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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为了庆祝妈妈化疗成功,回家以后的第一件事,我们奢侈了一把,吃了顿人均30的拉面店。

    吃得太过于满足,连汤都喝到一滴不剩。我哥结完账,与我手牵着手,踩着月色往家的方向走。那是我们的家,位于六楼的小小一居室,夏夜打开窗能吹到微凉的晚风,冬天聚在油汀旁取暖。我们拥有很多,种葱的瓷盆和装有回忆的唱片机。

    哼着小曲往上爬楼,楼道间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渐次点亮,如果它灭得太早,就再跺一脚。跺一脚,天就会亮。

    池易暄开了瓶很久没碰的红酒,我们靠在窗台前轻轻碰杯,微醺时分脱光衣服,滚到一起。沙发上翻了两回,做到浑身满是热汗了,又捧着彼此的脸接吻。

    月亮银盘一样高悬在空中,现在来根事后烟很合适,但我们答应彼此要戒烟。

    赤身裸体地躺倒在沙发上,气喘吁吁,薄汗覆了一层在背上,翻身时扯得沙发上的皮坐垫都被掀起来。我去亲吻我哥,他仰起脸,眼微微闭上。吻到一半,我说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事,他的睫毛颤动一下,睁开眼问我是什么。

    “我发现我的嘴唇一不贴着你就会干燥起皮。”

    我哥的眼角顿时挤出细小的笑纹,手指顺着我的脸颊向上、顺进发梢,目光深沉地拢住我,将我拢进他的世界中心。

    “白小意。”

    “嗯?”

    他侧过身来面向我,将屈起的手臂当作枕头,枕在脸下,望着我欲言又止,好像想要阐述一点我的变化。我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身影,填满了他明亮的眼睛。

    “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他说。

    我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你也是。”

    “上次我们理发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两个月了吧。”

    “有那么久?”他很意外,“那是该剪了。”

    “我先给你理?”我从沙发上坐起身。

    “好。”

    我捞起掉在地上的裤衩穿上,将板凳拉到客厅中央,池易暄随便套了条运动短裤坐下,和我一样光着膀子。

    我熟练地为他披上围布,站到他身后,一手拿推子,一手拿梳子,嘴里叼根小剪刀。

    “开始了,别乱动啊。”

    月光浮动,风涌进窗户,吹得悬在我们上方的灯泡晃来荡去。池易暄一只手从围布下伸出来,拿过手机,我看到他在把这个月剩余的工资转回家。

    一场大病,让爸妈花掉了大半辈子的存款。池岩卖掉了那辆他最爱的小汽车,车是他之前炒股赚来的,属于他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他嘚瑟得很,以前开着它上下班、买菜、聚会,没事就要提着水桶去楼下洗车。

    我偷看着池易暄的手机,一下子分心,不小心下手重了点,发现时为时已晚。我倒吸一口气,池易暄立即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心虚地摸了摸我哥的后颈,希望他不要发现,赶紧将话题岔开,“推得差不多了,现在给你稍稍修下杂毛。”

    我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拿起小剪刀开始给他修理发梢,手像抓虱子一样在他头发里摸来摸去。

    剪到头顶时,我手腕一顿,两根手指抵住他的脑袋稍稍往前推了推,借着头顶的光线仔细观察。

    是两根白头发,我没有看错。

    “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指尖掐住它,一把将它拔掉了。

    池易暄“哎哟”一声,捂着脑袋问我在干什么。

    “杂毛、杂毛。”我说。

    我的目光落到脚尖,落到它大致掉落的位置,往上用力踩了几脚。

    池易暄给家里转完账,点开短视频软件,他以前从来不看这些,我瞄了一眼发现视频里竟然是妈妈。

    “你关注了妈妈?”

    “嗯,她又发新视频了。”他冲我晃了晃手机。

    我放下剪刀,接过来看。妈妈还用着我和池易暄上次春节带给她的手机支架,向网友们分享着自己与病魔抗争的日常,她的脸上带笑,眼底却能看到出血的痕迹。

    我向下滑动着屏幕,滑到我们的生活被意外击碎之前,无意间瞥到她的账号名是:

    水水爱意暄。

    一条她在电子琴上弹奏《献给爱丽丝》的视频下,有网友问她意暄是谁。

    她回答说是两个儿子。

    下一条视频里,她就拍下了池易暄十六岁时与我的生日合照,向所有人骄傲地展示起来——

    “这是我大儿子,这是我小儿子。”她将相框拿到镜头跟前,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细的缝。

    寥寥无几的评论区里,有人问她会不会偏心。

    她说:“两个都是我的宝贝。”

    ·

    秋天过去了,我甚至没有留意到枯萎的叶,大雪就不声不响地落下了。今年的冬天来得好急,十二月初街道上就有了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能听见雪被压实时的“咯吱”声。大家都说今年是个寒冬。

    周末我和池易暄买完菜走路回家,心血来潮在家门前堆起雪人。他在草坪上跑了一圈,推了个大雪球放到门栋的第一级台阶上,我便团了个小雪球放在上面,作为雪人的脑袋。

    当我四处为雪人寻找鼻子与眼睛时,一只雪球冷不防落到我头顶破散。我转过身,只见池易暄贼兮兮地跑到了五米开外,一副得逞后的快意模样,他将捂在脸前的围巾往下扯了扯,水汽成云雾状,从他大笑时张合的嘴里往外冒。

    “好哇,你可不要后悔!”

    我弯腰抓起一团雪,池易暄趁机向我发动了第二次攻击——嘿!我躲!腰猛往右一顶,雪贴着我腰间擦过,与此同时手腕翻转,飞速朝他扔出雪球。

    他没急着跑,而是警惕地盯着它的飞行路线,电光石火间高高抬起左腿,一个飞踢,将它在空中踢碎。

    他双手握拳,将腿收回,大声问我:“怎么样?牛不牛?”

    “牛、牛!”

    我双手抱拳,他还不知道我掌心里藏了个更加结实的雪球,我正要趁他不备发动袭击,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摘下一只手套,拿出来贴到耳边。

    “喂?姨妈?哎!怎么了?”

    池易暄看到我在接电话,不声不响开始朝我靠近,殊不知他那点小动作被我的余光全然捕捉。我不动声色地讲着电话,猛然做了个往前飞奔的假动作,身体往前一晃,惊得他像只受惊的兔子,立即往外逃出去几步,差一点摔倒。

    姨妈的声音游出听筒,钻进耳朵。我在原地站住,过了一会儿后,转头看向我哥。

    池易暄前一秒还在望着我喘气,眼里笑意盎然,与我对视一眼后,缓缓垂下了手。

    寒风吹痛我的眼眶,我张了张嘴。

    “哥,妈妈复发了。”

    雪球从他的手心滚落,落到地上,摔碎了。

    第92章

    绝不向我隐瞒妈妈的病情——这是姨妈们劝我回家时向我许下的承诺。还没到春节,我和池易暄就风风火火地赶回家了。妈妈没想到姨妈会给我们通风报信,见到我和哥哥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两只杏仁般的眼睛瞪住我们,半晌没有动静,再眨动时,泪如珠串。

    今年又要在医院过年了,其实我们也只经历过一回,却再没有第一次时的惊慌失措,尽管不安的情绪时常冒头,让人措手不及。

    为了对抗这种不安,我买来红色的小灯笼,消毒后挂在床尾。现在妈妈的床位边有一圈漂亮的红。

    医生建议她进行骨髓移植,完成这一场艰难对话的人是池易暄,我和爸爸坐在他身后,局促且无言,池岩的脸色太过苍白,我知道照顾妈妈不是件易事,人在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时行为会变得迟钝,他用手指来回绞着衣角,医生说话时他神情有些木讷,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相较之下池易暄太冷静了,医生向他提出治疗方案时,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思索时两颗眼珠沉到眼底,而后抬起头看向医生:“好,我们做移植。”

    他向医生询问移植的注意事项与手术日期。他太冷静了,冷静到很难从他的眼里看出情绪的波动,可我知道他正在无声地崩溃。

    我们回到病房,告诉了妈妈这个消息,她顿时吓得脸色惨白,“病友们说进移植仓就要3、40万的押金啊!……”

    池易暄在床边坐下,“不一定会要那么多。”

    “我们哪里还有钱?”

    他平静地说:“钱还可以赚。”

    池岩轻声安慰她:“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就好好养病,好吗?”

    “我们哪里有钱呀?”妈妈喃喃着。

    “我去找银行借,没有事的……”

    “我们都快要退休了,人家哪里会借给我们?”妈妈呼吸一滞,紧张地看向他,“你不会要抵押房子吧?”

