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意
楚晏换了身窄袖的衣裳,一早上将厨房需要的木柴劈完,手已经酸得很了,平日劈柴的活似乎是赵仁与使团其他随员几个人干的,他一个人,做起来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那边的!去打两桶水!”
厨房的人颐指气使地放过来两只木桶,又朝他翻了个白眼才走开。
楚晏提过木桶,虽然路上清了积雪,但前日下了雨,一结冰滑得很,提两个空桶还好,水满时,就步履维艰了。
他小心翼翼地来回了三趟,才打满了这两桶水,中间差点摔了,好在反应快,稳住了脚下。
打完水送去厨房,又被叫去喂马,再之后是浣衣。
这些杂活从前三年也曾多多少少跟着红蕊做过一些,那时还有脚铐,行动多有不便,红蕊也不怎么肯让他亲力亲为。但也幸亏有之前的经验,做起来才不觉得无从上手。
他抱着衣篓回来,手被冰冷的河水冻得通红,缩在袖口里。
“楚晏哥哥。”面前的人拦路而出,叫住他。
他光是垂眸看到腕间两只金镯便知晓是谁,也不再抬头,只顿首,道:“谢公子有何事?”
“你这些还习惯吗?”谢北轩过来扶他,碰到他冰凉的手又立刻缩了回去。
楚晏朝前走了一步,“多谢关心,但谢公子不必如此。”
“楚晏哥哥生我的气了吗?”
“霞珠为何会无故丢失,谢公子要比我清楚。”楚晏稍稍欠身行了礼,将衣篓往怀里揽了揽,道。
他虽然愚笨,却也不至于到了这个份上都看不出来。
以赏画为由支开他也好,归还的霞珠无端失窃也好,应当都是他的手笔。之前只以为谢北轩是个金玉堆里长大的单纯孩子,但经此一事,才知他也并非是纯良之人。
楚晏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戒备,这样也许庆平就不会
多说无益,他迈步离开。
谢北轩却意犹未尽地追了上来,帮着在一旁托起他怀里的衣篓,“楚晏哥哥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楚晏扯着竹篓往回收了收,提了一口气,偏过头,道:
“既然听不明白,就不必再跟上来看我笑话了。”
谢北轩又拽上来,“我并非想看笑话,只是想来告诉楚晏哥哥,昨日长宁哥哥已经回信答应了婚约之事,若是攻不下溁城,恐怕之后就要回梧都成亲了。”
听到这话,楚晏的手在半空一僵。
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个可能,毕竟如今的顾长宁执意皇位,必然需要依附定安侯的势力。
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是差点喘不上气。
他强忍下心中苦涩,轻轻拂开谢北轩的手,恢复了平常的淡漠,“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言罢,抱着衣篓便快步走开。
谢北轩无趣地擦了擦手,也回了帐中。他刚坐下不久,墨旗后脚就到了,进来呈上一盘新做的点心。
点心造型是荷花模样,虽不时宜,但却新鲜。他抬手拿了一个,高兴得左瞧右瞧。
墨旗顺势行礼,道:“公子,姜国废了楚晏的太子之位,立了四子楚毓。”
“跟长宁哥哥说了吗?”
“不曾说过,密信被属下压下来了。”
他这才咬了一口糕点,“那就不必说了。”
“是。”
“那天交代你的事办得不错,我还没来得及赏你呢。”谢北轩从袖口拿出一块金锭,放进墨旗手里。
“多谢公子,那日也多亏了公子支开楚晏去赏画。”
他嚼着糕点笑了笑,“茶还有吗?”
“还有些,等用完了我再来找公子。”墨旗行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谢北轩拿过桌上的朱漆盒子,打开,里头的霞珠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其中。他一向无忧无虑地脸上也蒙上了愁云。
若非是他自幼体弱无法立下军功,他也不必要靠与顾长宁联姻,才能保全侯府荣光。更何况顾长宁若是攻下溁城,就成了目前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他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夜间——
顾长宁忙完了手头的事,坐到床边。
楚晏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坐着等他,反而先解衣躺下,到这会儿已经双眼紧闭,旁人见了大概只以为他已然熟睡。
“装睡的本事一点儿也不见长。”他吹了灯,和衣躺在楚晏身侧,出声道。
楚晏闻言也不再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你答应跟谢北轩的婚约了?”
“你在意了?”
“你与旁人成亲,与我何干?”
顾长宁在心里复述了一遍这话,酸意就从齿间不经意地投了出来,“若是换做徐锦逢,便与你有关了?”
他静静等着楚晏的反驳,可谁知道等了半晌,身前的楚晏也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他急躁地翻身压上来,掰过楚晏的脸,“你当真这么在意他?”
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这话醋溜溜的,又暗恼自己不争气。
楚晏缓缓睁开眼和他对视,映着夜色的眸子深邃不可知,但顾长宁很确定,那里头没有半分他的影子。
他怅然躺回原处,可耳边总不自觉地回想楚晏这挑衅一般的沉默,翻来覆去还是觉得难以咽下心中苦闷,干脆又转过来,一把扯过木头似的楚晏,揽进怀里。
后者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的吻落下,就算是咬得重了几分也没什么回应,在黑夜里睁着的眼睛,就像是棋盘上的两颗墨玉,随着目光悄然落在交界处。
“我答应婚约,是想借助侯府的势力,谢北轩也清楚这一点,不是你想得那样。”他松开楚晏,听着自己几近紊乱的心跳声,有如鼓点一般催促着他解释。
楚晏偏过头,将脸埋进软枕里,眼帘遮住黑玉一般的瞳孔。
顾长宁试探地抱过去,只默默牵过楚晏窝在被中的手。
那双手上,有了一层薄茧,虚握在掌心里摩挲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明天不必干活,留在帐中多睡一会儿吧。”
“多谢殿下好意,但既然约定在先,楚晏不敢违背。”
心头被这话钝钝地锤了一下,顾长宁不再言语,只在他颈间恶犬一般咬了一口,然后抱紧怀里的人,恨不得就这么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好让他仔细看看楚晏的这颗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顺势扯掉他的里衣,心中的怒火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缝隙,胡乱地涌了出来,最后折腾到楚晏昏睡过去才作罢。
他揉着眉心坐起来,看着满床狼藉,说不出话。
后面的几日,天气都很好,冬日的晴天不怎么暖和,但是见见日头,总归是精神些。
让楚晏最欣喜的是,红蕊的病已经好多了,不仅退了烧,这两日也能下地走走了。前几天楚晏忙得很少来探望,但这几日适应了起早贪黑的生活,也能稍稍挤出些时间过来了。
“殿下”红蕊经此一病,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开朗了,长眉之间蹙了又蹙,上前扶住楚晏的手时,豆大的泪珠就直接滚了下来。
楚晏拍了拍她的手腕,“不必伤怀,这几日天晴,等你再好些,也收拾收拾,回去吧。”
“殿下,红蕊不走,红蕊要跟您留在这里。”红蕊越说越难过,病后还有些虚态的脸上满是不舍。
她听说了庆平的事,本就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了,若是让她丢下楚晏独自回去,恐怕要去掉她半条命。
所以她一个劲地求楚晏不要让她走,她宁愿在此跟楚晏同甘共苦,也不愿一个人回去苟且偷生。
“好吧,但若是之后有变故,你得听我的。”楚晏不忍拂了她的忠心,暂时准允了她留在身边。
红蕊好全之后,就帮着楚晏一同干活,倒是分担了不少。偶尔他们还能坐下来休息片刻。
但这日他刚坐到一块矮石上准备歇脚,就有个木桶滚到了面前。
“喂,给我打桶水来。”一个穿着甲胄的士兵倚着插在地上的刀发难。
楚晏认出这是当初接过顾长宁的马鞭,在雪原策马的那个人。
他不想多惹是非,提着木桶离开。片刻后,又提着水回来,可才放下,就被这人踢翻,冰凉刺骨的河水淌了一地。
“这水不干净,我怎么用,再打一桶来。”
一旁看戏的士卒也嬉笑起来,学着他目中无人的语气复述了好几遍,又悄声夸道:“兄弟你真牛,姜国太子也敢这么使唤。”
“这有什么,等殿下跟小侯爷成婚之后,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呢,说不定到时候连着那个丫鬟一起当个外室。”那人双手抱胸,冷哼道。
这明显就是因为之前的事受了责罚,才在这里肆意报复。
他把地上翻倒的木桶扶起来,道:“我只负责做使团之前的杂活,并不负责给你干活。我并没有看到水脏了,所以这水你还是自己去打吧。”
“哟,你跟我叫板了是吧?”那人吃了瘪,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抄起地上的木桶就要扔过来。
“哐当——”
楚晏躲开了砸下来的木桶,但那人气不过,又抡圆了拳头,要挥过来。
“这是做什么?!你们几个不用值守吗?秦钟,你上回找我要的膏药我给你带了,还要不要?”
