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二]谁问你了?
林陷是在一种被人凝视着的不适感中醒过来的。
这与他是否感觉敏锐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任谁被这样的一圈目光盯着都只会觉得不适的——是的,一圈目光。
“……”林陷对着一圈人头包围下露出的仅剩的那一点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开口了,“我只是睡着了,你们这样看着我会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得了绝症。”
那一圈人头退开了些,其中一个蹲下来,半跪在床边,握着林陷的左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可怜巴巴地问:“师尊,他们是谁啊?怎么一来就对我喊打喊杀的?”
是郁洱的声音。这么久不见了,他还是这么会装可怜。
“你不是知道吗。”林陷说,语气平直的叙述句。
他侧过头,看见了郁洱脸上的伤口,又视而不见地转回去。很显然,在他醒来之前,他们已经打过一架、并取得了暂时的和解。
劝和的人很明显是周枝。目前除了周枝,围着的这三人分别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怨气冲天变成了厉鬼一路找到主神空间的原弋、潜心修炼和天道作对直接把天道捅穿了从小世界逃逸的郁洱,和一统三界后跟走火入魔一样寻找林陷的灵魂气息追到这里来的疯狗萨恩。放任这三个人打起来对周枝是没有好处的,毕竟维修主神空间也很费神。
林陷祈祷周枝确实已经让这三个人了解清楚轻重缓急了,他实在不想再多费口舌解释哪怕一句。
郁洱还要开口,旁边伸过来一只翅膀,黑漆漆的,硬生生把他握着林陷的那只手掰开了。郁洱看向翅膀的主人,萨恩似笑非笑道:“不要用你的手玷污我们的神明。”
原弋轻嗤一声:“哪儿来的中二病。”
林陷:“……”
林陷觉得无语。
他沉默地坐起身,看向床脚的周枝。
在昨天原弋刚刚出现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向他解释了这一切的原由。正如林陷所猜想的那样,不止原弋,以往他经历过的世界的每一个主角都会跑到主神空间来。简单说明情况后周枝还很想博得林陷信任似的多添了一句:“并不是我非要放他们出来烦你,也是我确实杀不了他们,否则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碰你一下,现在都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
林陷:“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萨恩那个暴躁的性格是不是随你啊?”
周枝被他哽了两秒:“我和他是共生关系,不是亲生关系。”
林陷摆摆手示意他无所谓:“你们互相杀不死就可以了,不重要。”
人被杀就会死。周枝不是人,周枝不会死,这很合理。
按照周枝的说法,简单来说,所谓的原弋、郁洱和萨恩其实是同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同一个人的碎片。那个人诞生的世界,我们姑且称之为原初世界。原初世界因为某些原因被覆灭,而这三个碎片就是在灭亡的时候落进了其余小世界里。他们各自承载了一部分的灵魂与性格,所以看上去稍微有点不一样。”
那哪是稍微啊。林陷想。他提问道:“并不是每一个任务者遇见的都是这种来自同一个人的碎片,对吧?”
周枝点点头:“是的,只有你会遇见这种碎片,也只有你有能力将这些碎片从他们所散落的小世界里带出来。”
“为什么?”林陷问。
“你是特别的。”周枝说,他突然笑了一下,林陷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数据的流动,“这三千世界都因你而生,这三千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你而存在,你是所有世界的轴心。”
林陷皱一下眉,这些话说得实在太谜语人,即便是他也并不能完全听懂,于是转而问起另外的问题:“那你呢?你不是掌管小世界的主神吗?”
“是的。”周枝说,“但我充其量是看门人罢了。”
谈话时原弋被他们暂时支开了——准确来说,是被林陷暂时支开了。变成了厉鬼的原弋选择性耳聋,表现在只听林陷的话而对其他人凶巴巴,周枝拿他根本没办法,因此只能由林陷暂时哄出去。出房间时他还在警惕地看周枝,仿佛自己一出门周枝就会让林陷遭遇不测似的。
“那么我和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林陷问。
“很难形容。”周枝说,“我想想,怎么概括比较合适呢……大概类似于救世主和被救的人吧。”
林陷:“?”
周枝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总之,你是他——他们的救命恩人。你也疑惑自己的感情和记忆为什么会有缺失,对吧?”
林陷一抬眉,稍微讶异于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其实,这并不是你第一次在快穿部门任职。”周枝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怕林陷接收这么大的信息量之后会一时反应不过来,谁知林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周枝抿唇:“看来你多少有猜到一点。不过,在你第一次作为‘宿主’在各个世界做任务时,掌管三千世界的主神并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不重要。他已经死了。
“你从那时候起就已经非常出色了,每一个任务都被你完成得很好。而你任务的最后一站,也就是我诞生的世界,同时也是那三个碎片诞生的原初世界。
“你就是在那里遇见我的,林林。”
林陷看看他,把自己没喝完的牛奶接着喝完:“所以那三个碎片其实是你的碎片,是吗?还是说,你和他们同质,你是他们中比较大的那块碎片?”
周枝闷着声笑:“算是吧。我其实比较愿意认为我是他们之间的主导者。”
林陷点头:“好的比较大的碎片先生。”
周枝:“……”
他接着说:“原初世界里的那个人也叫周枝,所以就理解成他们是我的碎片吧。你就是在最后一个任务里出了意外,你那时并不是反派,你是每一个世界里最亮眼的那个主角。但是林林,你好像天生就有付出一切去爱人的能力——
“作为主角的你本该冷眼旁观发生在你身边的一切,而不是为了一些虚拟世界里的小角色动恻隐之心,但你却为了救一个与主线剧情无关的配角提前死在了不该死的节点。
“是的,你救下的就是‘周枝’,也就是我。
“你因为这一意外,牺牲一部分的感情和记忆与主神做交换,换周枝在原初世界活着,而你则回到了你自己的世界。
“在最原初的世界里,你死后,那个被你救下来的人遭受冲击,因为情感上不愿意接受你不在的事实,灵魂变成了碎片落到你之前去过的三个世界里。
“而我,杀掉了原来的主神,在这里祈祷与你的重逢。”
林陷轻轻“哦”一声:“听起来是我干得出来的事。不过,你为什么觉得你一定等得来我?”
周枝笑了:“因为你是林陷。你在,就会有奇迹发生。
“很长一段时间我希望你来,又希望你不来。你来了,说明你又为了救谁牺牲了自己,可若你不来,又有谁会来救我呢?我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等待而已,等待命运再向我垂怜一次,让我能在哪一次时光乱流的意外里再看你一眼。”
*
站在床脚的周枝并没有要替林陷摆平他的碎片间的修罗场的意思。他笑眯眯的,意思很明显:看吧,你要是放着不管,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杀出个你死我活来。
林陷按了按太阳穴:“你们先出去,我换完衣服再说。”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里都安静下来。
萨恩跪坐在床侧,将头枕在他手边,轻声问:“我帮你穿好不好,你小时候我也帮你穿过的。”
原弋冷笑:“伪君子。”
郁洱以退为进地担忧道:“我现在就走,但是把他留在房间里我不放心,我担心他做出什么对师尊不利的事,师尊……”
林陷抬手指向门:“全都给我出去。”
三人沉默了一下,一步一回头地退出房间,林陷看一眼看好戏的周枝:“看什么,你也出去。”
周枝:“……”
他在死之前头发就有些长了,换完衣服之后林陷将头发在后脑勺绑了一个小揪揪,麻雀尾巴一样跳一跳的。
等在室外的四人间根本没什么好说,互相看看都觉得另外三人各有各的不顺眼,在看见林陷出来后才有了点动静,齐齐看向他。
林陷一挥手把他们的话全都扼杀在出口前,只看向周枝:“按你所说,我现在应该把你们重新融合为一体对吧?”
周枝点点头。
“怎么做?”林陷问。
“现在我们在你眼前,但我们都只是灵魂,而作为周枝的‘魄’还留在最原初的世界,你只要将最原初世界再经历一遍,把灵魂的记忆唤醒,和魄重合,就可以让魂与魄合并了。但你要注意,你在最后一个世界是没有其他世界里的记忆的。”
林陷点点头:“那走吧。”
几人正要动身,林陷却突然停了停。
“等一下,”林陷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了,“那我把他们融合之后呢?我的星点余额还在吗?我还能兑换回到原世界的奖励对吧?”
周枝像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不如说,他原本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完成融合任务之后”的这一环,闻言一时答不上来。
林陷又皱眉,他在面对周枝这个人时有些不自觉的骄纵,并不明显,但感情的流露都极自然,嫌弃不耐不高兴和冷眼都比面对其他陌生人时多——周枝倒是很受用,只觉得他愿意表露不满其实是一种撒娇。
“当然。”周枝连忙向他承诺,“完成这件事之后,无论你要去哪儿,我都可以答应。”
“不过,到时候可以把我一起带上吗?”
林陷正要回答,另外三人讽刺道:“嘁。”“你谁啊?”“谁问你了?”
周枝:“……”
他耸耸肩:“我本来想问问你三个世界相处下来你更喜欢谁,融合之后我还可以用他的人设讨你开心……”
“不过现在看。他们果然如出一辙的讨厌。”
林陷点点头表示赞同,多补充了一句:“其实你也半斤八两啦。”
众人:“……”
第72章 [三]我是谁?
冷。
他重重地咬了咬下唇。唇瓣上便好不容易有了点血色,把他苍白的脸衬得愈发显脆弱。
好冷。
折断的蝶翼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覆在下眼睑上的阴影也不安稳地晃动。
这是哪儿?我是谁?
“林……陷……林陷哥哥。”
林陷猛地一睁眼,像从梦魇里挣脱。他想起来了,这里是孤儿院,旁边依偎着他的,是与他同在孤儿院长大的周枝。
周枝比他小两岁,人却比他高,和其他喜欢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孩子不同,周枝总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当他的小跟班,是很听话的孩子。
林陷冷极了,思维有些迟缓,因为生病的缘故,头也是晕的,好半晌才慢慢回想起来。
“周枝。”他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林陷费力地咳嗽几声,周枝便轻轻拍他的后背。
他这一动作,林陷才发现周枝的另一只手还揽在他的腰上,是以虽然他的四肢是冰冷的,腰腹却始终是暖和的。
“林陷哥哥,你好些了没?”周枝扶着他的肩背小心翼翼让他起身,林陷摇摇头想要挣开他,让他不要担心,奈何实在提不起力气。也不知道周枝到底是怎么长的,十几岁的年龄就已经有了这么高的个头,把林陷整个人都裹进了自己怀里,林陷只好就这样靠着他。
“你刚刚一直在发抖、说梦话。”周枝说,“哥哥做噩梦了吗?我很怕你出事。”
“我没事。现在几点了?”林陷问。
周枝将脸贴过来,蹭蹭他冰凉的鼻尖。
“八点,很早,你继续休息。要干的活我们会做的,你不要管。”周枝说着,把本也就不厚的被子往林陷身上裹了裹,又将额头贴过来量量林陷的体温,确定他差不多退烧了才松了一口气。
林陷沉默了一下,这孩子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突然有了大人的样子,居然也敢这样命令他了。
他没力气跟周枝说话,虽然退烧了,身上还是发冷,昏昏沉沉眼看就要睡过去,炸雷一样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响过来:“林陷!林陷他人呢?”
