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舞姬
这个声音楚晏未敢忘,他的唇轻颤着碰了碰,那两个字就从嘴里念了出来:“长宁”
那人的嘴角隐约有了笑意,策马而来,带着一阵风就到了他跟前。
比起三年前,马背上的身型似乎更有气魄了,蜂腰猿背,俯身下来的一瞬间就能吓退楚晏周围的文官。
顾长宁摘下面具,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也多了些沉稳,低声回应他,“别来无恙啊,太子殿下。”
楚晏只希望自己此刻看上去不要太失礼,他理了理衣裳,抬头克制地盯着顾长宁,“别来无恙”
顾长宁的眼中却波澜不起,像平静无波的古井,只那样静静地回望他。
这眼神中似乎与从前有了不同,可若要说是哪里不同,楚晏又一时说不上来,心底闷闷的。
“你当真是奉命而来的吗?”他扯开话题,一是为了缓解这没来由的窘迫,二是担心顾长宁是私自前来,怕他被怪罪。
北风呼啸着从二人之间穿过,顾长宁沉默了良久,脸上才有了笑意,开口道:“当然,前头有我们的营地,我就是奉命为长途跋涉的你们接风洗尘的。”
言罢,就让坡上的人马开道,接使团入营。
说是营地,却也繁华,不仅有不少商贩,还有牧者,除了住处皆是营帐之外,更像是座拥兵自重的小镇。
他对顾长宁回国之后的事全然不知,现在看士卒和百姓对他的态度,似乎格外恭敬有加,应当是颇有威望。
顾长宁给使团安排了营帐,便以准备宴席招待使团为由先行离开了。
楚晏没想到,三年后的相逢竟然会如此平静,一路上顾长宁似乎也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什么。
大概是还不熟悉吧,也许过两日适应了就好。
帐中已经点了炭火,在北风中长途跋涉下来再进到这样温暖的营帐,楚晏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他甚至幻听自己饱经折磨的骨头像碎沙一样卸下了劲,泡进了暖和的热气里。
红蕊端着茶杯到跟前,“还好是长宁殿下来接应,这样殿下也不至于在梧国孤立无援。”
“长宁如今的确是大不相同了,可和谈毕竟是国事,我太依赖他,反而会让他多有压力。”他接过茶,淡然地喝了一口。
红蕊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退到一旁收拾稍后行囊,又忍不住啰嗦起来:“殿下,这天气恐怕夜间要下雪,您如今也见到长宁殿下了,可不能像在宫里那样不肯落窗了。”
她一面说就一面往楚晏的方向瞄,只看得到后者红着耳根别开了脸,点了头。
这下她更欢喜了,她眼睁睁看着楚晏被锁在那个凄冷的宫中三年,整日枯坐,好似随时都能成一座铜像一般,了无生机。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鲜活的时候。
“奴婢听闻梧国有互送花草定情的习俗,殿下需要吗?奴婢可以去采些来。”
“莫要胡闹,”明明是制止,楚晏的声音轻得毫无威严,“况且这天寒地冻,荒郊野岭,何来什么花草不花草的,热水是烧好了吗?你就在这贫嘴。”
她扭头窃喜,铺开手里的衣裳,拿去浴房。
等都准备好了才来请楚晏沐浴。
楚晏在浴桶里蹉跎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困意深深地起来,等看到衣桁上红蕊为他挑好的衣裳时,才清醒了些。
外袍上大片的松绿色,是顾长宁素日最爱的颜色。
“自作主张”
一旁闷头闷脑的庆平实在摸不准主子这话是生气还是不是,半晌不敢吭声,恭恭敬敬地伺候楚晏穿好衣服出去才松了口气。
到了傍晚时分,果然如同红蕊所言下起了雪。
楚晏孤身立在雪中,青松般的颜色让他仿佛一棵雪中挺直的松柏,任由那些雪花落进掌心,再化个无影踪。
他亲眼看着这场雪愈来愈大,吞没了原本的戈壁还有荒原,直到视线内都覆上一层白茫茫雪帘。
又过了一会儿,楚晏刚把手暖回来,营帐外就传来通报声,进来的竟也是熟面孔。
是顾长宁的侍卫墨岩,他从前也跟着顾长宁一起在姜国待过,楚晏还教过他书法。
“墨岩见过殿下,宴会已经布置好了,我来请您过去。”墨岩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再抬身说。
楚晏适时站起来,上一次见到墨岩也是三年前了,“许久不见了,你可还好?”
“托殿下记挂,奴才一切都好,殿下也别来无恙。”墨岩放松了许多,和气地回道。
一来一回寒暄了几句,红蕊便搀着楚晏往营帐方向去。
路途上雪下得更大了,风又起,吹得人袖口翻飞。
雪幕下隐约有个孩童的身影,楚晏一眼认出是那天咬了他的梧国孩童,记得是叫菱生,今日到了营地便把他托付给营地的侍卫了,怎么这个时辰了,却还在这寒风中受冻?
“菱生,”他唤道,那个黑色的小不点裹着风雪应声抬头,“你怎么在这?”
“听说是与卫兵有些冲突,才被他们赶出来的,我正打算回了长宁殿下,再重新安排住处呢。”墨岩解释道。
楚晏盯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某个瞬间想起了小时候的顾长宁,那时初次见面,顾长宁也这么小小一个,缩在角落,不肯言语。
他眸中透着心软,“罢了,红蕊,你带他去我的营帐里先坐一会儿吧。冻坏了可不好。”
“是。”红蕊没有多嘴,只托墨岩扶着楚晏前去赴宴,自己则是拽起这快要冻僵的孩子回了楚晏的帐内。
楚晏穿过风雪,到了一处大上几倍的营帐外,里头灯火摇曳,与外头的呼啸格格不入。
穿过几层厚厚的帐帘,暖热之意扑面而来。
顾长宁换了身烟粟色的窄袖长袍,坐在远处的主位上,默默盯着刚进门的他。
他解下外头罩着的披风,按墨岩的指示坐到了顾长宁身侧的位置上。
案桌上酒肉已备,瓜果尽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还能有这么些新鲜的瓜果,倒也让楚晏吃了一惊。
“你自那别后,可还都好?”趁着宴席还未开始,楚晏索性开口问道。
顾长宁侧过脸,不知是不是楚晏的错觉,那双眼眸里闪过一抹嗤笑,“一切都好。”
回答得这样简短,也出乎了楚晏的意料。
他原以为,顾长宁再见到他会对这三年来的经历侃侃而谈,可如今这般冷漠疏离,让他着实不解。
他瞄见顾长宁手上还戴着方才骑马时就有的皮革手套,左手的小指仍然在,他有些欣喜,“你的手?”
顾长宁面不改色地抽开手套,原本应该是断指的位置踹带了一个木制的装置,做成了手指的模样,甚至能跟着手骨的发力做出动作,与真正的手指并无二异。
“原来如此,你受苦了。”他的欣喜冲淡了些,略带遗憾地垂眸。
三年前在大牢里,顾长宁受刑,不肯屈招,被活生生砍下了左手小指,他赶到时,只来得及救下痛到面色苍白的顾长宁。
想到此处,楚晏突然明了为何顾长宁会是如此态度了,恐怕是在怪他那时来得太迟,才让他成了这残缺之身。
只是顾长宁不知道,那时他是有多拼命奔向大牢的。
看来需要找个时机好好道明内情才是,他这么想着,往顾长宁的身侧偏了偏,道:“长宁,今夜若是无事,可以与我聊聊吗?”
许是帐外的风声太大,顾长宁并没有回应,甚至没再侧目看他一眼。
罢了,日后还长。
楚晏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墨岩上前替他倒了杯酒。
使团众人也都已到齐,顾长宁举杯敬酒宣布宴会开始。
歌乐奏起,舞姬入内,一时间觥筹交错,几番推杯换盏下来,原本还有些忌惮的使团文官们也都酒酣耳热,有了醉态。
面前的舞姬们长袖纤纤,楚晏本对歌舞并无兴致,但那些雪白的水袖在空中飘荡几轮又落下,像极了外头的雪景,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曲舞罢,顾长宁叫住了正要退场的舞姬,其中一个十分懂事地上前,攀附在顾长宁的身侧俯身倒酒。
楚晏的眉头一低,不悦地移开脸。
“楚晏。”
“嗯?”这还是重逢后顾长宁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回过神,没骨气地心头一热。
只是接下来的话,楚晏至死难忘。
顾长宁轻浮地牵着那舞姬的手,盯着这群女子,抬手拿酒杯指了指,“这群舞姬里可有你喜欢的?不如我给你送到帐中?”
