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真像啊。
真像那个杀了他全家的男人。
谢清遥的目光,渐渐锋利:“丑话先说在前面,这个世上,你想利用任何人都可以,只要你谎话说得够真,骗术够高明,把我骗了都可以。
但你永远别骗他,永远别伤害他,永远别寒了他的心,明白么?”
小石头紧张得吞了口唾沫:“明明白了。”
谢清遥将小石头放在了地上,“锅里的饭菜可以吃了,你自己吃。”
话说完了,谢清遥去了主屋。
沈星河醒来时,已经很晚了。
他睁开眼发现屋子极黑,脑海里刹那想到一些血腥残暴的画面,他第一反应是瑟缩了下。
“我在这。”谢清遥的声音轻轻的,他说着话,自他的背后环抱着他:“宝贝不怕,我在的。”
沈星河紧绷的心,刹那放松了。
他呼出一口冷气。
这才发现身上已经换了干净舒爽的里衣,炕上的温度暖暖的,他轻声问:“几更天了?”
谢清遥:“天快亮了。”
谢清遥的声音没带着沙哑稀疏的睡意,咬字清晰。
沈星河好奇的问:“你怎么没睡?”
谢清遥没说话,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室内静悄悄的。
沈星河静静的想,要怎么和小疯子开口让小石头留在这。
毕竟,这小孩的爹,杀了谢清遥的全家。
沈星河不能不顾及他的想法。
“小石头和谢老三睡在一起,你放心。”他说。
像是心有灵犀般的,反而是谢清遥先开了口。
沈星河有些意外。
谢清遥的鼻尖贴着他的后颈轻轻蹭了蹭:“我不会为难他。”
他去找他的手,轻轻的将他的手握住,十指交缠在一起:
“我适才瞧见,小石头偷偷握着你的手来着,他似乎拿你当娘亲了,若你喜欢他,我们收养他当儿子,好不好?”
沈星河满脑子想的都是小疯子在憋什么阴谋。
对,阴谋,这一定是阴谋。
因为小疯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收养一个杀了他全家的人的孩子当儿子。
且不说他会不会担心这个孩子养不养的熟,只说小石头这满嘴谎言,一肚子坏水儿,谢清遥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这个怪小孩的。
小疯子一定是在下一盘大棋。
沈星河的脑筋以暴风般的速度旋转。
反派最喜欢的干的事情之一就是把仇人的孩子养大,日以继夜的,不厌其烦的,告诉这个孩子,反派的仇人有多么的卑鄙无耻,人人得而诛之。
反派会用仇恨灌溉这个孩子,最后,派出这个孩子去跟仇人自相残杀。
在两个人打的两败俱伤,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反派隆重登场了。
反派甚至会很贴心的对地上的两个人,将自己的邪恶计划全盘托出。
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不跳过任何一个环节。
在交代清楚之后,反派会在两个人震惊的目光之中,选择先结果了那个爹。
但结果之前,反派不知是处于临终关怀,还是什么原因,总之,反派一定会很人性化的给恨之入骨的仇人留一个交代遗言的机会。
亲生父亲和孩子朝着对方的方向爬过去。
镜头推进,两只朝着对方的方向递出的手,此刻一定要给个大特写。
这两只手看似咫尺,但永远不会触碰到。
亲生父亲通常会说,“孩子啊,我找了你很多年!你喊我声爹吧!喊我声爹,我死也瞑目了!”这样的话。
这个时候,孩子一定会失声,不知名的某种原因,他就是喊不出来。
哎,我就不。
当反派一剑结果了那个爹的时候,这个孩子才会突然之间,且毫无预兆的,爆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爹!!!”
但那个爹通常已经咽气,再也听不到儿子喊他了。
镜头再次推进,只剩下孩子的一只手在空中颤抖。
当反派持剑决定要结果这个孩子的时候。
在这时候,一定会杀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anyone。
这个人出现的目的,就是对那孩子大喊一声:“快跑!”然后就对反派自送人头。
悲壮值和惨烈值一定要拉满。
孩子含泪跑了二里地,奔跑途中,孩子爆发出惊人的体力,惊人到仿佛适才被打趴在地筋疲力尽,看着亲爹死亡束手无策的人是另外一个人。
孩子一路狂奔,再狂奔。
这个时候一定会出现一片树林,这个孩子一定会进入树林之中。
然后屈膝跪下,张开双臂,仰头爆发出无能狂怒,振飞林中飞鸟。
镜头鸟瞰方向打下来,旋转旋转再旋转。
至此之后,孩子幡然醒悟,决心要扳倒反派为亲生父亲报仇雪恨。
想着想着,沈星河暗暗钦佩自己的超高想象力了。
诶?不然不开木匠铺子了,开个戏班子,导戏去吧?
