第三章 初次交手

    时雁一走的捷径,到卫镇时天色尚早。

    本以为发生了这种事,大家会闭门谢客,进了卫镇才发现不然。

    街头人来人往,两侧店铺亦是热闹非凡,众人说话办事并无不妥。

    若非事先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单从外表看,一片祥和。

    不过多半因着卫镇多普通人,无法察觉气的流转。

    时雁一大致环顾一圈,这些活跃在外的确实都是普通人。

    透过修士的眼看,现如今整个卫镇,都笼罩在暗红的炼气之下,尤以北侧最为浓郁。

    江湖除去月仙楼,没有别的人炼气呈现这种颜色,难怪会堂而皇之地给他扣锅。

    时雁一心道这暗红炼气莫名眼熟,似是在哪瞧过,那思绪一闪而过,不及被他捕捉。

    倏然有人着急忙慌地从旁借道,撞开他往北侧跑去。

    森寒之意自后方袭来,与时雁一短暂相贴。

    那瞬间,时雁一直觉像是有庞然大物穿体而过,很快地掠向远处。

    此时天色骤然暗下,原本满是生活气息的地方转瞬好似幽冥潜入。

    别说人了,连鸟雀虫鸣都不可听闻。

    时雁一眼下无暇顾及其他,专注于眼前环境。

    铺陈在面前的景象除了配色阴间,没有那么热闹外,和现实中的卫镇无甚差别。

    进来前暗红炼气最浓郁的地方,便是北侧的卫家。

    时雁一循路往那边去,一路没有阻扰地到了卫家门口。

    扑面而来的寒意袭了一脑门,接着响起不知哪来的阴间配乐,夹杂有女子尖利带着些许癫狂的笑。

    “谁人闯我卫家门,心啊肺啊留下来。”

    时雁一脚下一顿,身后的门吱呀呀地合了起来。

    那笑声和着自编的曲目,一味地哼唱,诱人深入。

    要说卫家不愧是大户人家,外表低调,进门却觉奢华。

    院中回廊圈起了一座人造的景观湖,边上堆砌着成片的假山群,中间辟开的通道能容纳两三个成年人并肩通行。

    湖底铺有厚实的一层鹅卵石,水色清澈。

    水面偶尔有几处食饲残渣剩余,湖中应是养过不少游鱼。

    如今这里没有了人气,显得僻静空旷。

    时雁一跟随着从前厅到了西厢的一间别院。

    墙里遍布逆时节生长的白色泡桐,团簇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见砖瓦原本的颜色。

    风一吹拂,张牙舞爪。

    空中还飘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

    时雁一假作欣赏着满墙泡桐花的景色,旁侧有风过,低声絮语不绝于耳,皆在催促着快些往前。

    他乖顺地踏过院门,却不想那瞬间有什么东西刮过周身,连素来平静的识海都乱了一息。

    “外乡人来此作甚,我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速速离去!”

    时雁一愣了下,抬眼望向声源处。

    只消一眼,后颈都在发麻。

    那处本是院中搭建来方便植物攀爬的藤架,此时缠绕着婴儿手臂粗细的根茎,墙体修饰同款的白花泡桐间隔性地散开其上。

    这些都还能按自然界生长规律解释。

    可是再往上看,泡桐花团锦簇着的分明是人的躯干,花蕊自四方朝向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青丝与枝叶彼此烘托,青年人的身形挤在植物的枝干中。

    不……更像是本为腿的位置化成了植物的根系。

    “那多有叨扰,我这就离开。”

    时雁一配合着对方,准备依言退出去。

    脚下刚一动作,不知刺激到了她哪根神经,原本岁月安好的枝条陡然抽长,迅猛地冲过来。

    暴涨的植物行动过快,不等时雁一过多反应,迅速将他捆了个结实。

    这还没算完。

    那些白花跟着枝条一并围过来,硬是把他当成了直立的木桩,还带修饰点缀的那种。

    “母亲总是教导我,来者皆是客,她今日不在,便由我做主招待客人,力求宾至如归。”

    那人突然兴起改了决定,将误入的时雁一强行留下。

    时雁一被枝条封着口,不明白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震惊地心想,“可谢谢您了!”

    许是心声泄露,在他身上充当照明灯笼的泡桐整齐划一地面朝他。

    时雁一仿佛成了吸引向日葵的太阳,被众多花骨朵行此注目礼,惊悚之余还有那么点受宠若惊。

    下一秒,泡桐花爆浆似的滋了时雁一满头满脸的血。

    素来只有时雁一用己身能力给别人‘洒狗血’,这会角色颠倒,他整个人懵在原地,脑壳嗡嗡。

    出于本能地摒住了呼吸,他虚起双眼防止更多的液体流入眼中。

    奇异的花香在蔓延的血水下愈发浓郁。

    时雁一索性闭眼,防止识海被入侵。

    而此时,敏锐起来的听力捕捉到了他人的到来。

    来人未受到热情招待,没有诡异曲目,没有女子癫狂的笑声,甚至裹缠在周身的枝条都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时雁一听见对方进了西厢别院,想必也见到了院中的情形。