周枝皱皱眉,捂住了林陷的耳朵。他的手是暖和的,声音被挡住一些,像翁在水里,但到底还是能听到,林陷清醒了点,抬眼看向掀开布帘子走进房间里的人。
一个中年男人,很胖,一眼扫过去浑身都是肥肉,林陷有点犯恶心,强忍着不适让周枝挪开手,去和那个男人对视。
“你来干什么?”周枝先问,“院子有小希他们去打扫了,还有什么事留着等会儿我来就是。”
来人是孤儿院的经理。
盛阳孤儿院建于二十年前,第一任院长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在孤儿院成立之初,盛阳孤儿院也确确实实是正统的慈善机构,在这里的孩子虽说不至于有多优越的生活,但至少吃饱穿暖不成问题,也常有好心人通过正规程序收养这里因各种原因被遗弃的孩子。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第一任院长去世后的第二年。这一年第一任院长的儿子虽然接手了孤儿院,但并没有闲心管理,也不像其父亲有一颗乐善好施的心,自然也就不想对生养孤儿院负责。他将孤儿院交给随便招聘来的所谓“经历”梁平生管理,自己去了国外。
梁平生其人是外地人,在来到这里之前,在自己的家乡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招猫惹狗的小混混,没工作,靠骗人为生,骗不到的时候就去街上抓流浪猫狗果腹,四方乡邻提起他都没什么好脸色。
由他接手打理的盛阳孤儿院和其中的孩子从此没了好日子过。他先是将孤儿院里负责做粗活和照顾婴幼儿的员工全都开除,换之由孤儿院里的大孩子来照顾小孩子,自己吞了第二任院长交由他发放的工资。随后,他又为孤儿院里的孩子设置了高昂的“领养费”。
会被抛弃的孩子,大多有先天性残疾或疾病,要不然就是女孩。这笔所谓的领养费就是为这些年幼的女孩子设立的。
说直白些,他其实是把这些女孩儿卖了出去。
因为交易网越铺越大,与他勾结的势力不少,就算有人发现了他背后的勾当,也举报无门。
林陷十四岁那年因为家中变故,父母两边又都没有有能力照顾他的亲戚朋友,邻居们合计了一下,将他送到了孤儿院,本来是好心,希望林陷这样的好孩子能被条件更好的家庭领养,谁知道梁平生背地里是这种东西,生生把他送入了虎口。
林陷一个人逃出孤儿院并不难,难的是孤儿院里还有别的孩子,里面甚至有几个月大的婴儿。林陷咬一咬牙,放弃了第一次从这里逃离的机会。
梁平生第一次看见林陷这种漂亮的小男孩,不知道哪里来的主意,竟然联系上了一群有特殊癖好的人。
他与当地富商勾结,在孤儿院里设立了一个“唱诗班”。被选入唱诗班的孩子有男有女,是所有孩子里面最漂亮乖巧的那一批,他们被称作“小鸟”,负责在富商们前来参观的时候穿着奇怪的衣服为他们表演。
他甚至大言不惭地对这些孩子说,表演得好的孩子一旦被看中,就会被好人家收养。
林陷是聪明孩子,也是这些人里年龄比较大的一个,一眼就看出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给每一个孩子脸上画上各式各样大面积的疤痕或胎记,又让他们装疯卖傻,极尽可能地往恶心丑陋去表现,硬生生把梁平生花力气筹备的第一次表演给搅黄了。
梁平生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回来之后第一反应是对林陷一顿毒打,被周枝和一群孩子阻挠了,最后罚他在院子里以“守夜”的名义站了一夜。林陷心疼其他孩子,不让他们陪,只有周枝一个倔得劝不走的,拿着尽量厚些的被子外套非要陪他一起站。
尽管两人抱团多少是暖和了些,奈何冬季实在风大,气温又低,林陷还是病了,一病两三天,今天才见好转。
梁平生对周枝也没什么好脸色,其他孩子大多对他害怕多过厌恶,面对他时唯唯诺诺,就算是林陷,也只能迂回地和他作对。只有周枝,像竖了一身的刺,随时准备和他拼命似的,眼神恶狠狠的。
因此周枝开口,梁平生却并不打算和他对话,而是转而直接对林陷说:“提防心那么重干什么?我又不是来害你的。”
他站在门口,帘子也不放下来,冷风不断灌进屋内,周枝不动声色地把林陷护在身后,替他挡风。梁平生注意到他的动作,愣了一下,莫名觉得不适,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小子运气不错,有人要领养你。”
林陷闻言稍微有点震惊。
其实在他进入孤儿院的第七个月,毫不意外的,有一对年轻又好心的夫妇看林陷乖巧漂亮,打算将他收养。那对夫妇家境也还算殷实,否则以梁平生刻意给林陷也设置了高额领养费的条件来看,根本不会走到要将林陷带走那一步。
但是林陷拒绝了,他想办法让另外的孩子到这对夫妇面前表现,自己则留了下来。
这时林陷第二次主动放弃离开孤儿院。不管是这一次还是上一次,只要抓住一次机会,林陷就可以拥有远比现在光明灿烂的人生,而不是因为着凉发烧裹在破破烂烂的被子里,还要被使唤去干活。
梁平生不可能懂林陷圣母一样的心态,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愚蠢的同时又有些小聪明、把人生想得太理想化的年轻人。
只是他给不同的孩子标了不同的价,林陷一番操作让这对夫妇领养别的孩子,在梁平生看来,就是让他损失了一大笔钱。也正是这笔没赚到的钱让梁平生突然觉得好看乖巧的孩子身上有别的利用价值,能让他获取更多的利益,动了一阵子歪脑筋,想出来唱诗班这么个办法。
在筹备唱诗班的这几个月,他认定这个办法能挣更多钱,因此回绝了大部分上门来领养的家庭。
现在唱诗班也开不下去了,他不知道是回归了靠领养费挣钱的“本心”,还是想到了别的坏点子,又开始想办法推销,要把林陷送走。
“你都十几岁了,还有人愿意领养你是你运气好。”梁平生油腻浑浊的目光在林陷身上扫了一圈,又不怀好意地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那目光仿佛是从他身上舔舐了一圈。周枝狠狠皱皱眉,挡住了他的目光。
林陷也瞬间明白了梁平生所谓的领养估计又是什么别的见不得人的龌龊交易。他似乎是像说什么,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好几声。
他这一咳就停不下来,话都说不出来了,左手把周枝的外套都抓得起了皱。周枝将手放在他后背上替他顺气,好半晌,林陷才断断续续地开口,仍然说得不太清楚:“不……咳咳,不行。我可……咳咳……可能是得了什么传染病。我会把病气过,咳咳,过给别人的……”
梁平生闻言后退了一步,一副当真怕他传染的样子,又想到什么,冷冷说:“是吗,那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第73章 [四]不乖的孩子会被大灰狼抓走哦。
话音一落屋内便被无形的令人尴尬的寂静笼罩了。
没人回应他的话,只有林陷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响。
好半晌林陷才平缓了呼吸,他咳得脸都红了,眼角隐隐约约有泪光,周枝便伸手嗲点他的眼睛。林陷勉力对他笑了笑。
“可以。”林陷抬眼对梁平生说,“什么时候?现在吗?”
梁平生歪着眼睛斜楞他,做了一个让他出来的手势,一遍往外走一遍唧唧歪歪地骂:“这么大了还要赖在孤儿院,吃我的住我的还不知感恩,一个孤儿谁惯的德性……”
林陷长舒一口气,对他的背影有些无语凝噎。他早就懒得纠正梁平生的自我高尚塑造了,跟这种人根本没有认真讲道理的余地。
他让周枝让开,把身上周枝堆起来的被子也推开。
他一推却没推开,不知道真的是感冒了没力气,还是周枝长大了,只要他不愿意,林陷就拿他的强硬态度没办法。
他看看周枝,浅琥珀色的眼里净是不解。
周枝一点要和他解释的意思都没有,他将被子披到林陷身上,压了压,然后亲自给林陷套上毛衣外套,又跪坐到床边,示意他抬一下脚,他好给他穿裤子和鞋袜。
林陷从震惊的状态里回神,隐晦地表示:“我只是感冒了,不是残疾了,我有手有脚的……”
“我知道,”周枝说,林陷不动,他就主动去抬起林陷的腿,“我又不瞎。”
林陷:“……”
他试着挣一下,果然没挣开,别别扭扭地嘟囔:“真以为自己长大了啊,把我当三岁小孩儿对待,翅膀硬了胆子大了不听我话了。”
周枝动作一顿,抬起眼和他对视:“哥哥,我是三岁小孩儿,我幼稚,你现在让我为你做这些就是在哄我开心,多哄我一会儿好不好?”
林陷本来就刚退烧,还疲惫得很,脑子被他的话绕得转不过弯,只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竟然没想出来到底哪里不对,暂时放弃思考,老虎不跟兔子一般见识地点了点头:“那也好吧。”
周枝笑笑。他拿来一条围巾,在林陷脖子上打一个漂亮的结。围巾是之前林陷生日的时候孤儿院的几个小女孩儿一起织的,悄悄屯一点钱不容易,买毛线的钱还是他们几个人凑一起才凑出来的。红色围巾毛茸茸的,林陷的小半张脸都陷进了毛绒里。
有点燥,但林陷没动,掀开帘子走出了房间。
梁平生坐在走廊里打游戏,游戏里叽叽喳喳的特效音和走廊乱窜的风声搅和在一起,很烦人。
见林陷出来,梁平生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走吧。”
他在前面走,周枝和林陷在后面跟着。他似乎拿定主意要一直跟着林陷,一会儿替林陷拉一下衣服,一会儿把他的围巾向上扯扯,最后拉着林陷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他体温高,掌心干燥温暖,林陷并不讨厌他这样做,甚至有点喜欢,想了想,随他去了。
梁平生嫌他磨蹭,让他滚一边去,不要跟着他们走。周枝自然不愿意,阴恻恻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梁平生。梁平生被他盯得发毛,下意识就想上前踹他,林陷将手抽出来,将周枝往后挡了挡。
周枝现在或许可以和梁平生对抗,但孤儿院还有很多别的孩子,一旦梁平生要找人当帮手,对他们来说是不利的。林陷不希望在现在和他爆发正面的冲突。
“你先回去吧。”林陷和周枝说,“我很快回来。”
梁平生轻蔑地哼一声,觉得林陷那句很快回来简直天真。
林陷只用余光看看他,手上却仔细替周枝理了理头发,用安抚的语气小声劝:“我保证今天会回来的,我还要给青雅他们讲故事的,好不好?”周枝沉默着,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林陷拍拍他的肩,跟上已经走出去一截的梁平生。
“林陷哥哥。”周枝突然叫住他,林陷回头与他对视,他却又什么都不说了,半天蹦出来一句,“注意安全。”
林陷仓促地笑笑:“好。”
*
穿过走廊转弯到院子,院子里有孩子们早上刚扫开的雪。绕过院子就是前厅,出前厅之后就算是走出了孤儿院。
梁平生却不继续走了,他让林陷坐到前厅的沙发上,看一眼林陷现在风吹倒的样子,越看越不顺眼,纡尊降贵地自己倒了两杯茶,却并不是放在林陷面前,而是放在了他的对面。
整个孤儿院装修得最好的就是这个前厅,因为这里不仅是接待贵客的地方,也是梁平生偶尔来小住的地方,权当他的休息室。他虽然自己靠肮脏的蓝谦手段积蓄钱财购置了房产,但也常有需要“打理”孤儿院的生意不回去的时候。所以孩子们的被子衣服可以破破烂烂,他的前厅却不可以不安空调。
梁平生按了空调开关,空气太干燥,林陷又忍不住开始咳嗽。他低头看自己面前的茶几。很漂亮,透明的玻璃下镶嵌的花纹是淡蓝色。
“不是说去医院吗?”林陷问。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梁平生挤挤他绿豆大的眼睛,“我送你去医院,然后你找到机会就能跑了,是吧?算盘打得真响。”
林陷沉默了一会儿:“我要真想跑,之前不早就跑了吗?”