    池岩的喉结滚了滚,没有答话。

    她得到了答案,嘴角不受控地向下压去,胸膛开始起伏,紧紧咬住下唇,最后还是压抑不住,用被角掩面,小声地啜泣。

    我和爸爸安慰她说房子只是暂时抵押给银行,我和哥哥努力几年,还上钱就能拿回房子了。

    “那要太多钱了,你们哪里赚得过来?”妈妈抽抽噎噎地说。

    我告诉她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家,再不济我们还可以租房子住,又不是要流落街头了。现在都流行租房,你看我和我哥就住得很舒服。

    她听不进去,泪腺如无法关闭的水龙头,眼泪顺着脸颊一道道往下淌,央求我们不要卖掉房子。那是她和池岩结婚以来就在住的房子,那是我和哥哥长大的地方,那是她的家。

    一旁的池易暄一直一言不发,这时却突然开口:

    “不卖房,那你想要怎么样?你不想治了?”

    妈妈立即噤声,安慰的话卡在我的喉咙口挤不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池易暄对她发脾气。

    他红了眼眶,用力克制住颤抖的声线,“姨妈们努力凑钱,隔天就来看你;爸爸辞了职,每天往返医院,没说过辛苦。”他的呼吸猛然颤动两下,好像胸口挨了一记重拳,“白意现在……”

    我去握他的手。别说了,哥,别说了。

    他的手掌在颤抖,肩膀耸起又压低。复杂的情绪将他的脸染变了色,悲伤与愤怒掺杂在一块,挤出欲滴的眼眶。

    他在沉默中背过身,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妈妈不再哭泣了,头低低垂下,像个做错事了的小孩。

    池岩拿过纸巾为她把泪痕擦干。我追出病房,看到我哥立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前。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肩并着肩,然后将我的手顺进他的口袋,握住他藏在里面的手心,与他十指相扣。

    我捏了捏他的手背,过了一会儿他也握住了我。

    南方的碎雪像云朵抖落的头皮屑,落在窗台上,没一会儿就化了。

    “我们不会卖掉房子的。”池易暄突然开口,信誓旦旦,目视前方的眼一眨不眨。

    “好。”我说,停顿一会儿后重复道,“好。”

    ·

    池易暄向妈妈发过脾气以后,就像以前她向我们发完脾气一样,不乐意说话,只是闷声干活,他虽然不去看她,手上却在为她削着苹果。还是妈妈先破冰,她使劲向我使眼色,我没看懂。她努了努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瞄了哥哥一眼,开口道:

    “白意,你不是最会照相了吗?你来给我照一张吧?”

    我听话地拿起单反,将镜头对准她,妈妈立即瞪了我一眼,摆摆手让我先停一下。

    “我一个人拍好孤单啊,拍出来不好看。”

    这回我终于听懂了,立马去叫窗边的哥哥:“哥,你去和妈妈拍一张吧。”

    池易暄听闻放下手里的苹果,走到距床边一步远的位置停住。

    “太远啦,都照不进来。”妈妈不满地叫道,向床边倾斜身体,拽过池易暄的手臂紧紧地挽住,像抱住桉树的考拉一样缠住他,“好啦,你拍吧。”

    我点点头,将相机拿高,贴到眼前。

    镜头中,池易暄斜过眼偷看了她一眼,然后朝她的方向探出半步,现在他的大腿都贴到病床了,没法再靠近了。

    我按下快门,定格下这一刻,消瘦的妈妈亲昵地揽着他的手臂,幸福要从眯起的眼角里漫溢出来,而她身边略显局促的池易暄,脸上终于带了点笑。

    妈妈是我们世界上最亲的人,然而每每面对她的好意时,池易暄都表现出不安。小时候我问妈妈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怪?她将食指比在唇前:那是哥哥的心事,我们不要去问。

    很久之后池易暄才告诉我,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走了。以前都是池岩骑自行车送他上下学,风雨无阻,那天母亲却亲自将他送到幼儿园,陪他走到了班级门口,她甚至还在离开之前往他手心里放了一块水果糖。

    池易暄说那是他最高兴的一天,其他小朋友总是嘲笑他没有妈妈,那之后就没有人再这么说了。

    然而那一天她没有将自行车骑回家。过人的洞察力对孩童来说是一种诅咒,他意识到那是他与生母的最后一面。

    妈妈生病以来,池易暄说他总是无法自控地回想起她为自己买菜时摔青的膝盖。听爸爸说那块不详的淤青很久之后才消退。深夜辗转反侧之际,他反复问我那是否是一种预示。如果我们再敏感一些,我们能够更早干预吗?这一切本可以避免吗?

    那是人在自责时的自我折磨,可惜我们不能回到过去。

    一块淤青足以打倒他了。

    第93章

    我开始为妈妈照相,第一次将相机交到别人手中,请对方为我们一家四口拍照,她只有在状态好的时候才和我们合照,每回都要梳理假发、涂抹口红,挽过我和我哥的手臂。

    我去菜市场洗出照片,装进粉色的相框,摆在床头柜上,她说她很喜欢。

    一过完年就踏上了回程的旅途。我在CICI的男模事业重新启程,同事们听说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知道我已经在黄渝那儿“失宠”,现在会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抢我的客源。我懒得和他们扯皮,平时给领班塞点小费,请他多领我去VIP包厢转一转。如果能够买到一点小道消息就更好了,领班熟悉不少客户的口味,我就按照他们的喜好去打扮。

    才干回老本行不久,还没积累起客户,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天领班告诉我有VIP包厢的客人预约了我的服务。我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个小红包,问他还有几个同事和我一起?他说:就你。

    就我?就我好啊,小费都算到我头上。

    细雨下得朦胧,出了地铁站后撑起伞,步行去CICI俱乐部。领班将我带到VIP包厢前,我跟在他身后,门刚推开就熟练地做起自我介绍。

    包厢里坐了十余人,女生们花枝招展,男孩们打扮时髦、Logo傍身。一名戴棒球帽的男孩迎上前来,勾我的肩、搭我的背,一副交好的姿态。

    领班很意外:“你们认识吗?”

    “当然了,能不认识吗?”他将我往沙发里带,领班不明所以,还真以为我和这群富二代称兄道弟。

    灯球的光斑从墙面上旋转而过,刺得我眯了眯眼。沙发背靠着的落地窗外可以看到一楼热闹的舞池,DJ在打碟、酒保在调酒、领班也已经离去。除非客人按铃,VIP包厢不会被打扰。

    在场女孩、男孩的年纪与我相仿,他们都是小少爷的好友,我给他当司机那段时间见过其中不少人。我以为小少爷拉黑我以后,自己就不会再与他们有交集,没想到今天会在CICI俱乐部遇到。他们的意图都写在脸上,虎视眈眈将我打量。我不知道他们是得到了小少爷的旨意,还是自发性地想为他出一口气。我与他们在沉默之中对视,我知道今夜会比较难捱。

    “小白,都进来这么久了,也不给我们点餐、点歌呀。”穿牛仔吊带的女孩坐在点歌台前的高脚凳上,脚踩恨天高,细跟上镶细碎水晶,她睥睨着看我,“不会还要我们来服务你吧?”

    我前脚刚被他们按进沙发,后脚就弹射起立,戴上笑脸面具,拿起平板在他们之间游走,亲切地询问每一位客人需要什么酒水、小食。下完单以后,自觉站到点歌台前,将女孩从高脚凳上请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大屏幕最上一栏滚动起接下来几首歌曲的歌名。有人抢过话筒:“哎,是我的歌、我的歌!”

    前奏还在播放,我听到他说:“他的记忆力是真的好啊,居然记得我们的歌单。”

    另一名拿话筒的人接道:“小白是这样的啦,钱给得够,做什么都行。”

    一群人哄笑开来,我跟着笑笑,尽量将自己隐身。

    可惜他们并不给我这个机会。玩喝酒游戏时,有女孩说自己不胜酒力,男生们起哄着,反问她前天不是还把某某家的公子哥给喝吐了?几人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最后将躲在点歌台后的我叫了过去,让我替她挡酒。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力无视掉她与朋友们交换着的眼色,只在她输掉每一局游戏时,替她拿起酒杯。

    “小白你喝酒简直跟喝水一样啊,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的?”她抱住我的手臂。

    伏特加烧灼着我的喉咙,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有人抢答道:“人家是专业的,把目标灌醉了、哄得高兴了,再开始行骗。”

    我克制住翻涌着的胃,将酒杯放回桌前:“我没有骗过他。”

    他们没料到我会回嘴,眼里的鄙夷不加遮掩。

    “你放什么屁呢?”对方笑了笑,挑起一边眉毛,“你开着我们兄弟的车兜风、死乞白赖让他在你这办生日会时,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一群人玩味地将我打量,随后他指着我兴奋地叫了起来,“哎呀!脸黑了,不会是被我说中,破防了吧?”

