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乐团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离开了,过道里就剩下我与池易暄两人,这儿距离卫生间有一段距离,没什么人来。
“你把衣服借给她,那你怎么办?”
池易暄斜倚在墙壁,双手插进西装口袋,左脚掌随意地搭在右脚掌上,“这不是还有衣服么?又不是裸奔了。”
他的西装大多是黑与蓝,灰色都少见。深色总是衬得他棱角分明、气质冷峻,我很少见他穿浅色的西装。
他上半身前探,目光好奇地在我额角打转,“出了这么多汗啊?”
好了,知道你又当了救世主了。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没有,是你的错觉。”
他非要伸手在我额头摸一把,揭我的老底,“是吗?”
“啧。看够热闹了吧?”
池易暄重新将双手插进口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啊?”
他迎上我的目光,微微挑眉。脱去了外套,米色西装马甲修饰他精瘦的腰线。我瞥了眼他身后,走廊里没人,就算有,池易暄也背对着他们。
我看不惯他得意的样子,上前一步搂过他的腰,贴在他耳边低声询问:
“你想让我怎么谢?”
池易暄原本倚在墙边,被我一搂,立即站直了身体,想与我拉开距离。我收紧手臂肌肉将他带回,一推一拉,他先溃败,我们的胸膛差点撞在一块。
“松手——”他的呼吸不再平稳,鼻翼微微翕动,“在我揍你之前。”
不远处就是他的同事、客户,我料他不敢,另一只手也攀上他的腰际,手掌隔着衣服布料按在下陷的腰窝处轻轻抚摸。能摸到肌肉,还有顺到底的线条。怎么这人穿着好几层衣服,衬衫都包裹到手腕,还能引得人遐想连篇。
“哥,你舍得揍我吗?”
池易暄轻笑一声,将手搭在我圈住他的手臂之上,恍惚间以为他也在享受我的触碰。
“白意,你可以试一试。”
他语调柔缓,上挑的眼角里藏着一丝调笑。其实我最熟悉他这种眼神,却每每都自愿落入陷阱。
我手掌游走托住他后背,低下头嗅了嗅他鬓角的发丝,扰得我心里痒痒。
“喷的什么香水,这么骚?”
话刚落音,脚背就传来一阵剧痛。
“操!”我扯着嗓子叫道,“松、松、松——”
池易暄这个王八蛋,皮鞋踩在我脚上转着圈地碾,好几秒之后才抬起来扬长而去,留下我独自抱着脚背蹲在墙根旁挤出痛苦面具。
真他妈狠心!
我一跛一跛走进舞池,酒杯的碰撞声顿时淹没过头顶。乐团刚在舞台中央坐下,正在调整乐器,成员都穿着合身的精致礼服,池易暄的西装混迹其中。周围宾客将视线投向聚光灯落下的舞台,我听到有人夸大提琴女孩的外套好看。
上次我去他们公司面试时,池易暄的同事们都穿着统一的深色工作服,今天环顾四周,发现他们选择了更为鲜艳、活泼的颜色。团建的主题是假面舞会,依老王的要求,我联系了八九位卖家,最终敲定三名为我们制作面具,将它们按照颜色、尺寸摆放在接待用的长桌上供客人挑选。
池易暄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我非得在他屁股上掐回来一把才能甘心,走到他身边刚要下手,听见他说:
“哦,忘了拿面具。”
转身就出了舞池。我扑了个空。
再见他时,他戴上了一只金色面具,面具有些大,也可能是他的头太小,遮住了上半张脸,眼下镶嵌一串璀璨的白水晶,衬得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更为灵动。
一根纯白羽毛从鬓角向上延伸,弯出圆弧曲线,金色缎带垂落在肩膀。
“社交去了。”他从服务员端着的餐盘上拿走一杯香槟,朝舞池中央走去。所有的团建活动对他来说都与工作场所无异,他走到哪里都能攀谈两句,香槟杯碰个不停。
明明是睡觉都要靠挤的工作狂,他身上却有锻炼痕迹,白衬衫勾勒出手臂的肌肉线条。同样是衬衫配马甲,我的同事们穿着就像精神小伙。
我背靠墙角站立,躲在黑暗里看他们在聚光灯下合群地拥抱。我哥在各色各样的人之间周旋,嘴角勾起时滴水不漏,礼貌又亲切地与他们握手。
琴弓拉开帷幕,钢琴的击弦机敲出一连串复古的音符。池易暄手里的酒杯前一秒还在悠闲自得地晃,后一秒就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他朝舞台上看了一眼,而后转向四周,目光越过喧闹的人流,与我在半空中相汇。
排练时,乐团的女孩曾问过我:“你说过活动的主题是复古舞会,我一直以为你想让我们演奏古典乐……”她停顿一下,“但是你的歌单上都是上世纪的舞曲或流行乐。”
我告诉她:“是我的喜好。”
池易暄无声地看了我一眼,周围的交谈声很快便将他的注意力拉回,他又回过头与他们碰杯,表演热闹。
“小白!”
是Cindy的声音。今天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绸长裙,脸上戴着黑色的镂空面具,上来就发出一声感叹:“好多人啊——这可比酒店好玩多了!”
她双手抱臂站在我身旁,“易暄和我说这一单是你拉来的。你好厉害呀!”
“运气好而已。他这都告诉你了?”我笑道。回想起来,我胆子真的挺肥,论相关的策划经验可能只有六年级帮班主任在文艺汇演上拉横幅,现在居然就敢毛遂自荐,去拉一千人的团建活动。
Cindy咯咯笑:“易暄说你这张嘴巴,不去干营销真是可惜了。”
“他这么对你说的?”
“对呀,他说你有特别的亲和力。”
“我?”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有特别的亲和力?”
“对呀,我觉得也是,不然你怎么能在CICI干到‘销冠’?”
“但是?……”
我哥夸完我以后肯定跟着一句转折。
“什么但是?”
“他没说但是?”
“没有但是。”Cindy黑色的睫毛扑闪着,“有点信心呀!你哥还能不了解你吗?”
我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领口的领结。池易暄在Cindy面前总不会说谎。嘿嘿。
见过她这么多次,今天才加上微信。她将手机收回挎包,去长桌旁拿水果。
现场气氛正好。第一次见识到池易暄所在的圈层,我发现这些社交狂人连椅子都不坐,就这么端着盘子在人群中穿行、交换名片。
Cindy一走开,我又搜寻起池易暄的身影。其实今天有不少宾客都选择了浅色系的礼服,不知道是不是那根竖起的羽毛太过招摇,我总是一眼就能够认出他来。
金色的面具在他脸上拢下阴影,黑色的眼眸忽明忽暗。他在人群中游走,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鱼,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后来又看到他停下脚步,与面前的男人碰杯。
面具下,他抿紧嘴唇,而后迅速将嘴角拉高,挤出客气却疏离的笑容。
我看向他对面——
男人穿了件黑西装,纽扣没有扣上,肚皮将衬衫撑平,他戴了只银色的面具,与池易暄握手时,嘴角隐隐有笑意。
是李槟。
我看不见他的五官,却记得他的秃头。池易暄像一只被捕兽夹咬住的小动物,原本悠闲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抽了出来,垂到身侧。
心脏突突地冲撞着胸膛,我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第52章
当我望向池易暄时,心中偶尔会生出一种疏离感,不是指他对我的疏离,而是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全世界的演员都按照剧本念着台词,唯独我是观众。比如现在,池易暄正与李槟在舞池里交谈,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够得上完美。上回他的项目交给了李槟公司的其他负责人,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台词可念。如果让我来书写剧本,李槟会在医院不治身亡。
李槟那只被我卸掉的肩膀现在又能正常工作了,肩膀下连接的手臂自然弯曲,手背插进裤兜,过了一会儿后抽了出来,指向池易暄的右臂。
池易暄的目光跟随着他指的方向,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他将手臂抬高,抬到光线下,五指收起,似乎想要让对方看到它已经完全恢复。
李槟在这时托住了他的手臂,抬到面具前仔细地瞧,仿佛自己拿的是一件工艺品。
池易暄维持着礼貌的姿态,客气的距离,没有将手抽回,就这么任凭他打量,哪怕对方不是医生,也不是好人。
李槟的视线从他的手肘游走到手腕,目光好像要穿透衬衫,爬进毛孔。面具上的孔洞处黑漆漆的,看不清眼睛的轮廓,像两个吃人的黑洞。
舞池的灯光一瞬间熄灭了,仿佛在提示我这一幕已经结束。我睁大双眼,却发现睁眼与闭眼时看到的光景一样,都是毫无生机的一片黑。
“都是你的错!如果上次你拧断了他的脖子,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什么?
“怎么还站着一动不动?”
我想要上前,双腿却灌满了铅。我看不见!
“你这个垃圾!难道上回犯的错还不够吗?”
我张嘴喘息起来。我该怎么做?
“你需要矫正你的错误!”
我需要矫正他!就像矫正错误一样,矫正他。
舞池的灯猛又亮起,我抬起手遮挡在面前,等到双眼适应了光线,池易暄正隔着金色的面具错愕地望着我,我低下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冲到他跟前,从李槟手里抢回了他的手臂。
李槟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我,眼中有鄙夷的神情,他看到我没有戴面具,又穿着服务生的工作制服,将香槟杯递到我面前,“来得正好,帮我再倒点酒。”
我接过他的酒杯,握进手心,掌心压在冰凉的杯壁上。
“动手呀,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不行。
“香槟杯也很好,敲碎了,插进脖子,怎么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是个好人。
起码在池易暄面前,我想要做个好人。
“哈哈哈——你算得上什么好人?”