男一肯定是漂亮哥哥,那是票房保证。男一找谢老三,他最擅长无能狂怒。
反派不用愁,他这人人反派,如今连温柔的花花都染指杀戮了。
他开始神游太虚了,两只眼睛往上翻翻,满脑袋光怪陆离。
长久之后,才回过神来。
反正总之一定是这样!小疯子一定是想下这种棋。
但问题是一般都是襁褓的婴儿,或是不记事的年纪把这个孩子养育下来才是。
绝无可能是弄一个完全清楚自己来历的孩子。
小疯子到底是下什么棋。
“怎么不说话?”谢清遥轻声问他。
沈星河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在想什么?”
沈星河在想的事情挺复杂的,一时不太好跟谢清遥阐述明白。
“别有顾虑,我不会利用他什么。”谢清遥将他抱得很紧,说话的时候,鼻息扑在他的颈上,他有些痒痒的。
“我之所爱,亦为小疯子之所爱。”
他说。
他声音轻轻的,紧紧的抱着他,他的呼吸有些发沉:
“宝贝恨我所恨之人,将我的仇恨,苦楚,尽数背在身上。
若我连爱宝贝所爱之人都做不到,岂不是太没心了。”
他语气十分郑重其事:“哪怕他是我谢清遥的仇人之子,只要他对你好,孝你顺你,我亦会将他视如己出。”
他轻轻浅浅的笑了笑,将他抱得很紧:“况且那小子聪明。这世上多一个聪明人爱我们宝贝,总归是好事情。”
他将他抱得这样紧,仿佛他下一刻就要消失了一样。
哪怕他是仇人之子,只要是他喜欢的,他也愿意收养。
他就在沈星河的背后,几乎像温暖的堡垒一样稳固。
这是一种近乎于厚重的,浓烈的,安全感。
静了长久之后,他忽然开口:
“宝贝,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你明明胆子那么小,亲手将崔淮虐杀”
“你别说。”沈星河忽而肩膀紧了紧,面带惊恐:“别提虐杀。”
“你那么恨他,是因为,你知道是他给李荣出的主意,是么。”
“嗯,对。”
“你几乎对崔淮恨之入骨,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没有。”沈星河不准备告诉谢清遥另一个原因。
那个老梆子,在原文里折辱过谢清遥,他不想说,无论今日,明日,还是很久以后,就让这个可能,永远尘封在那个故事之中,没有开启的必要了。
谢清遥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静了长久,谢清遥才轻声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问。”
“那个喷他是什么意思。”
“啊?什么喷他?”沈星河一怔,恍然回忆起月下激情挖坑的画面:“喷他Q?”
“嗯。”他声音低沉:“那是什么咒语?”
沈星河:“五杀,我以为能超神,但结果没超神,疯批了”
谢清遥听他提了超神,他不知何意,却想起谢虎的话,轻声问他:“狐狸绕月,采日月精华,是为成仙。
你挖坑,是真的是为了成神?”
他将声音压得极轻,不仔细听甚至都听不清楚。
沈星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他沉默了。
谢清遥将这种沉默视为一种无声的默认。
他紧紧抱着他:“所以要凑够多少人,才能成神?”
他惶惑极了,不知道他问自己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他试探的问谢清遥。
“只差一个人的时候,要记着杀了我,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污浊尘世。”
他紧紧地抱着沈星河:“只要有你的地方,我化为孤魂野鬼,也不会遍体生寒。”
嗯,小疯子的想象力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他“噗嗤”笑了,摸了摸他的手,“我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他将头往后贴了贴,含着笑意的说:“这辈子,我哪也不去,就跟你一起,死磕到底。”
大清早,谢虎和谢老三爆发了一场争执。
没错,就是谢虎和谢老三。
起因很简单,谢虎昨夜一宿没睡,拎着铲子筋疲力尽的回来,对谢老三抱怨昨夜挖坑毁尸灭迹累够呛的事。
言辞之间,对沈星河很不尊重:“他辛老道昨夜谁去帮手骂谁,挖了一半,他给昏倒了,敢情到头来,那坑还是给我留着的!”
谢清洲冷冷看着谢虎:“你从前跟我哥打完仗之后,清点战场时,也是这么多废屁么?”
谢虎被噎了一口,实没忍住:“三爷,这和战场意思能一样吗?”
“哪不一样?不都是杀敌埋尸么?人若是我二哥杀的,你还有那么多屁加尿么?”
又是屁又是尿,生生噎得谢虎脸红脖子粗,他瞪大牛眼:
“三爷这话什么意思?二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我嫂子做事就没道理了?”谢清洲咧嘴一笑:“你等着,我嫂子醒了,我就告诉他去。”
“不是,三爷您怎么这么讲话,再者,您可是二爷的亲弟弟啊!您姓谢啊!您不姓沈啊!”
“是他自己不认我,我向着他说话,他反过头来噎我,我瞧我嫂子比他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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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虎愕然:“三爷!你真没良心!二爷自小怎么疼你的?替你挨了多少打,背了多少锅?二爷白疼你了,真白疼!”
谢老三:“我就这样,怎么的?你看不惯是吗?有种你给他吹枕头风去!”
“我吹什么枕头风?要吹也是瘦猴吹!”