    我不知道小少爷到底在他们面前说了我什么,起码我知道我说什么在他们眼里根本不重要。我闭上嘴,以为自己停止反驳他们就可以放过我,然而对方却来了兴致,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逗小狗一样拿到我眼前晃了晃,试图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将桌上一瓶未开封的烈酒拿起来,将钱放到桌面上,用那瓶酒压住它。

    歌曲的伴奏中夹杂着他们不怀好意的调笑:

    “一瓶三万,怎么样?哥几个对你够好吧?”

    “我很好奇,三万能抵你几个月的工资?”

    “你别小瞧人啊!之前就听说小白是CICI的销冠,他才瞧不上你这点钱。”

    “那就再加。”他又拿出了钱包,“再加两万,够不够?”

    “笑死啊,谁他妈缺你那几万块……”

    “哎呀!你们快看,小白真去拿酒了,他不会真的要喝吧?”

    “都跟你说过啦,只要钱到位,做什么都可以……”

    嘈杂的包厢终于安静下来,我闭上眼、仰起头,平时喝水都没有这么猛。烈酒滑入食道,流过的地方像要烧起来,能感受到胃的轮廓。我想我今晚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当我将空酒瓶放下时,他们面面相觑、一声不吭,仿佛吃了瘪。我打了几个酒嗝,将手背挡在嘴前说着不好意思,弯下腰拿起桌面上的那沓红钞票,拉开外套拉链,收进胸前的夹层口袋里。

    我在他们的注视下坐回沙发,拿过平板询问他们还要不要点些什么,顺便推荐了一嘴CICI的新品。他们冷眼瞧我,感叹着:“你是真不值钱啊。”

    我扬起笑脸,“这不是值五万块吗?”末了不忘站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啊。”

    他自讨没趣,张嘴好像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翻了个白眼。

    第94章

    酒液在胃袋里翻滚,咕嘟咕嘟地响。这辈子还没有这样喝过,这样一瓶烈酒能够我和我哥喝俩月。我瘫坐在沙发里,调动着食道附近的肌肉,尽力抑制住呕吐的欲望。

    再熬几个小时这些人就会离开了,我闭上眼缓神,希望他们可以在剩下的时间里继续无视我。

    心脏像是被打了强效兴奋剂,凶猛地撞击着我的胸膛。我知道这是由于酒精,它们正在被我的胃逐步吸收,尽管我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多的高度烈酒。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思维处于随时要掉线的边缘。我撑在沙发垫上,勉强支起身体,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犹豫着是否要给我哥打个电话,请他一会儿来接我。

    这个点,他应该已经睡下了吧。我很怕自己喝死,可是他也很累。

    搬家以后,我们住得远了,池易暄每天五点钟起床,为了躲避早高峰,天还没亮就要朝公司出发,早餐放在副驾,等红灯的间隙吃上两口。

    我迟迟按不下拨通,无论如何都无法叫他开一个多小时的车来接我。那样太自私了。

    眼皮有千斤重,我不敢闭上,怕酒精中毒死去,又不想离开,怕拿不到小费。烈酒不过才下肚一刻钟,我身上就冒起了冷汗。

    猝不及防地,我的手机被人夺走。

    “喔——原来是找到下家了!”

    抢走我手机的男孩大呼小叫着,将它递给周围的朋友们,他们好奇地传阅起来,对着手机屏保指指点点,笑嘻嘻地说:“还挺帅的呢。”

    我的屏保是我为我哥在威尼斯拍下的照片。我咬紧后槽牙,扶着沙发靠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给我……”

    他们分裂成重叠的人影,嘲笑我时指向我鼻尖的手指头复制成了三根。

    “你的新金主知道你在外面接活吗?”

    “真要是金主怎么可能让他在外面陪喝?明显也是一穷逼啊。”

    “不会是你在倒贴吧,小白?”

    “手机还我……”我踉踉跄跄扑上前,没想到扑到的是幻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倒贴?还真有可能!”

    “半斤八两,什么锅配什么盖。”

    “你到底图他什么呀,小白?”

    “我知道了!我知道图什么——图人家活好!”

    “哈哈哈——”

    有人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沙发上扯起来,“我给你钱,下次你带他出来,让我也试试呗?”

    我眼皮都没撑开就拿脑袋往他身上撞去,耳边传来一声哀嚎,我抬起头看到对方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

    其余人转过头来,怒目而视,四、五只手紧接着朝我扑了过来,我一下就摔倒在地。他们来喝酒是假,想揍我是真。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蜷缩起身体,死死捂住胸口。

    有人踢到我的胃,踢得我张口“哇”一声吐了出来,刚喝下去的酒被我吐出去大半。

    呕吐物溅到了他们的鞋上,攻击停止了,他们嫌恶地退到一边。

    我躺倒在地上,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耳边隐约传来我是不是死了的讨论声。有人朝我靠近,试探性地踢了我一脚。

    包厢的门打开了,送餐的服务生走了进来,我听见他惊恐的尖叫,这之后紧跟着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滋滋的电流声。

    保安和老板很快就赶了过来。富二代们一见到黄渝就向他告我的状,说我先出手打人,他们只是在自卫,继而话锋一转,面色狰狞地找他讨要起说法。

    “我们来这里玩,开了最贵的包厢,这就是你们的服务态度啊?”

    我没力气爬起身,视线顶多够到黄渝的小腿,我能想象到他慌里慌张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的皮鞋调转了方向,朝我靠近,来我面前时停了下来。他蹲下身,神情复杂,拿手掌擦了擦我的额角,语气焦急:“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惹事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他们说是你先出手打人,是不是真的?”

    他的额角渗出冷汗,手指也被血染红了。我看着他,没力气答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先回家休息吧……休息一段时间吧。”然后扭头叫保安们过来,“还愣着干什么?快送去医院!”

    两名保安一人提起我一只手臂将我从地上提起来,拖着我出了包厢。从黄渝身边经过时,他正在给客人们道歉,承诺为他们免单,希望他们能够熄火。我望着他,可他没有给我一个正眼。

    为了不引起其他客人的注意,保安们走的是CICI的后门,他们将我拖行了大约一百米后,将我扔在路边。

    “臭死了,早就听老板说你有前科,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你到现在!”

    两人嫌弃地擦着自己被弄脏的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躺在人行道边,隐隐约约闻到了不属于自己身上的臭味,斜过眼发现旁边就是一个垃圾桶。

    偶尔有行人从不远处路过,我醉醺醺地瘫倒在阴影里,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到我,发现我的几人则避之不及,脚步飞快。

    我想就这样睡去,眼皮闭合又掀起,可能还真睡着了几次。身体先开始还会感到疼痛,后来就没什么感觉了,只是觉着累,手臂很累,双脚也沉,胸口像有巨石压着,动不了。

    思绪混沌,视线也朦胧。渡鸦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在垃圾桶边沿落脚,黑溜溜的眼睛四处搜寻,然后在看到我时停住了,他俯视着我。

    他的眼珠好单调,绿豆大小,没有光泽,所以看不出情绪。

    本能驱使我赶走他,身体却使不上劲。我无力地望着他,心想也许我闭上眼他就会消失,刚要阖上眼皮,突然听见他说:

    “如果爸爸妈妈没有结婚,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他的话一瞬间就将我刺穿了。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想要追问他指的到底是谁,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如果池岩没有遇见妈妈,他和池易暄的人生会向上走吗?

    如果——

    如果妈妈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如果我从未诞生,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这些想法缠在一块,像打结的毛线团。我的头很疼,胃也翻江倒海,头一歪又吐了一滩出去。

    眼泪、鼻涕混在一块,我抬起头搜寻渡鸦的身影,仿佛抓住他就可以揭晓谜底,可是垃圾桶上空空荡荡,他好像从未来过。

    我四肢并用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地朝韩晓昀的奶茶店走去。

    路过一家银行,小心翼翼地将钱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来,在ATM机上输密码时心跳如擂鼓。最怕有人来抢劫,谁来抢我,我就把他们的耳朵咬掉,眼睛嚼碎。

    当我走到韩晓昀的奶茶店前,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朦朦胧胧如将醒的梦。我跌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背靠着卷帘门睡着了。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韩晓昀蹲在我面前,轻拍着我的脸,与我对视的瞬间张了下嘴,说不出话,他的目光从我的额头滑到我的下巴,再到我蹭破的牛仔裤,最后才犹豫着开口,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扶住我,就要叫车送我去医院。我按住他打电话的手,问他:“你们还招人吗?”

    他一愣:“什么?”

