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街道上的鬼修纷纷侧目来看。
仇元琛站在最前面,问道:“何事?”
磋磨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先看了看仇元琛、又看了看郁阳泽,最后凝视住郁阳泽怀中的一个“姑娘”。
顾千秋刚刚为了喝酒,面具已经取下来了,现在骤然跟磋磨四目相对——后者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
顾千秋:“……”
郁阳泽微微错步,将顾千秋完全藏在自己身后,平静地看回去。
仇元琛“啧”了一声。
磋磨显然能感受到离恨楼主说不准下一秒就会动手的怒意,垂下眼睛,半死不活地道:“主人请几位共赴黄泉宴。”
顾千秋眼皮一跳。
仇元琛道:“哟,你家主人怎么这么爱抄袭啊?抄苍恒也算你们一脉相承,抄缘灭楼的黄泉宴,真不怕人家的宗主献爬出来咬他?”
磋磨不吃这一套。
说实话,若不是他看向顾千秋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波动,都会怀疑这鬼修是个从坟里刨出来的僵尸。
只听他一板一眼地重复:“主人请几位共赴黄泉宴。”
仇元琛刚想发作,就听顾千秋“柔弱”地道:“烦请大人带路。”
磋磨直挺挺地戳在那里,本来已经要重新变成一根木头桩子了,但顾千秋这边一张嘴,他又抬起了眼睛。
顾千秋:“……”
仇元琛终于从这不明显的气氛中感受到了什么,气势十足的威严表情一寸寸龟裂,随即不可思议地看向顾千秋。
那眼神,怎么看,都是:谴责!强烈谴责!
顾千秋立刻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郁阳泽微微偏头垂首看他,顾千秋咳嗽了一声,用貌似诚恳无比的语气道:“磋磨大人,当初在合欢宗,我不是故意要打你……”
磋磨一闭眼睛,严厉地抬手止住了他剩下的半句话。
顾千秋笑得像是只奸计得逞的大狐狸,欣然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磋磨果然立刻转身,往事不堪回首。
剩下的仇元琛和郁阳泽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顾千秋,后者小声地辩解:“我是自卫!我当时害怕极了。”
顾千秋从郁阳泽的怀里爬出来,义正言辞地表示:“我快饿死的事儿一笔勾销了!走吧。看看那傻缺凌晨要做什么。”
仇元琛转身跟上磋磨,顾千秋快步上前,似乎要跟他解释什么。
怀中的温度骤降,郁阳泽微微搓了一下指尖,刚刚发梢划过的触感还如此清晰。
他抬眸,也快步跟上。
整个鬼长安中人声鼎沸,似乎天底下的所有鬼修都在今夜来此地共襄盛举了,而磋磨又极具影响力,一时间所有鬼修都静默地站在街道两侧,行着注目礼。
顾千秋幽幽道:“哎……原本以为站在街上等会儿就行了,没想到还得去跟鬼主虚与委蛇。他怎么也阴魂不散的啊……”
磋磨骤然间扭头看他。
顾千秋抬起眼皮,道:“干什么?想动手啊?”
磋磨看了看顾千秋身后,一左一右,如狼似虎的“天碑第四”和“良玉榜首”,发现自己势单力薄,打起来的话确实略有劣势,遂转开了头,并附带一声清晰无比的“哼!”
一行人进了无垢楼。
无垢楼内三转回廊,歌舞升平。
顾千秋走在特色华丽的回廊里,忽然想起来凌晨曾经说的一席话。
“我最恨的就是不平等和不自由。鬼修乱世,弱肉强食,我呕尽心血、千辛万苦走到这里,不是为了当他们的王,我只是……”
彼时的顾千秋笑眼盈盈。
“我知道啊,不是所有人都想当鬼修的。他们生来就在这片贫瘠、混乱、血腥的土地上,如果不选择加入,就只能选择死亡。”
“你只是想改变这一切。”
那时候的凌晨年轻很多,五官清晰,眉眼深刻,虽然已经有挥之不去的鬼气森森,但总体上还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他把自己的外衣披在顾千秋的身上,低声道:“是啊,如果他们生来就是恶鬼,我也想带他们回到人世间。”
那时的夜色稀薄,但鬼长安的最中心灯火阑珊,那些错杂斑驳的光线落在顾千秋的身上,少年时的他扬声应道:“我帮你啊!”
“小心看路。”顾千秋一个踉跄,被身侧的郁阳泽搀了个正着,他一脚稳稳踩上台阶,小声道:“多谢。”
郁阳泽抿了一下唇,没接这个话茬,而是漫不经心似的问:“在想什么?”
往事虽然如过眼云烟,但每每想起来,顾千秋还是要痛心疾首自己曾经的“天真无邪”。
当年也真是傻.逼,别人说啥他信啥。
那狗日的凌晨说他是为了“天下大同”,今天就能理所当然地“登基”,当初接近他就是为了从他这里谋求帮助!
顾千秋想笑一下,但嘴角提不起来,只好放弃了:“没什么。”
郁阳泽不便追问,沉默了。
顾千秋又走了两步,才发现郁阳泽还维持着刚刚搀扶他的动作,不由觉得怪异。
他生怕是自己想多,继续向前,不动声色地稍稍用了点力气,果然把手抽回来了。
悄悄一打量,郁阳泽神情正常,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顾千秋默默把目光收回来。果然是他想多了。
“我说。”仇元琛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过来,“你们俩在后面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顾千秋本来就有些心虚,骤然被问,反应很大地表示:“没有啊!什么都没有!”
仇元琛:“……”
郁阳泽矜持地看了顾千秋一眼,没说话。
顾千秋这才在凝视中咳嗽了一声,道:“怎么了?”
仇元琛没好气地说:“到了!”
他们穿过连转的回廊,和无数端着酒水果子的侍女擦身而过,终于走到了无垢楼的宴会大殿。
这是一个四面洞空的平层,只有许多廊柱支撑,垂下来的四方门帘并不能遮挡住什么,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直接看到鬼长安的街道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请吧。”蹉磨说,为他们撩开了一个帘子。
顾千秋一路上都知道这小子在偷偷瞪他,遂在错身的时候摆出一副无辜又可怜的神情,说:“蹉磨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晕你的,更不是故意照着脸打得!你看你现在脸上都没什么痕迹了,干脆就大人大量……”
蹉磨怒道:“滚进去!”
顾千秋欣然进了大殿。
刚刚有灵力隔绝,并看不见宴会内部是如何盛大,一进门,顾千秋就看到了许多黄泉的大能鬼修坐在宾客席上,而最主要的,在最左边的位置上,正倚着一个熟人。
俞霓轻飘飘地打量了他们一眼,神情矜骄,居高临下。
本来都移开了目光,又忽然顿住,几乎是诡异地、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把头扭了回来,继而──死死盯着顾千秋。
顾千秋摸了一把脸上的面具。
看来虽然重新戴上了,遇见老熟人也完全无用啊。
“他看什么?”仇元琛莫名其妙,“这他丫的也能认出来?”
顾千秋含蓄地说:“毕竟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嘛。”
仇元琛没理会他的*人设行为,而是真心实意的在疑惑:“可是你穿着裙子啊!”
顾千秋:“……”
你丫还敢提这茬?!
他本来都快习惯了上楼的时候撩裙子,现在一想起来,浑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了起来,特别是在前任面前穿成这副鬼样子。
顾千秋无语地扶额,低声道:“一会儿看着点俞霓。”
仇元琛一句“打凌晨又打俞霓,你以为我会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吗?”卡在喉咙里,没咆哮出来,也重重“哼”了一声,顾千秋默认他那是“知道了”的意思。
蹉磨在后面默默瞪了仇元琛一眼。
你丫学我呢?!
在侍女的引导下,三人入席坐下。
仇元琛料想身份也藏不住了,索性把面具取下来,“铛”的一下丢在桌面上。
顾千秋也默默取下面具,然后伸手摸向了桌面上已经准备好的餐前小点和水果。
“还没开席就吃东西。会不会有点不太礼貌?”
顾千秋循声去看,一个素衣的小和尚坐在他身侧,笑吟吟地看着他。
自在。
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千秋还没想明白其中关键,郁阳泽已然站起来,把顾千秋提溜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一下子坐在自在身边。
“没必要吧,郁少侠。”自在小和尚露出了一个揶揄又无奈的笑,“堂堂‘不惭世上英’在坐,我还敢对他不利么?”
郁阳泽不动如山,拿自在说的话全当成了屁,神态平静、动作自然地剥好了两个橘子递到右边。
顾千秋顿了一下,然后默默接过来,又从老铁手中接过了另外两个橘子。
郁阳泽侧眼一看,仇元琛递过来的橘子没有剥皮,顾千秋果然没吃,直接放在了桌上,吃了自己递过去的那两个。
郁阳泽嘴角不明显地微微上扬,动作自然地摸走顾千秋桌上的橘子,又剥好了放回去,顾千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狼吞虎咽。
自在心中惊疑不定。
如果说上次他只是对这个“毫无灵力、毫无名气”的陌生人有些好奇,那么现在,他的好奇已经如井喷一般盖不住了。
这人究竟是谁?
而他们对面的俞霓,自从顾千秋进殿之后,目光就没有挪开一分,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显得有点神经质。
“合欢宗”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名门正派,虽不见得跟鬼主凌晨同流合污,但两个门派之中的暗中交流肯定是藕断丝连的。
这个宴会上不少人都认出他来了,心中都有些奇怪。
俞霓素来眼高于顶,的几乎看所有人都是“傻.逼”和“又一个傻.逼”,能被他正眼看待的人不多──但因为他那张绝无仅有的脸和足以睥睨天下的修为,所有人都觉得很正常。
所以……对面那个穿着裙子的变态究竟是什么人?!
顾千秋并不怕他,抬眼与他对视。
虽然他神情平静,但只要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此时眼中毫不隐藏的杀意。
他居然想杀我?!
俞霓骤然起身,千言万语堵在胸腔,似乎下一秒就要失控朝他过来。
但同一时刻,仇元琛也豁然起身。
两个天碑榜上有名的人物骤然间对上,静静流淌的针锋相对如平静海面下的波涛汹涌,让整个大殿上的鬼修们都感觉到了无以言表的压力。
而漩涡的中心,顾千秋又堂而皇之地接过郁阳泽递过来的两个敲开的核桃,慢条斯理地嚼了。
眼见郁阳泽还要伸手去拿,顾千秋道:“饱了。”
郁阳泽这才停下动作,一拂袖,把桌面上的残骸全都毁尸灭迹,又拿过顾千秋桌面上的杯子,把半满的酒杯添满。
对面的俞霓微微眯起眼睛,惊疑不定。
郁阳泽知道了?
自在小和尚左看看、右看看,顶着满堂的威压抹了一把脸,喃喃了一句“真他娘的刺激”,然后又快速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佛祖我不是故意要说脏话的。”
最后,这小和尚看向郁阳泽──准确的说,是郁阳泽遮挡住的那个人。
顾千秋似有所感,扭头过来。
目光相接,那一瞬间,顾千秋以为他终于要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了。
但谁想到,自在表情怪异地道:“你……你为什么要穿裙子?!”
顾千秋在一瞬间破功,高贵冷艳的外壳绷不住了,遂瞪了他一眼,再也不打算理这个脑子有病的小和尚了。
这个时候,蹉磨走到了仇元琛和俞霓之间的大殿。
“两位,请冷静些。”他配剑上的飞鸟坠一晃,“宴席尚未开始,我家主人还没到场呢。”
鬼主凌晨也许并不算可怕,但这是在鬼长安的正中心。
无数鬼修正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欢庆,隐隐能听到他们大笑欢呼的声音,映照着这一片方寸之地的寂静无声。
终于,俞霓坐回了座位上。
紧张的气氛在瞬间瓦解,宴上鬼修们又开始互相劝酒,一派和乐融融。
Chapter 42
蹉磨确保他们打不起来之后,正打算退出去。
仇元琛语气不好地问:“凌晨什么时候来啊?”
蹉磨在除了对顾千秋的时候,对谁都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睛都没抬一下,道:“子时三刻,主人来请诸位看戏。”
仇元琛奇怪:“什么戏?他改行当伶人了?”
蹉磨不理会他的夹枪带棒,道:“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他这边一走,其他鬼修生怕触了霉头两大高手的眉头,纷纷走到廊外去“看风景”了。
整个大殿上就剩了顾千秋几人和俞霓,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在小和尚。
谁都没说话,气氛暗流涌动得很怪异。
自在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我们不找个话题吗?”
仇元琛一下子转向他:“你师父是琉璃?他知道你来鬼长安吗?”
自在咽了一口唾沫,又说:“……要不我们还是继续沉默吧。”
对面的俞霓嗤笑,道:“这年头,和尚都能来黄泉喝酒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新晋的天碑良玉榜首,自在?”
自在小和尚往右边看了一眼,不知怎么没太敢放肆,含混道:“是啊。”
郁阳泽坐在那里不动如山,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俞霓观察着他的反应,笑道:“真是自古天才出少年啊!若六壬书院没说错的话,你今年才十七吧?哎呀,十七就身登了良玉榜首,能有如此成就,真是厉害。”
顾千秋在案几下隐秘地碰了碰郁阳泽的手背。
自在似乎有些下不来台,但似乎又觉得挺骄傲的,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敢不敢。师父教的好而已。”
俞霓又道:“是,师父很重要。但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算有人的师父是天下第一、无上榜首,他也守不住良玉榜首。可见,还是小师父你的天赋要高些。”
顾千秋表情微变,仇元琛直接拍案而起,但立刻被郁阳泽拦住了。
自在表情一言难尽,似乎有些牙疼地说:“你就是想看到郁少侠跟我打起来是吧?”
俞霓坐在对面,柔和地笑了笑:“不是,我只是在感慨,若我能有如此厉害的师父,也不至于现今竭尽全力,才混了个‘天碑第六’呀。”
仇元琛双手环在胸前,道:“那你是该挺自卑的。”
虽然同在天碑无上,但第六的“巫山戏云雨”和第四的“不惭世上英”还是略有差距,仇元琛是在场唯一一个有资格骂他的。
果然俞霓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但被他很快压制回去了。
“是呀,在下天资愚钝。比不得郁少侠天赋异禀。”俞霓说。
顾千秋本来按在郁阳泽手背上,那是个下意识的安抚动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郁阳泽转了个手腕,两只手变成了相握的姿势。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郁阳泽忍不住加了点力气,试图感受那一点掌心的温度。
而顾千秋也压根儿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他此时抬了眼,语气很差地道:“啧。你有完没完?”
俞霓看样子本来是有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腹稿的,但不知怎么,就闭了嘴。
自在小和尚又搓了一把脸。
他说:“呃……要不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所以人看过来。
顾千秋此时终于发现,他和郁阳泽的手因为拉得太久,都出了些薄汗。
他刚想抽手,便见郁阳泽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白皙的皮肤上打了一片浓密的阴影,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睫毛正在微微颤抖,似乎有些不能触碰的脆弱。
顾千秋的手一顿,动作硬生生停住了。
而自在压力山大地说:“要不我们讨论一下,刚刚蹉磨说的‘看戏’是什么意思?”
仇元琛很不礼貌地“哼”了一声。
自在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是出家人,我真看不得这个的。求各位行行好,看在佛祖的面子上,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成么?”他一扭头,“特别是你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拉着手,如此有伤风化,到底要拉多久啊!”
郁阳泽:“……”
顾千秋在老铁的目光转过来的前一秒,如雷霆之势把手抽回去了。
同时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坚定而淡然,一丝一毫的肌肉都没有错位,坦然地跟仇元琛对视了两秒,搞得仇元琛怀疑了一下自己。
自在崩溃地念了两句佛号,忽然看见郁阳泽的眼神,真情实感、绝无仅有的杀意如此明显,搞得他立刻扭头假装没发现,但默念佛号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对面的俞霓眯了眯眼睛,似有所感。
但就在这时,门口的帘一下又开了,参加宴会的鬼修重新涌了进来,蹉磨落在最后,但并没有进入大厅,反而站在门口,撩起了帘子。
下一秒,鬼主凌晨走了进来。
今日大庆,就算是黄泉的鬼修,也是尽量穿了喜庆的衣裳。特别是鬼主,今日黑紫色的袍子华丽异常,袖口上甚至有金银装饰,重叠的衣摆和头上的冠冕摇晃,显得他特别威严。
仇元琛挑了下嘴角,是个非常讽刺的弧度。
“不是所有人穿上黄袍都像太子的。”他扭头对顾千秋,用密音传话说,“你说是吧?”
顾千秋没有灵力,不能回答,就含蓄地笑了一下,表示认可。
他知道,若不是他们还有事要办,以老铁嫉恶如仇的性子,估计会直接说出声的。
凌晨头上的冕毓并不阻碍他的目光。
他扫过宴会上的鬼修们,目光在俞霓身上一顿,然后看向右边,一路看过自在、郁阳泽、仇元琛,最后在顾千秋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凌晨今日身上鬼气不算浓郁,不知是如何人逢喜事精神爽了,眼角眉梢都含着点春风得意,黑眼圈不再明显,隐隐显出一丝俊朗飞扬的意思。
“抱歉,我来晚了。”凌晨一边笑,一边走到了主位上,“感谢诸位赏脸,那就开宴吧。”
一声令下,侍女鱼贯而入,各种珍馐美酒被端上来。
顾千秋乜了他一眼,确定这人只是因为疑惑多看了自己一眼,而他更多的注意力都在俞霓和仇元琛身上。
他没怎么动筷子,就等着凌晨什么时候发难。
因为这些人坐在一起,虽称不上其乐融融吧,至少也可以说是相看两厌。
宴上的鬼修们也是各怀鬼胎,不过乍看起来气氛融洽,推杯换盏。
而忽然,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道钟声,就在这微弱钟声落地的一瞬间,凌晨放下了酒杯,“哒”的一声,道:“诸位……”
顾千秋也放下悄悄抿了好几口的酒杯,等着事态发展。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凌晨笑着站起来了,说道:“子时三刻了,我请诸位看戏。”
几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但宴上的鬼修们都纷纷起身,走向了外面的连廊。
仇元琛扭头去看顾千秋,后者轻声道:“跟去看看。”
三人一同出了门,自在像个小尾巴似的坠在后面,顾千秋有点烦他,扭头想让他走远点,忽然就看见最后出来的俞霓。
嗯……换了一身衣服的俞霓。
他身上为了方便走过鬼长安大街的夕阳纹乌衣已经不翼而飞,而换作了一身霞色的轻衫,这种如同朝霞烈烈的颜色,落在整体都灰扑扑的鬼修中,简直比千顷荒地一枝花还亮眼。
更别说,那忽然出现在他耳朵上的长链桃花耳坠、头上的艳色发带和发梢上的血色红珠、手上的三四个臂钏和四五个金镯,甚至连手指上,都套着金色的宝玉戒指。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扭头。
俞霓头发微卷,垂落了一丝在侧颊,乌黑如绸缎,抬眼的时候明眸皓齿,垂睫的时候熠熠生辉。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顶着那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脸,然后……对着门槛踉跄了一下,随即柔弱地扶住了门框,并借着这个动作抬眸,霎时间顾盼生辉。
鬼修们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啊?黄泉境内又是声色犬马的“自由之地”,他们难免咽了口唾沫──若不是这位“巫山戏云雨”凶名在外,他们肯定就直接扑上去了。
连没见过世面的自在小和尚,也没忍住跟着嗓子发痒。
随即,他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闭上眼睛、快速转头、念念有词,估计是又去佛祖面前忏悔了。
而完全免疫的顾千秋:“……”
杀心更重的郁阳泽:“……”
修了无情道的仇元琛:“……你孔雀开屏啊?”
俞霓并不回答,而不远处的凌晨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那穿着女装的怪异少年。
他认出来这人是在合欢宗牡丹台上见过的那小鼎炉。
当时就穿着女装,现在还穿着女装,可见是十足的异装癖。
而当时,他和俞霓两败俱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逃走的仇元琛,看样子是把这小鼎炉带走了,估计后来又发生了些事,和郁阳泽混在了一起。
所以这人难不成是什么媚骨天成?
又或者鼎炉体质万中无一?
凌晨多打量了顾千秋一会儿,复又一哂,收回了目光。
算了,跟这些庸俗之人没什么好说的。
他喜欢的人……可是那烈烈朝阳、皎皎明月。
这异装癖,绝无可能相提并论!这些人都他娘的什么眼光啊?!
凌晨彻底收回目光。
“诸位,好戏要开场了。”
Chapter 43
无垢楼外,鬼长安内的街道本就车水马龙,现在更是走向了一个顶峰,所有鬼修笑着鼓掌,山呼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动作如潮水一般整齐划一,像是在进行着某种祭祀典礼。
而无垢楼的正对面,拔地而起了一个舞台。
圆形的四面台上,张灯结彩、帷幔轻舞、火红异常。
锣鼓一响。
一个穿着喜庆的瓜皮帽小厮绕着四面台走了一圈台步,又鸣锣一声,亮相道:“诸位,好戏开场啦!”
自在小和尚没见过这个场面,有些好奇,扶着栏杆问道:“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本以为不会有人理他,但凌晨居然悠悠开了口:“鬼主娶亲。”
顾千秋眼皮一抽。
忽然和仇元琛对视上,他的老铁报以谴责又八卦的目光,顾千秋无言以对。
当时人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要不我现在砍他吧?”仇元琛密音传话。
“……”顾千秋虽然很想点头,但最终还是伸手一摆。
这狗日的。他忍了!
高楼百尺,风过骨寒,顾千秋忍不住又往手心里吐了一口白气,用只有郁阳泽听得见的声音说:“一会儿若有变,你先保全自己,仇楼主和我都会自想办法。”
郁阳泽还想再脱,但奈何现在身上就剩一件,再脱就得当街裸奔了。
只好靠近顾千秋一些,将他半拢进怀里。
顾千秋此时也顾不得跟他计较了,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几乎抖落了丝丝白霜。
“听见没有?”顾千秋问。
身侧的郁阳泽根本不动,直到顾千秋又问了一遍,他才喉咙上下动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顾千秋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
第一反应是:你不是小孩儿你是啥?翅膀硬了?!
第二反应是:叛逆期。我忍。娘的……不可理喻!
自在凭栏杆眺望,热闹看得红光满面,问:“讲的什么故事?谁娶亲?苍恒的鬼主还是您?”
凌晨莞尔一笑。
那边四面台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夜色深重。
第一幕戏。
一个身穿黑色的鬼修踉跄着奔上舞台,仓皇逃命般频频回头,水琴声幽幽,月色暗暗,最终他躲进了一间三面草棚。
鬼修喘息的声音轻而响彻,远远的喊杀声震天。
下一刻,另一个白衣鬼修走上舞台,单手负剑、长身玉立,然后一扭头过来……没有脸。
自在被吓了一跳:“我去!”
顾千秋:“……”
他长得很见不得人么?!
得等这狗日的戏演完,才能见到黄泉清气。
就是这戏吧,排得怎么说呢……就鸡零狗碎的。
它好吧,它好就好在,它好没品啊。
跟凌晨的长相一样,这戏排得也挺天怒人怨的——标准的四幕戏,俗套的爱情故事。
初见。相识。相爱。大婚。
偏偏所有鬼修都沉迷其中。三年看一次,居然还没看吐。
第三幕落下,静默了好几分钟,八个戴着瓜皮帽的人影动作整齐划一,抬着一品红木棺材,怪异地佝偻着身体,动作夸张,脚步却轻得没落地一般,喜庆地走上了舞台。
顾千秋眉头一动,直觉不好,翻手把酒洒在身上了。
郁阳泽看见了他的一切小动作,顾千秋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郁少侠,我头晕。”
下一秒,他就直接扑进了郁阳泽的怀里。
郁阳泽早有准备,轻柔地接着他,几乎全部拢进了自己的怀中。
周围几人都发现了这个异常,凌晨漠不关心,自在瞪大眼睛,俞霓欲言又止,而仇元琛莫名其妙地说:“为什么是你抱着他?”
郁阳泽一抬眸:“那不然你来抱?”
面面相觑,仇元琛咳嗽了一声:“那还是你抱着吧。”
俞霓察觉不对,问道:“他怎么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问话,但是无上榜的威压犹在。
可见,无论看似是多么柔弱漂亮的娇花,骨子里也可能带毒,而且愈发艳丽,毒性也就越大。
自在深觉得此时自己是个误入爱情话本的龙套,默默离远了几步,并在心中诚恳祷告:希望佛祖能把这群人全都一板砖呼死。
·
摇晃,颠簸,顾千秋睁开眼睛。
果不其然,他正躺在一个周围全黑的地方,伸手一碰,就摸到了木质的棺材内壁,从缝隙中流进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喜庆非凡。
顾千秋长叹一口气。
他就知道!
摇晃了很久,顾千秋忽听见外面的锣鼓声销声匿迹,棺材静静,好似一切都被摁了暂停键。长久的静默,顾千秋蹙眉,但下一秒,锣鼓声又起,棺材重新摇晃着前行。
“有点诡异呀。”自在倚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用手托着下巴问,“棺材里装的是‘新娘’么?”
摇晃的棺材终于停下了,下一秒,棺材被掀开,顾千秋被刺眼的光线亮得闭了闭眼睛。
一只手伸在他面前,掌心朝上,静静地等待他。
顾千秋坐起来,然后慢慢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上,顺着抬头一看,便见凌晨那张脸笑意吟吟,映在周边大盛的烛光中。
顾千秋垂眸,一言不发,被搀扶着走出了棺材。
而无垢楼上看戏的几人都瞪大了眼睛——
良久,自在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顾盟主吗?”
之前,与“鬼主凌晨”搭戏的都是“没有五官”的鬼修,一扭头,白水蛋一般的脑袋已经足够惊悚了。
而现在好不容易长出了五官。
结果更他娘的惊悚了!