他愕然,手中的酒杯也一晃,琼浆也泼溅出来。
底下众人也一时鸦雀无声,暖意似乎这话吹散殆尽。
“你说的什么话?”他难得有这样的愠色,素来轻和的声音也压出了怒意。
什么看不看得上的,帐中数人之间,他心悦谁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从前「但求两心同」的誓言犹在耳,怎么能平白无故说这种伤人心的话?
可身侧的顾长宁并没有被这语气中的怒意震慑到,反而眼眸里更添几分戏谑,“怎么,难道我大梧的舞姬你楚晏一个也看不上?”
他这般轻抚不屑的样子让楚晏的怒气一下冲上心头,甚至眼前一阵眩晕,连说话都有些无力。
“你怎能如此”
他扶着案桌,恍惚间听见杯盏掉落在地的清脆声,抬头一看,席间众人都已倒伏在案。
赵仁望着这边,嘴中呢喃言语:“殿下快逃”
他猛然站起,却毫无气力,只能眦目瞪着面前自顾自饮酒的顾长宁,唇无力地张了张。
为什么?
还未问出口,整个人就一头栽下。
第四章 恨意
三年前,太子生辰,宴请四方宾客,彼时的三皇子楚晏与梧国质子顾长宁也受邀前去。
本是和乐一片,可宴会中途,太子楚粼却中毒身亡。
宴会在场人员被一一查验,唯有从顾长宁身上发现了与太子饮食中一致的毒物。
皇帝大怒,把拒绝认罪的顾长宁下狱关押,严刑拷打。
楚晏在大殿外长跪不起,三日后才被传召进殿,除了楚晏自己,没人知道在殿内皇帝说了些什么,只是当日夜里,皇帝就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将顾长宁无罪释放,另一道则是立楚晏为太子。
楚晏握着第一道圣旨磕磕绊绊地奔向大牢,却只见到空无一人的牢房,还有的传言说,是梧国密探深夜劫狱,而楚晏正巧目睹,索性暗中协助顾长宁出逃。
自此,楚晏便居于东宫,三年未曾露面。
至少,这是赵仁知晓的全部。
若非这次跟着楚晏出使梧国,他也以为楚晏是个跟后来传闻中一样,整日混沌,纸醉金迷的荒唐太子。
如今看来,似乎更像个皇室的牺牲品。
在宴席上昏倒之后,赵仁再醒来就跟众人一起被关在一处稍大些的营帐里。就连红蕊姑娘和庆平,也在被抓了进来。
可唯独缺了楚晏。
有一瞬间他倒真心希望楚晏只是个荒淫无为的太子,这样他此刻也不至于如坐针毡。
另一边的营帐里,楚晏在一片昏暗中醒来。
手腕和脚踝是熟悉的沉甸感,是铁链相隔千里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错愕地盯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不安的喘息声回荡在这其中。
“红蕊?”
他声音唤得极轻,唯恐听不见回答。
顾长宁的出现和这场宴席,他宁愿相信只是一场梦,无来由地荒唐梦。可身上莫名的醉意,和帐外呼啸的北风却又残忍地揭露了事实。
四周没有人回应他,红蕊不在这里。
他艰难地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碰到榻上某个厚实的软枕,锦缎上头似乎还有几分热意。
刚想撑着这枕头继续往前走,突然就被一股力生生拽了过去,摔在地上。
“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缠上来呢?还是说,你本就是个如此随意的人。”顾长宁的声音在方才的位置骤然响起,甚至带着怒意。
昏暗中闪过一抹火光,顾长宁从方才「软枕」的位置站起来,拿着火折子,不紧不慢地点燃了四角的蜡烛。
楚晏扶着有些刺痛的手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帐内终于亮堂起来,他也才看清面前的顾长宁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闲地挑起了灯花。
顾长宁的眼底映着烛火,不答反问:“看来我走后,你得到不少好处啊?”
他垂眸,唇间吐露一声轻叹,摇头,“长宁,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火光在顾长宁眸中跳动,他逼近了些,影子投到白色的帐幕上,竟有几分可怖。
“都坐上这太子之位夜夜笙歌不断了,”他的声音明明变得悠闲又散漫,轻挑得让人耳朵酥痒,可仍然遮掩不住那股讥讽,“还有什么简不简单的。”
这样近的距离,楚晏一时想起了方才宴席上顾长宁和那舞姬的亲昵举动,不禁侧开了身,“太子一事我可以解释,当时不过是为了救你才不得已答应了父皇,这并非我本意,况且我也有诸多苦衷——”
他的话音被顾长宁猛拽的动作拖得很长,双手的铁链叮叮当当地撞进他怀里。
“你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成了最尊贵的太子,偏偏又是在身为敌国质子的我被下狱之后,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
顾长宁嘴里的话一句紧挨着一句,好似急于宣泄一般,但对上视线,又会发现他眼底其实仍旧毫无波澜。
“你不必解释,过往既然已经无法回头,我可以不计较,”他话锋一转,那咄咄逼人的语气又突然收敛了几分,连手劲也松了些,“但我需要你替我办件事。”
本想解释清楚的楚晏听他这么一说,想着帮些忙讨他开心也是好事,所以顺着这话问:“什么事?既然你开口,我自然会帮忙,但使团众人毕竟与你无冤无仇,还请不要苛待他们。”
面前的顾长宁闻言后,一改先前冷漠相逼的态度,不仅解开手铐,还亲自扶他到了书案前坐下。
他挽起袖口,拈着书案上的墨条在砚中研磨,“只要你答应写一封信,我不会为难你的使团。”
这话说得又轻又温柔,看来他身上还是有未曾改变的地方。
楚晏一面这样想一面伸手执笔,手腕上没了那股沉重感提笔时也方便许多。
他望着面前的白纸,抬头问:“要我写什么?”
桌侧的顾长宁俯身下来,旧日里那张令人魂牵梦绕的脸此刻凑到了跟前,带着从前常有的笑容,楚晏差点就晃了神。
“我要你劝降溁城守将袁毅。”
他的语气既笃定又期待,那双鹰眼里尽是露骨的野心。
从前洒脱随意的少年,如今切切实实成了一匹恶狼。
楚晏手中的紫毫笔一顿,白纸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墨点,他放下笔,摇头:“此事我不能答应你。”
溁城号称「铁水之原」,背靠山壁,面朝四水,城门前还有一条极深的护城河,易守难攻,更别说是联通其他要塞的必经之地,与西面的溱城和东南面的越城组成了一道军事壁垒,这也是为何梧国兵力强盛,却只能止步于此。
若是溁城失守,姜国灭国为期不远。
他想过好几种胡闹的答案,却断没有料到顾长宁竟然会提这种要求。
“你不是从小就不讨那皇帝喜欢吗?趁此机会跟我联手,好好报复他一次,难道不好吗?我们一同长大,袁冼袁毅两兄弟最是听你的话,只要你写信劝降,他们二人都会动摇,届时我再稍加施力,溁城可破。”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宁,“你这是让我叛国。”
“叛国又如何?到时候我率军踏平姜国京都,没人敢议论你半句。”顾长宁说得风轻云淡,仿佛踏平一座城池对他来说已是常事。
这让楚晏不禁后背一凉。
但他还是固执地摇头,将那沾了墨渍的信纸推远了些,“不可,我来时已见生灵涂炭之景,两国再战下去,只会连累无辜百姓。姜梧不如放下恩怨,重修旧好,这也是我和谈的初衷啊。”
墨条被顾长宁甩手一扔,砸在地上,墨渍也溅到了楚晏的衣摆上。
顾长宁的眼神又愈发狠厉,“你倒是说说,你们姜国欺辱我母子之事,到底让我如何放下恩怨!”
他抬起左手抽去手套,放在纸面,残缺的小指正好落在那个惹人关注的墨点上,“无辜下狱受尽折磨我该如何放下,这只手我又该如何放下?”
那木头做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虽然戴着手套看不出端倪,但这样呈现在眼前终究还是有区别。
就像那个无法抹去的墨痕一般。
顾长宁心里的恨意恐怕也难以抹去。
楚晏把手搭在顾长宁的手背上,而他自己的手上还留着菱生那日咬下的疤,“我知你有怨,但以战止怨,并非良策。”
顾长宁猝不及防地抽回手,那木制的器械硌得楚晏的掌心生疼。
“这些不必你来规劝,我只问你,写还是不写?”
楚晏迎着顾长宁逼问的目光抬头,“此事,不行。”
“呵,好,”顾长宁苦笑几声,“说什么定然会答应我,到头来却拒绝得如此干脆,果然我们之间的情分还是敌不过你三年里宠幸的莺莺燕燕。”
“我没有那般,那些只是流言,并非真相。你若是有其他要求,我可以答应,但这个,我万万不能。”他站起身,拽着顾长宁的衣袖。
心底也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好像有人在他心底割了一道口子,而那些不曾言明的情谊与委屈统统从此处倒灌进来。
“你不答应,我自然有千万种办法让你答应,今夜你就待在这好好思索吧,太子殿下。”顾长宁甩开他的手朝外走,最后四个字说得既嘲讽又轻挑,硬是把尊称说出了蔑称的意味。
楚晏追到门口,被两边的侍卫拦下,帐外风雪交加,冷得人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长宁!”