    短暂的沉寂后,那微声细语招待他的卫家女,称呼来者为“主人”。

    “现在还不到时候,莫要做得太过。”

    来人见着院中景象,态度不温不火,只交代人切勿操之过急。

    时雁一双眸失焦,不等探明来人身份,浓厚的倦意袭来,加之吸入了过度的异香,再无以抵抗,沉沉睡去。

    “……主,楼主……”

    时雁一沉入湖底的意识被唤起一丝清明,影影绰绰的画面浮起又消失,遥遥地响起谁的呼声。

    他猛地一激灵,想起自身处境,挣扎着清醒过来,先被面前放大的几根手指吓了跳。

    那瞬间本能占据上风,时雁一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力道惊人。

    黎孟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眼中满是不作伪的担忧。

    时雁一将惊讶吞下,没想到此前遥遥见过一面的人,会以这种方式迎上前来。

    “楼主突然倒地不起,可是有什么沉疴?”

    对方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地来了这么一句。

    时雁一微扯嘴角,没顾上接话,对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也清楚江湖上的传言。

    “捕风捉影的事,黎少主不必在意。”

    黎孟夜闻言轻笑,不再此多做纠结,一并将此事揭过。

    “黎少主既然来此,想必我们目的一致,不如一同前往?”

    黎孟夜没有拒绝时雁一的提议。

    往卫家的路上没看见多少人,偶尔有几个也都行色匆匆。

    两侧的店铺更是不到日暮便已打烊。

    又过了一处大路拐角,尽头已经能见卫家的门楣。

    卫家的外墙较周边人家修葺得稍高,白墙上罩有墨色的瓦砖。

    正侧大门则相当低调。

    黎孟夜叩响了门环。

    没一会,卫家的小厮来开了门,见着他俩也没问名姓,直接示意他们跟随去往正厅。

    时雁一顺着回廊的走向自然投放视线。

    九曲回廊,亭台水榭。

    清澈的湖水中鱼群摆着尾巴,悠闲地从湖的这一头晃到另一头。

    前院到正厅的路很快到头,他收敛起发散的思绪。

    恰在此时,厅中等候的人站起来,卫家的受人招呼他们落座。

    “卫夫人。”

    黎孟夜拱手回礼。

    “想必两位已然知晓我家中的事,几日前我院中的多名护院突然不明缘由暴毙,死相惨烈……”

    第四章 卫家女

    卫夫人不过多寒暄,单刀直入。

    “卫镇百年来相安无事,这里的住民素来与修士交好,也不知是何人下此狠手。”

    时雁一新奇地望一眼卫夫人,对方言语愤懑,眼中藏有哀色,整体关切的态度与传闻简直判若两人。

    卫夫人不曾察觉时雁一的打量,只捏紧了手中的锦帕,说道,“他们的死状着实奇怪,我没敢肆意乱动尸体,二位可愿随我去看?”

    说罢率先到前边引路。

    他们二人别无异议地跟上,很快到了地方。

    停放棺材的偏院可谓别有洞天。

    白幡高扬,里院并排数个木棺,棺盖没有彻底合拢,似是为了查探方便。

    卫夫人将他们引到偏院,让二人随意,自己站在门口。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搅动着手中的锦帕,眼中有恨意一闪而逝。

    时雁一收回打量卫夫人的目光,注意放到院中几具尸身上。

    “这伤看着好生奇怪,不像是人能造成的伤口。”

    说是修士和普通人的冲突,单看这开口狭长,纵口又极深的形状,更像植物的枝条。

    时雁一想起幻境中的卫家女,当下同人打探道,“黎少主认识卫家夫人,以前来过这里?”

    “不瞒楼主,在下与他们算是旧识。”

    黎孟夜坦言,不避讳地伸手刮过尸体表面的残痕。

    “这伤口确实奇怪,不过楼主不妨多关注卫夫人的情绪。”

    时雁一闻言略微挑眉。

    这时,有丫鬟急匆匆地跑来,神色惶急。可偏偏看到有外人在场,突然不敢提出了何事。

    “夫人的丫鬟似乎有什么要紧事,我们这边已经检查完毕,府中若有急事,可先行处理,不必顾及我们二人。”

    黎孟夜很善解人意地解了围,离他们远了几步。

    丫鬟心下着急,眼见着夫人没有真得让二人回避,便凑近了同她耳语。

    她说话如蚊吟,隔开如此距离必然听不清,不过时雁一两人不是普通人,愣是将这一席话听了个明白。

    丫鬟说的是——卫家女又发了癔症。

    “荒谬!”

    卫夫人呵斥,丫鬟一下跪地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言半句。

    时雁一看向这边的闹剧,很没眼力见地搅和进来,“夫人,您不介意我说几句吧?”