“闭嘴!”我吼出了声,手里的香槟杯炸出“咔咔”的碎裂声。
刹那间周围寂静无声,宾客们投来讶异的目光,池易暄脸色有些苍白,招手叫来了其他服务生。
同事们赶忙过来打扫地上的玻璃碴,扶着我的肩膀就要带走我,我却浑身僵直,像发条绷断的木偶,被他们推着向前艰难地挪动脚步,拽得池易暄也向前踉跄。
“松手呀,小白!”同事小声催促我。
两名同事过来一齐掰开我的手指,力度之大好像要将它们一一折断。迫不得已我松开了手,被他们推搡着离去,我回过头,池易暄捧着自己的右手臂,将头偏向了反方向。
黄渝很快就听说我让客人闭嘴,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喝多了还是怎么的。同事们帮我讲话,说我这几天压力太大了所以精神紧张。他禁止我再靠近舞池,只让我在吧台打下手,还让酒保盯着我不要乱跑。
“做点小白特色鸡尾酒,怎么样?”酒保看出我心情不佳,“开心点,兄弟,想一想明天能拿到的提成!”
我低头在酒柜前找酒,从冰柜里铲冰,不再去看热闹的舞池。那都是舞台上的故事,与我没有关系。
调酒、擦拭吧台,我一言不发地干活,任凭肌肉记忆牵动手腕,将酒液从雪克壶倒出,一杯又一杯。
无论谁来吧台坐下,我都将鸡尾酒递上前。我想象着李槟被我装进雪克壶,身体与冰块相撞、打成酱汁,然后往壶里加了一小份蔓越莓汁,增加甜味。
“特色鸡尾酒,免费的。”
我随手将那杯鲜红的鸡尾酒推给吧台边的客人。红是放血时从动脉喷射而出的红。对方没有说谢谢,而是在我将酒杯推过去时,将他的手掌盖在我手背上,按住了我。
按住我,再握住我的手,将手掌向上转去,指腹拨开我紧握着的拳头,落进我掌心。
我抬起头,看到是池易暄,他摘下了面具,坐在吧台角落,金色的面具被他放在手边,这儿光线暗,它彻底失去了光泽。
我们在沉默中对视,不需要言语,我也能知道他在问我:受伤没有?
“没有事。”我将手抽回来,将烈酒倒进雪克壶,加冰。
他望着我,以舞台剧主角的目光,注视着台下无名的我。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于是给出他话端:
“他怎么在这里?”
问出口时音调低得我自己都听不清,可能我本能地认为它愚蠢,问不出口。池易暄依然回答了我:“他是客户。”
我看向远处的舞池,很快就找到了李槟,黄渝已经为我的失礼向他赔礼道歉。刚才的小插曲似乎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他正在甜品桌边拿杯子蛋糕。
我将雪克壶的盖子用力旋进壶,却总感觉拧不进去,所以旋转、旋转、顺时针旋转。
“刚才怎么不抓住机会?”
直到现在我才找到声音的来源——一只小小的苍蝇,他停在吧台边,大摇大摆的模样好像付过我酒钱,声调同刚才一样尖酸。
我回答他:我不想在池易暄面前那样做。
“你可真贴心。”
……
“那人很适合被杀掉?对不对?”
对。他适合被做成工艺品,身体被打结喷漆,制成缠绕的水管,在畸形秀上作为压轴展品展出。
“……白意?白意?”
旋转、旋转。转不进去。我心情焦躁,擦了把额角的汗。
“白意!看着我。”
池易暄从高脚凳前站起,上半身越过吧台,握住了在我手中颤抖的雪克壶,他将我暴起青筋的手腕压低,另一只手握住银色的壶身,暗中使力,与我拔河似的较劲,终于拔出来放到自己手边。
我心里一空,好像失去了我的解压球,下意识就想将其夺回,双手朝前扑,却是他握住了我。
他用力握紧我的手。
“不要犯傻。”
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是在叫我的名字。白意是我。
我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
“白意,你在想什么?”池易暄的眼神仿佛能够融化冰川,而我在温情中瓦解。
“我在想……”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好深沉,仿佛永远不会对我失去耐心。
“我在想……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说话?”
又是一个蠢问题。我总是在他面前问出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我今晚都不和他说话了,好吗?”
……什么?
他收紧握着我的手掌,好像要将我抓住。
“过来,靠近点。”他低声喃喃,吐息间有酒味,像上次接吻时我从他舌尖品尝到的醉意。
我呆怔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前倾身体,他的手掌越过我的肩膀,搭在了我的后颈。
摸了太久的冰香槟,他的指尖都发凉。
“我不和他说话了。”他重复道,如一声长叹息。
原本颤栗的汗毛被他的手掌一揉,服帖下去。
高频的嗡鸣声消失了,世界的杂音再度涌入耳廓。鸡尾酒的酒液在倒三角酒杯里流淌,红是樱桃红。
他让我沸腾不安的血液平静下来。
他让我变得安静。
第53章
舞会进入到了后半程,乐团的演奏风格从轻快活泼的RnB变成了慢节拍的爵士与蓝调。工作人员将实木长桌靠墙摆放,为客人们腾出活动空间,照明灯的色调随即从暖黄明亮变成了紫与蓝。
穿着西装的男士们绅士地弓腰,邀请女士们走进舞池。灯球转得缓慢,碎钻样的光斑慢悠悠地扫过丝绸长裙与真丝领带,夜幕星辰将衣角晕染。
池易暄坐在吧台边喝酒,我想他留在这儿不完全是因为我,可能是为了确保李槟不会受到袭击。
我们之间没有交流,除了他下单鸡尾酒时。我们好像都在等待这一夜结束。
我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但我兀自垂着头铲冰、在酒柜前擦拭酒杯。发现我对他的试探视而不见后,他右手轻推在吧台边沿,将自己的高脚凳转向舞池的方向。
大家跳着交际舞,高跟鞋鞋尖闪烁,裙摆在空中画出大小不一的波浪。
直到这时我才去看他。我哥背靠着吧台面向舞池,偶尔眨动一下眼睛,鸡尾酒杯被他捏在指尖,玻璃杯座抵在膝盖上,很久他才抬起来抿一口。
周围不断有人与他擦肩而过,认出他时与他攀谈,邀请他去舞池,他都微笑着摇头,指一指自己的胃,好像在说身体不适,不去了。
吧台逐渐冷清。微醺的气氛,配上暧昧的灯光,喧闹声消失了,舞池像个打开的巨型八音盒,一对对相拥的小人穿着华美的服饰,踩着节拍在世界中心旋转。
最后一首压轴曲,小提琴拉出悠长的音调,我将雪克壶放下,目光飘向舞台。
明明是无人唱出歌词的伴奏,我却听见雨声,和回忆中稍显遥远的哼唱: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Squeeze me oh-so-tight
Show me that you love me too
“要跳一曲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池易暄从吧台前站了起来,旁边高脚凳上有人落下了一只黑面具,他捡起来递给我。
“和我。”
不可思议。
心脏忽然落跳一拍,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先伸出接过了面具,我低下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能去舞池,酒保不让我走。”
池易暄将金色的面具戴回脸上,双手绕到脑后系紧缎带,说话时眼睛瞟向卫生间的方向,“他去厕所了,现在没人盯着你。”
他捋了下耳边的羽毛,回过头来看我,身体侧向舞池,马上就要出发。
“来吗?”
我咽了下口水,听话地点头,好像晚回答一秒钟他就会飞走,赶忙将面具戴上。
CICI的光线调到了最暗,暗到身边站着谁都无法看清,我们一前一后往人群中走去,他在我前方,走出一段后特意停下脚步回过头等我,像是怕我会跟丢,最后在舞池中央人最多的地方停下了。
钢琴声悠扬,过分投入的主角们随着慢拍的节奏翩翩起舞,而我们是无人在意的群众演员,无人关注,所以表演时加入一点真心也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面对面站立,太过正式,显得局促。我口干舌燥,喉结都粗糙,他两只手贴在裤缝,似乎在思考怎样跳出第一步,深沉的目光落向我的裤脚。
我鼓起勇气,主动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身前,另一只手在空中缓了缓,才落在他腰上。
他掀起眼皮,皮鞋的鞋跟抬了起来,跟上我的步伐。
面具变成了暗金,只有水晶与他眨动的双眼在闪烁。
我们都不是专业的舞者,生疏又缓慢地迈出步伐,一步又一步,在原地转着没有尽头的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是关心还是关爱,示好还是示爱,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希望有一天他也能靠在我的肩膀。
我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舞池昏暗,我才得以有这样一个望进他的机会。我想他也是。
Put your lips next to mine, dear
Won't you kiss me once, baby
Just a kiss goodnight, maybe
You and I will fall in love
池易暄嘴唇微微张开:“你选的歌单?”
“嗯。”
他配合我,皮鞋贴着我的脚尖,金色的缎带从他肩膀滑落,“为什么?”