他一遍一遍地喊着顾长宁的名字,可又一遍一遍淹没在北梧雪原呼啸的风里
他回到帐内,枯坐灯前。
原以为是欢喜重逢,没想到竟然是野心安排。
“长宁,你变了。”他低喃,心里却不忍承认,昔日的温柔少年郎如今成了这般狠厉之人。
他不记得是何时枕着寒风入眠的了,只断断续续地做了梦——
那是三年前,顾长宁入狱,他在殿前迎着雨跪了三日,终于被父皇叫了进去。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那贼子求情?”
“长宁是浮躁了些,但绝不是阴险之人,皇兄与他并无积怨,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毒害皇兄!此事不可能是长宁所为!”
龙椅上的人抬了抬手,连音调都尖锐了许多:“凭他是梧国的人他就有千万个理由!我默许你与他交好,并不是让你偏袒至此!你到底也是姜国人,怎么反而护着这么个敌国质子呢?”
楚晏的脸色因为在外淋了三日的雨而变得苍白,衣襟上满是泥渍和水沫。
大殿里空荡异常,四下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他虽不通政事,但也敏锐地看破,父皇特意回避了旁人,就说明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俯身,磕了个头,地上留下一摊水痕。
“儿臣愿以性命起誓,他绝无此心。父皇若放过长宁,儿臣什么都愿意做。”
“你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是,只要能放了长宁,儿臣万死不辞。”
皇帝的脸色立马又轻缓下来,大概因为楚晏这令人惊奇的眼力见而感到欣慰。他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那朕有一事,正好你替他戴罪立功,只要你答应朕,朕可以放了顾长宁。”
——
梦也好,眼泪也好,到了翌日,便什么也不剩。
连炭火也搬走了,帐内空空如也,冷得人直抖。
楚晏的眼睛酸涩,不必照镜也猜到此时眼周应当红了一圈。
他端坐起来,把昨夜睡皱的衣裳理了理,正要重新束宫绦时,却顿觉手上一轻。
那块同心佩,不见了。
宫绦上只留着几根断掉的穗子。
原本以为已经冻僵的内心,在此刻轰然倾塌——
难道是昨夜弄丢了?
他急得四下翻找,还因为脚上铁链的束缚绊倒了好几次,掌心在地上擦了条血痕,可把这帐内搜了个遍,也没有看到玉佩的踪迹,就连床榻桌边的角落里他也趴在地上拿满是血沫的手探了又探。
一头乌发垂落在地,昔日最重礼节的楚晏,竟也蓬头垢面。
“怎么一大早就在这三叩九拜?”顾长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拿着马鞭,倚在桌边。
楚晏不理会他没来由的挖苦,摸着宫绦上断了的穗子,“我好像弄丢了那块同心佩,你可见到了?”
他刚万分焦急地说出口,就看清了顾长宁腰间正挂着那块熟悉的玉佩。
原来是顾长宁把给他的玉佩收了回去。
那样对彼此都有着特殊意义的信物,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被收了回去。
“此物你说过已然赠与我如今你却要收回覆水吗?”
他一开口就听见了自己的哽咽,冻红的手互相抹开那些血渍。
门口的顾长宁明显脸色不悦,眉头拧了拧,语气也丝毫不收敛那股厌弃:“这东西,你不配。”
楚晏跟顾长宁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从前爱意多直白,如今恨意就有多直白。
尽管那股恨意似乎不是单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这个姜国太子的身份。
但楚晏还是伤了心。
“跟我出来。”顾长宁直起身子,攥紧手里的马鞭,命令道。
“如果我不呢?”
“你可以试试看,使团众人的性命都在你的手里。”
第五章 取乐
“你知道,为何我军在这样寒天冻地里也能士气高涨,大败你姜国将士吗?”顾长宁将那根马鞭在空中轻轻一挥,回头冲身侧的楚晏问道。
此时虽然雪停了,可外头依然冷风直吹,士卒都穿得厚实暖和,围着一个个火炉坐着,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黑色的圈。
道中间使团众人却干巴巴地站着,每个人的手腕都被一根长绳绑着,另一头系在一匹匹马后。
顾长宁也没给他答话的机会,坐在椅子上便自问自答:“将士们也是人,边疆苦寒无趣,总得安排些乐子才能让大家有动力,姜国使团既然是为了促进两国交好,那就做些牺牲让大家取乐一番吧。”
他这话刚落地,马队便响起一阵抽鞭声,紧接着就是马蹄声。
楚晏眼睁睁看着队伍中的红蕊被拉扯着奔跑起来,平日里活泼些的庆平也像打了霜耷拉着脑袋,最边上的赵仁也趔趄了几下,一众文官们被迫迈着不稳的步子,狼狈地追在马后。
引得周遭的士卒一阵嘲笑,甚至还有人扔去不少雪球。
红蕊的脸被冻得通红,还正巧让一个拳头大的雪球砸中了耳朵,雪屑积在耳后的衣领里,凉得生疼。
“你何必如此对他们?”楚晏质问道。
顾长宁抬手品茗,悠然的茶香从他杯中翻涌出来,跟那群人的狼狈格格不入,“我说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答应,你既如此心疼他们,不如答应我的要求?还是说,你要在这寒风中代替他们受苦?”
他说完嘲弄地瞥了一眼楚晏,认定他不会选择后者。
毕竟在他看来,楚晏养尊处优三年,是不会主动去吃这种苦的。
谁知楚晏坚定地看着他,道:“好,我代替他们。”
他拧起眉头,这两天自从见到楚晏,皱眉的次数就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这种情绪还被楚晏牵动的感觉让顾长宁十分不爽。
楚晏到底是为什么总要逆着他来。
他几乎是把杯子砸在地上,热茶在雪地上烫出一条痕,“好得很,楚晏,你既然愿意替这群不相识的外人受苦,也不愿意站在我这边。”
他站起身,挥鞭在雪上响亮地一抽,叫停了那些骑马的侍卫。
“你们可看仔细了,姜国太子亲自为各位解闷,诸位莫要辜负!”
楚晏还是那一身松绿,立在雪上,双手任由他人束缚起来。
被带回来的红蕊一身化了雪沫,衣摆也湿哒哒地垂着,她冲楚晏拼命摇头,“殿下莫要如此!红蕊并不怕冷,红蕊还能再走的!”
楚晏就知道她会这般逞强,明明双腿都在打颤了,还要咬着牙关安慰他。
但他没想到赵仁也如此,直接跪在地上,“殿下,臣一把老骨头不怕这些肮脏手段,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顾长宁不屑地冷笑一声,“最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君君臣臣的老顽固,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二十板。”
楚晏被拴住了双手,却仍然挡在了赵仁身前,“红蕊,赵大人累了,带他到一旁休息吧。”
红蕊心下再有不忍,也只能听命立刻将赵仁扶了起来,退到使团众人一边。
没想到顾长宁竟然咽了这口气,抬手制止了要上前行刑的人,盯着楚晏。
马上的骑兵适时地骑马踱步起来,可大概是也知楚晏的特别,不敢再快,楚晏就只跟着马匹踉跄着快步而行。
“跑起来。”
顾长宁猝不及防地发话。
士卒咽了咽口水,奋力挥鞭。
楚晏被这一拽,脚下不稳,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堂堂姜国太子,竟然也有今天!”两旁的士卒们也跟着起哄。
有人甚至伸手上来推拽,或是把雪搓成球扔过来,打在身上虽然不算多痛,但遇到体温后残留的雪屑便化成了水,沾湿衣角,异常冰凉。
楚晏冷得直颤,每一步都落得摇摇晃晃,麻绳勒得手腕生疼,被拽着一路小跑起来。
但似乎顾长宁还是没消气,直接过来叫停侍卫,自己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
“这样悠闲,太子殿下怎么能尽兴呢?”顾长宁扫了马后的他一眼。
他咬着唇,闷不啃声。
他只要再忍一会儿,待顾长宁气消了就好了。
“嘶——”
他正想着,顾长宁的马却突然跑起来,赤红的马匹毛色光亮,在一片雪白的原野上奔腾起来煞是好看。
可楚晏哪里有心思看这些,他只能尽力迈开步子跟上马的速度,可那毕竟是匹良驹,还只是悠闲小跑的程度,楚晏便已然筋疲力尽了。
他无措地追在后面,“长宁!慢些!我要跑不动了,长宁——”
“果然是养尊处优之人,这几步路就能累成这样。楚晏,若是帮我写信,会比这轻松许多。”不远处的雪地上,顾长宁的语气冷得如同周遭的冰雪一般,不带分毫怜悯。
楚晏抬起双手蹭去嘴边的雪屑,“我不能答应你。”
顾长宁正要发怒,远处的墨岩突然奔过来,喊道:“殿下!宫中急信,殿下还是先去看看吧。”
他不满地咋舌,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意扔进士卒之间。
一个年轻力壮的士兵出列,欣然举着马鞭,接过了缰绳。
楚晏还没缓过神便又开始被马拽着跑起来,顾长宁则头也不回地进了营帐。
看来昨夜的雪当真很大,厚厚的雪甚至盖住了半膝高的枯枝。楚晏匆忙之间也没能辨认出来,脚下一崴,扑倒在地,腿肉也被那断枝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鲜血汩汩而流,染开一团红色,他吃了疼,身子在雪上蜷缩起来。
他想撕下布条给自己包扎一番,可血肉的边界实在模糊,他得好好坐起来才能分辨清楚。
可总共还没喘息上几口气,楚晏整个人又被拽倒在地,手腕又被扯过了头顶。
“别偷懒!”