    他绕行过院中的几口薄棺,走向等候在外的卫夫人。

    “您先前说不知何人下此狠手,刻意地引开我们注意,借此撇清关系。可这伤痕,绝非普通人所为,您身为卫镇的话事人,自家中出此纰漏,却丝毫不见慌张。”

    卫夫人缄口不言,人已经不见方才的失态。

    “我仅仅好奇,”时雁一道,指出对方行事的矛盾之处。

    “您既然担心,或者说心存顾虑。为何不事先毁掉尸体,还特地将其摆在偏厅,随时引人探查,生怕没人发现,誓要将此事搞得人尽皆知。”

    卫夫人看向尚在棺木旁的黎孟夜,对方事不关己地专注于棺中事物,无意介入话题。

    她柳眉蹙起,再对时雁一时态度不再友善。

    “空口无凭,公子上来就扣这么顶帽子,又是何意?”

    时雁一不回答,径直走到卫夫人面前,也不看人,越过卫夫人的肩膀,看着她身后的空地……

    卫夫人想驳斥,瞥见时雁一姿态后陡然失声。

    以她一贯眼底不容沙的脾性,第一反应竟不是叱责人不懂规矩,反倒微移眼珠。

    她的额前逐渐冒出细汗,嘴唇嚅嗫不见吐言,迟迟没有转头去看。

    像在害怕某种看不见又实际存在的东西。

    “夫——”

    一道尖利叫声截断时雁一的话。

    卫夫人猛地退开好几步,惊得跪地的丫鬟赶紧上前来扶,待得她重新站稳后,依旧不敢看向那里。

    她自觉失态,用锦帕掩口闷咳了几声,冷声道,“公子不必话里有话,此前另几位外来修士同有疑问,我尽数相告,未有半分隐瞒。”

    “那夫人可否让我们一见您的女儿。”

    时雁一退而求其次地追问。

    “我带你们去。”

    卫夫人拂开丫鬟的搀扶,走得裙摆飘飞,急迫逃离此地。

    时雁一没有迟疑地跟上。

    卫家的西厢别院同印象中一样,院墙上爬满了反季节开花的白色泡桐。

    主卧房门虚掩着,依稀可见府中下人忙碌的身影。

    “夫人。”

    丫鬟们匆匆行礼,又接着忙出忙进,连换了好几盆热水后,床上躺着的卫家独女卫卿卿情况才逐渐稳定。

    卫夫人挥退房中伺候的下人,见女儿尚未彻底清醒,便未让人进里屋。

    在外间细说近日来发生的事。

    “我女儿身体底子素来不错,但自从院中修士连番出事,她人跟着变得奇怪。”

    “起初只是食欲不振,我当换季所致的胃口不佳,吩咐厨房做了些许清淡的菜品,无济于事。前日她突然晕厥,请了大夫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只道脉象紊乱,要静养。”

    卫夫人垂眸凝望着房内,语气虽然忧心,可面上没什么情绪,给人一种表演的割裂感。

    她甚至仍在避重就轻。

    时雁一快速扫视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各处摆件中规中矩,未犯明显的忌讳。

    卫家女现如今的情况当与环境无关。

    只是幻境遭遇带来的冲击太大,让他不得不在意。

    这时,里屋传来悉索响动,卫家女正勉力撑起病体,“母亲?”

    卫夫人赶忙撩过帘子,几步来到床前,往他身后垫起靠枕,一切做完后才退到一边。

    时雁一透过帘子看向床上的人。

    卫卿卿面色并不苍白,唇色透着自然的粉,不似卫夫人口中病久了的模样。

    见屋中还有他人,卫卿卿摆正姿态,冲他们略微颔首,视线一触即离,是初见陌生人时的反应。

    时雁一忽略边上的卫夫人,试探地问了卫家女几句,对方有问必答,乖巧得像个傀儡。

    再多的,现在不方便问。

    时雁一暂别了卫夫人,打算趁夜深再碰碰运气,卫家女此前拉他入幻境,不像随机挑选的目标。

    白日诸多限制,待入夜或许能现出端倪。

    第五章 “不担心我有意害你?”

    戌时。

    卫镇灯火通明,北侧的卫家熄了几盏灯,从空中俯看时,犹如水晶棋盘上坏掉的棋子,颓然退居一隅。

    时雁一疾行于屋檐上,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垂散的发丝刮得脸颊生疼。

    几乎快到西厢卫家女住处,突然被人从旁处横插一脚,时雁一身形不稳,险些失足掉下去。

    而手臂优先动作,先他一步劈面斩向对方。

    黎孟夜迎着他冷然的笑,袖中的手指巧妙地掐了个诀,一丝暗红炼气在指尖缠绕片刻,朝卫镇北侧的方向去也。

    尔后他从容地化解掉时雁一的攻击,不忘真诚地道一声“楼主小心。”

    同时间,卫家西厢别院。

    卫卿卿端坐于镜前,正细心打理一头墨色秀发,口中哼着一首曲调,正是时雁一在幻境中听的那首。

    谁人闯我卫家门,心啊肺啊留下来。

    院中的泡桐无风自动,白色的花瓣雨打叶落似的,纷纷自枝头脱落,西厢的庭院很快被铺上一层白海。

    树木的枝条疯狂朝外蔓延,借着夜色,像蜘蛛网一样地结起,等候猎物的到来。

    无人察觉的深夜,卫卿卿悄然织起了网,将整个卫家缠裹起来。

    另一头的屋檐,两人虽没再动手,仍然维持着无声对峙。

    见黎孟夜阻拦意图明显,时雁一索性停下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询问起卫家的事。

    “卫夫人和家中独女关系不好?”