第二十二章 出逃
“我还以为你会卖个可怜,好好养病,没想到干起活来了。”老郎中一边捣药,一边发问。
方才若不是吴虞出现替楚晏解围,恐怕又要闹到不可收拾了。
楚晏在他这喝了一碗安神的热汤,作揖谢道:“多谢老人家相助,楚晏没齿难忘。”
吴虞随意地挥了挥手,继续捣药。
楚晏环顾了一圈,又问:“菱生没有跟您一起回来吗?”
“那位殿下应该是猜到了信是由菱生传递的,不许他再进营地,幸亏还没怀疑到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顽固身上。我给菱生安置在了祁城的老房子,放心,我儿子也在那儿,苦不着他。”
“原来如此,是我连累二位了,楚晏替菱生谢过老先生。”
吴虞扫了他一眼,走过来,“整天这么谢来谢去的,难怪他们欺负你。行了,你坐好。”
老人把手搭在他的腕上,认真把脉片刻,皱起了眉,“你还是少做些活,多养养,我这些时日查了些古籍,但并未有些什么成果,后日我去了雾城再找找办法。你先按我的方子再治一治,虽然不能根除,但是能够缓解衰弱之症。”
说完,他从一旁拿了两捆药包递给楚晏。
“劳您费心了。”楚晏受此恩惠,有些左立难安,但因为吴虞方才的言论又不好再明目张胆道谢。
吴虞大概也看出来了他的拘谨,一边回去捣药,一边说:“你不必拘谨,我也就是对这病好奇,若是治好了,说不定我就是当世名医了。”
楚晏闻言,脸上轻松了些,“既然如此,那我定当好好配合。”
他言罢,又想起了那个叫“秦钟”的士卒说的话,便又问:“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您,方才秦钟所言「将军府」,是何意?顾长宁不是皇子吗?”
吴虞捣药的动作停了停,一知半解地望过来,“你不知道吗?”
“什么?”
“殿下回国之后本来并不受陛下看重,但自开战以来,殿下指挥有方,就凭借着显赫战功,破例被提封为将军,另在宫外赐了一座宅子,称将军府。”
“那这战时,可还有旁人从寂寂无名到做了将军的?”
吴虞当着他惊疑的目光思索了片刻,摇头。
这对楚晏如当头喝棒,他愣了神,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若顾长宁真是袁冼所说的那位“小将军”,那岂不是已然血刃了诸多姜国将领的大敌?
他之前还问过顾长宁这三年是如何过的,但每次顾长宁都只敷衍几句,不肯认真回答,他还以为是因为质子回国不被重视,所以不想提及。
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早该想到的,顾长宁明明对军中事务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也明明是最想攻下姜都的人,难怪顾长宁会觉得踏破一座城是司空见惯的事,是因为早就如此筹谋多回了。楚晏才知自己一直活得有多糊涂,竟然从心底里不肯将那狠辣之人与曾经温柔以待的顾长宁联系在一起。
他泣血捶膺,一想到顾长宁正是战事背后运筹帷幄的人,便更觉窒息。
顾长宁
楚晏念着自己苦思多年的名字,竟然第一次觉得心寒至此。
字字如冰锥,最终刺向了他自己。
“你又不适了?”吴虞看过来,还以为他是旧疾发作,才这般面如死灰。
楚晏摇头,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帐子的,一抬头,茫茫天地倾轧,就宛如那权谋利益,从来非他一人可以左右。
——
“殿下近来总是蹙眉,可是陛下又来信催促了?”墨旗端了杯青茶过来,问道。
“嗯。”
墨旗垂手而立,看着顾长宁喝了茶,弯身道:“属下有一计策,若是楚晏殿下实在不肯写这劝降信,不如直接将人带到溁城城下,直接威胁袁氏兄弟。”
顾长宁投过来凌厉的一瞥,“不可。”
“但——”
“此事不必再议,他不写这信,我也总归会拿下溁城。”
他放下茶杯,粮草和新军都已集结,不日便能再攻溁城。若是让楚晏跟到阵前去,怕是一见那些血腥之事,就会怊怊惕惕,徒劳伤神。
更何况,经过庆平一事,他不想让自己在楚晏心里变得太过狠毒。
“殿下!殿下!不好了!”墨岩还是第一回这样莽撞,竟然没有通传就直接闯进了营帐。
但看他这副慌慌张张丢了神的样子,顾长宁也没有怪罪,只问:“何事?”
“楚晏殿下,不见了!”墨岩喘了口气,继续说,“今日天晴,按照之前的规矩,应当有人出去捡些木柴,此事轻松,属下便安排殿下去做了,但方才守卫上报,楚晏殿下在雪原失踪了”
“会不会是在雪原迷路了?”墨旗在一旁猜测。
“应当不会,守卫原本一路跟着,但好像中途去小解了一趟,一回头楚晏殿下就不见了,这才回来通报。”
墨旗脸色惶恐,怀疑楚晏出逃的心思明晃晃地显示在脸上。
“混账!连个人都看不好!”
他勃然变色,连披风也来不及拿,直接越过书案和另外两人,冲出了营帐。
此时正是申时末,冬日里日头短得很,这会儿就已经黑了半边天,更何况这片雪原夜间常有雪狼出没,冬天没有什么好捕猎的,雪狼说不定也会袭击人。
他越想越难心安,他楚晏到底是有几个胆子敢在夜间出逃!
他顺手找了一根火把点燃,举着它就翻身上马,望着追出来的墨岩厉声问:“他是在哪儿丢的?”
“就在营地西边几里的矮林边上。”
那边的确是营地捡柴常去的地方,是一片规模不大的树林,每次雪后就会压倒不少树木和枯枝,堆积在地上,显得跟一片矮林一样。去那里捡柴几乎是唾手可得,墨岩为了照顾楚晏安排他去,也是无可厚非。
“赶紧让人跟过来找,我先过去。”他挥鞭,身下的马匹嘶鸣一声,朝西边疾驰而去。
日暮西沉,他的马终究是没有追上冬日的太阳。
树林四周黑漆漆一片,唯一的光亮就是他手里的火把。他在寂静的矮林里喊了几遍楚晏的名字,但都没有回应。
遍寻无果之后,他除了用火光照亮四周,更多的却是关注脚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只觉得每一步都提心吊胆,就连每一个深色的斑点他都要多停留一会儿目光,生怕那是血迹。
他耳尖,似乎听见了右侧传来了地上枯木被压断的声音。
“楚晏!”他喊出他的名字,语气里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舍然喜悦。
第二十三章 囚于北原
但那个声音的来源却骤然映着两抹寒光,那是野兽的眼睛,灰黑的身躯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庞大。
是雪狼!
他抽刀出鞘,用火把挥退了那逐渐逼近的兽瞳。他回身瞥了一眼,因为光顾着找楚晏,不知不觉都走到矮林的另一边了,幸好这匹狼似乎很怕这火光,只要照这样缓缓退到矮林那边停着马的位置,应该就好了。
但才退着走出几步,他突然心下一震,因为右侧也有同样的一双兽瞳,只比眼前的这双要小上一倍。一大一小两匹狼就这么将他困在了林中。
楚晏该不会已经
他咬牙,利刃跟火把一起往身前逼了逼,树林外似乎是墨岩带着人赶了过来,只要撑到他们找过来——
他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保持多久,右边的幼狼便直接扑了过来,他躲得及时,但火把却被那头狼撞落在雪地里。
另一只母狼趁机也扑上来,他立刻挥刀挡下那血盆大口,利齿离他的肩就那么几寸,但这边分了心,那头幼狼便也撕咬上来。也幸亏只是头幼狼,力气远不及这只母狼,被他借力就一脚踹开。
母狼被这一下激怒,出于本能地冲过来护犊。他知道这回难躲,劈刀下去,在母狼咬上他左肩的同时也狠狠砍中了母狼的后背。
腥烫的血液涌了出来,一时分不清是这母狼的还是他自己的,身后墨岩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火光也围了过来。母狼大概也知道是不可能得手了,立刻带着幼狼奔逃远去。
墨岩跑过来扶起他,“殿下!您受伤了!”
“找到楚晏了吗?”他忍着肩上的剧痛,只问。
“找到了找到了,您走后,楚晏殿下便独自从西南侧回来了,现在正在帐中等您呢,您走得太快,属下没能追上禀报,害殿下受了伤,还请殿下责罚。”墨岩扯下衣摆,给他的伤口紧紧扎起来,以免失血。
他闻言,只挥开墨岩的手,走出矮林,策马赶回了营地。
他先是去地牢里取了一副铁铐,才扶着门走进中军帐,楚晏就在烛光中坐着,灰扑扑的脸上没有什么神采。
看到他浑身是血,楚晏的眸光也只是微微跳动。
他骤觉释然,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走到楚晏身前蹲下。
“你去哪儿了?”他的声音稍稍有些虚弱,虽然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但还是疼得厉害。
楚晏垂眸看着他肩头的伤,“我说我被人丢在林子里,你信吗?”
他拽掉楚晏划破的鞋袜,将铁铐扣在他的脚踝,又亲自拽了拽,测试是否牢固。最后攒眉轻蔑一笑,“你觉得呢?”