马背上这人见识过了方才顾长宁的冷漠态度,想着自家殿下对这位太子也并非传说中那般看重,只要严加惩罚,想必能自家殿下欢心。
于是他兴奋地扬起马鞭抽下,红鬃马随之嘶鸣一声——
顾长宁跟着墨岩回了帐内,里面站着一个侍卫,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墨旗参见殿下,陛下密信,还请殿下亲阅。”
他甩手拆开信封,随意地瞄了几眼,不用看也知道,里面的话无非是父亲提醒他楚晏不可留。
荒唐,可不可留他自会定夺,这般催促倒反让他生出一股逆反之心。
“另外,小侯爷也在路上了。”
“知道了,都退下吧。”他摆摆手,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事。
墨旗行了礼,跟墨岩一起出去。
帐内透着外头的雪光,顾长宁坐到书案前,端详起那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昨夜趁着楚晏不备,他亲手拿了回来,三年未见,玉佩愈发温润透亮,一看便知是被人精心呵护,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才会如此。
他不禁眉心一皱。
当年送给楚晏此物的情景犹在眼前,竟然转眼已是从前。
他轻叹,过往种种他何尝不怀念,可这三年里楚晏的事迹一个比一个难听,叫他不得不心存芥蒂。
还说什么「两心同」
他盯着这透亮的玉佩出了神。
帐外风声乍起,顾长宁突然意识到方才还在气头上,走得又匆忙,不曾吩咐让楚晏进来,这才想起要出去看一眼。
可这一眼,让他心下一紧。
远远看过去,领头的红鬃马仍在奋蹄,可雪原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血痕的起点便是已然栽进雪里的楚晏,穿着一身松绿的他俨然一棵不堪重负而倒下的松柏。
“混账!”他大喝一声。
马背上的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火炉边闹哄哄的士兵们也立刻鸦雀无声,呆呆地望着他奔向那个已然模糊的身影
士卒也慌慌张张地勒马停下。
“混账东西!滚!”他呵斥道。
那人翻身下马,不敢多言,直接扔了马鞭就跑。
顾长宁到了楚晏跟前蹲下,把他身上泛红的雪泥拨开,腿上渗出的血把衣摆染成了暗红,也正是地上血痕的来源。
他解开楚晏手腕的绳子,鼓着劲把他抱起来,可抬手才发现楚晏竟然那么轻,从前应当没有这么轻才对。
“长宁”怀里的楚晏似乎是认出了他,虚弱地抬起手。
顾长宁被脸颊上楚晏的手冰得心里发慌。
“楚晏,撑住,我带你进去。”他想说给楚晏听,宽慰他,可是楚晏的脑袋在他怀里一沉,又昏了过去。
——
楚晏是听着哭声醒来的,桌边的红蕊正细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红蕊”他出声唤道。
红蕊闻声,一抹眼泪就迎了过来,眼中含泪带笑,过来扶他。
“殿下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可是觉得冷?墨岩送了好些炭火来,奴婢分了一些给赵大人他们,都还剩下不少,殿下要是冷,我去给添些。”
“长宁呢?”
红蕊愣了一下,歪过头,掩饰眼中的泪光,“殿下,您先养好身子,菱生今日也来过,好像是跟了个营地里的老郎中,拿了不少药材过来。”
“长宁呢?”
他固执地发问。
昏迷前他分明见到了顾长宁奔向他的身影,还有他脸上动容的神情。
那是真切的担忧。
顾长宁心里还有他。
仅这一个事实,就让楚晏心安不少。于私,他自然希望能两情相悦,于公,这说明事情还不至于一定要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可面前的红蕊支支吾吾的样子,又让他这个想法莫名地受挫。
“你好好说,发生什么了?”他接过红蕊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白水入喉,竟然有股苦涩。
红蕊垂眸许久,最终鼓起勇气一般对他说:“您已经昏了好几天了,昨日里来了一位梧国小侯爷,奴婢听人说,这人与长宁殿下有”
“有什么?”
红蕊先从他手里拿过了瓷杯,安然放到一旁,才轻声轻气地接着说:“好像,是有婚约。”
“这也只是奴婢听门口几个士兵瞎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您也知道底下的人都爱乱传主子们的事,殿下您先稍安勿躁,长宁殿下前几日里还守在殿下这里呢。”
“殿下?您刚醒,不可出去吹风啊!殿下!”
第六章 婚约小侯爷
顾长宁坐在帐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座下的歌舞。
侯府那个谢北轩坐在一旁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他也没听进去几句,只有的没有应下几声,好在谢北轩从来不嫌他敷衍,自顾自地说起都城趣事。
而顾长宁心思却全不在此。
几日前——
他因为那天的事愧疚万分,所以日夜守在楚晏的床前。
那副苍白的面孔看得他心颤,好不容易容易才暖回了血色。
他抬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又握着他发凉的手放在身前捂热。
许久不见楚晏似乎瘦了不少,那日抱起他的时候便察觉了,这几日特也吩咐了大夫,之后要仔细调养楚晏的身子。
又怕旁人伺候不惯,特意让红蕊过来侍奉。
“殿下,药放好了。”红蕊递来药碗,白瓷的碗里盛着墨黑的汤药。
他接过来,舀起一勺放到唇边试了试,的确是温热不烫的。
“你下去吧,我来喂他。”
红蕊并不多言,应了一声便知趣地退下。
他一勺一勺喂了药,拿手帕擦了擦楚晏的唇角。
这副病弱的样子倒是少见,印象里的楚晏身体很好,很少生病,反而小时候他才是爱生病的那一个,楚晏也常常这么端着药喂他,喂了还会给块糯米糖哄他。
想到这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对那些过往依依不舍。
“我该怎么对你才好。”他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手帕。
“殿下,墨旗求见。”帐外的声音响起。
他起身,掀开厚厚的垂帘,墨旗拱手立在原地。
“去里头说吧。”他轻轻摆手,带着墨旗移步到了自己的帐中。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气已然和先前几日不同了。
温和又随性,更似从前。
墨旗默默跪下,行了大礼,不敢抬头。
他诧异地挑眉,“何事?”
墨旗纠结了半天,才试探着回道:“是有关楚晏殿下的事,还请殿下不要动怒。”
“你说,我不会迁怒于你。”他抬手放到书案上,倚着手腕,眼中的轻松意味也收敛了些。
“属下近日接到姜国密探来报,已查明有关楚晏殿下的那些传言基本属实,不仅时常设宴款待宾客,还秘密招揽了许多美人,男女皆有。”
“荒谬!”
墨旗又低下了头,继续说:“殿下息怒,属下还查到楚晏殿下似乎与那位叫做‘徐锦逢’的侍郎来往密切,使团出发之时,徐锦逢还当着众人的面拜别楚晏,两人依依不舍,挥泪惜别,情深义重。”
“哐当——”
案头的笔搁被顾长宁一气之下扫落在地。
“好一个情深义重!他敢!”
——
“长宁哥哥?长宁哥哥!”谢北轩的呼唤把他正要发作的怒意驱散了些。
他偏过头去,“怎么了?”
“外头通报有人求见,好像是那位姜国太子,你让他进来,也让我瞧瞧呗。”
来得倒是时候。
他点头准允。
谢北轩立刻冲通报的墨岩招了招手,手腕上的两只金镯清脆地碰在一起,其中一只还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长命锁。
谢北轩是梧国定安侯府上的嫡子,小时候身子不大好,侯爷便去寺里求了这双金环,保他平安康健。
顾长宁的视线从那金环上移开,落在掀帘进来的楚晏身上。
他换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裳,倒是跟雪景融为一体。
大概是病了一场的缘故,脸上还是有些没神采,身子也愈发显得单薄了。
走过来的时候,右腿也还有些跛,应该是不好发力。
怎么就这么病弱了?