“我嫂子从不吹枕头风,他才不多管闲事。”
“三爷什么意思,是在说我多管闲事吗?”
“对,你理解的没错,我就是这意思。”
谢虎说一句,谢老三接一句,他谢老三永远抢最后一句。
这导致谢虎也想抢最后一句。
俩人互不相让,站在院子里,最终变成了大吵大闹。
众人习以为常的各自忙碌,一个上前劝架的都没有。
老马肩膀搭条白帕子,抱着残腿蹲在屋门口刷牙,一淬嘴里的盐沫子,起哄:“要毒药吗?我这有啊!先到先得!”
花嬷嬷出来,捅了捅他,示意他别乱说话。
谢清遥和沈星河洗漱好,给他梳好了头发,外面的俩人还在争吵。
沈星河走到门板前,扒着门缝隔岸观火。
谢清遥垂着眼,仔细将沈星河的头发收好。
这才挑帘来到小厅,他问沈星河,要不要收养小石头。
沈星河回头看向谢清遥。
昨夜,小疯子的诺言一定是真心的,他并不怀疑。
但是诺言总归是诺言。
行动,才是真实的。
那毕竟是仇人之子。
收养一个孩子,责任重大。
这不是一腔热血能完成的事,而是需要将这一腔热血化为细碎的露珠,经久绵长,日以继夜的悉心灌溉。
过日子是平凡而琐碎的生活,锅免不了碰勺,连谢虎和谢老三都有可能站在院子里吵架。
稍有不慎,这孩子会养出仇来。
到那时候,可便是仇上加仇了。
又况且像小石头这种缺爱的孩子,除非赋予他极大的安全感,否则根本养不熟。
可小疯子的一腔热忱,一腔温柔,尽数留给了沈星河。
他连对谢老三都表现的很冷漠。
所以,收养小石头的事情先放一放。
先观察一下。
他说:“不急,咱们是不是先给他起个名字?”
谢清遥若无其事的撩衣摆坐下了:“就叫谢舞或谢弄,这是一早定过的事情。”
“这啥破名啊,那时候我是真没好意思跟你说呀,太难听,太难听了简直是!可以说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名字!”
谢清遥气势全无,看向沈星河:“我觉得很好听。”
“这绝对不行。”
他走出去,穿过激情争吵的谢虎和谢清洲,把房间里的小石头叫过来。
小石头被叫到小厅,时不时回头去看门外的谢清洲和谢虎那边的争吵。
沈星河:“小石头,你后面就要上私塾了,我们要给你取大名了,小石头就当乳名好了。”
小石头点点头。
沈星河:“你跟谢大哥哥姓,好不好?”
小石头目光一动,他下意识觉得激动,甚至荣幸。
他满怀激动的抬眼去看谢清遥。
见他眼中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
小石头失望了。
嘁,拽什么拽,谁稀罕。
小石头看向沈星河,见沈星河的脸上浮动着亲切的笑意,晨光正好打在他的身上,他浅笑盈盈的望着小石头。
还是沈大哥哥好。
小石头想跟沈大哥哥姓。
可沈大哥哥摆明了是想拉近他和谢大哥哥的关系,小石头若是拒绝,便是他不懂事了。
小石头点头:“好。”
沈星河看向谢清遥:“除了谢舞和谢弄,你想个别的吧。”
谢清遥垂眼看着小石头,“轻舟已过万重山,不如叫谢过。”
沈星河愕然看向小石头,扬眉:“过儿?”
小石头也昂头望着他:“沈大哥哥?”
虽说院子里站着两只争吵的沙雕吧,可这他妈不是神雕侠侣!
沈星河皱眉看着谢清遥:“这个不行,再换一个!”
谢清遥凝视小石头,缓声道:“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
他望着沈星河:“谢得雨,谢放,谢冲,可有合你意的?”
“为什么永远是动词!”沈星河忍不住了,看向谢清遥:“谢朝都比这个好听!你怎么会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谢清遥被噎了,但他没有像谢虎那般恼羞成怒,而是试图讲道理:
“很难听吗?谢得雨,谢放,谢冲,这都是有意头的。”
“那俩先不提,就说得雨是什么意思?!还不如叫得福,起码还喜庆!”
沈星河眯眼审视谢清遥:“哦,我知道了,你故意的是吧?”
谢清遥一愣,扬眉:“什么?”
沈星河眯眼:“故意给他起这种名字是吧?”
谢清遥冤枉:“我没有,我真的认为这几个名字都很好听。”
沈星河将信将疑的看着谢清遥。
谢清遥站起来了:“真的,轻舟已过万重山,所以,沈过。他日卧龙终得雨”
谢清遥一遍遍给沈星河解释,他真的是认真在取名。
最后,他竖起三指:“我对天发誓,我绝无羞辱之意!”