“你有什么瞒着我的吗?”楚晏不答反问,弯身替他擦了擦脸边的血渍。
他抓住楚晏的手,攥紧,痛心疾首地道:“没有,倒是你,又有多少实话呢?”
楚晏看着他,有一瞬间似乎回到了从前相伴的时候,透过双目,一切便在不言之中。但如今他们四目相对,只互相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三年前父皇让我服毒,以换你周全,之后三年我被囚于东宫,也是戴着这样的脚铐,更不曾有过那些风流韵事,与徐锦逢只是故友,并非你我两心相通。”
他听了楚晏这突兀的解释,只是哑然地笑了笑,望着他脚踝上的铁铐,问:“三年镣铐,为何一点痕迹没有呢?”
“楚源怕我日见伤痕而觉忧心,所以送了润痕膏,但来时路上,被盗匪劫去了。”
“楚晏,如今你的谎真是一个比一个荒唐,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他凄然摇头,松开了楚晏的手,那沾满血腥的手也从他肩头滑落。
他乏乏起身,方才一路只全心惦念楚晏的安危,强撑着奔驰回来,但此时一旦卸下了紧张的状态,失血之后的眩晕感就立刻趁虚而入,让他差点不稳,只能扶着书案,往门外挪步。
楚晏的眸光黯淡下去,声音也有些不稳,“若我真要死了,你也不信吗?”
“等你真的死了,再来问吧。”
帐外的天色已经和墨分不出两样,见不到一点星光和月色,看来明日又将大雪。
如今他跟楚晏之间,也只剩恨海难填。
顾长宁喟然一叹,痴痴地望着那天色,渴求从中寻得一缕光亮,但那份黑暗逐渐扩开,像是巨石掉进了江涛,激起千层浪。
他仿佛被那黑色的巨浪波及,脚下一空,仰倒摔下。
“殿下!”墨岩带着太医急急忙忙地奔过来,看见了这一幕,被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赶紧让太医为顾长宁疗伤。
“殿下伤势如何?”
“殿下肩上的伤口不深,只是方才心中一时忧虑急迫,回来之后又一下松了劲,才吃不住这血涌之痛,后续好好养伤,便无大碍。”
墨岩这才放心,接过了太医刚写下的方子,让人去置备药材,又给顾长宁的伤口上了金疮药,等一切安顿好之后,才又掩了灯出来。
墨旗在帐外候着,见他出来便问:“殿下怎么样?”
墨岩一见他,就拽过他的袖口,拉他到了偏僻处。可墨旗只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退到一边。
墨岩实在按耐不住心中气愤,质问:“你让人把楚晏殿下丢在了矮林中?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要怎么交代?”
“交代什么?他死了便正好拿尸首去威胁溁城守将,活着便像现在这样污蔑他出逃不成,左右都是办法。况且他孤立无援,只能任人鱼肉。你何必为了他着想这么多?”
“他再怎么说也于我有恩,我先前帮你调换红蕊的药包,已是大错,你如今怎么能骗我让他去矮林?”
墨旗逼近他,捂上他的嘴,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低声道:“这才让你做了几件事,你就这么于心不安了,你要是敢在殿下面前嚼舌根,就算你我是兄弟手足,我也不会留情,你掂量掂量,是他姜国的楚晏要紧,还是你梧国的高堂要紧。”
他素来软弱,听了这话立刻心下一紧,还想再帮楚晏说话的心思就被这么压了下去,不再言语,只把愧疚之情也埋进了心底。
从这日起,军中便没人再见过楚晏出来走动过,从前的杂活也各分派了人去做,红蕊白天负责干些浣衣的活,夜间又去给楚晏送饭,好似一下回到了过往三年。
楚晏日日坐在那书案前,经过之前的事,顾长宁已经不许给他纸笔,他便常常用指头沾了水,在漆案上勾勒字样或是花纹。
顾长宁搬出了帐子,也很少来看他。听说是近日与姜国又开战了,整日忙着处理前线战报,顾不得楚晏。
“殿下,您怎么才吃了这么些东西?再吃点吧,养好身子最重要。”
红蕊望着只被盛出来一小碗的粥,心疼坏了。
“我没胃口,这些你都喝了吧,你整日劳累,才最该多吃一些。”楚晏又盛了满满一碗递给她。
红蕊不想在楚晏面前哭哭啼啼,强颜欢笑地接过来。
「若是当初殿下没有遇见过梧国质子该多好啊——」
第二十四章 隐情
徐锦逢听闻赵仁前日突然被马队送回了溱城,但楚毓下令终身不许他跟使团其他随员入京,看来是想完全切断楚晏的消息。
近来姜梧又宣战,接回楚晏之事恐怕是遥遥无期。
他也知晓,如今局势对楚晏实在不利,一个深陷敌营的皇子,更何况还是战时,若顾长宁不护着,就只能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但顾长宁真的会护着他吗?
自从收到那封无恙的回信之后,便再没了消息,线人也只说在没收到过营地传出来的密信。
楚晏如今当真无恙吗?
他愁闷地翻阅库中的古籍,近来楚毓提防他,特意把他调派进了书库整理古籍。
平日里很少有人来这,基本都是去东侧的文心阁,但他实在烦心,便自请来了这偏僻的旧库。
这里像是年久失修的书院似的,格外寂静冷清。日夜守着藏书阁的是位老太监,为人敦厚,常见他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也会上前搭话。
“大人认得三皇子殿下?”
他颔首,“是。”
老太监拿掸子扫了扫书架上的浮尘,用一双苍老的眼睛看过来,“常听你念起他,你是他的门客?”
“不算门客,只是殿下于我有恩,从前我赴京赶考,在宫外结识了殿下,偶遇纨绔刁难,是殿下替我解围。此后便算是挚友。”
“原来如此。”老人点了点头,只顾着做手头的活,不再言语。
日渐西沉,他收拾了整理的文稿,准备离开。
“大人留步。”
徐锦逢只看着这老人家缓缓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陛下久病,老奴也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有些话也不想带进棺材里。”
“公公这是何意?”
老太监从容地关上了书库的门,走回来,邀他入座,倒了杯茶。
“大人先答应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非得有第三人知晓,那也得是下任圣上。”
他听了这些,便也知道,接下来的内容非同小可,若说下任皇帝,岂不是指的楚毓?
但好奇心驱使,又见这老人一副郑重的态度,便也应言起誓。
老太监释然地笑了笑,开始娓娓道来:“老奴之前是陛下跟前儿的人,三皇子殿下出生时便已在宫中侍奉多年,世人皆以为是皇子母妃身份不高,又带年幼的皇子出逃,所以惹得皇帝不喜。”
“此中还有别的隐情吗?”
“皇子的母妃是王府的一位舞姬,但入宫后一查宗谱,才知其实她原本是罪臣的遗腹女,当时全族女眷都被发卖为奴,她母亲在外生下了她。她自己倒是原本不知,但皇子约莫三岁时,不知是谁告密了这个消息,她便觉无法接受,携子出逃。最后失足坠崖。
“但这些倒还不是陛下讨厌皇子的缘由,在王府时,舞姬与某位乐师交好,进宫后又多有提携。偏偏这一点被四皇子的母妃大肆渲染之后告知了陛下,所以陛下一向疑心三皇子是否为皇家血脉,哪怕是经过了滴血验亲,也未全然消除疑虑,这才从此厌弃了三皇子殿下。但为了皇家颜面,陛下几乎将知情人赶尽杀绝,也就是我这么一个使唤起来还算得心应手的老东西逃过一劫。”
——
“咳咳!”
这已经开战半月,但听说仍旧未能攻下溁城,只能生生在外耗着。但开战后营地纷乱,更加没人顾得上楚晏,吴虞也去了雾城,这军中,也就是红蕊还记着有楚晏这么一个人。
红蕊按照吴虞留下的方子,给楚晏煎了药,一天天看着楚晏喝下,却不见大好,反而愈发沉郁消瘦。
她拍了拍楚晏的背,漆案上被他用水渍写了几个快要消退的字,依稀还能辨认出“当时”和“常”几字。
她见楚晏的手已然红肿起来,伸手拢住,因为是战时,所以连炭火也不给分发了。楚晏用来打发时间的水,都已然结了冰。
她也想劝阻,可除此之外,楚晏有还有什么打发时间的选择呢?