“谁知道呢。”梁平生不理他了。
他走到旁边的小隔间,似乎是接了个电话,没一会儿一边对电话那头点头哈腰,一边走到前厅的玻璃门前,说着:“对对,你就从那里进来,转个弯儿就到了……唉我们这孤儿院建了有些年头了,可能是不太好找……”
他说着将门拉开,进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瘦高,和梁平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一进来就自己坐到了沙发上,也是林陷的对面。
梁平生殷勤地将茶水往他面前推了推,拿瘦高个没理,目光一点遮拦都不带地打量林陷。林陷不抬头,只从余光里看见他手上拿着的照片。
“你就是林陷?”男人问。
林陷不说话,好半晌才反应迟缓地抬起头,他没别的动作了,手一直揣在口袋里,入定了一样。
用过一次的招数就不能用第二次,梁平生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坐到他身边,肥肉堆积的下巴往院子那里一指,警告他再耍小聪明小心孤儿院的孩子遭遇不测。
“错不了,”梁平生说,“你看,看这张脸,这颗痣,对吧?”
林陷抬起手,克制着咳嗽了几声。那男人便坐得后退了些,但还是在将林陷跟照片上的人对照。
林陷逐渐咳得撕心裂肺起来,瘦高个猛地站起身,问梁平生:“他不会是得了什么流感吧?带回去给我们王总落下病了怎么办?”
梁平生连忙解释:“怎么可能!哎呀,他就是这两天着了凉,普通小感冒罢了,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普通小感冒也会传染啊!”瘦高男人说,“更何况他还看上去病得这么重的样子。”
梁平生一咬牙:“这样行吧,过几天,顶多两三天,他病好全了我就给你们送过来。您看看他这张脸,这么好看的脸,你还能找到几个啊?”
林陷有些反胃地捂住唇。那瘦高个又看看他的脸,一副被说动了的样子,最后犹犹豫豫地点头。
瘦高个一走,梁平生勃然大怒,指着林陷指指点点半天:“你……你!”林陷也不咳嗽了,任他将自己指着,突然笑了下。
“漂亮的脸,对吧?”林陷问,“你可得小心点,别哪一次出气的时候误伤到我脸上了,小心卖不出好价钱。”
“你不要以为你能威胁我。”梁平生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打骂孩子的事,“我有的是惩戒你们的办法,你才是要小心点,要是把我这桩生意搅黄了,你小心你那群被你护着的小鸡崽。”
林陷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看他气急败坏的脸色,看他乱飞的五官,突然觉得烦躁。
“好,”林陷说,“我会跟他走。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我需要在这里再待几天,和我的朋友们一一道别。”
这一趟会面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回去的时候也才九点多。林陷并没有把这个事告诉别的孩子。只有周枝知道。
周枝果然在他的房间里,看他这么快就回来,似乎一点也不见惊讶。想想也是,周枝本来就早熟,也聪明,估计早就猜到梁平生不会带他去医院了。
林陷正要说话,房间里却突然冲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季青雅今年七八岁,有点跛脚,却很灵活,老横冲直撞。林陷怕她摔倒,手伸向前护了一下,正好接住飞奔过来的小女孩儿,被她这一扑差点摔倒在床上。
周枝抱住林陷的腰,怕他真的被撞倒。
季青雅眼泪汪汪地坐到床边,抓着他的手掉眼泪,林陷问她怎么了,她只摇摇头,一句话都不说。
“怎么了这是。”林陷说,“你是不是又不听话你被你姐姐骂了?那你可要和她道歉,不乖的孩子会被大灰狼抓走哦。”
“林陷哥哥也是不听话的孩子吗?”季青雅问。
“怎么会呢?”林陷好笑,有意逗她,“我以前是公认的好孩子呢,老师都说我是优等生。”
“那你为什么也会被大灰狼抓走?”
第74章 [五]我看见巨人把哥哥抓走了。
“……”林陷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拙劣的童话故事在小演员不配合的时候就显得悲惨。
她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梁平生说的?不应该啊。
林陷忍不住抬眼去看周枝,下意识怀疑是不是他说漏嘴,周枝表情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睛,做口型说:不是我。
“林陷哥哥怎么会被抓走呢?”周枝替他开口问了,“他不是就在这里吗?”
季青雅抬起头,眼泪糊了一脸,闷闷不乐地说:“我梦见的。”
“做噩梦了啊?”林陷几乎立马松了口气,“梦见什么了?大灰狼?”
季青雅摇了摇头:“我梦见了巨人,拿着斧头的巨人,长得像妖怪一样。他在院子里找人,林陷哥哥让我躲好,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巨人一边找,一边拿着斧子到处砍,还说,‘我跛脚的鸟儿躲到哪里去了呢’。
我很害怕,地上有血迹,我躲在草垛里,他顺着血迹马上就要找到我了,但是林陷哥哥突然站了出来。然后我就看见哥哥被巨人抓走了。”
她吸吸鼻子:“我好怕你真的会不见。”
林陷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之前梁平生捣鼓的唱诗班的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青雅这种小孩子眼里,身材高大的大人自然就是巨人,而他们则是被狩猎的小鸟。
估计还是之前的事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才会做这种梦。
“不会的。”周枝拍拍季青雅,“我会替你们保护林陷哥哥的。我向你保证,他一定不会被抓走的,好不好?”
季青雅半懂不懂地看着他,问:“真的吗?”
林陷笑了,不知道周枝一个比他小了快两岁的孩子要怎么保护他。
“真的。”周枝说,“你看我这么高,比林陷哥哥还高这么多呢,肯定打得过巨人的,对不对?”
林陷:“……”长得高了不起哦。
季青雅仔细看了看周枝,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点头:“对。”
“我也保证,”林陷说,“在大家都安全下来之前,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周枝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陷哥哥好好,哥哥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哥哥好像妈妈。”季青雅说到这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林陷,“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林陷:“……”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小声“啊?”了一声,忍不住想笑,又觉得在这种从小缺少母爱的孩子面前不应该这样。
他支支吾吾了一阵,想起什么似的,捂着嘴开始咳嗽,挥了挥手赶人:“咳咳……昨天让你练的字写完了没?林陷哥哥……咳,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你先出去吧。”
季青雅这才想起来还有没做完的作业,忙道别了跑出去了。
周枝轻轻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待他平静下来关心道:“林陷妈妈注意身体。”
林陷一口气呛住了,咳得更用力。
*
林陷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走进屋内,脚步放得格外轻,生怕吵到已经睡着了的周枝。
他借口要去给孩子们将睡前故事,让周枝先睡,遮遮掩掩地去每个房间都巡逻了一遍,找了点东西。
孤儿院内房间其实不太够,基本是好几个孩子睡一个房间。周枝和林陷是比较大的男孩子,他们两个人就挤在一张床上。
“你回来了?”周枝从被窝里探出头,看来是还没睡。
林陷被他这一下动静吓了一跳,有点慌张地“嗯”了一声。年纪小的孩子好瞒,周枝却不行。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月光洒了薄薄一层。林陷刚从室外回来,还没适应这么暗的光线,估摸着周枝应该也看不见,背靠着墙将手上的东西收到墙边的柜子后面,与柜子碰撞时“咚”一声,好在周枝没听见。
林陷走到床边,刚脱下外套,便被周枝拉进了被子里,暖烘烘的,显然是被他捂热了。
周枝睡到还冷着的另一边,将被子往林陷那边挪一下,问他:“他们都睡了?”
“嗯。”林陷说。周枝动作自然地抱着他的腰,他只当周枝怕冷,也不推拒。
“哥哥怎么今天突然要给所有人都讲故事了?”周枝问,“你以前说表现好的孩子才会有呢。”
“心血来潮而已……你也想听?”
“不想,你不是感冒没好全吗?你也不怕明天嗓子疼。”
“你又开始管我了是吧。”林陷好笑,“从哪儿学的这么老成的话。我比你大那么多,我有分寸的。”
黑暗里林陷听见周枝轻轻叹了口气:“是,你最有分寸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林陷被他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谁说你不知道了,一天天想那么多事。”
“你不也一样。哥哥今年才十六岁吧?”
“嚯,你一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还好意思说我‘才十六岁’?”
周枝没回话,过了好久林陷感觉到周枝似乎是撑起了身。他偏过头,看见周枝从他身后半坐起来看他。
林陷于是转过身,将他压下来,把被子重新给两人盖好:“怎么,不服气啊?”
周枝摇摇头:“你今天和青雅说,在我们安全下来之前都不会离开我们,那是什么意思?”
林陷眨了眨眼,暗光里月光在他浅茶色的眼瞳中发亮:“就是字面意思啊。就是说,我会和你们在一起,在你们开始新的人生前,我都不会丢下你们的。以前发生在这个孤儿院的事,我会努力不再让它发生,我想让你们都安稳生活,不可以吗?。”
周枝似乎笑了下:“你怎么有那么多事要做。”
他又问:“那在那之后呢?在我们安全下来之后呢,那你就会走吗?”