郁阳泽垂着眸,抱着顾千秋的手微微紧了紧,并没有失态,而在隐秘的角落,仇元琛与他一对视,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但是现在这个场面,就算仇元琛再怎么想替顾千秋兜底,也是兜不住了的。
俞霓看看左边,又看看台上,神情骤然冷了下来,如花美人瞬成冰雕,眼见就要发难,却被仇元琛抬手一拦。
而在谁都没发现的地方,自在的表情已经快绷不住了。
但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古怪。
他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彬彬有礼地又轻倚在了栏杆上,明显正处于一种“看人出殡不嫌事大”的兴奋里。
台上,顾千秋一打眼,看见那几个抬棺材的“人”,居然全都长着巨大的老鼠头,佝偻着身体贼贼地来看他,滴溜溜眼睛一转,又悉悉索索地低回去交头接耳。
他稳稳当当地站在台上。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诡谲而混乱,那些台下的鬼修们都看不清细节,像是层层叠叠的人浪,奔涌着上来,阻断他的所有退路。
“千秋。”凌晨在他耳边亲密地说,“你在想什么?”
顾千秋抬眸,弯了弯眼睛。
这个动作让他身上的冷凝和拒人千里的寒意尽数散去,本来就温和的五官似镀上了一层柔光,眸子熠熠生辉若盛着无尽笑意,让人见之生出种自愿溺死在其中地冲动。
难怪乎当年“珠帘榜”,顾千秋能险胜俞霓——五官当然是比不过的,但无上榜首的赫赫威名和这种近乎灿烂辉煌的神情气质,让他硬生生占据了一席之地。
“……”自在下意识摸了摸下巴,神情微敛,“……啧。”
此时,仇元琛幽幽开口:“你们都知道了?”
俞霓:“……”
郁阳泽:“……”
自在:“?”
仇元琛把手扶在腰间的轩辕剑柄上,不怒自威的神情自若,死死盯着对面的舞台,道:“知道就好。那呆会儿谁若是拦我的路,天涯海角,我也要他不得超生。”
自在偷偷一打量,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总觉得离恨楼主是在点自己。
但……他该知道什么?!
俞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要……是吗?”
仇元琛瞥了他一眼,俞霓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睛,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舞台上,凌晨牵着顾千秋,一迈步,周围的景色又变幻,无数景色如破碎的琉璃飞旋漂浮,丝丝缕缕全是凌晨的过往和幻想凝聚在一起。
他们面前摆着许多东西,红黑主色,鞭炮齐鸣,庆贺道喜声不绝于耳,凌晨牵着他走过礼仪牌坊,好像是真打算跟他拜天地!
顾千秋在“要不就先演着反正都是假的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和“管他娘的忍不了了不如直接动手弄死他吧”两个想法中摇摆不定,却忽见无垢楼上剑芒一动,下一秒,排山倒海的憾山剑式直扑四面台!
凌晨迫不得已出戏,抬手灵力挥出去挡,霎时间喜庆的氛围被冲得七零八落,无数鬼修在余威种连退三步。
凌晨恶狠狠抬头,仇元琛手持巨剑站在三十三层的无垢楼上,居高临下地看来。
狂风卷着他的衣摆,所有鬼修小辈暂避锋芒,轩辕神剑出鞘,高大巍峨的无垢楼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
这“鬼主娶亲”的第四幕戏,终归是唱不下去了。
凌晨一字一顿:“仇、楼、主……”
仇元琛道:“顾千秋是我仇某人的朋友,就算他现在死了,但谁敢非议他,谁就做好赴黄泉的准备吧。”
凌晨提起嘴角:“是么?仇楼主恐怕跟千秋也不是太好的交情,不然怎么连他有过什么道侣也不知道呢?”
仇元琛讽刺一笑:“千秋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挑道侣的眼光不行。没关系,身后事我帮他清算。”
郁阳泽微动,显然是十二万分地赞同仇元琛了,连之前那点微妙别扭的龃龉都被暂时放下,同仇敌忾地站成了统一战线。
而俞霓脸色青白一变,但又诡异一顿,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吃了个暗暗的明亏。
凌晨缓缓重复了一下那个词:“‘清算’……哈!我不知道两个人之前的感情,居然也要旁人来插手了。仇楼主,难道你也喜欢千秋吗?”
仇元琛莫名其妙:“你文盲啊?我修的是无情道。”
“那我劝你少管此事。”凌晨身上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温和与生气在瞬间溃散,他的表情沉下来,嘴角向下,仿若天生就不知道该如何笑一般,“看看周围的环境吧,仇楼主,黄泉地界我做主,就算你是‘不惭世上英’也不好使。”
而仇元琛身侧,俞霓稍稍抬起下巴,平静道:“如若加上我呢?”
而此时,郁阳泽找了个美人榻,将面色发白的人裹在一张毛茸茸的大毯里,对如此激烈紧张的对峙中置若罔闻。
反而是那个小和尚自在,此时完完全全缩在了角落里,一点搞不清楚状况。
凌晨的表情有些难看,但他冷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身侧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难形容,但这个黄泉里叱咤多年的鬼主几乎在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僵硬着脖颈扭头。
顾千秋站在他身后。
依旧是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耀目刺眼到高不可攀,但那瞬间,仿若柔和精美的面具被脱掉了,而精美的皮囊之下,并不是空壳。
那瞬间,凌晨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没说出话来。
顾千秋朝他弯了弯嘴角,慢慢说:“凌晨,别误了吉时。”
凌晨的肩胛骨一瞬间紧绷又放松,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脊椎里被抽走了,摇摇欲坠。
他不知是悲哀还是好笑,抬了一下嘴角。
所有鬼修都聚集在四面台周围,人头济济、摩肩接踵,纷纷高呼:“吉时已到!”
也许他们常年生活在阴暗之处的怨气早已聚集,今日才终于有了个泄洪的闸口。而这个闸口一旦打开,便如磅礴滔天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凌晨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并不是所有人都生来就想做鬼修的,或者说,绝大多数人走上这条路,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出生在这里。
他们一生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贫穷和战乱,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在鲜血淋漓的土地上活下来。
而等到终于有些本事,觉得身可由己的时候一抬头,才惊觉自己来路荆棘,未来既定。
他们注定是不得善终的“鬼修”。
“吉时已到!”鬼修们群情激愤,看着顾千秋的脸,就好像是看见太阳跌落进泥潭,狂热.地山呼,“成婚!成婚!”
Chapter 44
“成婚!”“成婚!”“成婚!”
齐刷刷的喊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顾千秋在凌晨身后,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机会。
但仇元琛是真的受不了了——他娘的,就是受不了这鸟气!要不然还是把凌晨绑回去大刑伺候,每天定时定点三顿好打吧。
郁阳泽手无意识地一紧,指甲深深插入掌心,虽然表情还是那副冰冷的样子,但微微颤抖的睫毛预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俞霓死死握住栏杆,几乎要在那木制的凭栏上摁出几个手指印,神情冰冷到杀意俱现。
“成婚!”“成婚!”“成婚!”
凌晨挑衅一般,重新拉起了顾千秋的手。
盛典祭祀,婚礼和大庆在同一时刻。
凌晨带着顾千秋走到了一个青铜大鼎面前,这鼎足有一人高,上面雕刻着兽首纹样,栩栩如生而狰狞异常。
巫罗麒麟鼎。顾千秋见过的。
“巫罗麒麟鼎。”凌晨笑着说,“黄泉清气就是由此鼎炼化而成,去除所有鬼界的污浊和尘垢……哈哈,想不到吧,全世间最纯净、最无瑕、最至高无上的清气,居然是出自黄泉地府。”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却不在青铜大鼎上,而是微微侧目来看顾千秋,眼睛里盛满了一些醇厚而温柔的东西,似乎意有所值。
而顾千秋果然如他所料地翘起嘴角,眼角也弯成漂亮的弧度,轻声道:“嗯。”
凌晨拉着他上两级阶梯,道:“上来。”
顾千秋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似有一道雪亮的光骤然划过阴霾的天空,被他如雷霆一般抓住了端倪。
丑时。
巫罗麒麟鼎发出很轻微的“吱呀”声,金属的声音令人牙酸,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静看着一道幽幽的清气从其中冒了出来。
这简直是肉眼都难看见的一股微弱气流,几乎有人呼吸太重都能瞬间把它吹得灰飞烟灭。
但谁都没有在此时动手。
所有心怀鬼胎的人都知道,黄泉清气只是一股气流,全从鼎中袅袅而出,最起码还需要半刻钟的时间!
所有人的精神被拉到紧绷的极限。
而一切变故都发生在这一刻——
忽然,无垢楼顶层的雕花木门如炮弹一般飞了出来,下一秒,两个缠斗在一起的身影同时从楼上飞速坠下,剑光乍起。
从三十三层飞速坠落的一瞬间,他们的佩剑被炫色的灯光照得雪亮——墨剑和留情!
是鬼修磋磨和合欢宗的都门!
几乎就在同一秒钟,所有人猝然抬头,便见无垢楼顶层内的大床上,正躺着一个人!
是鬼主凌晨!
他们统一迅速低头去看,电光火石间纷纷想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鬼长安内鬼气十足,他们常年不沾染这种污垢浊气,一进鬼长安便觉如铺天盖地的霾,极大的干扰了他们的判断。
以至于连鬼主本人在楼顶上睡觉,而楼底下正在成亲的那位是凌晨的出窍元神都看不出来!
几乎只是在都门和磋磨双双坠地的瞬间。
仇元琛直接轩辕剑用力掷出,将四面台围得水泄不通的鬼修们如分海般毫不留情地重重拍向两侧,而他本人也几乎在同时掠过他们,直奔巫罗麒麟鼎!
顾千秋断喝道:“仇……!”
凌晨直接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眉心深深皱起来,但神情暂分不出是惊是怒,又或者是一万句疑惑的话卡在喉咙里。
“……放开!”仇元琛宛如被点了暂停键,轩辕神剑的滔天一怒硬生生顿在凌晨的三尺之外,不由咆哮道:“松手!!!”
而这话一出,凌晨立刻察觉了不对。
顾千秋绝望于老铁的智商,颤抖着抬手遥遥一指,那边三十三层的郁阳泽顿时侠骨香出鞘,寒芒闪动间他如乘风直上无垢楼顶!
磋磨在混乱之中大喝了一声:“鬼主!”
所有鬼修如得令的蝗虫,纷纷朝着无垢楼涌来,直追着郁阳泽而上!
俞霓犹豫了一秒,最终纵身一跃。
他身上霞色的衣袍就像是一只从枝头坠下的绚丽鸟雀,裹挟着狂风就落在了四面台上。
他直接伸手去抓顾千秋——但凌晨迎着“不惭世上英”和“巫山戏云雨”的威压,必不可能撒手,反而下意识加重了一些力气。
“他是谁?”一种惊心动魄的猜想萦绕在凌晨脑中,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心悸让他的心脏狂跳,“他到底是谁?!”
但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顾千秋被掐得上不来气,本能去掰凌晨如铁的手臂,眼睛却看着仇元琛,霎时间,老铁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
他惊疑不定地将剑势收回,然后道:“鬼主,你们已经结束了。”
凌晨下意识松开手,快速扭头去确定,猝然对上顾千秋的目光──透过那张熟悉的脸,看到绝无仅有不可能被替代的坚毅灵魂。
那一瞬间,顾千秋直接抬脚一踹!
多年来的默契还是有些用的,轩辕剑携无敌之势当头斩下!
凌晨本就心神大乱,若以出窍元神直抗轩辕一剑,他就算是不死也得重残,千钧一发之际,他别无可能地选择了回神。
下一秒,凌晨从榻上猛地睁眼。
直对上郁阳泽的侠骨香!
而顾千秋因为那一脚踹得太狠,一个踉跄不稳,向后倒的瞬间居然被人接住了,扭头一看──俞霓。
这可真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仇元琛一剑劈空,大骂一声,扭头来看,不由得脏话飙了一连串,最终大喝一遍刚刚的台词:“撒手!”
俞霓轻而易举地扣住了顾千秋的几个穴道,但动作堪称是轻柔的,就好似羽毛轻轻拂过皮肤。
但顾千秋知道,只要他打算反抗,那力道几乎在瞬间就会让他脱一层皮。
“千秋……”俞霓像是忽然喝醉了,迷蒙着目光叫他,“你还是这张脸,比较好看。”
而在无比混乱的场面里,自在抱头鼠窜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块比较安全的角落缩进去,头上顶着一块块碎了的木桌,他颤抖地说:“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但下一秒,便有一个重物惊天动地般摔在他面前,砸起尘埃。
那是一个已经死透了个鬼修。
自在喃喃道:“……你听往生咒吗?!
接着,面前又是一声响,不过这次就轻了许多。
郁阳泽身上已经染血,落地轻盈如猫,但喘息略大,自在从他侠骨香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年轻、狂妄。
但郁阳泽并没有时间跟他说话,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就滚开,下一刻,一条银链带刺长鞭如雷霆般骤然抽向地面,霎时间地板龟裂成好几块,尘土飞扬。
自在呛了一口土,呸呸呸了半天,终于一掀桌子,站起来了。
“好巧啊,郁少侠。”苗妆笑眯眯地说,手中转着一个玉质的枕头,上面的虎形栩栩如生,顷刻间又被她收进了手腕,“你很想要这个啊?嘻嘻,不给。”
好在是凌晨此时根本没空跟他们这些小辈计较,睁眼的瞬间将早都在那的苗妆和刚刚赶到的郁阳泽都重重掀出去,下一秒就消失了。
不过仇人见面,苗妆已经已经从看红了脸变成杀红了眼,她因为地理优势抢先拿到伏虎枕,二话不说提鞭便抽,杀心极盛!
三个人呈三角站立,自在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发出灵魂一问:“苗圣女?你不是喜欢郁阳泽的吗?!”
他这不提还好,一提苗妆当场翻脸,银鞭直扑面门而来。
而自在猛地伸手,“啪”的一下就把银鞭抓在手中。
那鞭子带着倒刺,一碰就鲜血如注,自在却浑然不觉,苗妆用力想抽回鞭子,却没有拽动,怒目而视,那小和尚说:“苗施主,我这几月忙着赶路,没太关注六壬书院的草书,敢问您现在是良玉榜第几?”
苗妆这才在盛怒之下认出了这素衣的小和尚。
天碑良玉榜,少年人趋之若鹜、头破血流的榜单。
若不是有人猝然与世长辞,那么整个修真界能够争榜的人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个,你上我下,她上他下,就算没亲眼见过,但互相也能算半个熟人了。
只有这个自在。
他是全然没有出过名的,甚至如旁人一样稳扎稳打地从第十、第九、第八……直到登临第一都没有。
他是一夜之间,忽然挤走了霸榜多年的郁阳泽,金光闪闪的名字如天降,插翅间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可谓名震四海。
“自在?你是琉璃大师的弟子?”苗妆勾起殷红的嘴角,“小师傅,久仰啊。”
自在只好道:“不敢不敢,都是运气好而已。”
笑话,他若是单凭运气好就能登临良玉榜首,那剩下的九个人挨着跳海就好了。
“但今日之事,是我跟郁阳泽两个人之前的。”苗妆骤然用力,唰啦一声长鞭被收回,“休要插手!”
自在把掌心上的血迹揩在衣角上,笑嘻嘻地又问:“你是第几?”
这话问得简直是怪异──
苗妆话说得很明白了,她不想跟他动手,而且这些事情跟他琉璃寺又没有关系,他直不愣登这么一问,搞得他像个神经病。
Chapter 45
远处正有无数鬼修的脚步声狂奔而来。
郁阳泽不再静待局势发展,侠骨香骤然光芒大盛,剑意如悲歌一纵二百里,所有直面此剑的人都无由内心愁苦、悲恸洞出,剑锋直指苗妆!
苗妆神情一凝,诧异之后便是怒火滔天。
“你当真要杀我?!”她娇艳欲滴的面容冷笑着扭曲起来,长鞭如舞,恰似灵蛇出洞,“做梦去吧!”
极短的时间内长剑和鞭子碰撞了几百回,发出刺耳的爆鸣。
但无论苗妆再如何怒火中烧,她修为基础不扎实就是事实,也许招式舞得再好看,也绝不能就此胜过了郁阳泽。
侠骨香见招拆招,最终三转手腕,长剑卷着银鞭骤然一拽,那边的苗妆立刻脱手,长鞭挂在侠骨香剑身上,被郁阳泽一抖手腕,银色细链如一条死掉的小蛇,蜷曲滑落在他脚边。
“把东西给我!”郁阳泽喝道。
苗妆的面颊染血,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株盛开的罂粟花,此时武器脱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郁阳泽,你总算跟我说话了。”
郁阳泽向前一步,威压更甚:“把东西给我。”
苗妆看着激素极速朝他们靠近的无数鬼修,潮水一般要淹没他们这座小小的孤岛,翘起了嘴角:“嘻嘻,不给。”
自在抹了一把脸,道:“要不你给他吧?我不想死。”
这些鬼修涌过来,就算不动手,一人一口唾沫都能给他们淹了。
苗妆却浑然不觉,笑意在郁阳泽冷冷的注视中愈发灿烂:“你是为了季清光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不给。”
郁阳泽毫不犹豫,提剑便刺!
那一瞬间,苗妆的瞳孔骤然紧缩。
而自在拦了郁阳泽一下,不过肯定是没拦住。
下一刻,在两人接触的瞬间,苗妆眼中开出了一朵绚烂的桃花!
郁阳泽心中一惊,但来不及了,瞬息之间那桃花如雾扑面而来,甜腻的香味瞬间就将他拽进了一个糜烂又沉醉的梦境中。
但郁阳泽连呼延献的幻境都能挣脱,是天生的冷心冷肺,这小姑娘从俞霓那里搞来的一朵桃花还奈何不了他,郁阳泽几乎只用了三个呼吸就从幻境中挣扎了出来。
但顷刻间,他只觉腹中一凉又一热。
“一朵桃花瘴当然困不住你,郁少侠。”苗妆几乎是一个抱着他的角度,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但只需要一瞬间,对不对?”
郁阳泽垂眸,便见一把匕首穿过了他的腹腔。
苗妆没打算直接弄死他,只是需要他丧失行动力,最好再丧失修为灵力,然后将此人带回合欢宗,到时候可就是听她由命了。
但没人能料到,郁阳泽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动弹!
他根本不考虑这个动作会不会加速他的死亡,骤然撞翻苗妆,下一刻,侠骨香手起刀落!
苗妆被踹倒在地,手腕一痛,整个手掌居然都齐整整地断开了!
但是真正令她心生恐惧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面前居高临下、如神佛看待蝼蚁一般的目光──似乎只要他想,漫天诸神也只能俯首。
虽然郁阳泽没有俞霓的修为高,甚至只是个连“无上榜”都没有摸到门槛的少年。但此时,她心中的恐惧超过以往任何时刻!
郁阳泽踉跄着举起侠骨香,想最后一剑毁掉手腕断开后,掉下来的伏虎枕。
但就在那一瞬间,自在扶上了他的肩膀。
一股寒意从身后席卷而来,郁阳泽手腕一转,自在快步退开几步之外,将那伏虎枕捡起来端详了一下。
郁阳泽微微眯眼。
“没想到郁少侠竟如此狠得下心。”自在用一种十分惋惜的语气说,“那毕竟是暗恋你到全修真界都知道了的苗大圣女啊。”
只可惜了,谁都能听出他惋惜得很虚假。
素衣小和尚在笑,却以一种奇异的、毒辣的、绝不该属于一个出家人的目光看着郁阳泽。
宛如一条藏在黑暗中的蛇,骤然在天光下露出了一点端倪。
苗妆摔在地上,浑身颤抖爬不起来,也根本说不出话,只好用另一只手狠狠锤了一下自在的小腿,表示自己的愤怒。
而那和尚连头都没低,轻描淡写地挪开了两步,顺脚将苗妆的断手给踢得远了一些,还是如此这般看着郁阳泽。
“你想怎么样?”郁阳泽问。
“……别太紧张嘛,郁少侠。”自在又笑了起来,“只是我曾经久闻您的大名,一直想跟你切磋一下而已。”
郁阳泽缓缓吐出一口气,血流不止,几乎就剩神魂在撑。
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仿若那根脊柱就是生来便有顶天立地的力量,任谁也不能叫他俯首。
他一横侠骨香,冷铁在前。
·
四面台上。
顾千秋在混乱之中被扯着如断线的风筝飞舞,三个天碑无上将他一会儿拉过来、一会儿扯过去,他眼前的一切都如高速旋转的幻境,他酝酿了好几次的怒吼尚未出口,便被汹涌而来的呕吐感压了回去。
合着牡丹台那次只是彩排,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呢?
俞霓怒喝道:“松手!你有什么资格抢他?!”
凌晨脸色铁青,狰狞笑脸:“当然是凭我手中的黄泉清气,俞霓,你什么都不能给他,你才是该退出的那个!”
俞霓怒斥道:“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杀了你,照样可以用黄泉清气救他!”
两人一边打架一边对骂,仇元琛裹在其中二十八次伸手抢顾千秋,都要么被俞霓打断,要么被凌晨打断。
嘿,你们现在倒是挺精诚团结是吧?!
终于,在第二十九次伸手失败之后,仇元琛崩溃地大喊:“你的前任都是神经病啊!!!”
顾千秋终于是没忍住吐了,也崩溃地喊:“不光神经病,他们还是变态呢!!!”
仇元琛愈发暴躁,轩辕剑式就愈发凌厉,选择不抢顾千秋,改抢那巫罗麒麟鼎上的一缕清气去了!
顾千秋简直要被老铁的智商气到崩溃。
然下一秒,他就看见俞霓追着仇元琛而去,两人顺带将鬼主凌晨也一并打包带走了!
顾千秋一句“那个黄泉清气是假的”堵在喉咙里,当机立断咽了回去,以一个连滚带爬的狗刨姿势速速溜之大吉。
看来就算暂时长回了他自己的脸,也难改他后来的德行了。
整个场面都非常乱,打得那是一片火热、不可开交,反而是他这个混乱最中心的人,一时间没人注意到。
他一个野猴下山钻入人群,脱了嫁衣外套,劈手抢过一个鬼修的面具戴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但下一秒,顾千秋脚步踉跄了一下。
他抬手去摸侧颈,刚刚凌晨挟持他的时候留下的手印此时正“刺啦刺啦”地冒着白烟,痛得他呲牙咧着,难以忍受。
因为凌晨到底是黄泉的鬼主,身上全是浊气,直接触碰顾千秋这个被伏虎枕提溜出来的倒霉蛋的神魂,那伤害不是对着皮肤,而是直碰元神的。
他被浊气污染,正在慢慢扩散。
顾千秋暗骂一声,加紧脚步,四处搜寻郁阳泽的身影。
就在这个时候,他面前两道闪亮的剑光卷过,那是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搏命之势,顾千秋若再快一步,估计此时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蹉磨和都门两个倒霉催的。
顾千秋脚步都没有顿一下,直接打了个弯,就要从旁边绕过去。
但,不知是不是天赐的孽缘。
这打得生离死别、热热烈烈、欢欣鼓舞、含笑九泉的两个人,居然在瞬间同时发现了他!
而去也不知道这俩逼到底是如何练就的如此默契,居然瞬间同时收了剑。
啪!
啪!
一左一右,两个人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膊。
顾千秋:“……”
我不是戴了面具了吗?!
所以在合欢宗真的只是彩排对吗?!
别他娘的告诉我,郁阳泽现在正在跟苗妆动手!
天地间静默了一瞬,都门和蹉磨都浑身是血,骤然对视了一眼,同时皱眉,同时拉着顾千秋的手下意识用劲。
顾千秋凉凉地道:“我警告你们别拽我。”
都门和蹉磨又都同时一顿,场面再次僵持住了。
“我现在有急事。”顾千秋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放手,我就饶你们不死。”
但两人都没有动手,都门喉咙动了一下,忽然道:“你是……”
顾千秋骤然用力,把自己两条胳膊都拽了回来。
都门和蹉磨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顾千秋趁此机会,劈手夺过了心态不稳的都门手中的留情剑,手挽剑花,直接将两个二百五都震得退后了三步。
接着,他扭头向左,一骂都门:“偷学林暗惊风还不好好学!”
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剑横拍!势如排山倒海!
都门震惊。
都门晕倒。
都门脸上肿起一道宽宽的红痕。
铛!梅开三度!
老实说都门真的已经想到了,但是他……他愿意的!
对面的蹉磨咽了一口唾沫,忽然福至心灵地道:“这次是先拍的他!”
顾千秋冷笑一声,横剑在手。
蹉磨下意识提起墨剑。
但之前他都能在顾千秋的偷袭中屡屡失败,现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就更他娘的别提了。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顾千秋直接使出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中的“万里关山”一式,大开大合、气势磅礴,若狂风过境、寸草不生。
果然恐吓效果显著。
他最后直扑面门的一剑几乎切断了蹉磨额前的几缕发丝,映出蹉磨恐惧到发抖的瞳孔。然最后的收势也恰到好处,在最后瞬间横腕,留情一横,“啪”的一下也给他结结实实地拍晕了。
而蹉磨晕倒前,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
“看什么看?你也学!”