外头他最亲近的人正在攻打他的故国,天底下这样悲戚的事并不常见。
“殿下,这些水都结冰了,我出去给您再打一桶来。”她不等楚晏同意,抓起那半桶冰便往外走。
已经来梧国两月有余了,这里的冬日漫长,恐怕就算是再有个两月,也不见得就会开春。
她拿着木桶准备去河边,却意外在营地里见到几个士兵押送一个姜国人回来,偏她还觉得那人眼熟得很,就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长得有些圆润,这乱世里长得圆润的可不多见。因此红蕊没用多长时间就想起来了这人的身份——从前宫里的管事太监之一安顺。
但他怎么会在这?红蕊明明记得三年前这个人不想再服侍殿下,所以被放出了宫,老家也不在边界,按道理不会出现在这里才对。
安顺被带进了顾长宁的帐中,红蕊本来还想偷听,但帐外的守卫比平常多上几倍,她便也只能止步,悻悻地提上水桶去河边打水。
要说这安顺,从前红蕊就不喜欢他,因为他这人表面上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但背地里其实会偷偷看人下菜,也就是对楚晏殿下还算不错,红蕊才一直没有发作。这回被抓到敌营,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红蕊只希望碰不到这人,免得又求着楚晏殿下救他。
她打了水正要回营,又被临时拽去了厨房送水,她只好把手里这桶送了过去,又回河边打了一桶回来。
“殿下!我回来了,刚刚被叫去了厨房,好像晚上可以吃肉包子诶,”她掀开门帘进去,帐中却空无一人,“殿下?您去哪儿了?”
她心悸得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跑出去想在附近找找,但帐外也没有楚晏的身影,只有姗姗来迟的墨岩。
“我们殿下不见了!是不是被你们叫去了?”
墨岩的脸色铁青,红蕊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恐惧失神的样子,像是天塌下了一样。只好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又问了一遍问题。
他这才有了反应,惊恐地抓住她的手,魂不守舍地道:“你快逃,快逃,殿下他疯了”
第二十五章 城下
“你知道殿下为何不肯写劝降信给袁氏兄弟吗?”
“难道不是因为怕成千古罪人吗?”
“不是,他是害怕袁冼那个一根筋的家伙。”
——
北梧的雪原绵延万里,本来就壮阔美丽,在马背上看尤甚。但楚晏如今没有这样的心思,他正被顾长宁挟持在马上,带兵往溁城的方向去。
他都不知道顾长宁为何突然动怒,只是被逼问了几句他母亲之死的事。
在他的印象里,顾长宁的母妃也在三年前被梧国人接走,只听说在溁城附近被匪贼劫害,并不知具体情形。
方才顾长宁像疯了似地冲进了帐中,抓过他便问什么匪贼是何人、又是何人指派之类的问题。
他全然不知,无从答起。
就直接被顾长宁拽上了马,扬鞭往溁城去。
楚晏来时只见过战场残骸,却未亲眼见过战时血腥之状,等到了溁城附近,楚晏竟不知如今眼前的场面跟地狱有何区别?尸横遍野,巢焚原燎,雪原上被染成了红一点墨一点,斑斑赖赖,格外森然。
“顾长宁,你到底要做什么?”楚晏心里大概有了个猜想,但仍然不认为顾长宁有如此铁石心肠。
顾长宁策马直奔阵前,一手掐着他的手腕,一手挥着长枪开道,“你父皇杀了我母妃,就为了开战,我又和何必心软?”
当年之事竟然是父皇所为?
楚晏震惊之余只能尽力在颠簸的马背上稳住身子,“我从未听过这话,可是谁说的?”
“知道是谁会有什么不同吗?不过如果不是你那毒辣父亲身边的安顺,倒也的确不能知道得那么详细。”顾长宁的声息带着难掩的愤恨,如同一柄利刃挟在楚晏的颈间。
从底下看,溁城的城墙仿佛高耸入云,好不容易渡河过去的梧国士卒,却死在了城墙下,望过去,竟然还有几具尸身挂在了石墙上。
起初楚晏还以为是被斩首示众的人,到了近处才发现,那墙面上结了冰,厚厚一层冰,那些人是死后挂在了断掉的云梯上,又被次日的冰黏在了墙上。
他有些不适,被顾长宁带着穿过兵戈之间的时候,也是一阵阵的眩晕。
“姜国太子楚晏正在此!袁冼出来!”顾长宁跃马到了阵前,冲着城墙上大吼了一声。
城墙上落下的箭雨立即就停了,矮垛之间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殿下!”袁冼手里还拿着那把长弓,满弓相对,直指楚晏身侧的顾长宁。
楚晏这一瞬间险些泪眼婆娑,这是他时隔良久第一次见到姜国挚友,只是没想到此时的场面竟然是刀剑相向的场景。
从前饮醉笑谈、稀松平常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楚晏猛觉颈间一凉,侧目之间就看到了顾长宁手中换了随身的佩剑,抵在他肩头。
“顾长宁?”他错愕地喊了一声顾长宁的名字,后者却没有丝毫动摇,只将马往前挪了挪。
“若是不开城门!你今日就看着楚晏死在这里!”
楚晏晃了很久的神,才最终相信这话是从顾长宁口中说出来的。城上的袁冼也愣了片刻,那把长弓的利光映着血发颤,天上寒鸦一点,就仿佛是在代他们呜咽。
楚晏不顾肩上的利刃,扭头看向顾长宁。但那把利刃只更加逼近了,锋利的刀身划破了他的脖子,一条血痕就这么在剑刃上晕开。
“顾长宁你是不是疯了!那可是楚晏!你怎么下得去手!”袁冼朝他怒吼道。
偏偏这阵子兄长袁毅去驰援西侧的溱城了,溁城只留他一个守将,士卒们又都眼巴巴等着他做出决定。可他望着城下的楚晏,手连稳住这弓的劲儿都没有了,只能愤愤放下。
他只觉愧悔无地,若不是当初他跟徐锦逢劝皇帝答应送出楚晏和谈,也不会让楚晏招致如此下场。
顾长宁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便将楚晏拽了拽,又冲着他威迫道:“我有什么下不去手?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若是一盏茶之后城门未开,就用楚晏的血祭奠我母妃!”
城墙上的袁冼却只在顾长宁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退后了几步,隐在城垛后头。
近旁骤然有几滴水声,顾长宁一看,是楚晏的眼泪砸在了剑身上,一点一滴,格外刺耳。
“哭什么?不会杀你,等他开了城门,我会放了你。”他敛眉,也不知道楚晏何时就这么贪生怕死了,索性放下剑,换成手抓紧了楚晏的肩。
“你不明白,你这样为难袁冼,他又不懂变通,只会酿成大错!你带我回去,要如何处置都悉听尊便!只一点,你不能这样威逼袁冼!”
楚晏在身侧吵吵嚷嚷的,又哭得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着实让他心烦。
后头墨旗也策马赶了过来,还特意又带了一队人马,生怕没有戴兜鍪的顾长宁在战场上有什么闪失。
寒鸦掠过,一盏茶的时间转瞬即逝。
沉闷的木石撞击声响彻了整个战场——溁城的城门从里头被打开了,城下等待的梧国士卒们立即一拥而入。
楚晏闭目而泣,只觉得剜心绞肉,一座苦撑多年的铁城壁垒,就因为他这么一个弃子沦陷了,叫他如何能够原谅自己。
“顾长宁!”城墙上的一声怒喊像一道怒涛,席卷而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你今日挟持殿下,逼迫如此,但忠义难两全,我自知溁城城破,姜国名存实亡,我既是千古罪人,无颜苟活,甘愿一死!”
言罢,袁冼持剑自戕,身影在天穹下一震,直直摔在了城门前!
“袁冼你!”顾长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下一刻却顿觉怀中一轻,他双手去探,也只拽了个空——楚晏坠下马,在地上爬了几步之后起来,朝袁冼的尸身踉跄地跑过去。
他翻身下马,连佩剑挂在了马鞍上也不顾了,径直奔至楚晏身侧。他想伸手拉过他,楚晏却先他一步躲开,孤零零地伫立在原野上,雪白的衣袍上尽是泥渍,一言不发,只满面泪痕地望着袁冼的方向。
顾长宁慌了神,因为楚晏的双眸空洞,像蓄满了眼泪的两汪无底洞,就连恨意都没有了。
“楚晏你听我说——”他牵上楚晏发颤的手,话音未落,就又被楚晏甩开。
后者只身而立,注视着溁城大开的城门和城下那抹艳红的血梅,久久未曾缓过神,所有的情绪只从空洞的双眸里奔涌而出。顾长宁开始觉得后怕,他站在楚晏身后,明明只有咫尺,却仿佛隔了一条鸿沟。
“呃——”楚晏猛地弯身一吐,一口鲜血便在脏污的雪地上炸开。
“楚晏!”
顾长宁箭步上去扶住瘫软的他,后者还在不停地呕血,一口又一口,将衣襟尽数染红,就像迎春的簇簇鲜花,艳得骇人。
他知道做错了他不应该带着楚晏过来的,分明前日里还否决了墨旗的提议,怎么今天他自己就气得这般糊涂呢?
他将他抱回马上,回头冲墨旗道:“赶紧进城去给我找郎中!”
“楚晏?楚晏!”