    黎孟夜嗯了声,将所知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人。

    “卫卿卿是卫家夫妇成婚十年后才得来的孩子,夫人对其寄予厚望,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卫卿卿长到如今年岁,完全是照着他母亲的模子教养的。”

    这不得心理变态。

    时雁一心想。

    “卫家男主人不管这些?”

    黎孟夜忍不住轻笑,接收到时雁一疑惑眼神。

    他收敛笑意,淡色的眸中盛有未散的笑纹,衬得眼晶莹润泽,连万家灯火都黯然失色。

    “楼主这是未知全貌,直接跟来了,当真不怕我在其中做手脚陷害于你?”

    江湖都说第一居的少主自由惯了,鲜少参与江湖事,也许这正是黎孟夜特地留给众人的印象。

    在摸清对方的底之前,时雁一不介意当个泛泛之辈。

    “少主当真动了手脚?”他不答反问。

    黎孟夜知趣地引开话题,同他说了卫家的另些秘闻。

    事无巨细很是详尽,让人怀疑他这不是旧识故交,而是敌人。

    交谈将近尾声。

    时雁一神色遽然一变,因自身能力,他素来对血味很是敏感。

    风中偶然飘来一缕腥气,似是蛰伏已久的猎者终于开始了行动。

    “我们去卫家。”

    话音刚落人已似离弦的箭冲出。

    黎孟夜跟在他身后六尺,夜色遮掩下,嘴角微微牵起。

    夜幕下的卫镇安静祥和,但越接近卫家,内心的异样感越发强烈。

    时雁一余光掠过两侧大门紧闭的商铺,拐上最后一条主街时,冲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连他都难受得几欲作呕。

    这得是灭了多少口。

    时雁一闯入卫家,门板猛地撞上墙壁,在夜间格外突兀。

    幻境里听闻的那首曲调悠悠地响起。

    此时放眼回廊、庭院和屋檐,处处覆盖有植物的枝条,它们像是饿了好一阵子,乍然获得自由,不再刻意掩盖本能的欲望,凡是枝条所过之处砖瓦碎石无一幸免。

    时雁一循着白日的记忆逐步深入卫家,越往里闻到的血腥气越浓郁。

    但接连闯进了好几处住所都没看见血迹,遑论尸体。

    他目光落向西厢别院。

    那里枝条蔓生得可怖,连靠近都苦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是你。”

    曲调停下,不知何处传来的嗓音脆生生道。

    “卫卿卿?”

    时雁一提防着周围的枝条,防止它们突然暴走,一面环顾四周,寻找着声源出处。

    恰在此时,一抹月白出现在别院门口,对比鲜明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时雁一诧异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她穿戴得体,唇上新抹了胭脂,像是早已知晓会有人深夜前来。

    不合时宜的想法窜起。

    时雁一脑海中闪过白日卫夫人迎上来的画面,和眼前的卫卿卿逐渐重合。

    母女俩真是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本是我的家事,如若外人在场会有诸多不便,可转念一想,能有人在此见证我的新生,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卫卿卿抬起手,袖中的枝条快她一步冲到了时雁一身前。

    “您既已来,便随我同往。”

    时雁一思绪百转,没着急动作,却不巧此时,一声凄厉的喊叫自东厢传来。

    变调严重但声音熟悉,东厢,是卫夫人!

    第六章 谁家打人先打脸啊

    “小心!”

    一声警示自后方传来,因尖叫分心的时雁一瞬间神魂归位,但仍然迟了一步,这次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阴寒的气息围裹而上。

