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旧梦

    “我骗你什么了?”季原躺在地上咬着牙吼,“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谈玉琢闻言愣了一下,季原缓慢扶着墙从地上爬起来,舌头顶着上颚牙齿根舔了一圈,吐出一口血沫,转向谈玉琢扯开嘴角轻笑,“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谈玉琢看向梁颂年,梁颂年则是看着季原,眼神平静而深邃。

    灯光落在他的侧颊上,在鼻尖高顶处镀上一层薄光,显得更加鼻高眼深。

    他的冷淡疏离,隐性中同狼狈不堪的季原和慌乱狡辩的谈玉琢划分出鲜明的界限。

    梁颂年轻微地皱起眉头,谈玉琢以为他在度量季原话语中的真实性,便觉得难以忍受。

    他很少觉得自己可怜,大多数时候,他只会认为自己咎由自取。

    在这个时刻,他却莫名感到了自己的可怜之处,哪怕在恋爱的时候,他们的相处模式也不像情侣,他在梁颂年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

    谈玉琢还没开口,便见梁颂年转过头,调转视线看向了他,轻描淡写地道:“玉琢,过来。”

    谈玉琢想要拒绝,但是梁颂年显然没有给他退让的余地,再次把手放到了他的颈后。

    这次他用了力,谈玉琢感到了脖颈后传来的尖锐疼痛,被迫弯着腰,往前踉跄几步。

    梁颂年的姿势看上去是想要抱他,谈玉琢却犹犹豫豫的,生怕下一秒对方的脚就朝他踹来。

    这时候他的自尊无处可谈及,谈玉琢声音哆嗦着,很轻地为自己争辩,“颂年,我没有……”

    他很难讲明自己没有什么,喉头哽在期间,如难咽下的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没有水性杨花,没有春心萌动,更没有/欲/情/难当。

    谈玉琢脸上传来了布料干燥的触感,他动了一下,眼睛被布料磨/蹭到,可能是根睫毛,刺得他眼睛痛苦难忍,不得不闭了下眼睛。

    “啊!靠——”

    身后传来季原的惨叫声,急促的呼吸声还没有喘匀,就听见梁颂年低缓深厚的声音响起:“忍着。”

    谈玉琢身子神经质般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缩紧肩膀,想要转回头看。

    季原依旧靠墙蜷缩着,除了脸上浮现出的几道淤青,身上其他地方没有受伤的样子。

    但他此刻脸色看上去十分吓人,纸一般的煞白,鼻尖额头上满是细细的冷汗。

    季原的牙齿上下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碰撞声,眼珠上翻,极恨地抬脸看梁颂年。

    谈玉琢看了几眼,就转回头,重新把脸埋进梁颂年的怀里,脸上被酒气熏出的红刹时下去大半。

    梁颂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谈玉琢整个人抖了一下,缓慢地抬起脸。

    梁颂年那张冷淡俊美的脸离得他极近,没有什么表情地与他对视,谈玉琢第一秒居然是想堕落地用亲吻去讨好,去乞求对他愚蠢的原谅。

    “他怎么骗你了?”

    梁颂年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和微红的眼睑,似乎在怜惜,又似乎在冷酷地审视。

    谈玉琢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尽量平稳地开口:“他说,南城要造新的港口……”

    “知道了。”梁颂年打断了他。

    谈玉琢顺从地闭上了嘴,可能是因为觉得本应该如此,他甚至都来不及产生失落的情绪。

    极度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了下来,果然如此,谈玉琢想。

    他余光中看到坐在墙角的季原,在思考要不要自己爬过去的时候,梁颂年的手覆上他的背,叫他喘气。

    谈玉琢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憋着气,他胸腔起伏了两下,胡乱地吸进空气,想问梁颂年会不会也踩他的小腿。

    梁颂年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谈玉琢的眼睛像一潭时蓄水汽的湖,湿润的浅浅一湾。

    “玉琢。”梁颂年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发现冰凉凉的,难免又觉得无奈,“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时间联系我,好吗?”

    梁颂年触碰过的地方像火焰燎原一般刺痛,谈玉琢反应不过来般愣怔片刻,脸上的表情又迷茫又恍惚。

    他心里始终盘旋着疑问恐惧,良久,才迟钝地问:“你要打我吗?”

    梁颂年的目光变得奇怪,但要说如何奇怪,谈玉琢又觉和平常一样,总是如此若即若离,似暧昧似冷漠,捉摸不透。

    谈玉琢笨拙地揣测,梁颂年却不再看他,而是垂眼看向趴伏在地上没有一丝声息的季原。

    “季原,站起来。”他说。

    季原像是接收到指令零件损坏的机器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和抗拒的姿势贴着墙直起身。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站不直,腰微微弓着,因为疼痛,侧颊下颚附近的脸颊肉绷紧凹陷下去。

    “学过道歉吗?”梁颂年语气温和得像面对某个拿着习题册向自己请教问题的学弟。

    季原不安分地瞥了一眼谈玉琢,呼吸几瞬,压下口中浓重的血腥味,闷闷地说:“会。”

    他努力挺直脊梁,似乎是想自己好看一眼,但只要一动,受伤皮肉牵连着神经末梢,大脑瞬间就做出了疼痛反应。

    季原看向谈玉琢,声音变了调,一半字眼淹没在厚重的呼吸中,“对不起。”

    谈玉琢转过脸,对他的道歉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Z市冬夜湿润的风刀子一般,普通的冬衣难以抵御这样的寒凉,谈玉琢在路灯下站了没有片刻便觉得自己腿僵了。

    他便又想起梁颂年踩着季原小腿的样子,似乎还能听到皮肉被碾压时的骨骼轻响。

    谈玉琢感觉自己不能再回想,忍不住动了动腿。

    宾利从车库方向驶来停在他面前,谈玉琢往降下的车窗里看了一眼,坐在驾驶座的是陌生的司机。

    谈玉琢规矩地坐上车,乖觉地贴近梁颂年垂在后座上的胳膊。

    梁颂年没有看他,手自觉地从他腰后绕过,触碰到他的手背,轻柔地握住了。

    “玉琢,不要随便相信人。”梁颂年突然说,没有责怪的意思。

    谈玉琢很轻地“嗯”了一声。

    车子发动,路上的灯光平缓快速地掠过他眼前,谈玉琢脸颊贴在梁颂年的胸口,莫名浮现一种熟悉的安稳感。

    谈玉琢在很早之前就发现,梁颂年没有多少需求。

    不论是接触、拥抱还是亲吻,梁颂年始终都只做一个克制的配合者。

    他的被动让他们的第一次很难堪,至少对于谈玉琢来说是这样的。

    也是类似现在的拥抱姿势,梁颂年的手托在他的腹部,不是很用力地把他往外推,很轻地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

    谈玉琢现在回想,会知道他是在不算严苛的警告,但当时他不知道,他只感觉自己腹部被摁得有点难受,带着鼻音轻轻哼。

    不是愉悦,更不是舒服。

    十八岁,正是自尊心极度膨胀的时候。

    他眼睛里不断涌出的泪水,把梁颂年胸口的布料打湿。

    他难以自控,情难自抑,梁颂年却拍了拍他的大腿外侧,冷静地叫他去冲洗一下。

    谈玉琢没有马上起身,安静地躺在梁颂年的怀里,被他泪水打湿的布料轻柔地贴着他的脸颊,从他眼里流出的泪水渗透回了他的肌肤。

    他荒谬地感觉到了安全,他深知这种安稳是虚幻而悲哀的,但好几年后的谈玉琢依旧没有吸取教训,仍旧沉沦在类似的如履薄冰的安稳感中。

    在那么小的年纪里,他无法分清爱与欲/望的区别,以为强迫对方和自己伤窗,自己就不会被轻易丢下了。

    谈玉琢自己在浴室里搓洗了很久,从浴室中走出来的时候,他手臂上都是自己抓出的红痕。

    被浴室温热的水汽一蒸,过度清洗的红痕更加清晰,反而更像是刻意为之。

    他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短袖,站在床边,问梁颂年:“可以多给我点钱吗?”

    梁颂年放下遮盖在自己眼前的手臂,看着那双平静冷淡的黑沉双眸,谈玉琢解释说:“今天做了不一样的。”

    梁颂年没有说什么,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卡递给他。

    谈玉琢接过卡,收好藏进自己裤子口袋里,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谈玉琢有时候会对自己无关痛痒的报复行为感到无语,他并不是想要钱,他只是需要爱。

    或许是已经知道无法从梁颂年身上得到回应,他便曲线救国,擅自把钱和爱划了等号。

    但他没有意识到,梁颂年不缺钱,钱对他来说不是珍贵的东西。

    谈玉琢对他来说也不是。

    宾利驶过减速带,车身小小地颠簸了一下,谈玉琢身子微微一晃,肩膀撞到了梁颂年的胸口。

    梁颂年低头,看见谈玉琢缓慢用力地闭上眼睛,一滴泪珠从他紧闭的眼睫下流出,在脸颊上留下短暂的水痕。

    谈玉琢悄无声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脸颊滑过,一些滑落到了鬓角的发丝里,他感觉到了,直起些上半身,脸颊离开依靠的胸口。

    “玉琢。”梁颂年俯下身,干燥的拇指在他眼角摁了摁,“怎么了,被吓到了吗?”

    泪水很快把他的手指也打湿了,谈玉琢有些慌乱,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表现出了些许的抗拒。

    可他没有力气,推不开梁颂年,只能抬起手,垂下头想把自己泪水擦干净。

    梁颂年的指腹很柔软,也很热,让谈玉琢感觉更难受。

    “我没事。”谈玉琢无精打采地说。

    “不要怕。”梁颂年的声音在他耳边,离得很近,“已经没事了。”

    谈玉琢一时不知道他在安慰谁,他对着季原是这种语气,对他也是。

    谈玉琢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是想说自己没有任何问题,还是想说压根不可能没事。

    他发出了一些声音,又感觉丢脸,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心里。

    “我讨厌你。”谈玉琢想阻止自己,但他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你让我感觉好难过。”

    谈玉琢睁开眼,梁颂年看上去好无辜,哪怕被无端地指责,他还是那么完美,让人挑不出错处地问:“哪里不舒服吗,玉琢?”

    谈玉琢在梁颂年的眼瞳中看见无理取闹衣冠不整的自己,瞬间崩溃,泣不成声,“你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为什么不想听我解释?”

    第42章 荒郊

    真皮车座柔软,散发着淡淡的皮革香气。

    车内密闭的空气很快让谈玉琢胸口发闷,呼吸不畅地张开口,尝到了咸涩的味道,过了会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泪水。

    他几乎看不清梁颂年的轮廓,不过很快睫毛被人轻轻往下压,手指移开后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车内太黑,梁颂年的目光模糊不清,谈玉琢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着自己,自顾自发泄完一通后,才觉紧张,放在车座上的手指腹无意识地在昂贵的皮革上磨蹭。

    他的手沾了湿的泪水,又热,在皮革上留下浅淡的水痕。

    水痕被车外流过的灯光一照,一闪而过。

    梁颂年便低头看着,少时,轻轻叹气:“因为都一样。”

    谈玉琢已经不流泪了,面无表情地看着梁颂年的脸,闻言怔了怔,密闭空间里不流通的空气给他思考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几分钟后,他才算想明白梁颂年是什么意思。

    他本就不会对他动怒,事情的真假对他从来都没有意义。

    很难讲明他稳定的情绪是来自于一贯的教养,还是因为这些微末的小事根本触动不到他的神经。

    一再追究太过于难看,梁颂年从不做难看的事。

    谈玉琢知道自己应该见好就收,他眨了下眼,想把积聚残留在眼眶中泪水挤干净,再做一些笑模样。

    但他越眨,睫毛便愈重,直到湿透到撑不起来。

    “对你是一样的,但是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谈玉琢抽泣着,竭力地想要制止,反而让自己的身体反应更加激/烈,浑身打着止不住的哭颤。

    他之前也会遇到类似的情况,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谈玉琢没办法,断断续续地解释:“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着颤,字句含在不灵活的口舌间,字不成字,句不成句,梁颂年需要很仔细听才能听清他在讲什么。

    梁颂年不厌其烦地帮他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静了几秒后,从夹层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送到他嘴边,轻声叫他喝水。

    谈玉琢嘴唇颤抖着,牙齿磕碰到瓶口,把自己下唇弄得有些痛,他便不想喝,偏过头,又被人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他靠在车门和座椅围起来的三角区域里,往后躲了一下,后脑勺便碰到了车窗。

    梁颂年坐下来也比他高大太多,隐隐压下来的阴影让他有点害怕。

    他又想起季原的惨叫声,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会打我吗?”