小石头立在一旁,望着谢大哥哥,心想:
【嘿,看看你那个样子吧,哼,昨夜你把我拎起来的时候态度很嚣张啊。】
小石头想了想,不如趁这时候加把柴,让沈大哥哥认为谢大哥哥就是在故意给自己取很难听的名字。
【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说,显得自然些呢?】
谢清遥不经意回首一瞥,见小石头嘴角勾勒一抹笑容,两只眼睛滴流乱转。
他突然就静下了。
他扬眉,流露一抹狡黠笑意,轻轻扯了扯沈星河的袖子:
“你瞧,孩子在笑话我呢。”
沈星河一愣,看向小石头。
小石头震惊,万没想到谢清遥来了这么一句。
小石头连忙否认:“我没笑话谢大哥哥。”
谢清遥坐下了:“哦?那你是在笑话你沈大哥哥了?”
谢清遥看向沈星河:“来,星星,且先冷静,咱们坐下来说话,你瞧,孩子都笑话你了。”
小石头气得浑身发抖,朝着谢清遥龇牙。
谢清遥唇角衔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望着小石头。
沈星河此刻正负手昂头,佯装在想一个好听些的名字,余光望着谢清遥和小石头两个人虎视眈眈的对视。
观察完毕。
所以,收养的事情真的需要放一放。
小石头的名字最终没有想好。
因为沈星河很清楚的意识到,比起取名,让小疯子和小石头慢慢相处才是更重要的,如果小疯子真的和小石头相处不好,那收养的事,便就算了。
才吃过早饭,方文道登门了。
他自不是空手而来,带了满车的年货登门,顺便去找谢清遥议事。
这一次,方文道的态度诚恳多了,手里拿着本《孙子兵法》,主动去了小厅询问谢清遥自己看不明白的地方。
看来上一次关于“孙子小文咔嚓了”这句话,有触碰到老文的灵魂深处。
众人围在马车前瓜分方文道带来的礼物。
方文道之前来伺候过谢清遥的腿疾,对辛子明和辛子静自然熟悉,给两个小孩备了不少的衣裳鞋子以及烟花炮竹。
但忽略了小石头的一份。
沈星河回头看了一眼小石头,他只是偷偷瞥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去了房间里。
宋氏拽着沈星河的胳膊,说给子静的那份儿他留着,子明那份要让给小石头。
宋氏手里抓着一个做工精致的虎头帽子,非要叫小石头过来戴。
他大嗓门,一嗓子吓得沈星河一激灵。
“小石头!快过来!哪了?又去哪淘了。”
沈星河摆摆手:“宋姨,咱别客气,我带小石头下山去买就是了,正好我一会要去铺子。”
“买啥!花那个钱干啥!”宋氏不由分说扯着沈星河:“拿着拿着!”
辛子明盯着那虎头帽子,他想要这帽子,他轻声道:“娘,我想”
宋氏一记眼刀递过来,辛子明马上不想了。
沈星河跟宋氏推辞大半晌这才逃出生天,他慌张去了小厅,见方文道正站在谢清遥面前背书。
谢清遥抬眼望向沈星河:“怎么了?”
“我想带小石头下山买些衣裳,我顺道去趟铺子办点事,晚些回来。”
谢清遥:“我随你一起,你去铺子办什么事?”
沈星河神神秘秘的望着谢清遥一笑:“你过几天就知道了。”
方文道捏着《孙子兵法》,表情无助:“那我怎么办?这里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
方文道紧张得望着谢清遥:“我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年就要上任了,到时候万一地方官员有人问我军策怎么办?”
谢清遥拍拍方文道的肩膀:“你随我同行。”
四人最先去了柳氏绸缎庄。
柳氏绸缎庄的掌柜的认识方文道,见府尹登门,立刻亲自接待。
柳掌柜拉着方文道的手一个劲儿的说,您缺什么,遣下人来一趟就是了,何必亲自登门呢。
方文道缺的是心眼子,怎么应付各路地方官员的心眼子。
他小胖手一挥,驱走掌柜的,拉着谢清遥去角落急急可可的问话。
小石头一进门,第一眼就往先前那挂着虎头帽子的地方看过去。
可是虎头帽子已经变了花样了,和他那顶不一样了。
沈星河看假装没看到小石头眼中的失落,问掌柜的:“虎头帽子还有吗?我上次来买过的,最好是和上次一样的。”
小石头听得这话,眼睛一亮。
沈星河给掌柜的简单描述了一遍上一次买的样子,小石头也插嘴,也在尽量给掌柜的描述。
“那个虎头帽子眼睛大大的,耳朵立着的,外面勾了一层白色的毛。”
小石头说。
123
掌柜的马上让伙计去找,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不少虎头帽子,做工都是一流的,丝毫不逊色从前那一顶。
小石头看了看,眼中黯淡了不少。
他看向沈星河:“没事的,沈大哥哥,我不要了。”
沈星河:“这些没有你喜欢的么?你瞧这个,也不错。”
小石头摇头。
小石头只想要他那一模一样的。
这大概是小孩子没有任何原由的执念。
沈星河挑了一顶,戴在小石头的脑袋瓜上,他垂着脸,把帽子扯下去了。
沈星河又换了一顶,戴在小石头的脑袋瓜,这一次,帽子还没落在他脑袋上,被他躲开了。
这换宋姨,高低得给他来个大逼兜,斥他一声:倒霉孩子,真不听话。
掌柜的用哄孩子的语气哄着小石头:“小少爷,这个做工可是上乘的,用狐狸毛勾的,之前你买的那个是羊毛,不如这个值钱。”