他发现自己还在不争气地担忧他,又想起墨旗的禀报。心下烦闷得很,索性别开脸,不再看楚晏。
斟了杯酒,问:“你来做什么?”
楚晏行礼作揖,款款欠身道:“楚晏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他抬眸,望向顾长宁身侧的少年,听说是侯府的少爷,看来不假。
这般白净圆润的脸庞,神态安然,又一身华丽珠饰,的确得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才能有的样子。
“长宁哥哥,这就是那位楚晏哥哥吗?”那少年看上去确实要比他们小几岁,约莫才十八九岁的样子,但这句稀松平常的「长宁哥哥」倒是戳了楚晏的心窝。
他躬身,“姜国楚晏,幸会,不知公子姓名。”
那少年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礼,手忙脚乱地躬身回复:“我是定安侯府谢北轩。”
“行了,”顾长宁实在看不下去这般冒失样子,拦住要行礼的谢北轩,“你不必冲他行礼。”
堂下的楚晏一怔,心底五味杂陈。
“是楚晏冒昧了,谢公子不必拘礼。”他顺着顾长宁的话轻轻拂过。
“既然道过谢了,你就先回去吧,我一见你就心烦。”
顾长宁也不知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他看见底下的楚晏脸色一僵,可又立刻大大方方地应了声,转身拖着不便的右腿离开。
“啧。”他这话还是说错了,哪怕看不见楚晏,也一样心烦。
红蕊在营帐外等着,就算是侧耳倾听,也听不清里头的人到底说了什么,更别提还有阵阵乐音。
她郁闷地拍了拍自己的嘴,也不知道顾长宁与那小侯爷之间到底是不是真的,怎么就往楚晏面前说呢。
这要是让两人因为这个闹出误会,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正郁闷地发呆,看见门帘一动,楚晏从里头走了出来。
“殿下,如何?”红蕊迎上去,手上还没扶稳,身旁的楚晏就差点踩空。
她赶紧又施力拽稳他,“殿下,小心脚下!”
楚晏面色并不好,站稳后缓了口气。
“这是瞧见里头的小侯爷了吧?我就说我们殿下还是跟小侯爷更配。”
“就是说啊,总不可能真对敌国太子动心吧?”
门口的侍卫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进楚晏和红蕊的耳朵里。
红蕊还想反驳,却被楚晏按下。
他轻轻拍了拍红蕊的手臂,合眼片刻,再抬眸道:“走吧。”
红蕊心里还有气怨,但也不好发作,扶着楚晏回去。
“殿下,您别听他们乱说。”红蕊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前几日这些还是顾长宁亲力亲为的,怎么可能就来了个有婚约在身的外人呢?
她觉得肯定是那群侍卫胡言乱语。
可楚晏默默喝了药,咳了几声,颓然开口:“不是乱说,他是真的很看重那位谢公子。”
红蕊接过空了的药碗,宽慰道:“可他也看重您啊,二位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比下去呢?”
楚晏知道这话是安慰,要是顾长宁真看重他,前几日又怎么会那样对他。
“罢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也许就是弄错了吧。”他故作淡然地摇摇头,让红蕊坐下休息。
红蕊不大相信这话,仍就满心满眼皆是关怀地望过来。
楚晏岔开话:“赵大人他们怎么样了?”
“那日殿下昏过去之后,他们也被关押在先前的帐中了,我昨日还去瞧过,各位大人并无大碍。”
“嗯,”帐中没有旁人,楚晏便示意红蕊过来,轻声商议,“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传信出去,也好让姜国知道我们的处境。我来之前锦逢曾私下说过,梧国边境的祁城有位他熟识的姜国线人。若是能送信到祁城,那位线人应当有办法转达回去。”
红蕊凑近了些,尽量用气声说话:“奴婢留心过,每两日会有商队带着商货从营地去往梧国,菱生跟着的老郎中也时常跟着来回倒卖药材,奴婢可以去打听打听,看是否会途径祁城——”
“嘘,”楚晏悄声打断了红蕊的话,修长的食指放到了唇边,警惕地盯着门口,“外头有人。”
第七章 “一般”
红蕊闻言站起身,正要走向门边。
一个人影就掀帘而入,吓得红蕊不敢吱声。
可定睛一看,又生出一股强烈的庆幸。
进来的人是菱生。
他端着食盒进来,一言不发地打开,从里面把饭菜一样样拿出来摆到桌上。
这些日子都是他负责送吃的,还会从老郎中那里拿些药材过来。
楚晏却不像红蕊一般松了口气,他很确信这孩子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进来的,那影子在帷帐上定了一阵才又动的。
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听了多少,会不会去找顾长宁告密。
先前这孩子话便很少,除了名字楚晏对他一无所知。
“多谢了,他们应当没有为难你吧?”他试探性地开口,但也确实想关心他。
菱生摇头,拿出筷子递给楚晏。
“商队,会经过祁城的。”他撇过脸,声音比外表要沉稳许多。
楚晏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眼神示意红蕊站到门边盯着,以防再有人偷听。
“你都听到了?”
菱生闷声点了点脑袋。
“你就不怕我逃跑吗?”
他撇撇嘴,轻声嘟囔:“又不是我要关着你,你跑不跑跟我什么关系。”
楚晏被他这般直率的态度吓了一跳,旋即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菱生的目光落在楚晏的右手上,皱起眉,小小的人皱眉不解的样子倒颇有几分强说愁的意味,“你手还疼吗?”
楚晏抬手晃了晃,“不疼。可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说我是‘道貌岸然’之人吗?”
菱生自顾自在桌边坐下,一个战乱中的孤儿,别说什么礼节了,更何况他也没把楚晏当什么太子,完全不讲究这些。
“你怎么这么记仇。切,我也没想帮你,只是还人情罢了,阿娘说了要知恩图报,而且你是为和谈来的,我也觉得战争不好。”
楚晏愣了一下,盯着这面露苦涩的孩子,若不是战乱,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还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哪会跟着到这军营之中混迹。
姜梧两国的恩怨挑起了战乱,最后强落在他这样无辜的人身上。
到底是不对。
“看什么?瞧你瘦瘦巴巴的样子,吃饭!”菱生嘴里凶巴巴的,把筷子重新塞进他手里。
楚晏这才发现手边的碗里堆了不少肉。
原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犟孩子。
“不许再笑了!”菱生瞥见楚晏唇边似有似无的笑意,又张牙舞爪地警告道。
“好,我不笑了。”
楚晏被这孩子这么一闹,方才心中因为顾长宁和那谢北轩而郁积的不快消散了许多,笑意不从嘴角流露,便从眼角泄了出来。
菱生别扭地移开脸,补充道:“商队会去祁城的,不过不是每次都去,下一次是后天,明天你把信给我吧,我拿去给吴爷爷。”
“那就多谢了。只是不知是否具体可行,第一封信还需写得严慎些。”
五日后——
顾长宁处理完手头的军务之后已经过了亥正时分,外头除了轮岗的侍卫基本没什么人走动了。
他无意间又翻出墨旗带来的那封宫中信件,他选在荒郊野岭扎营,使团到来的事都没瞒过宫中,要是在城中,恐怕父皇会直接派人押送楚晏了。
看来还是不能回城中啊。
顾长宁郁郁寡欢地将信件收起来。
墨岩机灵地上前递上一杯雪松茶,收拾纸笔。
他抿了一口,平日最爱的这股茶香竟也索然无味起来。
松针入茶,本是雅趣,但不知怎的这股松柏之气总让他想起那日的楚晏。
自从他说过那样的话之后,楚晏真就没再来找过他,明明没禁足他,却连句问候都没有。
他这些天也忙着处理军中事务,还要应付谢北轩,也就没腾出时间去看楚晏。
也不知道楚晏的腿脚好些了没有。
他烦闷地放下茶杯,“楚晏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楚晏殿下这几日都待在帐中,除了偶尔去看望那几个使团文臣之外并无走动。近日还向臣讨要了些文房用具,说是想练习书法和丹青,属下记起从前也曾向楚晏殿下讨教过书法,所以就应允了。”
他倒是悠闲。
顾长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拂开准备给他宽衣的墨岩,“你又去找他练字了?”
墨岩低下脑袋,“是,楚晏殿下的字,挺好的。”
好什么好,宁愿写什么破书法、去见那几个腐朽的文臣也不来见他。
“不必宽衣了,我要去找他。”他随手抄起衣桁上的斗篷披挂在身上,冒着风雪就出了门。
这个时辰了,楚晏大概是睡下了。
他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看见那顶营帐已然昏暗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墨岩举着伞追上来,拍了拍他两肩上的雪,“殿下,夜深了,明日再来吧。”
“嗯。”他嘴里这么说着,腿却依然往那个方向去。
隔着厚厚的帷幕他倾身侧耳,里面悄无声息。
他本想掀开进去看看,可又怕带进去风雪,让楚晏着凉。
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之后,立马有了几分对自己的气恼。
怎么明知楚晏是那种人,却还是忍不住来找他呢?