“是情书。”我说,“写给你的。”
他听见了,却没有回答我,睫毛轻颤两下,随后垂下了眼皮,稍显落寞。
我的手掌从他的腰际滑到后背,将他带得离我更近。他没有后退,跟随着我的节奏,接受着收短的距离。
“看着我吧,哥。我想多看一看你。”
亲吻我吧,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多想与你相拥,以爱人的身份。
他的睫毛向上翘去,面具阴影下的双眼深沉似大海,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我无从得知。我在海底。
碎钻样的光斑像流星,一颗颗跳入他眼里。我们的手掌相贴,高热得出了汗,偶尔被身边的人挤到,他斜过眼观察周围,不自觉朝我贴近,两颗心脏几乎要融到一块。砰、砰、砰。我看向他的胸口,手帕端庄地放在装饰带内,看不出破绽。多想将耳朵贴上前,听一听他的心潮是否也因我而澎湃。
是否只有当我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当别人无法看清我们的身形,我们的心,才有机会贴在一起。
几个小时前喝入的酒精好像直到这一刻才被吸收,我头晕目眩,脚步飘飘,好像长出了翅膀,此刻真想带着他飞出舞池,在银河下漫游。池易暄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原本深沉的目光变得疏朗,一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我想他肯定想要问我在笑什么。
好在他没有问,他知道答案。而我不敢多言,怕惊醒我自己。
多么希望这一曲永远不要结束,长笛却吹出了落幕的尾音。照明光线又恢复成明艳的暖色调,舞池里光亮如白昼,乐团在大家的掌声中起立鞠躬,我与池易暄默契地分开,远离舞池中央最拥挤的地带,像两只仓皇逃窜的老鼠,不敢让别人看见我们的面孔。
老王上台发言,喝了酒的脸发红发涨,额角突起青筋,大家齐齐抬起头,投去仰慕的目光。他手握麦克风,感谢了演出的乐团、莅临的客户,在舞台上亢奋地走来走去,握成拳的手在空中激动地挥舞着。
“我们都要做聚光灯下的somebody,才能够成功!才会被看到!才能有成就!满足客户的需求永远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一连串的狼性发言不禁让我想起高考时挂在黑板上方的大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要成功,要做somebody,流血流汗也不能流泪。
池易暄站在我身边静静地听着,我知道他对这种话术嗤之以鼻,可惜普通人都无法跳出生活的怪圈,我们都是被逼着长大。
前方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里三层外三层,拥挤不堪,而我与他站在最后一排,好像两颗马上就要被离心力甩出的小小颗粒。
我轻碰一下他的手背,他看向我,我说:
“我从来都不想做sombody,我只想做一个可以供你依靠的nobody。”
无名无姓。我为你而旋转。
第54章
今晚月圆,银盘一样高悬在夜空,可能是个好兆头。我将沉重的垃圾袋甩高,扔进路边的铁皮垃圾桶内,转头碰到忙了一夜,出来抽烟的黄渝,他抖抖烟灰喊我早点回家休息,提醒我下次办活动可不要多喝,再在客户面前发疯就会炒我鱿鱼。我点头说好的老板,拍掉手上的灰,回更衣间换下制服。
舞池的照明灯已全部打开,保洁阿姨拿着塑料撮箕扫着被人扔下的面具,几个没吃完的杯子蛋糕凄惨地躺在地砖上,身上残留着半道皮鞋底的鞋印。舞会时有多亮丽,现在就有多狼藉,令人惊叹的是,时针早已转过十二点,在这种环境里,还有事业逼在忙着社交,站在一地垃圾与纸屑里与同行热闹地讨论着项目。也许池易暄说得不错,我确实不适合做这一行。
我刚走出CICI,就看见我哥独自站在树下抽烟。
月亮落在他肩膀,像一片银色的影子,他一只手插兜,一只手夹烟,脸颊被酒精与热气泡得暧昧、泛红。
我走到他身边,提醒他:“少抽点。”
他夹烟的手抖了抖,将橙色的烟头弹到脚边,用鞋尖摁灭,在地砖上留下一道灰色的疤。
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他瞥了我一眼,双手插兜,“下班了?”
“嗯。”
方才还在共舞,现在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舔舔嘴唇,觉得有点渴。
“易暄!”
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我回过头,Cindy站在CICI门口冲我们兴高采烈地打招呼,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礼服的同事。
“我去前面等你。”
还未等池易暄答话,我率先朝前方的路口走去,脚步一点不打顿,直到走到一百米开外的人行道上才停下。
回头看去,树下几人有说有笑,皆是西服、礼裙,相配又合群,反观我自己:不过是皮夹克配牛仔裤。
聊什么呀,这么开心?现在很少见我哥在我面前笑得这么明媚了。骚包。
我斜依在斑马线旁的红绿灯灯下,模仿他平时的模样,双手插进裤兜,左脚掌搭在右脚掌上,津津有味地观看他与别人聊天。
哪一天也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同事呗?既然我有特别的亲和力,肯定能和他们相处得来。
还好今天加上了Cindy的微信,下次找她套套近乎,让他们聚会时把我也喊上。
等了约莫一刻钟,他们终于决定各回各家,一群人分成三派,一派开车,一派坐出租,一派走路回家——幸好没有人与池易暄同路,我远远地看着他朝我走来,月光与路灯调皮地拉扯他的影子。
大提琴女孩已经将西装还给他,此时那件精致的米色外套被他用一根食指勾住衣领,随意地搭在左肩。
他好像从电影场景里走出来,脚踩铺满月光的大地,走进夏天微醺的晚风。
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去他公司楼下等他下班的情景,那时想让他帮我找个工作,他烦我烦得紧,故意拖延自己的步伐,正眼都不瞧我。今天他的脚步却略显轻快,可能酒精也让他飘飘然。
慢慢悠悠、不急不缓,好像知道我不会着急,因此非得让我等着。我哥是个混蛋,喜欢吊我的胃口。
终于,他走出电影荧幕,来到我面前。我站直身体,伸出右手,“我帮你拿衣服?”
我一向很有服务精神。
“不用。”他摇头,“你怎么没在CICI门口等我?”
我忍不住笑:“你到底喝了多少?不怕同事们发现我了?”
没想到他会忘记我们之间的协议:事关他在所有人面前的高贵形象,他居然忘了我不能暴露身份。
他沉默一会儿,指头勾着西装外套,站在人行道边,“我没有觉得你丢我的脸。”
“哈哈,是吗?”
他没再说话。
红灯转绿,我们一起走过黑白分明的斑马线,像在踩钢琴键。
“哆啦咪发——”
走到第五格,他默契地应了我一声:
“嗖——”
发出的音节像飞船破开臭氧层、穿越虫洞时的特效。
我们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有鸟鸣,翅膀扑棱着从洋槐枝头跃起,投入黑夜的怀抱。路灯形单影只,我们的影子却凑成了对。
回到公寓大楼,脚步声依次点亮走廊。池易暄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钥匙串,金属相撞时叮铃清脆如铃响。
关上家门以后,我弯腰换鞋,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似提琴。
“我知道我没有替你做决定的权利。”
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我用脚尖勾过拖鞋穿上,“你不用解释,我早就不生气了。”
“为什么?”
我耸耸肩,“不知道,对你就是恨不起来。”
他半垂着眼看我,似乎在咀嚼我说的话。经过一整晚的高强度社交活动,他原本用发油压平的头发翘起来两缕,我走上前用手指捏住,原本想要帮他抚平,却觉得自己好像捏住了小蚂蚁的触角。
蚂蚁靠触角来传递信息,我将手掌转移到他的肩膀,然后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我们的鼻尖碰到一起,吐息交缠在一块。
我知道自己很突然,只是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他有些错愕,眼神闪烁。仔细观察他的脸,肌肤上覆着一层短短的绒毛,脸颊泛着桃粉色。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他的气息很快就涌入鼻腔,带着暧昧的醉意。
听说我们在面对喜欢的人时,会嗅到别人嗅不到的味道。人类也和动物一样,会释放自己的信息素。我站在我哥身边时,就以为自己触摸到幸福,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能接吻吗?”
他将我稍稍推出一拳的距离,抱起手臂勾着嘴冲我笑,浅浅露出上面一排牙齿。
今天他眼里没有高高在上的意味,好像我只是讲了个无伤大雅的笑话,而他愿意捧场。
我们都知道答案。
我又靠上前,这回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像捧住宝贝。
“你不能说不。”
他被我捧着,微微仰起头来看我,我的面孔取代星辰,落入他眼中。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坏蛋。”
我啄一下他的嘴角,垂眼去观察他的表情。他眼神有点醉,脸上没写着讨厌,于是我伸长手臂摸向墙边的开关,在黑暗中挤进他的牙关。
因为我是坏蛋,所以让我来做恶劣的一方;让我来撬开他的牙关,逼迫他与我接吻,吻得他从喉咙里挤出粘腻的鼻音,呼吸不畅时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掐紧我的肩膀——抓紧我吧,让我以为你也在拥抱我。
我将他的默许当成纵容,也许他也拿酒精当挡箭牌。
“白小意……”
轻飘飘的一声,却在我耳边炸出一声惊雷,酒意模糊的大脑瞬间变得清醒,高频的嗡鸣声冷不防刺进耳膜。
黑暗中我们对视,阴影勾勒他的五官线条,从眉心到唇缝,如画笔流畅地勾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的脸半阴半晴,头微微靠向左侧肩膀,是有点疲倦的醉酒状态,片刻后他抬起左手,掌心轻轻盖在我眼前,像天使垂下羽翼,遮住了我的视线。
“哭什么?”
“哥哥,能不能再叫我一次?”
他掀动眼皮,喉结缓慢地滚,像老胶卷在费力播放。
“白小意……”
漫长的空白后,跟着一道忧伤的叹息,“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
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我想将它们刻成唱片,好在将来拿出来回忆。
难道因为面具下的我们太过丑陋,所以一定要等到夜幕降临,才有勇气收起獠牙?我埋进他的掌心。真丢人,第二次接吻时滚下了眼泪,好像听见他在说爱我。
不可思议,又荒谬。可能爱本就不讲道理。
第55章
梦中我在云端行走,与飞鸟比翼,走着走着双脚被云朵吃掉,挣扎几下无果,干脆躺平了掉入温柔乡。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怀里抱着池易暄。昨夜我哥让我上了他的床,虽然主要是我死缠烂打,加之体重沉,躺下了就打起呼来,他拍我一掌,发现我没反应后,兀自翻过身躺下。
见他没来踹我两脚,我大咧咧将胳膊往前一探,挂在他肩膀,身体蛇一样向前扭动,贴到他背后。
他知道我装睡,声音一如既往得冷酷,“想在这儿睡的话,就不要得寸进尺。”
我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将造次的手臂收了回来。
我哥没睡着时像个炸药桶,睡着了就不一样了,安静得可爱,他睡得虽沉,但料不准我动一下就将他惊醒,于是能使力的地方就只有眼皮。
太阳费力挤进窗帘间的缝隙,在棕色地板印上三角形的金色拉花。我津津有味地看他睡觉,睫毛轻颤,黑发散落在纯白色枕巾,脖颈间有沐浴液的清香。好想上去舔一口,或是摸过手机自拍一张,作为我们的第一张床照,设成手机屏保。
当然有些事想想就可以了,我很惜命。
周六难得他不用加班,听Cindy说他们今天都可以睡个懒觉。我心满意足地抱着我哥躺在他的柔软大床上,现在是做春梦的好时候,适合去梦里剥光他的西装。
床头柜却突然嗡嗡震了起来,像有人拿着迷你电钻在打孔。
池易暄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我怼在他眼前的大脸时愣了下,局促地移开目光,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谁大周末早上给你打电话啊?”