沈星河就那么盯着小石头。
小孩子眼中对物品的价值没有分别心,在他眼中,那虎头帽子赋予的意义一定是有不同之处的。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母亲突然回来,还破天荒给他带回了一个书包,他还记得自己收到这个书包时候的激动和雀跃。
他背着书包上学,恨不得把书包顶在脑袋瓜上,就盼着有人问他一句:哟,背新书包啦,谁给你买的。
然后他会大声的说,是母亲给买的。
很可惜,无人问津。
但,那也丝毫不影响他爱了那书包很久。
因为这个礼物,被赋予了爱的证明,所以显得意义重大。
但小石头再成熟,到底是个小孩,此刻闹起了脾气,沈星河跟他讲道理也没用。
他让掌柜的给他量尺去了。
给小石头买好了衣裳鞋子,他们去了木匠铺子,沈星河和谢清遥说要给小弟们发红包,便神神秘秘的把佯装忙碌的老莫和陈氏兄弟叫去了后院。
明显不想让谢清遥知道。
谢清遥便也没问,和方文道讲解《孙子兵法》:
“战争,意味着流血与牺牲,每一个战士的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家庭。
于家,他们是母亲的儿子,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
于国,战争所消耗的物资庞大,仗打得再风光,百战百胜,也不算上乘。
最上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所以,如何从利益冲突,转变为共赢,各取所需,能做到兵不血刃,这才是上策。
这便是,‘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但是”
谢清遥忽然顿住,见小石头双眼发亮,两个人目光对视到一起,小石头站起来了。
“谢大哥,我想去茅厕。”
谢清遥应了一声,小石头独自跑出去了。
谢清遥回头看了一眼小石头,也出去了,方文道拿着兵书跟着谢清遥身后。
方文道有些好奇:“那小子干什么去?不是去茅厕吗?怎么绕来绕去的。”
两个人跟着小石头一路去了酒楼后面,又行一阵,见小石头扭头去了一条散发着浊臭的巷子。
那巷子里躺着十五六个小乞丐,最里面的坐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脑袋上带着一顶虎头帽子,正是小石头沈大哥哥给他买的那顶。
虎头帽子脏了不少,少年脑袋大,把虎头帽子绷开了线,勒在他脑袋上显得有些滑稽,不过有帽子御寒总比没有强。
小石头走过去,有个小乞丐哄笑:“哟,小石头,这是上哪个绝户家给人当便宜儿子去了?
捞了这一身好看的棉衣?”
在小乞丐们的眼里,被收养,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甚至有些丢人。
因为愿意收养孩子的人大多是生不出孩子的家庭,去了新家不单要看人脸色,还要给人家下地干活。假如运气不好,养父母治好不孕的疾病,一旦生儿育女,他们会面临着再次被抛弃的局面。
这些小乞丐,有不少曾经经历过这些,所以,他们宁愿流浪。
小石头朝着坐在里面的少年笑了笑:“癞子哥,你最近好不好?”
癞子抬眼看着他:“怎么?你皮又痒了?不就是为了找我要这帽子么?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这帽子谁捡的就算谁的,这就是我的!”
癞子说着话,将头上的帽子揪下来,放在手里晃晃,不屑的看着小石头:“你再跟老子废话,老子还打你。”
有人凑到癞子身边去,抬手给癞子扒头上的虱子,谄媚的笑:“我瞧他就是不长记性,上次没挨够打。”
小石头挤着笑脸:“癞子哥,我找到一个私塾,那地方不用交钱,能学识字,还管午饭,你们要不要去啊?如果想去的话,我可以跟先生举荐你们。”
“管午饭?”众乞丐看向小石头。
方文道和谢清遥站在巷子的拐角处。
谢清遥冷眼看着方文道:“你可知他在干什么?”
方文道扒着墙角回头,茫然看着谢清遥:“在干什么?好像是要那个帽子。”
谢清遥微微俯身朝着方文道压过来了,表情阴鸷极了:“他在试图用,‘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眯眼,眼里仿佛淬着烈火:
“他在谈条件,小石头取帽子,给小乞丐举荐去私塾,小乞丐换得午饭,试图以此获得共赢,各取所需。这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方文道心里发怵,连忙一笑:“我学着,我好好学着,我看这小子咋说的,我生好学着”
谢清遥笑着道:“这你倒不用学,这小子听话听一半,活该挨顿揍。”
话音未落,里面传来了小石头的惨叫声。
一群乞丐将小石头扯过来,如雨点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
这些乞丐打人很有经验,怕事情闹大,所以他们不照脸下手,拳头只精准砸在小石头的肚子和屁股这些看不到的地方。
有个乞丐踹了小石头肚子一脚:“说啊!在哪里!现在就带我们去找那个什么狗屁先生!”