    梁颂年没有回答,沉默地用两指往里捏起谈玉琢的脸颊,抬起手腕,水顺着挤出的细小嘴唇缝隙里流进口腔。

    “咽。”梁颂年说。

    谈玉琢流着泪,听话地往下咽。

    他喝水也喝得很不好看,喝了几口就不肯再喝,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在下巴上留下了细细的水痕。

    梁颂年收回手,皱着眉低头单手打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动了几下。

    冷质的灯光打在他的眉眼,谈玉琢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很快服了软,小声说:“你给我吧,我自己喝。”

    梁颂年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脸,不言不语地深看了几眼谈玉琢。

    借着手机屏幕的光,谈玉琢看清了梁颂年的眼神。

    谈玉琢噎了一下,手往后一摸,摸到了冰凉的车门。

    手机的光暗下,那双幽深的眼睛又隐没在黑暗中。

    车前隔板为两人隔绝出了单独的空间,谈玉琢耳边都是汽车行驶的嗡鸣声和车载空调运作声,尔后听见梁颂年平缓地说:“你说,我会听。”

    谈玉琢转头看了一眼升起的隔板,头昏沉沉的,没什么意识,梁颂年说什么,他便往下顺着讲。

    “……他和我说……要开新的港口。”谈玉琢尽力斟酌,想把自己脑内所有繁杂的思绪顺理出来,可是讲到港口,他停顿了一下,想加点形容词进去,最后只干巴巴形容了句,“会赚很多钱。”

    “你和他私底下说好了,送我陪他……”谈玉琢抬起眼,看了片刻车顶,缓慢地垂下眼,习以为常般说,“我想他应该不是骗我,然后他说去洗手间,我就跟过去了。”

    梁颂年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认为我会让你做这样的事吗?”

    谈玉琢沉默,半晌后闷闷不乐地回答:“你为什么又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

    梁颂年安静听着,“如果我让你去,你会去吗?”

    梁颂年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他的身上,有时候在脸上,有时候在肩膀上,有时候更往下,也不知具体落在哪里。

    谈玉琢很不能理解他问这样的问题,点了点头,“我会去的,反正和谁睡都是睡。”

    说完,他谨慎地补充说:“我想不出你花那么多钱,想要我做什么。”

    梁颂年始终没有说话,呼吸都很平稳。

    片刻后,梁颂年单只胳膊撑在座椅上靠近他,手臂、肩膀连着脊背的肌肉起伏,像是某种蛰伏的掠食兽类。

    谈玉琢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他呆了片刻,身子愚钝地往前,鼻尖在梁颂年附近闻了闻。

    他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发现,梁颂年抬了下下巴,问他:“闻什么?”

    谈玉琢便不好意思起来,及时地收回了想要继续向上看的目光。

    梁颂年用手背在他脸颊上蹭了两下,他脸上半湿着。

    梁颂年转手腕,手心顺着他下颚线条往下,停在脖颈上。

    “不是还在和我生气吗?”梁颂年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谈玉琢却莫名感觉到压抑。

    “玉琢,怎么办?”梁颂年问,声音在车内轻轻回响。

    谈玉琢低下头,“没办法,我就是那么蠢那么容易被骗,你为什么要提醒我,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我只是活该。”

    谈玉琢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一说到这些,就要说到周时,颇具大度地表示自己时常也会陪人喝几杯酒,恐怕不会让梁颂年心情愉悦。

    他抿了抿嘴,决定不说了。

    “我没有想说你不聪明。”梁颂年放在脖颈上的手往下滑,落到他胸口的位置,隔着皮肉和血管触摸他的脏器。

    梁颂年垂眼,似乎想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肌理和神经,看清他胸膛里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你只是太年轻。”梁颂年俯下身,谈玉琢目光顺着他的动作,同他的吻一起落在自己胸口处的衣服上。

    因为年轻,所以莽撞,不计后果,在医务室愣头愣脑地说一通直白没营养的告白,受伤受伤再受伤,永远不知道规避风险。

    “多么好的年轻,你拥有那么可爱的心脏。”

    谈玉琢胸口被他压得有点闷,在一个尚且还能容忍的范围内,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推开还是忍受。

    犹豫了几分钟,谈玉琢把手撑在了梁颂年的肩膀上,借此隐晦地提醒他,更多的却不敢再做了。

    很显然,梁颂年没有意识到他的提醒。

    梁颂年抬眼看他,两人视线对上,谈玉琢犹犹豫豫地问出自己一直想问出的问题:“你会吗?”

    梁颂年直起身松开他,谈玉琢感觉自己能呼吸了,却没有感觉到轻松分毫。

    车子不知道驶到了哪里,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谈玉琢往车窗外看,车彻底停住了。

    漆黑的夜色中,他看见坑洼的泥土地,路尽头的几棵树下,次第亮着几盏暗色的灯光。

    驾驶座的门被推开,司机下车,却没有向后座走来,而是从口袋里掏出烟,用打火机点燃了,慢悠悠地背对着车子往远处走去。

    谈玉琢手背在后面,刚摸到车把手,就听见车门重新落锁的声音。

    “要喝水吗?”梁颂年在他上面自如地问。

    谈玉琢说不喝,动了下腿,下一刻,他的腿就被梁颂年压住了。

    矿泉水瓶就悬在谈玉琢的耳侧,梁颂年却没有递给他。

    梁颂年压着他的腿,从上而下地看他,仰头自己喝了一口,谈玉琢看他喉结滚动了几下,重复说了一遍:“我不渴。”

    梁颂年在车内直不起腰,脊背顶在车顶上,谈玉琢被迫往车座上躺,脑袋顶在了车窗上。

    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谈玉琢还是没有多少危机感,没什么耐心地表示拒绝:“我现在也不想接吻。”

    谈玉琢只感觉眼前一暗,几乎同时,梁颂年的唇就落了下来,堵住了他的唇舌,往他的嘴里渡水。

    谈玉琢一瞬间头皮发麻,头“咚”一声撞到了车窗上。

    蹲在路边抽烟的司机被声音吸引,回头看了一眼,拉紧了自己的外套,重新回过头弯下身掏出新的烟。

    谈玉琢痛得闷很一声,几乎被堵到了喉咙口,舌头被损得发麻,只能被迫吞咽,接连喝了好几口水,眼见矿泉水快要见底,他终于忍无可忍。

    “你干什么?”谈玉琢偏转过头,用力过猛,他忍不住垂着头干呕了几声。

    “怕你脱水。”梁颂扶住他的脸颊,把他的脸转向正面。

    谈玉琢头晕眼花地看着他,看着他右手解开裤子上的皮带,抽出来交叠两下握在手里。

    皮带抽在隔板上,发出可怖的破空声。

    “等下又要哭到停不下来。”梁颂年收回皮带,垂下手,皮带一段轻轻触碰到他的腹部。

    谈玉琢腹部条件反射地痉挛,他想缩起身子,却发现动弹不得,完全被困在了狭小的车座区域内。

    “你说不打我的。”谈玉琢握住他的手腕。

    梁颂年垂眼看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放得很低,像是在哄人:“不打你。”

    冰凉的皮带往下移动,慢慢地往上,顶开他的衣摆,触碰到他温热的腹部。

    谈玉琢小腹一抽一抽的,梁颂年看了,摁上他的小腹,用了些力。

    谈玉琢被摁得想吐,他企图抬起膝盖,双腿却只是徒劳地在车座上滑动了两下。

    谈玉琢很瘦,全身没有多少肉,因为躺下的姿势,小腹微微凹陷下去,但他腹部的皮肉依旧是柔软的。

    梁颂年在他薄薄的腹部捏了一把,笑说:“反应好大。”

    作者有话说:

    最近听了几首很好听的歌

    多少往事甜在心头,夜雨触发这景致令我忧愁

    望见他的身影已无法占有,我未有想过绝望看他走

    分手两字情绝不留,为爱伤心声线变了怀旧

    爱不轰动了什么都嫌少,最终这片段完了

    ————洪卓立《弥敦道》

    第43章 高林

    司机抬手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一小时。

    这一小时里,他时蹲时站,最后干脆脱下外套垫在地上坐了下来,烟盒里只剩下了最后一支烟。

    他搓了搓已经有点冻僵的手指,打算抽掉最后一支烟的时候,手机屏幕上终于弹出一条新消息。

    司机站起身,弯腰捡起外套用力弹了两下,往车停靠的地方走,目不斜视地打开驾驶座的门,矮身坐了进去。

    车窗密闭,刚刚的谈玉琢无暇察觉,现在却渐渐闻到了一些味道。

    谈玉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头晕得要命,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梁颂年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把车窗降下,清爽的凉夜风瞬间涌进了车厢内,驱赶走浑浊的空气。

    谈玉琢脸上带着精疲力尽之后的呆滞,像失去了基本感官的破娃娃,他呆呆地失神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梁颂年。

    梁颂年也在看他,在车内昏暗的光线里,梁颂年的眼神清明而镇定,没有任何暧昧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发生般伸出手,“躺一会。”

    谈玉琢靠过去,蜷缩在梁颂年的怀里,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自动触及什么般,脑内飞快闪过模糊的画面。

    谈玉琢不想了,他无法回想自己的哭声多么崩溃,再如何勉强也接受不了现实,低头看着车座下晶亮的一小滩液体发呆。

    他又想哭了,觉得梁颂年过分,又感觉为这样的事情哭太不必要。

    “怎么了?”梁颂年温和地问他,仿佛刚刚做出那些事情的人不是他一样,手指轻轻地将他脸颊侧的碎发往耳后拢,“你不是说手指那么细不会有任何感觉吗?”

    谈玉琢闭上了眼,鼻子抽动了几下,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被打扰得不胜其烦的样子。

    车驶过安静的夜道,风吹起梁颂年额前的发,把他本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吹乱。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手指夹住了送进嘴里,谈玉琢被打火机的声音吸引,睁开眼睛偏头看他。

    他们两人的脸贴得很近,谈玉琢的鼻尖轻轻顶在梁颂年的侧颊上,梁颂年感受到了,却没有低头,只是微微仰着头靠在座椅靠背上。

    他的脸上带着不明显的红,烟雾缓缓从他的唇边吐出,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浮现出轻松散漫的神情,还有些淡淡的臆足。

    谈玉琢看的时间过久,梁颂年吐出一口烟,低下头轻笑,把烟嘴放到他的唇边,“抽一口。”

    灯光在他手腕上戴着的那块江诗丹顿表盘面上流转,谈玉琢盯着看,想到自己腿合拢时候触碰到的冰凉,几秒后才就着梁颂年的手吸了一口烟。

    剧烈暴戾的烟草味道在体内横冲直撞,谈玉琢咳嗽几声,狼狈地把口腔内的烟气咳出,不知怎么,原本泛红的眼尾顷刻充血,作势又要掉眼泪。

    “嘘嘘。”梁颂年手指轻轻压在他的嘴唇上,移到唇边揉了揉,开玩笑般说,“等下真的要脱水了。”

    谈玉琢听到“嘘嘘”的声音,小腹条件反射发紧,他皱起眉,眼泪在眼角缓慢积聚,含住了,没有流下来。

    他声音又哑又轻,可能是没有力气了,“你不能把车送到店里去洗。”

    梁颂年保证,“我自己洗。”

    谈玉琢声音不稳,“你是故意给我喝那么多水的。”

    梁颂年没有立即回答,谈玉琢便开始胡思乱想,大声哽咽了一声,滚下泪来,“你刚刚是不是想把手腕都……”

    谈玉琢一想到就害怕,可他又没有其他可以依靠,汲取安慰的地方,只能在梁颂年的怀里更蜷缩了几分。

    梁颂年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的害怕从哪里来的,手扶在他的腰后,顺着脊背从上往下慢慢顺。

    “我没有这样变态的爱好。”梁颂年沉静地说。

    谈玉琢嘴唇不明显地抖了一下,他实际上已经有点哭不动了,身体又沉又重,想要多抱怨几句也没有力气,便小声说想喝水。

    梁颂年拧开矿泉水,递到他嘴边,他喝了半瓶,闻到烟草的味道,又说想抽烟。

    烟嘴很快被漉湿,不知道是被他的泪水还是口水,应该都有,他流的眼泪挂在嘴唇上,就这样沁进了烟嘴的海绵里。

    梁颂年给他换了一款烟,烟草味没有那么呛鼻,谈玉琢逐渐在烟草的抚慰中平静了下来。

    梁颂年随手将他抽得只剩半截的烟送进自己嘴里,空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揉捏。

    他刚才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谈玉琢的手腕被磨破皮了,细小的伤口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梁颂年用拇指摸了摸,“受伤了。”

    谈玉琢疲惫地低头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感觉受伤最严重的是我的屁股。”

    “回去擦点药。”

    谈玉琢似乎很难接受这件事,整个人到现在都还有点紧绷,即便困得要死也不肯睡去。

    梁颂年低头,就近亲了亲他的额头,“怎么被吓到了?”