“闹钟。”他将手机放下。
“……6。”
我哥病得不轻,周六还要定闹钟。他就要掀开被子下床,我眼疾手快扯过他的睡衣领子,他一下重心倾斜,倒回床上,回过头看我。
“干什么?”
我用被子将他缠住,四肢并用将他拽回床上,“再给我抱会,我还没睡醒。”
池易暄冷静地回我:“我睡醒了。”
“听话,哥,就一会。”
他被我用手臂双腿五花大绑,像被细绳捆进荷叶包的粽子,我看到他闭了闭眼,像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五分钟。”
五分钟足够我充好电了,但他是真抠,看了眼时间后就闭上眼睛僵尸一样挺着,显得我像个霸王硬上弓的流氓。
好在我不介意,五分钟也抱得享受。时间到了,他准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我躺在他床上翘着二郎腿玩手机,哼着昨夜歌单上的歌曲。
过了一会儿他从卫生间回来,双手扯住我身下的被子用力一拽,将我掀下床。
我一下就滚到床下地毯上,脸着地。他面不改色,“我要洗被子。”
他妈的。
我抓了抓头发,爬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刷完牙后将两面镜子打开,在镜面后满目琳琅的储物架上精挑细选,最后拿起他的电动剃须刀贴到下巴上。
池易暄抱着被子进来,将它塞进洗衣机,几次瞄向我,好奇又困惑的模样,好像想问什么却问不出口。
启动洗衣机后,他确认了什么似的,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剃须刀。
“这是我的剃须刀!”
“对啊。”
“……你自己没有么?”
“忘了,没带过来。反正不都一样?”
池易暄将剃须刀翻来覆去地查看,最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过去一年,你不会都……”
“都用的你的。”
“……”
他倒吸一口气,好像要晕死过去。
“谢了,老哥。”我拍拍他的肩膀,去厨房饮水器前接水。
三分钟后他才从卫生间里出来,面如死灰地拉开冰箱门。
我抱着臂依在墙边,扬了扬手里的水杯,“这我用的可是自己的啊。”
他瞥了我一眼,回过头继续翻冰箱,仓鼠一样,这儿找找那儿掏掏。
眼看他就要将我整理有序的冰箱翻乱,我搁下水杯,走到他身边。
“我来做饭吧,你去歇着就行。”
“我不想吃烤吐司。”
“那你想吃什么?”
他翻出一碗昨天的剩饭,又从冷冻室里掏出一袋冻虾仁,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
“我做个炒饭。”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会做炒饭?”
“这有什么难的。”他撕开虾仁包装袋,拿了个碗去水龙头下接水解冻。
“需要我帮忙吗?”
“别来帮倒忙。”他背对着我,举高手嫌弃地摆了摆。
那好。我兴致勃勃地去客厅打游戏。我哥给我做饭还是头一次,隔着厨房的玻璃推拉门,他系上蓝色围裙,一双筷子将鸡蛋液打得震天响,锅铲扬得有模有样。看来他比我想象中自理能力要强。
过了一刻钟,闻到一丝糊味,扭头就看见他将厨房的窗户全部打开了,双手拿着塑料砧板用力挥舞,往外头扇风。
扇完风,又镇静自若地将窗户阖上。灶台紧接着窜起两条火舌,眼看就要爬进油锅,我起身就要去帮忙,只见他眉心一紧,右手挪开炒锅,左手握铁锅铲,打地鼠似的,“梆”一捶将火舌捶灭了。
我擦了擦额角的汗,抱着手柄重又坐下。
终于听见他关火,池易暄推开厨房门端出两碗饭放到餐桌上,双手叉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叫我过去。
我走到餐桌前,他向我介绍:
“虾炒饭。”
只见碗里的炒蛋糊了、也黑了,虾仁缩水成干瘪的疙瘩球。
“你这确实挺瞎炒的。”
谐音梗,哈哈。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哥沉默了,放下手里的锅铲。
“那就出去吃吧。”
“别!我爱吃!”我拿起勺就往嘴里铲饭,咸得发齁,没忍住咳了一声,从嗓子眼里呛出三颗米饭,“真香——”
池易暄默不作声解下围裙,去水池边洗手。我搁下饭碗,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
“好哥哥,我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不好吃。”
“没有!我爱吃!我爱吃啊啊啊!”
我抱着他在他耳边尖叫,他终于不耐烦地“啧”一声,手指堵在耳眼,“闭嘴,吵死了。”
完了,我哥再也不会给我做饭了!我嘴怎么就这么贱!
我拿出深情款款的眼神攻势,眨巴着眼望他:“我哥给我做的,屎我也爱吃。”
“……那倒也不必。”
“别生气了,好哥哥,我真就是逗你玩的。”
他洗完手擦干,我依然挂在他背上,他尝试推我两下,没推开,就这么拖着我,像扛麻袋的偷渡客,步伐沉重地朝玄关走,“出门吧,我想吃麻辣烫了。”
麻辣烫?我爱吃,于是松开了他。如果真吃完他那碗盐炒饭我可能今晚就会得高血压。他像是终于从五指山下逃出的孙悟空,大步跨到衣帽架边,拿起挂在上面的车钥匙。
我换上运动鞋,刚要出门突然想起我那可怜的笔记本电脑,上次它被池易暄一拳头锤成两半,到现在都没来得及修。我返回客厅,将它勉强合上后夹在腋下。
“吃完能顺路去趟菜市场吗?那儿有不少修电脑的。我刚从黄渝那儿拿到了提成,想今天把它修了。”
“哦,可以,正好我也要去。”
“你要去买什么?”我以为他要去买菜。
他说:“买剃须刀。”
第56章
因为顺路,我们先去了趟菜市场,找到一家修理电脑手机的店铺,店老板从我手中接过笔记本电脑,打趣道:“你这是屁股坐上面了?”
“差不多。”
老板让我下周去取。池易暄作为恶意毁坏他人财物的始作俑者,在我付款时连个掏钱包的动作都不装一下,他是一点不跟我客气,就那么站在旁边看着我刚饱满的微信钱包被人吞掉一大块。
出了维修店还若有所思评价一句:“还挺贵。”
你说为什么贵呢,哥?
交完电脑,陪他去买剃须刀,然后回到车上准备去餐厅。我将新买的剃须刀放进手套箱,“那你旧的那支不要了?”
“送你了。”他刚发动引擎,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变速档挂回泊车挡,狐疑地转过头来,“你没用过我别的什么东西吧?”
“哦……”我假装沉思片刻,“用过你的牙刷,之前旧牙刷坏了,就用你的刷了两周牙。”
很少在我哥脸上见到这么丰富的表情,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眼睛铜铃一般圆,三秒钟后将下巴用力合上,露出咬紧的牙关,伸出双手从驾驶座倾倒过来,就要来掐我的脖子。我见状赶紧求饶:“逗你玩的!我逗你玩的!”
他拽住我的领口,指着我的鼻子,像个要杀人的教导主任:“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牙刷没用过,最起码的底线我还是有。”我再三保证,举高双手作投降状。
他半信半疑地松开手,发动奥迪之前又瞪了我一眼。
“真没骗你,哥。”我双手合十向他保证。
不过我倒是用他的毛巾擦脸,哈哈。
刚过白露,气温不似酷暑,变得舒适。洋槐在凋零前夜,落在砖色人行道上像九月飞雪。池易暄降下车窗,将左手臂架在车门上,初秋的风亲吻额头,让我想起了妈妈。
这会儿真有种在度假的感觉,他不需要工作,我也不需要长大。真希望秋天能够带走所有的忧愁。
一线北方城市的车流不再像夏天一样疯狂。路边刚有人将车从停车位上开走,池易暄眼疾手快,打开应急车灯,脚猛踩油门,方向盘一甩,车屁股瞬间挤进空位,一番操作行云流水。
下了车,朝餐厅走去,路过附近商圈新开业的小食店,店员刚刚在门口摆上了通电的荧光招牌,上面写着活动期间买章鱼小丸子送奶茶。
“买章鱼小丸子送奶茶。”我停下脚步,念着广告牌。
“不是马上就要去吃饭了吗?”
“我想吃。”我转头看向他,“好哥哥,我想吃。”
池易暄瞥了一眼店招牌,轻轻“啧”了一声,虽然不情愿,还是从了我。
这家小食店的店面比韩晓昀的还要小,设置在这种地段,十平米的店面也能值千金。店员的工作区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只有墙边镶了条长桌板,漆成与墙体一样的白色。桌下摆了几只高脚凳,这就是用餐区。
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订单很快就完成,我从取餐窗口拿过奶茶,拉过一只凳子到用餐区,将吸管插进奶茶,先递给身边的池易暄。
“喝吗?”