林陷闭上眼睛,摸黑拍了拍周枝的肩:“那之后你们就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了啊。你们会好好长大,变成优秀的大人。那时候你们就不需要我了。我是你们变成大人之前的护航者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到担负起这么多人的成长。他十六岁,人生最光辉的时刻不过是休学前期末考试考了全年级第一,然后在舞台上发表优生代表讲话。
他那时只要好好学习,做他孝顺懂事、成绩优异的好孩子就行了。
父母出事的时候是他第一次感到迷茫的时候。他没来得及悲伤或者委屈,就要开始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了。邻居们看他可怜,一人出一点钱帮忙给他的父母操办葬礼,他只来得及想,之后是不是应该辍学出去打工。
那时老师心疼他小小年纪要有这样的重担,他家本来就穷,父母去世之后几乎什么都没给他留下,几个本身也并不富裕的小县城老师筹划着要不然几人凑一下至少让林陷读完高中。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他说,没关系的,邻居们说会把我送去孤儿院,我在那里也可以学习。
他反过来安慰自己的老师们,说,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一定会来找老师们祝贺的。
他不会再有考大学的机会了。
孤儿院里本来是有老师的,毕竟这里有不少有先天疾病或者残疾的孩子,也并不适合上普通学校,林陷和周枝这样的孩子才是少数。
后来梁平生为了捞钱将老师们全都开除,当老师的事就落到了十几岁的林陷和周枝身上。他是二三十个孩子的妈妈,也是他们无所不能的小老师。
没有人当他的妈妈,也没有人当他的老师了。他留在这块快要腐烂的地方艰难生长。
“你总说‘你们你们’,但是哥哥,我问的是你。你当完护航者之后呢?我们离开之后呢?你会去哪儿,你想过吗?”周枝问。
“我吗?”林陷闭着眼慢慢地想,安抚道,“我还需要你担心啊?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我肯定会和所有人都一样幸福的,对吧?”
他不用想。他已经知道自己之后会在哪里、怎样度过了。
林陷没有为自己的任何决定后悔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或许可以躺平接受他人的帮助,或许可以不对孤儿院的孩子负责,或许可以独善其身,把所有和他本身无关的责任都扔掉,他本来就不用对别人的人生负责。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可以让他活得更轻松,都可以让他有更美好的人生。
但如果真的是那样,他就不是林陷了。
他闭上眼,只看自己的心,坚定只要向着自己所想的方向走就是正确的。
只是向光走,只是向光走。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勇气会让你到达任何地方。你可以做到任何事。
林陷,不要害怕。
林陷睁开眼,温柔地抚摸周枝的脑袋。
“没事的,”他说,“我们都会没事的,相信我。睡吧。”
周枝闭了闭眼。他将头靠近林陷的脖颈,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应声道:“嗯。”
他在黑暗里用气音喃喃:“我会保护你的,我保证。”
林陷当他小孩子心性,笑着说:“对,你肯定能做到。”
第75章 [六]你是真的、真的在用力爱这个世界。
他将所有步骤在心里复习一遍。桌案上摆着白纸,他不需要用纸记下来,手指比划几下就能把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所有事都理清。
林陷对自己从来没有“一定能做成”什么的自负,这表现在他不将没有绝对把握的事列入有后续的计划里。一遍一遍地复习与推演是他游刃有余的前提条件。
这一次也一样。
他预测了所有的结果,最差的不过是他牺牲自己极限一换一,而最好的结果是他能破开目前的这个局面,给孤儿院所有的孩子的人生都来一次破冰。至少不要让他们陷进现在的这潭死水里。
他需要一点变动,什么变动都好,不会有什么局面比他走后孤儿院的孩子们面临的局面更糟糕了。
林陷没跟人打过架,但很久之前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帮忙杀过年猪。梁平生和年猪差不了多少膘就是了。
想到这里,林陷甚至有了闲心夸自己幽默。
从前发生在这座孤儿院里的命案年年都有,一个小孩子的死亡会被压下去,引发不了多大的水花。但梁平生不一样,和梁平生有勾结的人不少,他不在,他构建的网就会缺一个口子,和他有过生意往来的人为了保自己会想方设法填补这个漏洞。
林陷不在乎他们会怎么填补这个漏洞,他要的是撕开这个口子,让一点光漏进来。只要有一点希望,就好过现在全然的黑。
林陷很清楚梁平生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早在刚进入孤儿院的时候他就在做这样的分析。
梁平生这样的人,恶毒,心狠,贪婪,道德败坏,没什么底线,所以能干得出利用孤儿院的孩子们揽钱的手段,也干得出建立所谓的“唱诗班”讨好身居高位的ltp的事。不能说他没有一点脑子,他知道拉人做自己的保护伞,平安无事地逍遥到今天。
但要说他真有多聪明,那也不见得。
林陷不认为自己当初破坏梁平生的计划的方法有多高明,梁平生但凡有一点防范,或者提前找一点帮手,林陷都会对他束手无策。
但他足够自负,这么多年的无法无天肆意妄为让他以为自己真的能掌控一切;同时他又足够贪财,绝不会把能到自己手上的钱轻易分给别人。既然是他认为能从其中捞到好处的事,他就不会让别人分一杯羹。
林陷知道那天来的男人,和他口里的“王总”绝对不会是为了收养孩子而来,他不是纯真又不谙世事的少年,也清楚自己的脸于现在的他就是幼子抱金过市,只会为他招致灾祸。
他们是为了他的脸来买他当宠物的,说直白点,当床伴或者情人。
林陷也想过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会不会真的有能两全的奇迹。
但是那个男人或许就在这两天就会再来,他没有时间了。
林陷今天已经不怎么咳嗽了,倒是能演,只不过多少有点刻意。感冒刚好,他今天穿得很厚,几乎到了行动不便的程度。
稍有些偏大的外套裹在身上,林陷比划了一下,确定衣服里能藏东西。
穷人家的孩子衣服常常不合身,新衣服嫌大旧衣服嫌小,那是为了防止孩子长得太快衣服穿不了多久就小了,所以刻意买大一码;等到年长的孩子穿不了了,再给弟弟妹妹们穿。
这一点在孤儿院也如此。他们并没有买合身的衣服的条件,林陷穿不合身的衣服是很合理的事。
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他有半点不对。
林陷裹紧棉服外套,走到室外。
院子里的雪已经扫过了,现在是晴天,难得的有点太阳。他这几天被强行分担了家务——本来不管打扫还是做饭都是他们轮班来,但是周枝非要强行按下他,把他应该做的事都做了。
林陷对这种照顾不是很习惯,但也拗不过他。
周枝在隔壁照看两个孩子做作业,见他出来找自己,愣了一下。
林陷神色如常让他出来,他有话要说。
孤儿院好歹是在前任院长在的时候修建的,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隔音倒也不算差,他们就站在门外说话也不要紧,不担心会打扰里面做题的孩子。
周枝长得太快,林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适应的抬起头和周枝说话,他下意识将衣服再拉紧一些:“你今天要出去买东西吗?回来的时候能不能买点水果,我给你们做蜜饯。”
孤儿院里的采买事宜大多数时候是交给青雅的姐姐千文和周枝两人,基本不会变动。
千文是因为父亲家暴才有的今天,母亲死后,她的父亲常常喝酒,喝醉了对两姐妹动辄打骂,终于有一天喝醉了的父亲走夜路摔进下水沟撞到头,两个孩子就到了孤儿院。
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的情况,对她心软,从千文还是十岁不到的小姑娘的时候就看着她买菜做饭,直到现在也很乐意在她的塑料袋里给她多放一捆小葱或者一棵白菜。
周枝也是在孤儿院长大,他不太经常和林陷说他家的情况,林陷也不会刻意问。但周枝毕竟是比较大的男孩子,人也长得高,有他出门林陷也放心。
还有一个原因是,梁平生并不愿意放太多的孩子出孤儿院。
一来是怕哪个孩子趁他不注意逃跑,概率不大,毕竟找不到避风所的孩子最后还是会妥协于没有地方居住的困难再回来。小孩子胆子都不大,都会下意识选择能多活一天的方法。二来也是怕给他惹麻烦。
报案反而是是最好解决的,他有关系网,警察局或许会受理,但一定会被他上面的人压下去。一次两次之后,就算真有一腔热血想要办大事的愣头青,这股热情被一次次驳回,也该安于现实、不和他硬碰硬了。
他当初和某些人签合同答应的三七分成,钱可不是白花。
但万一有孩子大规模出走,又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引起太多的人注意,他也不好摆平。
周枝不一样。他看得出来这个叫周枝的孩子对林陷格外依赖些。林陷不会独自从孤儿院逃出去,那周枝也就一定会在这里留下来,放周枝出去他是放心的。
听林陷说完这句话,周枝静默了两秒,突然问:“你要去干什么?”
这个问句实在是很莫名其妙,和林陷刚刚说的简直牛头不对马嘴,但林陷莫名有了一种被看穿的感觉:“什么做什么?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啊,我哪儿也不去。”
周枝点点头:“那我现在就出去,我会很快回来的。”
林陷笑了:“你晚点回来也没关系,可以在外面多逛逛。”他知道周枝每次出去买完东西都会在外面逗留很久,也不和他说到底是去干了什么。
他不去管周枝到底去了哪儿,被关在孤儿院不能出去的孩子太多了,周枝好不容易有出去的自由,林陷倒是很高兴他能在外面多玩会儿。
周枝摇摇头,像是要和他约定什么似的:“我一定很快就回来。”
林陷点头:“好好好。”他替周枝把围巾重新围一遍:“去吧。”
“其实我,”周枝却一时没走,闷闷地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好蠢。”
林陷:“……怎么说话呢。”
“你明明有那么多次逃出去的机会,但你要选择留下来;你明明有自保的能力,还非要在梁平生这个狗东西手下被他欺负。”
林陷摸摸鼻子转移话题:“你不也能逃跑吗,你也留在这里了啊。”
“我留在这里是在找报复他的机会,我走后他活得太舒适我会不甘心。但是林陷哥哥,你不一样。”
“我不一样在我是真的蠢吗?”林陷玩笑道。
“你不一样在,你是真的、真的在用力爱这个世界。”
林陷愣一下:“干嘛突然在这儿跟我说煽情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出远门了在和老母亲道别呢。”
周枝笑笑,抱了抱他的肩:“你在这里等我哦。”
*
从后门出去,往东是菜市场,往西能找到便宜的水果摊,再一直往前走,翻过围墙,能找到的,是警察局黄局长的家。
黄局长就是梁平生给自己找的那个保护伞。收买一个高层,那么这个高层所能掌握的势力都会为他铺平道路。这个道理梁平生懂,但懂的肯定不只梁平生一个人。
周枝身手利落地从围墙上跳下来,他特别注意护着自己的围巾,像是生怕林陷给他围的围巾散了。
黄局长现在在家,这个点估计在茶室,周枝知道。这么多次下来他们早就有了约定俗成的见面时间。
他没有跟人说废话的习惯,径直穿过院子里布置得故作高雅的花花草草,推开玻璃门,将揣在衣服里的东西递给局长黄忠。
黄忠是个懒人,虽然好歹是读过书,不至于像梁平生那样大字不识,但也不爱算数,直接问周枝:“怎么样?”
见黄忠不接,周枝自己把手上那个本子放到茶几上,开门见山道:“他的账目有问题。”
梁平生有两个账目本。一本是给远在国外的前任院长的儿子看的,做的假账,方便他找对方要钱;另一本则是现在周枝带来的这本,包含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是专门给黄忠看的。
他与黄忠约定,黄忠保他,而他答应他所有的收益会和黄忠三七分,黄忠三,他七。
周枝对着账目本一扬下巴:“他收钱的时候我看着的,这个里面的数目都是错的,少记了起码一半。你花了那么大力气保他,他却用打了折扣的东西打发你,估计把你当廉价劳动力呢。你知不知道,他放在休息室里那尊翡翠观音,价值一千三百多万。”
一千三百万在这个时代岂止是巨款,简直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天文数字。
“他给你的钱有这一半多吗?”