第二十六章 呕心沥血
顾长宁将楚晏放置在榻上,他一直呕血,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似的,直到墨旗押进来一个医官给楚晏施针,才渐渐止住,但也不见醒来。
“他这是怎么了?”顾长宁紧紧握着楚晏的手,不肯松。
“殿下这是情志内伤,应当是目睹了袁副将军自戕,一时激愤,导致气血逆乱,进而损伤胃络,”医官把脉之后,便说,“但殿下的脉象又有些蹊跷,像是久思不得解,我实在没见过这种病症,我只能先开几副应急的方子稳住殿下的情况,但若说根治,在下无能。”
顾长宁压低了眉头,挥手让他赶紧出去煎药。自己接过了墨旗手里的帕子,给楚晏擦了擦唇边的血渍。垂眸时,又看见了脖子上那道被他亲手划破的伤口,凝固的血痂冷厉地呈现线状,好似泾渭分明一般划清了二人的界限。
“楚晏?”他掌心里的手动了动,立刻就将他的心拨得一颤。
床榻上的人昏迷了一夜之后总算是醒了,但那双眼睛无神地盯着房中的布置,盯了半晌,阴翳的眸光蒙上一层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
“楚晏”
楚晏听到他的呼唤,才迟迟转过脸,这副样子任谁看了也不会和当年纵马踏花的三皇子联系在一起。
“袁冼”
他听见楚晏无力地张了张嘴,只吐露出这两个字。“我已让人将他的尸身收起来了,不会让他曝尸荒野的。”
脖颈上刚缠上的纱布,又被流下来的泪水打湿了,楚晏就这么无声地痛哭了好一阵,哭得人抓心挠肝,恐怕连顽石也会共情与他。
顾长宁趴在床头,不敢去看楚晏的眼睛,只悔恨地拢着他泛凉的手,生怕楚晏就这么撒手离开。
哭到几乎再流不出泪水,楚晏才堪堪停下,抽回了被顾长宁握紧的手,还因为抽得太急被那木制的机械划破了指尖。
“别让我待在这带我回你那营地吧。”楚晏这话说得既愧疚又绝望。
顾长宁应允了他的要求,带他回了营中。
营地里一如两日前的模样,连楚晏帐中的木桶都还盛着水,红蕊没有听墨岩的,一直在盼他回来,连这水也是换了又冻,冻了又换。
一看见楚晏被顾长宁抱进帐中,她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也不顾什么性命尊卑,直接闯了进去。
却只见到浑身血污的楚晏躺在了榻上,她冲到楚晏跟前,“殿下,您受伤了吗?有没有哪儿疼?奴婢给您上药。”
楚晏哪怕是见到红蕊,也没有什么神情的变化,只是抬眸看着一旁垂手而立的顾长宁。
“送红蕊回溁城吧,你先前准允过的。”楚晏回来还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碎瓷一般,无力又零散。
“殿下!奴婢不走!奴婢在这里陪您!”红蕊攀着楚晏的手,不肯松开。
“说好了的,这次要听我安排。”楚晏将她的手轻轻拂落。说罢,他又看着顾长宁,用询问一个陌生人的语气问他:“殿下可应允?”
顾长宁的心像是被人锤了一记闷拳,钝疼得厉害,只酸涩地坐在了楚晏身边的矮凳上,道:“嗯,听你的。”
红蕊因为有言在先,也不好再抗拒,只是等出来之后,就去求了顾长宁,希望顾长宁能够次日再送走她,好让她再守着楚晏过一夜。顾长宁倒是没有拒绝,只让她收拾收拾行囊,顺道把楚晏的东西,一并都拿过来。
红蕊拿过来的行囊并不多,一个太子出使,竟然随身的东西这样少,倒让他顾长宁了一惊。
“这是?”
他拿过其中一个木盒,打开,一时间惄焉如捣——那里头是几片碎纸,本来他还没能辨认出是什么,但看见那烧痕,和纸上的枯枝,便明了这是楚晏要送他的那幅画。
壮丽的雪原被楚晏这么一笔一笔添在这画卷上,那枯枝生花,何尝不是他无言的期许。顾长宁甚至都无法共情当初自己是怎么狠下心让人烧了这画的,他也不敢想楚晏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收着这些碎片的。
难怪之前好几次,楚晏都在对着这木匣发呆。原来他在看的,是他的心血。
顾长宁想到这里,心一时揪疼,险些喘不上气。他过去伤害过楚晏的事,桩桩件件,宛如一把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心头,剜下血肉,正如那些事曾一刀刀刺向过楚晏一样。
帐前突然一阵仓促的脚步,红蕊哭着掀帘进来,道:“殿下又吐血了!”
这话像是一记惊雷,他腾身而起,直奔楚晏那里。
果然,如红蕊所说,睡了半晌起来的楚晏又吐了血,帕子上淋漓的鲜红吓退了旁人,军中的太医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让他干着急。
“殿下!臣实在是对症用药,但不知为何,这病症未见好转,脉象也越来越乱啊。”太医跪在一旁,颤颤巍巍地解释,生怕这个时候被迁怒。
墨岩上前给顾长宁递了楚晏的汤药,“殿下,之前营里的老郎中给楚晏殿下看过病,说不定有什么法子,我派人去雾城找他吧。”
“嗯,你们都出去吧。”顾长宁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己这样无力的声音,手中的汤药泛着浓厚的苦味,是他从小就不喜欢的味道。
帐中只剩他跟楚晏,楚晏虚靠在凭几上,一手拿着帕子擦拭嘴边,见顾长宁给他吹了吹勺中汤药,送到了他嘴边,只乏乏一笑。
“溁城已破,你何不杀了我?一了百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安心养病。”顾长宁把勺子轻抵在了楚晏因为呕血变得艳红的唇边,白瓷相衬,那唇色更添了几分妖冶。顾长宁怕弄疼了他,只好更加放轻了手腕,一碗药喂下来,一向舞刀弄枪惯了的手竟也发酸了。
他将药碗放在一旁,看着楚晏,踌躇片刻,才问:“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病症?所以你才跟我说,你快要死了?”
楚晏咳了几声,转身朝里斜坐着。
“你等我死了,再来问吧。”
第二十七章 青茶
顾长宁一早就让人送红蕊回溁城,她在帐外哭了良久,平复了心情之后,才进去跟楚晏郑重地道了别。
楚晏昨夜又呕血了三回,他陪在榻前,也是一夜无眠。可除了最后那句话,楚晏再没说过旁的,就算是无法安寝,也只是坐在里头靠着凭几静听更漏。
“殿下,郎中来了。”墨岩掀开了帘子,早膳楚晏没有胃口,只喝了些水,所以他特意温了一碗热粥过来。
白发苍苍的老头携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进来,那孩子往床榻上看了一眼,便咬牙切齿地朝他瞪过来。
“菱生,不得无礼,”老头把不懂事的菱生往身后一揽,扶着药箱跪下,“草民吴虞,拜见殿下。”
“不必拘泥虚礼,你且过来给楚晏诊治,若能痊愈,我必有重赏。”他移步,给吴虞让出床前的位置。
老郎中上前,与楚晏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才给楚晏把脉施针,当场配了一副药交给菱生去煎。
顾长宁心里堵得慌,看他收起了行当家伙要往外走,便追着问:“怎么样?”
老郎中弯身以请,顾长宁便跟着他出来。
“殿下,楚晏殿下的病是一种奇毒所致,名为「苦思」,此毒按道理应该会在二十八九年纪才发作,但想来是北梧苦寒,再加上他一直心气郁结,近日又急火攻心,种种缘由,才催动毒发。”
顾长宁回身望了望帐中,目光穿过幕帘的缝隙,落在摇摇欲坠的楚晏身上。难怪印象中他一向康健的身子到了梧国来就变得愈发虚弱,他还只以为是楚晏这三年养尊处优惯了,所以才受不住这朔风,没想到竟然是因为毒发。
“「苦思」?此毒可有解法?”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吴虞说的药材有多名贵,要价有多高,他都要医治楚晏。但事与愿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吴虞当着他的面摇了摇头。
“此毒无解,还请殿下节哀。”
节哀楚晏才不过二十六,怎么就用得上这样沉重的两字?
他只觉得心头被人生生剜空了一块,也第一次伫立在故国茫茫雪原里,感受到的却是万古长夜般的孤寂。
“您再想想?肯定有办法的,无论多难的方法,都要试一试。您要什么官位我都会答应你,只要能治好他。”他越说越害怕,怕到声音都开始轻颤,一想到楚晏会死,会化作尘埃永远离他而去,他就无法呼吸。
吴虞欲言又止,“他没跟你讲过这病吗?”
顾长宁被问的一愣,呆在了原地。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楚晏说过,是他一次次拒绝了楚晏的解释,将楚晏要说的话扼在了嘴边,也是他一次次都不肯信,还对他说过什么“死后再问”的混账话。
老头叹了口气,看他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心里也大概有了数。
“古籍有载,有一种叫做抱穗的蕨类,形似稻禾,根茎可以温里、理气,还能纾解毒性,或许对此症有用。不过虽说北梧应当是有这种蕨类的,但此时并非是应季,怕是难寻。”吴虞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偏方。
“好,我去找。”
“我给您按照古籍上画几副图吧,您也好按图索骥。”
帐中的楚晏喝了吴虞配的药,气色虽然不见好,但到底是没有再呕血了,也稍稍有了食欲,喝了些墨岩做的红豆粥。
顾长宁拿了一套笔墨过来,放在楚晏榻边,供他解闷。后者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倚着凭几摇头,“你何必再枉费心思?”