“不用。”
“尝尝呗。”我往前递了递。
他犹豫两秒,接过去喝了一口,皱眉说:“太甜了。”
他是被韩晓昀的低糖低卡奶茶惯坏了,我让他小声点,店员就在我们身后。他摇摇头,将奶茶推回我手边,我拿过来咬上他含过的吸管,吸了三块椰果上来,“是有点甜。”
物价上涨得厉害,六只小丸子要三十六块钱。我从店员手中接过一次性纸盒,回到座位上,用竹签插起一只送入口中,当即烫得嘴里冒烟。
“烫、烫……”
池易暄将装着章鱼小丸子的纸盒往我身前推了推,“烫就吐出来啊。”
我指指嘴巴,“六块……六块一个……”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为六块钱折腰,表情从无语变成了无奈。我鼓风机一样鼓起腮帮子往外吹气,一只手在嘴前扇风,“哥”与“烫”两个字轮番吹出嘴角,他听着听着突然笑了一声,好像看到小狗下人行道时不小心被台阶绊到脚,摔了个四仰八叉。
今天他的笑好像和昨晚站在同事们身边时不一样,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也许是眼角眯得更细,挤出了更多的笑纹。
不断鼓入嘴里的气流带走了不少热量,我终于可以将它吃下肚。
“还可以。”我将章鱼小丸子推到他手边。
“你想要烫死我?”有了前车之鉴,池易暄不上当。
“那我给你吹吹。”我叉起一只丸子,沾了点流到盒底的酱料,再往柴鱼片里滚一圈,吹了几下后送到他嘴边,另一只手掌在下方。
“我自己来就行。”他想从我手里拿过竹签,我立即将丸子往回收,“没事,我喂你。”
池易暄又被我逗笑了,这是今天第二次,“你是皮痒了。”
“是,得你亲一口才好。”我又往他嘴边送,“快点,我手都累了。”说着环顾四周,“现在没人看,机会正好,别害羞。”
他面露不悦,说着“不要”,喉结滚得烦躁,我装没听见,他将头往反方向摆到没法再摆的角度,而我紧随其后,从座位前站了起来,将小丸子贴到他嘴边。
他迫不得已张开了嘴。
“怎么样?还行吗?烫吗?”我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咀嚼,腮帮子鼓起小小一块,吞咽时圆润的喉结滚动一下。
他拿过纸巾擦了下嘴角的酱料,没对味道做评价,只是说:“不烫。”
我笑眯眯地看他,感觉自己好像动物园里的饲养员,养了只冷血的毒蛇,平时不是被咬,就是被喷毒液,属于隔三差五就要中毒受伤。今天对方终于乐意从我手中衔过一只蟋蟀。
好感动。我怎么感觉今天是和我哥约会来了,我们就像全天下的普通情侣,喝一杯奶茶,再用一根竹签,分一份小食。
树叶由绿转黄,一转眼就卷曲、脱离了枝干。秋天来得好快,池易暄的忙季也是,他的应酬变多,隔三差五就醉醺醺地回家,瘫在椅子上歇息时头向后仰去,脖颈勾出弯折的曲线,似睡非睡。直到我倒立的五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才会有一点反应。
“你……不去上班吗?”他总会对我的出现感到诧异。
“最近接到了新单子,给人做定制服务,所以这些天不用去喝酒。前天你才问过我这个问题。”
“哦……”
他又将眼睛闭上了。
我去厨房给他接了杯温水,舀了一勺蜂蜜拌匀后送到他手边,“喝点。”
他支棱起脑袋,撑开沉重的眼皮,双手扶在桌沿,抓紧后将依在椅背上的后背拉直,“谢了。”
我闻到过分浓的酒气,“今天项目谈得怎么样?”
他自顾自喝着蜂蜜水,眼皮越垂越下,鼻尖都要埋进杯中,直到我又问了一遍,才抬起头来,略显迷茫地问:“什么?”
“你不是为了项目去应酬吗?”
“哦,谈得还行。”他又垂下头喝水。
听不出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我猜测进度不乐观,这是这个月他喝醉的第三次。
“什么破工作啊?你天天嫌我喝得多,跟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喝完了蜂蜜水,将水杯放回桌沿,又软绵绵地贴回椅背上,“为了赚钱。”
我拿起杯子走到水池边冲洗干净,“上次和你们公司合作时我拿了不少提成,你需要就拿去吧。”
“你这只是暂时的,自己留着吧。”
“什么暂时的?说不定以后我就成了酒吧业巨头,谁知道呢?”我想起他曾在厦门许下的心愿,“你不是一直想去罗马吗?现在机票钱我算是赚到了,说不定再过两个月我连高级酒店的钱都能赚出来……”
上一次假面舞会办得成功,超出了老王的预期,我按池易暄说的,事后去找黄渝谈条件,现在我就是CICI俱乐部的男模、兼市场部门总经理。最近每个月都能有一两家公司来咨询我们的定制服务,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吹完牛皮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将洗净的水杯倒过来挂在杯架上,回过头去看他,本以为我哥会损我两句,他却眼神泛空地望着我,八成没有听见我的话。
没听见正好。我清了清嗓子,“少喝点,大不了我打工养你。”
他短暂地清醒过来,“你那点工资,两份也不够养我的。”
“嘿,你还挺金贵!这样吧,我去打三份工——我偷电动车养你。”
“你哥还没落魄到需要人养。”
我愣了下,已经很少听到他以“哥”自居。
池易暄扶着椅背晃晃悠悠地从餐桌前站了起来,朝阳台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你要去哪儿?”
他一言不发地推开阳台推拉门,来到他常抽烟的角落,从扶栏上抓过他的塑料打火机,低下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然后他用拇指搓了把打火石,还未成功点上火,就被我一把夺走咬在他嘴里的烟。
“你都醉成什么样了?想死是不是?”
“不会有事的。”他来抢我手中的烟,酒气扑面而来。我真怕他从阳台上栽下去,明天登上新闻头条:投行精英坠楼身亡,是不可跨越的社会阶层,还是年轻人的最后一声呼救?
我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捞住他的腰,“你清醒点行吗?”
他耷拉着眼皮,左手朝我伸过来,我立即将烟举高,然而他的指尖在半空中画出平缓的曲线,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捏了捏。
“白小意……”
我心里一跳,毫无防备,看着他醉眼朦胧,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拿烟的手指蜷到了一块,将它揉碎。
我一直以为自己乐观,为什么印在他眼里却时常显得忧伤,无法分辨到底是我令他忧愁,还是因为我望向他时,在为他而哀怜。
“喂,再这么叫我,我可就要亲你了。”我翻转手掌,将碎成几块的香烟扔到身后。
池易暄听到这句话眼皮缓慢地眨,一只手撑在我捞住他的手臂上借力,稍稍站直身体,迷蒙的眼角漾起笑意。
“白小意?”
尾调上扬,是挑衅,还是邀请?他说的是醉话,我的心跳却空掉一拍。
我是个坏蛋,可现在他愿意唤我一声“白小意”,我就不想再胁迫他。我捧过他的脸凝望他,夜色浓重又暧昧,勾在他圆翘的鼻尖。
我低下头与他接吻,酒气顺着嘴角跑进了口腔。
他“唔”了一声,眉心拧起又舒展开,眼皮逐渐阖上,睫毛变得安静,不知道是不是被酒精烧坏了脑袋。
此时此刻,我们沉溺地接吻,多么近似爱情。
第57章
北方城市十二月初就下了第一场雪,初雪那天池易暄依然一身酒气地回到家中,进了家门他先脱下鞋,然后取下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同黑色长风衣一起挂在衣帽架上。
我正在为跨年夜的活动写清单,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喝酒了?”
“今天没喝多少。”
“脸都红着。”我低下头继续敲键盘。
“冻的。”他走到电视柜下翻找起来。
我察觉到那是药箱的位置,放下电脑。
“你在找什么?”
“……胃药。”
“在我这。”我弯腰从茶几下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之前有几次我喝得太多,胃不舒服时便将药拿到了更方便的位置。他撑着膝盖从电视柜前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接过药,与我的手指短暂地相碰。
不对劲。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他去厨房接水,嘴上还在说:“真没喝多少。”
我跟上前,然后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将手背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捧着水杯的手腕颤了颤,有些惊讶,就要往后躲,我立即握住他的肩膀按住他,“别动。”
体温不对。
我赶紧从客厅拿来体温计,他却绕过我朝卧室走,“我没事。”
“嗓音都变了,叫没事?”我将他拽回来,“快点。”
他不情不愿放下水杯,看了我一眼,将体温计从毛衣下伸进去,夹在胳肢窝,然后捧起水杯就要回卧室。
“就站在这儿测。”我怕他一会儿就要偷偷将体温计拿出去。
“得要五分钟呢,我不能坐会么?”
“不需要五分钟——”
话刚落音,就听见嘀嘀的提示音。上次他生病时我嫌弃他那根破体温计测量时间长,于是给他换了个更高效的。
拿出来一看,37.8度。
我拿到他眼前晃了晃,指尖敲在显示屏上,“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低烧。”他还不当回事。
“你别跟我废话了,去床上躺着吧你。”
我将他往卧室里赶,他还和我打哈哈,觉得我小题大做。我懒得和他浪费时间,稍稍弯下腰,右手从他膝盖下绕过,左手揽住他肩头,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惊呼一声,差点将手里的杯子甩出去。
我将他抱进房间,拿来睡衣,再将空调温度升高。
“睡衣都给你拿来了,我现在去烧点热水。”
“我还没洗澡。”
“明天好点了再洗不行么?脏一天能要你的命啊!”我有点冒火,音调也高了些,他不说话了,慢吞吞地接过睡衣。
我比他更熟悉他的身体。每一次都是这样,压力大点就会生病,起初是低烧,第二天很快发展成38度以上,吃完退烧药晕晕乎乎睡上两天,基本上就能恢复。我从妈妈那儿学来照顾他的方法,给他烧壶热水放在床头,止痛药退烧药和胃药全都摆在他手边,然后又拿来水盆,里面加上几块冰,打湿毛巾后刚要往他额头上贴,他就将手挡在面前。
“低烧,不用。”
“闭嘴。”
我将毛巾叠成长方块,不由分说贴在他额前,又伸手在他脖子上摸了下,感受着他的体温,“明天这个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池易暄躺在床上,明天笑不笑得出来不知道,现在倒是笑得很调皮,“你还挺了解。”
“不是我想要了解,谁叫你那么脆弱,像个瓷娃娃。”
“说什么呢。”
他将额前的湿毛巾甩向我,“啪”一声,毛巾像章鱼一样挂在我鼻尖。我耐着性子取下来,放进水盆里再次打湿,重新给他贴上,“你也就是现在闹腾。”然后从床边站起身,“我去忙了,不舒服叫我。”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两只手听话地贴在身侧,这回没将毛巾甩向我,看着我为他关上了灯。
夜里我三次推门去看他,怕开灯会惊醒他,于是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走到床边,将手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上。
稍稍偏高的体温,贴在手背上暖得很,像个热水袋。
离开之前再为他更换一次毛巾。我蹲在床边,手泡在冰水里给他搓毛巾,像个不辞辛劳的小妇人。
终于等到天亮,我又一次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本以为他还在休息,却看见被子下鼓起一个大包,将他完全笼罩。
我差点以为他窒息而死,冲上前掀开,发现他模仿乌龟,弓着背躲在被子里偷偷玩手机。
猝不及防被人掀开龟壳,他像只突然见光的蝙蝠,吓得浑身一哆嗦,我俩一阵大眼瞪小眼。
“你想死啊!”我回过神来,夺过他的手机,“生病了还玩手机。”
“我回个工作邮件。”
“回你妈啊!”