第76章 [七]小枝,你要好好,好好长大。
周枝几乎是冲进院子里的。后门是铁门,被他一阵风一样的架势撞得哐当响。
林陷正好在后院接水,听见声音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桶。
“冒冒失失的,干什么呢。”林陷问,一边甩干手里的水,一边作势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袋子。
周枝的手往后避让一下,不让他拿,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重。”
袋子里有他买的金桔与冰糖,除此以外,还有格外买给林陷的酥饼。
林陷平时才不舍得买点心,当然更不会告诉别的孩子他喜欢吃什么,全靠周枝自己观察罢了。
周枝将所有袋子移到一只手上,空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林陷湿漉漉的手,冬天,后院的水是冷水,林陷的手冰得吓人。
周枝皱了皱眉,有点生气。他生气当然不会是对林陷,只是生气自己回来晚了,没看住林陷而已。
即使刚从外面回来,到底是跑了一路,周枝的手是干燥而温暖的。林陷被他这样抓着觉得尴尬,疑惑地看看他,不明白这孩子最近怎么总喜欢没事就牵他的手。
周枝后知后觉地解释:“怕我回来晚了,你就不在了。”
林陷移开目光,要掩饰什么地回头拉他进屋:“说什么呢,老这么奇奇怪怪的。”
周枝不回答,任他这样避开话题。他将酥饼放到他与林陷的房间的柜子上,然后出去食堂,帮林陷把金桔简单洗一遍对半分开去籽。
林陷病刚好,周枝很不放心他,生怕他又去碰冷水,非得盯着他才安心。
这几天雪停,广播里天气预报说是晴天,如果顺利出太阳,大概两天就能把蜜饯晒好。
他以前没在孤儿院做过金桔蜜饯,贵是其一,麻烦是其二。只是这次特殊……林陷一边琢磨着,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向周枝嘱咐:“午前我把金桔煮好,你帮我铺好网架,把金桔散开晾好。后面两天如果天气好就这样晒着,如果下雨下雪就先收回来。”
果然还是等到天气转暖的时候再做比较合适。林陷想。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到春天。
“……收回来之后你就洒上砂糖。千文她们喜欢吃甜,你记得问问她们要不要多放糖。”林陷接着说。
“好。那你呢?”周枝问。
林陷才不正面回答他:“我不喜欢吃甜。长大了帮我做点活都不愿意了?怎么还问起我了?”
周枝迅速低下头:“没有,我会帮你做的。”
林陷看他一眼。
他确认不是他多心,是周枝表现得太明显,仿佛真的能看穿他接下来要去做什么的样子。他在装傻,两人都心知肚明。
周枝怎么知道的?猜的?还是说因为周枝总跟着他,所以对他的情绪更敏感?
“今天晚上会有人来接我走……就是之前说的要领养我的事。”林陷半真半假地解释。
周枝不拆穿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说:“好。”
*
吃过午饭后熬煮过的金桔被晾晒在了院子里。今天的太阳好得过分,很配合地灿烂了一下午。
晚饭是周枝做的,刚吃完饭,七点,梁平生过来通知说,王总要亲自来接他,让他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最好是能拾掇一下,七点半到前厅等王总。
放进外套里的钢铁早就被林陷捂热了。林陷说“好”,关上门,对几个正在收拾食堂和碗筷的孩子拍拍手,笑道:“我们来玩躲猫猫好不好?”
这话一出,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仿佛一瞬间消失了,寂静声里,林陷对上周枝看过来的目光。
其实孩子们都知道了他要走的事,这一点林陷是有数的。
拜托了。林陷想,不要拆穿我。
“好啊。”周枝说,“那第一轮林陷哥哥当鬼,来抓我们好不好?”
林陷的一颗心重重地沉下去,他感激地看一眼周枝,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表情有多悲壮。
孩子们被哄得散开了,快速将手里的活干完,一窝蜂冲出了食堂。
“一,二,三……”林陷留在食堂慢慢数数,一边向前厅走,“二十。”
他站在门前,问:“都藏好了吗?我要来找你们了哦。”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林陷知道,孩子们现在估计都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他抬起手正要去推开通往前厅的门,抬起一半的手却被人抓住了。
林陷回头,是周枝。
“怎么了?”林陷问,“你还没躲好吗?那我多数五秒钟,你抓紧时间哦。”
周枝不说话,他将林陷拉到一边,在他身上摸索一阵,轻易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东西。
一截织到一半的围巾……还有两根用来织毛衣的钩针。
周枝知道他为什么选这个。
林陷想构建一个防卫过度的现场。他不能对梁平生的死有任何提前准备,而是要让一切都显得像意外。
孤儿院的几个女孩子前些天给他织了毛衣,作为回礼,他想要在自己走之前织一条围巾留给孩子们也并不奇怪,他甚至提前告诉了梁平生要在孤儿院多留几天和朋友们告别。
被周枝分担了家务的这几天里,周枝看见过他学着织毛线,动作笨拙,眼神却柔情。那条他只织到一半的围巾就是他的证据——所以他身上带着钩针也是合理的。
他要找梁平生商议,想让梁平生再给他几天,让他把围巾织完。
和王总已经约定好了时间的梁平生会以为他是在找借口,控制不了林陷这个年龄的孩子、怕他就这样逃走的恐惧会让梁平生和林陷起争执。梁平生自负,掌控欲很强,从前对孤儿院不听话的孩子最常用的惩罚手段就是打骂。
而在这个过程里,只要林陷为自己留下尽可能多的伤口,他的反击就会合情合理。
每一步、每一步都是精心布置的,但周枝知道,林陷这样的殚精竭虑,最后为自己换来了一个两败俱伤的死局。
久远的记忆在周枝的脑海里一遍遍重现,多少次的梦魇里他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林陷抬起手摸摸他的脸,对他说:“小枝,你要好好,好好长大。”
周枝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抓住林陷的肩:“再等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你相信我一下,林陷哥哥。”
林陷低下头,还在尝试和他不懂装懂:“你在说什么?来领养我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再不去前厅就来……”
他话音没落,前厅却突然响起一句骂人的粗口:“狗日的梁平生,你还敢骗我?”
林陷满腹疑窦地看向前厅的方向。周枝松了一口气,那是黄忠的声音。他来晚了些,但好歹是来了。
“相信我。”周枝捂住林陷的嘴,“我去前厅看看情况,你就在这里等我,等黄忠走之后再实施你的计划也不迟,对不对?”
他说完不等林陷回应,自己去了前厅。
按照周枝所说,梁平生的账目少了一半。这些年他打给黄忠的钱累计起来也有六百万了,黄忠一上来就让他补六百万,梁平生自然不肯。
“谁骗你了?都跟你说了那个就是真的,要不要脸啊一开口就让我给六百万?”
周枝来的时候,两个人正指着对方的鼻子对骂,吵得面红脖子粗。
黄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这种事他也只能一个人来。否则难道他要带着警员去抢赃款?开玩笑。
还差一点。周枝想。他推开后门,站到离黄忠两步远的地方,看向梁平生:“你这次卖掉林陷哥哥的时候我可看见了,你收了三百万,你账目里写的只有一百。”
“胡扯什么呢?”梁平生立马反击,又有点心虚,作势就要上来让周枝闭嘴。他刚向黄忠的方向走两步,气在头上的黄忠以为他是来拦自己的,一拳打过去,两个人扭打起来。
周枝站在那儿冷眼旁观,抬眼,看向前厅的柜子上放着的观音像。
两个人打作一团,潜艇的家具掉的掉砸的砸,茶几沙发被移了位,柜子也不例外。
翡翠观音像在柜子顶端摇摇欲坠,看上去马上就要从边缘滚落。底座上垫了棉花,根本放不稳。那是周枝刻意提前准备的。
看着两个人扭打到柜子前,纷纷躺在地上抓对方的头发和脸,周枝将柜子狠狠一撞。
那尊价值一千三百万的翡翠观音四分五裂。
和它一起碎裂的,还有正在争执的两个人的脸。
便宜他们了。周枝想。
如果观音像没有落下来,或者按周枝一开始所设想的,没能砸到两个人头上,那他就可以自己补刀。麻烦归麻烦,但是解气。
听见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的林陷立刻冲到了前厅,看见站着的周枝,他松一口气,目光移向地面,又倒吸一口凉气。
“林陷哥哥——!”周枝一见他来,似乎是从梦魇里脱离出来,扑到林陷的怀……由于实在太高了所以是他把林陷抱进了怀里。
他吸了吸鼻子,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他们要抢那座观音像,所以打起来了,结果观音像没放稳,从柜子上面砸了下来……”
他说到这里不再说了,低垂着一双实在哭不出眼泪熬得通红的眼,大鸟依人地撒娇:“到处都是血,吓死我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林陷“啊”一声,他下意识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到底还是长久以来当哥哥的习惯性维护占了上风,捂住周枝的眼睛心疼地安慰:“没事,没事了,我们去报警,这里等会儿会有警察来处理的,不要害怕。”
冰冷柔软的手指覆在眼睑上,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里周枝眼眶发热,轻轻应声说:“嗯。”
他知道他在遇见林陷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害怕。
第77章 [八]挣钱了养老婆。
林陷坐在马路牙子上,手上拿着路过的好心人递给他的矿泉水,没打开过,是新买的。
他二十七八岁了,脸长得嫩,看着像刚满二十的,路过的阿妈阿姨心疼死了,又是给他拿饮料糖果又是问他要不要去医院的。
“我没事,不用了,谢谢姐姐。”林陷第三遍认真解释,“膝盖上的伤口只是擦破了皮,不妨碍行动的,我只是在等人。”
“谁?”
林陷没有一点犹豫:”我弟弟。”
围观者了然。
这里是小学门口,林陷刚刚救了一个闯红灯的小孩儿,他在车流中扑向那个险些被撞到的小孩儿,两个人都在路上滚了一圈,小孩儿没事,但是夏天穿着短裤短袖,林陷身上难免有擦伤,看着血淋淋的,怪吓人。
正是等小孩儿放学的时间段,等在学校门口的人不少,大家自然以为他也是来接孩子的——也就是他口中那个弟弟。
“你弟弟哪个班的?”他身边一个大叔问,“你跟老师说一下嘛,你先去医院看一下,把你这个伤口处理一下再说,这一身好吓人。”
林陷:“他给我发消息了……他马上就来了。”
他眨眨眼睛:“他不让我动。”
众人都愣了一下。什么叫不让他动?几年级的孩子啊这么任性?