“你若觉得营中无趣,这些东西,聊胜于无。”
“那我就谢过太子殿下了。”
楚晏答得如此淡漠,让顾长宁喉中一涩,他压下心中闷疼,温声道:“你好好养病吧。”
顾长宁退出来,回自己帐中收拾了一下,带上几天的干粮,准备亲自去找吴虞所说的抱穗蕨。临行前又看了看身上的同心佩,原本触手生温的玉料,这几日倒像是怎么也捂不热似的,攥在手里也凉人。他左思右想,怕骑马时会弄丢,干脆就取了下来,放进书案的木匣里。
墨岩端着一杯热茶进来,“殿下就要走吗?”
“嗯,”他理了理腕口的衣料褶子,“怎么这个时候送茶来了?”
“谢公子说,怕您受冻,所以让属下泡杯茶过来给您暖暖身子再出发。”
“放下吧。”他绑紧护腕,吩咐。
墨言把茶碗放在了案上,还没掀开杯盖,青茶的香气就一团团冒了出来。换做平时,顾长宁倒不会在意,但如今不知道是有几日未曾喝过了还是别的缘故,一闻到这味道便觉头疼。
他摇摇头,墨岩十分有眼力见地将茶撤了下去。
“怎么不泡雪松茶了?”
“殿下忘记了?自您预备生辰宴那几天以来,都是用的青茶,谢公子说雪松性寒,在这冰天雪地里喝,怕会伤身,所以才特意送了您一批青茶,养身润胃。”
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披上防风的斗篷,拿上马鞭和吴虞的图纸,往外走。一出来,寒厉的朔风打在脸上,虽然脸颊一阵钝疼,但那股头疼感却渐渐消退了。
他跃上马背,“我外出的时候,营地之事你代为管理,墨旗留守在溁城,别让他擅离职守,另外,也不要让谢北轩去见楚晏,就说是时疾,怕传染。”
“是。”
——
雪原上只有白色墨色和褐色,一点绿都没有。甚至那些湿褐色的枯枝也都覆了一层雪被,需要好好辨认才能看到。顾长宁已经带着一队人马出来找了一天,别说长得像稻禾的蕨类了,连根草都没见着。
天色渐晚,马队只好找处防风的洞穴扎营歇脚。
但趁着今夜未下雪,月色又好,顾长宁还是想再出去找找。他没让人跟上,自己拿上火把,跨上马,就独自出去了。
他在这片雪原打了快三年的仗,没想到最需要他烂熟地貌的时刻却是现在。印象中,在这片营地往南,接近溱城的位置,有一片沼泽,吴虞说这抱穗喜湿,说不定那里会有。只一点,那处已是姜国的边界,虽然自从攻下溁城后,他就停战止戈了,但难保此时过去不会遇上姜国士兵。
但为了楚晏,他只能一试。
第二十八章 新春
等喝下了第不知道多少碗药的时候,楚晏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顾长宁了。
门外的雪愈下愈大,眼下马上到年关,营地里也有人开始捯饬年货,准备在营地凑合过个年。楚晏这里倒是没什么年味儿,冷冷清清的。只有菱生整日过来陪着,拿药、煎药、再看他喝药,已经成为了每日必备的流程。墨岩也偶尔会来,看看帐中是否缺什么东西,一一备好。但关于顾长宁的消息却一句都没提过。
前日他端了来一碗生姜羊肉汤过来,喝到一半,外头的侍卫却突然急急忙忙地撩开帘子,欲言又止半晌,看了看墨岩又瞅了瞅楚晏,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墨岩突兀地接话,把汤碗递给了菱生,“问过吴郎中了,这汤滋补,殿下多喝一些,属下去去就回。”
虽是这么说,但此后几日却都再没见他回来过。楚晏只从菱生这里听闻,近来营地变得阴沉沉的,年末的氛围一扫而空,但一问缘由又谁都不说,直到除夕这日氛围才又轻松了些。
只是,楚晏觉得每日的药,似乎变得苦了许多。
“今天除夕,厨房做了好多好吃的,要不要多吃点?好歹是年夜饭。”
“不必了,帮我撩开帘子,透透气吧。”他没有多大的食欲,每日能够喝些清粥热汤,就已经是撑肠拄腹了。所以回绝了菱生的建议,让他一切照常。
门帘一撩开,就能望见外头的火光和来往的人群。几阵有节奏的踏步声经过门口,应当是巡逻的士卒。之前听墨岩说,大部分的兵力已经转去了溁城,其他梧国军队正在别处集结,准备攻打东南的越城,这个营地所剩的人并不多,大部分是老弱病残和后勤辎重。
所以也难怪他们会有庆祝过年的心思。
自从去过一次战场,楚晏便难以入睡,总觉得那些场面会在梦中一遍遍复演。尤其是袁冼坠下的那一幕,在他的梦里挥之不去,每每梦见,就会泪湿枕边。
饭后稍坐了一会儿,他接过菱生端来的药碗,只喝了一口,苦涩的药香就立刻在嘴里弥漫开,纵是他这般不怕苦的人也忍不住打了个颤,分了好几口才堪堪饮尽。
菱生接过空碗,也望向门外的火光,略有些欣喜地道:“听说今晚营地会有篝火,大家会围在一起吃年夜饭。说起来我娘以前喜欢在过年的时候做蛋饼,可甜可香了!”
“你不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睡不着吗?正好今夜守岁,我陪你。”菱生给他递了一个手炉。
这孩子越发像个大人了,但在一些特别的时刻还是会偶尔流露出独属于孩童的天真和希冀。就像此刻,他虽然嘴上说着对新年不感兴趣,眼睛却一直看着外头。
楚晏拍了拍他的肩,“我从没见过篝火,你去外头替我瞧瞧,明日再来告诉我,吴老先生应该也还在营中,去陪他吃年夜饭吧。”
见他还在犹豫,楚晏又劝了劝,最后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才释然地靠在了凭几上。
梧国的冬夜被外头的火光照亮,人影绰约,零星几点欢笑声点缀在寂寥的夜里,又迅速飘散。
门口有人的身影一晃,是几日未见的墨岩端来了一碗长生粥,“殿下用过晚膳了吗?我们殿下让我过来给您送碗甜粥,放了些花生和糯米,能够润肺。”
“他回来了?”
“我们殿下吗?”墨岩一听他问起,眼眸就亮得有些太过昭然,语气也跟着欣喜起来,“回来了,只是着了风寒,怕传给您,才没过来,现在正在帐中休息呢。”
“怎么没死呢?”楚晏抬眸看着他,当头就泼了一盆冷水。
直接把墨岩问得一愣,杵在原地,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楚晏瞥了瞥那粥,“拿回去吧,我已然饱腹,不能再用了。”
墨岩还没从方才那话的震惊中回过神,呆呆地就端着碗闷头闷脑地出去了。
他出去时,外头正好下起了雪,雪透过挂起的门帘,飘进帐中,化在门前暖和的地上,只留下一个个细微的水痕,又立刻被帐中的火炉烤干,消逝得无影无踪。
楚晏盯着这雪落了半夜,大概是到了新春,外头传来一阵阵吵闹声,但很快又偃旗息鼓,又恢复了雪夜特有的寂静,火光也逐渐黯淡,被无边的墨色吞没殆尽。
他仍然睡不着,他在担心越城没了溁城的庇佑驰援,又能撑得住几时,他更担心,若是有朝一日听到越城城破的消息时,领兵之人会是这几日消失不见的顾长宁。
他沉闷地叹了一声,叹息声融进雪里,化为水渍。
顾长宁应当圆满了心愿吧,姜国国危,大仇得报,又是梧国军功加身的皇子,储君之位,也是囊中之物。
只是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还没睡吗?”门口传来的声音虽然熟悉,却比往常要轻上许多。
大概是不能背地里说人闲话,一说便会招来正主。顾长宁迎着他的思绪缓步走过来,弯身看了看炭炉,问:“冷吗?”
他转过脸,不去看顾长宁。
后者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坐下,明明他也没睡,却像生怕吵着他一样小心翼翼。
“这几天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顾长宁说完别过身子,捂着嘴咳了几声。
他不答话,依旧漠然地盯着掌中的手炉。
顾长宁大概是叹了一声,靠上来,“已经是新春了,楚晏。我带你回去,去看更北些的雪原如何?”
“雪原我已经见过了,虽是壮丽,闭眼之后却只剩茫茫。”他终究还是回答了,新春伊始,袁冼却再也见不到了,他又怎么能再北上苟活?
“楚晏,我知道从前是我混账,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改过好吗?”