这俩二百五再次躺在一起,脸上相同的红痕宛若曾经相爱的证明。
顾千秋垂眸,当真一言难尽起来:“果然,记吃不记打乃人的本质。小阳泽真是超脱凡俗。”
他想往前走,没忍住“嘶”了一声,踉跄几步用留情撑地,勉强站住,又摸了一下侧颈,黑烟滚滚,指尖都被染黑了一些。
顾千秋定了定神,再次向前。
·
郁阳泽飞速撞上一块巨石,身后的石壁皲裂爆开,石块沙粒劈头盖脸,烟尘四起。他五脏六腑都错位,想站起来,但即可呕出了一口黑色的血,其中斑斑驳驳,赫然是已经碎掉了的内脏。
自在一袭白衣也有些狼狈,但总体来说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袍,身后一道佛光普照,金刚狰狞威严怒目,他居高临下,笑意吟吟地说:“郁少侠呀……”
从第一次见面就没掩盖住的好奇和敌意在此刻终于露出恶意满满的端倪。
他蹲在郁阳泽面前,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说:“虽然我已登顶‘良玉榜首’,同年龄睥睨无双,但我师父总是警告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特别是无双盟的郁阳泽,绝不能小觑。当时我问‘天碑之外还有天吗’,师父把我臭骂了一顿,让我出门在外,跟谁横都行,只小心不要犯在郁阳泽手里。”
他微微靠近郁阳泽,听见他急促的抽气,心情更愉悦了:“‘千万不要招惹’的郁少侠,你好像也不是很厉害啊。不知道师父他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是因为顾盟主生前光芒太盛,连身侧的你也照得金光闪闪、高不可攀?”
郁阳泽闭上了眼睛。
自在用虚伪悲悯的语气说:“我十七岁天降良玉榜首,今日杀你,就是实至名归的第一。”
他身后金光再盛三分,在灰扑扑的鬼长安中,格格不入得宛如神佛降世、普度众生。
只可惜金刚怒目,那法相手中的金刚降魔杵雷霆一怒,高举就要直砸向郁阳泽的面门!
郁阳泽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本一个垂垂将死的人,此时以手撑地,贴地而飞,落地同时冷声道:“不是。”
自在眉梢一跳:“什么?你还以为会有人来救你?仇元琛吗?”
郁阳泽浑身是血,侠骨香冷光却亮,这三尺冷铁宛如地狱苦焰绝境中最坚不可摧的力量,可洞穿一切拦路之事、阻碍之人。
他道:“今日不用他人援手,我也能杀你。”
Chapter 46
“今日不用他人援手,我也能杀你。”
自在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
郁阳泽此时怎么看都是强弩之末了,秋后的蚂蚱一蹦哒而已,难道真想挑战佛祖的权威么?
但郁阳泽目光平静。
风霜冬雪,松木峥嵘。
白衣仙人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宛如他手中的逢春神剑,横劈开无情岁月长河,响彻耳边。
“世人皆道‘无情’一脉最苦难修。确实如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生出一点私心,便毁百年基业,修‘无情’一道者众多,杀师、杀父、杀妻、杀子以证其道,可无情一道,不为六欲所惑,不为七情所动,顺应天命,归心于虚,至今修成者不过十人。更多的,则走上魔道,为祸苍生。”
少年时的郁阳泽静默听着。
“但我要说,‘同悲’一道才是最难修行的。此一道,肃本清源,千仞无枝,更有渡世浩然气。但江河日下,人心迷惘,世人只忙渡己、不求渡世,选同悲道的人反而不如从前,大道冷落至此。”
白衣仙人似有三分落寞。
落雪寸盈,松林如浪,在他脚下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岑寂。
而彼时的郁阳泽认真地说:“师祖选了,你选了,我选了,不算冷落。”
白衣仙人微微愣怔,然后抚掌大笑起来。
千顷松林在灵力席卷之下,将身上的雪都抖落蒸腾,显露出墨绿的叶冠,那是一种被白雪暂时盖住了的旺盛、有力量的生命力。
风过林稍,沙沙作响,余音像是首悠长的歌,直奔前程万万里。
“郁少侠,胜负已分。”自在用慈悲为怀的语气说,虽然眼中的杀心一点都不少,“只要你自废修为,再不上榜,我可以饶你不死啊。”
冷铁跟佛光撞在一起,一片爆裂的废墟和硝烟。
郁阳泽嘲道:“所以你原来是怕我跟你抢良玉榜首的虚名?”
自在表情一僵。
郁阳泽似眸中有火:“就你还想成佛?看好了,今日我便证明,‘同悲道’比你们‘慈悲普渡’更加优越。而你,永远也只能屈居人下了。”
自在心中暴怒,面上不显,但前所未的佛光盛极,照亮半个鬼夜长安,金刚怒目法相毕现,他脸上半明半昧的光显得他半面佛陀、半面修罗。
他手中念珠横飞,每一颗珠子上都有微雕的人面,此时全如恶鬼现世,隐隐形成铺天盖地的骤雨,飞沙走石,席卷而来。
而与之相比的,漩涡正中心的郁阳泽处在一种极静之中。
他甚至微微垂眸,并没有看那些扑面修罗,身侧形出了一股堪称柔和的微风,所有沙粒尘埃的流速都变慢,似这一方小天地的规则都只在郁阳泽一念之间。
只有侠骨香冷铁在前,寒芒永现,横腕一瞬,映出他冰冷而决绝的目光。
他轻轻念出了四字剑铭——
“一霎晚风。”
名震四海的“归去来兮”剑式永远消亡,而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悲凉、苍茫、破釜沉舟的“一霎晚风”。
这是生死一瞬的搏命顿悟。
这是他自己的剑式。
就算他今日死在这里,但从今往后,整个修真界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与一众首创心法剑式的前辈们一起,他的名字将被永远篆刻在历史长河中,永不褪色。
而后人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也一定会提起他的名字。
自在被这静默到极致,但又可怕到极致的剑意惊到一瞬,但随即被更加愤怒冲晕头脑,怒喝一声,双手合十,继而竖掌推出!
带着“卍”的神掌隐天蔽日,灭邪除祟,三谛圆融。
但郁阳泽与侠骨香人剑合一,踏着云来去,身形如鬼魅绕林,偏锋一剑,念出剑式:
“露华浓!”
凉风过境,自在无端心生萧索,悲怆之感席卷全身,默念了三声佛号才稍稍使自己从料峭悲意中拔了出来,横眉倒竖,怒道:“休想赢我!”
随着怒吼落地,一道磅礴灵力将整个大地震得开裂破碎,而从那裂缝之中有鲜红色的地光透出,就好像打开了十八地狱的大门,无数修罗从其中爬出。
但郁阳泽神情不变,甚至没有分给那些修罗一个眼神,连踩过三块飞溅起来的石块,像一只灵巧的大猫,所有的动作都恰到好处,一点没被浪费。
侠骨香势不可挡,直指自在!
白衣小和尚瞳孔一缩,当即合手,一个金光灿烂的晨钟从天而降,“铛”地响彻云霄,将自在护在其中,坚不可摧。
侠骨香骤然戳上金钟,那上面的佛光似会灼手,温度顺着冷铁直传到郁阳泽的手掌,三秒钟之后,他听见自己的皮肤发出被烫的“呲啦啦”的响声。
自在微微垂眸,再念佛号,不动如山。
而郁阳泽似乎也察觉不到手心正在被烈焰灼烧。鲜血流淌出来,瞬息之间就被蒸腾殆尽,接着就是他的皮肤也被逐渐烧完,最终只剩白森森的骨架,似乎也要被烧成飞灰似的。
烈焰席卷到他的小臂,再也上不去了。
而至此,他那握剑的手依然坚定不移。
自在的表情终于变了。
该是多么坚定的决心,才能在熊熊烈焰燃烧下,连剑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又该是如何强烈的杀心,才使他无惧身后十八地狱的恶鬼,只看着他一人?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晨钟在侠骨香的剑尖之下,从那一点开始向周围爬满了可怖的裂痕,下一秒直变成无数随便散在空气里。
而侠骨香再无所阻碍,剑锋直指自在!
自在表情大骸,那瞬间,周边的一切都远去,他能看见的只有那要命的寒芒,映在他惊骇的瞳孔里。
但常年的修炼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分清了局势,就此一动!
噗哧——!
长剑没入自在的腹腔。
都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但自在那瞬间脑袋一片空白,若不是极限一动,侠骨香定然已经穿过了他的心脏!
自在冷汗在瞬间涌了出来,浑身的毛孔都张开,如绝命狂奔一般逃出近百米,才踉跄着摁住自己涌血的腹腔,喘息急促。
他混迹江湖许多年,就算是偶尔对上那些老一辈的高手,也绝没落到如此绝境之中。
但刚刚那一秒,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要去见佛祖了。
自在抬头,呕出一大口血。
却见对面的郁阳泽以侠骨香撑地,虽然被苗妆刺穿的腹腔跟他巧合一致,浑身是血。
但郁阳泽身上就是有那种笃定的气势。
自在表情难看——因为此时而无论谁来看,都能一眼看出,他落在了下风。
郁阳泽深吸了一口气,负剑走来,一剑一踉跄,但偏偏神情冷漠而高傲,似乎是九天之上掌管生死的神明降世。
自在流血过多,侠骨香的料峭剑意在他五脏六腑和经脉血管中炸开,他想起身,至少别看起来如此不堪,但他做不到。
“把东西给我。”郁阳泽说。
自在表情一变,又是羞耻又是怒意,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我之间,天碑良玉榜生死相争,你就问这个?!”
郁阳泽也是在极限的边缘,却就是有种不可摧折的东西埋在他的脊骨里,让他无论是风雨飘摇还是烈焰地狱,都能永远向前。
侠骨香冷光一动,自在能看出那个角度是要切下他一只手掌!
跟他对苗妆一样!
自在瞬间喊道:“我给你!我认输!”他翻手拿出伏虎枕,“别杀我!别杀我!”
此时,这个“不染凡尘”的小和尚已经全部裹在泥沙里了,身上全都是灰尘和血迹,辨不清五官,那双挑衅的眼睛也变成了惊恐。
“郁少侠,我师父还等着我回去呢。”自在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东西给你,别杀我。”
郁阳泽一言不发,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只颤抖着去接伏虎枕。
但就在这个瞬间,自在眼神一变。
郁阳泽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自在无声念出的佛号如同阿修罗睁眼,这么近的距离,简直是一击必中!
呼!
毗摩质多罗携阿修罗众出,摧枯拉朽。
郁阳泽心惊一瞬,自在扭曲的笑容逐渐在他面前变大,又在一秒钟远去。
“再见了,郁少侠。”自在轻声说,“天碑榜首,只能是我。”
一切的惊变都在这一秒。
但一切的转机也在这一秒。
远处层层叠叠的迷雾如万鬼奔腾成阵,无边黑狱将他们笼罩其中。
但浓郁的黑里忽然乍破了一道冷光,若盘古开天,惊变如游龙降世,浩荡而来!
那就是瞬息之间。
三尺青锋气贯长虹,破除一切鬼蜮魑魅魍魉,连佛光都暗淡三分。
郁阳泽瞳孔一缩,下一秒就被顾千秋轻巧拨到了旁边。
千秋同悲七十二势之浩荡百川流后封绝境,前斩狂名,打得就是自视甚高之人。
自在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狂澜剑气怼到了地上。
若刚才,他觉得郁阳泽让他出了冷汗、离死亡只隔一步之遥。
那么现在,则是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是一种灵魂都不得不跟着颤栗的剑气。
普天之下,绝无仅有。
Chapter 47
浩荡百川流当头斩下!
但不知这小和尚是命里带鸿字,还是八字不该死,又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磅礴的剑气直劈华山般,生生截断了顾千秋的惊鸿一剑。
两道汹涌剑意撞在一起,余波震荡出几十里,飞沙走石,其余人不得不伸手挡了一下剑威。
顾千秋快速抬头。
仇元琛一马当先,落在他身边喝道:“他是琉璃的弟子,杀了会有麻烦!”
顾千秋动作连一个顿都没打,留情剑脱手,转身直奔郁阳泽!
这一连串动作熟练自如,好似他本来就没打算杀自在一样,仇元琛回头:“诶!”了一声,忽见顾千秋手中闪烁着一道清气。
仇元琛:“?”
郁阳泽单膝跪地,用侠骨香强撑着不倒,前胸没有起伏,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了,只是尸骨还没坠地。
顾千秋止扑过去,郁阳泽费力抬起头来。
骤然近距离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郁阳泽嘴唇颤抖了一下,几次眨眼,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但下一秒,郁阳泽直接被顾千秋踹翻在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千秋翻身跨坐在他身上,面色森白,右手双指高举,一簇暖光,刹那间直怼他面门而来!
那简直是一霎之间,但郁阳泽却奇异地看见了顾千秋的双指之间挟着一股淡淡的清气──那瞬间,他的反应比与苗妆和自在的生死搏命时还要快速,骤然一偏头,躲了过去。
顾千秋皱眉,刚想大骂,却被郁阳泽一下子掀开。
两人在转瞬之间攻守易变,郁阳泽居高临下,死死掐住顾千秋的手腕,不顾身上重伤,用跟握剑一般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寸一寸,将黄泉清气硬怼到了顾千秋脸上。
顾千秋不知道这逼在崽子哪儿来这么大力气,急切地喝道:“郁阳泽!”
郁阳泽并不说话,就像他曾经无数次的沉默一样,手上不断用力。
眼见清气即将被戳进身体里,顾千秋血红着眼睛,道:“郁阳泽,师父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师父。
多么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那袭白衣永远坚定向前、毫无留恋,而他一直踉踉跄跄追在身后,追了几十年。
而趁着郁阳泽微微松了力气,顾千秋再度用力,想把这臭小子怼回去。
啪!
一道鬼气变成长鞭,黄泉清气骤然被卷走!
仇元琛刚刚偷摸把伏虎枕捡起来藏好了,一扭头就看见这个场面,顿觉大事不好。
凌晨手中掐这那股清气,神情宛如厉鬼在世。
顾千秋:“……”
顾千秋苦笑一声,将郁阳泽从自己身上掀开,道:“让你不听话。看,东西没了吧?”
仇元琛顿了两秒,上前给郁阳泽输送灵力,一抬头,发现顾千秋此时脸色灰白,脖颈处黑雾外泄,呈现出一股不容辩驳的死气。
他刚想说话,凌晨便在不远处开口了。
“千秋……当真是你。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你,也只能是你了。天道权威之下,绝境尚有生机,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意悲凉无比,细细听来,尽是绝望。
“你要黄泉清气,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
顾千秋置若罔闻,神情漠然得宛如神佛雕像,似乎凡尘中的绝望、苦楚、悲恸、癫狂,都不能撼动他坚冰一般的心。
而此时俞霓终于赶到。
他落后了一步,身后跟着不算狼狈的都门,而都门还抱着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姑娘。
俞霓抹了一下唇边的血迹,危险地眯起眼睛。
不过凌晨像极了一个囚笼中的困兽,正在来回踱步,神态癫狂。
“你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凭什么?”凌晨声嘶力竭地说,“我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甚至为了你,现在已经身登无上第五,我的风雨卷已经学到第八卷了,我……”
他絮叨的样子,不知是说给顾千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但是此时顾千秋微微抬眸,“哦?”了一声。
凌晨盯着他。
顾千秋悠悠道:“风雨卷是为谁学的,你我心知肚明。事实既定,不用扭曲是非了吧?鬼主大人。”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凌晨的所有话都梗在了喉咙里,天地寂静。
俞霓微微闭了闭眼睛,似乎那话不光是说给凌晨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
自在小和尚狼狈地躲在地上,正试图用一个猥琐的姿势远离人群,听见这些话,动作忽然一停。
他僵硬着脖子去看顾千秋──那张脸确实是。
但、真的是吗?
不,不,绝无可能!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弯腰从地上捡起留情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对凌晨道:“把黄泉清气给我。”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此时是强弩之末。
苍白的面容和脖颈上五个指印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雾,而且他甚至跟刚刚出窍的鬼主一样,只是一个神魂站在这里,连躯壳都没有。
但是当他拿起剑的时候,所有人都无意识地心生寒意。
跟他过往的威名一致──
这可是天碑万年以来,唯一给出的一个四字评语。
“千秋同悲”
谁也不会怀疑,他拿着这把剑,可以在鬼长安内即刻宰掉鬼主——色厉内荏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暴怒到极致的惊心魄力。
“千秋。”凌晨悲凉地提了提嘴角,破罐破摔一般,“黄泉清气是黄泉内有所鬼修赖以修炼的至宝,你若拿走,他们就会变得更加混乱、无情、灾祸、死亡,游魂再也无法回到人间了。”
究竟是救一个人,还是救无数人?
他以为顾千秋会陷入纠结和犹豫。
就和他曾经一样。
但是顾千秋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哦?与我何干?”
凌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仇元琛不动声色地走到顾千秋之后,在谁也没发现的地方悄悄给他输入了一点灵力,这才让顾千秋的面色不再苍白如野鬼。
他已经发现了端倪。
顾千秋根本不是偷摸练回了数枝雪,而是创新创造般将黄泉内的灵力化整为零、收归己用,刚刚那惊鸿一剑已经是绝境破釜,若真要跟凌晨动手,估计三秒钟就死透了。
几个人分成了三个方向站立,对峙起来。
俞霓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翻手祭出了穿云琴。
凌晨厉声喝道:“俞霓!你旧伤未愈!当真要帮他?”
俞霓秀致漂亮的眉毛一皱,身上的灰尘和血迹让他看起来像是蒙尘的鲛珠,他的瞳孔逐渐变成金灿灿的光泽,笑着柔声说:“我不帮仇元琛,当然也不帮你。我只是想除了千秋之外的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罢了。”
话音落地,他素手拨弦。
乐音“铮”地一响,跟上次在惊虹山不可同日而语!
“谁能想到……几十年未曾有过改变的无上榜,今日就要重新洗牌了呢?”俞霓森森语气又似浸泡过了甜言蜜语,“说起来,还要感谢鬼主您陪我又开‘缘灭黄泉宴’呢。”
当今修真界,上古的东西绝不多,有一件算一件。
俞霓曾经拿了“香骨案”,诛杀合欢老宗主;又拿“金猫睛”,带领合欢宗位列五大仙门之一;前几日又拿了“穿云琴”,赫然敢对另外两位天碑无上同时出手!
他不是脑子不清醒的人,他敢如此说,必然有把握。
但是谁也没料到的是,俞霓拨弦如歌,却直奔仇元琛而去!
顾千秋在电光火石之间想通,喝道:“别让他拿到伏虎枕!”
缘灭楼呼延献的东西,天生就跟合欢宗密不可分。
别人拿到伏虎枕,也就是做做白日梦。
但若是落到俞霓手中,会发出什么功效可就未可知了。
俞霓三样密宝已然笑傲,若再集齐第四样,搞不好真的所有人都得当场去见阎王爷了!
话音落地,穿云琴弦动配上合欢宗独门至高的幻术。
霎时间天地改色、日月颠倒。
所有人眼前一晃,瞬间身处一片桃林中。
这桃林香云密布,灼灼颜色,粉障一般的层叠花瓣在迷幻中又生出了一丝浓稠到极致的诡谲。
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起伏的山峦,也是锦簇花团粉如云,身处其中便觉头晕目眩。
顾千秋一个踉跄,用留情杵地站稳,就听仇元琛破口在耳畔破口大骂道:“姓俞的!你玩不起是吧?!”
风起,天地桃粉,忽有卷云至。
俞霓已经不在原地了,其余人都全神贯注着周围的一切——就算是知道这都是合欢宗的幻术,但还是真实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顾千秋轻轻揩了一下面颊上的凉意。
蒙蒙的细雨轻柔地落在脸上,呼吸湿润,像是情人间近距离的呼吸缠绵,暧昧地蹭过他的眉梢和嘴角。
仇元琛轩辕一横,所有风和日丽的雨珠全被震开三米之外,在这隔断出来的一方小天地里,仇元琛想要给顾千秋输一点灵力,却被他挡了一下。
“啧。”仇元琛强硬地伸手。
但就在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原本无影无踪的俞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仇元琛身后,只有一臂的距离,他素手伸出,白净的纤纤手指却宛如能横断合金,以一种不可抗拒之威直伸向仇元琛的后颈。
但仇元琛早有准备,劈手猛推开顾千秋,自己则反身提剑一架。剑锋锐利得俞霓也不得不暂避锋芒,手腕翻转,以一个诡谲的角度直冲仇元琛侧脸而去。
仇元琛嗤笑:“‘巫山戏云雨’?你就算开了‘天命’,也难跨越你我之间的鸿沟。”
他轩辕剑横扫,剑锋划成一个压迫感十足的弧度,生生斩断所有人的穷途,帝鸿十二式中风云明光式,一怒千里。
俞霓瞳孔灿金,霎时间天地静默又被拉成光怪陆离的幻影,凝成杀意十足的一点,目光相交一瞬,仇元琛也被迫失神半秒。
而被迫卷进幻境中的都门抱着苗妆,正竭力躲开天上微降的小雨,呼吸愈发急促,路边的桃树伸出枝桠不停地挽留他。
都门觉得自己逃出了上百里,但其实,一直都在迷障中绕行。
顾千秋一个踉跄站稳,留情一震,剑锋直指凌晨手中的黄泉清气!
凌晨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已经被烟雨湿润了衣服,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苍白的侧脸上,直勾勾地盯着顾千秋,更如鬼魅。
他表情扭曲,声嘶力竭:“游龙鬼吟?你要用它来杀我?!”
往事呼啸。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追杀你时用的那一剑。帅吗?”
“不过还没有名字呢。不如你给起个吧!”
“游龙鬼吟?好像不太搭啊。”
“啊,好好好,搭!非常搭!我没有质疑你的品味的意思!”
少年人眉眼带笑,神采飞扬,微微把头偏过一边去,躲开他要掐脸的手。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长剑归鞘,少年侧目看来,眼中似有灼灼的火焰。
他又重复了一次。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但现在,那无情的剑尖凝成一点,白衣翩跹,携排山倒海之势,直戳他的咽喉!
凌晨的瞳孔中仅剩下恐惧的战栗。
但随即就是滔天的愤怒和悲哀。
长剑游龙在世,剑气所过之处寒霜遍地、所有烟瘴桃花都被凝结成冰,剑身嗡鸣如鬼吟阵阵,比恶鬼无情。
——这就是他的爱人。
永远无情、冷漠、傲慢,高居于神坛之上受尽香火。就算对其再狂热、追捧、汹涌无边爱意,都不可能触动他哪怕一丝一毫。
顾千秋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剑了。
所以他很选择了“游龙鬼吟”。
就算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翻旧账,再手段下作,今日他也必须把黄泉清气拿到手里!
凌晨携着一身狼狈的重伤,色厉内荏地痛心疾首,剑气席卷,下意识去掏短笛,却半路生生顿住了动作,仓促间只能就地躲开。
顾千秋的剑气从他侧颈擦过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肉掀开三分,血管汩汩。
几乎只差毫厘,黄泉的鬼主今日就真的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凌晨又是恼怒又是不可置信,抬头去看,却见顾千秋身形踉跄,忽然很悲哀地看着他。
凌晨一顿,便听顾千秋道:“凌晨……”
几乎是百年没听过他叫自己的名字了。
卒然间,所有往事纷至沓来,浩浩荡荡如烟海,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后来的百年岁月究竟是真实,还是他大梦黄粱一场。
而现实是,顾千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脚踹翻有些晃神的凌晨,右手毫不留情地举剑刺下,直接穿过了凌晨的肩胛骨,重重的把他钉死在了地面上,再挪不动分毫。
下一秒,顾千秋抬脚踩住凌晨的手腕,漠然的脸没跟他有任何对视,弯腰从他手中拿过了一缕幽幽的清气,如此轻描淡写。
凌晨浑身颤抖。
他知道这是来自灵魂的颤栗。
无法否认,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凌晨就已经永恒地背上了这种感觉。
他的恐惧由心底不受控制地增生。
而从那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顾千秋有多么柔和、闪耀、善良、明媚,他都有种深埋于心底的、避无可避的恐惧。
就像是陈年旧疴,平时不视人,无人能感知到他有任何异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口正在那里永不间断地溃烂、流血、腐臭,以至于疼痛难挨。
顾千秋刚要转身,忽然平地一声爆喝——
“都住手!”
所有人循声看去。
自在一身血衣,表情狰狞,右手死死掐在郁阳泽的脖颈上,将他挟持挡在自己身前。
因为太过紧张,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力气有多大,以至于郁阳泽的脸色迅速由红转为青白,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骨骼错位声。
顾千秋失声:“郁……”
“别动!”自在似乎想笑着维持一下自己玩世不恭的人设,但重伤和剧痛让他提起自己的嘴角都很困难,最后只能放弃了,冷冷地说道,“诸位打得如此难舍难分,但怎么都不问问,我今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此时顾千秋已经拉开了一个谨慎的站位。
凌晨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肩胛骨处,比常人灰白一些的血迹正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溢出来,鬼气森森。表情宛如雕刻在脸上,并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另一头,掐得昏天暗地的仇元琛和俞霓也被迫停手,两人都狼狈得好像从土里刚拔出来的带泥的萝卜,恨不得互相呸一口唾沫。
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仇元琛谨慎地退开几十米,谁也没有看见他握着轩辕的右手正在微微颤抖,一种惊诧在他心中压制不下。
俞霓提了一下嘴角,鲜红的血迹像是盛开的花,他柔和地道:“仇楼主,承让了。”
仇元琛用目光点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还道:“不用着急承让,俞宗主,你也还没赢呢。”
眼见他们就要从物理交流变成打嘴仗。
自在怒喝一声:“够了!都看着我!”
Chapter 48
自在长呼了一口气,终于努力提起了嘴角,说出了一开始就该出口的台词。
“我是来送请帖!”
四下无声。
自在貌似很无辜,苦笑道:“我只是一个谨遵师命,来送喜帖的小和尚而已。无端卷入这场混乱之中,我也很绝望啊!毕竟,小和尚又有什么错呢?”