    短暂的黑暗后,熟悉的景象再次显现。

    同却也不同。

    时雁一此前了解过卫镇话事人的基本情况,一家子都并非修士。

    普通人成为修士的条件苛刻,非遍尝人世艰辛大彻大悟者不得。

    江湖中也有另外的传闻让凡人踏上修行者之路,但其有违天道,被视为禁术。

    时雁一沿着池上的一座桥梁步入尽头的凉亭,那里的石桌上存着一盘未尽的棋局。

    吸引时雁一的并非黑白两子的走势,而是白子上隐约残留的暗红色炼气。

    世人皆道月仙楼是邪魔外道,修的功法倒行逆施,故而炼气呈现暗红,意为不详。

    实际根据时雁一现存的记忆看来,楼里没有谁的气是这个颜色。

    他只是被推到明面上的挡箭牌,说是觉类修士,也是基于对原主的判断。

    时雁一掌管这具身体后,用的一直是自身的能力,与这个世界修士进阶赖以依存的炼气无关。

    若非要扯上一点相似之处,大抵动用能力时周身无炼气缠绕。

    觉类修士是因天生没有经脉,气息不在体内循环游走,反倒是让他误打误撞地拾了这么一个身份,倒也不算鸡肋。

    时雁一立在原地,微微眯起眼。

    他回想起从离开月仙楼到踏入如今局面,他几乎处处被动。

    先不提那些藏匿在暗处,时刻紧盯着他的粘腻恶心的视线。

    当初在客栈时,时雁一曾抓住一只被傀儡术控制的鸟雀,可是对方先他一步撤回了气息,他探查无果。

    进到卫镇被第一次扯入幻境,在被幻境构建者五花大绑时,有一人曾到访,并被尊称为主人。

    对方甚至没有丝毫掩盖身份的意思——正是同他前后脚进入卫镇的黎孟夜。

    如果,时雁一想,黎孟夜就是那个在客栈时就通过鸟雀监视他的人,目的是什么。

    黎孟夜对卫家情况称得上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卫家女的转变。

    时雁一原本以为幻境里,卫卿卿的形象只是构筑,可结合方才看到的卫家现状,那等浓郁的血腥气根本不可能是无事发生,而造成卫家惨状的卫家女自然不可能还是人类。

    如果卫家女现实中已经是那副非人的模样。

    玉晏阁使早在流血事件发生时,便出现于卫镇,以其惯常雷厉风行的手段,卫镇这么巴掌大的地块,一周时间足够将其掘地三尺。

    可他们始终未曾向外透露只字片语。

    更没有将卫镇封锁,由着外头的人进出,尤其是他。

    他们不担心别的修士能调查出什么,不是绝对自信,而是基于已成的事实无可改变。

    或者,换而言之,如今的卫镇真得还处在正常时间节点上吗!

    卫夫人因着自己普通人的身份,雇了许多修士在卫家负责安危,但以她当日的态度,明显忌惮院中修士,甚至对着一众尸体都难掩恨意。

    尸体身上的伤痕如果出自卫卿卿,可能基于什么情况,卫夫人那日表现的矛盾之处明显,一边十足惧怕着她想象中存在的东西,一边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相信她女儿没有任何问题。

    这其中的一种情绪或许真得是她的,时雁一基于此前的推断——他进入的卫镇并非现实时间轴上的卫镇,而是某人构建的幻境——卫夫人表现出来的矛盾之处就有了解释。

    她另一面趋于和缓、满是关切的姿态,或许正是幻境主人加诸其上的!

    恰在此时,棋盘上的局势遽然变化。

    残留的暗赭色炼气猛地朝他迎面打来!

    第七章 趁人之危

    这一下来势凶猛,让人猝不及防。

    时雁一虽然躲过了致命伤口,脸侧仍不可避免地绽开一道狭长的伤口,殷红血色瞬时流出,在白皙绮丽的面容上落下一蜿蜒,瞧着更添艳色。

    啧。

    时雁一抹去脸上的血珠,眸色晦暗不明。

    在别人幻境里行事处处受掣,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非常不爽。

    “主人,对着如此俊俏的一个郎君,您怎么可劲往人脸上打。”

    黎孟夜闻言轻笑,兴味盎然。

    之前留下的那缕残识一击不中,无以为继地就地散去。

    他毕竟不是幻境主人,修者识海相互排斥设防,不能随便叫人看了去,这点哪怕主仆也不例外。

    不过,时雁一确实让他意外。

    黎孟夜打得就是一个不及防备,想要借着对方思考的空隙入侵其识海,却不想时雁一如此警觉,第一时间躲过要害,这般反应全然不似传说中那个只会依仗月仙楼前楼主行事的废物。

    “卿卿,开幻境。”

    黎孟夜想着,既然不能从外部窥探,他便主动去接近。

    幻境里的景象自方才一击不中后,亭台水榭的场景已然崩塌,不等它显出幻境原本的虚无模样,新的景物紧随着平地而起。

    时雁一受环境限制,被牵扯着往前走去。

    还未入得厅室,先闻见了藤条抽在身上的沉闷动静。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新的场景生成,时雁一得以窥见原貌。

    少年时的卫卿卿跪在厅中,双手端举接近满溢的茶杯,被喝令腰背挺直,若杯中茶水溅出半分,便会迎来卫夫人的藤条伺候。

    卫卿卿双唇紧抿,态度很是不服。

    她不过是和闺中好友外出游玩,不想碰见了母亲生意上的对手。

    卫卿卿素来不愿与不相熟的人来往。

    对方和她年纪相差又远,实在想不到能说什么的必要,勉强牵起笑意算作招呼。

    只是不知这人如何在外编排,等这事落入她母亲耳中时,已经成了她没有规矩,顶撞长辈。

    卫夫人对她管教本就严格,当下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冲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此时更是要求她跪地认错。