“顾长宁,你已非我良人。”
楚晏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力气说出这句话的,但他在尽力移开视线,好让自己不去注意顾长宁那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和伤痕累累的左手。
顾长宁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若不是还有几分呼吸声,楚晏怕是要以为他已经被气走了。反正从前只要他不肯放软态度,顾长宁马上就会大发雷霆,楚晏也已经习惯了。虽然这次并非是为了故意气他,而是肺腑之言。
“你走吧,我要睡下了。”他翻身躺下,把手炉抱进怀中。
身后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床榻一软,顾长宁又脱了外袍躺在了他的榻上。
“楚晏你说什么都好,但你不能这样不要我”顾长宁从身后轻轻揽住他,拈轻怕重地,用那只受了伤的右臂,不知是怕弄疼了自己还是怕弄疼了他。
他移开手炉,开始在被中解衣带。
“你做什么?!”顾长宁顺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发现了他的动作,赶忙按住他的手制止。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顾长宁,你躺上我的床,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我于你而言,不是只有这个价值了吗?还是你要拉着我去溱城、去越城?”
黑暗中,似乎传来几声突兀的抽噎声,顾长宁抱紧他,一言不发,手却死死地攥着要被他抽开的衣带,不肯松开。
“楚晏,求你别这样是我,是我错了”
第二十九章 同心佩
“殿下,您昨夜刚醒,怎么能任性地出来吹风呢?还是要等伤好全才行,不然落下病根就难办了。”墨岩清早就守在楚晏的帐外,一见顾长宁出来,就追上来给他披了件外袍,扶着他回到自己的帐中。
那天顾长宁冒险去了那片沼泽,虽然没有被姜国的将士发现,也一无所获,但回程的半路上却遇到了饿狼,是比先前在矮林遇见的那只母狼还要大上一倍的体型,他招架不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匹孤狼斩于剑下,但自己也受了伤,从戈壁上滚了下去。
但也是因祸得福,他在那片戈壁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型的石洞,里面有一处低洼的小谭,或者说是个面积稍大的水坑,那里的水面竟然在这样的冬季也没有结冰,反而有些温热,冒着丝缕热气。
更让顾长宁喜不胜收的是,水坑边上就长了几株叶片宛若稻禾的蕨草。他在水边采了许多,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了洞口。
是之后来寻他的马队看见了洞口一滩被血迹染红的雪,才发现了他,将他和药材带回了营中。他也昏迷到昨夜才醒过来,差墨岩送了热粥给楚晏。
“殿下,我先给您换药吧。”墨岩扶他坐下。
案上是新泡好的雪松茶,格外清冽沁润。
顾长宁饮了一口,“查到了吗?”
墨岩一边把被血浸湿的纱布换下来,一边垂头答道:“嗯,交给吴郎中辨别过了,那青茶里额外放了一些干葵药末,说是单饮无妨,但与青茶同用,便会让人肝气亢盛,以至于心躁易怒,多疑多梦。”
他盯着眼前雪松茶的茶汤,那水面上倒映着他逐渐凝润的泪眼。明明仔细一回想便知其中蹊跷。他偏偏这样晚才反应过来。难怪自从他生辰前几日开始,他就那么容易动怒,有时甚至连听完楚晏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都是从开始饮青茶开始。
一切都有迹可循,是他察觉太晚。
他捏紧了手中的茶杯,“谢北轩呢?”
“说是身体不适,您走后几日就启程回京都疗养了,但属下趁着谢公子收拾行囊的时候,偷偷搜过了,找到几份干葵药粉。”
谢北轩
这一刻顾长宁才看清了谢北轩的欲念和野心,这样卑劣的手段,与平常少年郎的纯真判若云泥。
他一直知晓谢北轩只图谢家的荣华与威名能够延续,所以才会顺水推舟地答应联姻一事。未曾想平日笑盈盈的谢北轩竟然会将楚晏列为敌对方。
“退婚的信寄出去了吗?”
“已经寄出了,但还未收到回信。属下还在谢公子的帐中搜到了一封来自京都的密信,是陛下亲笔的。想来之前也曾有过,应该被销毁了。”
手边的茶杯哐当一声掉落,碎片扎眼地散落一地。
顾长宁以为自己戎马阵前,为梧国立下诸多战功,父皇便多少会容忍他一些。他早该想到的,他一遍遍回绝父皇处置楚晏的命令,便已经是将王权的利剑悬在了楚晏头顶。
谢北轩也不是单纯图什么联姻,他是想借由助推攻下溁城一事,与皇帝做交易,好让侯府依旧立于尊荣之位。至于联姻,不过是为了保全这得之不易的荣华的手段而已。
好一个梧国,好一个父皇,竟然算计他如此之深。
“殿下!”帐外有人高呼一声,匆匆跑了进来,是原本应该在溁城的墨旗。
“你怎么回来了?”
墨旗跪在地上,行礼,从袖中拿出一封盖着朱印的信,“恭喜殿下!墨旗接到圣令,陛下为嘉奖您攻破溁城,亲封您为大梧太子,如今圣驾已至祁城,还请殿下移步城中受封!”
“怎么父皇会突然亲自到祁城来?”他让墨岩把信来过来,拆开一看,的确是父皇召他入城受封的信件,还说什么听闻他攻下了溁城,惊喜之情难以自禁,便连夜赶来祁城,要亲自见他。
墨旗拱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大业已成。”
顾长宁却不觉得高兴,从前他执着这太子之位,是因为母亲,也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同为嫔妃和皇子,怎么母亲和他就能被草草送去他国,其他人就能安然待在梧国。
当然,还为了跟楚晏较劲,毕竟楚晏成了姜国太子,他就觉得自己怎么也得当上梧国太子才能跟楚晏平起平坐。
可这受封的旨意真落进了手里,他却并没有想象中舒坦,反而心里堵得慌,那些白纸黑字像是一颗颗顽石,沉进心湖,打破了平静。
他宁愿不要这太子之位,只跟楚晏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远离这些纷争,远离这吞人的旋涡。
“还请殿下即日启程。溁城和营地就交给我跟墨岩吧。”墨旗再次行礼。
墨旗是三年前去姜国救出顾长宁的人,生死之交,三年来又格外尽心得力,所以顾长宁对他很是信任。再加上他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墨岩是堂兄弟,顾长宁自然也就对他放心。
“嗯,明早我就去。今日病体,不宜面圣。”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墨旗立刻就伏身上前清理,一句多话也没有。
顾长宁安排好军中事务,祁城离此处不远,姜国兵力如今又集中在越城,应当不会对这里造成威胁。他拉开书案上的木匣,里头的同心佩竟也蒙了尘,再不似从前温润明亮。
大概是离了那个会日日拿在手中拂拭的主人吧。
楚晏帐中,吴虞正给午饭后的楚晏把脉,他平日里也都要来上两次,这几日格外勤,除了早晚各一次,还要在午时或者傍晚来一回。
“如何?那草药可有用?”楚晏见过顾长宁那一身非金疮的伤痕,再加上隐隐变苦的汤药,便大概猜到他是去替他找什么草药了。
吴虞摸了摸脉象,沉默片刻才接话:“微乎其微,不过这一时片刻也不至于恶化到身死神灭的地步。”
楚晏并不惊讶,也不失望,如今他还肯好好喝药,不过是看在吴虞的面子上,想成他名医之美。至于他本人,其实觉得活与死无甚区别。
“老先生,您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哄哄菱生吧,就说这药有效,他还小,离别之事却已经历过太多,我本是姜国人,不该惹他伤恼。况且您不也说,我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吗?”
吴虞的脸色有些动容,叹了又叹,收拾了药箱。
楚晏,你到底是要哄谁你心里清楚。
他本想这么说,但张了张嘴,还是未曾脱口。
帘外步履匆匆,顾长宁移身进来,见他也在,上前便问:“怎么样?他好些没有?”
吴虞扫了一眼顾长宁伤痕累累的模样,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竟然也有如此憔悴的时候,吴虞又见顾长宁满脸希冀的神情,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明晃晃地盛着易碎的憧憬。
他终于理解了楚晏的意思,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拱手,“殿下的毒正日渐消解,已然没有大碍,多加调养,应当能够好起来。”
孽缘,都是孽缘。
他在心底摇了摇头,带上药箱掩帘而去。
顾长宁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走到楚晏床边坐下,“听到了吗?楚晏,只要好好调养,你会好的。”
“嗯。”楚晏移开了视线。
他对顾长宁,恨得切齿切肤不假,但若是看见他因为自己濒死就变得如此假惺惺的憔悴,也只会让他作呕。
什么「海清河晏,永世长宁」,不过一个两国糊弄世人的骗局,都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谋划。他不过是一个盲目自大的牺牲品而已。
这场盛大的骗局,终究只骗了他楚晏一个人。
他只悔恨自己为何要将庆平与袁冼卷入这场不堪的战争中,本就该他楚晏去还清的罪孽,偏偏落在了和他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的思绪还在游荡,顿觉手中一凉,低头,是那枚来此第一夜就被顾长宁拿了回去的同心佩。
“离了你,它都没有光泽了,你戴它很好看,收下好吗?”
顾长宁说得小心翼翼,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掌上。
“我明日要去一趟祁城,等我跟父皇禀明,我不想再征战了,我想带你回去,我们一起去一个远离这一切的地方好不好?”