我气势汹汹打开他的微信给Cindy发消息,让她帮池易暄请个病假。
“请什么假啊?又没什么事!”他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去卫生间,被我一把拽住了衣领。
“池易暄,我有两条路给你选,要么听话地躺下睡觉,要么被我揍晕了睡觉,你选哪一个?”
他滚了滚喉结,吞咽时发出轻轻一声“咕”,“……你是暴力狂么你。”
“我是。不听话的都得挨揍。”
手机震了震,Cindy回复说没问题。我向她道谢后,冲池易暄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战利品一样收进口袋,“病好之前想都别想。”
他无语地躺回床上,双手捂在脸上。
我哥生病,我遭殃,原本白天是我的入睡时间,我却撑着眼皮给他煮鸡汤。听到卧室门开了,我抄起锅铲子就要去揍人,池易暄捂着肚子先解释道:“上个厕所。”
“去吧。”我挥了挥锅铲,同意了他的申请。
过了一会儿又见他捂着肚子出来。我问他:“拉肚子?”
“……没有。”
“那怎么捂着肚子?”
“胃不舒服。”
他弓着腰,双膝微微屈起,走路都有些困难。
“再吃点胃药?”
他点点头,慢慢走回卧室睡下。
下午去给他测体温时,果不其然,已升至38.7度。我给他喂了退烧药,将饭菜端到他跟前,他撑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他没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点。”
我连拖带拽将他从床上扶起来,拿过一只枕头垫在他腰后。为了提升他的胃口,今早他熟睡时我又去菜市场买了点开胃的榨菜回来。
他喝了两口稀粥,一根榨菜要在嘴里嚼口香糖一样嚼十几下才吞下,然后他将碗放回床头柜上,“晚点再喝吧,真的没胃口。”
昨天这人还精神奕奕地跟我斗嘴,今天就少了半条命。我扶着他躺下,隔着睡衣都能感受到高热的体温,我为他掖好被子,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疲倦地合上了。
今晚本来打算去CICI上班,临走前我却改了主意。池易暄这次烧得厉害,吃完退烧药虽然体温稍有降低,可一旦药效褪去,马上又变成38、9度。我给他物理降温,每个小时换条毛巾,后来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在床边,腿上搁着笔记本一边给黄渝打工,一边观察他的情况。
一整晚他都睡得极沉,身体都没翻过一次,以至于我不得不将手指探到他的鼻孔下去测他的鼻息。好不容易熬到早晨,他的状态似乎好一点了,吃掉了一整碗饭,还看我打了会游戏,打游戏时我给他拿过一条毛毯盖在身上,他屈起双腿后将膝盖抵到胸前。
“胃还是不舒服吗?”我问他。
“嗯。”
“不如去医院看看吧?”
“可能是这段日子喝得多了点。”
“你也知道自己喝得多啊!”
“下次不会了。”
“如果明天还没好,就去医院!”
“也不是第一次胃痛了,我心里有数。”
“池易暄!”
我叫他的全名,终于他不再找借口,闷声说了句“好吧”。
晚上睡前又给他喂了两颗退烧药,他的体温降到了37.4。我继续向黄渝请假,抱着电脑守在床边。
一连两天没有睡觉,本来想要努力工作,眼皮却挂上了铅球,没一会儿我就靠着背后的墙睡着了。
梦中我与池易暄在斑马线上共舞,黑键与白键代表着不同的音调,我们脚踩音符,手牵着手在月光下演奏奏鸣曲。
猝不及防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声调时断时续、忽近忽远,虚弱像一阵风,却吹散了我的梦境。
惊醒的瞬间就看见一只黑影跪在我面前,我当即跳了起来,将卧室灯打开,赫然看见池易暄捂着小腹跪坐在地上,抓着床垫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他的头发全部汗湿了。我去扶他,他却根本站不起来,反而碰他一下就让他痛得直喘气。看到我醒来,他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我的手腕,手背掌骨根根凸起,在我手上抠出了几道血印子。
我心慌意乱,也在他身边跪下,看到他的脸刷了白漆一般,被涔涔冷汗浸透,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痛苦不堪的破碎音节,那似乎都不像是他主动发出的呜咽,更像是身体受到重创时而挤出的呼救。
“哥,我送你去医院!现在就去……”
我扶住他掐住我的手,正想将他抱起来,他原本紧绷到骨节分明的手却突然松了弦,从我的手心里无声地滑脱。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没再听见他压抑的痛哼,房间里静得能听见针落。
他倒在地上,身体停止了颤抖,好像只是睡着了。
第58章
我又蠢、又傻,出门时跑得太急,都没想到现在是寒冬,没有给我哥拿一件能够披在身上的外套就抱着他冲下了楼。公寓大厅里开了暖气温度也不高,我光脚踩在瓷砖地上,眼泪鼻涕一起流,将身上唯一一件薄毛衣脱下来,套在了他的睡衣外头。
我是世界上最蠢的傻逼,池易暄说他没事,我居然就相信了,随他乱来。我应该第一天就带他去医院的,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应该绑着他去医院。哪怕今天白天去了也好啊!我真他妈就是一傻逼,活该谁也照顾不了,谁也保护不了。要是害死了我哥,明个儿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前台姑娘打完120,为我们拿来她的羽绒服,说我不穿衣服会生病。我接过后结结巴巴向她道谢,将羽绒服裹到了池易暄身上。
视线模糊得像在浆糊里泡过,无论我怎样用力地撑开眼皮,都无法看清我哥的面孔。泪水如珠串,噼啪打湿了他的脸,轻薄柔软的羽绒服裹着他,我怎样紧抱却都觉得虚软。
“哥、哥……”
我急切地呼唤着他,我想他可能只是睡得太沉了,或者他是在跟我恶作剧。我拍了拍他高热的脸颊,看到他薄薄的眼皮上蜿蜒出紫色的血管。
“哥,我不闹了,你不想我去CICI上班我就再也不去了,好不好?”
前台姑娘的羽绒服太小,我只得扯过外套的左右领口,尽力将它们闭合。我包裹起池易暄,将他的手臂藏进更为温暖的外套下,可是刚一松手,他无力的小臂就从衣摆下滑脱,垂落在身侧。
我心中生出无边的恐惧,浑身颤抖起来,上下嘴唇不可控地打起架。
我喃喃着向他道歉:以后我都会听话,你要我回家我就回家,你要我向西我绝不往东。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你把眼皮睁开好不好?看我一眼吧,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逼我!你不理我,我现在就去拧了李槟的脑袋!你听到了没有!不醒来我就去杀人!!
可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嘴唇同脸庞一般灰败,身体却像要烧起来。
“快到了!救护车快到了——”前台姑娘拿着电话高声告诉我。
我立即抱起他冲出大厅。公寓与大马路之间有一条连接的小马路,我害怕救护车看不清楼牌号,开过了头或是绕了路,抱着池易暄赤脚踩在积雪的水泥地上,朝大马路走去。
寒风呼啸像刀片,吹得眼泪刚流下来就要结冰。我低头去看我哥,眼泪便落到他脸上,也像要结冰。我怕极了,怕他要在我怀里烧尽,被寒风一口气卷走,变成流星的尾迹。
闪烁的急救车车灯从马路尽头亮起,我一下慌了神,高声喊叫起来,拔腿朝前方冲去,可是我没有穿鞋,才跑出两步脚底就猛一打滑,失重的瞬间身体向前栽倒,我下意识闭紧双眼,将自己与他调换了位置。
后背撞到结冰的水泥地,我爬起身就去摸池易暄的脑袋和身体,他依然沉默地闭着眼,被柔软的羽绒服所包裹。幸好他是摔在我身上。
我跪坐在马路边,背向着寒风吹来的方向挡在他身前。如果刚才摔到他了怎么办?我不敢想,也不敢再向前跑。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该死!
我该死!我该死!我将双手俯撑在薄薄的冰面上,向神磕头祈祷。
万能的神啊,求你带走我吧——
带走我吧,把他留下来。求求你,让我去换他吧,求求你——
我不是正常的孩子,所以终结在这一天也没有关系,可是我哥不一样,他吃过好多苦,亲生母亲不曾爱过他,人生的甘甜还未来得及品尝。我是偷走他幸福的小偷,受罚的人理应是我。
惩罚我吧!别伤害我的哥哥。
乍然亮起的远光灯逼得我忍不住抬手遮挡在眼前。车厢的车门向两侧打开,几人跳下车来,动作迅速地将池易暄抬上了救护车,接着走过来两名护士握住我的手臂将我从地面上扶起来,问我是不是病人家属。
我说是,我是他弟弟。
他们将我带上救护车。我坐在病床对面的长条软包座椅,看着护士为池易暄戴上呼吸面罩,忙碌地测量着他的心跳与血压。体征监护仪嘀嘀地响着,心电图拉出弯折的线段。我想去握我哥的手,却发现自己吹了太久的风,十根手指冻得像冰棍。
我只敢轻轻碰了下他的指尖便将手收了回来,用力地搓揉起来,先是将左手掌包裹住右手掌,再将右手掌用力揉过左手的骨关节,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是我不够虔诚,也许当我将双手搓得热了,搓掉皮、蹭出血,也许我杀死我自己,我哥就会醒来。
护士们几次看向我,眼神既好奇又古怪,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拿出一只医用棉球过来擦我的额头。我立即将他的手推开,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你在流血,你不知道吗?”他将棉球递过来,“怎么会额头上都是伤?”