    “我没有工作了。”我扯开一个笑脸,“拜托你,让我留在这里工作吧。”

    第95章

    阴雨连绵,看不出春天来了。我给韩晓昀添了不少麻烦,不仅求他给我一份工作,还请他让我暂时借住他家。

    “住我家?为什么?”他从药箱里掏出几片过期的酒精棉片递给我,“怕你哥骂你?”

    我说对,我怕我哥骂我。

    韩晓昀虽然同意我住下,却不让我去奶茶店上班,说我鼻青脸肿会影响到他们的招牌。

    “等你好点再说。”他从衣柜里搬出一套棉被,在地板上铺开,“你住在我这里,你哥不会发现吗?”

    “不会,我们平时见不到面。”

    “啊?为什么?”

    “我回家时一般都早晨六、七点,他五点就出门上班了。”

    “那晚上呢?”

    “他要加班,回来时我一般不是在去CICI的路上,就是已经在CICI了。”

    韩晓昀打趣道:“你们这作息,室友都比你们亲近啊。”

    他的话刺痛了我。我们是恋人,却没有室友亲近。

    “你们为什么要搬到那么远的小区?你哥不是很有钱吗?”

    我省去了妈妈生病的细节,只是告诉他:为了省钱买房。

    他表示理解:“买房是贵……”

    又问我打算住到什么时候。我说:“住到伤好就走。”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住得再久一些。我刚将昨天赚到的五万块转给了池易暄,他会和自己的工资一起打回家。这个月糊弄过去了,下个月呢?奶茶店打工怎么还得起银行的贷款?我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走。

    我在韩晓昀家休息了三天,等到脸上没那么青肿了,韩晓昀拿出自己在CICI上班时留下来的粉底,帮我遮了遮淤青,才允许我去他那儿上工。

    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店里,偶尔有事不能来时,会提前和店员说好。

    店员是位大学生,负责收银、下单,我负责在后厨煮小料、装奶茶。其实我额角还有一大块淤青,遮瑕膏不太能盖住,好在员工帽的帽檐一压,不至于影响到韩晓昀的招牌。

    我一般从早站到晚(早上十点营业,晚上十一点半关门)。韩晓昀白天看店,日落之前离开,这个时间点学生刚好下课,赶来店里上班。

    韩晓昀对员工很好,每天都会为我们点外卖。外卖送到时一般是六点多,只不过我和学生往往忙到九点才算应付完高峰期。

    我们将凉透的盒饭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坐在店门口前的台阶上吃饭。

    “韩老板的盒饭比食堂要好吃多了。”学生感叹说。

    “是吧?又有鸡腿、又有青菜,还配一份例汤,哪儿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第一次听韩晓昀被人称呼为“老板”,我总觉得十分有意思。

    “以前韩老板顶多只会让我把没喝完的奶茶带回家。”学生戴上一次性手套,抓起红烧鸡腿啃起来,含糊不清地说,“这周突然开始包晚饭了,嘿嘿,我猜老板是赚大钱了。”

    ·

    我在韩晓昀家住了半个月,与我哥也有半个月的时间没见面。我们照常用微信联系,报备着自己的日常,尽力在交错的时空里相交。

    我会趁他出门上班时偷偷溜回去,打扫一下家里、买点蔬菜填满冰箱,走之前在冰箱门上的白板上画下两名火柴人,再在火柴人之间画下一个小爱心。

    次日回家时,看到爱心被池易暄涂成了红色。

    学生最近忙着写论文,没有空过来,于是我一人收银、煮奶茶,忙得不可开交,经常连轴转到晚上十点多才有喝口水的机会。韩晓昀说我干两人份的活,给我开了两人份的工资。

    难得这天工作日,没有那么忙。我蹲在店门口,捧着韩晓昀给我点的盒饭,终于有时间看一眼手机。

    池易暄在一个小时之前发来了消息:怎么最近都见不着你的人?

    我回:在上班。

    他秒回了我:你不是周一都不上班吗?

    我咬着筷子,告诉我哥:最近人流量高,黄渝喊我去帮忙。

    有客人在店门口停下:“我要一杯鸳鸯奶茶……”

    我赶忙端着盒饭跑回收银台后,发现外卖平台上显示刚刚有人下单了25杯奶茶,不晓得是要团建还是怎么。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盒饭,一放就是快两个小时。等我终于将大包小包的奶茶递到外卖员手里后,我瘫坐在收银台后的椅子上,将鸭舌帽取下来盖在脸上,闭上眼小息。

    再过半小时就能下班了。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梦里都是我在做手摇柠檬茶,又听见有人下单:

    “要一杯原味奶茶,少糖,不加珍珠。”

    等等!这个声音——

    我一下就认出是他,心里一跳,连忙扯下脸上的帽子,看到我哥的瞬间像是被高压电线打了,立即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池易暄目光沉沉,站在收银台对面,他身上还穿着西装,手里提着电脑包,一言不发地看着呆立在收银台后的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重复道:“原味奶茶,少糖,不加珍珠。”

    “……”我戴回帽子,将帽檐压得极低,在电脑上输入他的订单,手指打颤,点错两回。

    “七块五。”我咽了下口水,声音细弱蚊声。

    池易暄拿出手机扫码,我都没来得及确认成功到账,拿起一个空杯转身就往后跑。

    打上奶茶、盖上盖。我说了句:“奶茶好了。”将它放到取餐窗口,像抛下一只烫手山芋。

    池易暄不熟悉韩晓昀的奶茶店,看到取餐窗口在里面,朝店内走过来。

    我则迅速朝反方向逃,逃到门口的收银台后。手边有一只不锈钢花瓶,透过镜面样的瓶身,我看到我哥拿起奶茶喝了一口,眼皮低垂着,看不出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然后他朝我看了过来。尽管我背对着他,仍然被他转过头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紧张地思索着,生怕自己哪里露出马脚。

    ……我好像知道了。

    韩晓昀!你妈的。

    池易暄拿着奶茶,快要走到店门口时停下了脚步,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在离收银台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他几乎是面对着我坐下了。额角的淤青隐隐作痛,我下意识抬起手揉了揉,只觉得如芒在背。

    可恶,这会儿店里半个客人的影子都没有。他坐在我对面,毫不掩饰直视我的目光;我站在收银台后,假装没留意到他的关注。

    以前偷溜去网吧,被他抓包时都没现在这么紧张。妈的。我贯彻鸵鸟精神,开始拖地、倾倒多余的小料。

    店里只能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埋头冲洗拖把,先拖收银台后的区域,再拖用餐区,不过我略过了他所在的区域,用餐区拖了一半就推着拖把一路冲进后厨。

    从后厨悄悄往外看去,发现我哥的身体朝我侧了过来。啊!简直要吓掉我半条命!我脚腕一转,本想出去擦拭吧台桌面,被他一看又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回后厨清洗设备。

    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没法再往后拖了。我关掉照明灯,奶茶店内暗了下去,刚绕过收银台走出去,池易暄便从咖啡椅里起身,跟着我出了店面。

    我踮起脚尖将卷帘门拉下、上锁,不用回头都知道他站在我身后,但该见的躲不过,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向他。

    他的奶茶杯已经空了,但他仍拿在手里,眼神很安静,好像在等我先开口。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目光不自觉地跌落到脚尖。我看到我哥的鞋跟抬了起来,往前走,皮鞋的鞋尖在距我一步时停住。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他的手腕便也在半空中停顿一下。

    然后他的指尖继续向前探,直至捏住我的帽檐,将它掀起来,他的手背贴上我的脸颊,将我的头微微向另一边推去。

    我不明所以,跟随着他的指示将头偏过去。直到他用手指碰了碰我额角的淤青,我才回过神来。

    操,是被他看到了吗?不对,我明明用韩晓昀的粉底涂了三层!

    ……韩晓昀!你妈的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我立即从他手里抢回帽子戴上,两只手捂在脑袋两侧将它压紧,着急忙慌也无法掩藏局促:“你怎么来了?”