林陷还要解释,私家车尖锐的急刹车声响起,众人被那声音吸引了视线,纷纷侧头,就看见了穿着西装似乎刚从什么正式场合赶过来的男人。
对方身材高大,步子也迈得很大,面色沉峻,急匆匆的,周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哎哟,哪儿来的黑社会?”刚刚给林陷递水的阿姨被吓一跳,小声道。
林陷忍不住笑,对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喊:“小枝,这里。”
周围人愣一下。这就是那个弟弟?怎么这么高?
周枝原本皱着眉拉着脸,循声看向林陷,视线触及林陷的那一秒愣了一下,刚刚还难看的脸色瞬间被心疼取代了。
他快步走向林陷,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动作放得很轻。他知道林陷怕痛,手都不敢往上碰。林陷的伤口主要集中在衣物盖不到的地方,特别是膝盖,一大片血丝覆盖着白皙的皮肤,看着实在触目惊心,周枝只觉得自己心脏都缩紧了。
呼吸打在伤口上,林陷忍不住将腿向后缩了缩。
“痛吗?”周枝问。
林陷在是或否的回答里犹豫了一下,权衡过利弊之后肯定道:“痛。”
周枝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伸出手,左手放在他背后,另一只上看上去打算从膝弯下穿过,作势要抱他。
林陷被他这个动作吓一跳,围观的人还没走,被自己的弟弟公主抱怎么说都有点丢脸,连忙向旁边避让了一下。
周枝看着他,手僵在半空中,没什么表情地说:“你要是再动,碰到哪儿了又会疼。”
他们几乎没吵过架,周枝的冷脸对于林陷来说着实新奇,笑着逗他:“一点擦破皮的伤气成这样,怎么,晕血啊?”
周枝不晕血,但对把林陷和血联系在一起格外敏感。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又实在舍不得对林陷生气。
他小心翼翼避开林陷的伤口,打横将他抱起来,对周围的人笑一笑:“谢谢各位照顾我哥哥。”只这一句,说完也没看他们的反应,抱着林陷去了车上。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到了家,林陷打算下车,周枝才喊他一声:“别动。”
“?”林陷疑惑道,“又怎么了?”
周枝将自己那边车门关上,过来将林陷这边车门打开,再一次抱着他进公寓楼。
林陷:“……”
林陷身上确实只有擦伤,他自己知道不用去医院,周枝似乎也知道,将林陷放到沙发上之后半跪着替他处理伤口。
只不过林陷在电话里说的话着实是吓了他一跳。
林陷今天本来是打算到周枝的公司去找他,等他下班后一起去超市的。家里离公司并不算远,他步行过去权当散步,谁知走了没多久就遇上小学门口有小孩儿差点被车撞到的事。
他打电话给周枝是想说可能要晚点去找他,让周枝不用等他,没想到周枝敏感地发现他出了事,问道:“怎么了?”
当时的林陷已经被人扶起来坐在了路边,关心他的人围了一圈,都在问他有事没事痛不痛需不需要帮助,吵吵嚷嚷的,林陷手忙脚乱,对着电话那边心不在焉回:“啊……没事,就一个小车祸……”
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了,接下来就发生了方才周枝刚开完会就急匆匆赶来的一幕。
林陷仔细捋一遍,确定自己在整件事里的过错只有接电话的时候没说清楚这一件——那甚至也是因为周枝挂电话太快。
但他不是不知道周枝为什么不高兴,作为兄长的包容心让他很大度地选择先认错:“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周枝刚替他左腿上好药,闻言抬起头来看他:“哥哥永远都不用向我道歉。”
林陷点头表示认同:“更何况我都说了,我没事的。”
“那我多余担心你?”周枝笑了。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林陷莫名有些心虚,转移话题:“千文她们什么时候来?”
“明天。”
“不是今天吗?”
“改了。我跟她们说你出了车祸,今天要先休息。”
林陷被他吓一跳:“你怎么这么说?那她们不是急坏了?”
他作势就要起身:“我电话呢?你给她们发一下短信,说我没事。”
周枝按住他,眼神看着委屈极了:“我也担心你啊,我听说你出车祸快被你吓得心脏跳停了,你怎么都不为我着急?”
“你……”林陷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你也不能让她们着急啊,人都高中了,好不容易有个假期,这不是全被你毁了?”
周枝叹一口气,站起身:“已经解释过了,你,‘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休息。”他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
“所以没有毁她俩的假期。现在可以心疼我了吗,林陷哥哥?”周枝问。
他将林陷的手放到自己脸上,靠着他的掌心:“哥哥,我可以和你商量一件事吗?”
“什么?”林陷问。
周枝很少向他提要求。当年梁平生死后,远在国外的院长儿子终于收到了消息,仔细过目后挑选了新的人管理孤儿院。
毕竟牵扯到了两条人命,梁平生和黄忠的事被仔细调查清楚后在这个小县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连着上了小半月报纸,广播里也播了好几天。孤儿院全体孩子被做了好久的心理辅导,院里还接收到了不少好心人的捐款。
新院长还算负责,林陷十八岁的那一年周枝和林陷一起离开了孤儿院。
林陷如愿实现了他考大学的愿望,学的是编剧。他本来想让周枝继续待在孤儿院,谁知周枝执意要跟着他一起走,两个人才一起住在租住的房子里。
两个人都是聪明又会看形势的人。周枝没告诉过林陷,但他对这个年代似乎了如指掌,轻易就掌握了时代风口——研究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赚钱。
林陷那时候笑他成天只想着挣钱,周枝也不否认,点点头说:“挣钱了养老婆。”
林陷根本没当回事,他虽然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当惯了大家长,但没有大家长的作风,非常开明,觉得十几二十岁的孩子想谈个恋爱再正常不过了。但是直到今天,周枝也没和他说过心仪的对象。
事情过去这么久,两个人生活条件翻天覆地一样地变,唯一不变的是周枝对林陷的态度,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粘人之外有一点奇怪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转眼林陷就会不见一样。
“你以后再做这种……救人的事,能不能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呢?”周枝问,“我不想看见哥哥受伤。”
林陷纳闷:“我很安全啊,你现在看我不是没事吗?”
“你总是这样。”周枝闷声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总是哪样?他哪儿有“总是”?
林陷头晕了一下,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些混乱的记忆。好像以前也总有人对他这样说话。
周枝这几年不知道怎么学的,装可怜的本事是越来越流畅了,对着林陷一皱眉就要落眼泪似的。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人值得你这样去救啊?”周枝说,“林陷,你多爱自己一点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就当是可怜我,你自私一点好不好?”
林陷下意识想道歉,但是一想:我不是乐于助人的吗?为什么要道歉?
他还嘴:“你当年在孤儿院不也那样?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去找的黄忠。”
周枝静默了一瞬。
“这是你教我的啊,哥哥。”他说,“你忘了吗?”
林陷懵懵地看着他,眨一眨眼,那意思是问: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个了?教你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不过实话实说,林陷想,周枝的行事风格确实有点像他。
“就是你教我的。”周枝有些固执地说,“你把勾毛衣的针放在衣服里想和梁平生同归于尽的事我也知道,你偷偷查梁平生的关系网的事我也知道,你去追踪过被卖掉的孩子的现状我也知道。”
“那是哪辈子发生的事情。”林陷讪讪。
他还要往下说,周枝却突然起身,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林陷:“……”
他愣住了,看看周枝,像是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似的:“你干什么了?”
周枝捉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放:“我偷亲你了,你生气的话就打我吧。”
林陷:“……”这是在说什么话。
第78章 [九]我爱的他温柔又强大。
林陷还不至于在这种方面对他生气。
并非他迟钝,而是他很早就在心里埋下了一个“周枝很依赖他”的认知,牢固程度如初始设定。
第一次在孤儿院看见周枝的时候周枝还没满十四岁,看谁的眼睛里都带着戾气,因为眼神太凶被梁平生打了一顿,林陷进入孤儿院的时候正好是他被打了受伤的时候。
身高还没开始往上窜的少年缩在院子角落,抱着膝盖昏昏沉沉,他好面子,不想被看见伤口,谁都靠近不了,但第一天来的林陷不知道他不好接近的臭脾气,在夏季能把人晒蒸发的阳光下俯下身,阴影从周枝上方覆下来。
周枝抬起头,拧着眉看向他。他似乎本来是想放狠话,目光触及林陷的那双眼睛时不知道为什么态度又放软了,最后只轻声说:“你最好不要碰我。”
林陷点点头,指指周枝手臂上的伤口:“我不碰你。但你伤口发炎了,你起来处理一下好吗?我可以教你。”
周枝安静地看着他,眼神深深探进他琥珀色的眼眸,过了许久点点头:“好。”
从那以后林陷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听话,好学,话也不多,林陷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林陷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也就是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好像是因为到了发育期,少年的身高开始疯长,抽枝的树苗一样,迅速反超了林陷,直到现在林陷也没再赶上他。
因为大了有两岁,即使比对方矮,林陷也总把自己放在长辈的位置。再加上孤儿院的孩子们大多数都很小,从小困在孤儿院里,见识并不开阔,林陷习惯什么事都手把手教对方。
在孤儿院的时候他教周枝做饭——林陷虽然会做饭,但仅仅是能勉强入口的程度,就这一点也很快被周枝赶超,现在也多数时候是周枝做饭;出孤儿院了周枝上高中,他还要操心周枝的学习和在学校的人际关系。
前者好办,周枝学东西本来就快,课本知识更不用说;后者就难办了,周枝不知道为什么活成了独狼,在学校也没有交好的朋友,林陷问起来只说不需要。
林陷拿他没办法,默许了没有别的交际关系的周枝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感情投射。
“周枝没有其他交好的人所以太依赖自己”这一点深入他心的后果是即使现在周枝都亲他脸上来了,他还觉得这是相依为命造成的某种冲动效应。
“乱说什么呢。”林陷说,抬手习惯摸摸他的头,“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那我再亲一下?”周枝问。
“不行不可以我不允许。”林陷把他的脑袋推开了,“谁跟自己哥哥这样啊?”
虽然两个人都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到底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不管对内还是对外人,他们都是以兄弟相处的。
周枝眨眨眼:“你不生气?”
林陷摇头。
周枝笑一下,笑意里带一些无可奈何:“我倒希望你生气……谁跟自己哥哥这样啊。”
林陷注意力全放自己刚处理好的伤口去了,他本来就怕疼,刚涂上去的药酒痛得他膝盖屈伸都困难,没把周枝的话太放在心上。
一场没吵起来的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消弭在周枝没来由的动作里,他们还是关系亲密相亲相爱友好和谐一家人。
*
季青雅和季千文是在第二天中午过来的。
周枝开的门,他做饭做到一半,身上还系着围裙。
两个小姑娘换完鞋急匆匆地就冲进客厅找林陷。知道他既然只用在家休息那就肯定没出大事是一回事,担心他又是另一回事。
“林陷哥哥!”季青雅还和小时候一样冒冒失失,跑起来校服衣摆乱晃,正要扑向坐在沙发上的林陷,被她姐姐季千文硬生生拉了回来。
季青雅这才看见林陷手臂和膝盖上包扎得夸张的棉布,她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眼看就要落下来了。
林陷:“……”
他挥挥手,解释:“擦伤而已,你们周枝哥哥非要这样包,说是不让我动。”
周枝站在季千文身后,尝了一口正在熬的汤,闻言一掀眼皮:“要不然呢,你可能耐了,还会出门给自己添新伤呢。”
林陷装没听见,招招手让两个孩子过来,问她们的近况,周枝回厨房继续做饭。
刚关了火,周枝就听见身后有人打开了门,他稍稍侧过头用余光看了看,是季千文。
“不去和你林陷哥哥说会儿话?”周枝问,“他昨天还在念念叨叨要给学做蛋糕给你们呢,说是什么在你们高中女孩子里很流行?”