小石头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沉声道:“你们得先把帽子给我,我就给你们举荐!”
癞子站起来了,他是一众小乞丐之中最高的,他指着小石头:“给我接着狠狠的揍他!”
他们便更凶狠的去揍小石头。
小石头咬牙捂住脑袋,死挺。
方文道看不下去了,小石头本就矮小,看上去跟他四岁的孙儿差不多身量,他回头看着谢清遥:“不行,这我得管管去了!”
谢清遥有些好奇的望着方文道:“你儿时没打过群架吗?”
方文道摇头:“没有,我自幼寸步不离跟随家父左右,通常都是家父教我做生意,算账,我没什么机会参与斗殴。”
谢清遥:“男孩打架斗殴,除非很小的孩子,否则父母过去干手,对他们来说,是很丢人的事。”
方文道一愣,问谢清遥:“谁是父母?”
谢清遥也被问住了,他皱眉:
“我只说这其中道理。
他沈大哥哥铜锤九虎霸天白虎,座下几多门生弟兄?此地,他沈大哥哥横着走”
谢清遥说到这里,眉间眼底漾着宠溺的笑意。
方文道搞不懂谢清遥在笑什么,他媳妇儿,地痞头子,浑名霸天白虎,这说出来不觉丢人吗?
谢清遥:“小石头若想让大人插手,一早便与他沈大哥哥说了,可是他从未提过此事,算这小子有点骨气。”
众人打了小石头一阵,又是一阵哄笑。
癞子走到小石头的面前,蹲下,从怀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拍了拍小石头的脸:
“这帽子我要定了!上次你来,我跟你说的很清楚了,这帽子是我捡的,谁捡的,就算谁的。
你当时与我说,这是你沈大哥哥给你买的第一个礼物,你他妈骗谁呢?就凭你,一块没人要的烂石头,谁给你买帽子?
你如今穿得人模狗样的,就该好好去人家家里给人当便宜儿子,多干活,少吃两口饭,免得讨人嫌,再被人当做烂石头踢走!”
周围一阵哄笑。
小石头趴在地上,脸上染着砂石,拳头紧紧攥着,满脸屈辱。
寒刀,在小石头的眼前晃动,刀光映在他的脸上。
癞子笑着:“你个臭小子一肚子坏水,我看根本没什么不用交钱的私塾还能白吃饭!你定是框我们的!说来说去,你不过还是想骗这帽子罢了,我告诉你,你再敢来纠缠我,我一刀捅死你!”
谢清遥拍拍方文道的肩膀,喊他走了。
远处,木匠铺围了不少的人,大家知道沈星河来了,都来答谢他昔日的收留之恩,也赶上过年,众人不空手来,也不空手走。
有不少人说要找他买圆桌,说是年夜饭正好用这圆桌摆酒。
木匠铺挤满了人,谢清遥和方文道蹲在对面的檐下。
半晌,小石头回来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尘土被他掸得干干净净,嘴角衔着一丝惬意的笑,丝毫看不出他适才挨过一顿胖揍。
小石头笑着问谢清遥:“咦?谢大哥,怎么不进去?”
他欲往铺子那边走,被谢清遥叫住了。
谢清遥道:“你沈大哥哥开业以来,第一天碰见这么多生意,你最好别去打扰他挣钱。”
小石头:“我去给沈大哥哥帮手。”
谢清遥:“铜锤帮的弟兄在里面,里面人手不少。”
小石头蹲在了谢清遥的左边。
谢清遥看向右边的方文道:“我适才说到哪里了。”
方文道小肉手捧着书:“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
谢清遥:“但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个极为罕见的现象。
当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是你必须要掌握足够雄厚的实力,甚至,能绝对碾压敌人,在这时候,你才有资本去找对方和谈。
否则,你将面临一顿毒打,和惨遭羞辱。”
小石头皱眉,早知道听完但是之后的话了。
他懊恼的揉脑袋,扯到了肚子的疼,下意识,“嘶。”了一声。
谢清遥斜斜看着小石头:“怎么的?”
小石头若无其事笑了笑:“没事,我我腿蹲麻了。”
谢清遥:“找个地方坐坐。”
谢清遥站起身,右膝一痛,踉跄两步,方文道和小石头刹那自左右两边将他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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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问。
方文道神情紧张:“是腿疼吗?”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天色:“啊呀,有点阴天了,这可能是要下雪,快快去酒楼暖暖。”
方文道紧张极了:“我背您好了,来来。”
谢清遥:“不用。”
小石头昂头望着他,眼中也噙着担忧:“谢大哥,你怎么了?腿疼是吗?沈大哥不是说,你的腿疾好了吗?”