    雾蒙蒙的小雨在飘,隔壁店门的广告灯牌五彩斑斓,落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染上一层失真的光影。

    “来接你回家。”

    第96章

    车轮驶过沥青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电台在广播实时路况,池易暄手一按,将它关上了。

    十字路口上的交通灯面向各个方向,一长串悬浮于半空,像长有无数只眼睛的异兽。面向我的眼睛变红了,像是要发怒,奥迪受惊开始减速,最终在白线前停下。斜前方指示行人的灯变成了绿。

    我扯了下勒在胸口的安全带,瞟了眼驾驶座。池易暄的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左手解开黑风衣前的纽扣。

    一颗、两颗,露出内里的西装;三颗、四颗,看得到衬衫上的条纹。刚好解到最后一颗时,怪物允许我们通行,池易暄握上方向盘,交通灯被甩到我们身后。

    回家的路程本来就长,我哥又不说话。我在手机导航里悄悄输入住址。现在不堵车,依然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家。

    不说就不说吧。我双手抱臂,将头歪向车窗的方向,想要睡一会儿。过去两周我都睡韩晓昀的地板,现在看来我哥的沙发还算舒服。

    我感觉自己简直像个逃犯,在逃期间惶惶不安,生怕哪个谎言圆得不够完美,被我哥发现破绽。现在心中不安敲打着的鼓点反而停下了。

    原来我一点没长大,总觉得有我哥兜底,天要塌之前如果他及时出现,就不是世界末日。

    快要睡着时,车停下了,我被关门声震醒,睁开眼便看见悬挂在黑色楼体上的巨大Logo:CICI。

    池易暄正朝入口走去。

    我急忙拉开车门,追上前:“哥!”

    他回过头来,不知怎的我无法对上他的眼神,头与目光一齐向下坠。

    “不是黄老板的错。”我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句。

    他像没听见似的,转身又要朝CICI走。我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他身前,“哥,算了。”

    池易暄说话了:

    “为什么算了?”

    “……是我先打的人。”

    我局促地挠着脖子,手心渗汗。我很怕他即将问出的一连串问题:为什么打人?去医院了吗?有没有报警?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隔着CICI的玻璃门,能够看见奢华的水晶吊灯与暧昧的打灯,这些纷乱的光影映在眼里会让人看起来心不在焉,但是池易暄没有去看那些眼花缭乱的霓虹灯,他的眼神很暗、很安静。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心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很怕他冲进去,找到黄渝直接给他一个过肩摔,或者不留痕迹一举端掉CICI。我不想他为我报仇。

    我用脚碾着碎石子,一声不吭。陆续有客人从我们身边绕过。池易暄将垂在身侧的手揣进了风衣口袋,看着那些人勾肩搭背地走到了玻璃门之后。

    他的眼皮低垂下去,我听见一道沉重的鼻息。

    “回家吧。”

    我立即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到路边停着的奥迪车旁,拉开副驾的门坐下。

    “安全带。”

    我赶紧低头将它系上。

    引擎发动了,车轮却纹丝不动。池易暄将手搭上方向盘,目光穿透面前的挡风玻璃,投得很远。

    “你告诉韩晓昀,不告诉我,是因为你更信任他吗?”

    我愣了愣,“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没想和你说。”

    “如果以后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也瞒着你,借住在朋友家……”

    “不行!”我立即大叫。

    他转过头来。

    我闭上嘴,低头摸着手指的骨节。

    “白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停顿一下,“我知道你有很多可靠的朋友,可是遇到这种事,我希望你可以第一个来找我。”

    他的眉心微微皱起,又很快展平,好像吃了颗子弹,瞬间吃痛,却又得轻伤不下火线地爬起身,好体面地迎接生活的下一次痛击。

    情绪展露不过半秒,我却看出他很受伤。

    “你不能第一个来找我吗?”

    我心里一跳,酸水直往外冒。我当然想要第一个去找他,以前我在学校受了欺负,我都去找他,鼻青脸肿地往他们班门口一站,他的同学们齐齐转过头来,看到是我后又齐刷刷地看向他。

    我在学校走廊里扯着他的袖管,怂恿他去帮我报仇,现在却干不出来了。我迫切想要长大,成熟的模版是他,所以我问自己:

    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他会第一时间来找我吗?

    他不会。

    他不会告诉我,他会躲起来,伤好才出现。那么我也应该这样做,我应该学习像他一样解决麻烦、处理问题,站到他面前时让人挑不出瑕疵,就算是长大了。

    “你是怕我报警,还是怕我找黄渝的麻烦?你是怕我小题大做吗?”他问我,“你是怕我骂你吗?”

    “不是……”

    我以为这样做就能朝他靠近,没想到会让他觉得自己被推离。

    “我不想你担心。”

    “你躲起来我就不会担心?”

    “……你又不知道我躲起来了。”我咕哝一句。

    “什么?”

    “如果不是韩晓昀,你能知道吗?”

    他一下就被我气笑了,“我能不知道你躲起来了?你把你哥当傻子?”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无奈扶额,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平复上升的血压,“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你是不是诈我!”

    “我上班之前叠了被子,晚上回到家里被子都没被掀开过。”他用力握住方向盘,骨节发白,“白意,你平时什么生活习惯我会不知道?”

    “……”

    我操。我们家的被子确实一直都是我哥在叠。

    池易暄踩下油门,调转车头朝家的方向开。

    谎言被人戳破,我脸颊一阵发烫。

    “下次不会了。”我诚恳地认错,“下次肯定第一个去找你。”

    “不要再有下次了。我希望你每天都健健康康、高高兴兴地回家。”

    “好。”我同样要求他承诺我,“如果你碰到不高兴的事,你也得第一个来找我——无论什么事。”

    “好。”

    “拉钩。”

    我朝驾驶座伸出左手小拇指,池易暄瞥了我一眼,搭在变速杆上的右手抬高,勾住了我的小指。

    “拉钩。”他说。

    我们的指头勾在一起,像块打结的锁。

    “你怎么知道我在韩晓昀家?”我收回手,好奇地问。

    “你还能去哪儿?”一个反问句将我噎了回去。

    “所以你一发现就去问他了?”

    “没有,今天才去问了他。他说你受伤了。”路灯将池易暄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应该早点去问的。”

    “你怎么突然想着今天去问?”

    “很久没看见你了。”他说,“有点想你。”

    第97章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跺了两脚,踩出回声,最先点亮我们所处的四楼,渐次到一楼。从楼梯拐角处往下看,弯弯绕绕的楼梯扶手弯折成蜗牛壳的螺旋。

    然而在我们之上的五楼与六楼却无动于衷。池易暄拿出手机手电筒,走在我前面照明,光落在灰色的水泥台阶上晕成淡淡的一片。

    爬到六楼家门口,钥匙插进锁孔之前,池易暄将手电筒举高,先撕掉了门上新贴的小广告。

    换下皮鞋后,他将油汀推进卫生间,功率调到最大档。

    “累了吧?你先洗。”

    “不一起洗吗?”

    “我工作完再洗。”

    “还要加班啊?”

    “回封邮件就好。”

    他站在洗手台前洗手,水流声哗哗。我在油汀旁的矮凳上坐下,背对着他脱下外套与毛衣。油汀刚通电没多久,卫生间的寒意尚未被驱散,我将凳子拉得离油汀近了些,面向它烤了烤手。

    起身刚要脱裤子,听见我哥叫我:

    “白意。”

    我松开捏着运动裤松紧绳的手,回过头,看到池易暄眉心紧锁。

    “怎么了?”

    他不言语,目光落向我背后。我不明所以,就要转向他,他却快步走到我身后,让我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

    “疼吗?”他问。

    “什么疼吗?”

    池易暄拉着我走到洗手池前,将镜子上方的一排白炽灯全部打开。

    我们平时不开这排灯,刺眼睛。我尽力斜过头,朝身后的镜子看去,忽然发现自己背上有一大片淤青。

    池易暄问我:“他们打的?”

    “……应该是吧。”

    他将手掌盖在我的后背上,可惜淤青比他的手掌面积要大,盖不住。

    我说怎么前段时间睡觉都会背痛,还以为是睡地板的缘故。

    池易暄盯着我的背看了一会儿,扭头出了卫生间。

    我不知道现在应该去洗澡还是等他回来,抓了抓后脑勺,决定走到更为暖和的油汀旁站着。

    池易暄拎着医药箱回来了,“把衣服都脱了。”

    “都脱了?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还有哪儿有伤。”

    “哎哟,真没什么事。”

    “额头还肿着,叫没事?”

    “就是蹭了下……”

    他不由分说将我额角的碎发往后撩,“你这叫蹭了下?”

    他摸着摸着,表情变得困惑,将手指拿到眼前,从指尖上搓出点粉。

    “你涂什么了?”

    “哦……是韩晓昀的遮瑕。”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

    池易暄愣了一下,张嘴就开始骂我:“没好全你涂什么东西?你想它发炎?你觉得自己身体好,特牛逼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哥的一连串反问句骂得我不敢多言。他黑着脸将医药箱搁到洗手池上,撞出一声剧烈的“咣”。

    “说了叫你脱衣服。”

    池易暄的声音冻得我直打颤,但还是听他的话将外裤脱了,只留下一条内裤。

    “坐下。”

    我立即在凳子上坐下。

    池易暄从箱子里拿出酒精棉片和药水瓶,蹲在我面前,撕开一包棉签。

    膝盖上的痂掉得有些早,露出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处。我哥瞥了一眼,就下了决断,“又手贱了?”