    地面本就冷硬,正值寒冬腊月,卫卿卿只觉膝盖疼痛,几乎维持不住这姿势。

    她刚有调整的打算,身后的藤条先一步招呼上来,只着中衣的身板被抽得一歪,杯盏应声落地,茶水顿时淌开来。

    这刺激到了本就在盛怒中的卫夫人,手中力气顿时更重。

    卫卿卿伏倒在地,承受着一记又一记好似不会停下的抽打,心跟着一点点冷下去。

    身陷幻境的时雁一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像个木制的人偶冷眼旁观。

    于幻境一角藏匿的黎孟夜见他对这一幕不为所动,手指微屈,炼气凝成一息便消散。

    幻境主人似有所感,眼前的画面再变。

    新的画面构筑到一半,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蜷。

    某种气息捕捉到了他瞬间波动的情绪,当机立断地俯冲而下——直取识海!

    时雁一封闭识海不及,竟是直接被暗处的黎孟夜捉了空隙。

    不妙,他想。

    第八章 好奇心害死猫啊

    人可以瞬间让大脑充满杂乱无章的记忆,以此来干扰入侵者的判断,却无法抵御其窥探深层次的记忆。

    修士的识海分为四层,最浅层里存储的信息最短暂也最杂乱,基本过一天就会忘记。

    中层的信息因人而异,修士只要入定就能将繁乱的信息梳理完整,分门别类,入定因此成为修士入门的必修,它能让人在冥想中获得力量。

    而再往里,为识海深层,大多数人皆无法触及这一层面。如若硬闯,有去无回者比比皆是。

    黎孟夜没有妄自尊大到一路突进识海深层,但他没想到连时雁一识海的中层都未能进去。

    此时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扇构造奇特的透明气门。

    黎孟夜能望见里面的场景,却被拦截在外,只是眼见着一群同样造型奇怪、穿着浅蓝色服饰的人来来回回,不时地交谈记录。

    而他们围绕的对象正躺在形如棺椁的长条器物中,身上接着无数好像能汲取生命力的透明管状物,边上摆放的物件有一面闪烁着淡色的光,上面绘有波动的条纹。

    眼前所见的一切超过以往所有认知,黎孟夜因新奇而短时分心,等意识到危险,身体已经生生承受了对方毫不留情的一击。

    时雁一将潜入他识海的人一把揪住,借机报复性地一顿痛殴,直至把人甩出识海。

    “师父没告诉过你,别随意好奇别人的想法吗?”

    时雁一神色中透着倨傲,微扬下巴看向此刻颇显狼狈的黎孟夜。

    哈。

    黎孟夜擦去嘴角的血,回望着时雁一,他的目光灼灼,面对眼前这人的挑衅反倒挑起了无尽的兴致。

    他这模样好似一个人无聊久了,终于寻到了一件称心又有趣的玩具,对方越表现得抵触,越能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擎咬着人不放,希望他只陪自己玩。

    而且,如果识海里所见的奇怪一幕属于时雁一的记忆,那么对方的真实来历就有待考究了。

    “在下不才,愚笨得很,师父只教了入门,修行全靠自己摸索。”

    黎孟夜借着衣袖的遮挡,指尖缠绕起炼气,暗红色的气流拉扯着袖口微微摆动,繁复的契印在他身后逐渐成型。

    只是这次,幻境的天然优势没能给他增加筹码。

    黎孟夜指尖刺痛,流转的炼气随之一滞,即将成型的印记失去了灵力供养,瞬间被打得四散。

    殷红粘稠的血珠砸落在地,溅起一扑尘埃。

    “黎少主巧舌如簧,谦逊的时候多半是在哄骗别人放下警惕。”

    时雁一并拢的食中二指指腹朝下,其间沾染的血珠反重力地贴附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杀意毕现。

    黎孟夜似有所感地落向刺痛的手指,不无意外地瞧见他伤口处冒出的血,正被牵引般地斜指向时雁一的位置。

    包括这次在内,黎孟夜是第二次见对方的能力。

    他记得玉宴阁放出的消息称时雁一是不可控的觉类修士,又因觉醒能力不久,需要尽快收入阁内加以管束。

    江湖对觉类修士的忌惮留存已久,因其曾在江湖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倒不是他们本身的能力有多逆天,而是每个人都表现得很独特。

    独一份的东西总是珍贵的,诱人哄抢,甚至虐杀。

    哪怕他们什么也还没做,仅仅只是怀璧其罪罢了。

    第九章 美人垂帘坐虚堂

    黎孟夜垂眼,他的眼皮单薄,做这个动作时,哪怕是在笑着的,笑容也显得寒凉。

    他外出游历至今,见过的觉类修士少说也有四五十,但没有哪个能力如此奇特。

    能操纵血液,以之前离开月仙楼后一路探寻得来的情报看,无论是己身还是旁人,只要身上有伤口,都能为其所控,相比而言,似乎更容易操纵别人的。

    如此一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同时雁一结契,幻境智取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毕竟同生共死契取的是双方心头血。