他怏怏拂袖,转身离开。
雪一直下到了早上,顾长宁晨起时有些没胃口,随便吃了点,照例巡视了一圈营地。
最后又站到了楚晏的帐篷前。
他一边恨自己没出息,一边不由自主地拨开了帷幕。
楚晏站在书案前,执笔在描画着什么,听见风声,抬眸望向他的方向。
那眼中明灭着雪景的倒影,惊诧之后又带过一抹喜色,“长宁?”
“你倒是悠闲,腿好全了吗?就这么站着。”
他不想被看出自己来得刻意,沉着脸没好气地回复道,又抬手示意一旁的红蕊出去。
“嗯,好多了,只是夜里还有些疼,”楚晏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又继续道,“这雪景壮丽浩渺,我左右无事,干脆描画下来,也能打发时间,而且过阵子便是你的生辰了,我想先前都如此,今年重逢,也应当如此。”
先前每每生辰之际楚晏的确会送他一幅字画,只可惜三年前走得仓促,那些画也没能带上。再加上这阵子太忙,反而他自己先忘了生辰之事。
看来楚晏也不算太过分。
他飘然移步到楚晏身侧,那绢纸上赫然一幅冬景雪原图,黑色的笔墨画出了绵延千里的雪景。
从前楚晏便擅长丹青,没想到这么久没见愈发精进了。
“怎么样,你可喜欢?”
“啧,一般。”他忍住想要夸奖的冲动,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
桌边累了一沓写过字的竹纸,看来这几日光是用这些打发时间了。
随手拿起几张,上头写的都是些过往圣贤的文章,虽然无趣,但楚晏的字迹顿笔如垂露,行笔若崩云,当真是清爽好看。
他正要往下再翻翻,手腕却突然被楚晏温热的掌心按住。
“你来看看,我这枯树总是画不好。”楚晏的手指穿进他的指间,将他拉过。
他心头一热,虚咳几声,放下手里的纸。
从身侧越过楚晏肩头,望着他落笔的位置,“你这枯枝不应该这样细细勾勒,反而是重些行笔要来得生动粗犷,也显得这雪势更大。”
楚晏照他说的行笔,果然枯枝横断,更衬得万里飘雪。
他眼眸都亮了,转过头看着他,“果然如此,多谢。”
这样咫尺间的距离,倒让顾长宁心下骤生感慨,仿佛回到了从前。
但墨旗的话依稀在耳,就如同一根不可见的刺,总会在敛声息语中刺疼他。
顾长宁心虚地移开视线,退了一步拉开距离,道:“不必。”
楚晏被这样明目张胆地退却戳了一下心口,然后眼睁睁看着顾长宁坐到了一旁。
罢了,旧时亲近又如何,耐不住时过境迁。
楚晏在心底妄自菲薄了一番。
原以为顾长宁会因为觉得无趣而离开,没想到只是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这边。
“你,”楚晏虽然尽力不去看他,可其实心里在意得不得了,“你不用去陪那位谢公子吗?”
“不用。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不知道是不是楚晏的错觉,他总觉得他的问题说出口后,顾长宁看上去似乎有些高兴。
他在砚中顿了顿笔,拈轻怕重地开口道:“我听闻你们之间是有婚约的。”
顾长宁眉头若有若无地扬了一下,扶着下巴望着他,“的确,不过是我母亲还未去往姜国之际,由父皇指腹为婚的,只是后来变数诸多,就不了了之了。近来父皇有意重提,只是我还未答应罢了。”
“原来如此。”
听过缘由,楚晏心里也或多或少放松了些。
至少这个婚约不是顾长宁的本意。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红蕊掀帘进来说是墨岩来请,顾长宁才起身离开。
“走了,你也少做些这没用的事,多想想该怎么写劝降信吧。”
无用之事
从前收到他的画明明一副高兴坏了的模样,三年过去,竟也成了无用之事。
楚晏轻叹一声,幽幽地瞥向桌案上的竹纸,若是顾长宁多翻几页,恐怕就会看到那封要送出的密信了。
几日前送出「和谈不成,使团被困」的消息之后,昨日菱生带来了线人的信,信中说是已将消息传回姜都,还问了他的近况,言辞恳切,倒让他想起了徐锦逢。
既然是徐锦逢的熟识,大概也是替他问的吧。
所以他连夜写好了一封回信,并在信中希望尽快派人接使团离开,准备中午再交给菱生。
楚晏移开竹纸,确认密信还在,松了口气。
可真到了午时,来的人却不是菱生,而是墨旗。
他行了礼,“楚晏殿下,我们殿下特意吩咐我来请您移步中军帐一同午膳。”
“我知道了,我收拾一下就过去,你先去回禀吧。”
墨旗却只笑脸盈盈地站到门口,欠身等候。
楚晏也只好硬着头皮让红蕊打了水来浣手,换了件衣裳,跟着墨旗便往营地中间走。
雪已经停了,可目之所及仍然是茫茫一片。
楚晏穿过几层厚厚的帷幕,红蕊在墨岩的点头下扶着他坐到了满桌菜肴前。
顾长宁扔下一旁的书卷,坐过来,“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画你那破画。”
然后挥了挥手让墨岩和红蕊都出去候着。
桌上摆着三副碗筷,菜肴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有好几样都是楚晏爱吃的。
没想到顾长宁还记得。
帐帘微动,一身窄袖骑服的谢北轩背着长弓,撩开帘幕进来。
“长宁哥哥,我也来了!”
第八章 留下来好不好
谢北轩把身后的长弓脱下给墨岩收好,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坐到桌边。
“楚晏哥哥尝尝我猎的兔子,可好吃了!”见他也在,谢北轩丝毫不认生,端着那盘红烧野兔就递到了楚晏面前。
楚晏不是没想到他会来,毕竟桌上的三副碗筷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公子好箭法。”他夸了一句,夹起一块兔肉放进嘴里,的确很是不错。
大概是看到了楚晏的表情,谢北轩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如何在雪后猎兔子的心得。
楚晏从前也爱跟着顾长宁一起打猎,所以倒也不是完全没兴趣,听着听着就忘了动筷。
顾长宁喝了口酒,半带愠恼地制止:“行了,先吃饭。”
谢北轩这才悻悻地撅起嘴,老实吃饭。
只是吃过饭之后,又缠着楚晏问起了姜国的特产和传说。
有的就连楚晏也闻所未闻,答不上来。
一直默默喝酒的顾长宁用指节敲了敲书桌,提醒谢北轩:“好了,衣摆都湿了,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免得又惹了风寒。”
谢北轩闻言低头一看,脚后赭色的衣服湿了一条边,垂在鞋侧滴水。
“呀呀呀,我怎么没发现!肯定是蹲兔子的时候沾了雪,我先回去换衣服,你们聊!”谢北轩稍稍拎起黑了一圈的衣裳,踮起脚跑了出去。
帐中又只剩下楚晏跟顾长宁二人。
“怎么,跟他聊天这样高兴?”顾长宁喝得有了醉态,双手环在身前,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楚晏实在不知道又是哪里得罪了他,怎么如今愈发的阴晴不定了。
“只是谢公子率真有趣,所以忍不住多聊了些。”他从容地回答。
另一边的顾长宁沉默了良久,沾着酒气坐了过来,斜倚在自己的胳膊上,问:“你如今亲眼所见梧国疆土,觉得如何?”
楚晏不觉得这是一个他能随意置喙的问题。
没听到他的回答,顾长宁似是有些不安,大概是真的醉了,又倚靠过来,亲昵地沉在他肩上,语气轻得如同飘落的雪片,“要不要留下来?姜国有什么好的。”
原来是想问这个。
他的心口因为顾长宁这般含蓄绕弯的提问一软,把手搭上顾长宁的背哄孩子一般拍了拍,道:“我不走。”
顾长宁猛地抽身,满眼兴奋地望着他,倒真像个得了夸奖的孩子。
“真的?那你愿意写劝降信了吗?只要你答应,我会劝说我父皇留下你,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他眸中一暗,摇头。
后者的眸光也黯淡下去,“为何你就这么固执那冥顽不灵的皇帝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只因我不能这么做。”
楚晏说出这话,已经做好了顾长宁会大发雷霆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顾长宁这次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光闪动,似乎那些昔日焰火般明亮的爱意,又要在眼中炸开,可终究还是熄灭。
良久之后他才出声,道:“我累了,你回去休息吧。腿还疼的话,晚些我让太医过去给你瞧瞧。”
楚晏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之后,帐内又变得冷冷清清的。
顾长宁坐着发了好一会呆,他搞不懂楚晏,明明是最不受那皇帝喜欢的儿子,明明宫中也没几个人把他当皇子,明明只是皇室里最不起眼的人,楚晏到底在坚持什么?