我看向对面的车窗,树影一只只倒退,玻璃窗上隐约映着另一位男人的面孔,有些熟悉,却是头破血流。
“擦擦吧。”
我接过棉球,擦了两下额头,眼泪忽然如泉涌,打湿脸颊,淌过脸上的血迹,落在脚边是淡淡的粉。
护士询问起池易暄的情况,问一句我答一句。
我不敢去想最差的情况,睁着空洞的眼,望着安静的他。我回忆着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睛曾有多么明媚,想起他与我第一次前往游乐场时,旋转木马上一只手臂向外自在地伸展。我想起冬天的大颗雪球在他头顶破散,粘了几只晶莹剔透的六角雪花在发梢,他用食指将一缕头发顺着额角发际线梳起,另一只手悄悄藏到身后,团起地上松软的白雪。
我想起小时候学骑自行车,他在后面推我的后座板,推到下坡车速越来越快,他怎么也追不上,就在后面大喊:“白小意——你慢慢地刹车——”
我哪里知道什么是慢慢地刹车,两只手一起握住前后刹,结果车刹住了,我没有,身体被惯性甩出,在空中飞出抛物线。
我蹭花了脸,磕破了膝盖,池易暄将我掂到背上,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喘气时像头公牛,自己跑得快要断气还不忘和我说话,说的是让我别死。世界天旋地转,我摔得头破血流,趴在他背上却感到安心。
只有这些生动的记忆能够为我续一口气,只有想到他时,我才不至于崩溃。手终于被我搓热了,红得像脱了层皮,我捧住他的手,在心中默念:哥,我们上救护车了,你马上就会好起来。哥你别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里,如果害怕了就想一想我吧,就像我想着你一样。
救护车在马路上疾驰,最终一个急刹在急诊室前停下。护士们手忙脚乱地将池易暄抬上医疗急救床,我跟着他们一起推床,很快就被拦在了抢救室外。
两名护士来拉扯我的手臂,让我松手。我哀求他们让我进去。
“家属不可以进入抢救区,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通知你。”
“我不会捣乱的,求求你让我进去吧——”
“先生,您现在是在耽误我们抢救!”
“你不懂!我哥不能没有我!我哥没有我不行!!——”
他们掰开我的手指,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跄跄摔倒在地,抬眼就看到白色的病床消失在闭合的急诊室大门后。
我的心好像被抽空了,眼前是一片黑,世界变成逼仄的水泥方盒,从四周压缩,而我失去了藏身的角落,就要被挤得血肉模糊。
我瘫坐在地上,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加更章
谢谢朋友们的评论和海星!很喜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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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CT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穿白大褂的医生问池易暄的家属在不在,我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她面前。
“病人阑尾炎穿孔,腹腔感染有许多脓液,现在得马上安排手术。”
她提出了他们的医疗处置方案,并递给我一份手术知情同意书,食指点在需要签字的地方。
我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想要签字,笔却摔到地上,赶忙弯下腰捡起来,落笔时墨水断续,不得不狠甩几下,才重新落到签名栏上。
撇、竖、横折,我在他的手术同意书上颤抖着写下了我的名字。
医生匆匆忙忙又离开了。门口的救护车呼啸着来、呼啸着去,深夜的急诊室前总有人在哭泣,听得我胆颤。
我抱着手臂侧躺在一排塑料椅上,将前台姑娘的羽绒服往身上拢了拢。护士将池易暄推进急诊室之前将外套归还给我,我还能感受到他的余温。我搂紧自己,好像就搂紧了他。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鼻腔,自动门开合时解开寒风的枷锁。不知不觉间我又贴到了急诊室前,目光透过上方的玻璃窗朝里探去。
我在黑夜里迷路,目之所及抓不到支点。哥……你在哪儿?
耳边猝然传来汹涌涛声,由远及近,逐渐震耳欲聋,脚下的地板紧跟着颤动起来。只见一人多高的海浪从急诊室内奔涌而来。我瞪大双眼,急促地喘息,忍不住将手贴在门前。有人在催促我进去。我哥还在里面!
“先生!您不能进去!”
猛然听到一声喝令,蓝白相间的海浪顷刻间被地缝吸收,我浑身一哆嗦,说了句“抱歉”,转身朝医院外逃也似的奔。
寒风夹雪兜头盖脸,急救中心几个鲜红的荧光大字印在黑夜的幕布上,乍一看像在滴血。我顺着医院门前的台阶向下走,走了六七级台阶后坐下来。这个位置再听不见急诊室里心碎的人们,我可以安静地思念他。
马路上零星几辆车在孤单地走,冷冽的风将新积的薄雪掀起一角,群星如浮在海面之上的萤火,我又有了要溺亡的感觉。我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小时候一旦碰到不高兴的事情,我不是去找哥哥就是去找妈妈,前者主要负责为我提供解决方案,后者提供安慰。现在我早就过了遇事要向家里打电话的年纪,今夜却怎么都无法克制,我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凌晨三点多,电话接通了,妈妈被我吵醒,声音都没苏醒。
“儿子?怎么这么晚还没睡觉?”
我刚想要说话,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哽咽。我没法告诉她池易暄生病了,感染化脓烧到四十多度,现在正在急救室内手术。我好窝囊,用力咬紧了后槽牙,可还是很快就被她发现端倪。
“你在哭吗?白意?”
我狠吸鼻子,说没有,她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声调变得紧张起来。
我小声地吸气,张口咬在紧握的拳头上。妈妈,我不知道没有哥哥,我要怎样才可以活下去。
抠破了手心,才强忍住没有告诉她。妈妈帮不了我们,我不想让她失眠。
“是工作上的事情吗?”她小心地问。
我说嗯,工作不顺心。
电话那头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妈妈会支持你做的所有决定,但是如果你在那儿过得很不高兴,就回家吧。”
我挤出一声“好”,将脸埋进了手掌心。
“你别学你哥,认为非得去大城市打工才算得上是成功。”她还像平时一样和我说着笑话,“哥哥喜欢摸爬滚打,我不想看到你也去受苦,我只盼望你高兴、快乐就足够了。脏活、累活就让爸爸和哥哥去操心,咱们娘俩就在家里头坐享其成!好不好?”说完自己都被逗笑了。
条条泪痕结冰了挂在我脸上,我失神地望着被黑夜笼罩的寂静城市,在她的回忆里摸索着池易暄的影子,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够稍显镇定地告诉她:
“谢谢妈妈,听到你的声音我感觉好多了。”
太阳升起来了,急诊室里的人影开始复制粘贴,等候区的塑料绿椅渐次向走廊尽头延伸。我坐在墙角,有人从我面前走过,分不清是病人还是医生,他们的嘴唇张张合合,我却听不见说话声。我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距离拉长成一根望不到尽头的银丝,人们的五官被更为鲜艳的颜色涂满:眼睛是绿色、嘴唇是黑色、脸是大红色。他们好像动画片里的人物。
直到池易暄的手术床被护士从恢复室里推出来,我才猛然回神。医生在和我说话,失真的五官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手术很顺利。”她告诉我,“怎么拖到晕倒了才来,他症状有几天了?”
我咽了下口水,第一声像个哑炮,清了清嗓子才回答她:“得有三天多了。”
“第一天就该来的,再拖下去可就晚了!行了,你去给他办理住院手续吧,起码住院观察两周。”
原谅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池易暄。他醒了!真的醒了!杏仁般的黑眼珠失神地转,好像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落到我脸上时却定住了,不再无措地晃。他安静地望着我。
我与手术室护士一起将他推进病房,送走护士后,我为他将床位的隔帘拉上,只圈住我们两人。
他几次看向我,眼皮沉重,半阖不阖。我凑上前仔细瞧他,手指搭在床沿边紧张地敲,“哥,你感觉怎么样?”
他干燥皲裂的嘴唇颤了颤,我弯下腰,将耳朵贴到他唇前,却听到他调皮地延长沙哑的语调:
“白小意……你不穿衣服……害不害臊?”
我愣了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的意识水平还未完全恢复。
昨夜我把自己的毛衣套到了他身上,现在赤裸上半身,就披了件羽绒服,脚上更是没有穿鞋,两只脚背脏得发黑。
他的眼珠缓慢地转,刚从麻醉中苏醒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额头怎么破了?”
我为他将被子掖到肩膀,又将羽绒服脱下后盖在他身上,“摔的,雪地里滑了一脚。”
他“咯咯”笑了两声,音节粘在一块,“傻子。”
我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我说对,我是大傻子。
“你是大傻子。”他跟着我重复,目光在空中飘来荡去,过了一会儿又投向我,“我饿了。”
“你才刚做完手术,现在不能吃东西。”
“想吃麻辣烫。”
“你的肠胃都罢工了,吃不了。”
“再加点芝麻酱。”
“……”
我忍不住去摸他的额头,人还烧着,神志也不清醒,但好歹醒过来了,脱离了生命危险。护士嘱咐我说现在不能让他睡着,让我多跟他说说话。方才我问她我哥什么时候能完全苏醒,她回答我快了。
我在瓷砖地上坐下,趴在他手边,抬起头望向他。他好虚弱,脸色苍白,衬得一双眼珠又黑又圆,现在又缺了一点神采,像只木偶娃娃。
“哥,你真的要吓死我了。”
他的注意力原本还在半空中游移,听到我的声音后,将头微微偏向我,困惑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他。
“白小意。”
“白意。”我矫正他。
“白小意。”他又说。
我叹了口气,去摸他冰凉的手指,“你知道我不是白小意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叫我?”