“青雅太吵了,我插不进去话。”季千文说,“我也不知道流行什么我不感兴趣。你和林陷哥哥进展怎么样了?”
周枝:“……”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他沉默不语,将熬好的汤盛进碗里,末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没怎么样。”
季千文知道他喜欢林陷这回事儿,并不是周枝说的,而是千文本来就心思细腻观察力很强,她自己看出来的。
周枝不知道自己是否表现得很明显,但肯定是超过了普通友情亲情的关系,也就是林陷一直以为他们关系和是因为她们相依为命,一直看不出来。季千文会发现也不奇怪。
但是从孤儿院离开的时候,季千文突然找到他,小姑娘看着他眼神警惕,有点凶,问:“你想对林陷哥哥做什么?”周枝还是被她吓了一跳。
周枝那时甚至要再三保证“不会逼迫林陷”才得到她暂时的信任。
周枝并不觉得千文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换作是另一个人要跟着林陷走,他也要阻止的。
林陷并非只是他一人眼中的救世主。周枝知道的。这个人擅长于将自己的爱分给很多很多人。
“没怎么样是怎么样?”季千文细细的眉扬起来,突然恍然大悟,“你不会连告白都还做吧?”
周枝将放在橱柜里的隔热垫递给她:“去放到餐桌上。”
季千文接过来,以同情的眼神看了看周枝:“他甚至不知道你对他是什么感情,好可怜。”
“可怜什么?”周枝真心实意地认真回答,“爱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季千文愣一下,随即笑笑,转身去了餐厅。
季青雅和林陷说八卦,才刚刚说到隔壁学校的富二代为了追求自己班的班花翻墙给她送牛奶,季千文一声“怎么那么多话,来端菜”就把对话打断了。
季青雅恋恋不舍地起身,还在跟林陷说“我等会儿继续跟你讲”。
林陷笑着答应:“好。多说点,你们周枝哥哥上学的时候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一点参与感都没有。”
“有什么好说的。”周枝从厨房出来,接了一句。
“说什么都好啊。”林陷感慨,“也没听你说你喜欢谁,也没听你说过有没有人追你。”
话一落餐厅里的两人均沉默下来,只有季青雅顺着林陷的话题问:“是哦,林陷哥哥和周枝哥哥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吧,这些年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林陷摆摆手:“我不感兴趣。”
他走到餐厅,问周枝:“你呢?我记得你以前还跟我说要攒钱养老婆,怎么没后文了?”
“有啊。”周枝说,“有喜欢的人了,目前正在想办法追。”
“啊?谁?有照片吗?”季青雅的好奇心一下就起来了,季千文将桌上摆好盘的餐后水果塞她嘴里:“吃你的,少说点话。”
“真的吗?哪家姑娘啊?”林陷也饶有兴致问。
“不敢说。”周枝回答,“怕我说了你会生气。”
林陷没想到他这样回答,多看了一眼:“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都二十多了,你喜欢谁我又不会干预。”
周枝替他把椅子拉开,拉他坐下来:“对,是我多心了。”
林陷颇感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
饭后周枝去收拾碗筷,林陷以“伤口不能沾水”为由被周枝赶回了客厅,跟另外两个孩子坐着看电视。
他当编剧当了有五年,优秀的作品不少,因为构思奇妙设定精巧闻名,最近虽然在休假,但思考的习惯还是有的。
电视上在放狗血七点档重播,林陷在想周枝到底喜欢了谁以至于不敢说……他突然福至心灵:周枝喜欢的不会是青雅或者千文吧?
*
早年住在出租屋的时候,林陷和周枝会睡同一间房。
那个时候房间小,床也小,周枝不知道为什么睡相很差,早上醒的时候林陷总能发现周枝像抱什么玩偶一样抱着他。
因此换了新的房子后,林陷住进来当天就规定两个人的房间要分开。
晚上十点的时候,林陷抱着枕头敲响了周枝的卧室的门。他做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从门框旁边探出一个脑袋:“小枝,我们是不是好久没仔细聊过了?”
“嗯。”周枝放下手中的杂志,把林陷手中的枕头拿过来,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从衣柜里另外找了一床薄被,“哥哥要聊什么?”
深夜是长谈的好时候,他俩上一次这样还是周枝还在上学的时候,隔壁邻居要给林陷做媒,自作主张让林陷参加了一场相亲。
周枝虽然嘴上没说什么,整个人却显得没精打采,林陷一眼就看出来他心情不好,拉着他说了半宿,最后得出“小孩子的占有欲作祟”的结论。
林陷坐到床上,把自己枕头拽回来,问周枝:“你今天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吧?”
周枝眨眨眼,乖巧地回答:“嗯。”
“多久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很久很久了。”周枝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他聪明,勇敢,温柔且强大。”
林陷心里咯噔一下。
“哥哥想问你。”林陷像是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你喜欢千文这件事,千文知道吗?”
周枝:“……”
周枝:“?”
第79章 [十]是他居心叵测,想要囚禁月光而已。
或许是林陷这句话带来的感情冲突太大,听完林陷这句问题,周枝竟然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他第一次和林陷见面的时候其实相处机会并不算多,林陷分给他的目光也并不比孤儿院其他孩子多。
但到了现在,毕竟他们已经相处了十多年了,略一思忖,周枝居然还真能想出来林陷为什么会有“他喜欢季千文”的结论。
林陷紧张的时候回不自觉抓什么东西,就比如现在,他的手抓着枕头边,把柔软的布料都揉出褶皱来了。
他想说他其实很开明,虽然周枝和千文的年龄差距是大了些,两个人又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眼里和兄妹没什么差别,但如果千文长大之后认真思考了也对周枝有这个意思的话,他也不会阻止……不,他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林陷想了想,努力将“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太过干涉”和“好像还是哪里不太对”的想法兼容,无果,只好先过问周枝的想法,害怕被误会是要阻碍他们的感情发展,纠结得眉毛都皱起来了。
周枝伸出手,温热的指尖点在他眉心:“你一天哪儿来这么多要操心的事啊。”
林陷不满地挪开他的手:“我在认真问你呢,你不要转移话题。”
周枝将可怜的枕头从他手里解放出来,放在床头,让林陷靠着枕头,问他:“那哥哥先回答我,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喜欢千文呢?”
“那不都是因为你吗?你也没别的能接触到的人了啊。”林陷说。
他有闲心时也会去周枝的公司,周枝办公,他坐着看书,两个人一般谁也不打扰谁。
周枝在公司和他当初在学校时没什么两样,和下属相处都是能一句话讲完的事就绝不会多说一个字,其他人似乎也没有要将他纳入交际圈的样子。简单来说,在公司这个范围里,根本就没有能和周枝熟到让他产生感情的人。
更何况,如果他喜欢的是公司里的人,也不至于不敢告诉他。
要知道,早在当初发现周枝和他一样似乎对恋爱不怎么感兴趣的时候他就已经隐晦地暗示过性向不是问题,他不会管。如果不是今天突然聊到这个话题,周枝这么多年看着又实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他会一直以为周枝是不婚不恋主义。
但周枝现在这么说,他喜欢的肯定就不是千文了。
难不成……
林陷倒吸一口凉气,闲不住的手又抓住了被子边。
周枝及时打断他:“也不是青雅。”
林陷松了一口气。
周枝笑笑:“哥哥,你也说了,我根本就没有和其他人接触的机会啊。”
他将林陷不安分的手握住,黑得像深不见底的井口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我每天见到的,想到的,都只有你而已。”
林陷没反应过来,顺着他说:“对啊。”
周枝轻轻笑一声,他低下头,抬起林陷的手,轻轻吻他的手背,然后是手指、指根,最后一个吻落在了无名指指根的位置。
“哥哥,我发过誓了,从你在院子里找到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发誓,我的整个人、我的心,全都是属于你的。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会永远看着你。
“我怎么可能还会把目光再分给另外的人呢?”
林陷想说那和你喜欢别人也不冲突啊,不过对你喜欢的人很不公平就是了……林陷心里突然一惊,带着点不敢置信却又觉得“这样才合理”的心情问:“你喜欢我?”
周枝:“不是。”
林陷提起的心放下去。
周枝:“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想和你成为恋人、成为夫妻、成为你身边唯一能和你走到生命尽头的人。”
林陷:“……”以后不许这么断句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周枝,更没想到他准备好的谈心临了了居然变成了周枝的单向告白。
这些年他虽然没什么感情经历,但向他表白的人不少。他知道人们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的样貌,喜欢他的性格,那么周枝呢……周枝喜欢他的什么重要吗?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他这么多年明明只把自己当哥哥吗?
林陷好像突然踩到地面,稍微找回了一点底气:“但是小枝,那个不是喜欢,你只是太依赖我了,以至于产生了想和我一辈子在一起的想法,所以才会误以为那是所谓恋爱的喜欢。”
周枝眨眨眼:“是吗?可是我第一次自慰的时候想的是哥哥的脸,直到现在也是这样,哥哥也会对依赖的人这样吗?”
林陷:“……”
他的大脑瞬间死机,反应过来的那一秒几乎是弹跳起身冲出了周枝的卧室——还不忘拿走他的枕头。
周枝对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下,随后嘴角垂下来,抿直,把叹息吞回肺腑里。
*
林陷最近在躲他。
这再明显不过了。
周枝与林陷一同生活的时间太久,甚至不需要去搜集什么证据,也他看得出来林陷在刻意减少和他的接触以及对话。
那些避开的目光接触、刻意错开的作息表,都让周枝明白——林陷很在意那天的话。林陷或许要一直这样躲避着,直到随着时间这件事被淡忘遮掩。
他拿林陷一点办法也没有,唯一能做的是让一切照常发展。
周末他们还是习惯性坐在一起吃晚饭,如果没有其他特殊的事——比如林陷要作为编剧跟组实在没时间回家,否则他们一定会坐在一起和对方说起自己的近况。
即使林陷真的没时间回来,周枝也会尽量跑去剧组给林陷送饭,借口是怕林陷吃不惯盒饭,而他刚好顺路,仿佛他真的很闲,是以林陷的朋友几乎都认识周枝这个懂事的弟弟。
但是这天他做好饭等了十来分钟,等来的却是林陷回到家匆匆忙忙地回卧室,一边对这电话说什么,一边找衣服,又告诉周枝他临时有事,要和朋友在外面吃饭。
“哪个朋友?”周枝问。
“就是那个,你认识的那个……”林陷含糊不清地回答。
“难道是余导?”