    我不敢说话。

    他掀起眼皮,目光森然,抬手就往我肩膀上锤了一拳。

    “抠、抠、抠!多大了还他妈抠!”

    我捂着肩头,身体向后躲,被油汀烫到,“我错了!哥,再不抠了!”

    他阴沉着脸,给我的膝盖消完毒、上完药,再和菜市场挑选猪肉的阿姨们一样,握住我的小腿,先检查正面,再掰到反面,怕有遗漏的地方。一旦找到伤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出酒精棉片往上一按,疼得我“哇哇”直叫。

    都过去两周了,真要是有感染早就进医院了,池易暄却还是要做这些无用功。

    检查到后背时,淤青像一块地图版块,好在它已经变成了黄色,代表着快好了。池易暄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背后。

    注视了许久,他放下手里的棉签,一把拧住我的耳朵。

    “你平时不是很牛逼吗?为什么不还手?”

    我“哎哟喂”地叫着,一边肩膀都提了起来:“痛、痛!”

    “现在知道痛了?当时不觉得痛?”

    “我知道错了!哥……”

    “你怎么不打回去?你傻啊!你不是很能打吗?为什么不打回去?”

    池易暄语气一顿,声线突然抖了抖,“你是傻逼吗?”

    我捂着被他拧过的耳朵,余光小心翼翼去瞥他,看清他的表情时,不免一愣。

    池易暄咬牙切齿地瞪着我,好像恨极了,要从我身上咬一块肉下来才能甘心,可他的眼眶却红了,从眼角染到眼尾。

    “对不起,哥,你别伤心。”

    我的心碎了。我想去摸他的眼角,他却偏过头,拍掉我的手,好像要将自己藏起来。

    “去洗澡吧。”

    “哥……”

    他喝道:“去洗你的澡!”

    “……好。”

    池易暄留给我沉默的背影,整理好医药箱后快步出了卫生间,将门甩上。

    我心中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在CICI把他们打死,这样就不会惹他伤心。

    我重又在矮凳上坐下,膝盖上的伤口已经被涂上了深色的药水,小腿转到背面,这样的斑块还有不少,都是池易暄给我涂的。涂药的时候他拿根棉签,画画一样在我的皮肤上轻轻打转,又痒又刺痛。我突然意识到洗了澡的话,是不是就把他刚才帮我涂的药水给冲掉了?

    我们俩居然谁都没有意识到应该先洗澡再上药,可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怕他又要被我气晕了。他要求我洗澡,那就洗澡吧,刚要拧开花洒,却又想起来没拿换洗的干净内裤。

    我披了件外套,将卫生间的门往外拉开一条缝。客厅里黑漆漆的一片。哥在哪里?我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打算溜进卧室拿条内裤就回来,走到房门口时却发现池易暄在里头。

    我一个急刹,怕又撞上他的枪口,屏住呼吸躲在墙后,听到他的打电话。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白天睡多了?”他轻轻笑了下,声音很温柔,“你现在应该多睡觉。”

    “一切都很好。没有,真不需要!我们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我平时都自己做饭带到公司。”

    “白意他们的公司福利更好,食堂有员工折扣。”

    “工作都还好,加班不多。”

    “周末我们买买菜啊、散散步,过得很充实。”

    “他挺好的。”

    “我们都很好。”

    我从半掩的房门外朝里探头,卧室里没有开灯,池易暄坐在床尾,将手机从耳边拿了下来,放到身侧的床铺上。

    手机屏幕很快就灭了下去,这下房间里一点光源都没有了。

    我悄悄地望着他,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房间里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他像只没有生命力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臂,拿过一旁的枕头,将枕头放在膝盖上。

    他的动作静而缓,腰弯了下去,仿佛要将自己对折,然后将脸埋进了枕头,蜷缩着的身体颤动起来,依然很安静。

    我愣在门外,没有向前跑动的力气,心跳声如擂鼓,一点点被击沉。

    池易暄好似发觉了什么,头又从枕头里抬了起来,我心里一跳,在他发现我之前迅速躲到墙后。

    月色凄凉,落在窗台像白刃。黑夜是那么漫长。

    隔着一面墙,我仿佛听见他在无声地抽泣。

    别哭,哥。

    我不疼。

    第98章

    自从我失去主要收入来源以后,我在韩晓昀的奶茶店打了一个月的工,拿到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辞职买了辆二手电瓶车。韩晓昀问我为什么不干了,我说送外卖挣得多。

    他的奶茶店也才刚开始盈利,我不想他每天额外花钱给我点外卖。

    “能挣多少?”

    我告诉韩晓昀我有不少同行月入过万,他很惊讶。

    “月入过万?那每天得干十个小时吧?”

    “十四。”我告诉他。

    一天十四个小时,一周七天,结果第一个月干下来,拿到手的钱离过万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为了多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哪里的配送费高,午饭时我会将电瓶车停在商业区附近,各大平台的外卖员们往往聚在这里闲聊,五颜六色的小马甲三五成群。

    夏天很快就到了,我经常被烤得头昏眼花。这活干到现在,我也没见过五位数的工资,我一度怀疑这是外卖平台为了哄骗我们入行而进行的营销。

    最享受的还是下班回家的路程,虽然漫长,但是模糊人视线的太阳睡去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头。我往往会选一单顺路的订单完成,这是我的“回家单”,多少配送费都接。

    一想到回去就能看到我哥,夜里能抱着我哥入睡,我就觉得这份工作比CICI要好千万倍。

    现在我下班比池易暄晚,好在他会给我煮夜宵。

    挂面煮起来很方便,买点小青菜,再买一大块卤好的牛肉放进冷冻室,下面条的时候他会切两片放进去。出锅之前往汤里放一点酱油、洒一点盐,就是一碗美味的牛肉面。

    他经常坐到餐桌前看着我吃。我边吸溜边问他不加班吗?他说:不缺这一刻钟。

    有时候公司聚餐,难得老板请客,池易暄不动声色往多了点,吃不完的全部带回家给我。白天送外卖,看到订单上的山珍海味我总是忍不住流口水;晚上回到家,看到餐桌上的刺身套餐,我简直像头饿狼,狼吞虎咽吃完,瘫在餐椅里拍着肚皮,我哥会说我是小猪。

    ·

    出壳的蝉扯着嗓子唱歌,最近妈妈刚刚完成骨髓移植前的化疗与巩固,进移植仓之前她和我们打电话。视频接通后,她的脸颊粉红,我知道那是她刚涂上的腮红。

    “不要饿着自己,钱可以再赚,人生就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这再正常不过啦。”

    最近她总是说这句话。

    池岩已经将房子抵押给银行,应该足够负担起她的医药费,他已经默认拿房子换命,妈妈可能也已经接受了现实,可是池易暄却有一个记事本,上面写着他接下来几年计划存下来的钱,总额等于我们欠银行的本金加利息。

    记事本就放在窗台上,我趁他洗澡时翻过几次,发现他的换算单位是奖金、客户,他从来没有将我包含进计算等式里。

    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决心在几年内赚到赎回房子的钱。

    我知道妈妈这句话既是讲给她自己,也是讲给池易暄听。

    晚上我有点失眠。池易暄在客厅加班,他总是坐在茶几前工作,背弓着,像只伤心的虾米。

    午夜的乌鸦在怪叫,我听见他的脚步朝卧室走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池易暄问我:“没睡着吗?”

    我摇头,坐在床头翻看起我们的相册。

    池易暄从床尾爬上来,爬到我身边,背靠着床头,歪过头来看我手里的相册。厚厚一大本,这样的相册我还有许多本,足以装满我的28寸大行李箱。

    他的笑脸如此生动,欢乐如此真实,手从照片上抚过,好像能给予我力量。

    翻动到某一页时,池易暄的食指点在了一张照片上。

    那是一张我的照片。

    当时罗马的广场上有乐队在表演,我听到了熟悉的旋律,想和我哥跳这一首《Putting on the Ritz》,于是抛砖引玉,从观众席起身,在节奏停顿时拍手,先在上方拍一下,再在下方拍一下,转个圈,脚在地上胡乱踢踩两下,这就是我跳踢踏舞。

    池易暄先是扶额,酒窝却凹陷下去,笑意无法遮掩,爬上了眉梢。

    我越跳越起劲,能逗他开心也算一种成功,最后他笑得简直要在地上仰过去。虽然没能邀请到他,但是一位围观的阿姨加入了我,她的舞姿更为专业。我立即去模仿她,我俩在石板路上蹦蹦跳跳,忽然听见一声:

    “白小意,看我!”