还是无声。
自在兀自表演完,抬手甩出两张红色的请帖,被凌晨和俞霓抬手截住。
他们低头一看,就真他娘的是请帖。
一个火红色的婚宴的请帖,除了新郎的名字栏上写着“琉璃”两个字有些古怪,其它的都正常无比,就是普通的两张纸。
自在终于借这一系列动作,将自己的伪装重新穿回了身上,笑起来又是那副温和而狡黠的样子了。
“啊,届时还请诸位赏脸呀。”他诚恳地说,“毕竟是琉璃寺千年来最大的喜事呢。”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唯独顾千秋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哑声道:“别……”
原来是自在虽恢复了正常,但对郁阳泽的杀心是潜藏的下意识。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此时的全部倚仗都在这里,掐着郁阳泽脖颈的那只手非但不松,反而在说话时,还在不断缩紧。
自在紧绷着神态看过来。
“我放你走。”
顾千秋已经是强弩之末,却还是直直钉在原地,沙哑的声音尽是全局在握的笃定,尽管尾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放开郁阳泽,慢慢后退,然后离开。我保证这里没有人会为难你。”
郁阳泽被掐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视线逐渐模糊,就看到那个坚定不移的身影,乃至钢筋铁打的神魂犹在。
自在诡异地翘了一下嘴角。
“上次在马车里见到你之后,我就去问了六壬书院的人。所以牡丹台上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自在缓缓念出他的名字,“季清光。看来你这绝色的合欢鼎炉,最终的赢家是郁少侠了?”
在场其他人都不由一怔。
如此明显的事实都摆在台面上了,为什么这个看似智商很高的小和尚没有察觉?
自在仔细打量顾千秋的脸,然后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厌弃和挑衅,冷道:“鬼主的大戏已经结束了,你到底要顶着这张脸到什么时候?”
他没想明白顾千秋的身份?!
他否定得如此果决,反而有些不同寻常的端倪显露——为什么?
顾千秋并不接这话茬,而是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你先松开郁阳泽,其他好商量。”
“看来你神的很喜欢他啊。”自在笑吟吟地说,恶意却如毒蛇吐信,“俞宗主、鬼主、仇楼主,你们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真就除了被青睐,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顾千秋不理会他的挑衅,其他人也并不动弹。
自在到底是身负重伤,现在浑身的血迹和郁阳泽的混在一起,汩汩向外流散的热气,就像是他的生命力在消耗。
但其实所有人都差不多了──在场根本没一个全乎人。
自在咬着牙,道:“把黄泉清气给我。”
他居然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天地静默之间,顾千秋并没有犹豫,直接把留情剑丢开,缓缓走过去。
一步、两步……
距离越来越近。
“好了,就停在那里。把东西给我!”自在厉声喝道,“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他。”
顾千秋果然听话停步,眼神在郁阳泽的手指上身上一触,翻手举起,一缕幽幽的清气如灵巧的小蛇缠绕在他指尖。
自在挪动了一下身体,尽量保持着这个挟持郁阳泽的动作,想去接过黄泉清气。
而就在这个时候——
俞霓和仇元琛同时暴起来!
目标就是黄泉清气!
而郁阳泽指尖灵光一闪,悲歌骤起,濒死回手一剑,侠骨香悍然刺穿了自在的腹腔!
带着冷意的剑气直接在他五脏六腑间炸开,自在猝然后退三步,伤上加伤让他直接摇晃坠地,呕出了一口最后的鲜血。
而顾千秋踏着一个不太美观但异常诡谲的步子快速揉身向前,就像是和郁阳泽配合过无数次的天衣无缝一样,轻巧接住向前扑倒的郁阳泽,同时直接凌空握住侠骨香的剑柄,用力一捅,手腕翻转!
这下,自在的腹腔直接被开了一个前后贯通的大洞,一股更加难以言表的剑气炸开,他被死死钉在了地上。
而居高临下的顾千秋没有任何表情,那张俊美的脸上带着堪称冷酷的傲慢,杀意和寒意迸溅。
下一刻抬手,长剑直接朝着他面门而来!
自在猛然大喝道:“你不会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吧?!”
但顾千秋并没有受这话影响,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侠骨香势不可挡地向下刺去!
但就在那一瞬间,没等自在的话音落地,他身后忽然乍起了一道刺眼无比的光,大光相的芒直接照彻了整个鬼夜长安,亮如白昼。
大光相发大菩提心,修无量行愿。
一个身影从光芒中走出来,步步生莲,除惑破障,光明圆满。
所有人都下意识后退一步。
甚至包括俞霓、凌晨、仇元琛都不自觉地咬紧牙关、如临大敌。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内斗已然全部负伤惨重。
但更多的,则是因为修为上的差距。
现今天碑无上榜,十名好汉前后看起来差距不大,好似随时都能上下易位,重新排位就在一刹之间。
这有一定道理。
但绝不会发生在第三和第四之间──因为说有鸿沟也不为过。
第三位,青雾镇琉璃寺的在世活佛,天碑给其的评语为“宝月映琉璃”──与第四“不惭世上英”仇元琛的差距不说天堑,至少也隔着一个鸿沟。
这估计也是刚刚仇元琛阻止顾千秋杀掉自在的缘故。
这琉璃心的活佛踏圆轮光明而来,理圆四德,智满金身。
而与常人想象的清贫素衣和尚不一样,他璎珞垂珠翠,香环结宝明,乌云巧叠盘龙警,绣带轻飘彩凤翎。
轻轻一瞥,猝然让所有人都生出一种“佛祖看到我了”的感觉,让人毫不怀疑他能照见五蕴皆空,渡尽世间一切苦厄。
顾千秋瞳孔缩了一下。
下一秒,黄泉清气已经被琉璃拿在手里。
那柔和的清气饶在他指尖,不知是不是佛祖显灵的缘故,好似这世间至纯至善的清气,本就该生在琉璃心的佛祖手里,而不是肮脏污秽的黄泉鬼长安。
其余几个人都下意识微微抬手,或者想说话。
但最终,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任何反应。
只有仇元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做出某种行为,但被顾千秋一个严厉无比比的目光制止了。
琉璃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但是谁都知道他那普度众生的目光底,写着轻柔但不容置疑的轻蔑──尽管这是神佛无可避免的傲慢。
郁阳泽被顾千秋抱在怀中,跌坐在地,两人浑身是血。
而更远处,自在已经双目紧闭,胸腔无起伏,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琉璃抬手。
柔和佛光将小和尚普照其中,直接消失不见了。
这在世活佛似乎并不打算分一点注意力给凡人,拿着黄泉清气就要转身走回大光相。
却忽然脚步一顿,那朵盛放莲花在他脚下硬生生转了一个弯。
琉璃扭头看向顾千秋。
跟刚才那副四大皆空的模样截然不同,琉璃似乎一下子跌入了红尘俗世中,沾染因果,业力满身。
目光相接,顾千秋直接头皮一炸。
问:世上最悲伤的事是什么?
答:前男友还活着。
问:更悲伤的呢?
答:前男友活得还挺好!
他徒劳地郁阳泽往身后藏了藏,硬着头皮抬头,道:“陈……”
谁知下一秒,这前男友不讲武德,甚至仿若没听见他说话,直接抬手降下了净琉璃灭世火!
净琉璃灭世火,用它来打毫无修为的顾千秋,简直跟用天碑榜首单挑三岁稚子毫无区别,属实有点大可不必了。
顾千秋来不及反应,只冒出了一个念头:你丫这么恨我?!
但这时候的仇元琛反应可谓神迹,在郁阳泽、俞霓、凌晨都朝着顾千秋飞掠的时候,他劈手将伏虎枕砸下!
哗啦──!
伏虎枕瞬间碎成了无数块,稀里哗啦地贱了满地的碎玉。
而同一瞬间,“顾千秋”猛地消散。
下一秒,顾千秋猛然睁开了眼睛。
身侧有人!
顾千秋下意识手一紧,摸剑没摸到,“啧”了一声:“怎么是你?”
蹉磨就坐在三阶台阶之下,墨剑丢在一边,扭头看顾千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千秋长出了一口气,才看清周围的情况。
这一层除了蹉磨没有任何鬼修,而他被裹在一张大毛毯里,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甚至因为短暂的睡眠而精力充沛。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温声道:“多谢。”
蹉磨似乎有些紧张,连手都不知道要摆在哪里了,尴尬地自己忙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你……”
顾千秋掀开被子,快速而坦然地说:“是的,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教你的‘万里关山’也是真的千秋同悲剑式。不过出去别说是我的徒弟,我答应了郁阳泽,只收他一个徒弟的。”
蹉磨本来就很笃定,设想了一万种可能。
可现一听顾千秋亲口承认,还是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顾千秋连珠炮一般说完,扭头就冲出房间,就要下楼:“你别跟着我了。省得到时候被凌晨发现。”
他说完,就抬手一挥,匆匆离去,头也没回。
真是薄情寡义。
蹉磨的指甲死死掐在掌心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顾千秋的场面。
“你这么练刀是不行的。”一个白衣少年坐在树梢上,悠闲地晃着脚,一边说话,还一边还很没素质地用瓜子皮砸他,“只学形、不学意。你手上握着刀柄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刀乃百兵之胆?一面刀背圆融,一面刀锋无情,便迫使你将身家性命、荣耀虚名全都挂在这一刃之间,横刀之时,劈山断海,无畏无敌。而你?我只看到了犹豫。”
当时的少年太年轻了,他稚嫩的脸没有一点说服力。
蹉磨微微蹙眉,却并不打算跟他纠缠和搭话,将刀收入鞘,就想换个地方继续练习。
但谁知这少年很没有边界感,“啪”的一下,抬手丢出一把长剑,直插在他脚步前的土地里,铮铮作响。
“指点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少年语气傲慢无礼,“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我指教吗?若不是看在你是凌晨的人的份上,谁要管你这个蠢笨如猪的人!”
彼时蹉磨还不似后面那般“非人”,听见这话果然生气,一回头,就看见这少年“啪啪啪”地拍掌三下,把手中瓜子的碎屑都拍干净,然后纵身一跃,轻巧落地。
“霜雪明。”
那把雪亮长剑回到他手中。而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们打一架吧?若我赢了的话,你就弃刀学剑如何?”
蹉磨如今回想起来,根本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惊艳。
剑乃君子器,世间修道之人,九成都是用剑,而能到如此境界的,史上寥寥无几,他便是其一。
那神术剑意一现,若惊鸿照影。
而少年最后将剑尖悬在他脖颈三寸之外,神采飞扬,神色有些少年人特有的矜骄:“你这人天生不是舍生孤胆的料子,用刀最终只会死于自己的犹豫。”
蹉磨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握了十多年的长刀。
分明已经快要和他融为一体,分明已经是他身上额外的器官和骨骼,那些不协调的地方都被他艰苦卓绝的努力磨合在一起。
今日却忽然被人掀开貌似完美的表象,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但练剑可以。”少年笑着说,语气是那般缓慢而笃定,似乎出口即成真理,“含蓄、内敛、锋芒向内,三尺青锋前后带刃,足以给你前走三后走四的犹豫带来容错。剑不如刀,不是非得劈山断海摧城开天,你若能悟出自己的剑道,以后将剑气当鞭子使也可以啊。”
当时的蹉磨被这一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不等他深思或者追问,此时小院的门被人打开了。
凌晨无奈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叫我好找。”
而他面前的少年“唰”地收了剑,小跑着过去:“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等得瓜子都吃完了。”
两人远去,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弱。
“不是才给你买的十斤么?你嗑那么多,不怕脸抽筋么?”
“嘿!本少侠天生丽质,再怎么变丑也珠帘榜上有名!”
也许,顾千秋根本不记得那件小事了。
蹉磨握紧手中的墨色长剑。
只是他自己忘不掉而已。
而此时,“神术剑意”的顾千秋蹲在三十三层的连廊上,试图用那根一掌宽的柱子挡住自己,猥琐地探头,想去看楼底情势如何。
但好像不太有用。
因为他消失的一瞬间,俞霓和凌晨都下意识抬头来看。
以至于琉璃也抬眸看着这个方向,几乎瞬间就锁定了他。
琉璃隔着鬼夜长安、无垢琳琅,与他对视。
这活佛似乎也有些迷惑。
但他只迷惑了一瞬间,下一秒,净琉璃灭世火再度爆燃,莲花飞旋而至,所过之处,所有污垢都被净化,亮眼得如同暗夜骄阳。
这是直奔着顾千秋狗命来的!
他瞳孔一缩,瞬间就动,以一个大马猴的姿势窜上了廊柱,横踩翻身直坠──还不忘一手拽住了扑上来试图硬截净琉璃灭世火的蹉磨的头发──两人一起落下十三层,猝然停住。
“放开我的头发!”蹉磨怒喝道。
“……”顾千秋面沉如水,止在十三楼内,又将蹉磨给拽进了楼中,头也不回地喝道,“好心救你,你还有话说?!”
蹉磨似一点没发现自己刚刚离去世就差一线之隔,一张嘴,就被顾千秋喝回来了:“闭嘴!”
而他们现在还有命在,完全是异色莲花飞啸而至时,俞霓和仇元琛同时出手,生生截下了这净琉璃灭世火。
霎时间,异色火光、轩辕剑气、烟瘴桃花炸得铺天盖地,整个鬼长安的建筑都跟着颤抖,余波炸出几十里连绵不绝。
只是仇元琛和俞霓已经两败俱伤,跟全盛时期、有备而来的琉璃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顾千秋眼睁睁看见仇元琛猝然后退十几步,单膝跪地,以轩辕杵地才勉强不倒。一口深色的血呕出来,落在他胸口的衣服上。
而他显然已经动了真火,眉目冷意如霜,猝然抬眸。
顾千秋见他手腕一动,立刻起身怒喝:“仇元琛!”
这一声中气十足,无形威严令行禁止,仇元琛果然一顿。
顾千秋劈手夺过蹉磨手中的墨剑,翻身踩上栏杆,纵身一跃。
琉璃本来保持着漠然的平静,准备再降下一朵异色莲花,但不知为何,在顾千秋翻身跳下楼的时候,他动作一顿。
虽然他穿着不伦不类的衣裙,容貌也略有不足,但他右手负剑撑栏而落的时候,衣摆都被猎猎狂风卷起,在一片荒芜萧索的背景中,就像是一只飞旋坠落的白色大鸟。
他神情冷漠,墨剑锐利得能使一切暗淡无光。
就连琉璃身侧的佛光也稍显黯淡,他有些诧异,但并没有慌乱,微微抬手,一朵莲花盛放在半空,华美完整的花瓣迎接着一切需要被净化的污秽。
扑通──
仇元琛反应极快,飞身横截住坠落的顾千秋,两人一起滚出去几十米远,也不知道到底滚了多少圈。
昏天黑地之中,顾千秋被仇元琛一把拽住领子,劈头盖脸地喝道:“你他娘的想干什么?!”
顾千秋现在的身体素质不及钢筋铁打的仇元琛,一边疯狂咳嗽,一边虚弱地拉住仇元琛的手臂,也怒了:“那你刚刚他娘的是想做什么?!”
仇元琛一噎,被顾千秋更大声地吼了回去:“你刚刚是不是要开‘天命’?!你以为你是那姓俞的啊!”
俞霓却刚好就摔在这边,形容有些狼狈,却笑意盈盈,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千秋:“好无情啊,顾公子,我刚刚为你接了一朵灭世莲花呢,结果你就叫我‘姓俞的’?”
顾千秋想骂他,但发现自己确实理亏,只好不要脸地强词夺理:“少来!我不吃这套!”
此时,琉璃一步一莲花地走了过来。
这在世的活佛似乎终于对几人有了点微弱的兴趣,特别是陌生的顾千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脸。
仇元琛和俞霓都重伤在身,但是没有办法,仇元琛只好用轩辕撑着自己站起来,抹掉唇边血迹,对顾千秋苦笑道:“没办法啊,今天这个‘天命’不开不行了。只是我一动,方圆三十里皆做飞灰,你现在能爬起来快跑么?”
顾千秋被无奈地逗笑了。
但俞霓此时已经蹭到了顾千秋的边上,五官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也不知道他剩的这点灵力干点什么不好,居然拿去维持形象了!
“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殉情啊?”俞霓轻声细语地问他,眉眼都染上了笑意,“与你死在一起的话,我们来生能做青梅竹马么?”
该说不说,俞霓这张脸确实是无可挑剔,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能让人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变成漂亮的月牙,亮晶晶的眸子宛若天上星辰,说出“殉情”二字的时候,足可以让心智不坚的人甘心自刎。
但顾千秋已经看透了他美艳的皮囊底下,是一具骷髅白骨。
他一把推开俞霓,仇元琛也在旁边帮腔:“照你这么说,我跟他也能算殉情?还有郁阳泽,哦,还有这个秃驴?”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恶毒,仇元琛也就不管不顾了:“对了,凌晨呢?他不是也要一起死吗?我们四个一起上路,无聊了还能打两圈马吊。正好!”
而这个时候,被众人忽略了的凌晨,终于开口了。
“诸位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
“黄泉地界,由我做主。”
Chapter49
箫声骤起。
除了此声,鬼长安内再寂静无声。
其实若光听这箫声的话,乐曲音调甚至堪称优美。
但是吹奏的人是鬼主凌晨,于是在美妙箫声之外,便是无穷谲诡。
十八头麒麟从黑暗中现身,小鬼起舞相迎,踩火焚风。
之前,鬼长安只是一个古旧黯淡的建筑,风光繁华全都像是与人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欢欣也好、衰败也好,都不能让人深陷其中。
但现在,这个庞大而繁杂的城池终于睁眼。
整个城内的鬼修都涌了过来,他们无畏无惧一般形成潮水,将这里围成了一片孤立无援的孤岛,所有人表情狂热、高举武器,在瑟瑟箫声中,喝道:“杀了他!杀了他!!”
杀谁?也许不重要。
所有人都心中一凛。
──刚刚凌晨忙着跟顾千秋“叙旧”,就算被捅了一剑都没打算将数万鬼修放过来。但现在琉璃抢走了黄泉清气,必然要被所有鬼修仇视,蝗虫过境般啃掉他所有骨头。
琉璃终于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你不开‘天命’的话,可在我手下走不过三式。”
凌晨提起嘴角,森白的牙齿鬼气十足:“开啊。为什么不开?”
俞霓和仇元琛瞬间反应,也顾不上“重伤不治”和“我要殉情”了,一人拽着顾千秋的一只胳膊,迅速远离战场中心。
所谓“天命”──其实就是天碑给予他们的评语。
俞霓是“巫山戏云雨”。所以刚才整个鬼长安都开满了桃花异色,幻境直扑上百里,所有心智不坚的鬼修都如坠迷雾。若不是仇元琛修为略高,又刚好修的是“无情道”,很可能就此殒命在朦胧幻境之中。
而与他们不同的,仇元琛的“天命”──“不惨世上英”──也就是他帝鸿十二式中“寂灭勾陈式”。霸道得只要他一拔剑,身边所有人都得跟他一起当场去世──只可惜是一次性的,自己也得交代了。
“天命”,说是天道所赐的礼物,不如说是他们本身的能力。
而且一旦动手,不分敌我。
所以当凌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忙带着顾千秋逃命而走。
顾千秋却猛然一挣,道:“郁阳泽还在那边。”
因为俞霓和仇元琛的重伤,重回躯壳的顾千秋反而成了伤最轻的那一个,生龙活虎般猛然一动,两人居然都没拦住。
顾千秋不管不顾,直奔郁阳泽,忽听见一声凄凉的哭声。
霎时间云雾低垂,整个鬼夜长安变得风雨如晦,鬼修窃窃不绝。
──是山鬼啼风雨。
这狗日的居然真开了天命。
顾千秋被迫单膝跪地,晃晃脑袋,暗骂一声,又咬牙站起来。踉跄前行几步,终于将郁阳泽捞了起来。
这小子已经彻底不省人事了。
他一扭头。
便见琉璃佛光普照,将所有雨滴硬生生挡在十米之外,竟在黄泉境内、鬼主天命中降下光明。
顾千秋悄悄打了个手势,仇元琛接收到信号,坚定地一点头。
随即,顾千秋咬牙一把抱起郁阳泽,差点闪了老腰。
另外一边,只听“扑通”一声躯体落地闷响,仇元琛已经狗狗祟祟地挪过来了。
两人对视,顾千秋果断道:“跑!”
说罢,两人就如练习过一万遍那般,同时撒丫子开始狂奔。
路上遇到莫名其妙来拦路的蹉磨和都门,都被离恨楼主一巴掌拍开,原地转了三圈不止。
都门徒劳地“诶”了一声。
仇元琛喝道:“俞霓晕倒啦!快去救他啊!”
蹉磨也徒劳地“诶”了一声。
顾千秋猛然将墨色长剑拍还进他的怀中:“谢谢啊!”
两人如脚下踩风、身后着火,或者是被踩到尾巴的野狗、发情了的野驴,顷刻间绝尘而去。
都门和蹉磨都没反应过来,目瞪狗呆,下一秒,回头去看那战场漩涡中心。
那一侧,万鬼已然扑到琉璃身侧,无数刀光剑影,黄泉浊气如滔天之浪,当头砸下。
却见琉璃并不慌张,身后佛光威严,光明一盛,便有“横三世”佛具现!
凌晨鬼魅一般出手,长歌当哭。
在风雨飘摇中,他一手截住左边西方极乐世界,硬推“大悲”观世音和“大勇”大势至,挡住阿弥陀佛;另一手截住右边东方净琉璃世界,日光普照和月光普照菩萨寸步难进,挡住药师佛。
风雨交加,几位佛祖胁侍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一身水,好不狼狈。
场面极度混乱爆裂,琉璃却置身事外了,甚至轻飘飘地开口:“你的‘风雨卷’才学到第八重吧?止步不前的三十年里,你到底在做什么?”
凌晨面沉如水:“……”
雨夜却依旧被隔绝在琉璃三步之外,他平静地继续道:“截住了西方佛和东方佛。那么……现世佛呢?”
轰──!
中央婆娑世界的释迦摩尼猝然显出法身,“大智”文殊和“大行”普贤两位胁侍骑青狮仗白剑、坐白象聚莲台,势不可挡,直取凌晨狗命!
凌晨左右手都无闲暇,这中间佛降世,他绝对无法阻挡!
到底是天堑和鸿沟,凌晨就算在鬼长安内开了“天命”,也到底难取胜。
“……”琉璃此时又变成了那副慈悲模样,低眉垂目的菩萨佛陀,似一切生杀予夺与他无关,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悲悯,倒真像是一位“在世活佛”了。
而他在为什么悲悯呢?
大概悲的是古来众生皆死尽吧。
猝然间,一声啼哭。
山鬼泣声招魂去,鬼长安内城池动荡、大地开裂,无数饿鬼从地底下争先恐后地爬出来,混合着鬼修们无休无止的进攻,琉璃身侧的佛光被压到了一机制,几乎就要完全泯灭于这黑暗动荡中。
而婆娑世界在鬼长安内到底没有降下,先是飞快的铺陈出去,又飞快地被压缩回来,两位胁侍左支右绌地与无数鬼修战在一处,佛祖金身也被破出现了无数浅淡却不可忽视的伤痕。
琉璃略有些诧异,抬眸。
凌晨站在远处,捂着胸前。
那个被顾千秋用剑贯穿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他的神色是温和而悲情的,晦暗不明的目光似乎看着琉璃,却不是真看着琉璃。
那浩渺剑气略有微弱残存,至清至明,至高至浩,琉璃猝然一顿,刚想做出反应,忽然只听凌晨道:“活佛。你要成亲的事,佛祖允准了么?”
按照琉璃的性格,他应该是不会理会这种明显带着指向性的话,更何况还是在战斗中。
但这次琉璃却抬起了眼皮,还破天荒了回了:“自然允准了。”
凌晨尾音上扬地“呵”了一声,不置可否,听不出具体意思。
周围的风雨开始变大,如珠雨滴落在整个鬼夜长安,凌晨死人一般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了一点血色,却是他所有血管灵力都被催动的结果。
“你还要动手?”琉璃问。
“……”凌晨提起嘴角,“你不是要普度众生么?活佛,连我这鬼夜长安一起普渡了吧。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
终归是在黄泉地界,无数鬼修源源不断,琉璃虽然起来游刃有余,但是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里,只要有分毫的失误和走神,就立刻会被这些蜂拥的恶鬼分食。
凌晨凝神一聚,猛然出手!
唰──!
琉璃的侧颊被凌晨的一道灵力擦过,留下了一道很浅却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宛如匠心雕刻的瓷净面容在瞬间变化,好似无懈可击的东西终于有了一瞬裂缝,是可乘之机。
而有了第一处,就有第二处。
该不说凌晨在黄泉占了多大的便宜,身处天碑第六,居然能伤到无上第三──据说这活佛已经百年没有受过伤了。
琉璃却不动怒,只平静地说:“等你风雨卷修到第十层,再来与我动手吧。到时候,我会送你到极乐世界的。”
凌晨本一直防着他──琉璃刚刚出手“横三世”,但谁也不知道他修成了“纵三世”没有。若真被他参透《大藏经》,五位佛祖保佑,便可直接问鼎天碑无上。
若他真能到当初顾千秋的境界,独身一人,脚踏黄泉,血洗鬼夜长安,也并不无可能!
但谁料到,琉璃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然还不等凌晨反应过来,琉璃身后大光相光晕一出,他施施然向后退了一步,便忽然消失在了黄泉地界。
一瞬间,战场被迫休止,所有鬼修都莫名其妙地停下来。
天地静默得好像刚刚的菩萨、佛陀、琉璃心都只是一场幻境。
但鬼夜长安鬼气浓重了三分。
谁都知道,“黄泉清气”已经被那突然出现的“宝月映琉璃”给截胡带走了。
黄泉如冷水入油锅,久久沸腾不休,恶意满满。
他们虽修鬼道,却并不是鬼气越重越好,而是宛如是钢丝上行走──
毕竟再宣称自己是“恶鬼”,也还是娘生爹养的肉体凡胎,要掌握着“人”和“鬼”之间模糊而又重要的界限,一旦失去清气制约,便容易变成普世意义上的“走火入魔”。
所有鬼修如猛然失去了目标的野鬣狗,嗅着残存的血气,缓缓、缓缓地将目光移向了天命休止、单膝跪地的凌晨。
他周围有一片空地,鬼修们聚集在周围,如盘旋等待的秃鹫。
而凌晨本人垂着目光。
就在他要咬牙站起来的时候,蹉磨直接穿越人群,走了进来。
他腰间剑鞘一压,威压以他为中心,不轻不重地刺进每个鬼修的脑子里,他们才如猛然醒悟般,变成了日常的样子。
蹉磨直接上前扶起凌晨。
“大人,你怎么样?”