他垂眼看着小石头:“只偶尔阴天才会痛,你别对你沈大哥讲。”
小石头点头:“知道了。”
谢清遥站了一阵,稍稍缓了缓,这才带着小石头和方文道朝着酒楼方向走。
来在一间名为百里香酥的点心铺子,掌柜的认识谢清遥,他只说,“老样子,这次要两匣。”对方就明白了。
等候的时候,谢清遥慢声道:“这家百里香酥的点心,这是你沈大哥最喜吃的,但他不喜吃枣泥馅,记着了么。”
方文道和小石头连连点头:“记着了,记着了。”
三人来在酒楼。
只要了一壶清茶。
谢清遥拿出一匣点心,让小石头吃。
小石头惨遭毒打和一顿羞辱,此刻心情低落,抓了块点心,只咬了一小口,闷头不语。
谢清遥看向方文道:“敌众我寡时,要想办法分散敌人。
绝不能硬碰硬。
‘这便是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
要想办法提升自己的作战能力变得更强,如何提升呢?”
他看向方文道。
方文道表情迷茫:“不知道。”
谢清遥:“精良装备是一种方法,武器,也是装备之一,至关重要。”
谢清遥顿住,望着方文道:“你可知为何枪为百兵之王?”
方文道继续迷茫:“不清楚。”
谢清遥:“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小石头不咀嚼点心了,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的偷听。
谢清遥:“敌众你寡,可想办法先于其军中散布谣言,使其内部充满猜忌,乱其军心,从而削弱他们的作战能力。
这便是,攻心为上,攻城次之。
要将敌人引诱到你熟悉的地形去作战,通过不断地引诱敌人,使他们分散,遇到紧急情况,不能前来互相营救。
这便是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
当找到敌人薄弱时,要兵贵神速,一朝出现他面前,杀其措手不及,要记住,你的士气,决定了你这场战争的成败。
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但最后,要给敌人留个逃生之地,不要将敌人置之死地,否则他会穷途末路,拼死抵抗,反而令其士气大振。
这便是围师必阙,穷寇勿追。”
话说完了,谢清遥执起盖碗,掀开茶盖,有雾气升腾。
小石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谢清遥轮廓分明的侧颜。
谢清遥神情慵懒的用盖碗撇开苍翠的茶叶,碗中水波荡着,雾气也四散开来。
那张英俊的脸,渐渐的被水雾模糊了,但倨傲的神采,双眸中暗藏的威仪却是那么的清晰。
小石头静望一阵,除了钦佩之外,又像是被注入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他心中的颓然和消沉一扫而光,霍地起身,双眼流露着诡异的光:
“谢大哥,我累了,想去我舅舅家了,能先回去了吗?”
谢清遥垂眸一笑:“把这点心拿走,一份是你沈大哥的,给他送去。另一份是你的”他微妙的停顿住,精锐的目光落在小石头的脸上:“你可自行安排。”
小石头目光一震。
他愣住了,又很快的回过神来,提着两盒点心匣子出去。
他走到门口忽而顿住,蓦然回首看向谢清遥的背影。
谢清遥倨坐在椅子上,乌黑的衣裳,浅白色的玉带,头簪一支白皙剔透的发簪。
小石头望定他的背影,轻声开口:“谢大哥。”
“讲。”谢清遥没有回头看向他。
“谢谢你。”小石头说。
谢清遥仍未回头看他,语气平淡:
“莫教我失望。”
“好!”小石头转头昂首挺胸的出去了。
谢清遥饮了几口清茶,放下茶碗,也站起来了,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仍在专注记录的方文道。
谢清遥眯着眼,就那么盯着方文道。
望了长久一阵。
方文道记录完毕,稳坐泰山,再看一遍。
谢清遥强忍怒意,再次压过来:“陆大人,别纸上谈兵了,且随我去看看实战吧,好么?”
方文道:“好好好!诶?实战?什么实战?敌人入侵了吗?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小石头手里提着一匣子点心,停在一个小黑乞丐的面前。
小石头老辣的对着小黑乞丐吹了个哨子:“小黑子。”
小黑子昂头,皱眉:“你又回来干什么?信不信我去叫癞子揍你?”
小石头打开点心匣子,捏出一块绿豆糕,咬了口:“我给你瞧瞧这个!我说我从私塾能领来吃食,你们又不信,瞧着,这就是我从私塾领来的点心。”
小黑子站起来了,目光深陷在精致食盒之中五颜六色做工精致的点心之上:“这是私塾给的点心?在哪里领?”
小石头一笑:“我不能说,说出来,癞子准又要打我。”
小黑子一愣:“他打你干什么?他也想知道能在哪领这好东西的呀。”
“小黑子!你可笑死我了!”小石头咧嘴一笑:“你该不会真以为癞子是因我要虎头帽子才打我的?他是恼我提了那私塾!
如果你们大家都去了私塾,吃上饱饭,谁还跟他混呀?你们到时候还怎么听他的?”
小黑子眼睛一转,没说话。
小石头混不在意的笑了笑:“我常吃这个,都吃腻了,喏,给你吃,可你别跟癞子说是我给的啊,我怕癞子到时候又来找我麻烦。”
小黑子接过匣子,往嘴里塞,点头:“行,我不说。”他嘴里喷出点心渣子:“去哪里领,你偷偷告诉我行吗?”