第三十章 断指以还
“殿下,殿下?”墨岩给马车里的顾长宁递来一件斗篷,叫了他好几声,才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还沉浸在被楚晏拒绝的苦涩中,昨夜要不是他拼命拦着,恐怕楚晏会把那同心佩一起扔出来。方才去向楚晏道别的时候,也被他冷落在一旁,好像他走或不走,对楚晏并无区别。
不过他走时还是把同心佩系在了楚晏腰间。他咳了几声掩饰难过,示意墨岩继续说。
“前方来报,姜帝昨夜病逝,新帝今日登基。楚晏殿下不在,新帝应当是那位四皇子楚毓。”
他闻言心中又是一沉,毕竟若不是他拘着楚晏,或许登基的就是他了。
楚毓登基之后,应当会继续先帝的征战策略,闹不出太大的动静。至于接回楚晏的事,恐怕是不会多提一个字。
顾长宁偶然间有几分荒唐的庆幸,庆幸姜国不会再从他这里夺走楚晏。
一声呼唤越过马车传来:“殿下,时辰到了,现在出发吗?”
他抬了抬手,让马队稍候。再低头看着站在马车外的墨岩,把他招到近处,轻声嘱咐:“你替我暗中去查当年母妃遇害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墨岩先是一愣,然后点头。
言罢,他朝远处候着的车队点头。木轮轻响着滚动,带着马车缓缓行进。
他此去祁城并非是为了受封,虽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但他终究还是醒悟,没了楚晏,他当了那太子也无用。他只想卸下军务,换楚晏平安,再带着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这阵子总是梦见从前的事,那个时候,楚晏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时常跟着他一起去猎场射猎,楚晏的箭法也很好,从他手里逃脱的猎物有时会被楚晏猎中,还会变着法儿地夸赞他。
想到这里,他沉闷地叹了一声,帘外远山隐隐,辽阔的原野上茫茫皑雪,将那些欢声笑语冻结在了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楚晏也从菱生这里听闻了姜帝病逝的消息,但他的哀痛好像也没有那么溢于言表,只是在床榻上朝着姜国的方向注视良久,最后欠身一拜,便也没有再多言什么了。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他肉眼可见的枯瘦了。整日的精神也不大好,哪怕菱生陪在身边,也时常寡言落泪。
顾长宁走后的这几日,墨岩也不知去向,墨旗虽是接下留守的职责,但也不常出现。听说就连谢北轩也已经回梧都了,营地里大部分随从也跟着一并启程,这下倒变得清闲许多。
楚晏日日喝药,有时口中竟然被苦得失去了味觉,分辨不出酸与甜。他今日边咳边推开还剩了一半汤药的碗,这药难喝到连他这样不怕苦的人也都喝怕了。
吴虞又递了回来,“既是要成全我的美名,怎么能连药都不喝完?”
他幽幽地看了那半碗药一眼,还是接过来喝下了,只是喝完后缓了好久才咽干净那股苦涩。
“这药我又添了几味药材,你这几日感觉如何?”吴虞让菱生收拾了药碗,看着他问。
他轻轻摇头,“我已是行将就木,老先生不必为我费这么多心思。”
老头捋了捋白须,看他日渐没了生气的样子,心里不忍,但嘴上也没说什么,只拿过针袋给他的腿施针。
楚晏偏头看了看床头矮凳上的医箱,里头除了一些常用的药材和针袋,甚至有好几把刀具。
“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难免有些金疮是需要动用工具的,刮骨削肉,亦是治病救人的手段。”老翁将银针轻轻扎进穴位,解释。
楚晏没再多问,只是安静地移开了视线。
“你这腿也是经不起折腾了,往后走路都要小心,可千万摔不得了。”针灸结束,他收起针袋,一边看着楚晏的膝盖说。
“嗯,多谢。有些饿了,先生能帮我去厨房讨碗粥来吗?”
这话倒是出乎了吴虞的意料,不过也的确是快到晚饭时间了,午膳又只喝了些汤饮,饿也是应当的。他用一旁铜盆里的清水洗了手,擦了又擦,“等着。”
他心头莫名轻松了些,总归能吃是福,只要还有食欲,精神总会好起来的。
这么想着,他跑去后厨特意热了碗参芪粥,正适合楚晏喝,顺道叫上了在帮他磨药的菱生一起过来喝粥。只是他跟菱生端着粥回来,还在门外,便闻到了一股令人郁闷的铁腥味。
“楚晏!”
床榻上的人举着从他箱子里拿出来的刀,口中咬着卷成一团的外袍忍着声音。吴虞进来的时候,正好那把刀落下,痛苦的闷哼连带着血浆一齐迸发。
老头吓得不起,踉跄着奔向他,菱生也冲过来夺下他手里的刀。脸色苍白的人颓唐一笑,沾满鲜血的右手上已然少了两根指头。
“你这是做什么?!”吴虞惊愕地问,赶紧替他止血,但伤口的利落干脆,还是让他这个见惯刀伤的江湖郎中吃了一惊——小指和无名指的指骨都被他这一刀生生剁了下来,这得是多下狠心的一刀。
楚晏疼得有些失了神智,几度昏在榻上,最终到了半夜又是被疼醒的。
外头的雪又下了起来,帐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在黑夜里格外打眼。
他被菱生扶起来,靠在软枕上撑着身子。望着被包扎起来的右手,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神态:“他之前说这是欠他的,现在我还清了。”
就算不问,这个「他」是谁,吴虞跟菱生也心知肚明。
糊涂。
吴虞却没将这两个字说出口,他也知道这何尝不是楚晏与他自己周旋苦久之后的结果,不过是想与那人再无瓜葛而已。他摇摇头,把又热好了的参粥递到他嘴边,“吃饱些,补补元气。”
楚晏没有推辞,喝下之后,用无碍的左手擦了擦床边菱生眼角的泪珠。
“吓到你了吧?抱歉。”
孩童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咬牙切齿的,好像巴不得再咬他一口似的。可最终菱生还是抹开眼泪,道:“别再这样了,你要是想逃,我现在就帮你走。”
只是如今又能逃到哪去呢?什么都已经晚了。
楚晏只颓唐地笑了笑,轻柔地拍拍他的肩,“知道了,早些睡吧。”
从前巴巴地望着天空里高悬的月亮,盼着能有再见到顾长宁的日子。如今要分开这份相思与爱恋,竟也要血肉模糊才可以。
这夜倒是楚晏睡得最安稳的一夜,雪落无声,手上的疼痛却像安神药一般,纾解他心中百身莫赎的歉疚与恨意。他甚至开始妄想:是不是他早些这样做,庆平与袁冼就都能逃过一劫?
直到在听见清早那一声震慑人心的号角前,这夜仍旧是楚晏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那号角声震天般地从远处传来,营地里霎时戒备起来,兵甲随着跑动的震荡声此起彼伏,好像在与那远方的号角声呼应。
但楚晏一下就难再入睡了,因为那是姜国进攻的号角声,一阵又一阵,吹得天欲震雷,好似大军压境。
菱生跑进他的帐中,手忙脚乱地给他收拾东西,“姜国的军队打过来,我给你收拾行李,带你趁乱从侧方绕回去。”
他还说墨旗刚才紧急召回了部署在溁城附近的兵力,但大部分军队都已从这个隐蔽的营地调去了越城支援,所以可能都要不了一个时辰,此处就会溃败。
楚晏被他扶着下床,饱受折磨的腿要站稳还有些吃力,只能借着桌案才稍稍轻松些。他把行囊塞进菱生怀里:“快逃,不用管我,这里头还有些银两,你赶紧带着吴郎中跑,千万别回来。”
后者还忙着拒绝的功夫,帐外的士卒就冲了进来,倒也不是生人,是那个欺负过楚晏的秦钟。
膀大腰粗的人穿上了甲胄,更加显得骇人,他进来二话不说拽过没站稳的楚晏就要往外走。
瘦小的身影直接扑了上去。
“去你的!这小兔崽子!”
他吃了疼,咒骂一声,甩开咬上来的菱生。菱生也不肯让步,爬起来就又要抡起一旁的矮凳砸过来,但奈何体型实在悬殊,被秦钟轻松当下,踢翻在地。
“别胡闹了!是墨旗大人让我带他过去!你再跟过来就也给老子上战场去!”秦钟不耐烦地解释了一句。
菱生还是要冲上来,但被楚晏拦住:“菱生!赶紧走,不要逗留,带着吴老,走。”
他说得吃力,却还是威慑住了菱生,那孩子错愕地看着他,眼里氤氲上一层浓烈的不舍。
楚晏手腕吃疼,顺着秦钟的大步子被拽出了营帐。
帐外是灰蒙蒙的天,夜色还残留在西方未肯散去,东侧的天也没有日光,只是一点白,分不清是光的白还是雪的白。
秦钟将他押上一辆已经被撞裂框架的马车,甚至比起马车,这更像一辆被临时改装的囚车,只将人拦腰围了起来。
楚晏就这么被带往了阵前,马嘶鸣一声,车轮也原地刹住。
那片乌压压的天似乎有了实体,降临在雪原上成了一支军队,领头的也不是别人,是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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