“……先进无垢楼。”
两人一起走向无垢楼,所有鬼修分列街道两侧,森森矗立。
他们也并不顶礼膜拜,只是在蹉磨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匆匆移开目光,几乎在上万鬼修的静默注视之下,两人走进了无垢楼。
一层大门紧闭,所有鬼修被隔绝在外,刚刚还歌舞升平的无垢楼霎时间清冷得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
蹉磨扶他至兽皮椅上,问道:“大人,你要率众去青雾镇吗?”
“……”凌晨提了一下嘴角,“你以为鬼长安内人人精诚团结,同甘共苦?”
蹉磨被说得一愣。
凌晨继续道:“你以为你是顾千秋,这儿是同悲盟?蹉磨,这儿是黄泉,都是各怀鬼胎罢了。”
一瞬间,所有鬼修欲凝又止的目光浮现在蹉磨的脑海里,让他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比起这外面无边的、蝗虫一般的鬼修们,蹉磨可以算是最幸运的——未入黄泉做人时,他是名门正派的亲传弟子;入了黄泉做鬼时,他也是鬼主最信任、亲密之人。
以至于时至今日,他还在这无边鬼气的黄泉之中,保留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天真”。
凌晨缓缓道:“若这儿是同悲盟、离恨楼、甚至是旧府……数万之众啊,琉璃一人,怎可能全身而退?”
刚刚莫名其妙的景象在蹉磨眼前数次闪过,蹉磨终于察觉到了那一丝该惊惧到极致的怪异。
恶鬼们哪儿会有衷心和主人?
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他们表面上敬重凌晨,那也只是因为凌晨《风雨卷》在手,能带领黄泉鬼众走向更高的地方。
而今日若凌晨的伤势更重些,刚刚他们就绝不只会看着,而是会冲上来分而食之,让鬼长安内换一个主人。
一时间,连无垢楼“省得有不听话的小鬼来打扰”的禁制,其最初目的都变得别有深意起来。
凌晨几乎有不忍,看了一眼三十三层楼,深墨色的死寂和混乱,还有一点他留下的痕迹。
只可惜黄泉地界,养不了花。
凌晨又看了一眼蹉磨。
这个恶鬼的主人此时气虚,蹉磨这辈子第一次做坏事,被看得心虚不已,几乎有种被看穿了的头皮发麻感。
但最终,凌晨什么也没说。
他只淡淡道:“守在这里。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三十四层无垢楼——
传闻修真界内有人羽化之后,进入仙界,可见三十三层离恨天。
那么,他就要入得幽冥黄泉界的人,见比离恨天再高一层天。
Chapter 50
天极,崇华道。
长夜漫漫,白色石砖铺就的宽敞路面上,风吹过时便有细碎的雪如纱,盖在路面上,形给人一种分外柔和的错觉。
一道身影背着箧筐,顶着烈风细雪,站在巨大的古旧石碑面前,神情平静地抬头去看。
这是个年轻男人,衣着朴素得没有任何花纹,还是灰扑扑的色调,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料。头上带着枯树一般颜色的发簪,也是直直的一根棍儿,跟筷子没区别,彰显着他似乎并不富裕的家境。
若人与他相遇,定然要以为这是个要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没准儿路上会遇到专吸人阳气女鬼或者狐狸精。
因为这人的长相非常……俊秀。
轮廓清晰而柔和,秀丽的五官没有一点攻击性,逢人未语先笑,嘴角永远保持着一个上扬的弧度,平静而温和的气质从他骨子里长出来,好似天生就如此这般。
他似乎有些冷,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
忽然,良玉榜上,最后一个名字“苗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崭新的名字──季清光。
若不是男人刚好站在这里,那么这个须臾间发生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
“季清光。”
男人略有些诧异。
合欢宗“人间极乐宫”出来的鼎炉,百花会上被多人争抢。
原来还是个修炼高手么?
不过“季清光”这个名字也只闪了一瞬间,似乎是天碑有些诡异难辨的迟疑……接着就被“第五程”三个字所替代了。
男人知道,这是沧海书院的大弟子,也是年少有为得很。
“第五程。两年前的重伤恢复好了么?”男人很揶揄地一笑,“再晚几年,年纪被限,怕是就无缘良玉榜了呀。真是好命。”
男人低头,哗啦啦地写了几个字。
他又慢慢念出了前一个名字:“季清光……不过只闪了一下,大概是死了吧。年纪轻轻,真是可惜啊。”
男人并没有对这个名字给予过多的关注,语气说可惜,也可惜得很虚伪。
他继续抬头向上看,不禁莞尔。
良玉榜首的位置,上个月才刚刚天降登顶的“自在”已然消失不见。
而“郁阳泽”三字,不出所料地重新金光熠熠、高居榜首。
他底下紧跟着一个叫“秋珂”的剑修,属同悲盟“孤妍”一脉,据说也是天资聪颖,将来有望登临无上。
不过男人并不太关注她,只笑吟吟地轻声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的小和尚不听师父的话,要下山去挑战惊虹山首徒。估计活下来的话,会花掉琉璃寺百年积攒的香火吧。──哎,真是败家子。”
他走到无上榜面前坐下,从身后的箧筐中拿出几卷草书,那轻薄的纸面瞬间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又神奇地归顺于他的手底。
他仰头去看。
天碑前三,雷打不动。
而第四,已经变成了“巫山戏云雨”。
第五,“不惭世上英”。
第六,“山鬼啼风雨”。
“看来昨夜的竞争很激烈呢。”男人说,又思考了一下,提笔写字,“百花会上,俞霓因祸得福,穿云琴也能自如运用了。”
忽然,他的笔尖一顿,笑意更加明显:“只可惜伏虎枕没到手,不然现在……也不知道跟那活佛琉璃比起来,是谁要厉害些?”
他似乎掌握天下事,一个人坐在这里,兴致勃勃地细细数来。
“哎,鬼长安内人心四浮,鬼主凌晨三十年《风雨卷》毫无进益,就要压不住各怀鬼胎的群鬼了呀。我看黄泉也该换个新主人了。毕竟群鬼聚集之处,不是其中最厉的恶鬼,如何黄泉安定?”
“不过姓仇的‘天命’未开。”他的表情微变,称呼上也显现出了明显的好恶,似与离恨楼主有就仇未报,“怎么不死那。”
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笑吟吟的样子。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合上书页。
那些字忽然如活过来了一般,变成连续的长链条,围绕在他身边,白光如一粒粒萤火,又逐渐归于一页一页的草书。
随着他拂袖的动作,草书化成流星迅速消失在了身后的尽头,划过夜色,流下长长的星夜痕迹。
男人起身,伸了个张牙舞爪的懒腰。
他的目光定在无上榜的第七位,又逐个往上去看,一直看到高悬榜首的“明霞照剑霜”,继而偏头笑了一下。
“弓背霞明照剑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令狐良剑啊,你这个位置坐得安心么?”
当然,伫立的黑色天碑不会回答他。
男人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
风声潇潇,白雪卷地。
他一个人静默地站在这里,看了无上榜许久、许久。
然后忽然脊背一松,整个人脱离了那种紧绷到极致的状态,深吸一口气,闭眼复又睁开,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白气。
那副温和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甚至比刚刚更加无懈可击。
“我的情敌们……都很厉害呢。”
他缓缓说。
·
宽阔大路,一辆朴素的马车上。
顾千秋又不确定地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脉搏,确认还跳得很稳健,就第不知道多少次将他的胳膊塞回厚厚的毛毯里。
一抬头,正对上老铁的死亡凝视。
静默了大概三秒钟。
顾千秋先声夺人:“我就这一个独苗!不小心养死了怎么办?”
仇元琛却根本呢没关注到这个,而是用谴责的语气缓缓开口:“所以是你渣了他对吧?”
顾千秋:“?”
仇元琛激动:“要么就是你睡了他亲娘。不然他一个出家人,能用净琉璃灭世火烧你?!”
顾千秋:“……”
仇元琛真的是无语又震惊:“你连和尚都能搞?!……他们四大皆空,我无情问道,你、你怎么没来搞我?!”
顾千秋木着一张脸,说:“你想让我搞你?”
仇元琛恨不得给他一下子:“放你娘的屁!我这是用于表达我震惊的心情!你连在世活佛都搞了,你、你……你可真不愧是你啊。”
顾千秋徒劳地:“别搞来搞去的,多不文雅啊。你听我解释。”
仇元琛一摆手,示意他免了。
现在最主要的已经不是谁搞过谁的问题了。
而是那狗日的一出场,就把他们争了一晚上的黄泉清气抢走了。
现在他们人均一身重伤不治,差点去跟阎王爷报道了。
争到最后,却谁也没捞到一点好处。
仇元琛忽然探了一下顾千秋的灵海。
还是和之前无数次探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如同初生的稚子,是货真价实的没有修为。
“我就想不明白了。”仇元琛双手环胸,怀疑地打量他,“老顾,我知道你很有天赋,但你也不能一点道理都不讲吧?你没灵力,你在鬼长安把凌晨按在地上捶啊?”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哪儿有?凌晨是发现我的身份后太震惊了,我乘虚而入罢了。而且,我只是灵海里没有聚集灵力,脑子里的剑式、步法和心法可全都在。偷他们黄泉地界的一点灵力用,勉强唬人罢了。”
仇元琛表情怀疑。
顾千秋强调:“当时很极限的!我差点就挂掉了!”
仇元琛回想起当时的场面,无奈道:“你可真是……”
谁能想到,顾千秋被伏虎枕提出了灵体之后,反而因祸得福,不受小少爷躯壳的制约。
以至于借了仇元琛一点灵力,又创造性地凝了一点鬼长安灵力,居然能打出如此彪炳的战绩。
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步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人了。
“还是多亏了你,把那伏虎枕砸了,不然我就当场交代了。而且后来迅速看懂了我的暗示,及时出手打晕俞霓。咱们才能如此顺利地逃命。”顾千秋笑眯眯地说,“老仇,你颇有急智啊!”
仇元琛抹了一把脸,问:“那你说每天准时点卯跟我道谢的事?”
顾千秋无辜道:“我说的是,‘事成之后’。你看看咱们三个现在,差点光荣了,还一根毛都没带回来,你还好意思提这个?”
仇元琛不满:“我以为是捶凌晨,结果还要捶俞霓,最后还得捶琉璃!你以为我是你哦?”
顾千秋意味深长地说:“我相信你,老仇。迟早有一天,你可以脚踢‘巫山戏云雨’,手打‘山鬼啼风雨’,从此‘宝月映琉璃’皆是浮云,‘明霞照剑霜’漫不经心……”
仇元琛说:“打住。”
他咳嗽了一声,压下不断上扬的嘴角,然后很刻意地展示了一下身上的伤,在顾千秋不解的目光中,终于说出了本意:“哎,认识你之后,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我堂堂天碑无上第四,日日都像被狗撵了,现在逃命逃得连面子都没有!真是倒霉。”
顾千秋莫名其妙:“你以前有吗?”
仇元琛果然一秒钟破功:“啧,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那重点是这个么?”
顾千秋有些想笑:“那我该怎么样?”
仇元琛说:“那当然是感激涕零、抱头痛哭、声泪俱下地说‘老仇,你这个朋友我真没白交’啊!”
顾千秋静静地看了他三秒,然后说:“你能想象这个画面吗?”
仇元琛也沉默了三秒,实话实说地道:“想象不到。”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没一会儿,仇元琛又八卦地问起来:“你跟琉璃是怎么分的手?你出轨了?”
顾千秋奇异道:“我是那种人吗?……我跟他没缘分而已。”
仇元琛:“真的吗?我不信。”
顾千秋:“好吧我承认,是因为当年琉璃的师父知道了我们偷偷谈恋爱,并笃定是我勾引他的佛子,提着那么长的禅杖,一边大喊着‘我佛慈悲’,一边差点把我当场打死。”
仇元琛:“然后呢?”
顾千秋耸肩:“然后琉璃说交给他解决,结果这狗日的回了青雾镇,就直接消失了。老仇,我是被冷暴力分的手!”
仇元琛:“他这太离谱了吧!”
顾千秋一脸心有戚戚的赞同:“那可不!我算是看透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真心’这个玩意儿!别说人了,连在世活佛都不可信。”
仇元琛刚想同仇敌忾地拍拍顾千秋的肩膀,却忽然发现郁阳泽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时正瞪着一双无欲无求的眼睛看他。
离恨楼主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然后顺畅地收回来,撩了一下衣摆,无比自然地说:“我去外面看看马。”
顾千秋莫名其妙:“这不是你灵力催动的车吗?哪儿来的马?”
仇元琛已经快速掀帘子出去了。
顾千秋心道不好,福至心灵地说:“诶,老仇,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马。”
然后就被人拽住了衣摆。
顾千秋僵硬了三秒,然后回头,语气夸张地说:“哎呀,你醒了呀?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郁阳泽静静地看着他。
大概十秒钟之后,顾千秋的肩胛骨忽地一松,坐在了郁阳泽身边,将他扶坐起来一点。
郁阳泽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喉咙上下一动,但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顾千秋道:“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郁阳泽道:“我知道,我……”
顾千秋不太习惯跟人互述衷肠,伸手在郁阳泽头上一拍,轻飘飘地起了个危险的话题:“你背着我在外面有别的师父了?”
虽然顾千秋表面上看起来如沐春风,但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里暗含的危险──
郁阳泽只要答错一个字,他这个“良玉榜首”,就会打包带着外面的“不惨世上英”当场暴毙,能株连的都株连了。
但郁阳泽浑身一震:“没有!”
顾千秋果然满意地尾音上扬:“哦?”
这茬是翻不过去了,郁阳泽也不想瞒他,便一五一十全说了。
“……师父可知,当今仙盟五大仙门中,合欢宗后来居上,是将沧海书院挤出去了?”
他这么开了个头。
而同时,马车帘子被“哗啦”一下掀开,仇元琛顶着一张正义的脸走进来、坐下、垂眸、入定,宛如他一开始就坐在这里。
顾千秋问:“难道跟你有关系?”
郁阳泽古怪地提了一下嘴角。
Chapter51
“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便去吧。”
“嗯。”
隆冬时节,郁阳泽裹挟着一身寒意下了惊鸿山。
仲长承运改变了他的容貌、废掉了他的修为、重塑了他的经脉。
侠骨香、数枝雪、归去来兮,甚至同悲盟、惊虹山、白玉京,全都化作过眼云烟。
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少年乘上巨大的船,跟无数商人、船夫、渔民挤在睡袋里,浓重海腥味和无休无止的风浪,海面茫茫,好似离岸后就驶向永远无边的孤寂。
“你真要去?”船老大在他身后说,手中的酒瓶叮咣作响。
郁阳泽微微偏头,说:“真要去。”
“哎──”船老大夸张地叹息了一声,“那是仙家岛屿,风大浪急,迷障重重,不是你我等普通人可以肖想的啊。”
他似乎喝得有些多,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想当年,我也自命不凡过,觉得那么多人求仙问道,凭什么就没我的份儿?你知道么?我年少时曾见过仙人除妖,他一袭白衣、一把长剑,可威风了。我就觉得,我要是拿剑,肯定也得是那种风采。可后来啊,我试过了,啧,没那命,就是没那命啊!”
郁阳泽不太习惯与人太靠近,微微避开船老大身上的酒气,看着茫茫海面,淡然地说:“命不由天,我命由我。”
船老大一听不干了,就道:“也就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崽子,才不知青天高、黄地厚!鬼修大乱那几年,我见天上仙人如惶惶过境,随便一个都能主宰你我的性命,最终却还是命不由己,死伤惨重。可见,人命由天定,老天说你活不过明天,那么今儿你就得死这儿。”
郁阳泽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哂了一下。
此时风平浪静,阳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偶尔还能见到几只海鸟翱翔在低空,日暖风和。
船老大本想再劝,忽然看见少年的侧脸──
分明只是刚刚及冠的年纪,身上却带着浓重的风霜,此时就算被阳光普照着,也一点寒意不减。
他眼珠比常人更黑一些,以至于看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的时候,会显出一种执拗的决绝,像是……像是他经历过的最恐怖的汹涌海浪,夜色中狂潮翻滚,闷雷滚动,势如滔天。
只是这一切都盖在他平静的神情下,惊心动魄的风云不容易被人窥见。
“呃……”船老大一时有些词穷。
郁阳泽却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事,是破釜沉舟、义无反顾、不死不休也要做成的么?”
船老大酒意都上来,舌头有些大了:“……没、没有吧?出海、打鱼、赚钱,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普通人嘛,哪儿来的那么多大事?”
郁阳泽平静道:“这可能就是你无法求仙问道的缘故了。”
船老大一愣:“嘿!你说你这人!──算了,劝不动你,来喝酒吧。”
郁阳泽没过去,也没有喝酒,在水手们难听的歌声中登上了一条小船。
孤舟在大海中艰难前行,最终……停在了一个海岛上。
一个蓬莱仙境的弟子将昏迷脱水的郁阳泽捞起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奇道:“咦!居然还活着。师兄!——第五师兄!”
远处,一个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人闻声回眸。
“师兄!这儿有个人!”
第五程走过来,快速查看了一下情况,将这昏迷不醒的少年扶起来,往沧海书院方向走。
“师兄,师兄。你说这人什么情况啊?”郎本喋喋不休地跟在他身后,“诶,你说他一个普通人,是怎么飘到这里的?很诡异啊,师兄,难不成这就是天赐的缘分?”
第五程瞪了他一眼。
郎本立刻声音弱弱地表示:“啊?我哪里说错了吗?他跟咱们沧海书院,难道没缘分?”
第五程:“……”
第五程轻描淡写地扭头,继续向前,而郎本再想开口,却发现上下嘴唇已经被一股力量死死合在了一起,他努力半晌,也只能发出“呜呜呜”的不满声。
沧海书院,拾遗亭。
“什么人?”一个佝偻而苍老的身影坐在太师椅上,一半露在阳光之下,一半则隐藏在亭下的阴影里,手中的烟斗凝成一点细弱的火光。
他抖了抖烟灰,重复了一遍:“什么人啊?”
第五程脚步一顿,温良恭顺地站定、垂眸、温声答:“杜师叔,是个落水的普通人。”
“普通人。”杜师叔不阴不阳地重复了一遍,又陶醉地吸了一口烟,从鼻腔里喷出一道尖酸刻薄的气,“能避开海上禁制和迷障,飘到咱们书院,哪儿有什么普通人?”
第五程并不答,依旧是乖巧听话地站在那里,但是也并不将人放下,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对峙。
终于,杜师叔开口了:“带去给你师父看。你没入过江湖,小心人心险恶。”
第五程温声应道:“是。”
郁阳泽缓慢而茫然地睁开眼睛。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我、我不记得了……我是谁?”
“盛休?”
“师父在上。我今日入得沧海书院,披肝沥胆、碧血丹心,问道青天、不忘蓬莱。”
“第五……师兄?”
“郎师兄。你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我叫你师兄?”
·
“你从海上飘来。你还记得吗?算了,给你起个新名字吧。”
“怎么样?好听么?”
“日后修行需勤勉。”
“嗯。”
“你知道么?我本来是书院里地位最低的,直到上个月发生了重大变革。欢迎你啊,‘小’师弟!”
·
“打!往死里打!”
“说不说?!鞭子给我!看他说不说!”
火焰熏天,怒斥和辱骂不绝于耳,带倒刺的鞭呼的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狰狞的伤痕,飞溅出破碎的血肉,落在烈火灼烧的土地上被火焰烧出“刺啦啦”的声音,铁锈腐臭都缀在他溃烂不堪的身体上。
弟子们怒火冲天的质问。
但那些话语都不过是单调刺耳的杂音。
经年累月的痛彻在瞬间变成飞灰,所有无能为力、伤心欲绝都被抚平,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皮肉上的疼痛,像是灵魂被抽离了躯壳,冷漠地漂浮在半空,可有可无地看着这一切。
因为他已经赢了。
皮囊的生死存亡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灵魂已经魂归故乡。
“第五师兄,他……他好像要不行了。”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被拽起来,少年本俊秀的容貌已经面目全非,睫毛一动,那双眼睛却极亮,亮得很冷漠──面前熊熊无边的烈火、同门悲恸的嘶声,也不能让其沾染丝毫余热。
怎么会有人如此冷漠?!
第五程心生恐惧,手一抖,人重新跌回地上。
少年的脸摔在泥土里,被人踩着,像条死狗一样,火焰黑红交织的光影交错在他侧脸上,唯余的一点点白净的皮肤,无端令人惊心动魄。
这种直勾勾的神经质,让人如坠冰窟。
“杀了他。”第五程嘶哑着嗓子咆哮,“杀了他——!!!”
·
马车上一片寂静。
虽然郁阳泽没有说太多细节,但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可以窥见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
仇元琛震惊道:“盛休原来是你。”
顾千秋不解,仇元琛解释道:“沧海书院的老王八在八年前收了个小弟子,关门的那种,天赋高得名震修真界,天碑有名。但那老王八当个绝世珍宝似的捂着不给人看。外人,包括六壬书院的那群嚼舌根的,都不知道‘盛休’是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宝贝,还只当沧海书院是祖坟被雷劈着冒青烟了──原来不是他们冒的烟,是你惊虹山冒的烟。”
顾千秋琢磨了一下:“后来呢?”
郁阳泽十分乖巧懂事地看着他。
仇元琛双手环胸,慢慢道:“后来沧海书院的青烟偷走了蓬莱的秘宝——‘渡生录’。然后被暴怒的沧海书院的大弟子带人亲自给打死了。一代天骄,就此殒命。江湖上是这么传的。”
顾千秋极为震惊:“你被打了?!”
郁阳泽温声:“还好。”
仇元琛也极为震惊:“重点是这个么?!”
顾千秋被提醒了才顿悟,严厉地看向郁阳泽,调整了语气,又道:“你偷人东西做什么?”
郁阳泽:“……”
郁阳泽摸了摸鼻子,眼神犹疑,说:“也没什么。”
仇元琛却一下子领悟到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顾千秋也慢慢回过味来了。
“是你。”顾千秋说,“原来是你。”
难怪呼他天道之下自刎,居然还能有重新睁眼的一天。
顾千秋以为自己是洪福齐天不该死的命,稀里糊涂活到了现在。
却没想到,是有人万水千山,决然赴命。
饶是“巧舌如簧”的顾盟主,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郁阳泽,然后在安静的气氛中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不太自然地说道:“以后我们遇到沧海书院的人,绕着点走吧。”
郁阳泽和仇元琛都深感同意,纷纷点头。
Chapter52
顾千秋尚有些想不明白。
“渡生录”是沧海书院的秘宝,被偷走之后蓬莱仙山的地位直线下降,现在甚至都挤不进五大仙门。
但秘宝也没宝到这个程度——至少不至于让他天道献祭之下,还能重新睁眼。
但是郁阳泽低眉垂目地坐在他身侧,重伤未愈而面色苍白,怎一个“乖巧”两字了得。
搞得顾千秋想追问都没张开嘴。
所以他换了个问话的方向:“所以你不学‘数枝雪’了?”
闻言,郁阳泽和仇元琛都虎躯一震。
他虽然一直不说。
但其实一直都很在意吧!?
郁阳泽更加乖巧可爱又委屈地表示:“……师祖废了我的修为。”
顾千秋喉头一涩,果然动容,摸了摸郁阳泽的狗头,语气也软了不少:“那回家之后呢?沧海书院那老王八的东西能有我的好?”
蓬莱仙山,沧海书院。
听起来虽然是个世界尽头、红尘之外的仙境,但其实……数千年前,那里是修真界的流放之地。
不过真正罪大恶极的,肯定就能挫骨扬灰的就挫骨扬灰了,实在弄不死的也通通关进了血海。
所以蓬莱那片地方,流放的都是那些不能活着、但也不能真死的人。
譬如某某大能的第十八个小老婆生的孩子要回来抢家产,被正牌继承人统一刺配蓬莱“苦寒之地”,不伤老爹的心;譬如插足人家的第三者被原配打了个半死,被渣男悄悄送到这儿来避难,然后渣男转头就忘了,他们避着避着就死了。
也就是后来那边发现灵脉了,流放监牢摇身一变,成为不可高攀的海外仙山了。
只是一脉相传下来,就算新建的“沧海书院”名字如何超凡脱俗,也摆脱不了其功法的污垢邪气。
而如今沧海书院的主人,据说已经活了足一千年,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仇元琛和顾千秋没有污蔑他。
郁阳泽说不出话来。
顾千秋轻柔地:“嗯?”
他声音不大,尾音还往上走,靠郁阳泽的这个距离很近,几乎像是情人间在呢喃情话,轻柔地从别人心尖上一扫,自己却并无知觉。
郁阳泽嗓子痒,涩道:“我…我……”
仇元琛适时地打破这马上就要狂奔向不可言说的氛围了:“你觉得你学过了老王八的‘苦海无垠’,就不配再学‘数枝雪’了。是吧?”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莫名其妙加震惊:“哪儿来的歪理?”
郁阳泽:“……”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仇元琛。
两人居然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心有灵犀的报赧,默契地不作声了。
顾千秋断然道:“不行,你看看那老王八都修成什么样了?往那儿一坐跟老树根成精了似的。你这染的一身浊气,数枝雪不学,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拿着!”