    谈玉琢发着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生气,安静了几息后,仰头问:“你……”

    梁颂年温和地看着他,似乎在鼓励他多说些,谈玉琢沉吟,费解地问:“你到底养不养胃?”

    梁颂年不答,叫他再靠近些。

    谈玉琢感觉自己已经靠他很近了,干脆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梁颂年跪坐在车座上,抱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问:“现在好了吗”

    谈玉琢薄薄的胸脯紧贴在梁颂年的腹腔下,梁颂年抱住他的腰,让他再上来一点。

    谈玉琢直起了点腰,现在他的脸贴在了梁颂年的颈侧,肌肤的相触明显安抚了梁颂年。

    梁颂年把烟掐灭了,“我只是有心因性障碍,不是没有/欲/望。”

    谈玉琢不理解地皱眉,他越发觉得不懂梁颂年,之前只是不懂他的想法,现在连他的身体都不了解了。

    梁颂年的手移到他的后脑勺,慢慢地摸他的头,“玉琢。”

    “嗯?”谈玉琢像一只鹌鹑一样埋在他的怀里,听见梁颂年又叫了一声:“谈谈宝宝。”

    谈玉琢没有应,之前梁颂年每次    的时候都会细密地亲他的脸颊和脖颈,也如现在这般沉着嗓子叫他“谈谈宝宝”。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完美,也不是圣人。”梁颂年贴在他的耳边,细细地吻他的耳垂,“就像现在这样,我会想 你。”

    谈玉琢闻言,僵硬了一瞬,下意识想要后撤,可是他既没有空间逃,人也被梁颂年紧紧地控制住。

    谈玉琢看见他的手就想打哆嗦,梁颂年开口安慰他:“今天不会再做了。”

    梁颂年在他这里的信用度很高,谈玉琢安分了一点,默默地仔细思索。

    “那……为什么……”谈玉琢居然也会感觉难以启齿,磕磕巴巴地问,“那天晚上,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想……”

    平时也是,哪怕谈玉琢扭成麻花了,梁颂年也没有任何反应。

    梁颂年碰了碰他的眼睫,谈玉琢眯了下眼,困意上涌。

    “因为你身体不好,”梁颂年无奈的语气又低又沉地响在他的耳边,好像某种大提琴演奏的催眠曲,“一直生病。”

    梁颂年说到这,有点后悔,实际上今天也不能这样冲动,哪怕车里开足了空调,依旧难以保证谈玉琢会不会因此发烧。

    “我以为你嫌我不干净。”谈玉琢直白地说,他说的时候很坦然,既没有对自己感到羞耻也没有感到屈辱,“你洁癖一直挺严重的。”

    “每次和你 之前,我都会洗澡,用酒精湿巾把手指缝都擦干净,还要用口喷防止有口气……”

    说到一半,谈玉琢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被自己弄脏的座椅,记起他直接鸟在了梁颂年的车里。

    他想得要死,又怀疑自己马上就要赶下车了,立马闭上了嘴,希望梁颂年马上忽略过去这个话题。

    “没事。”梁颂年遮住他的眼睛,让他转向自己,“以后都不需要了。”

    谈玉琢想问为什么,他看着梁颂年的脸,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意识到如果他问出这个问题,梁颂年势必会给他一个答案。

    但不管是什么答案,谈玉琢都知道,自己是无法承受的,他必然要过快地面临一些抉择,承担一定的责任。

    谈玉琢久久没有说话,梁颂年拍了拍他的后背,哄小孩般,“谈谈,我不是在包养你,不需要你为我付出什么。”

    谈玉琢打断了他的话,含糊地说:“我困了。”

    梁颂年看出他的逃避,却没有点穿,只说:“睡一会。”

    谈玉琢闭上了眼,没几秒又睁开,认真地说:“如果你以后有需求,可以告诉我。”

    “我可以配合你。”谈玉琢最不明白为什么梁颂年总是习惯压抑自己。

    因为他是一个想要什么就会去追逐的人,并且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欲/望。

    他妄自猜测,梁颂年的病百分之九十的几率是自己憋出来的。

    梁颂年重复:“睡觉。”

    谈玉琢不太服气,撇了下嘴,把自己嘴角弄痛了,小小“嘶”了一声,“好像流血了。”

    梁颂年捏住他的下巴,叫他别动,仔细地左右看了看,“没有,只是有点肿了。”

    “都怪你。”谈玉琢说。

    梁颂年没有和他争,把罪名承担了过去。

    谈玉琢嘴唇贴在他脸颊侧,尔后直起腰吻了两下他的鼻尖,真诚地说:“谢谢你。”

    梁颂年安静地看着他,像是真的没明白般问:“谢什么?”

    谈玉琢很不想说一些矫情话,夜风吹起他的发梢,凌乱的发梢扑到梁颂年的脸上,他思索了一会,很轻地说:“谢谢你一直托起我。”

    谈玉琢不得不承认神奇,梁颂年出现的时间总是那么恰好,在他每一个低谷的时刻。

    哪怕梁颂年对他真心不知几许,他却确实被他用金钱用时间用耐心细致地承托起来,一次一次浮出生命囿困的苦海。

    作者有话说:

    无情人做对孤雏,暂时度过坎坷

    苦海中不至独处至少相互依赖过

    行人路里穿梭,在旁为你哼歌,你永远并非一个

    无人时别理亲疏,二人暂借星火

    这分钟似伴侣至少非孤独过

    若平伏下你风波,便和睦似当初

    你痛了你需要我

    ______AGA 《孤雏》

    第44章 低云

    早上八点半,梁颂年端着早餐上楼,打开门听见一阵音乐声。

    谈玉琢放在床头方桌上的手机正亮着屏幕,而谈玉琢本人依旧躺在床上睡得正沉,没有被影响到一点。

    梁颂年走过去放下餐盘,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尔后看向躺在床上的谈玉琢。

    他不安地微皱了皱眉,身子侧向左边,似乎是想翻个身,但没有成功,呈一个别扭的姿势停在了半路。

    看着这个姿势明显不会舒服,梁颂年滑动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到耳边,伸手握住谈玉琢的肩膀,将他翻过来。

    谈玉琢变得安稳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和被子间,很困很累的样子。

    “宝宝呀,还在睡觉吗?”手机对面传出一道女声。

    梁颂年走到阳台,单手打开阳台门,回身关上,叫了一声:“阿姨。”

    谈雪被陌生的男声吓了一跳,一时没有再开口,手机里只剩下沉默的呼吸声。

    “阿姨,我是梁颂年。”梁颂年在阳台栏杆前站定,镇定地说,“玉琢还在睡觉。”

    谈玉琢是个忘性大的人,相反的,谈雪做服装生意,记性很好。

    时隔几年她依旧记着这个名字,并很快地将其与身份对应上,缓缓地问:“阿姨没记错的话,你是玉琢高中的朋友是吗?”

    梁颂年“嗯”了一声,即使隔着屏幕,看不见谈雪的脸,他依旧能感觉到对方状态始终紧绷着。

    “玉琢怎么和你在一起呀?”谈雪斟酌了一下词语,这让她说话的语速变得更慢,显得很犹豫,“好久没听玉琢说起你了。”

    “昨天几个朋友聚餐,结束天太晚,他就在我这里住下了。”梁颂年语气平稳地回答。

    “啊,好的,好孩子,辛苦你照顾玉琢,”谈雪松了口气,语气中多了些笑意,“他现在还像小孩子一样,太麻烦你了。”

    梁颂年说“没有”,阴天的早晨光线不算明亮,远处的植被都被笼罩在一层灰雾雾的朦胧中。

    梁颂年顺便看了眼天气预报,今天下午会有中雨。

    谈雪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不稳,好像在赶路,“等玉琢醒来我再打过来,谢谢你。”

    梁颂年回到房间中,空调开着的室内比阳台温暖许多。

    谈玉琢已经醒了,只是没有坐起来,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见床边的响动眼珠子才转动了一下,呆愣愣地看着梁颂年。

    梁颂年俯身,谈玉琢眨了两下眼睛,依旧是不清醒的状态,很快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就在梁颂年以为他重新要闭上眼睛睡过去的时候,谈玉琢再次睁开了眼睛,很难以面对似的将脸埋进被子里用力磨蹭了两下。

    梁颂年叫他,他模糊地发出几声气音回应,把脸从被子上抬起来。

    “我还想睡觉。”他含糊地说,抬手揉自己的眼睛,依旧没有清醒几分。

    谈玉琢昨天哭了太久,眼睛早就肿得不成样子,梁颂年握住他的手,“没有让你不睡觉。”

    “我闻到早饭的气味了。”谈玉琢可怜巴巴的,“有点饿。”

    昨天晚上他没有吃多少东西,基本都在喝酒,现在胃里烧得厉害。

    “那先吃饭还是先睡觉?”梁颂年忍不住笑。

    谈玉琢又困又饿,难受了半天,撑着力气爬起来。

    梁颂年拿过旁边的枕头,竖起来垫在他腰后,转过移动桌子,将早餐放了上去。

    谈玉琢迷迷糊糊地往自己嘴里塞食物,手里没有力气,所以总是软绵绵地垂在桌子边沿,手指间夹着的叉子也随之落在盘子里。

    他咀嚼几下就停下来,眼皮松散,越来越沉重,在头即将下垂的一刻猛地清醒一瞬,继续缓慢咀嚼。

    梁颂年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最后覆住了他的手背,从他手下拿走了餐具。

    谈玉琢彻底后躺进枕头里,食物送到嘴边,他就闭着眼张开嘴,磨磨蹭蹭地吃着。

    谈玉琢中途彻底昏睡过去几分钟,醒来的时候发现梁颂年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愣了少顷,才缓慢地对接上记忆。

    他不困了,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离谱之处,莫名有了强烈的羞耻感。

    这股羞耻感比在昨天车厢里还要让人难以忽视,梁颂年的耐心程度总会让他吃惊。

    “我太累了,才那么困。”

    过了几秒,谈玉琢动了动嘴唇,小声地为自己辩解了一下。

    “喝点水。”梁颂年应该是没有在意这件事。

    谈玉琢喝了口热咖啡,感觉身体好受多了,转头想找自己手机,视线看向床头桌,却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

    他捧着杯子,开始回想自己有没有把手机遗失在某个角落,就看见梁颂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手机递给他。

    “我手机怎么在你这?”谈玉琢呆呆地问,打开手机看时间。

    “帮你接了个电话。”梁颂年说,“妈妈打过来的。”

    谈玉琢刚睡醒,脑子迟钝地运转,一时被绕了进去,静了几瞬,瞪大了眼睛:“我妈妈?”

    梁颂年点头,谈玉琢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低头打开手机通话记录,盯着最顶上的记录看了几分钟,抬头看着梁颂年开口:“我没有听到铃声啊?”

    梁颂年含着些许笑意,“你睡太沉了,铃声响了好久了。”

    “你接了?”

    谈玉琢睁大眼睛的样子看上去很呆。

    “没有说什么。”梁颂年回答,“记得给她回一个电话。”

    谈玉琢恍恍惚惚的,仍旧在状况之外,“我妈妈问你是谁了吗?”

    梁颂年站起身,揉了揉他的脑袋,“问了。”

    谈玉琢没有因为他的触碰而感到半分好受,脸色白了白,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你说了什么?”