    没料到池易暄会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叫我“白小意”,这是独属于我们的暗号,我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一下就落了拍。

    他竟然从我的书包里拿出相机,将镜头对准我:“我来拍你。”

    镜头后的他面带笑意,我压下逃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尽力回想着以前他教过我的动作。

    踮起脚尖是“偷偷摸摸”,脚跟往下跺是“蹬自行车”,脚尖连敲地面是“生气的妈妈”。

    这一刻被他定格下来,我的身后是罗马夏日,咖啡厅的拱门上爬满蔓藤植物,长肥厚绿叶、开米色小花。

    这是为数不多的,池易暄为我拍下的照片之一。

    “你的照片好少,以后多给你拍一点。”他感叹道。

    我自恋地摸着下巴,臭屁地挑了下眉毛,“怎么?被我帅到了?”

    他一下子就笑了。

    我合上相册,和他在床上躺下。

    “想好下次去哪里玩了吗?等妈妈好了以后,我们再出门旅游吧。”

    “好。”

    我握住他的手,重复她说过的话:“人生就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还会有‘有’的时候。”

    “好。”池易暄说。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第99章

    妈妈终于住进移植仓了,她即将接受二姨妈的骨髓捐献。如果一切顺利,接受手术以后观察三至四周就可以出院。不过进移植仓的病人需要进行消毒隔离,池岩无法在她身边陪护,但他会在微信上告诉我们她的情况。

    我们约好一个月以后视频,那时妈妈就该出院回到家了。可到了约定的时间,电话接通以后,屏幕那头只看见池岩一个人。

    “妈妈术后有点感染,医生开了抗生素,吃完就好了。”

    “还需要在医院观察几天?”池易暄问。

    “一两周就该好了吧。”

    池易暄拿着手机和爸爸说话,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白意?白意?”

    “嗯?”我回过神来。

    他将自己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

    “没事的。”

    他安慰我说,完成移植后的病人身体虚弱,抵抗力差,很多人都会出现病毒感染,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很多人”是多少?我想到听到数据、概率,和临床治愈的可能性,我希望它是百分之百。

    我与手机屏幕里的池岩对视,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欺骗我们。之前做骨髓匹配时家里就没有告诉过我,是我主动提出来要买票回家和妈妈做匹配,他们才告诉我说:善良的姨妈们都愿意当捐献者,二姨妈和妈妈的匹配度最高。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不值得被依赖,就像池易暄的记事本上记录的那样。

    ·

    妈妈住院期间,家庭微信群很安静,同样安静的还有我和我哥的家。池易暄最近都没有听他的唱片,饭桌上我们沉默地修行。

    这一周的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周五我很早就停止接单,骑车回家,爬楼梯时像在受刑。家门推开,径直走进卧室,脑袋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梦中我在坐电梯,电梯在向下行,而我对面的电梯则往上走,两条朝相反方向运行的电梯支成一个大大的“X”。

    是在机场?还是在写字楼?周围雾蒙蒙,白得像一片牛奶海,我将手搭在电梯扶手上,忽然瞥见对面电梯的扶手上,也搁着一只手。

    是只女人的手,无名指上戴婚戒。

    是妈妈。

    她目视前方,被爬高的电梯带着向上升去。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转身往上爬去,脚刚踩上一级台阶,它又将我推回方才的位置。

    她的身影离我愈发远了,我张嘴想要叫她,喉咙却无法发力。如果她看见我的话,一定会朝我奔来。

    一不留神踩空了一级,当即就摔倒在电梯上,浑身的骨头都疼。我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尽力将目光投向远方,妈妈背对着我,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妈妈!

    我猛然睁眼,一身冷汗地醒来。

    没拉窗帘的玻璃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了,低空盘旋的乌云像大块污渍。几点了?我没想到自己会从中午睡到现在。

    睡了这么久,疲倦也一点没有要消退的迹象。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爬到床尾就没了力气,虚虚地坐在那儿,双腿贴着床尾垂落。

    没开灯,所以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半掩的房门外,光挤了进来,落在黑色的地面上像根银针,刺穿了我的脚掌。

    没有关灯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思绪却打了结。没想出答案,却看到一道人影从门外一闪而过,脚下的银针也跟着闪烁一下。

    “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杠杆炒股,亏你想得出来啊,我有钱都不敢像你那么玩啊!”

    池易暄的声音将我彻底惊醒。

    “你和我道歉有什么用?你去和妈妈说啊!”

    我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不知道自己是否又掉入了另一个噩梦,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从门缝后探出一只眼睛。

    “你真以为之前是凭自己赚到了钱啊?风口上连猪都会飞啊!”

    池易暄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红,捏住手机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近乎于咆哮的声音刺得我耳膜都发痛。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想过我和弟弟没有?!”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颗被点燃引线的炸弹,片刻后挂断了电话,将手机用力握进掌心。

    我屏住呼吸,在内心祈祷他可以尽快平复心情,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可是他直挺挺地扎在那儿,断续的喘息声从胸膛深处挤出来,像个尽力维持运转的破风箱。

    痛苦扯动着他的五官。心中敲起恐惧的鼓点,我很怕看见他哭,不由得将门拉得更开了点。

    他察觉到我这边的动静,猛然回头,双目圆瞪,看到是我时呼吸一滞,突出的喉结滚动一下,可能在那一瞬间他成功将苦痛吞咽下肚。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好恶劣,我没有托举他的力量,所以选择让他来承担痛苦。

    他什么都没问我,背过身走到茶几前,在茶几下的小抽屉里烦躁地翻动起来。

    不过片刻的眼神交汇,我却看出他的厌烦,那眼神好像在对我说:闲着没事的话,不如出去多跑两单。

    我知道自己今天确实偷了懒,工作才半天就回了家。

    突然听见搓动打火石的声响。池易暄趿着拖鞋走到窗口边,点燃香烟后送到唇间,狠吸了一口,仿佛是缺氧,将那股难得的氧气含住后,闭了闭眼。

    那口气被他含了好久,在喉头来回滚了几遍,才被具化成一团雾蒙蒙的云,眨眼就被窗前的风卷走了。

    我走到他身边,踌躇着开口,“哥……别抽了。”我们不是说好不再抽烟了吗?

    他耷拉着肩膀,靠在窗口边,好像没听见似的,手将烟送到嘴边,机械性地一抬一放,几口就抽掉了半根。

    “少抽点,好吗?”

    我要去拿他指间的烟,他立刻变得机敏,将半边身体转过来,挡住我伸过去的手。

    “别抽了。”我掰过他的肩膀,他抬起手肘想将我顶开,眉心中央挤出沟壑。推搡间,剩下半根烟不小心从他指间滑脱,从窗口跌落到楼下的水泥路上,闪动两下,彻底熄灭了。

    池易暄的眼朝下探,望着灰蒙蒙的路面,鼻息逐渐变得不耐烦,“好吵啊……”

    他拿手揉脸,手指沿着鬓角插入发间,蜷起后用力抓住头发,就像之前他抓住他的手机。紧绷着的耐性到了极限,变成了一戳就破的气球。

    “你真的好吵啊!”

    透着寒意的怒喝,轻易我击穿。

    他将头埋进双臂间,沉重地喘息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因为缺氧而头昏脑涨。哑巴的我讲不出安慰的话,我的存在让他难以忍受。

    看了眼时间,八点多,虽然错过了高峰期,但是现在出门的话还能接到几个订单。

    我回到卧室,捡起马甲穿上。出门之前,池易暄依然靠在窗口前,他没有看我,也没问我要去哪儿。

    楼道的声控灯到现在还没人来修,凄冷月光落在弯折的阶梯上,将它们照出级与级之间的分割线。

    我往下走了几级,左腿疼得更厉害了,裤腿掀起来,才发现乌青渗血一大块。

    我不敢告诉我哥,我今天被车撞了。追尾,对方追的我,把我撞到了两米开外,好在他想要私了,赔了我一千块钱。

    扶着楼梯扶手勉强下到一楼,去附近的药店里买了最便宜的红药水涂了涂。一天就吃了一顿,我的肚子咕咕直叫,于是又推着电瓶车去附近的便利店逛了逛。

    临近过期的面包打折后居然还要4块钱,挂面一整包也才3块,我和哥哥可以吃好多天。想想还是算了。

    第100章

    午夜的路灯像鬼影,银行的广告牌还亮着。我在ATM机前做了最后一次尝试,看着被重新吐出来的现金,终于接受了现实,将它们抽了出来。

    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我让肇事者给我转账时,他表现得很不情愿,非说自己只有现金,如此蹩脚的理由,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

    十张全是假钞,给一张真的也好啊。

    我坐在人行道边,左腿无法屈起,只得将它伸直。松开攥紧的手心,红钞票被揉出了褶皱。我盯着假币看了一会儿,一张张拿起来,用手掌压平,弯下身将它们塞进了下水道口。

    黑色的下水道口,乍一看很像ATM的存钱口。钞票没再被吐出来。

    我的双手使不上太大劲,捏刹车时整个手肘的神经都在抽痛。今夜很安静,外卖平台上的单子屈指可数,我起身踢开电瓶车的脚撑,朝店家聚集的方向骑了一会儿。骑了半个小时,都没能抢到订单,于是又从车上下来,推着它走。

    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老鼠啃米、树影飘舞。我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想将杂音掏出去,左、右耳朵都试了,却不见成效。

    街边没人,车流也少,路灯将机动车道的路面染成了暗黄色。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午夜流浪,走到下一个路口拐角时,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只黑猫。

    猫藏在树影里,如果不是因为那双阴森的猫眼,我很有可能就错过他。

    黑猫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我,宝石般的绿眼闪动着令人不安的幽光。顷刻间我的心跳就翻了倍,我下意识就想要弃车逃跑。

    鼓动的心脏仿佛要破开胸膛。咚咚咚、咚咚咚!我攥紧手里的油门,强迫自己向前走了一步。

    黑猫当即冲我龇牙咧嘴地哈气。是他!我就知道是他!