他从怀中掏出鱼影琼扇柄递过去,郁阳泽刚想推拒,便听见顾千秋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当即变成了个乖顺的鹌鹑,再不敢跟师父推来攘去。
顾千秋思索了一会儿,道:“老王八的苦海无垠邪气太重,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他能活上一千年,也不知道熬死了多少代弟子。你是千万不能再学了。”
郁阳泽弱弱地辩解:“我没有再用了……”
顾千秋看他,郁阳泽道:“一霎晚风是我自己悟的。”
阴差阳错的好几次,顾千秋都没看到郁阳泽认真出手过,是故一直以为他用的既然不是归去来兮,便是那个“新师父”的招式。
没想到他是自创的。
十年不见。
小孩儿原来长成大人了么?
顾千秋掐了一下眉心,仇元琛在旁边开口:“老顾啊,咱们徒弟呢肯定是青烟中的青烟,你不用太管他,就随他冒吧。”
郁阳泽一抬眸,仇元琛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他徒弟。”
仇元琛一拍顾千秋的肩膀,道:“你徒弟当初能毅然舍下美玉良才的位置,修为全废,重头再来,还只用八年时间就重新登顶榜首。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啊?”
顾千秋:“……”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你说得对。我已经是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了。”顾千秋安详地往马车毛毯上一歪,“就让我变成一个只会吃吃喝喝、日益圆润的普通人吧。百年之后,黄土一盖,你们记得帮我多烧点纸。”
郁阳泽幽怨地盯着他。
顾千秋迟疑:“……那就再多活几年?”
仇元琛简直没眼看了,打断他们的腻歪,问郁阳泽道:“那你怎么还一身沧海书院的浊气?”
郁阳泽:“……”
顾千秋一骨碌爬起来,仿若刚刚那个要安详的普通人完全不存在,质问地看着郁阳泽。
郁阳泽:“……”
顾千秋端详了他半晌,斟酌道:“所以你的‘一霎晚风’,其实是‘数枝雪’和‘苦海无垠’的变式。你想取长补短,但是老王八的至浊至煞,我的至清至明,你捏不到一块儿去是吧?”
仇元琛非常惊讶:“你敢做这种事?”
修真一事,门派林立,其内核讲究的是各门各派的心法,各有不同。
而且一旦成型,就霸道无比。
就算是世上最温和的功法,它也有自己一套行气的流程,一旦加上别家杂糅,那真是不走火入魔才有鬼了。
特别是顾千秋的“数枝雪”。
这至清至明,进可杀人问鼎天下、退可疗养包治百病,实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的必备心法。
面对顾千秋的质问,郁阳泽报赧一笑。
“……”仇元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现在还手脚健全、活蹦乱跳,真是惊虹山祖上积德了。祖师爷在底下头都磕烂了吧?”
顾千秋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郁阳泽心虚地说:“师父不必太忧心,我感觉还能压住……”
他语调越说越低,到最后跟蚊子嗡嗡没有区别,顾千秋深吸一口气,道:“你不能再练这个了。”
郁阳泽看着他。
顾千秋不容置疑地道:“你的侠骨香犹在,数枝雪加归去来兮是你最好的选择。”
郁阳泽悚然一惊,夹着尾巴就想逃,被顾千秋一把拽住命运的后颈,拎了回来。
“要上哪儿去?”顾千秋森森然地说,“乖徒儿,你不喜欢归去来兮吗?”
郁阳泽一顿。
往日惊虹山巅,长风卷地。
“全世界最厉害的心法都已经教给你了,难道剑意也要我嚼碎了喂到你嘴里?”
顾千秋用一根小木棍敲他的头。
“笨得像猪!”
日落之后,月色明朗。
顾千秋已经回了白玉京,身量比现在更矮更瘦弱些的郁阳泽提着侠骨香再到断崖上。
这是整个修真界最接近真正仙境的地方。
他脚下众生惶惶,逢春神剑下,佛魔妖鬼人尽数低头,不敢稍逾矩。
而他能站在这里,已然是最大的幸运。
他必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努力。
可让一个最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去悟“归去来兮”,他真悟得明白么?
侠骨香出,破开山间呼啸长风,剑气余威山林颤动。
不对。
侠骨香再出,斩断一片被狂风卷上来的落叶,碎裂成百微末。
不对。
郁阳泽试了许多年,试了无数次,但一直领悟不到其中的意境,百尺竿头,难进一步。
“……”他吐出一口郁结的气,下意识烦闷地甩剑,威势又极,群山颤动。
还是不对。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身后忽然传来顾千秋的声音。
郁阳泽收剑、站好、低头:“师父。”
顾千秋踏着青砖小路拾级而上,月光像是为他穿上了一件锦绣轻衣。他未束冠,乌发随意搭在肩头,神情懒倦,负手而上。
郁阳泽喉头轻轻动了一下。
“我不是让你收敛全部意气。就你这个路边过条狗都得给他展示一下年纪,让你锋芒向内也不可能啊。”顾千秋走到他身侧,微微偏头,神色温和,“但你天生比常人稳重,意气有缺,若坚持走这条路,过了这个年纪,你便再难有所进益。”
郁阳泽垂着头:“我知道。”
顾千秋道:“你知道个屁。你要是知道,几年前就开悟了。”
于是郁阳泽不说话了。
虽然话不好听,但顾千秋神色是揶揄而带着笑意的,轻轻摸了摸郁阳泽的头。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你一直悟的都是这些吧?”
郁阳泽抬头去看他。
现在月色都凝在他的侧脸上了,将皮肤照出一种无瑕暖玉的质感,偏偏那双眼睛里,带着比月色还盛三分的清辉光晕。
郁阳泽仓促地收回目光。
但顾千秋应该是没注意到,继续温声说道:“你年纪尚小,修不出苍凉意很正常,不用太忧心。”
郁阳泽心中有愧。
他站在这个位置,山下群龙俯首,山巅一袭白衣,若不能服众,又该如何不落他的面子?
顾千秋却并不知道他心思拐了十八个弯出去,缓步向上,孤身站在惊鸿山绝壁上。
那瞬间,他身上锋芒尽数褪去,身影得跟月色融为一体,痕迹浅淡,几乎给人一种要羽化登仙境的错觉。
郁阳泽心中一跳。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顾千秋缓声念完,回头问。
“你以为我在想这个吧?”
郁阳泽心思被戳中了,小小年纪的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讷讷站在原地。
顾千秋一弯眼角,道:“不,我只是在想,明儿中午吃什么而已。”
郁阳泽:“……”
见他吃瘪,顾千秋大笑起来,兴致所至,忽轻喝一声:“逢春!”
唰——
暗夜流光顷刻毕至,雪白长剑锐利逼人。
顾千秋握住横悬剑柄,下一秒,直接纵身越出高耸绝壁。
郁阳泽下意识上前两步。
绝壁之下,顾千秋快速坠落,宛如一只雪白色的大鸟,但下一秒,就展开美丽的羽翼,扶摇而上。
他身如浮云,踏过广阔茂盛的山林,逢春剑刃上白芒耀眼,乘风舞秋霜,唤起天月明。
郁阳泽静默地看。
他知道,即便此间有仙人临世,也不会再出其左右了。
顾千秋一剑刺出,念道: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
平剑横扫。群山颤动,森林静默。
“曷不委心任去留?”
回身反抹。浮光蔼蔼,鸟静风止。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郁阳泽陷入了一种很神奇的感觉里。
周边都变得有所隔膜,所有森林群山月色都远去,只有那白色的身影愈发清晰,几乎烙印在他眼底,继而镌刻在他脑中。
一隅天地中,郁阳泽几乎是下意识地接道——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霎时间,经年累月的顽疴尽数瓦解,缓缓涓流满溢过他四肢百骸,通彻一瞬间,比登上良玉榜的那一刻还要令他欣喜若狂。
是啊,少年人为什么要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只在众多论道君子中,起而行之,高声喝道:“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天人所在琼楼玉宇、洞天福地,绝不是他选择拿剑的缘由——同悲一道,剑气啸长歌,侠骨铸神魂。神剑冲霄去,为谁平不平。
“我不成仙。”郁阳泽笑着说,“师父!我不成仙!我要在世间行走一千年,我要让同悲道高悬在每一个作恶之人的头顶,我要天下霜刃不染尘,要众生不平皆死尽!”
悬崖绝壁上,顾千秋已然笑傲收剑,一边下山,一边笑着说:“别太兴奋了!打坏了我的白玉京,你得亲手给我砌回来!”
那一夜,郁阳泽以为自己可以只修此道。
修上一千年。
直到——
“师父——!”
惊虹山巅。长剑坠地,白衣染尘。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郁阳泽看着顾千秋的眼睛,终于颓然地出了一口气。
“喜欢。”郁阳泽略带着些悲伤道,“师父教的所有东西,我都喜欢。”
顾千秋一挑眉毛。
郁阳泽低着头,沙哑道:“但是我不能修练归去来兮了。”
Chapter 53
马车内一片寂静。
顾千秋面沉如水:“你什么意思?”
仇元琛也死死盯着郁阳泽,后者似乎想笑一下,但没成功。
顾千秋给老铁使了个眼色,仇元琛一把抓起郁阳泽的手腕去探灵海,继而勃然色变:“——你!”
顾千秋忙追问:“怎么了?什么情况?”
仇元琛表情有一瞬间没绷住,以至于他本来想搪塞一下,却已经被顾千秋察觉了端倪,最终他只能说:“惊虹山的祖师爷在底下磕头应该没停过。脑门都磕冒烟了。”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道:“说人话。”
仇元琛道:“他早该要死的。但是残存的‘数枝雪’护住心脉,‘苦海无垠’又阴差阳错地合上了他的神灵,两者相加,现在他非但没死,还……还挺厉害。”
顾千秋错愕。
这个情况实在太难理解,顾千秋再顾不上仇元琛的重伤不治,强行借了一小股灵力,自己去探。
顾千秋:“啧!”
连他都能探出来,郁阳泽到现在依旧“身负重伤”,也就是他歪打正着、自己命硬、祖师保佑,这才能活到现在。
顾千秋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了。
郁阳泽更加乖巧懂事地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郁阳泽的是一个稍稍从下往上看的视角,抬眸时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一只犯了错的家猫,偏偏又仗着自己受宠,笃定不会有人苛责于他。
顾千秋忽然萌生了一种怪异的念头。
他不等分清具体情况,便伸手将郁阳泽的脸推开了,继而顺手将他打包塞进毯子里,掖掖角落,就剩个脑袋在外面。
以此来掩饰他心中诡异的抽疼。
哎,若不是为了他这个不靠谱的师父,以郁阳泽的天赋,现在哪儿还需要在良玉榜上争名?他若刚巧在这十年里有些境遇,如今怕是都能直接登上无上榜了。
“师父……”郁阳泽刚想挣扎,被顾千秋不由分说地按住,“‘一霎晚风’你可以继续练,将来若能有所开悟,未必不能比肩‘数枝雪’。只是黄泉清气你必须到手。”
世间至污浊之地,生出世间最轻纯灵气。
郁阳泽阴阳之争的内功心法,需要这一丝灵力来保他的命。
但郁阳泽却反应很大:“那你呢?”
顾千秋莫名其妙:“我什么?”
郁阳泽急切道:“我摸过你的筋脉,时而命悬如濒死之人,时而又正常得堪称健壮。如此混乱的筋脉,没有黄泉清气,你以后如何修炼?”
顾千秋一哽。
而同时仇元琛也似乎忽然发现车顶棚上的坠子分外好看,堪称故意地挪走了目光。
郁阳泽敏锐问道:“什么?”
顾千秋心念急转,忽然道:“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第一眼就认出我?”
郁阳泽的声音一顿,明显气势不足:“……什么?”
顾千秋见这个话题好用,怕他想起来刚刚那一茬,直接一用再用:“我说,你第一次在合欢宗,为什么没有认出我?”
郁阳泽:“……”
连仇元琛都能在第一眼对视的时候,和他相认。
虽然顾千秋确实想要隐瞒,但他自问也不是严防死守,破绽多得有一箩筐。
郁阳泽:“……”
忽然,顾千秋一顿。
他几乎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然后若无其事地说:“算了。咱们都有错,把这茬全都翻过去吧。──诶,老仇,还有多久才到?”
仇元琛已经听完了故事,看不惯他们的“卿卿我我”,一撩帘子又出去了,没好气地说:“马上就到!”
郁阳泽被裹成了个大粽子,又偷偷看了一眼顾千秋——虽然形貌异改,但神魂犹在。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脸有些红,但瞳孔却一动不动,似乎要将这个身影牢牢地镌刻在他的骨头上,从此除非血肉骸骨都做飞灰,否则再也不忘。
直到顾千秋扭头过来的前一秒,郁阳泽才快速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又是那懂事的样子。
顾千秋从刚刚就觉得马车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刚想训斥他一句,一见他面色苍白若纸、嘴唇毫无血色,偏又乖乖地看着他,那句不轻不重的呵斥就这么卡在他喉咙里了。
“……”顾千秋一撩帘子钻出去,“老仇,我跟你一起看看马。”
郁阳泽无声翘了一下嘴角。
今夜,他们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而刚才最后那个问题,郁阳泽不会告诉顾千秋的是,当日惊虹山侧峰上,暴雨如注。
“师祖,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那都是千秋的命啊——!”
仲承长运干枯的手臂犹如钢铁铸就,一把拉起长跪不起的他,风雨之中,雨珠顺着他面容上的沟壑下落,这般苍老而又坚不可摧。
一老一少在飘摇暴雨中对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叫做顾千秋的人已经与世长辞,连坟茔都没立,变成无时无刻只要提及就会阵痛的伤痕。
仲承长运接过《渡生录》,少年哭得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伤痕累累得皮囊连着灵魂一起皮开肉绽。
“我、我……”他说不出话来。
“都是千秋的命!”师祖再次说道。
忽然惊雷一动,平地光炸起,夜幕雨帘中仲承长运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无比坚定,似乎雨霁天晴般参悟了一切。
当时的郁阳泽没有发现这微弱的变化。
他颓然跪在瓢泼夜雨里,几乎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彼时仲承长运那目光中闪烁的隐秘微光,几乎是惊心动魄的。
·
与此同时。
青雾镇。琉璃寺。
说是个小镇,那属实是有点骗傻子了。
但凡是对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稍微懂一点的人,就会知道“青雾镇”几乎是除了皇城之外,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原因无他,天下第一寺“琉璃寺”正坐落于此,香火鼎盛的时候,人间其余寺庙加起来都触不到琉璃寺的门槛高。
而鼎盛原因,当然是活佛在世。
香客若要上山,先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见天王宝殿内大肚弥勒、韦陀肩扛金刚降魔杵,最终走到大雄宝殿,点佛法僧三香,便可述诸苦难、祈福还愿。
而除开这一条上山路,香客络绎不绝,其余地方便可堪称人迹罕至了。
清幽山林里殿堂、门窗、亭榭、游廊相映成趣,小沙弥们静静做着自己的功课,老禅师坐在山野林间参禅悟道,一动不动。
琉璃推门走进主供佛殿。
佛殿内,巨型的释迦摩尼佛像结跏趺坐在莲花座上,左手作触地印,右手结禅定印,略微俯首,眼神下视,慈悲目光平等地看向每一个信众。
琉璃目不斜视,直接走进去。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
若是信奉天下禅宗之人,必然能一眼认出他来——这就是琉璃寺的参禅大法师、主持慈心,御赐僧袍,佛法通悟,行满功圆。
慈心大师进门之后,先是走到蒲团面前,行了三遍五体投地的大礼,才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去看稍远处的琉璃。
他就安静地杵在那里,光影交错,显得有些冷漠。
但琉璃的面容非常年轻,几乎有些秀致,薄唇、长眉,那双眼睛却往往微垂,不太习惯与人对视。
——那是因为琉璃天生琉璃心,往往与人相视的时候,能直接看透所有人心底的丑恶与污秽。
而众生在世,谁敢称自己一尘不染?
琉璃小的时候,有一次夜半跑到慈心的僧房玩闹,慈心惊醒与其对视,那双泛灰的浅色瞳孔让他骤然生出一身冷汗,此后再不敢不锁房门睡觉。
所以琉璃也没有其他小沙弥作为玩伴。
后来他逐渐长大,性格也愈发安静、孤僻、冷漠。
“嗯?”忽然,琉璃轻轻道。
大殿内供奉的烛火太多,一点点风过便晃动烛芯焰跟着动,但又不够照亮着巨大的佛殿内每一寸地方,在斑驳变幻的光线之中,呛人的火烧烟变成丝丝缕缕的形状,映在琉璃的眼底。
慈心大师猝然低头,道:“这边来。”
两人一齐走向金身佛像的右侧,那里搭着一张简易的小床,上面闭目不醒的人,正是自在。
琉璃抬手,悬停在自在的头上几寸之处,并不直接接触,瞬息间又收手回来。
“应该没事啦。”慈心大师在另一侧说,“他也有佛缘。”
琉璃忽然哂了一下。
这话说的……这个天下第一寺之内,哪个和尚没有佛缘?
小和尚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要给些教训的。
“撤掉一半的香火吧。”琉璃平静地说。
“……”慈心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过多置喙,“好。”
琉璃微微颔首,然后就准备离开了。
慈心拿起一根金属小杆,将一朵火焰的烛芯按灭进灯油里,忽然说:“得空去看看你师父吧。他在等你。”
琉璃置若罔闻,推门而去。
慈心叹了口气。
他一个进佛殿都不燃香、不行礼,推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活佛。
又哪里会认什么师父呢?
Chapter54
琉璃寺最深山里,绕过藏经阁、浮屠塔,有一处别致的小院。
这院落三进,垂花门过,是一片莲池,其中各色莲花开得极盛。
琉璃走过游廊,到东厢房门口,不知怎么,忽然一顿。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副场景──
黄泉内,三十三层无垢楼,一袭白衣仗剑跃身而下,像一只俯冲的大鸟,羽翼光华足以惊艳整个鬼夜长安。
……是谁?
琉璃想到一半,忽然顿住。
佛法修行先渡己、后渡人,这种不受控制的思绪,从他七岁开始就再也没发生过了。
今日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屋内传来询问声,“进来呀。”
这嗓音清润,语调微微上扬,是个非常好听的声音。
霎时间,这在世活佛眼中的冰雪融化成涓涓春水,丝丝缕缕地流淌出来,温柔得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什么黄泉、无垢楼、白衣、负长剑全都消融了。
琉璃直接推门而入。
这里简直不像佛教内的装潢。
深木色的案几上散落着几本书,被随手倒扣在桌面上,从屋内雕花圆窗刚好能看见院中的池塘,莲花叠层,莲叶田田。而最为巧思的,是挑高的屋内从脊上垂落下来的巨大宣纸,一首《将进酒》跃然纸上,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狂草写意,胸怀宽阔。
案几前,一道白色的身影背对琉璃,慢慢扭过头来。
那赫然是顾千秋的脸!
琉璃今日着素禅衣,跟白瓷一般的肤色衬在一起,跟净透的琉璃一致,垂着眸子,温柔漫溢:“千秋。”
“顾千秋”从容起身,动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琉璃的衣领皱褶处,问道:“自在怎么样了?”
琉璃一低头,就能看见那后颈正从一个不经意的角度露出雅致的弧度来,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微微疑惑抬眸来看,水光潋滟的眸子。
“……”自在笑着说,“怎么就问他?不问问我?”
“顾千秋”哑然失笑:“宝月映琉璃的活佛在世,你有什么好问的?”
自在含着笑意,静静看着他。
“顾千秋”果然认输,凑近了一些,笑着挑眉问道:“那么,你感觉怎么样啊?”
琉璃抓住他的手。
源源不断的温度和脉搏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不禁让他心情大好。
“我感觉像在做梦。”琉璃不避讳地说,“佛祖将你还给我了。”
在天下第一寺里做这种事、说这种话,岂止只是“大逆不道”。
但他却并不在乎,反正更加过分的事,他也做过了。
琉璃心中微动,忽然将他横抱起来,坐到大蒲团上,“顾千秋”象征性地挣了一下,立刻被琉璃不由分说地抓回来,按进怀里。
“诶!做什么?做什么?”
“做。”
“……你这人!”
琉璃笑起来,从身后抱着他,把下巴放在“顾千秋”的颈窝上。
“我感觉像做梦一样。”他梦魇似的又说了一遍,轻言细语的也不需要任何人回应,胳膊却不禁收紧一些,似乎为了确认这个人存在。
但在这种把世界抱了个满怀的情况下,琉璃脑中忽又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让他动作微僵。
怪异。如此怪异。
但怀中的“顾千秋”挪了挪,在他怀中窝了个舒服的位置,长睫一动,温声问道:“在想什么?”
琉璃看他,夭桃秾李,顷刻间又陷入那场盛大、迷蒙、在劫难逃的幻境之中。
而若有人此时敢在大雄宝殿中抬头直视佛陀,就会看见普度众生的佛祖此时微微抬眸,冷意迸溅。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离恨楼,意气生。
一声咆哮——
“姓顾的!这是我的院子!我的屋子!我的床!”
顾千秋趴在床上,“情欲”发作难受得要死,假装听不见,把被子默默往上拽了一点,整个人缩成一坨不雅致的形状。
仇元琛往前一步,压迫感当头袭来。
顾千秋隔着被子,瓮声瓮气地强调:“我是病号!”
因为有隔阂,他的声音三分失真,天生神经大条的仇元琛一点怪异都没听出来,恨不得直接上手,把这人从床上丢出去。
“难道我不是吗?”仇元琛喊。
“……”顾千秋的回应是,一挪、一挪,把自己塞进了一个角落。
那空出来的大半张床,无疑是无声地邀请仇元琛。
仇元琛简直要被气笑了。
“不是给你留屋子了么?”
“……”
“为什么非要跟我挤?!”
“……”
顾千秋一顿,想起来行为怪异、宛如俞霓上身的郁阳泽,害怕地又挪了一下,以示自己只需要这小坨地方就够了。
仇元琛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动手,把顾千秋从乌龟壳中刨出来,刚想劈头盖脸地骂,忽然一顿。
他脸色怪异地:“……我去,我把这茬儿忘了。”
顾千秋像条死狗一样被他抓在手里,神情倦怠,有些游离世俗之外的漠然。却偏偏脸色潮红,皮肤发热,眼角泛着诡异暧昧的红晕,好像刚刚哭过,被欺负得狠了似的。
而最过分的是,他刚刚反抗暴政无果,被稀里哗啦地一扯,现在身上的衣服凌乱,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锁骨。
场面是如此香艳。
此时随便换一个人站在这里,肯定要给人一种面红耳赤的感觉。
但站在这里的是仇元琛。
他一身正气、精钢神魂,甚至伸手摸了一下顾千秋的额头,道:“你发烧了。”
顾千秋:“……”
顾千秋拍开他的手,又挪回床上,整吧整吧他的乌龟壳,打算缩回去。
被仇元琛一把扯住后领。
“你丫就这么硬.挺着?!”
“……”
“从一开始就这么硬.挺着?!”
俞霓那狗日的手段他又不是不知道,必然是一开始轻柔、仿若没什么大事,但越到后来越严重,直到超越世间所有最折磨人的手段。
仇元琛还想说什么。
顾千秋比他还悲怆地道:“老仇啊,你以为我想吗?”
仇元琛一噎,就听他控诉:“你学的是离恨楼的轩辕剑意,管杀不管埋,就没指望过你。本来想着郁阳泽学过‘数枝雪’能救我一命,结果那小兔崽子不学了。”
他指着桌上的一张六壬书院的草书,道:“现在俞霓已经第四了,你是能去把他给我抓来还是怎么着?”
仇元琛:“……”
仇元琛心虚地:“那黄泉清……啧,你少瞪我!那怎么办?还有谁能救你?”
顾千秋说:“还是挺多人的。”
仇元琛燃起希望。
顾千秋娓娓道来:“第一呢,你去缘灭楼底把合欢宗的宗主献刨出来。当然,这有点小难度。”
他拿起六壬书院的草书:“来。看见这个‘宝月映琉璃’了吗?你把他打包回意气生。不过,我估计以你的修为,也有点小难度。”
“别气馁啊,看这里,这里还有一个天碑第七的‘太极生天地’。他的功法阴阳调和,圆融修身,于我有益。一切都很好,只可惜有点小问题,他不一定会救我。”
仇元琛紧张地:“为什么?”
顾千秋把草书往床上一丢,笑道:“因为这是我的前男友。”
仇元琛:“……”
仇元琛:“你真是作孽啊!”
顾千秋往床上一躺,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慢慢闭上眼睛。
俨然是一副安详了的样子。
仇元琛站在床边:“不对啊,你们不是有个‘鱼影琼扇柄’么?那个也有一丝黄泉清气吧?哪儿呢?”
顾千秋眼都不睁:“塞郁阳泽枕头底下了。”
仇元琛:“?”
顾千秋幽幽道:“这次他才是伤最重的那个。你小心他走火入魔,跑来跟你拼命啊。”
仇元琛彻底语塞。
仇元琛笑意有些苦,却还是被这个话题带走了,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跟我拼命?”
顾千秋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跟他有仇呢。”
仇元琛亲手为他倒了杯水,诚惶诚恐地请他饮下,甚至亲自铺了被子,请陛下就寝。
顾千秋脸上的潮红是一阵一阵的,现在浑身酥麻的感觉消退了几分,看起来,感觉这一次发病要过去了。
只是顾千秋知道,俞霓故意手段反复,最是折磨人。
哎,这种人怎么能到天碑第四?真是苍天无眼!
不过仇元琛没看出来,还以为他要好了,神思飞出十万八千里地问道:“诶,你说缘灭楼是什么情况?怎么感觉那里和黄泉有些联系?”
顾千秋看他一眼,顿了两秒,若无其事地道:“其实是跟苍恒鬼蜮有关系。苍恒当年的初代鬼主,颐,你听说过吧?”
仇元琛点点头。
顾千秋淡淡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鬼主颐曾经跟宗主献是道侣而已。”
仇元琛:“?”