而顾长宁自己过了二十多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一想到他和母妃曾经被姜国那样对待,他便难捱心中怒火。
所以他不明白,楚晏为何就不恨呢?
楚晏和红蕊刚回到帐中,后脚换了身衣裳的谢北轩就过来了,还带了许多糕点和瓜果。
“楚晏哥哥,这些是我今日上午从附近的镇上采买来的,可好吃了!”
“谢公子有心了,多谢照拂。”他道了谢,红蕊也适时地泡了杯茶端上来。
谢北轩呲牙一笑,双手撑着下巴抵在桌上,一双鹿眼生得极为灵动,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
“楚晏哥哥,我看话本里写两情相悦之人之间会互送定情信物?”
“嗯,是有这样的习俗。”楚晏闻言,手上端起茶杯的动作都钝了半刻。
他怕听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谢北轩靠近了些,继续问:“那要送些什么好?像话本里一样送玉佩吗?”
两个字不偏不倚地落在楚晏的痛处上,但谢北轩不知那枚同心佩的事,应当只是无心之言。
他点头,“嗯,‘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玉佩的确是不二之选。不知谢公子要送给何人?”
谢北轩被这话问得有些慌张,突然左顾右盼起来,活像个怕被抓到偷吃庄稼的兔子。
最后他神神秘秘地靠过来,在他身侧轻声道:“我只是前日里看到长宁哥哥衣襟上挂了块从没见过的同心佩,在想他是不是收了旁人的定情之物,觉得有些好奇。”
同心佩
这话宛若一把钝刀在楚晏的心头来回割划,伤口虽然不深,却随着刓钝的刀尖磨下血肉。
看来谢北轩是不知他与顾长宁的往事,才会这样问。
见他迟迟不答话,谢北轩还有些担忧,手忙脚乱地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我只是难得有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不知不觉就说得有些多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他摇摇头,与其说是身体不适,不如说是心病难医。
明知知谢北轩并无恶意,可他心头总被这些字眼牵动。
他习惯性地拂了拂腰间,却摸了个空。
那个属于他和顾长宁的定情信物,此刻却已物归原主。
“我无碍。那块玉佩本就是长宁所有,先前遗落在姜国,我这次带了过来。”他垂眸道,隐瞒了这块玉佩的故事,既不想让心思单纯的谢北轩接着追问,也不想面对此物已然不在他身侧的事实。
谢北轩果然没有多疑,只喜笑颜开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又就着糕点和下午的闲暇跟他讲起了许多梧国的话本故事,聊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说了一天话的楚晏实在有些乏了,小憩片刻才起来开始画画。
只是平白又对着墨画想起顾长宁白日里的话来。
他原本的确没打算要走,只要顾长宁愿意和谈,事成之后,将使团众人平安送回姜国,他会留下来的。
出发之前徐锦逢也是这么给他安排的。
只可惜如今节外生枝,和谈恐怕是无望了。
那他还会留下来吗?
他楚晏并非那无欲无求的神明,自然是有私心,面对顾长宁那样的眼神,他也有过一瞬的动摇。
他也想留下来,与意中人琴瑟和鸣,可边境苦楚又如同一口煎锅,将他的心架在了火上熬煮。
此事古难全啊
等生辰那日,再好好谈谈吧。
至少今日看来,顾长宁并不是不解人意,若能说服他止戈,哪怕是退一步,他们二人远走高飞也并无不可。
痴望着这纸上飞雪漫漫,何处又能躲得了这场雪呢?
他长叹一声,在那枯枝上点了一笔墨花。
画中雪景又被他悉心添了数笔,愈发有了意境。
直到红蕊掀帘而入,后头跟着拿了食盒的菱生。
“殿下,菱生来了。”
小孩今日脸冻得红扑扑的,像往雪帽里揣了两瓣熟透的苹果。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桌边,放下食盒,一一摆好。
两手又在自个儿身上的粗布衣裳上擦了擦,撇了撇,往书案前钻,盯着楚晏画画。
也不出声打扰,就那么静静地盯着,一边接过红蕊递来的点心咬两口,还得避着点楚晏的位置,生怕碎屑落到画上。
跟最开始不愉快的相遇完全不同,楚晏现在每次见到这孩子心情都很畅快,那些率真的动作看在眼里,格外有趣。
楚晏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特意多画了一会儿,才停笔结束。
他擦了擦手,一边移开那沓竹纸,一边郑重道:“此信明天也要麻烦你了。”
菱生转过眼睛,盯着那空荡荡的桌面。
那里空无一物,密信不见了
还容不得楚晏惊慌片刻,红蕊先神情慌张地拉过帘帐的一角,通报道:
“殿下!长宁殿下过来了!”
第九章 得失相逐(上)
楚晏将竹纸放回原处,起身相迎,看着大摇大摆进来的顾长宁,心里如有震鼓。
“你怎么来了?”
菱生趁机溜了出去。
顾长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一言不发地行至他面前,抬起了手——
他克制住要躲开的冲动,站定原地,却还是害怕到忍不住闭上了眼。
完了
可垂下眼帘后的黑暗中,只听到顾长宁戏弄地笑了一声。
“呵,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要打你?”
他闻言睁开眼,顾长宁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近处,手就停在他的鬓边。
顾长宁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叹息,放下了半空中的手,“娇里娇气的,啧,就是看你脸脏了而已。”
他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果然有些墨色沾在了手指上,应当是方才画画时弄到的。
“我没注意,多谢。”他抬眸审慎地盯着顾长宁,不确定那封信是否是到了他手上。
顾长宁狐疑地看他几眼,又移步到那案前,垂手盯着展开的画卷打量。
楚晏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喉口跳动,哪怕明知此处已经没有了密信。
“怎么还没吃饭?”
良久,顾长宁才别过脸,望着桌上的饭菜敛起眉道。
楚晏惶惶坐到了桌边,道:“画得入神了,这就打算吃的。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又过来了?军中无事吗?”
顾长宁喝了一口红蕊端来的茶,咋舌道:“问东问西的,我就不能来吗?”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怨气,让本就心乱如麻的楚晏更加惴惴不安。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长宁换了个更舒坦放松的坐姿,道:“行了,你不是说你夜里腿疼吗?我带了随军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他说罢,楚晏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
楚晏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细声喘息几下镇定下来才问出口:“只是这个?”
“不然呢?你想让我陪吃饭?”顾长宁瞥了他一眼,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楚晏此时已然冷静了下来,大概那封信没有落到顾长宁手上,不然以他的性子,此时已经大发雷霆了。便顺着顾长宁的话接:“是啊,还以为你是来陪我吃饭的。”
顾长宁郁闷地白了他一眼,但还是指使身后的墨旗:“去拿副碗筷来。”
又转过脸冲他道:“我吃过了,你这菜都要凉了,赶紧吃,吃完让太医瞧瞧。”
“嗯。”
这些催促的话听来倒是不逆耳,反倒有些家常意味。
毕竟楚晏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过顾长宁真会陪他吃饭。
他坐到桌前,正巧和拿着碗筷进来的墨旗对上了视线。
该不会是他?
午时正好他来过,会不会是那时看到了那封信?
可墨旗把碗筷摆到了顾长宁面前,恭顺地冲他颔首行礼,不太像是刚行过偷盗之举。
那会是谁呢?
楚晏就这么疑心重重地吃完了这顿饭,顾长宁倒是没怎么再动筷子,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行了,时候不早了,太医先瞧着,我得回去了。”见他吃完了,顾长宁便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朝外走。
四日后——
还以为那封密信肯定是被人偷走交给了顾长宁,可已经又过去了四日,顾长宁仍然动不动就叫上他一同吃午饭,虽然脾气还是不太好,但也完全不像是看过密信的样子。
出于谨慎,他没有再写同样的内容,只写了简短的回复交与菱生递出。
但那封会是谁拿走的呢?为何拿走了又丝毫没有动静呢?