他又不说话了,眼神透露出不解。
我忍不住去逗他,怕被隔壁病床听见,于是压低声音,“你是想要我亲你,才故意那么叫我吗?”
他瞪大眼:“别亲我。”
我听了哈哈笑,不喜欢被我亲这件事他倒是记得很清楚,可能是肌肉记忆。
“白意,心胸坦荡。”他背课文似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差点以为他在夸我,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在意识尚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被儿时的记忆绊到了脚。
这个名字的含义我只告诉过他一次。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趴在下铺写作业,我在小学作业本封面的姓名栏写下“白意”两个字,转头问他:“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暄是太阳、温暖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从最后一个字开始讲,“易呢?易是什么意思?”
“易是我妈妈的名。”
每次提起他的亲生母亲,池易暄的眼神都略显落寞,我咬着笔盖思索片刻,用自己的肩膀撞一下他的,“你就假装你那个‘易’是我这个‘意’好了!”
他又问我:“你的名字有什么来历?”
我告诉他,我妈当时抱着字典翻了三个晚上才敲定我这个名字,说有“心胸坦荡”之意。
他评价道:“好名字!”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妈妈不该给我起这个名。我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我在面对他时一点都无法坦荡起来。
墙上钟表滴滴答答,周围的病友脚步声踢踏,我枕在他打吊针的左手边,将搓热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我想要时间停在此刻,又不想他受病痛折磨,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可是护士让我多和我哥说说话。
那就说说话吧,说一点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事情,秘密是我们的默契与延伸。我轻搓着他的手掌,最后借着一丁点绿豆大的勇气、利用他不够清醒的时机,问他:
“哥,你爱我吗?”
别人计较爱有一分还是九十九分,我计较爱是零还是一分。
池易暄的眼睛会说话,原本在困倦地眨,听到这句话却变得明亮,好像有什么事使他好奇,好像他也想知道更多。
眨动的速率逐渐变快,每一次掀动,瞳孔都像是上了一层清透的油面,变得清晰,变得宁静。
他稍稍转动手腕,捏了下我的手指,嗓音暗哑,说话之前胸膛高高隆起、再陷下去。
“爱的话,你就不哭了吗?”
我在错愕中抬起头来,他爱的到底是白小意,还是白意,我无法分辨,但起码爱有一分,也足够我落下泪来。
“嗯。”
他抬高手腕,像电影慢动作,指关节从我的眼角擦过。
“那就别哭了……白意。”
第60章
听说人在鬼门关前走一趟,就能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池易暄认出了我,对我说了爱,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破涕为笑,眼泪鼻涕哗哗流得更厉害了。我想我这一刻一定丑极了,光着膀子,涕泪纵横,就连话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傻子一样望着他笑。
海浪退潮,白鸽从天际线落回广场。小小的隔帘圈住我们,隔绝世界。
我很幸运,不需要从鬼门关前走一趟就知道我想要什么。
爱情小说的主角们历经千辛万苦,在大结局时决定牵手;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斩荆披棘,在故事结束前相拥热吻。可是我不需要那些波折,我不需要靠病痛、与生离死别来确认我的心意,我现在就想要亲吻他。
现在,当下,这一分钟,我就想要和他相拥热吻、共度余生。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原来爱会让语言显得苍白。我没有他能说会道,说什么都无法比上他那一句情话。早知道念书时就应该再认真一些。
我拿起他的被子狼狈地擦脸。
他叹息时也那样温柔。
“别把鼻涕擦我被子上,唉……”
我将湿掉的被角退回他手边,笑得合不拢嘴,又怕他很快就后悔,赶紧起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像在商业合同上盖章。
“喂……这里是公共场所。”
“有隔帘呢。”我又捧起他手心吻了一下。
他任我一顿瞎亲,除了亲吻他肩膀时问了我一句:“你没有告诉妈妈吧?”
“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以后我们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我明白。”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将我打量,“穿件衣服吧……”
我以为他要说我有伤风化,正准备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回家拿衣服,却听他说:
“别着凉了。”
全麻手术之后,池易暄的肠胃功能受损,短时间内没法吃东西。我回家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出来,装上他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再带上我的笔记本电脑,就这样住到了医院。
池易暄的病房里加他共有四位病号,都是做了外科手术在住院观察。病房里有一个公共电视,每天播放新闻和电视连续剧,我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和隔壁床的老太太聊天。
等到了饭点,池易暄的午饭是一份果冻,我为他将包装撕开,塑料小勺备好,摆到他手边,然后就接到了外卖员的电话。
我下楼取外卖,回来后坐在他床边拆开,往冒着热气的麻辣烫里倒芝麻酱。拆完麻辣烫,转头又从外卖袋里拿出一只红烧大鸡腿。
我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鸡腿就要开动,忽然听到我哥叫我。
“白意,你过来。”
“干什么?”
池易暄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过来我就亲你一口。”
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事?我将鸡腿放下,乐颠颠走上前将脸颊凑到我哥旁边。
结果Kiss没讨到,只得到巴掌一个。不过他没什么力气,扇得很轻,跟在摸我似的。
“别在我面前吃这些,我好饿……”
“你不是有果冻吗?”
“我想吃点正常的食物。”
“医生说了,你现在还在观察期,有感染风险,过早吃饭对你不好。”
池易暄病恹恹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水润泛光的眼珠向上转去、一眨不眨,他抬起下巴仰视着我,用虚弱惹人怜爱的语气说:
“我好饿。”
……操!他怎么还会露出小狗一样的眼神。我捂着心口后退两步,他便跟随着我的动作将头缓缓偏过来:“白小意,给我吃一口可以吗?”
操,太他妈犯规了!我知道他要是再来一次我肯定缴械投降,手一扯便将隔帘拉上,彻底将他从我的视线里隔绝。
夜幕降临,星星点灯。查房的护士关掉了电视,我看了眼时间,放下手里的扑克牌,督促隔壁床的老太太早些睡下,明日再战。
从家里收拾完行李,回医院的路上,我顺道去菜市场买了两个塑料水盆,蓝水盆用来洗澡,绿水盆用来洗衣服。我拿起蓝水盆去厕所接了一盆热水,将毛巾打湿后拧干,拍了拍池易暄的床铺。
“来,哥,洗澡了。”
他本来还在打瞌睡,听到我的声音后睁开眼睛,我掀开被子,怕碰到他的留置针头,捧起他的手臂擦古董一样小心地擦拭。
病号服掀起,微创手术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三道伤口。我将毛巾对折一次,折起的边角绕过手术切口擦洗他的身体,然后拿过一只枕头垫在他腰下,将他的下半身稍稍支起来,为他换上干净内裤。
池易暄全程沉默不语,听话地任我摆弄。终于为他洗漱完毕,我拿绿水盆接来热水,蹲在地上往里面加洗涤剂。
他这时候说话了,声音显得略惊恐。
“你在做什么?”
“洗衣服啊。”我将他的内裤泡进水盆。
“你不用洗,我自己来。”
“笑死,你连翻身都困难,怎么自己洗?”抬起头发现他还瞪大眼睛看我,我冲他笑,“没事,我不嫌弃。”
三下五除二搓完裤头,我又给他搓棉袜子,接着从行李箱里掏出晾衣架夹好,挂在窗户口。
隔壁床的老太太对他说:“你好幸福哦,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弟弟?”
老太太的孩子平时要上班,没法照顾她。我擦干净双手,帮她把保温瓶里灌上热水,放到她的床头柜上。老太太拉住我的袖口还想跟我玩一盘拖拉机,我说拖拉机得拖到明天早上,您还是赶紧睡吧。哄了三五分钟她才舍得睡下。
灯熄灭了,白日充斥着纷杂脚步声的病房安静下来。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将亮度调到最低,轻手轻脚地敲着键盘,偶尔听到窗外有不知名的鸟雀在长鸣。
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我,转过头发现是池易暄。
“还没睡?”我用气音悄悄问他。
“睡不着。”月光落在他鼻尖,亮亮一小块。
“那你想做什么?”
我生怕他脱口而出一句想要工作,还好他说的是:想起来走一走。
之前医生告诉我,如果他能够下地的话要尽早起来走走,有助于肠胃功能的恢复。今天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很担心他手术后肠粘连,一听到他愿意下床走动,赶忙放下电脑扶着他坐起身。我将他的双腿抱到床边,蹲下身为他穿上棉拖鞋,然后拿起吊瓶,扶着他朝病房外走去。
他的病号服像超长加大号围裙,长度到小腿,绳子都在背后,全部系上也松松垮垮,前半面身体是遮住了,从后面看却露出半张后背,和穿着内裤的屁股。
“冷吗?要不我回去给你拿一件衣服。”
他摇头说:“不用。”
我拿着他的吊瓶,扶着他一起在走廊漫无目的地散步。
不久之前才刚喂他吃过止疼药,我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有气无力地说:“好他妈疼。”
“我亲你一口就不疼了。”
他笑了,“我不信。”
我转过身来,与他在无人的走廊里安静地接吻。
头顶照明灯从走廊这头延伸到另一头,倒映在光洁的瓷砖地上像一颗颗圆月。他小步小步地走着,偶尔停下来喘气,我换了只手举高吊瓶,伸出手臂让他扶着我,别去摸冰凉的墙壁,就这么牵起了他的手。
我们肩并肩踩过朦胧的光斑,脚步比时间还慢,好像这一刻都变老,变成了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子。我想象着等到我们都被时光的洪流淹没,是不是也能在生命的尽头相依偎。
其实我只是想这样和他慢慢走,无论是踩过厦门夏夜的月光,还是寂静凄凉的医院走廊,无论是不是以兄弟的身份,我都想陪他一起。以前我好恨弟弟这个身份,以为它是横亘在我与池易暄之间的大山,现在我却无比感激它,感谢它让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为他削一只苹果、洗一次内裤。
二十三岁的我,现在却在为衰老提前演习。如果能有他陪伴,死亡也不再显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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