仇元琛一脸你们异性恋同性恋的世界我都不懂我还是回去好好修炼吧的表情,半晌,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顾千秋无辜道:“我跟宗主献关系好,自然是他告诉我的啊。”
仇元琛无语,伸手想锤他,又看见此人“柔若无骨,病弱三分”的样子,悻悻然把手收回来了。
Chapter55
顾千秋安详地闭上眼睛。
下一秒,又睁开了:“对了,那天老头儿叫你去干嘛?”
老头儿名叫仇鲲鹏——跟仲长承运老得旗鼓相当、不分上下——正是离恨楼的上任楼主、仇元琛的师父大人是也。
仇元琛古怪地顿了一下,继而就道:“骂我呗。还能是啥?我从小就被他一天骂三顿,你来我家的时候,他不也连你一起骂?”
顾千秋更正:“那是小时候。后来我问鼎榜首,老头儿对我可客气了!”
仇元琛再更正:“那只是表面客气,背地里该骂还不是骂?”
顾千秋不跟他做这些无意义的废话,有些好笑:“那这次又骂了你什么?”
仇元琛“啧”了一声,没好气地道:“骂我得罪同悲盟姓严的、得罪合欢宗姓俞的、得罪黄泉姓凌的、得罪青雾镇姓琉的……回来!少往被子里缩,这一切都怪你!”
顾千秋顿了顿,弱弱地:“青雾镇的那个姓陈……”
仇元琛下意识:“琉璃俗家本名姓陈?这你都知道?”
顾千秋道:“陈与缘。该说不说,还挺难听的!”
仇元琛下意识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少岔开话题!看我这一身伤,认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顾千秋无言以对。
他想了半天,然后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床铺:“……要不您请?”
仇元琛:“……”
顾千秋大笑,忍不住道:“确实都怪我。当初如果我去世的时候,把他们全都一波带走,你现今也能捞个天碑榜首当一当。我保证老头儿再也不骂你了。”
仇元琛摇着头唏嘘道:“那也得挨骂。”
顾千秋看着他,仇元琛爬上床,现在换成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神看着天花板,幽幽地说:“他还催我找徒弟来着。”
离恨楼是亲属传承——但其实就扯淡。
他们修的是无情道,人丁稀疏得有一个小婴儿呱呱坠地得摆大宴连庆三个月,哪儿来的这么多传承弟子?
其实都是在外面收的,然后给人家改姓。
顾千秋却附和道:“那老头儿说的也没错啊,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万一哪天不小心光荣了,不得给离恨楼留个新楼主啊?”
仇元琛咆哮:“我整天风雨来、雨里去是为了谁?啊?是为了谁——?!”
顾千秋心虚地:“你我之间不必在意那么多细节。不过徒弟还是要收的,不然老头儿给你皮都扒了。”
那一瞬间,仇元琛表情有点古怪。
顾千秋立刻察觉出了猫腻:“怎么?老头儿有看中的小孩儿了?”
仇元琛摸了摸鼻子:“有啊……”
顾千秋兴致勃勃地问:“男的女的?谁家孩子?多大年纪?我听说过么?”
仇元琛躺回床上,破罐破摔:“哦。你也认识。”
顾千秋心中闪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就听仇元琛道:“郁阳泽。”
顾千秋“唰”地一下站起来,不可思议地道:“我才死多久?你就撬我墙角?!”
仇元琛也“唰”地一下站起来,怒道:“我没同意!而且、而且……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顾千秋道:“不行不行,你离恨楼是无后了,但也不能拖我同悲盟下水啊!我就这么一个独苗,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仇元琛道:“……你是不是根本不听我说话?我说我没同意。”
“哦……”顾千秋有些心虚地看着他,下一秒又重新端起气势来,“那你们老头儿人品还挺差啊,我才死多久???”
仇元琛决定不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了,比了个手势,表示休战。
隔了一会儿,仇元琛开口:“我没打算要他,姓郁的跟了你之后,大概是看不上离恨楼的。”
顾千秋:“啧……你用词能别这么奇怪么?”
看仇元琛的表情,他大概是想骂点什么的,但他最终没有张口——大概是已经看透了顾千秋的本质,骂他就跟骂一头驴没什么区别。
顾千秋:“不过,老头儿应该还骂了别的吧?”
顾千秋虽然来离恨楼次数不算多,但有幸听过老头儿开口,那骂得可是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必要时候还配以人身攻击的手势和动作。
可谓别人骂人只骂耳朵,他骂人连眼睛一块儿骂了。
果然,仇元琛幽幽道:“嗯。”
顾千秋好奇:“这次又有什么妙语连珠?”
“他骂我不好好修炼。”
“……不会吧?你在我认识的人里,勤学刻苦程度能排上前三!”
“这不是什么好话吧?”
“你抓错重点了吧?”
仇元琛闭上了眼睛,语气平静:“噢。他说我带回来个一脸狐媚气的小情儿,要背叛无情道,走上谈恋爱被甩崩溃发疯坠入魔道为祸苍生最终被修真界联手伏诛的道路。”
顾千秋一下子来劲了:“这个小情儿在哪儿啊?老铁你不厚道,你有情况你都不告诉我。没想到还有这种豪杰能将你……等等,这个一脸狐媚气的小情儿,不会是我吧?”
仇元琛报以你终于反应过来了的目光。
顾千秋彻底无言以对了。
他身心俱疲,悻悻然把仇元琛挤进了床脚,自己也爬上去。
两人像两条死不瞑目的死鱼,直挺挺地并排躺在那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绝望和麻木。
“话说郁阳泽呢?”良久,仇元琛问。
“……”顾千秋似牙有些疼,“打晕了。不然他一天要黏我十二个时辰。”
“噢。正常啊,他刚知道你复活,很高兴嘛。”仇元琛没察觉出任何不对。
顾千秋倒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身体力行地察觉到某些诡异的不对劲,反正郁阳泽身体不好需要安养,索性直接打晕了了事。
“算了。话说那个琉璃寺的婚宴你要去吗?”
“那不然呢?”
“你也不怕琉璃认出你来?到时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铁了心要杀你,我真拦不住啊。”
“不至于吧?”
但显然,顾千秋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
“他既然都选择结婚了,那说明已经放下了往事,跟新的道侣肯定两情相悦。不过……以咱们俩现在的武力值,直接去琉璃寺抢东西,确实小有劣势。得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你冲上去告诉他,其实你是顾千秋,让他放弃新人跟旧人,把黄泉清气送给你当旧情复燃的定情信物?”
“……对啊!”
仇元琛一个骨碌爬起来,但严厉且不可思议的眼神还未迸发,就又被顾千秋伸手按了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凌晨到时候肯定带人去,趁他俩打起来,咱们好浑水摸鱼。”
仇元琛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那你最好祈祷,琉璃的新道侣是个不能打的。不然现在伏虎枕砸了,你受身体限制,小心作为前任,被暴怒的现任当场打死。”
“……不是还有你么?”
仇元琛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现在想起我来了?前两天偷离恨楼宝库里的还元丹、差点被老头儿亲手抓到的时候,怎么把我推出去顶缸?”
顾千秋装傻充愣到底:“什么东西?我没见过,你少污蔑我。”
仇元琛更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是,你是没见过,因为那还元丹已经被喂到某条姓郁的狗肚子里去了!”
顾千秋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哎呀忽然有点困,我要睡觉了,晚安。”
仇元琛笑了一下,却显然并没有睡意。
他一蹬腿,忽然碰到了被裹在被子里的一卷草书,当即抄了起来。
哗啦啦地翻开,也不见上面排名有什么变化。
“嗐,这种姓俞的人渣都能排我前面,真是苍天无眼!”
顾千秋立刻同仇敌忾地睁眼:“那可不!我真是受不了。苍天啊、大地啊,哪个神仙皇帝能来帮我出一下这口气啊!”
仇元琛道:“老顾啊,你想想办法吧!”
顾千秋居然真的思索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道:“或许你知道宗主献么?你说他出来之后,会不会拿回自己的合欢宗?”
仇元琛说:“你少驴我。宗主献容貌尽毁、透骨落钉,是死了都不能往生的恶鬼遭遇。你确定他智商还正常到可以正常交流?”
顾千秋强调道:“他和我关系可好了。”
仇元琛就当他放了个屁。
而顾千秋的思绪已经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半截糜烂、美艳无双的美人面上,眉心一点透红,泛出一种金属……或木制的光泽。
或许……壁港的不二庄真能救他。
本来顾千秋是打算,自己最后要死的时候,直接杀进合欢宗、毁了缘灭楼,要么跟透骨钉同归于尽,要么跟呼延献同归于尽的。
他忽然问道:“诶,颜子行还好吗?”
一扭头,老铁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于是顾千秋熄声,将烛火灭了。
他因为注意力被分走,现在已经没有“情欲”的影响了,索性也早些休息。
他们这一夜可真是——
聊到东、聊到西、聊完天碑聊前妻。
Chapter56
九月十七,宜祈福、治病、嫁娶。
琉璃寺,大雄宝殿。
殷凝月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点香、三拜、叩首。
她将祈福词在心里默念完,一睁眼,身边传来了一个含笑的声音。
“小师妹,你还信这个啊?”
她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双手环胸,抱着宝剑,含着若有若无地笑意靠在大殿中的重檐金柱上,挑眉戏谑的时候,透露出三分不正经的意味来。
殷凝月起身道:“天下第一寺,拜了也没什么损失。走吧。”
秋珂尾音上扬地轻轻“哼”了一声,没反驳她,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一边跨门槛,一边问:“那你刚刚祈福的时候,有求菩萨保佑我么?”
两人登上山间阶梯,见殷凝月没回应,秋珂往前蹿了两步,挡在她前面:“有没有?”
殷凝月下意识往旁边挪步,想绕过去,却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秋珂身高站了优势,不用修为也能轻易拉住殷凝月,靠近她,似乎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有没有?有没有?”
大概僵持了三秒钟,殷凝月无奈道:“当然有呀。但是这种愿望,说出来会不灵验的。”
秋珂笑眯眯地松开了手,说:“我又不信佛。它不保佑它的呗。我只信我手里的剑。”
殷凝月手腕有些疼,想揉一下,但最终没有动作,无奈道:“走吧。别迟到了。”
她转身,忽然动作一顿。
秋珂果然立刻敏锐抬头:“什么?”
他们前方的山路上有三个身影。
同时,中间偏矮一些的那个也闻声回头,四目相接一瞬间,顾千秋意外道:“你怎么在这儿?”
殷凝月喜上眉梢,快步上前:“好巧。”
秋珂慢上三步,先是随意打量了一眼仇元琛,再深深看了一眼郁阳泽,最终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中间那位“代盟主夫人”。
顾千秋板着一张脸,唬道:“啧,谁让你上这儿来的?回去,快回去。”
今天婚宴各方人马、心怀鬼胎,宴上绝对不可能善了。
就殷凝月这点修为,自保都困难。
“我带她来的。”秋珂终于笑吟吟地上步,站在殷凝月身边,礼貌地道:“代盟主、仇楼主、还有这位……代盟主夫人好啊。”
顾千秋:“……”
郁阳泽:“……”
当初的胡言乱语果然都是有代价的,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之后,几个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跳进去得了。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不接这茬,转话题问道:“还没请教?”
秋珂道:“同悲盟,秋珂。”
她报门派的时候,并没有提传承师父,看来是已经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了,她自己的名字也很管用。
郁阳泽附在顾千秋耳边,解释了两句。
原来自在从良玉榜掉下去之后,郁阳泽重登第一,而第二就是这位了——同悲盟孤妍一脉,逄从君座下,剑修秋珂。
到底是自家孩子,顾千秋看她很顺眼,便温声道:“哎,今天婚宴指定出事,你俩就别凑这个热闹了,上别处玩儿去吧。”
殷凝月似有意动——她毕竟是一路受照顾才走到这里,对顾千秋有着无与伦比的信任。
虽然她看得出来,这神秘的人不可能是浮月城的小少爷季清光,但是……那又如何?
她从始至终,认识的都是同一个人。
就算天底下有人再不喜欢他,她也会在心里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的。
但秋珂却道:“那怎么行呢?”
她笑容没有丝毫变化,扫视一遍,继而停在郁阳泽身上,夸张又真心实意地说:“代盟主大人,我和小师妹奉师命前来拜贺活佛婚宴,哪儿能说走就走?”
顾千秋打量了她一下,继而同情地看了郁阳泽一眼,后者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
仇元琛也是看透一切的表情,望着青山,故作深沉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滩上。妾有意来郎无情,恰如流水恋落花。”
顾千秋:“……”
顾千秋对老铁的文化水平彻底绝望了。
这个秋珂说话的时候,并不太隐藏自己的野心,虽然说话的内容有转圜余地,但言行、气场都露出了直白的锐利。
显然是不介意展露自己锋芒的人。
这种人,若非是个天生的傻子,就是对自己的修为非常自信了。
而这种情况,顾千秋不久前才在一个小和尚身上见过,不由对她的好感淡了三分。
他堪称苛刻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后者则完全不怕他看,笑吟吟地立在原地,甚至还挑了一下眉毛。
最终,顾千秋轻飘飘地嘱咐:“那今天婚宴,你可要照顾好小师妹呀。”
说完,他一转身。
仇元琛和郁阳泽就毫不留念地跟上,而最主要的,是中间那名少年显然很习惯被这么对待——什么人呢?
秋珂扬声追了一句:“那肯定啊!”
青山环抱之中,琉璃寺内应当是千百年来最“成何体统!”的装潢了。
佛堂四处贴着“囍”字、挂着红灯笼、红毯铺就整条路面,四处弥散着喜悦的气息。
仇元琛感慨:“我若是慈心大师,当场就自刎谢罪去见佛祖了。”
顾千秋悠悠道:“也不知济世大师可还安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没忍住笑了。
当年,琉璃跟顾千秋偷偷谈恋爱,济世提着禅杖差点犯了杀戒。
而今日,天下第一寺被搞得如此不伦不类,他不得活活气死?
真是一想到那画面,就令人开心。
殷凝月和秋珂落后他们二十余米,能看见郁阳泽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非常怪异。
殷凝月悄声问她:“你在看什么?”
秋珂收回目光,坦然道:“当然是看代盟主啦!你入门晚,可能不知道,这位代盟主几乎十年未曾露过面。我可真是……久仰了。”
她说话时没有压音量,几乎可以肯定被郁阳泽听见了。但是后者并没有给她任何反应,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季清光身后。
殷凝月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再问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秋珂并没有一点夸张——江湖上提起郁阳泽这么一号人,总是跟“神秘”与“冷漠”挂在一起,特别是顾千秋死后,他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名字。
顾千秋轻车熟路地上去,忽然微微撇头,仇元琛意识到他有话要说,当即抬手隔绝了一方小天地出来。
顾千秋才道:“今日估计修真界百家都会来给琉璃一个面子,你们帮我注意着不二庄的人。他们家钻研机簧、修为不济,能捞就捞一把。”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都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只点了点头。
但隔了一会儿,仇元琛憋不住了:“啧,都说让你别来!你现在屁修为没有,到时候还得我费心去捞你。麻烦!”
顾千秋比他还生气,扭头低喝:“那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
这一路上,郁阳泽早已习惯了他们动不动就斗鸡的行为,目不斜视地伸出手,果然扶住了忙着吵架的顾千秋。
“我说姓顾的,你丫别太看得起自己!以为没了你,我们什么都做不成了是吧?”
郁阳泽悄悄将那掌心握在手里,甚至轻轻捏了一下,而顾千秋果然一点也没发现。
“我说姓仇的,你丫肯定是这十年修炼不努力吧?你离恨楼帝鸿三百式留到现在就剩十二式了,其中十一式还是基础‘轩辕撼山’的变式。我要是你,我早都参透问鼎天碑榜首了!”
仇元琛像是个被点燃了的炮仗。
顾千秋说的没错,他离恨楼的轩辕剑式流传至今,几乎是所有门派中最简单的一家,一共十二式,其中还有十一式是变式。
但是这也是他家纯粹到极致的剑意。
以至于能在当今百家争鸣的修真界里,立于五大仙们之一,无人质疑。
仇元琛大怒:“你当上古的剑法很好学吗?!”
顾千秋冷笑:“你肯定是不努力。因为先贤已经说过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但凡再努力些,今天我也不用非要跟着来了。”
仇元琛看了他足足三分钟,脑中哗啦啦地闪过无数画面——顾千秋讲学偷偷睡觉、传小纸条、不学无术等等等等。
而面前的顾千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显然在谴责他不努力修炼。
最终仇元琛悲愤道:“你——!”
他忽然眼珠一动,看见郁阳泽正愈发放肆的手,大喝一声:“你在做什么?!”
郁阳泽一点没有被当场抓包的自觉,慢吞吞地收回手,道:“山路崎岖,我怕师父摔着。”
仇元琛爆喝:“他那脸皮比城墙都厚,就算从这摔下去,脸着地!也摔不死!”
顾千秋一把抓住郁阳泽往回收的手,拉着他“噔噔蹬”地上楼梯,还要留下一句:“老仇,你要是嫉妒,自己也去收个徒弟!”
仇元琛:“……”
仇元琛追在后面骂:“我嫉妒你大爷!”
Chapter57
过了大雄宝殿,香客止步。
几人混迹在来上香还愿的人群中,耳边嘈嘈切切,全是不解装潢的香客们。
但当着佛祖老僧的面,他们什么都没敢问,将自己的事做完之后,匆匆下山去了。
仇元琛狐疑地小声问:“你行不行啊?”
顾千秋稳稳道:“你在质疑我?”
郁阳泽将两份请帖交给大雄宝殿外的小沙弥,他仔仔细细地核对过了身份,垂眸行合十礼:“二位,里面请。”
顾千秋一转身,就发现殷凝月站在他身后。
这姑娘微微蹙眉问道:“你进不去么?跟我们一起吧。”
她们手中的请帖是写给同悲盟孤妍一脉的,来几个人都行,秋珂并没有发表意见。
顾千秋立刻摇头:“我不去,我只是来上香的,上完就回去了。”
殷凝月有些不理解,顾千秋勾了勾手指,她凑过来,顾千秋轻声道:“非要去的话,机灵点儿,他们打起来了就快跑,嗯?”
殷凝月不由失笑。
她刚想说些什么,秋珂已经插|进了两人中间,笑吟吟地说:“说什么悄悄话啊?带我一个呗。”
顾千秋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觉得此人估计天生有些毛病——这自以为是的性格,若不是从小众星捧月估计也养不出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千秋一挥手,转身混进了人群里。
秋珂问:“小师妹,你和他很熟么?”
殷凝月看样子是不太想回答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他叫季清光,就是他救我出的合欢宗,我对他很感激。”
秋珂道:“只有感激?”
殷凝月道:“……只有感激。”
顾千秋混在香客里下山,然后在某个人迹罕至的路口忽然转身,纵身起落,直接蹿上了一棵大树。
还好他曾经偷偷来看琉璃的时候,研究出了一条连老住持都不知道的小路。
从树稍往远处看,顾千秋发现这条路琉璃还没断——好,你会为这个疏忽后悔的。
没人在身侧,他野猴下山直接蹿出去,比路上跑着还要快速,轻而易举地绕过浮屠塔,到了琉璃居处的小院。
小院安静如故。
忽然,顾千秋听到了一点动静。
接着从另一边的树上跳下来了两道人影,狗狗祟祟,直奔小院,居然跟他是同道中人。
可见琉璃的人缘是差到了什么程度!
那两个人身形猥琐,动作更猥琐,而且其中一道身影猥琐得眼熟。
那分明是鬼修磋磨!
顾千秋一看,是非之地,赶紧凑了上去。
“做什么呢?”
他声音一出,直接把两个鬼修的心脏吓得都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好容易控制住了叫声回头,磋磨压声道:“……你?”
琉璃居处有禁制,他不可能让这俩小王八蛋随便去触碰——不然到时候活佛杀到,连他一起给普度了怎么办?
磋磨低声怒道:“你怎么在这里?”
顾千秋没理他,额外看了另一个鬼修一眼——除了身上鬼气森森、五官长得还算标准,没看出什么特别的花儿来,于是迅速失去了兴趣。
“来偷东西啊?”他悠悠问。
“……”磋磨难以选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来面对顾千秋,于是绷着一张脸道,“取回我们黄泉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偷?”
顾千秋赞赏了一句:“好气魄。”
然后迅速变成谴责的表情:“但你们来之前,凌晨没告诉你们,这儿肯定有禁制吗?怎么能随便乱闯?”
但不等两个鬼修说出什么,他就道:“但是没关系,你们运气好碰到了我,可谓是天赐良机。刚好我知道这院落的禁制,要不要我帮你们啊?”
磋磨半天吐出一句:“你怎么知道?”
顾千秋再次不接他话茬,亲热.地伸手钩住另一名鬼修的肩膀,哥俩好似的走向小院。
他的计划非常完美。
若真在院中寻到了黄泉清气,就这两个小鬼,他偷袭应该能搞定——到时候他揣着东西逃之夭夭,这俩倒霉催的就留给琉璃,让他跟凌晨狗咬狗去吧。
“……诶!”那鬼修无措地被带走,刚一开口,就被顾千秋亲热.地打断了,“对了,这位小兄弟,还没请教?”
近距离来看,这鬼修原来年纪不大,甚至堪称年少——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只是鬼气太重,五官再英俊也无用。
小鬼修道:“永思。”
顾千秋毫不犹豫地赞道:“好名字!”
磋磨被落下两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快步上前,将永思拽回自己这边:“你……”
他只出了一个字,顾千秋就比了个手势,不容置疑地:“嘘!”
清幽小院门口,牌匾上悬浮着龙飞凤舞的佛经,乃是梵文写就,笔画复杂,对禅宗没个百年研究,参悟不了此书。
顾千秋已经提好了气,虚步倾身。
若是来个与他相熟之人,必然能看出顾千秋此时是个蓄势待发的状态——只要密语死后不对,他立刻野猴下山,顷刻间就能消失。
哗——
繁杂的笔顺被不打顿地写下,半空中佛经光芒明了三分,然后逐渐温和暗下来。
顾千秋心中为自己鼓掌,面上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实步向前,推开了门。
另一边,寺中小路。
郁阳泽忽然闪身躲进仇元琛身后,极快速地从路旁树上扯了一大片叶子盖在脑袋上。
仇元琛一看就乐了:“哟,你这是碰上曾经渣过的小姑娘了?”
此间路上人多了起来,各门各派都来此地共襄盛举,仇元琛对他不太关心,因此一时间没分辨出来他在躲谁。
但秉持着仇楼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当机立断,伸手就要把郁阳泽从自己身后推出去:“不能睡了就不认账,做个男人!”
郁阳泽咬牙切齿低声道:“沧海书院……”
仇元琛动作一顿,然后也迅速从路边的树上扯了一片大叶子盖在脸上,低声呵斥:“你不早说?”
跟着一路上来,距离不近不远的殷凝月和秋珂莫名其妙,殷凝月迟疑了两秒,也伸手拽了一片大叶子,顶在自己头上。
当然,还不忘给秋珂扯了一片。
秋珂本来要顺口嘲一下,忽然被绿色的大叶盖了一脸,居然一点没生气,甚至提了一下嘴角,将叶片稳稳顶在了头上。
殷凝月低声道:“代盟主和仇楼主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秋珂嘴角都压不住了:“嗯嗯嗯嗯。”
然下一秒,郁代盟主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仇大楼主。
仇元琛也反应过来了——他行得正坐得直,干嘛要心虚?……都怪那姓顾的!
“哪个?”他没好气地偷偷问。
郁阳泽用眼神指了个方向。
那边的佛寺大殿外面,站着两个少年,一高一矮,树影浓密打下,看不清五官,身形却都挺拔如松,自带一股“少年英才”的气质。
一看就很不好惹。
仇元琛一扯郁阳泽,深刻贯彻落实了顾千秋留下的方针政策:“这边这边,绕着点走。”
后山深院。
顾千秋根本不寄希望于琉璃会梦游,既然注定要被发现,他直接冲进琉璃房间,“哐哐哐”的一顿乱翻,然后迅速确定——啥也没有。
不出所料。顾千秋也不恼。
反正他身上无修为灵力,留不下任何痕迹,还有两个倒霉蛋顶锅,迅速跑了就是。
他从屋中出来,远远看见磋磨和永思蹲在东厢房那边的窗框往里看,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就被背上长眼的磋磨一把拽住了。
“啧。”顾千秋没好气地说,“诶诶,有点礼貌行吗?怎么每次见面都对我动手动脚的?”
磋磨平白无故被扣了一口大锅,脸色沉得像锅底,低声喝道:“你要上哪儿去?”
顾千秋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干完了坏事,当然要快跑啊?”
就在两人拉扯的一瞬间,顾千秋看见东厢房里的装潢,不禁心里一凉,接着一怒。
——你丫照抄白玉京,抄的品味也太差了吧?!
确定此处没有黄泉清气,顾千秋不愿意浪费时间,心烦意乱地甩开磋磨,忙不迭地出门。却忽然又被磋磨追出来,抓住了。
“嘿!”顾千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回头就想揍他,却见磋磨没看他,而是遥遥对永思道:“你记住刚刚那个禁制了吧?将这院子复原,我在外面等你。”
永思乖巧应声:“是。”
磋磨直接带着顾千秋进了人迹罕至的林子,后者一甩袖子,还没来得及质问,磋磨便主动松开了手,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千秋狐疑。
磋磨别扭地说:“……那个,上次你教我的万里惊风,谢谢你。”
他居然是来说这个的?
顾千秋带着三分惊讶三分莫名和四分这狗日的不会要阴我吧,沉声道:“不客气。但今后要是惹出祸事来,千万别说我是你师父。”
磋磨:“!”