    梁颂年没有立即开口,安静了片刻。

    “你很怕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梁颂年缓缓开口,没有过分诘问的语气。

    谈玉琢的心被高高地提起,视线接触到梁颂年眼睛的时候,才一瞬间清明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妈妈还不知道……突然知道会吓到她。”

    在谈玉琢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的时候,梁颂年终于开口,“我说我是你的朋友。”

    谈玉琢松懈了下去,紧紧握着手机,“以后你直接挂断就可以了。”

    梁颂年垂下眼,将吃剩的餐盘移走,“我怕她担心。”

    谈玉琢实际上看不太得梁颂年这样,他有时候会怀疑梁颂年是不是故意在他面前做出这样隐忍的样子,让他愧疚。

    谈玉琢从床上坐起来,将身上的被子掀开,单薄的睡衣因为动作挤到了他的腰间。

    谈玉琢把衣角拉下来,踩着拖鞋走到一边回拨了电话。

    他睡觉不喜欢穿睡裤,所以只套了一件睡衣,细长的双腿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梁颂年看他握着手机坐在了沙发上,两腿自然地交叠在一起,一只脚踩在深色的地毯上。

    通话时间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谈玉琢挂断了电话,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干坐在沙发上。

    “玉琢。”梁颂年叫他,谈玉琢才如梦初醒般抬起脸,面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我得去接妈妈。”谈玉琢终于找到了一点头绪,从沙发上站起身。

    但他做完这一步,就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迷茫地站在原地。

    “先去穿衣服。”梁颂年没有过多问询,提醒他。

    谈玉琢才动了起来,他走到柜子前,胡乱从里面拿出几件厚衣服。

    其中有一件是灰色的细针织毛衣,针脚很细密,谈玉琢捏着那件毛衣,突然情绪上涌。

    “她老是不听我的话。”谈玉琢把毛衣扔回衣柜,“这边冬天还那么冷,一定要回来,现在一声不吭自己就买了机票。”

    谈玉琢完全没有准备,他甚至还没有安排好这边的医院,他们原先的房子已经好久没有人住,还来不及打扫干净。

    谈雪却幽幽地告诉他自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谈玉琢不知道她做好了什么准备,只觉得一股无名的火气不可遏制地上涌。

    就像那件毛衣,她的身体已经不足够支撑进行这样长时间的精细活,她一定要织,织出来的毛衣经常漏针。

    医生说谈雪的视神经遭到压迫,现在哪怕戴着眼镜也看不清。

    小时候,谈雪也经常给他织毛衣,她手很精巧,学得又快,织出来毛衣的样子和商场卖的毛衣相差无几。

    谈玉琢想得气极,他不明白谈雪到底在倔强什么,她明明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织出年轻时候的那件毛衣。

    慌乱之下,谈玉琢拉不上自己的裤子,挣扎了几下,梁颂年过来从背后帮他把裤子提了上去。

    “别着急。”梁颂年沉静的声音对他起了短暂的安抚作用,谈玉琢稍微平和了一点,想要往自己身上穿外套的时候,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床边。

    “我陪你去?”梁颂年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在他身边坐下。

    谈玉琢六神无主,失神地摇了摇头。

    “陈春跟我一起去就好了。”谈玉琢动了动嘴唇,还记得要照顾到梁颂年的情绪,补充说,“我妈妈对你不太熟悉。”

    梁颂年靠近他,把外套披在他肩膀上,“可是你妈妈还记得我。”

    “是吗?”谈玉琢实际上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本能地机械回答。

    “她说你很久没有提起我。”梁颂年摸了摸他的耳垂,谈玉琢拧眉,回了点神,“我不太记得和她说了你什么。”

    他说完,真的在脑海中搜索过去的记忆,想要记起自己在谈雪面前描述了怎么样的一个梁颂年,想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有很多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思考。

    谈玉琢扶了一下额头,他这时候才会懊恼自己过去过得太过于颓废,导致一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应变的能力。

    明明他都二十多岁了,却只是空长了些年岁,没有丝毫长进。

    “没事,我开车送你去。”

    谈玉琢再次摇头,梁颂年叫他“谈谈”,谈玉琢看向他的脸。

    “别担心,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梁颂年握住他的手,“不要让自己太辛苦好吗?”

    谈玉琢哆嗦了一下嘴唇,想问梁颂年是什么意思,他感觉自己太蠢,总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

    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瞒住,谈雪一直都知道,梁颂年也一直都知道。

    沉默了半晌,谈玉琢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谈雪:哦,你就是宝宝的前男友啊(冷漠脸)

    第45章 候鸟

    上午九点半,天光彻底大亮,冬日的阳光逐渐有了温度。

    谈玉琢跟在梁颂年的身后,穿过过往的人流。

    他心不在焉,注意力没有办法放在脚下的路上,只能放在走在前面的梁颂年的肩膀上。

    梁颂年突然停下脚步,谈玉琢随之也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梁颂年。

    梁颂年转过半个身子,低头看着他,谈玉琢想问他干什么,他就先伸出手叫他走近些。

    “人太多了。”梁颂年握住他的手腕,往下移动,最后捏住了他的手掌心。

    出门之前,梁颂年找出一双手套给他,小羊毛手套柔软温暖,握在手里的手感很好。

    谈玉琢却惴惴不安,小声说:“还是不要牵吧。”

    他左脚使不上力,走路的姿势的有点奇怪,两人并排走得近了,他的胳膊时不时会碰到梁颂年的胳膊。

    梁颂年“嗯?”了一声,眼角的余光转向他,谈玉琢把下巴往围巾里埋了埋,很乖地解释说:“人太多了……而且我妈妈看到的话,不好解释。”

    “朋友之间也会牵手吧?”梁颂年问。

    谈玉琢被他问得一愣,表情迷糊了一瞬,立刻清明,“才不会呢。”

    梁颂年隔着手套摸索谈玉琢藏在里面的手指,不太在意地笑着反问:“是吗?”

    “等会看见你妈妈我就松开。”梁颂年没有为难他。

    谈玉琢便安静了,低头看自己脚下踩着的洁白瓷砖,看自己的身影被扭曲地倒映在瓷砖上,漆黑黑的一小团辨不清具体的形状。

    在去接机口的那么一段距离里,谈玉琢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塞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形状扭曲狭小的躯体里,被挤压着,再如何努力也难以将血液泵出。

    离谈雪下飞机还有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谈玉琢坐在公共座椅上,发呆了几分钟,才发现梁颂年依旧握着他的手。

    谈玉琢动了动手指,滑出半个手掌,梁颂年瞬间收拢手指捏紧。

    “太冷了,戴好。”梁颂年把掉出来的半个手套又给他套了回去。

    谈玉琢没有感觉冷,他反而觉得自己穿得太多,导致有点热。

    他看向前方,连日的阴雨天气过后的阳光显得尤为珍贵,透过玻璃照射进机场的大厅,缓慢流淌像一块液态的琥珀。

    他忽然对谈雪感到很抱歉,他实在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从出生的难产开始,就为谈雪带来了太多的苦难。

    在离开熟悉城市硬座十小时的火车上,在挂满图画的心理医生办公室,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门口。

    他们都曾经真切地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的。

    谈玉琢现在依旧会这样想,但不似之前那样频繁。

    他尽量不让自己痛苦,在等待谈雪的半小时里,他再次许下愿望。

    他希望明年的今日,依旧能等到谈雪的航班降落。

    他盯着看了太久,导致眼前出现了花白的光斑,短时间内连绵不绝,像一场永不会停的雨。

    雨中的他又冷又累,走在被水冲刷得模糊的大街上。

    他哭,却不是想要怨恨谈雪。

    他在心底用最怨毒的语言诅咒陈建功,他嫉恨陈建功抢夺走了谈雪,以至于让他这样狼狈地被抛下。

    谈玉琢很迷茫,很想把自己变回小小的时候,他现在一定是长得太高太大了,不够柔弱不够可怜,所以谈雪不准备继续带着他生活了。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谈玉琢每天许下的愿望都是希望陈建功离开他们的生活。

    他确实如愿以偿了,陈建功接过谈雪手里的病例报告,独自在楼梯口吸了半包烟。

    过去了将近一小时,陈建功都没有回来,谈雪笑着叫谈玉琢去安慰一下他。

    谈玉琢打开房门,楼梯口没有陈建功的身影,只剩下空气中浓到散不开的尼古丁味道。

    在鞋架最顶上,一把钥匙轻轻压住了病例报告。

    谈玉琢很后悔,他不应该日日祈祷,夜夜期盼,他对谈雪太过于苛刻,导致了这样的结局。

    “玉琢。”梁颂年俯身靠近他,手指碰了碰谈玉琢的脸,“飞机马上就要到了。”

    谈玉琢听到声音,微微转头,睁着眼睛看向梁颂年,迟钝地回了一句:“是吗?”

    他很想表现出没有关系的样子,谈玉琢很多东西都是从梁颂年身上学来的,从他的高中到今日,梁颂年充当了他生命中太多的角色。

    谈玉琢一度怀疑自己曾经那么迷恋梁颂年,是因为梁颂年身上有他局限的认知中能想到的所有的特质,沉着冷静、矜贵有礼、面面俱到。

    他生命中充当父亲的两个人都是烂人,奠基了他对两性关系中对占有方的全部印象。

    然后梁颂年就这样不期而至,在一个平常的校园午后,填补满他浅薄的认识。

    可他学了很多年,依旧学得别别扭扭。

    “需要亲吻吗?”梁颂年看着他的眼睛问。

    谈玉琢意识没有集中,一开始对他的话没有反应,片刻后,吓到一般睁大眼睛。

    可梁颂年的眼神和语气都很认真,“你会好受一点。”

    谈玉琢不知道自己在梁颂年眼里留下了什么印象,连忙摇头,“不用,我还好。”

    梁颂年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抬起手,手背沿着他的下颚线摩挲,“可以小小试一下。”

    梁颂年身上的味道不断地侵袭他的神经,谈玉琢有点受到了蛊惑,虽然不知道梁颂年嘴肿所说的“小小试一下”是试验到什么程度,还是难以遏制地重复:“试试吗?”

    谈玉琢感觉自己说的是疑问句,但显然梁颂年没有这样想。

    他朝他靠得更近,谈玉琢不动也不说话,很笨很迟钝的样子。

    梁颂年偏头,在他脸颊侧单纯地贴了贴,大概一分钟后,移开了些距离,问:“好受些了吗?”

    谈玉琢想说这根本不是亲吻,他摸了摸被亲的脸颊,最后只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在静默中,谈玉琢突然脱口而出:“颂年,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梁颂年看向他,哪怕谈玉琢有多看不懂梁颂年这个人,此时此刻也知道他眼神中的含义,狡辩一句:“我不是傻子。”

    沉默了几瞬,梁颂年居然笑了,他顺着谈玉琢的话问:“如果我是你爸爸,你想和我一起干什么呢?”

    谈玉琢真的开始认真思考,他为数不多对于父爱的感知来自于书籍和影视作品,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想骑在你脖子上,你给我买很漂亮的气球。”

    “就这样吗?”梁颂年包容地笑,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你每天下班之后,会送我去兴趣班,我跳舞的时候你站在教室外看我练习。”谈玉琢想不出更多,停顿了好长时间,“会给我买很多零食,带我去很多地方玩。”

    梁颂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宝宝,我们这样不是乱/伦了吗?”

    谈玉琢呆住了,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微微张开了嘴,难以接受这样的话是从梁颂年的嘴中说出来的。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亲缘关系。”梁颂年不紧不慢地说,“实际上对我来说没关系,但我怕你会有过重的心理负担。”

    谈玉琢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他手套上的图案很幼稚,而梁颂年的手宽大温厚,导致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不要了吧。”谈玉琢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真的设想了一下,声音难以控制地发了些抖,“你当我说胡话,不要再想这个了。”

    不过经过这样一段无厘头的讲话,谈玉琢没有那么压抑了,不再有那么强烈的窒息感觉。

    十点二十四分,谈雪出现在接机口,她拖着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身上穿了一件长至脚踝的白色羽绒服。

    这半年,谈玉琢大多只在通讯视频中见过她的脸,镜头把人脸拉宽了,骤然线下相见,谈雪的脸瘦窄得叫他一时难以相信。

    “宝宝。”谈雪看见了他,伸手朝他挥动,笑得灿烂,像是从来都没有接受过磨难。

    谈玉琢走到谈雪身边,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叫你不要回来,你还要偷偷跑回来。”

    谈雪挽住他的手臂,谈玉琢感觉她用的力太大了,但没有挣扎。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嘛。”谈雪笑了笑,“你不是说过段时间就去南边陪我吗?”