    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冲,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如果来不及逃跑,我就冲上去把他撞死!

    “招你惹你了?滚啊,滚远点啊!”

    他对我的质问置若罔闻,亮出阴森的獠牙。我咬紧后槽牙,一鼓作气松开扶着电瓶车的手,拔腿朝他追了过去。

    黑猫一个转身逃进了小巷道,电瓶车摔倒在我身后,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我追着他跑进了死胡同。黑猫转过身来面向我,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鸣叫,猫瞳收成两根紧绷的竖线。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

    到现在他还要装成受害者的模样,眼神很惊恐。

    我的脸颊发烫像要融化。如果此刻真能自燃就好了,死前一秒我一定要死死抓住他的尾巴。

    “来啊,有本事就咬死我!来啊!”

    黑猫瞪大双眼,耳朵向后压低,尾巴上的毛发一根根竖了起来,炸成一朵巨大的狗尾巴草。

    我声嘶力竭:“我做错了什么?我哥又做错了什么?说啊!我们哪里不对?”

    是相遇不对,还是相爱不对?我们的罪名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承受如此恶毒的惩罚?

    我的身体与大脑剥离,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双臂挥舞着向前扑过去,两条腿如弹簧发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敌人出击,想咬断他的脖子。

    黑猫纵身一跳,顺着墙四脚并用地向上爬,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而我一头摔进了垃圾堆,撞到了左腿的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就这么躺在地上朝天上看。

    树影婆娑,让我想起了罗马的棕榈。云是灰白色的,被风吹着送向南方。一朵组成我哥的耳朵,一朵变成他的眼睛。

    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好一点没有。

    胃“咕噜噜”地应了一声,像在给予我肯定的回答。

    好饿啊。

    早知道刚才就买一个面包了。

    ·

    等我回到家时,池易暄已经睡下了,我轻手轻脚地去卫生间刷牙,然后在沙发上睡下,脚朝门口,头朝窗口,这个方向一睁眼就能看见我们家的门。

    睡了约莫两个小时就醒了,是被池易暄惊醒的,他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

    月亮还未下班。他该开车去公司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去床上睡吧。”

    我点头说好,听他的话走进卧室,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我睡了好久,睡到把所有工作都完成了。梦里我的油门拧得飞起,没一单超时,单单都是五星好评,因此我的心情也非常好。到家以后池易暄照例给我下了一碗牛肉面,我们坐在一起,向彼此分享今天的见闻,他也恢复了平常,我没敢问他爸爸到底亏了多少钱。

    “你怎么还穿着马甲?不热吗?”池易暄将一旁的摇头风扇打开。

    “是有点。”我脱下自己的马甲,挂到椅子靠背上。

    他拧起眉心:“你为什么带着刀出门?”

    我顺着我哥的目光朝身后看去,靠背上的马甲内,绑了一只细长的水果刀。

    “哦,是为了防身。”我低头继续吸面条,“哥今天做的牛肉面好好吃。”

    昨天饿了一天肚子,我还是想念他给我做的宵夜。

    “防身?”

    “对,防仇家。”

    “仇家?”

    “如果不带上刀的话,他不知道会从哪里跳出来攻击我。”我打了个嗝,“哥,你不知道他有多阴魂不散,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想要伤害我们,但是我不会让他得逞。”我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客厅茶几上拿过一只塑料袋,“我今天还去菜市场买了道锁,等我把它装到门上,他就进不来了。”

    絮叨了好半天,池易暄都没有回应我。

    “你怎么不说话?”

    我坐回餐桌边。他的表情很怪,我看不懂,是困惑、还是担忧?或者那是恐惧?他是恐惧我被敌人杀死吗?

    我握住他的手,言之凿凿向他保证:“我不会被杀死的。”

    我还需要给妈妈赚钱,我多赚一些,池易暄就能少赚一点,所以我绝不会被杀死。

    我哥的目光晃动着,像是无法聚焦,随即落到我握住他的手背上,他的眼皮低垂着,掩过了沉默的瞳孔。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你的?”

    我想了想,说:“不记得了,但他不是很好认,有时候得仔细找。”

    “……怎么找?”

    “对,有时候是虫子、有时候是鸟、有时候是猫……”

    我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梦中听一切声音都像隔了堵墙,可是池易暄的声音却很清晰,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像要从喉咙口生龙活虎地跳出来。

    “还有呢?”

    我用力眨了下眼,恍惚道:“我不是在做梦啊。”

    “你不是在做梦。”池易暄像是在帮我确认。

    “我……”

    我刚张口边卡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哥。”

    “怎么了?”

    “动物是不会说话的吧?它们为什么会和我说话?”

    池易暄表情复杂。

    我放下筷子,右手结成了拳头,游移着问他:

    “我是不是生病了?”

    他张了张嘴,可能想说不是,却没发出任何音节,薄薄的唇又合上了。

    “他的声音我认得,肯定是我们认识的人,只不过隐藏起来了,我没法发现——”

    我猛吸一口气,将拳头往太阳穴砸,“哥,我是不是生病了?妈妈生病了,我也有病。”

    我想哭,说话时却笑了一声,“怎么办?”

    池易暄起身来到我面前,手掌按在我的肩膀上,好像要将我往下压,他低下眼看我,神情没有昨天和爸爸吵架时那么扭曲,我却觉得他好像更痛苦了。

    “我明天和公司请个假……”

    “为什么?”

    他抿了下嘴唇。

    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惊慌,当即便识破了他的阴谋。

    “你想送我去医院!”我大叫一声。

    “我们只是去聊聊……”

    我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撞得他向后踉跄两步。

    “万一他们把我关起来了怎么办?那样就没人给妈妈赚钱了!”

    那样我们家就只剩下我哥了。

    池易暄追上来想抓住我,我立即推开他往家门口跑。我哥要抓我去医院!这个想法吓得我心惊肉跳,可惜我没跑出几步就被他拽住了,他先用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接着另一只手扑过来揽住我的腰。我们一起摔到在地上,他摔得比我狠,“咣”一声,好像浑身的骨头发生连环撞车。

    池易暄按住我一条腿,“白意!别走!白意……”

    “我不想去!”我大喊一声,拿头去撞身下的地砖,“我讨厌去医院!你知道我讨厌医院,为什么要带我去?万一被他知道我不在家,他肯定会趁虚而入!我不在的话要怎么办?怎么办?!”

    头狠狠三次撞向地砖,终于把我磕得清醒了一点。第四下、第五下时似乎撞到了缓冲垫,我迷茫地抬起头,才看到我哥将他的手挤进我与地面之间。

    “那就不去!我们不去医院,好吗?”池易暄手脚并用地扑过来,抱住我。我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的双臂带回,他死死地箍住我,压迫到我的气管,将我狂乱又失控的心脏压回胸腔。

    “小意,我们不去医院。”他深深地喘息着,“你不要害怕,哥在这儿。”

    我的手脚都不能动,浑身肌肉紧绷着,大汗淋漓。

    灵魂向上飘,像要飘出窗外。我就要变成一片云,池易暄却挣扎着将我拽到地面,拽回他怀里。

    小意、小意。他不断唤我。

    哥在这儿。

    重复说了好多遍,像卡壳的录音机。

    我干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好半天没眨眼,感觉干涩的眼球都要鼓出去,掉在地上变成黑白色的玻璃弹珠。

    “你不害怕吗?”我问他。

    “不害怕。”

    可是我知道我哥在说谎,否则他的眼泪就不会掉到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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