    黎孟夜要想瞒过一个控血的个中好手,多少显得强人所难了点。

    除非——

    幻境中发生什么意外。

    卫卿卿同他是物理层面的二人同心。

    这边黎孟夜刚有所想法,那边卫卿卿福至心灵,一截枝条当空闪现,快狠准地瞄准了后门大敞的时雁一,来势凶猛。

    一击落空。

    枝条凌空分裂,再次袭来时已经散作六股,直指时雁一的脖颈、胸膛、手腕和脚踝。

    而同时间,黎孟夜遽然发难。

    二对一局面,不同于之前屋檐上的小打小闹,招招直取要害。

    时雁一与生俱来的能力固然强悍,弱点也很明显,他是可以操纵血液不错,但这有个临界值。

    好在他大概知道怎么破这幻境。

    幻境有时间节点,每一次场景变换都会消耗构筑者的精神力,最初展现的场景未必是倾注心血最多的,但必然是精神力最充沛的,往后渐次减弱。

    这是构筑。

    而像现在这样放任一部分实际的枝条攻击,将他狠狠压制,让他落于下风,短时内是他们占据了优势,却也在同时提高了维持幻境所需的精神力。

    再者,刚刚通过控制黎孟夜的血,短暂同对方共频了一下,这人在暗戳戳结着什么契印,被发现后半路中止。

    时雁一不认为对方会就此放弃,不如趁此机会顺水推舟地成全他,假意投诚,时机成熟后一脚踹开就是。

    反正修士的结契都以血液为依凭,他有自信破除。

    血液凝成的刀刃被‘星霜’斩断,黎孟夜手中的长刀刃面反射着白光,直逼时雁一面门。

    因为注意力的分散,时雁一将重心放在面前的黎孟夜身上,被后方而来的枝条直接捅穿了肩膀,整个人被迫顿在原地。

    而这时,星霜刀的刃尖已然抵在了时雁一眼前咫尺的地方。

    “美人垂帘坐虚堂便好,免得受这等皮肉之苦,楼主你说是也不是?”

    由于方才的过招已然暴露了炼气的颜色,黎孟夜此刻索性不再遮掩。

    丝缕暗红色的炼气自刀柄蔓延至刀尖,而后似蛛网张开,暴涨的气息将时雁一围困在原地。

    时雁一没反抗,伤处的藤条已经撤离,余下血色自行编织修复,不多时便止住了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

    只是受制于周身的炼气,行动仍然不自由。

    黎孟夜收了长刀,沾血的指尖缠绕有赭红炼气,他抬手扼住时雁一的脖颈。

    要害被威胁,指腹触及的脉搏却跳得和缓,时雁一瞧着毫不在意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黎孟夜嘴角微勾,原本收束起来的五指松开,转道向下划去,尾指有意无意地蹭过时雁一的锁骨。

    此刻他略微垂着眼,身高存在的差异让时雁一抬眼看清了对方眸中神色。

    话语调笑带着漫不经心,眼中却毫无笑影,疏冷凉薄的意味凸显出来。

    黎孟夜指骨明错的手指落在了时雁一心口,指节攒动,炼气猛地刺入后者胸膛。

    时雁一闷哼,应激凝成的血剑转瞬间直抵黎孟夜咽喉,在即将把人脖子扎个对穿又硬生生遏制住。

    “咳……”

    他被不及下咽的血水呛到,没忍住咳嗽出声,这才意识到刺痛感实际褪去得很快。

    随着周身炼气的消散,繁复的巨型印记腾空悬浮在两人之间。

    不等时雁一看清上面的文字,那印记顷刻贴脸,径直钻入了脑海中。

    彼此识海出现短暂共享。

    时雁一得知了契印的名字——同生共死契。

    他猛地看向黎孟夜,神色难掩复杂。

    “楼主无需意外,”黎孟夜笑着解答时雁一无声的疑问,“我这人相当信任盟友,对盟友也从不藏掖,江湖如有紧急情况,随时共享第一手情报。”

    “那黎少主这信任的手段可真独特,一般人消受不起。”

    时雁一哂笑,身家性命都握在对方一人手里,可不得算是慷慨极了。

    他对着这份大礼,不好好做个回礼怎么行。

    “一般人啊……”

    黎孟夜立在轰然崩塌的幻境边缘,诧异自眼中一闪而过。

    而后他抬指擦去时雁一唇角残留的血痕,声音轻得近似喃语。

    “楼主在说自己吗?”