    谈玉琢心虚,他起先送谈雪去南边养身体,一方面是担心她的身体,另一方面是怕行为越来越难以控制的周时会伤害到她。

    周时愚蠢了一辈子,唯独在拿捏谈玉琢这件事情上得心应手。

    周时去世的时候,谈玉琢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得到一笔遗产,只是没想到周时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为他留情面。

    没有钱,谈雪的医药费就是问题,他迫不得已还要继续找寻下一个目标。

    “给我吧。”梁颂年伸手握住行李箱杆。

    谈玉琢小声说这不重,梁颂年依旧坚持,他便松开了手。

    谈雪仔细地看了看梁颂年,“你就是颂年吧?”

    梁颂年微笑点了点头,礼貌地回应:“阿姨好。”

    谈雪脸上化了一些妆,还特地打了些腮红,脸色看上去没有那么苍白无血色,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好看。

    “谢谢你啊,大老远送我们一趟。”

    梁颂年说没事。

    谈雪走了段路就有点呼吸不畅,谈玉琢走慢了些,梁颂年提前去外面把车开进来。

    站在街边,谈雪被太阳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抬手用手遮挡,“宝宝,我感觉颂年比周时好。”

    谈玉琢觉得如果让谈雪知道他们在等待的时间里,谈了什么话题,她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谈玉琢牵起嘴角勉强笑笑。

    “怎么了,闹矛盾了?”谈雪放下手,放到他的手臂上,“你之前还老是在我面前学长学长,哥哥哥哥的。”

    “我还想,你这小孩嘴怎么那么腻,十七八岁了还叫别人颂年哥哥。”

    谈玉琢今天受到了太多惊吓,心居然提不起来了,他噎了一下,干巴巴地反驳:“你记错了。”

    第46章 流水

    侍应生走在前面带路,穿过挂满画的长廊,顺着盘旋的楼梯往上走,最后停在包厢门口,欠身打开门。

    包厢内弥散着一股清新淡雅的瓜果香,不会过于馥郁,香得十分有分寸。

    谈雪抬头看向包厢顶上巨大华丽的水晶吊灯,被灯光晃了一下眼,忍不住在谈玉琢身边低声问:“宝宝,会不会太贵了?”

    谈玉琢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没事,我有钱的。”

    落座时,谈玉琢和谈雪并排坐在一起,梁颂年自觉地坐在谈玉琢斜对面的方面,离他们大概三个座位的距离。

    梁颂年没有叫酒,谈玉琢还是乐于在谈雪面前做个乖孩子,连坐姿都端正了不少,在等待上菜的间隙里只喝了两杯茶。

    谈雪靠近他,瘦得脱相的手放在他的小臂上,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谈玉琢捂着嘴笑,笑完放下手,吐了下舌头说:“太苦了。”

    谈玉琢很自然地开始撒娇,尾音拖得长长,语调哑哑的,“我不喜欢喝。”

    谈雪便将目光投向梁颂年,“小同学,换点甜水好不啦?”

    梁颂年重新要了一份菜单,谈玉琢从服务生手上接过,要了三碗燕窝,点好之后又和服务生叮嘱了几句。

    过了十几分钟,燕窝被端了上来,其中一碗上面洒满了红彤彤的枸杞。

    谈玉琢把那碗枸杞燕窝推给梁颂年,“特地给你准备的。”

    梁颂年没有说什么,平静地接过燕窝,低头喝了一口。

    谈玉琢还在看他,见他抬起头,眼睛亮亮地问他:“好吃吗?”

    梁颂年慢慢咬碎齿间的枸杞,独属于枸杞那股奇怪的草木味在口腔内发散,他如实回答:“还好,不太喜欢枸杞。”

    谈玉琢心里想梁颂年真挑食,以后一定要给他天天泡枸杞。

    餐桌上,梁颂年几乎不说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谈玉琢在和谈雪在说话,他偶尔应上几句。

    这家餐厅的苦瓜排绿豆汤熬得很靓,苦瓜去掉里面的瓤,切成菱形的小块,煨在滚得烂熟的绿豆里,全然吃不出排骨的油腻,淡淡的苦味融进肉里,十分清爽下火。

    谈雪给谈玉琢舀了一碗,不经意地问:“宝宝,你最近在干嘛呀?”

    谈玉琢下意识想往梁颂年坐的方向看去,但他制止了自己的动作,低头用筷子将煮的烂熟的苦瓜块戳得更烂糊,含糊地回答:“就找了点事情做。”

    “怎么不来找妈妈呢,是没钱了吗?”谈雪似乎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以至于时不时提起,想要从谈玉琢嘴中得到零星片语的答案,可是谈玉琢总会把这个问题模棱两可地模糊过去。

    “没有,你别担心,我真有钱。”谈玉琢无奈,“只是最近我走不开身。”

    谈雪还是有点怀疑,但谈玉琢很少在她面前撒谎,哪怕之前准备和周时结婚也很诚实地向她坦白是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钱。

    “为什么走不开身,是在忙什么事吗?”谈雪继续往下问。

    谈玉琢感到了棘手,他在心里过了几个理由,都觉得十分悬浮不切实际。

    这几年,他既没有步入社会也没有工作,更无法谈及追逐理想。

    他朝生暮死,日日夜夜寻求酒精和金钱的安慰,一事无成。

    “……就是……有事情。”谈玉琢垂下头,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很窘迫。

    “他在忙工作。”梁颂年突然开口。

    谈玉琢抬头,眼睛睁圆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真的吗,宝宝,你去工作了?”谈雪惊喜地问。

    谈玉琢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一瞬,他看上去很不会撒谎,也因此容易让人觉得他可怜。

    梁颂年听见他尾音都在发抖。

    “是,我去工作了。”谈玉琢说完,脸上很快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蔓延到他的耳垂下。

    他几乎立刻就丧气了起来,谈雪却因为太兴奋而没有注意到,只以为他在不好意思。

    “怎么没和妈妈说呢?”谈雪双手扣着轻轻放在胸口处,“妈妈好担心你,你还不肯让妈妈回来。”

    “就是怕你想太多,才不想你过来的。”谈玉琢真情实意地嘟囔,“你就瞎担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顺畅多了。

    谈雪饶有兴趣地问:“做什么工作呀?”

    谈玉琢用余光看向梁颂年,梁颂年帮他回答:“现在在做我的助理。”

    谈雪恍然大悟,虽然谈玉琢觉得她的恍然大悟应该也没悟出任何东西,反而将事情扯向了更为麻烦的漩涡,但他依旧无法戳破此刻谈雪难得的快乐。

    谈玉琢坐在位置上食不知味地喝完了一碗汤,站起身说要去洗手间一趟。

    他绕到椅背后往外走,路过谈雪身边,谈雪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谈玉琢便俯下身,耳朵靠近谈雪的脸颊。

    谈雪轻声他说话,梁颂年看了谈玉琢几眼,谈玉琢都没有注意到,听了许久之后,对着谈雪轻轻点了下头。

    在谈玉琢去洗手间十分钟后,梁颂年也站起身,向谈雪表达了歉意,尔后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走廊的两边都有洗手间,梁颂年站在走廊上思考了几分钟,转向了左边。

    梁颂年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推开门,看见谈玉琢站在洗手池边,拧开的水龙头下流出的水哗哗作响。

    他正在洗脸,一捧一捧地往自己脸上浇水。

    梁颂年走过去,把水龙头关上。

    谈玉琢没有接到水,疑惑地抬起头,脸上的水珠都没有抹干净,下巴湿漉漉地淌水。

    “你怎么来了。”谈玉琢眯着眼睛费力地看了一会,发现是他,抬手把脸上的水抹干净。

    梁颂年歪头看他,谈玉琢潮湿着一张小脸,很单纯地笑,像是什么坏事都没有做的样子,“干什么不说话。”

    他明显是用冷水洗了脸,鼻子和眼睑都被冻出淡淡的红色。

    梁颂年松开手,转而撑在台面上,身子微微后靠在洗手池上,“来看你有没有哭。”

    谈玉琢的皮肤被冷水一泡,显得更加白了,他垂下漆黑的眼睫,有几分犟地说:“才没哭。”

    梁颂年看着他,谈玉琢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轻易地涌起不安全感。

    谈玉琢走近他,小心地把自己的身子塞进他的怀抱,细声细气地问:“你来就是为了看我哭的吗?”

    “死变态。”谈玉琢小声。

    梁颂年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很淡的烟草味道,谈玉琢应该已经做了消除味道的措施,但依旧做得不够。

    他总是这样,很想尽力做好一些事情,却总是在做错误的决定。

    梁颂年没有追究他,谈玉琢有点心不在焉,耳朵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声。

    他的声音又轻又飘,“颂年,我妈妈要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带任何语气起伏,没有悲伤的感觉,“她这次回来应该是想见我最后一面。”

    梁颂年说“我知道”,谈玉琢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知晓的,可能很早就清楚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欲盖弥彰地隐瞒。

    他从始至终都觉得在梁颂年面前展露出自己生活不幸的一角,是非常羞耻的行为。

    谈玉琢对自己感到很失望,但实际上,他根本不必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自己,谈雪没有要求他,梁颂年也没有。

    他想起周时,想起周时向他打开戒指盒的那一刻。

    谈玉琢叹了口气,倒不是觉得自己可怜。

    他觉得自己还是稍微长大了一点,曾经他在梁颂年怀里哭,哽咽地说妈妈不要他了,现在他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眼泪。

    或许也是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有点在为难梁颂年,他太难理解这种感情了,无法给予安慰,只会一再沉默地看着。

    谈玉琢把自己的脸埋在梁颂年胸口干燥的布料里,“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梁颂年没有起身,手臂环在他的腰间,用的力不算大。

    谈玉琢仰头看他,梁颂年垂着眼,不知道两人的视线有没有相触,他眼前便模糊了。

    梁颂年和他短暂地交换了一个吻,细密地吻他的耳垂,很轻地叫他:“谈谈。”

    “我感觉你好难过。”梁颂年贴着他的脸颊,在眼下的位置,在眼泪流过已经干涸的地方。

    谈玉琢低下头,想说生老病死,是世间常事,实际上这些年过来他已经慢慢地开始接受。

    梁颂年的手放在他的背后,给他很奇异的温暖感,却问他:“为什么一开始没有选择我?”

    “我会比周时做得更好。”

    谈玉琢看向梁颂年,皱了皱眉,很不能理解,因为梁颂年从没有主动过,他一直都在被动地接受,然后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所以哪怕是做前男友,他也做得十分出色,适当的关心与问候,行为绝不逾矩。

    “我不太想。”谈玉琢也没什么力气去隐瞒,平淡地说,“当时认为你是我初恋,爱你的时候总不能坦然接受你的好,总觉得偿还不了,患得患失。”

    “后来,你一声不吭就准备出国,这件事就更加无法说出口。”谈玉琢没有愤懑,也没有怨气,语气轻松,“我本来还想着复合,好在没有说,实际上你根本也没想过和我以后要怎么样吧。”

    “如果当时你说复合。”梁颂年认真道,“我愿意。”

    谈玉琢觉得荒谬,没忍住笑出来,“你当然会同意,只是我不想,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出国一直都是你规划中的一环,已经推迟四年了,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得继续生活下去,只是你的路和我的路太难重叠了。”谈玉琢靠在他的胸口,一副很依赖的样子,“我一开始就知道,不用那么怨天尤人。”

    谈玉琢觉得现在就挺好,他们的关系只适合这样,随时都能抽身,互不纠缠,彼此做对体面人。

    梁颂年没有说话,谈玉琢有种对方想要亲他的错觉,但是也没有,梁颂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

    “我本来打算在国外结婚。”梁颂年沉沉地说。

    谈玉琢摸摸鼻子,真心实意地为他感慨,“可惜,我老公都死了一个了,你还没能结上婚。”

    说完,谈玉琢垂下眼,忧心忡忡,“怎么办呢,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先试着换一套治疗方案。”梁颂年说话的语速很慢,哄孩子一样,“你妈妈也舍不得离开你,她很坚强。”

    谈玉琢用力将脸埋进他的胸口,过了会,肩膀压抑地一耸一耸。

    “你不要说了。”谈玉琢抬起脸,他把自己的脸和嘴唇都闷得很红,“我这样子怎么回去,妈妈会看出来的。”

    梁颂年打开水龙头,调了合适的水温,手指沾湿了一点一点蹭谈玉琢的脸。

    “好了,不是小花猫了。”梁颂年在他脸颊上亲了几口。

    往回走的时候,梁颂年时不时看向他,谈玉琢有时候注意不到,有时候会注意到,注意到的时候他就会对视回去。

    终于,梁颂年开口问:“你腿怎么了?”