“对对,就是他。”
周枝一挑眉:“他不是出去休假了吗?昨天还跟我说他去了国外、要不要帮你带什么东西呢。”
林陷:“……”
他正要再说什么,手机里却传出一个女声:“我们这房子还有其他人要看,林先生您到了一定告诉我一声,怕我们照顾不到您……”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话那边的房屋中介还在坚持不懈地“喂喂”。
周枝叹口气,替他将电话挂掉,和林陷说:“哥哥在躲我。”陈述句。
他不问林陷为什么,而是自己给出了答案:“是因为我那天表白,吓到哥哥了吗?”
林陷想想,摇摇头:“也没有太……”
周枝稍稍弯下腰,目光和他齐平:“那就是哥哥需要一些思考的空间,所以才躲开我,对不对?”
林陷皱起眉,思考什么?思考怎样阻止周枝吗?他又摇摇头。
“那么哥哥为什么一定要避免和我相处呢?”周枝说,“你看,我并不是和你表白以后才喜欢你的,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喜欢你了,但我并没有对你做出什么,那我现在也不会做什么的啊。”
林陷不看他的眼睛,却不得不承认周枝说得有道理。
“还是说,我的喜欢给哥哥造成心理负担了呢?”周枝问。
林陷这次点了点头。
“如果我爱你让你觉得有负担的话,那我会愧疚的。”周枝说,“哥哥的负担是什么?是在想怎样拒绝我才不会伤到我的心吗?”
林陷没说话,周枝笑一下。
“但是哥哥不用回应我,我向你告白并不是想要听到你说你也喜欢我,我只是想让当事人知道我的感情而已。将‘我爱你’告诉你也不是想用它胁迫你,你可以永远不告诉我你的选择,林林,你是自由的。
“你不用回应我同等的爱,不用因为我向你告白就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也不需要因为我的告白就思考我们需不需要改变现在的关系。”
林陷愣一下,甚至没注意到他称呼的改变,:“那你为什么……”
他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提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爱我呢”有点不太对,毕竟是他先问起的,周枝只是顺势向他解释而已,或许周枝根本就没想过要向他告白。
周枝或许从一开始就想一直隐瞒自己的感情的。
“哥哥是月亮。月亮本来就该高高在上,本来就该好不偏袒地照向所有人。要求你只看着我、只照向我才是自私的。”
是他居心叵测,想要囚禁月光而已。
“所以哥哥不需要对我的感情负责,也不需要成为我的恋人。”
他抱住了林陷的肩,很松的拥抱,比亲人或者朋友都要生疏一些。
他有足够的耐心。
在再次遇见林陷前,他是宇宙里孤独的星球,独自旋转,几百年几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不着急,也不求林陷能立刻就对他上心。
他几千年的等待只为了在林陷到来的那一刻,能将所有的爱意向他倾斜而已。
这就是他唯一祈祷的事。
第80章 [十一]在我的手心停留片刻吧。
林陷闭了闭眼,房间里针落可闻地安静,他听见自己慢慢平缓均匀下来的呼吸。
他不得不承认,周枝的话语里有一种魔力——他总有这种能力——能让他不再紧张,放松下来,让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周枝比世界上一切的人都明白该怎样安抚他。
“可是小枝,其实我这几天仔细考虑过了……关于要不要和你交往的事。”林陷说到这里停了停,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下唇短暂地印下一个白印。
周枝没想到林陷会这样说——他知道林陷总会顾及他人感受,但没想过林陷居然会考虑到这一步。
他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屏息“嗯”了一声。
“我不会爱人。”林陷说。
周枝微微一愣,下意识就要反驳他。林陷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他开口,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你看,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谁保持过恋爱关系,对吧?”
周枝点点头。
林陷:“因为我不会心动,没有因为谁产生过冲动或者欲望,我不知道恋人之间的情爱该是什么样。”
“你说你想成为我的恋人、成为唯一和我走到生命的尽头的人。但是我,周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有过这种‘唯一’的想法。
“我可以就这样答应你成为你的恋人,但那样对你很不公平。我不知道怎样爱你,我们就永远不平等,单方面接收你的爱才是一种自私。”
周枝耐心地听完他的剖白。林陷在说这种话的时候神色如常,既没有难过,也没有因为认为这是一种缺陷而愧疚。他只是冷静地、仿佛置身事外地向周枝分析自己。
用仅仅只是在陈述事实的语气。
这是他的林陷。无论在哪个世界、以什么身份活着,都有自己的坚定内核、对每一种感情都坦荡自然的林陷。
周枝弯着腰,他习惯看着林陷的眼睛说话,这样等高的视线让他们的目光接触像一次拥吻。
“那么,哥哥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要躲避我的吗?”
林陷点头:“明知道你喜欢我,不拒绝也不回应是一种残忍。”
周枝笑了,他抓住林陷的手,对方因为紧张,手上又没有能抓的东西,自己掐自己的手指,不自觉留下了小印。
“我就知道哥哥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这么多年都不忍心告白。”
林陷迷茫地看看他。
“因为哥哥会考虑到我的心情,会害怕不喜欢我而答应我的告白是一种伤害。”周枝说,“但是哥哥,比起你不爱我,你离开我才是对我更大的伤害。
“哥哥只要能接受我的爱意,就已经是我的幸福了。”
“你说不爱我对我来说不公平,不是的,我是从‘爱你’这个过程里获取幸福的。”
“哥哥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周枝说,“不用回应我,也不用试着以恋人的角度爱我,你唯一要学习的事,就只是接受我的爱而已。”
只要现在、只要此刻,只要你愿意在我的手心停留片刻。
“所以不要搬出去好不好?
“留在我身边,只要能将你留在我的视线里,我就没有别的所求了。”
“那……”林陷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在紧张,又开始无意识地抓紧手里的东西。
他握着的是周枝的手,从对方手里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安抚着他的心,而他的心正因为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别的的心情擂鼓一样跳动。
他没有过心动的感觉,不知道这样的心跳加快与坠入爱河是否有一定程度上的等同,只知道他现在对周枝的目光避无可避。他被网住,被蛊惑着说出他自己其实也不确定是否正确的答案。
“那我可以从今天开始,学着当你的恋人吗?”
周枝怔住了。
他想到过林陷会因为心软做他的男朋友,想过林陷会在衡量过利弊后答应留在他身边,唯独没想过林陷给他的会是这样的回答。
“我可以学着当你的恋人吗”,这短短的一句话于他来说像是赦令。
告诉他他这么多年自以为能留在林陷身边的特殊性不是单方面的自作多情,告诉他他穿越过几个世界几千年的追寻不是他的一头热。
肯定他的努力与选择,让他之前活过的日子、还有他的余生都有了意义。
原来得到他一句肯定回答是这样的感觉。周枝想。
林陷看他半天不说话,轻轻皱起了眉,思考是不是不妥:“不可以吗?”
“可以!”周枝立马回答,吓了林陷一跳。
在不同维度活了几千年的主神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有这样的纯情,好像此刻站在林陷跟前的还是那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周枝,对心上人试探性的回复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表达:“是哥哥教会我很多东西,教会我怎样活下去、怎样和人相处,那这次换我来教哥哥,怎样接受我的爱意,好不好?我是说……”
林陷对他笑了笑,打断他的解释:“好。”
*
从卧室出来放在餐厅的饭菜都凉了。周枝去将饭菜热一热,走出餐厅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生怕自己回来林陷就不见了。
林陷于是站起身跟他一起去厨房,中途还捏了捏他的手指,用实际行动表明:不是你幻觉,我刚刚确实说了要做你男朋友。
确认恋人关系的第一个晚上周枝神色自然地将林陷的枕头搬到自己房间,林陷倚着门看他动作,神色复杂。
“这么快吗?”林陷问。
“我只是想让哥哥提前习惯和我睡在一起。”周枝说,“不是要对你做什么的意思。”
林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是吗?”
“是。”周枝很笃定,“既然要当情侣,总不能一直分房睡吧?”
林陷想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总要有个开头吧。
“我什么都不做。”周枝很诚恳地向他保证,“我只是想抱着你睡觉而已,就像小时候那样。”
林陷一想也是,两个男人睡在一起还能做什么,拥抱亲吻又不是什么大事,随意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周枝果然履行诺言什么,很克制地没对林陷动手动脚,林陷闭眼,他就看着林陷,一只手在他背后轻拍,哄他睡觉。
林陷一开始还觉得别扭,过了会儿睡意上来了,也就随他去了。
周枝对着熟睡的林陷拍了张照片,苦于没什么交际圈,没人能告知,于是编辑彩信发给了季千文。
远在学校宿舍的季千文对这张图一头雾水,没明白周枝是什么意思。
一张林陷睡着了的图,然后呢?和她炫耀他经常偷拍林陷睡颜吗?怎么什么话都不说?
但她突然又想起林陷之前出车祸的事,难道是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发现了之前看不出来的暗伤?
季千文一瞬间紧张得不行,发短信的手都在抖:林陷哥哥怎么了?昏迷了?
周枝不知道她怎么得出的这种结论,但还是耐心地和她解释:你没发现吗?我拍照的角度是在他正面,他睡着了,也就是说他现在睡在我身边。
季千文:……你神经!
挨了一句骂的周枝心满意足,终于肯放下手机。
卧室里开着空调,床头灯灯光昏暗,林陷的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下眼睑上覆下一小片阴影。
他没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林陷没醒,于是这个吻又扩散到他的眼睛、额头、嘴唇。
林陷的睫毛颤了颤,看着像是快被他烦醒了,周枝立马收回来,安安静静地看林陷的睡颜。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林陷睡着的样子,却是他第一次以得到林陷承认的恋人身份看林陷睡在他身边。
“林陷对他很放心”,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酸软一片。
他为了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很久,远比林陷知道的久,或许也远比他想象的久。
他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林陷的样子。
盛夏里穿着白色短袖的少年向他俯身,伸出莹润洁白的手指指向他的伤口,阳光在他琥珀色的眼眸里蜿蜒成金色的河。周枝看得入了迷,好久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你受伤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爱林陷的。
他从此只为林陷看向他的那一秒而活。
周枝想起他在他的第一个世界死亡,林陷死后他便没有了别的牵挂,只能一路寻找林陷的灵魂气息,杀到主神空间的样子。
那时的主神问他,林陷作为主角却没有完成自己的命运,而是阴差阳错地将主角的气运给了你。你拥有了你原本没有的东西,你应该高兴才对,还有什么不满足?
即使在孤儿院被毒打也没有过悲伤或者无力感的心在那一刻沉沉地坠下去,巨大的挫败感终于让周枝看清自己。
“但我不想当主角。”
“我不需要所谓气运,不需要财富、权力,不想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活着,不执着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与他无关的东西。”
“我只想看见他。”
“我想要他。”
“我想亲眼见证他幸福、快乐。”
“我只要他幸福、快乐。”
【镜中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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