“殿下,此处可还疼吗?”太医摁了摁脚踝的位置,立马一阵钝痛,把他的思绪硬生生叫了回来。
“嘶疼。”
太医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这几日也一直过来给他针灸。
他收起针匣,一本正经地道:“虽然殿下说是在雪中崴到的,但依臣看,似乎更像是旧疾啊。”
想来应当是从前被脚铐拴着落下的吧,那时走路就不太好使劲了。
但他不想提及那些事,“并无旧疾,可能是我不大习惯这样冷的天气吧。”
“嗯,不无道理,”太医又在他脚踝上捏了捏,最后收了劲,“那臣明日再来为殿下施针。”
“多谢。”
太医走后,红蕊抱着一个朱漆木盒过来,“殿下,这是谢公子送来的,说是在镇上随手采买的梧国霞珠。奴婢推辞过了,但没能退掉。”
“那就收着吧,改日再找机会退还吧。”
这几日下来,谢北轩一个劲地往他这里送东西,吃穿用度,样样都有。
军营里也从不缺见风使舵之人,先前顾长宁待他的态度不好,连带着士兵们对他的脸色也不好。如今见他与顾长宁的关系并未闹僵,再加上谢北轩以礼相待,底下的人也个个换了嘴脸,都跟着送些有用没用的礼物过来巴结。
甚至不知是谁传出来,顾长宁要带他回梧都的传言,更加助长了这投桃之风。
除去他已经退还的和强硬拒绝掉的一部分,剩下的还是快把这住处塞满了。
他悉心挑选了其中实用些的放进行囊里,拿了一盒谢北轩送来的糕点,又装上几件御寒的衣物和一床墨旗送来的厚被褥,抱进怀里。红蕊则是提了些墨岩带来的木炭,等在一旁。
他掀帘而出,带着红蕊往使团的住处去。
这些日子里,使团的文官们大多被分配了些喂马劈柴打水之类的杂活。
楚晏便时常将收到的东西送些过来。
正在劈柴的赵仁一见到楚晏和红蕊,就立马放下了斧头迎上来,着急忙慌地来接楚晏手里的东西。
一旁看管的守卫见是楚晏,也便点头默许了赵仁擅自离岗。
“殿下,虽说这几日天晴了,但雪化路滑,您不必常来走动的。”赵仁一边接过楚晏怀里的行囊,一手提过那些炭火,嘴里还止不住担忧,用小臂护着楚晏。
“无碍,我会小心些的。其他诸位如何?”
“都去干活去了,庆平去打水了,应当快回来了。”赵仁领着他往那处大些的营帐走,掀开帐幕,里头没有床榻,只在一侧的地上铺了一地枯草,再垫了一层薄被褥,便是睡觉的地方了。
中间一个小小的火炉,但此刻并没有点上炭火。
赵仁放了这些东西后,就立马拿了火折子想去点上炭,被楚晏摇了摇头制止,“不必为我浪费,这些炭火你们留着自己用。”
赵仁灰黑的眼中氤氲起一圈热泪,抹了又抹,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十章 得失相逐(下)
“殿下,这真是苦了殿下了,老臣老臣先前还以为您是怀禄贪势之人,没想到您与传言之中全然不同,是老臣辜负了您啊。”
他中间说到一半时,楚晏便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放到了桌上。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姜都,臣定要为殿下秉笔直言,驳斥那些荒唐传言!臣此行确实不是自请而来,只因得罪四皇子的亲信才被指名出使,但臣并不后悔,臣此行能够结识殿下,已是幸事!”
楚晏等他慷慨陈词完之后才接话:“楚晏知晓大人并无恶意,大人先前虽不认同我,但却还是对我恭谦有礼,并无不敬。过去之事也无需再提,如今是我连累了你们,若非随我出使,你们也不会遭此一难。”
又从袖口中拿出一卷书,递与赵仁,“这是前日里得的梧国典籍,赵大人素来喜欢品经读典,这个就用来打发时间吧。不必多虑旁的,我会想办法送大家回去。”
这些话说罢,赵仁已经泪眼婆娑,又得了这卷书,他更是一副随时又要跪下谢恩的神情。
得亏是楚晏一直架着他,不然这个半老的史官,恐怕是要长跪不起了。
在帐中小坐了一会儿,赵仁稳住了情绪,庆平也正好回来了,一见到楚晏就高兴得两眼冒光,放下水桶径直奔过来。
“殿下!殿下!”
“近来还好吗?”楚晏握着庆平无意中伸过来的双手,眸光一沉,这双原本就有着厚茧的手上又多了几处暗红的冻疮。
庆平却丝毫不被这些牵制着心情,总一张笑脸,“挺好的,殿下您总是往这跑,侍卫们都没那么凶了。”
庆平和红蕊是自小就在他身边服侍的人,也算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了,楚晏自然会比旁人要上心些。
他拿出那盒糕点,“尝尝,记得你最爱甜食,这些你应当喜欢。”
本就高兴的庆平这下更是喜出望外,手在衣上使劲擦了擦,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好吃!好香啊!”他满足地嚼着甜糕,连连夸道。
这副样子让楚晏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楚源。
往年冬日里,楚源总容易染上风寒,又咳又吐。
不知今年这个冬天他还好不好。
楚晏在心底叹了口气,从思念之中抽身出来,将点心盒往庆平面前又推了推,“下次若有,我再给你带过来。赵大人也吃点吧,还有许多,都是今日新鲜的。”
赵仁闻言也恭恭敬敬地过来吃了一块,老头其实并不爱这些甜口的食物,这次倒是吃得格外认真。
庆平吃了两块,就不再拿了,想留给大伙儿一起吃。
“红蕊,之前的冻疮膏还有吗?”楚晏悄声问身旁的红蕊。
红蕊点了头,眼力见实在强,立刻就回去了一趟,拿上冻疮膏又过来。
“过来,”楚晏拉过庆平,让他坐到自己身侧,“给你上药。”
“不不不,我哪敢劳烦殿下”庆平受宠若惊地摇头,拼命摆手,好像要他安静坐下涂药是件要砍头的事。
红蕊忍俊不禁地接过药膏,“我来吧,殿下。”
楚晏也笑了,默默让出了位置。
“你可千万别挠,再痒也得忍着。”红蕊边笑骂庆平,边给他的手仔仔细细上了药。
“药膏也留着吧,万一其他人也需要呢。”楚晏轻声吩咐,顺道看了看赵仁的手,文官的手上没有冻疮,但因为劈柴让原本只有笔茧的右手磨了好几处新茧出来。
楚晏喉中苦涩,又忍不住多寒暄了片刻,直到外头快暗了天色,才匆匆起身。
“若是还缺什么,尽管来告诉我,我想办法送过来,”他行至门口,掸了掸庆平肩上的灰,又看向赵仁,“赵大人也是,保重。”
赵仁躬身作揖,庆平也有样学样地弯腰行礼,二人几乎齐声:“殿下保重。”
楚晏回到自己的帐中,又把另一床厚被褥交给了红蕊,“你平日睡在舞姬帐中,没听你抱怨过冷,但我听谢北轩说近日可能又要下雪,这个你拿去,千万别冻着。”
红蕊推辞了几句,但软绵绵的被褥直接撞进了她怀里,容不得拒绝。
但看她仍然面露难色,楚晏开口劝慰道:“别担心我,我这被褥足够了,再说你睡前不是会帮我点炭吗?我不冷,你若不收着,倒是无故积灰了。”
他说得诚恳,不是假话。
夜里虽然冷,但每夜红蕊都会点炭守到他睡着才离开。
“多谢殿下。”姑娘的眼眶红了一圈,倒正如她名字一般,似那春日里的娇花红蕊。
楚晏本不想惹她哭的,一见她这副泫然模样,赶紧岔开了话题,拿出了那个朱漆盒子,“你见过霞珠吗?这是梧国的特产,听说本是珍珠,却个个呈现晚霞一般的玫粉色,因此得名,而且价值不菲。虽是要还回去的,但打开看看也无伤大雅,你来瞧瞧。”
他打开那个盒子,红色的细绒上躺着一颗堪比桌上杯口大的粉色珍珠,粉得恰到好处,既不媚俗又颇为娇丽,格外惹人垂爱。
他一时愣怔,凑过来的红蕊也忍不住惊呼起来。
这谢北轩,怎么能随手送这样贵重之礼呢?
楚晏顿时觉得这盒子重了好几倍,头也疼了起来。
夜深——
墨岩对着烛火摊开了一封密信,上面悦目的字迹一看就知是楚晏的。
“我那日让你去楚晏帐中搜查,你可找到什么了?”墨旗自顾自地掀开帘幕进来,一边目的明确地质问。
他局促地将那封信收起来,压在砚底,“什么都没找到。”
但墨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不耐烦地咋舌,道:“若是找不出什么把柄,干脆就由你随便写点什么吧,你不是临摹过他的字吗?”
他慌张地摇头,手也跟着一起摆了摆,“我不行的,我的字差得太远了。”
“行了,知道了,赶紧出来伺候,殿下要烧水沐浴了。”墨旗边说就边转身,急性子这一点倒是跟身为表兄弟的墨岩完全相反。
墨岩呆呆地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上墨旗,回头不安地瞟了瞟那块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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