    谈玉琢迈腿走下扶梯,还没有意识到,“咋啦?”

    他走了几步,发现了自己走路的别扭之处,局促地摸了摸自己左腿的膝盖,如实说:“车后座空间太小了,昨天跪久了,大腿有点酸。”

    “那么明显吗?”谈玉琢紧张起来,“妈妈不会看出什么吧?”

    梁颂年没有说话,谈玉琢一直看着他,眼睛湿润润的。

    梁颂年便撒谎:“还好,应该看不出来。”

    第47章 车水马龙

    回去的路上,梁颂年开车送谈雪回小区,谈玉琢蜷缩在车后座,可能是因为太累垂着头靠在谈雪身边短暂地睡着了。

    谈雪身上有一股很淡的中药味,谈玉琢有点闻不习惯。

    他梦到微微晃动的火车车厢,对面的座椅上套的白色椅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沾了油渍的蓝底白点布料。

    小小的他靠在谈雪的怀里,旁边的人在吃泡面,混着密闭车厢里其他乱七八糟的气味,说不上是香还是臭,总归没让人产生多少强烈的食欲。

    谈雪抱他的手臂凉凉的,手掌心软和,他闻着谈雪身上护肤品和化妆品的香味,昏昏欲睡。

    路口黄灯转为红灯,梁颂年在人行道前停下车,抬手调整车内后视镜。

    镜子转过,扫到车后座的角落,谈玉琢穿的黑色衣服几乎融进车内的黑暗里,只他的脸尤为白。

    他最近胖了些,原本瘦削的脸颊鼓了起来,靠在谈雪的肩头,脸颊肉挤出雪白的一小堆,闭着眼睛睡得很乖。

    他的鲜活让身旁的谈雪看上去更加形如枯槁,过分的瘦让她原本不明显的颧骨高高凸起。

    红灯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小,梁颂年调好车内后视镜,重新目视前方。

    “颂年。”谈雪突然开口轻声叫他。

    梁颂年启动车子,即使知道谈雪看不见他的表情,仍旧露出微笑,“阿姨,怎么了?”

    谈雪怕把谈玉琢吵醒,所以把声音放得很轻:“玉琢给你造成了很多麻烦吧?”

    梁颂年说没有,谈雪摇了摇头,笑道:“我最清楚他性子。”

    谈雪说完,转头看了熟睡的谈玉琢一眼,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安静了许久。

    “但不能怪他,”谈雪缓缓地继续说,“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生玉琢的时候,我还太年轻,孩子生下来,我第一感受不是欣喜,而是迷茫。”

    “我稀里糊涂的,玉琢转眼就会走路,就会叫人妈妈了,实际上每次他叫我妈妈,我都不太愿意应,因为我好像始终没有做好准备成为谁的妈妈。”

    “他小时候经常穿小女孩的裙子给我跳舞,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我不太喜欢他,所以竭力想要讨好我,他那么小,世界就那么一点大,除了我,他也不能向其他人呼救。”

    “我看他跳舞的时候,心里幻想他登上舞台的样子,又觉得痴心妄想,当时我们三人窝在地下室,作为我的孩子,他能站上的不是舞台,背景布只有粘贴的墙纸。”

    “离婚之后,我学着看一些书,才知道孩子很小时候就开始感知世界,塑造自己的人格。”

    “我以为他生下来就是很麻烦的小孩,闷闷的不说话,尖叫起来又没完没了,原来不是,他是很好的小孩,我是个很坏的妈妈。”

    “有些时候,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说的话做的事也不是他本意。”谈雪转头,看向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恍惚了一瞬,“这都不怪他,怪我。”

    梁颂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把车载音乐的声音又关小了些。

    “不必苛责自己。”梁颂年侧过脸,尔后转回头,“人无完人。”

    即使安慰人,他的语调也出奇的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带着有点难以接近的冷酷。

    话音落下,梁颂年似乎想到了什么,放慢了说话速度,“阿姨,我没有其他意思,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我很难正确表现出自己的情感。”

    谈雪愣了一瞬,犹豫了片刻,贴心地提醒他:“实际上你可以不用解释,你说了后面那句话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梁颂年点了下头,好学生一般说好,然后道歉,“对不起。”

    谈雪找到了和梁颂年的聊天方式,直接减免了一切的委婉,“我刚刚说那么多话,是想和你说玉琢很不容易,希望你能多照顾照顾他。”

    “我知道。”梁颂年说,沉稳地保证,“我会的。”

    谈雪从两次的经验中,早就学会不能相信一个男人情浓时候的承诺。

    但此刻,她没有办法,人生自有命数,她被囚在自己病弱的身躯里,已经无法再为自己的孩子做更多事情。

    “你喜欢玉琢的吧?”谈雪希翼地看向他。

    梁颂年用词总是很斟酌,“应该是。”

    “那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感。”谈雪倒也没有多少惊讶,做服装生意的那几年她见过许多各型各类不同的人,梁颂年的奇怪之处在她眼里倒不是那么突兀。

    “你应该看出来了。”谈雪直接说,“我没多少时间好活了。”

    “经过治疗,情况会改善许多。”梁颂年客观地安慰她。

    谈雪却说:“我早就不想活了。”

    梁颂年没说话,沉默下来。

    谈雪没有任何顾忌,“我活着一天就拖累玉琢一天,早几年我就该死了。”

    “刚拿到确诊书,我想自我了断。”谈雪猛烈咳嗽起来,咳完她缓了一会,转头看向谈玉琢。

    谈玉琢闭着眼睛,没有要醒的意思。

    “玉琢拿着刀威胁,说我去死他就立马砍死自己。”谈雪呼吸了几个来回,难抵消那个对峙的下午带来的恐惧,“所以我不能那么早死掉。”

    迎面驶来一辆车,车前大灯开着,谈雪眼前花白了一瞬,在一片空白中,她隐约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她在医院待了太久,哪怕周围没有任何消毒水的气味,她依旧时不时会闻到。

    她徘徊在医院的走廊上,周时在旁边抽烟,被护士警告了几遍,才把烟掐灭了。

    周时看了她一眼,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总得有人为他收尸。”

    “正好他死了,你也可以安心病死了。”

    过曝的白炽灯光过去,车内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谈雪握紧谈玉琢的手,听见梁颂年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事情没有到那么悲观的地步。”

    “应该还有一两年的时间。”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的。

    “化疗太痛了,我已经到极限了。”谈雪用手指圈了圈谈玉琢的手腕,“我的孩子也到极限了。”

    “我的生命结束了,他的生活不能结束。”谈雪语气柔和,默了片刻后,请求梁颂年,“你不要为难他。”

    “我不会。”梁颂年说得很体面。

    相对于周时来说,梁颂年的情绪稳定太多,甚至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

    但这种不远不近的疏离感,反而让谈雪安心下来。

    “如果他要走。”谈雪说,“你不要拦他。”

    谈雪等他的回答,但这次梁颂年又沉默了下去,谈雪想再次开口,梁颂年却转了半圈方向盘,踩下刹车。

    “到了。”梁颂年解下安全带,打开驾驶座的门。

    谈雪推了推谈玉琢的肩膀,谈玉琢呓语了几声,没有醒。

    她叫了几遍谈玉琢的名字,他才慢慢转醒,睁开眼睛。

    “到家了。”谈雪把情绪收拾得很干净。

    谈玉琢揉了揉眼睛,直起身,鼻音很重,“到了吗,几点了?”

    梁颂年拉开车门,谈玉琢放下手看向他。

    “很困吗?”梁颂年问。

    可能因为揉过眼,谈玉琢的眼圈红红的,他迟钝地反应了几秒,摇了摇头,“我们上去吧。”

    谈玉琢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座房子,里面的陈设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因为梁颂年提前叫人过来打扫过,房子里通好风,几乎没有什么发霉或者灰尘的味道。

    墙上挂着的时钟还能用,指针指向数字十。

    谈玉琢单独和谈雪在房间里说话,梁颂年坐在客厅里等他。

    沙发上搭着谈雪编的一块粗绒线毯,梁颂年低头看了一眼,想到了谈玉琢衣柜里五颜六色地衣服,忍不住笑了笑。

    他感觉自己很奇怪,很难讲明自己的心情。

    他很少产生这种情绪,类似的场景只出现在梁鸿声的病房外。

    他等了一会,梁鸿声叫他进去,他推开门。

    他很少看见自己的爷爷这副样子,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头,白着头发躺在病床上,左手扎着针。

    梁鸿声叫他走近些,握住他的手,“记得去给小羊扫墓。”

    梁鸿声说话有些费力,梁颂年答应之后,他又问:“那孩子怎么样了,还和你闹别扭吗?”

    梁颂年站在床边,看着白得刺目的被子,安静了几分钟后说:“爷爷,他已经结婚了。”

    想着,梁颂年站起了身,正好房间的门也开了,谈玉琢从门后走出来。

    “回去吧。”谈玉琢隔着一段距离,对他抬了一下下巴。

    谈玉琢见他没动,疑惑地皱眉,“你怎么跟见鬼了一样?”

    梁颂年看了他几秒,抬起脚。

    谈玉琢没理他,迈腿往门口走。

    谈雪出来送他们,谈玉琢不想她来回折腾,在电梯口叫她早点回去休息。

    电梯到了,谈雪握住谈玉琢的手,“好好工作。”

    谈玉琢看着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电梯门关上,谈雪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谈玉琢后背贴着电梯厢站,感觉有点凉,但他没有挪动位置。

    反倒是梁颂年先开口了,“去不去我那里工作。”

    谈玉琢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地转过头,电梯门一开,他就走了出去,“我才不要。”

    “长久下去会被看出来。”梁颂年跟在他身后,“不如真的去上班。”

    谈玉琢慢下脚步,和梁颂年并排走。

    “我给你开工资,交保险。”

    谈玉琢沉默了几分钟,问:“开多少?”

    “按照王勤刚入职的时候工资开。”梁颂年说,“一个月三万。”

    “还买不到我半块表。”谈玉琢不太乐意,又想到谈雪。

    “交五险一金吗?”

    梁颂年点头,“交六险两金,年终三个月。”

    “我不能离你太近工作。”谈玉琢的要求奇奇怪怪的。

    梁颂年低头,从他的视角看下去,谈玉琢下巴尖尖的,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很大。

    “怎么了?”

    谈玉琢一本正经地压低声音,“那这样,你不是潜规则下属员工吗?”

    梁颂年失笑,“没事,公司里允许办公室恋爱。”

    作者有话说:

    欢迎大家前来梁哥的公司入职

    第48章 工作

    周一早上,谈玉琢坐在餐桌对面,听梁颂年说完他一周的行程,艰难地咽下了噎在喉咙里的蛋黄。

    “一开始不会让你做难度高的工作,你现在是王勤的助理。”梁颂年放下手机,抬头看向谈玉琢,“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找他。”

    谈玉琢面无表情,机械性地咀嚼了几下口腔中无味的鸡蛋,问:“我可以反悔吗?”

    “不行,昨天签好的劳动合同已经入库了。”梁颂年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言简意赅,“在十分钟之内吃完早餐,上班第一天不能迟到。”

    谈玉琢脸皱了一瞬,低下头,张开嘴费力塞进半个包子,使劲嚼了两下,就把剩下半个也一并塞进了嘴里。

    塞得太满,他两颊的肉鼓起,嘴一动一动的样子像一只贪食的松鼠。

    他站起身,端起桌子上的水杯,仰头喝了大口,呜呜地含糊说:“走吧。”

    陈春正好端着套好隔热袋的食盒出来,谈玉琢吃得快要晕过去,习惯性伸手去接食盒,食盒却被梁颂年中途截了过去。

    谈玉琢把最后一口食物咽下食道,腮帮子都嚼得有点酸,没什么心眼地探头过来看:“做了什么给我呀?”