顾千秋转身上树、野猴下山,快速逃离现场 。
“诶!”磋磨徒劳地追了一步,顾千秋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Chapter58
永思站在小院门口。
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直接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到他的脊背上,眷恋地说:“哥哥。”
若此时有第三个人在场,必然会观赏到这堪称诡谲的一幕——仙盟顾盟主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逐渐变幻、身高变矮、肩膀收缩,最终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永思轻声喝道:“你怎么…!”
但被易流用劲一抱,呵斥全都咽回了肚中,大概三秒钟的僵持,永思神态软下来,轻道:“小妹。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
易流道:“没关系,琉璃不在这里。我很想你,哥哥。”
永思道:“我也想你。”
他们并不说太多的话,血脉相连是他们最坚不可摧的纽带,静悄悄的风吹过林稍,一切都藏在分别个体、同样血液的身体中。
“别管这个了,哥哥。”易流还是维持着这个动作,轻轻说,“就让琉璃和凌晨狗咬狗去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终有一天,我们会登上天碑,生杀予夺,让人间所有的分离消失殆尽,让尘世所有的苦难变成飞灰。”
永思轻轻把手放在她的手背,轻声道:“嗯。”
另一边,山林间。
仇元琛一手按住郁阳泽,嗓音有些不为人知的紧迫:“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眉眼温和、嘴角噙笑,身后背着一个竹筐,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仇楼主。活佛的请帖发给六壬书院了,我来凑热闹,很奇怪吗?”
仇元琛的表情奇怪——以至于太怪异了,有种紧迫的慌张。
然只慌张了一秒,他就进入了某种超脱的状态里,心如死灰得比谁都冷静,并默默在心里为老顾点了一根蜡烛。
今日大婚的主人琉璃。
刚刚在路上遇到的俞霓。
一定会出现的凌晨。
听秋珂说会亲自来祝贺的严之雀。
以及面前的南门明珠。
隔远了看,是天碑群英荟萃。
走进了看,原来是姓顾的前男友开会。
仇元琛大概冷静了十秒钟,才生生压制住当场逃离这是非之地的冲动,大笑着说:“不奇怪!不奇怪!凑热闹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哈哈哈哈!”
但谁都能听出来他“哈”得很生硬。
郁阳泽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南门明珠,那仅仅是一瞬间,立刻就被南门明珠发现,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猝然相撞,隐秘地僵持了大概三秒钟,两人一起收回目光。
六壬书院的主人看似待人如沐春风,但其实和修真界所有人都交情不深。
无论出现在任何场景里,他都永远处于不上不下的中庸位置,不出头冒进,也不会被人遗忘。
南门明珠噙着笑意,道:“我以为,二位是为了霜雪明来的呢。”
郁阳泽和仇元琛一起抬头。
南门明珠故作惊讶:“原来你们不知道么?顾盟主的遗物,白玉京丢失的霜雪明。据说,一直都在琉璃寺中啊。”
仇元琛心念急转——琉璃会大光相,千里之境一步便到,而谁知道那姓顾的有没有恋爱脑上头的时候,把百玉京的禁制告诉他?!
郁阳泽轻轻抬了一下眼皮,却没有太大反应。
南门明珠堪称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欠身离开了。
六壬书院号称知晓天下事。
但仇元琛一直都觉得是南门装逼搞出来的噱头,暴躁易怒嫉恶如仇的仇楼主一向看不上他。
但这句话指向性太强了。
他们两个,一个是顾盟主故友、一个是顾盟主遗徒,专提霜雪明为何?
忽然,郁阳泽敏锐地一回头,直接看向不远处的大树!
大树冠中,一个姑娘脚下一滑,差点直接跌下树去。
不过及时被人拎住了后领,止住坠势,只发出一点树叶摩擦的响动,落在风声之中并不明显。
静了足三秒钟。
她慌张去看郁阳泽,发现他已经收回了目光,应该是没发现。
姑娘抬头,就发现救她的是个俊秀少年,正低垂着目光看着她。
姑娘双手合十,用口型说:“感谢感谢。”
顾千秋将她拽上来,两人蹲在相邻的树杈上面面相觑。
姑娘有些报赧,摸了摸鼻子:“还没请教?”
她年纪不大,身上衣着也灰扑扑的,一共才出口了八个字,但身上清澈的愚蠢是盖也盖不住了。
顾千秋从她刚刚的视线上有了判断,幽幽发问:“你在跟踪郁阳泽?为什么?”
“因为……不对,我不能告诉你。你先说,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顾千秋观察她的神色,信口道:“不瞒你说,我是追着郁阳泽来的。哎呀,实话告诉你吧,我跟他有仇。”
这姑娘果然立刻激动表示:“我跟他也有仇!”
顾千秋往她身侧同仇敌忾地一蹲,两人挤在了一根树枝上,问道:“这人居然如此可恶!敢问何仇何怨?”
姑娘道:“他偷我师门的东西!”
顾千秋疑惑:“?”
顾千秋顿悟:“!”
蓬莱仙境,沧海书院!
所以那老王八的大弟子其实是个姑娘?那不应该啊,如果是个漂亮姑娘的话,八卦早都传遍神州大地了……哎呀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重点,这是债主追上门来了!
顾千秋谨慎问:“额……敢问你家长辈有没有亲临啊?”
老王八要是来了,今天的事情估计会更加混乱——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拿个人质再说?
姑娘却老实摇摇头:“我是自己偷偷来的。”
顾千秋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杀她灭口的心瞬间淡了,温声道:“这个……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啊?”
姑娘笃定道:“必不可能!我家的东西就在惊鸿山上!我今日一定要找他还回来!”
顾千秋:“……”
顾千秋矜持地提醒:“那你看见郁阳泽身侧那个人了么?”
姑娘点头:“嗯!看到了!”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那你看看他腰间的佩剑,上面的‘轩辕’两个字眼不眼熟?”
“!!他是仇元琛?!”
顾千秋想把她劝回家——这个智商,最好是这辈子都别出来讨债了,容易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啊。
但姑娘随即呸了一口:“哼,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铁啊老铁,原来你的形象也如此糟糕。
顾千秋嘴角刚翘起来,就听姑娘接着道:“跟顾千秋一丘之貉!”
挨骂,还是顾千秋生命中比较新奇的事情——就连那吃了炮仗的仇鲲鹏,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其余人更是爱戴不已,虽说不至于迷倒众生吧,但也可以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顾千秋还有点新奇,摸了摸鼻子,道:“顾盟主他人……还好吧?”
姑娘强调:“我师父可讨厌他了!这是世仇!世仇!”
顾千秋:“……”
算了,老王八心海底针。
嫉妒我是人之常情,就懒得琢磨了。
回头找个机会,把这小债主甩掉,今日婚宴,就凭她生死有命去吧。
远处树下。
郁阳泽轻轻抚了一下侠骨香的剑柄。
仇元琛一乐,装模作样地感慨:“这回骂的是他了。哎,若不是因为跟你师父交朋友,我英明神武的形象,也不能变成‘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啊!”
郁阳泽平淡道:“我已经会背了,仇楼主不必反复强调。”
仇元琛说:“那高徒,你说那是哪位?灵力如此低微,智商也不太够的样子。要不你就老实承认了吧,老顾不在这十年里,你勾搭的小姑娘上门讨债来了。哎呀,少年人情窦初开,我们又不会怪你。”
郁阳泽凶恶地看着他,冷道:“不是。”
仇元琛双手环胸,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
郁阳泽简直想拔剑了,但一想到还要利用这姓仇的去抢黄泉清气,就好脾气地忍了,甚至还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他刚刚是不是笑了?”树上,姑娘扭头惊恐地对顾千秋说,“我听闻郁阳泽天生五官有缺,根本不会笑的!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顾千秋沉思道:“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在压制杀意。”
姑娘:“?!”
顾千秋一拍她,道:“以你的修为,想要同时拿下良玉第一和不惨世上英,确实有点小难度。要不你回家去,找你家大人来吧?”
姑娘说道:“不行!我是瞒着师父来的。我必须要把东西给带回去,师父才会高兴的!”
顾千秋:“……”
作为一个已经把《渡生录》用完了的人,顾千秋带着三分不太真心的愧疚,叹了口气,骤然出手!
姑娘根本没反应过来,眼睛一翻,晕死了。
顾千秋跳下树,一拍衣袍,信步过去。
仇元琛道:“人呢?就不管了?”
顾千秋道:“挂树上也挺好的,一会儿打起来她也死不了。”
仇元琛道:“也有道理。”
郁阳泽微微错了两步,直接到顾千秋身侧三十厘米外停住,偏头,幽幽问道:“师父,我很可恶么?”
仇元琛脑袋上冒出一排:“???”
顾千秋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随即就反应过来抑郁郁阳泽在说什么,心里闪过一丝古怪,语调和内容充满了息事宁人:“你不可恶,我最可恶。我看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要赶不上吉时了。”
Chapter 59
“这一路人也太多了吧!”
顾千秋第不知道多少次差点兜头撞上路人,忍不住叨逼叨。
比起山下的人迹罕至,越靠近婚宴大殿就越摩肩接踵,不光有各门各派来赴宴的弟子,还有许多提着木棍、杀气腾腾的武僧。
就是来凑热闹的小沙弥不多,几乎没有。
大概是琉璃也知道,自己这行为见不得小和尚。
郁阳泽轻巧一伸手,把两个人换了个位置,将顾千秋藏在靠墙的路一侧,确保不会再有不长眼的挤到他柔弱的师父了。
仇元琛莫名其妙:“天碑无上结婚,还是个和尚。你敢说你不想凑热闹么?”
顾千秋哑声了。
若是他曾经的修为在身、或者跟这和尚没谈过恋爱。
那这个热闹他是非凑不可的。
不光自己来,他还要带着郁阳泽和仇元琛一块来。
靠墙的路不太好走,碎石太多,顾千秋一个踉跄后扶住墙,崩溃烦躁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郁阳泽已经伸手扶住了他。
顾千秋心中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但他还来不及思索,仇元琛就又开口了:“这有什么?仙盟盟主都来呢!”
顾千秋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转移了。
他先是想“我确实来了”,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严之雀?他来做什么?!”
仇元琛莫名其妙:“人家现在是盟主大人,天碑探花郎要结婚,他亲自来道贺啊。”
顾千秋却道:“噢,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我说琉璃怎么敢孤身进黄泉,也不怕鬼众抄了它琉璃寺么?他本人倒是活佛在世了,可这寺中那么多小沙弥,青雾镇上也凡人云集,黄泉鬼修发兵,他肯定捞不到好处。原来是早跟仙盟搭上线了。”
“你是说,仙盟要跟对曾经的苍恒鬼蜮一样,对黄泉出手吗?”
“大概。”
“但是为什么?苍恒鬼蜮覆灭之后——唉,先说好,我没有看不起凌晨的意思——好吧,我就是看不起他。现在黄泉完全不成气候,仙盟为什么要对他动手?”
“大概是姓严的自己也觉得,那位置坐得烫屁股吧。”
三个人聚在一起冷笑半晌。
顾千秋骤然看向仇元琛:“不对啊!你是离恨楼主,天碑第四,重要战力!他事先没跟你通气?”
仇元琛道:“自从你死了之后,姓严的当家,离恨楼若不是因这把轩辕剑,早都被逐出五大仙门了!还有,我现在第五,不要强行抬高我的排名。谢谢。”
顾千秋转头看向郁阳泽:“你也完全不知情?”
郁阳泽本来在偷偷做小动作,猝然被问,做贼心虚地顿了一下,继而小心抬眸,发现顾千秋并没有发现他的胆大包天,就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头。
顾千秋感慨:“哎——你这代盟主当的!徒儿啊,要不你再勤学苦练些?早日登上无上榜,哪怕是第十呢,都能继承我的遗志,把盟主的位置拿回来啊!”
郁阳泽:“……”
仇元琛:“……”
怎么办?这个人好像真的觉得他们是不够努力才止步的!好像真的觉得天碑是随便用功就能上的!
郁阳泽乖巧点头。
但仇元琛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不怼两句就要活生生憋死了:“你就这么确定严之雀会老老实实交出位置?还有那姓令狐的,天碑榜首呢。”
顾千秋笃定道:“当然了。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什么?”
“当然是怕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算账啊!”
对话之际,三人已经行到了礼堂外面,顾千秋率先上前,道:“说实话,老仇,你当真觉得令狐良剑高不可攀?未必吧!”
郁阳泽就跟在他身侧,帮他撩了一下前帘,门槛太高,还任劳任怨地当了根人形的拐杖。
而仇元琛被这一句话说得心弦一动。
不是,绝对不是。同样都是天被榜首,但给人感觉完全不一样。
面对令狐良剑,相信其他九个人的想法都会是“彼可取而代之”。
而当初顾千秋在时,所有人的想法都是“这狗日的!快离他和他的天碑远点!”
顾千秋一脚踏进礼堂大殿,忽然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啪叽一滑。
若不是郁阳泽眼疾手快,他此时肯定已经摔了个大马趴。
顾千秋:“……”
顾千秋扭头,不可思议地低声问道:“他怎么在这儿?”
郁阳泽顺着他目光一看,南门明珠正背对着他们,跟另外几个人说话。
刚刚仇元琛古怪的样子骤然有了解释,阳泽明白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将遮遮掩掩、做贼心虚的顾千秋扶进殿中,痛心疾首地道:“师父,你……”
顾千秋低声心虚:“哎呀这个,我跟他只在一起了两个月,我可以解释的!——不对,我跟你解释个屁!大人的事你少管!”
他端出一张凶恶的脸,欲盖弥彰地骂完了小徒弟。
仇元琛就从他另外一边冒出来了:“‘太极生天地’,我本来应该很震惊的。但是一想到你连和尚都搞过了,我就一点都不震惊了。”
顾千秋:“……”
郁阳泽本来只在马车上听了一耳朵,一直没机会深问。
现在骤然听见,差点呼吸停止当场去世。
果然,所有事情,都会往最不愿意的方向轰然滑去。
顾千秋心虚地说:“这个也只有三个月……”
郁阳泽一抬手,语气超脱平静:“大人的事,不必和我解释。”
顾千秋感动地拍了拍他:“好徒儿,咱们翻过这一茬。还有你,老仇,以后绝不能再提了,听见没?”
郁阳泽那张素来“似有顽疾”的脸差点没绷住。
啊?我让你不解释了,你就真的不解释了?!就真的、真的没有一个字要跟我说吗?啊──?!
顾千秋已经一低头、一猫腰率先钻进去了。
这段时间,仇元琛已经和郁阳泽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虽然他们都挺讨厌对方。
但不得不说,他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彼此最了解对方处境的人了。
仇元琛拍了拍郁阳泽的肩膀,意思是:他就是这种人。反话没用,阴阳怪气没用,傲娇也没用。认命吧。
而郁阳泽:……
顾千秋还没站定,就被追上来的仇元琛一把推向角落里。
仇元琛低声道:“你没名没分的,自己躲着些,小心被人看见。他们到时候要杀你灭口怎么办?”
“……”顾千秋真就找了个角落坐下,但沧桑道,“老仇,那叫没有请帖。”
他这种请帖上没有写名字的,是不配单独拥有一张席位的。
还好他也不是真来吃席的,索性往角落里又缩了一点,忽然看见一到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悄无声息就摸过去了。
“诶?”殷凝月下意识给他让位置,“你也来啦?”
不过她刚刚让开,秋珂就挤进了两人中间,那小小的角落根本塞不下三个人。
她倒是也不介意,笑嘻嘻地打招呼:“代盟主夫人好啊。”
顾千秋:“……其实也不是。”
秋珂惊讶:“原来是和仇楼主。”
顾千秋:“……那倒也没有。”
秋珂很善解人意:“我懂了,原来是尚在考察。那道侣大事,自然要找志同道合、缘法相济,可以彼此共证大道的,谨慎些好。”
她说得很有道理,她有道理就有道理在,她一点道理都没有。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就发现──
秋珂虽然在和他说话,但身体偏向却更向殷凝月那边,肩膀线条和头的倾向都代表着,她虽然在跟自己说话,但十分之九的注意力都维持在殷凝月身上。
但那种注意力并不紧张,没有敌意,像是随性而专注的凝视。
她在无时无刻地确认,殷凝月待在她身侧,并且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一方小天地。
顾千秋心中闪过一丝古怪,然后飒然一笑。
秋珂有一瞬间的凝滞,下一秒就被顾千秋很不讲礼貌地掀开,然后硬生生坐在了殷凝月身边,笑眯眯地说:“姐姐。我好想你。”
秋珂几乎像是被入侵了领地的大型野生动物,有一瞬间甚至都没压制住杀意。
他们前方的郁阳泽和仇元琛同时回头,她才像是刺猬一样,缓缓收了身上的尖刺。
顾千秋是亲自将殷凝月从人间极乐宫给捞出来的。
也就是运气不好,他现在自身难保,不然肯定是要收入门下的。
可不能让她出了虎口,又入狼穴。
哎,可惜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然必定得让老铁把秋珂给整走了,好好问上一问。
不过殷凝月何等观察人心的好手?
当即看出顾千秋的意思,朝他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顾千秋稍微放心,但看秋珂更加不顺眼了,道:“女侠,你揣着名帖来的,别跟我们坐地上了,快入席吧。”
秋珂:“……”
她的目光很冰冷,但顾千秋并不怕她看,两人对视了很久。
直到殷凝月轻声道了一句“秋珂”,她才终于飒然一笑,好脾气地表示:“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好么?”
殷凝月点点头,秋珂才终于扭头入席了。
Chapter60
还好琉璃没真的离谱到太离谱的程度。
这个礼堂中只有坐席和级阶梯的平台,没有一点佛像或与禅宗有关的东西。
若不是大家刚刚一路顺着山门上来,光看这里,是不会有人把这喜庆的大殿跟天下第一寺联想到一起的。
秋珂不知道第多少次将她桌上的茶水、水果和小点心端过来。
但每一次都被坐在外面的顾千秋截胡了,他还要礼貌道:“多谢多谢,但是我真吃不下了。”
秋珂不愿意当着殷凝月的面跟他吵架,露齿一笑,森白的牙齿好像要将顾千秋直接嚼碎了咽下去似的。
顾千秋彬彬有礼:“诶,我看你桌上的小核桃不错。端过来吧。”
殷凝月似乎有些紧张,但也似乎是有些好笑,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最终无奈地一扶额。
两人挤在角落里,顾千秋挑了两个品相好的荔枝递过去,问道:“在同悲盟感觉如何?”
殷凝月一张口,顾千秋率先堵道:“不必有太多顾虑,咱们关系那么好,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同悲盟呆不下去,我在江湖上还认识不少朋友。”
殷凝月一笑:“当然没有!”
她看起来比在合欢宗的时候少了三分愁绪,整个人明媚起来,发着光似的:“师父和师姐都对我极好,我很满意。”
说罢,她怕顾千秋不信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满意。”
顾千秋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真的没一丝被强迫,稍稍放心。
两人各自嚼了一阵水果,顾千秋忽然挑了一下眉毛,问:“你就不好奇我的身份么?”
殷凝月轻轻摇头。
顾千秋追问:“真不好奇?”
殷凝月无奈:“怎么跟秋珂一样……那肯定是好奇的呀。但是,就算你说了,也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吧?我认识的是你,也不是你过往的身份,没差别好么?”
顾千秋很满意这个回答,笑着道:“那确实。等日后,我一定告诉你,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殷凝月很捧场:“那我等着。”
礼堂逐渐座无虚席。
顾千秋很没素质地扯过大殿中垂挂的红色纱幔,把手上的水果汁擦干净了,轻声道:“要开始了。”
前方,仇元琛身侧坐的就是南门明珠。
不过因为离恨楼主严防死守,他是一眼没看见顾千秋。
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人为什么会毫无灵力登上天碑良玉榜,又在瞬间落榜──他以为这个叫季清光的小鼎炉已经死透了呢。
却没想到会跟到这里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南门明珠缓缓念道,“我以为,能叫当今‘无情一道’集大成者俯首的,会是更厉害一些的人物呢。”
他讽刺的棉里带刺,一看就是对仇元琛积怨已久。
而堂堂离恨楼主早习惯被姓顾的各路前男友敌视了,兀自坐得八风不动,一提嘴角,专克这种人:“哦。”
南门明珠眉梢一动,还以为仇元琛是无言以对了。
但没想到姓仇的下一秒就道:“你倒是喜欢厉害的,可惜守不住啊。所以,人呐!找道侣的时候不能光看别人的条件怎么样,还得看看自己的条件怎么样。姓俞好歹的有张脸,姓令狐的好歹天碑榜首。你呢?你有什么?不会有一腔‘我好爱你呀’的深情吧?”
郁阳泽在另一侧听得提了一下嘴角。
而且他笃定仇楼主光靠一张嘴就能大杀四方,暂时没打算帮忙,又端起一叠小点心放到几个纸人头上。
它们哼哧哼哧,抬着碟子就挪到顾千秋面前了。
大殿内许多人都在说话,趁机交流感情或者等着好戏上演。
没人关注到这一碟会动的小点心。
顾千秋本来已经吃了三分饱,不想再吃着些没油水的了,但肚子里全是水果,看见一碟小桃酥,觉得不错,就端起来了。
南门明珠脸色不算好看,似笑非笑的表情消失,静静盯了仇元琛十几秒,才缓缓道:“原来你知道。”
仇元琛欠登儿而礼貌地颔首,等他继续说。
南门明珠却平静地问:“是千秋跟你提的么?”
仇元琛其实也是半柱香前刚知道的。
他没想出个对策来,但南门明珠却好像有了自己的判断,一低头,像在喃喃自语:“他跟你提过我。那是不是,我在他心里也有一席之地呢?”
仇元琛当即表示:“那肯定不是啊!”
他一指郁阳泽:“千秋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最记挂的人,正坐在那儿呢。”
南门明珠脸色难看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隐秘的杀意。
而郁阳泽抬着下巴,把这个名头给领了,甚至笑了一下,挑衅意味十足──好像他们虽然还坐在这里,但神魂已经掐得不可开交了。
顾千秋递出去一块桃酥,莫名其妙:“他们在说什么啊?”
殷凝月连连摆手,示意自己真的吃不下了,顺着转移顾千秋的注意力:“不知道。感觉不像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好像要打起来了!”
顾千秋果然把小桃酥摔进了盘子里,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郁阳泽这边:“这狗东西敢这么瞪他,以后有机会非得把他头拧下来!”
他眼不见心不烦,刚一扭头,就看见大殿进来了一个人。
此人浅色衣衫,肤白如玉,带着一身山间晨露进来,裙摆一动,就像是晚霞一片映红整个大堂,尽生华光。他面容姣好,进来后就环视一圈,然后精准无误地看见了──顾千秋。
他几乎没有打顿,直接走向那个方向。
拜这美人所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顾千秋再要往角落里缩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郁阳泽霍然起身,侠骨香“铮!”地出鞘一顿。
俞霓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但下一秒,仇元琛掏出轩辕,“哐!”的一下也拍在桌上,意思非常明显。
南门明珠此时终于得见“季清光”真容,但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倒是俞霓这个状态,让他心生疑窦。
不过这个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礼堂的门又开了。
这次山呼海啸、众星捧月地走进来一道身影。
他穿着青色的衣袍,大概是因为出席隆重典礼,所以身上的配饰稍多,色彩搭配非常和谐,头顶一个青色的发冠,若不仔细看只会觉得那是一块璞玉翡翠,但仔细一瞧,就能看出一条青蛇的造型。
正是当今仙盟盟主──严之雀。
此时他出场的架势,岂可与在同悲盟中同日而语?
身侧围着的修士无边无际,进门的时候好悬将这巨门给堵得水泄不通,几乎所有仙门百家的家主都想在他面前露上一脸,热情又殷切地寒八百年前的暄,而严之雀一直端着含蓄的笑意,却一言不发,昂首挺胸地率先进了大殿。
直到所有人都把目光停在他身上,然后起身行礼。
这是仙盟初立时,立下的规矩。
当初顾千秋当盟主,他个人很不喜欢繁文缛节,就把这个见礼给废了。但严之雀上位之后,不知怎么潜移默化的,这礼又回来了。
不过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没人故意去对比这个。
郁阳泽和仇元琛没动,显得很突兀。
但他们一个首徒、一个天碑,似乎也有某种不行礼的底气,他们之间如何龃龉且不说了,外人总是不敢置喙的。
但顾千秋身无灵力,更别说严之雀环视一圈之后,就看着他。
除了徒弟和老铁都站起来弯腰了,他没有身份,再坐就很怪异。
顾千秋就是再不想,也不能在事情没办成之前就坏事。遂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弯腰,忽然被人死死搀住了。
郁阳泽扶着他,用不轻不重的语气,又确保整个大殿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平静地说道:“严盟主,你受这个礼,也不怕折寿。”
顾千秋心中一乐。
要是真有这个功能,他倒是愿意一弯腰,把所有前男友原地超度了。事情也能变得简单点。
严之雀微微眯眼。
大殿中的氛围缓缓被拉紧,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噤声等着事态的发展。
仇元琛刚想起身,忽然角落里传来了一阵大笑。
那是真心实意的、绝无半点表演作假的大笑,以至于众人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少年一边趴在案几上抖肩膀,一边“哐哐哐”地锤桌子,俨然笑得不能自理的样子。
而他身边的座位上是个姑娘,也是年轻得很,面容极盛极妖,却完全无媚,眼尾斜飞着向上走,透出一股刀锋般的冷意。
她双手环胸,微微让开一点,身体力行地表现了对此人的厌恶之情,迎着众人奇怪的目光开口:“我跟他不熟。”
少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几次众人只觉得他要一口气上不来,当场抽过去。
但他最终还是坚强地没有死,好容易才匀了一口气出来,道:“我笑点比较奇怪而已,不必管我,你们继续,继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
严之雀站在大殿最中间,凝目看了他们很久,终于在狂笑声渐止的时候,轻声道:“旧府,凤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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