    第十章 卫卿卿的过往

    时雁一破了幻境,但也在同时间遭到了反噬。

    那些未能完成构筑的画面一股脑全部冲进了他识海,属于他人的记忆在顷刻间盖过了所有思绪。

    他被迫以旁观者的身份,走过卫卿卿的经历。

    正是一年辞旧迎新,卫镇处处张灯结彩,万家灯火齐亮。

    此夜无宵禁,无论大人小孩都早早吃了团圆饭,于夜间依旧敞亮的街头,话一些家长里短。

    卫家却笼罩在一片压抑氛围中,家中的奴仆跪了一地。

    无他,卫家小姐不知何时出了家门,至今未归,问起去向,竟是无一人知晓。

    “这小蹄子真是翅膀硬了,没个轻重,这个点还不着家,是准备死在外头!”

    卫夫人早前已经砸了好些时辰,手边没有再摔的东西,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谁也不敢出声触其霉头。

    卫家老爷自外应酬回来,见着满地狼藉,当下便清楚了缘由,连声劝夫人消气。

    “孩子大了知道分寸,你若再事事过问,无非就是徒增不愉快,何必呢?”

    “你知道什么?”卫夫人拔高声调,“今天她敢不事先禀明,这时候还迟迟不归,过几日就敢夜不归宿!天天同道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母亲!”

    女子脆生生的厉喝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卫夫人逐渐激烈的话。

    “你还有脸回来,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卫夫人的怒气陡然爆发,全然失了当家主母的仪态,直直冲到卫卿卿跟前,右手高扬,一巴掌先随着话音落了下去。

    卫卿卿被打偏了脑袋,游玩归来的喜悦荡然无存,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望向卫夫人。

    “怎么,你还不服气了?”

    “母亲,”卫卿卿眼中含泪,咬牙直言,“今天是何时日,左右不过和相与的人一道游玩,卫镇统共这么大的地方,我的动向您又怎会不知。”

    “我已桃李年华,您却还要事事介入,要知我见了何人做了何事,以关怀我的名义行干涉之事。现在还因这事在这么多人面前给我难堪,试问母亲,我又做错了什么?为何服气!”

    “你竟然还敢顶嘴!”

    卫夫人揪住她耳朵,将人往厅中拉扯。

    卫卿卿因疼痛与屈辱而面色惨白,听卫夫人细数她犯下的‘罪事’。

    “你也知晓自己年岁,依旧任性拒绝了上门说亲的媒人,我日日帮你收拾烂摊子,现如今哪来的底气和我叫板?”

    “总是一副自视清高的模样,这时候挑挑拣拣,推来拒去,相看的人未必能看得上你!到时候传出去坏了名声,谁还愿意来同你说媒。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

    卫卿卿哼笑一声,泪水湿了前襟,她发髻凌乱,掩在发间的耳朵充.血般的红。

    她闻言讽刺道,“原来母亲知晓何为脸面,您在意的从来都是自己,把唯一的女儿当作所有物,一件供你耍乐的物品,一个开枝散叶的工具,打骂随心,宁可听信他人,也不愿相信……”

    啪。

    又是响亮的一记巴掌。

    卫卿卿耳中嗡鸣,脸颊泛起火辣的疼,再次承伤的侧脸肿胀起来,几乎影响到了睹物。

    她执意将剩余的话说出,带着自记事起积攒的所有委屈。

    “……到头来,您都没有过问我想不想、愿不愿,横竖无非一句我不听话!”

    随着话音带起的是无数片闪而过的记忆,短暂但纷杂。

    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想要驱散那些画面却无果,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那些回忆跨度极广,几乎涵盖了卫卿卿从小到大的经历,但能留存在人潜意识深处的,多半是让人痛苦的事。

    从那些经历看来,卫卿卿的举止但凡有一丝不妥,卫夫人已然藤条伺候,罚跪是家常便饭。

    她往来的对象里如若有人行事招其不满,便被卫夫人贴条一股论,言辞偏激不堪入耳。

    她去哪里做了什么事,回来都要一一如实禀告,不得有半分隐瞒。

    家畜尚有啼鸣的自由,卫卿卿却要被规定说什么话、如何说,错了就被一遍遍纠正,直到卫夫人满意为止。

    卫夫人或许从不知自己的言行错处,事事都说为了女儿着想。

    年岁渐长的卫卿卿出落得越发像卫夫人,可同时内心滋生蔓长的念头跟着愈演愈烈——她不需要这样偏执到近乎扭曲的爱。

    记忆里包含的情感浓烈,孤注一掷般地冲击着时雁一的识海。

    幻境已破,卫卿卿不再需要倾注精神力,便将其一股脑尽数分散在了回忆的画面里。

    时雁一有些许恍然,顿了片刻才有所动作。

    他隔开了黎孟夜伸至面前的手,受到冲击的识海尚未恢复平静,他现在暴躁得很,见不得人假惺惺。

    卫卿卿已然不在原处,想也知道,在被拽入幻境前,她原本是想去东厢卫夫人住处的。

    时雁一循着记忆,朝最初的方向走去。

    黎孟夜望着时雁一径直去往了东厢,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难过。

    可同生共死契约传递来的情绪显示,时雁一实际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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