    梁颂年把盖子打开给他看,里面的饭菜还是热气腾腾的,鲫鱼豆腐汤煮得奶白,煎烤好的牛肉规矩地垒在蒜泥小青菜上,色香味俱全。

    陈春给梁颂年也准备了午餐,谈玉琢打开另一个食盒的盖子,看见番茄就果断地盖上了,对梁颂年说:“我要吃鱼,这个给你。”

    梁颂年没有异议,和陈春道过谢。

    两人没有坐一辆车,梁颂年临时叫了一个司机,谈玉琢则和王勤一辆车。

    王勤坐在驾驶座上,等谈玉琢上车,但谈玉琢却走过来敲了敲车窗。

    王勤降下车窗,微笑问:“怎么了?”

    “你现在是我的上司,你为我开车不太好。”谈玉琢打开车门,王勤却没有解开自己的安全带。

    王勤脸上依旧挂着得体和煦的笑容,“没关系,我们工作和私下各论各的,毕竟我日常的服务对象也有你。”

    谈玉琢只能绕到另一边,拘谨地坐进副驾驶座。

    王勤发动车子,“今天大概要做的工作内容都了解了吗?”

    “基本都知道了。”谈玉琢从身旁的包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点开便签,向王勤复述了一遍,最后以防万一问,“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今天是第一天,做完这些就差不多了。”王勤从旁边拿过一支手机,低头在上面点了几下,“我转发给你今天需要会面的客户联系方式、照片和喜好,你记在自己手机里,尽量记住他们的名字。”

    “虽然不会和你进行直接的对话,但是如果他们主动向你开口,没有记住人的名字会有点不礼貌。”

    谈玉琢一一应下来,默默坐在位置上记资料上的内容。

    可能是为了显示亲近,过了会,王勤主动开启了话题:“我看了你的简历,发现你是我校友,我比你大四届。”

    谈玉琢用电容笔戳了戳下巴,“好巧。”

    “也不算巧,我们公司挺多校友的。”王勤说,“集团一直和我们学校有合作。”

    “你简历上写了很多大学时期参加比赛获的奖,都非常有含金量,日常成绩也很不错,如果投简历一定会被录用。”

    “这样吗?”谈玉琢点了两下屏幕,他毕业的时候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去关注就业的信息,“我当时没有想工作。”

    王勤想到了他简历上列出来的雅思成绩,无意多问了一嘴,“打算留学吗?”

    谈玉琢抿抿嘴,“嗯”了一声。

    王勤的视线始终在前方的道路上,所以他毫无察觉地继续问:“我那时候也有过留学的想法,后来考上研究生就算了,你打算去哪里留学?”

    谈玉琢合上平板,垂下眼睫,用不太在乎的语气回:“只是随便看看,也没有真的想去。”

    王勤毫无障碍地把话题引到了梁颂年身上,“梁总在英国留过学。”

    “我知道,伊顿公学。”谈玉琢转头看向车窗外,今天是个好天气,温度也不至于太冷。

    谈玉琢一开始实际上甚至都没听说过这所学校的名字,他打开手机百度,在搜索框里输入学校的名字。

    在一段段视频和一张纸照片中,谈玉琢清晰地认识到他与梁颂年之间的距离,不止是隔着海峡那么简单。

    他躲在宿舍帘子后开着台灯背英语单词,因为怕吵到室友,所以把台灯的光调得很暗,只足够照亮自己书桌一角。

    之后每次他看见印在包装上和广告牌上的英语单词,他都会想到网页上秋天的温莎城堡照片,想到梁颂年,想他现在在干什么。

    “你有去看过吗?”王勤问。

    谈玉琢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很乖地回答:“没有。”

    “有机会可以和梁总一起回去看看。”王勤转过脸,友善地对他笑笑,“他肯定希望你能和他一起回母校。”

    谈玉琢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悚然,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好在没有被王勤发现。

    他现在有更需要自己关注的问题,“王助,梁总在工作的时候,会不会很不好相处啊?”

    谈玉琢怀疑王勤的笑是镶嵌在脸上的,因为无论何时他看向对方,对方的嘴角一定是有弧度的。

    “放心,他不会为难人。”王勤安慰他,“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好。”

    基于前几次和王勤的接触,谈玉琢选择了相信他。

    到为自己准备好的办公桌前,谈玉琢拿手机对着自己的工牌拍了几张照片,分别发给了谈雪和陈春,内心小小地膨胀了一下。

    但真的到了工作的时候,谈玉琢才发现工作的内容比他想象的繁重了好多。

    各种各样琐碎的事情不断地冒出来,他连中午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坐在办公室角落囫囵吃了几口已经冷掉的饭菜。

    连着一星期,在傍晚下班之前,谈玉琢连梁颂年的面都没有见上一次。

    谈玉琢空降得很低调,他的办公桌在梁颂年办公室侧的单独小隔间内,和其他人工作上的接触很少,但下班后聚餐的邀请却一次又一次递到他面前。

    王勤和他说:“不想去直接拒绝就好。”

    谈玉琢自然拒绝,他一下班坐进车里就能直接睡着,更别说有心力跟着其他人聚餐。

    每当离下班还有五分钟的时候,谈玉琢会快速地把散在桌面上的东西收好进包里,随时准备好到点走人。

    但是今天他没跑成,最后一分钟王勤推开门,看见谈玉琢抱着包站在办公室中央,抱歉一笑:“临时出差,你准备一下加班。”

    梁颂年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谈玉琢膝盖上放着包,坐在公共椅的一端,低着头,手指在手机上不断滑动。

    室内空调开得足,谈玉琢把身上的外套脱了放在一边,里面薄薄的衬衣空荡地贴在他身体曲线上。

    他看手机也看得不认真,时不时打几个哈欠,垂下的眼睫被手机屏幕上的光照得毛茸茸的。

    梁颂年走近了,谈玉琢才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盯着他看。

    “怎么那么突然要出差。”谈玉琢嘴角挂着,他实际上更想问为什么还要带上他,只是没这个胆子。

    “在飞机上可以睡一会。”梁颂年垂手,摸到他的后颈,轻轻揉捏,缓解他的疲劳,“辛苦你。”

    谈玉琢倒不好意思,虽然附近没什么人,但他也怕被看见,缩了下肩膀躲,“快点走吧,早到可以早休息。”

    接近晚上十一点,他们才落地,王勤早已联系好酒店,一行人便直接开车先去酒店休息。

    王勤很自觉地将其他的同事安排住在东区酒店里,只梁颂年、谈玉琢和王勤三人在另一家。

    从王勤手上接过房卡,谈玉琢这才有了一种办公室地下恋的刺激感,只是一到酒店房间,他就如死鱼一般,四肢虚软地趴在床上。

    梁颂年打开行李箱,将两人明天要穿的衣服挂出来,简单收拾了一遍后进了浴室。

    他洗完澡走出来,谈玉琢还是保持原姿势躺在床上。

    梁颂年走过去拍了拍他屁股,叫他去洗澡。

    谈玉琢动弹不了一点,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间,片刻后发出轻微的泣声。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养胃了。”谈玉琢使劲吸鼻子,断断续续地说,“这样天天工作,谁来都要养胃。”

    梁颂年膝盖压上床,双手压在谈玉琢的大腿上,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耳边,“那么痛苦吗?”

    谈玉琢恹恹的,连说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他似乎又想明白为什么梁颂年平时的时候那么不爱说话。

    梁颂年身上又热又潮湿,有沐浴露和精油的味道,未来得及擦干的头发上挂着水珠,随着动作滚落到他后颈后的皮肤上。

    谈玉琢岿然不动,软软地握住梁颂年的手腕,“今天就不要了,我没有心情。”

    梁颂年轻轻笑,“那还是要洗澡的吧,我帮你洗。”

    谈玉琢缓慢地翻过身,他的脸在酒店暧昧朦胧的灯光下,看上去很软和,也很温顺。

    他抬起手,摸了摸梁颂年的脸,叹了口气:“颂年,我们真的成对食了。”

    谈玉琢指了指他,说:“大太监。”

    然后指了指自己,“小太监。”

    作者有话说:

    玉块儿:养胃原来是会通过工作途径传染的(つД`)

    第49章 江水

    第二天一早,王勤把车从东区开到了近江的园区。

    在会议开始前,谈玉琢坐在会客室的角落里,膝盖上放着一沓资料,时不时翻一下。

    他实际上没有多少心思放在上面,看得不算认真,周围的环境人来人往太过于嘈杂,他更加难以集中注意力,不过是拿翻阅资料的幌子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无所事事。

    梁颂年手上拿着一杯温热的咖啡从会客室的中心走向角落,停在谈玉琢的面前,垂下手,纸杯壁轻轻碰了一下谈玉琢的脸颊。

    谈玉琢脸上一热,他假努力做得心虚,受惊般抬起脸。

    “加了奶的。”梁颂年垂眼,看向他膝盖上摊开的资料,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谈玉琢伸出双手,接过梁颂年手里的咖啡。

    谈玉琢莫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没有想多久,便想起是在周时的葬礼上。

    他也如今天一般坐着,从昏迷中转醒,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黑色大衣。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觉得很不舒服,膝盖、喉咙和眼睛,是配合不够灵敏的仪器,迟钝而混乱地向他传递糟糕的讯息。

    他想着车祸的照片,周时青灰色的脸,谈雪的病,说不上来自己是解脱还是陷入更深的泥淖中。

    室内开着空调,闷得他仿若被套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呼吸困难,谁都路过都看一眼他的痛苦挣扎。

    然后门被打开了,风带来了薄雪的气息。

    梁颂年出国的这几年,谈玉琢偶尔也会想象一下他们会在什么样的场景下重逢。

    实际上这样想,谈玉琢会感觉自己很矫情,因为他们并不是见不上面,自己的联系方式始终都躺在梁颂年的手机里,每到节假日就会收到来自异国的讯息。

    但也止步于此,谈玉琢觉得他们这样就挺好的,不再见面,各自生活。

    梁颂年安静地看着他,叫他“喝点水”的时候,像是并不想和他说这个,而是想问他:“玉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如果他这样问,谈玉琢一定会发疯般尖叫,让难堪的变得更难堪。

    可谈玉琢很难讲明,是不是希望真的在梁颂年身上看到对自己的怜悯,谈玉琢最讨厌他永远体面的那一套。

    梁颂年俯下身,看他哭红的双眼,看他脸上斑驳的泪痕,没有发表任何评价,而是伸手将套在他脸上的黑纱摘下,如在婚礼上掀开他的洁白头纱。

    谈玉琢觉得这是他做过最不体面的事情。

    谈玉琢想得有点恍惚,低下头默默喝着咖啡,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挂的员工牌。

    员工牌上的证件照是他临时找了家照相馆拍的,长发规矩地绑了起来,刘海被分到两边,微微露出额头,看上去比平常精神了不少。

    梁颂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鼓励:“加油。”

    在正式的工作场合,两人基本只会进行短短几分钟的接触,可能很难让人联想到他们还会有其他的关系。

    更别想向来规矩的梁颂年私底下不仅喜欢男人,还把包养的男人偷偷塞进公司里。

    谈玉琢看着梁颂年的背影,咬着纸杯,有人叫了一声他,他才收回了视线。

    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午一点,下午场基本是双方团队之间的交际,比上午场更为轻松。

    谈玉琢收好自己的电脑,临时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脚步,便和王勤说了一声,和另一个同事孟圆留下来善后。

    等他们做完工作,大概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两人根据王勤发来的酒店地址打车前往。

    公司楼下,谈玉琢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辆车,等待的时间里,孟圆一直拿起手机看一下又放下。

    谈玉琢偷偷看了她几眼,孟圆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看向他,他又把视线转走了,当做刚刚偷看的人不是自己。

    来回几次后,孟圆忍不住先开口:“玉琢,你知不知道一些事情?”

    谈玉琢眨了两下眼睛,摇头说:“不知道。”

    “也是,你看上去不爱搭理人,其他人肯定不会和你说这些事。”孟圆说话风格非常直来直去。

    谈玉琢默默在心里呲了一下牙,直想说冤枉,曾经他也是在夜场里蹦到凌晨的人。

    只是工作消磨了他所有的热情,压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

    “我不是不理人。”谈玉琢决定还是解释一下,挽回一点自己的形象,“只是刚开始工作有点不适应,每天都感觉太累了。”

    孟圆点头,“确实,你看上去就很容易生病。”

    谈玉琢想说自己已经比之前健康了许多,又想问孟圆是谁教她那么说话的。

    可他还没开口,孟圆已经再次开口:“我们怀疑团队里有关系户。”

    谈玉琢眼神飘忽,“是吗?”

    “初步分析,关系户应该就是你。”孟圆转头看他。

    谈玉琢被她看得连连摇头,“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孟圆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那应该就是你了。”

    谈玉琢沉默了,孟圆看出他心里的疑惑,主动解答:“你刚来的时候,眼神那么清澈,一看就是没怎么上过班,不像我们,一身班味。”

    “还有哪个做基础助理岗的人会戴百达翡丽上班。”

    谈玉琢看向自己手腕上的手表,还在想自己要不要再狡辩几下,又怕这是孟圆的什么阴谋诡计,过度辩解就是变相承认。

    孟圆看他被自己吓得一愣一愣的,拍了拍他的手臂,“别紧张,富二代关系户很常见啊,而且你工作很认真,如果不是外表长得太不像上班的人了,我们也不会怀疑。”

    “那我长得像干什么的?”谈玉琢问。

    “哈哈。”孟圆还没说,自己先笑了起来,尔后缓缓回答,“像被包养的。”

    谈玉琢闭上眼,又睁开,来回好几次,也没把孟圆给变没。

    “你有点不礼貌。”谈玉琢的反击很无力。

    孟圆大咧咧的,“你长得我都想包你。”

    谈玉琢过了半晌,在选择发一次小脾气和甩头走人之间,选择有几分窝囊地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过,你注意梁总。”孟圆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环境相对安全,压低声音提醒他,“他喜欢男的。”

    谈玉琢尴尬地想要原地做些仰卧起坐。

    “喜欢男的,也不一定看上我吧。”谈玉琢谨慎地回答。

    孟圆从包里拿出了一枚小镜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不会啊,你完全是他理想型。”

    谈玉琢懵懵的,不由自主问了一句:“啊,什么?”

    孟圆“啪”一声合上镜子,“之前部门聚餐的时候,有人问他择偶标准,他私底下透露的。”

    “他说得很详细,特别说了一点喜欢眼皮上有痣的。”

    “我那时候还想那么具体的标准,估计他很难找到合适的人了,但是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他理想型。”

    孟圆语气夸张了些,“你连痣长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说完,孟圆突然噤了声,嘴角的弧度慢慢僵硬。

    她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和谈玉琢两人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面面相觑。

    谈玉琢垂下眼,眼皮上的小痣露出来,小小的一点,精巧地点缀在眼皮褶皱处。

    孟圆看得时间久了,抱紧了自己的手臂,在这个晴朗的午后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刚刚都是我胡说的。”

    “巧合吧,很多人在眼皮上都有痣。”谈玉琢给她找了个台阶下,过了片刻后,他又很好心地说,“你说的话我都没有记住,没事。”

    网约车载着他们到了酒店楼下,孟圆始终和他隔着五六米远的距离,最后谈玉琢不得不停了下来。

    “你这样,我们好像陌生人一样。”谈玉琢朝她招了招手,“别人看见会以为我和你吵架了。”

    孟圆紧走了几步,跑到谈玉琢身边,却依旧拘谨。

    谈玉琢倒是对孟圆的安静沉默感到很不适应,他并不怎么会揣摩人心,也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只想让对方好过一点。

    所以他靠近些孟圆,轻声和她说:“放心吧,我和梁总没关系。”

    孟圆没有看他,而是目视着前方,良久叫了一声:“梁总。”

    谈玉琢愣怔住,僵硬地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走廊。

    梁颂年站在走廊拐角处,听见孟圆的声音点了下头,从容地笑着说:“快进去吧,就等你们两个了。”

    孟圆很有眼力见地快速走了几步,转眼消失在拐角后。

    谈玉琢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梁颂年面前,和他对视着,突然感到了强烈的焦虑感,即使他也不清楚这种焦虑感从何而来。

    梁颂年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手轻轻放在他的后背上,“饿了吗?”

    谈玉琢安心了一点,他认为梁颂年应该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生气,回了句“还好”。

    他起先和梁颂年并排走,过了会,谈玉琢犹犹豫豫地抓住了梁颂年的衣袖。

    梁颂年看了一眼自己被握住的袖子,缓慢地将视线放到谈玉琢的脸上。

    谈玉琢被他看得又焦虑起来,他感觉梁颂年很想他说些什么,但是具体要说什么话,谈玉琢却不知道。

    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按照自己本来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先进去吧,我们一起进去被人看见了不太好。”

    梁颂年没动,在谈玉琢想抬脸看他时,及时收回了视线,淡然说了声:“好。”

    虽然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谈玉琢还是察觉到了细微的差别,他怀疑梁颂年的合作谈崩了。

    “合作没问题吗?”谈玉琢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问题。”梁颂年很快地说,然后又看他,谈玉琢被他看得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无辜地眨眼。

    作者有话说:

    strong的梁哥

    孟圆:我一周六天参与反同运动,周天熬中药调理自己的身体(′皿`)

    第50章 退货

    梁颂年进包厢之后,谈玉琢独自一人站在门外靠墙站了五分钟,才打开包厢的门走进去。

    孟圆在他进来的一瞬间就低下了头,开始仔细研究摆在自己面前的杯子。

    王勤提前留了自己旁边的位置给他,谈玉琢尽可能减少自己存在感地走过去坐下。

    他的正对面是大开的窗口,A市新建的摩天巨轮伫立在江岸边,隐在无数高楼大厦之间,涛涛流淌的江面上划过几艘亮着彩灯的游轮。

    窗外是川流不息的纸醉金迷之都,窗内则暖玉生香,琉璃美酒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光彩璀璨。

    谈玉琢的位置在梁颂年的斜对面,中间隔了两个位置,他稍微抬抬眼便能看见他。

    在交际中的梁颂年状态看上去更为松弛,眉宇之间的锐利削弱,气质低调内敛,甚至生出了几分平易近人的错觉。

    梁颂年并没有开很多口,他似乎更加专注于今天的餐食上,谈玉琢在觥筹交错之间偷偷看了他一阵,觉得有点奇怪。

    但梁颂年一贯如此,不论看上去多么温柔平和,实际上始终都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并不爱说话,谈玉琢就没有再多想。

    酒过半巡,梁颂年被劝了许多酒。

    他喝酒从不上脸,只是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指托住自己的下巴,说不清是醉了还是有点疲于应付。

    谈玉琢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提醒他不要再喝了,梁颂年的目光穿过人群,安静地落到了他身上。

    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对视,可能哪怕发现了,别人也只会以为梁颂年在发呆。

    谈玉琢没有喝酒,但莫名也感觉有点热了,窗外吹来的凉风没有减少分毫热度,他低下头,过了会又抬起。

    梁颂年看着他,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尾微微上挑,“玉琢。”

    谈玉琢连忙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应了一声。

    “过来。”梁颂年轻声。

    谈玉琢呆呆地看着他,搞不清楚状况一样,仍旧坐在位置上没有动。

    他便又放软了些语气,“帮帮我。”

    谈玉琢听他这样说,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站起身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下,俯下身问:“怎么了?”

    “喝不下了,你替我挡几杯。”梁颂年仰头,手自然地放在谈玉琢的小臂上,看上去亟需要他的帮助和安慰。

    谈玉琢晕乎乎的,有人和梁颂年说话,梁颂年回头聊了几句,手始终都没有放下。

    “玉琢酒量比我好。”梁颂年这样说,却没有多么在意对面说了是什么,注意力仿佛一直都放在沉默的谈玉琢身上。

    梁颂年把自己的酒杯递到谈玉琢的手边,谈玉琢下意识接过了,握紧酒杯后才想到应该换一个新的,便把酒杯又放下了,转头看向自己的位置。

    王勤接收到他的目光,起身把谈玉琢的酒杯送过去。

    “那我就替梁总喝几杯酒。”谈玉琢举起酒杯,很上道地说,“为了表现诚意,我先喝三杯。”

    谈玉琢说完,仰起头,喉结滑动了几下,酒液从透明的杯壁上流下,滑进口腔。

    他的酒量确实很好,连喝三杯也没什么感觉,宴桌上的气氛却因为他高昂了起来。

    他握在手里的酒杯再次被倒满,倒得太满,酒液从杯口倾泄,谈玉琢的手被酒液浸得潮湿,在灯光下呈现白玉一般的光泽。

    “可以了。”梁颂年压住他的酒杯,好脾气地笑,“不要为难我的助理。”

    梁颂年接过他手里的酒,仰头喝干净,算是作为尾声,“今天喝太醉不好,点到为止。”

    谈玉琢感觉自己的喉咙因为酒液变得干涩,梁颂年没有松开他的手臂,也没有让他回去,谈玉琢只能干愣地站在两张座椅之间的缝隙里。

    他疑心梁颂年喝醉了,想掰过他脸,仔细看他眼睛。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可能干这种事,于是他只能弯下身,低声对梁颂年说:“梁总,我先坐回去了。”

    梁颂年目光镇静地看着他,谈玉琢不说话了,对视了一会便垂下了眼睑,黑鸦羽般的睫毛在他的眼下留下一道浅淡的阴影。

    “再搬一张椅子来。”梁颂年叫了侍应生。

    侍应生很快就拿来了一张新椅子,放在梁颂年位置的旁边。

    “坐这里吧。”梁颂年拉开椅子说。

    谈玉琢没有动,依旧站着,两人僵持了一会,梁颂年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谈谈,不要闹。”

    谈玉琢心惊肉跳,他现在基本能确定梁颂年应该是喝醉了,如果忤逆他的意思,不知道他还会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坐下后,梁颂年抽了张湿纸巾,在桌布的遮挡下,仔细擦干净了他的手。

    谈玉琢坐立难安,正和对面的孟圆对上视线,孟圆猛地低下了头,往自己的嘴里不停地塞东西,佯装很忙的样子。

    晚上十一点,餐宴正式结束,谈玉琢混在人群中往地下车库走。

    他下了电梯后不久,梁颂年也出现在地下车库。

    谈玉琢闻到梁颂年身上浅淡的酒味,站在他面前很小心地问:“颂年,你喝醉了吗?”

    梁颂年不知为何,心情一直没有晴朗,声音反而带上了些冷意,“没有。”

    谈玉琢很轻地“嗯”了一声,两人坐上车后就没有再说话。

    谈玉琢以为梁颂年喝多了酒身体难受,特地叫司机开车慢些。

    快到酒店的时候,谈玉琢叫司机在路边停下车,他跳下车向街边的二十四小时药店走去。

    他下车后不久,梁颂年也打开车门下车,却没有进店,而是站在了道路两旁的树下。

    谈玉琢提着一个袋子从药店走出来,看见他站在树下,疑惑地问:“你怎么下来了?”

    “车上有点闷。”梁颂年低头看了他一眼,朝他的方向俯下身。

    谈玉琢任由他趴在自己的肩膀上,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小盒药,“下次不要喝那么多酒了,我给你买了醒酒药。”

    梁颂年偏头,嘴唇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脖颈,谈玉琢想往旁边躲一下,却听见梁颂年问:“这是什么?”

    他伸手,从袋子底部拿出一个正方形包装的避/孕/套。

    避/孕/套的包装是很浮夸的玫红色,上面印着明黄色字样的“超/薄”“螺/旋”“超/润”。

    谈玉琢眼睛直了,梁颂年手指夹着避/孕/套前后翻转仔细看了看,脸上没有表情变化。

    “我为了凑单不小心拿的,没仔细看。”谈玉琢想叫他别看了。

    “没关系,退掉就好了,我陪你去退。”梁颂年和缓地说。

    谈玉琢愣了愣,睁圆眼睛,样子有点呆,“不是……不好吧……我们还是用掉好一点。”

    “不会的。”梁颂年看上去没有很在意别人会不会对他产生“你是不是穷疯了”的印象。

    谈玉琢有点急了,“不是,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

    梁颂年还在装,“我们又用不到这东西。”

    谈玉琢仰头,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东西,沉下脸,低声说:“你最好一直都别和我用。”

    “不太好。”梁颂年皱起眉头,“我们没有关系呢,这算一夜情吗?”

    谈玉琢语言瞬间贫瘠,有点反应不过来地呆站了片刻,他有时候会对自己过度迟钝的理解能力感到生气,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往往已经失去了最佳反驳时机。

    “你混蛋!”

    谈玉琢憋了半天,只委屈吼出一句毫无杀伤力的话,把袋子往梁颂年的怀里一塞,转头就走。

    作者有话说:

    梁哥(拖长声音,阴阳怪气):我和梁总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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