小石头摇头:“我真不能说,你今天也听见了,癞子要捅死我呢,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小黑子急得点心渣子越喷越多:“你跟我说,我不告诉癞子就是了。”
小石头:“那也不行,我太怕癞子了,这样吧,以后若是再有点心,我给你偷偷送来,反正我点心吃腻了。但你可别跟癞子讲啊”
“好的好的,我定不说。”
小石头走远了,鬼鬼祟祟的去了远处观察。
不会儿,来了几个小乞丐,哄抢那食盒里的点心,只有小黑子显得忧心忡忡,半晌,几个小乞丐聚在一团窃窃私语。
小黑子声音极轻,脸色凝重,显然,将小石头的话,和这几个小乞丐说了。
小石头吹着口哨,扭头走了。
在更远的地方,谢清遥看向方文道:“你看见了,这便是什么?”
方文道想了想,忽而一笑:“哈!我知道啦!这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清遥就那么望着方文道。
他两只眼渐渐沉下,轻扬眉峰:“请问阁下自幼跟随令尊左右学录账。那么令尊,是如何离世的?”
方文道很真诚的看着谢清遥:“岁数大了,一些老年病什么的。”他忽而感慨,夹起书,哀叹:“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爹已经走了十年啦。”
谢清遥的眸子又沉了些许:“老年病?令尊能有幸活到老年,真令人感到意外。”
方文道还以为谢清遥跟他说笑话,皱眉,故作嗔怒:“诶,贤侄,玩笑归玩笑,还是不要拿先人取乐。”
这话已经卡到谢清遥的喉咙上来了,他抬手往下拽衣襟,试图硬生生将话咽下去。
方文道深深吸气,望苍穹,回忆起来了:
“哎,家父后来没少遭罪,有些老糊涂了,谁都不认了,偏生只认得我,抓着我的手唤我乳名。”
他甚至眼眶湿润:“父母在,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父母相继离世,忽然之间觉得内心空旷,偶有忆起昔日顶撞父母的话,甚至感到很内疚啊。”
他根本没意识到谢清遥话里有话,这使得谢清遥罕见的,咬着后槽牙把话挑明了:“你是该内心空旷和内疚,依我看,你爹老糊涂了,必是教你之时劳心伤脑,元气大伤所致。”
方文道仰头笑了笑:“那不会,我少时家父常夸我聪明伶俐,对录账颇有天赋呢。”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远处街道的叫卖声。
谢清遥一拳落在石壁之上,扶墙,陡然之间爆发出嚣张的大笑声。
他笑了好久,周围甚至有人朝着他们这边看过来。
方文道有些毛了。
“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好一个聪明伶俐的方文道啊!”谢清遥渐渐敛了笑意,陡然攥拳,骨节咔咔作响。
他狭长的眼,淬着浓烈的愤怒,目光环视地上,似乎在找趁手的家伙。
谢清遥拾起地上的石头,放在手里掂了掂,似乎觉得太轻了,一把扔了,又抄起墙下的废木,两手握着,在空中扫了扫,发出“呼呼”地声音。
方文道惊悚的看着谢清遥,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给出了错误且离谱的答案,他连忙翻书,舌头舔舔手指头,书翻得沙沙作响,忽而恍然大悟:
“他是在乱其军心!这便是攻心为上!攻城次之!”
谢清遥渐渐平静下来,移目看着方文道,胸膛起起伏伏,一字一句:“你给我,睁大你的眼,好生的,看着他!跟着他学!”
他声音几乎气得发抖。
方文道点头:“我看,我好好看!我好好学!您放心,您冷静!”
树下,蹲着个小孩在刨土。
严寒将大地冻得极硬实,小孩聚精会神的用小铲铲在挖土。小孩棉衣破了口,往外钻脏乎乎的硬棉,时不时吸吸鼻涕。
他看向屋子:“爹!我冷,我想穿新棉袄。”
“不行!新棉袄是年初一穿的!再忍几日!”屋子里走出一个男人,对那流鼻涕的小孩道:“小虎子!回屋了,屋里暖和!”
“我再玩会儿!”小虎子说。
男人回屋了。
小石头走过去,问小虎子:“你冷不?”
小虎子鼻涕都快冻上了,抬头看着小石头:“我挺冷。”
小石头:“我一会儿借你穿一天我的新棉袄,明天还给我,怎么样?”
小虎子一听还有这好事?点头:“行。”
东街,人头攒动。
癞子两手竖进袖子里,身后带着十来个小孩,率军准备前往酒楼后院吃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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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昨天那小乞丐真不懂规矩,我还没吃,他竟敢先吃,今儿瞧他若是还敢来,定要再打一顿!”癞子冷声道。
身后一群矮半截的小乞丐们点头。
兴致不像以往那么高涨。
癞子大概觉得稀奇,回头看了看他们,目光落在小黑子的脸上:“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少,往日去吃饭,你比哪个精神都足。”
小黑子垂着眼,挠挠身上,冷声道:“没有吧。”
癞子瞪他一眼,“少给我丧眉耷脸的,真他妈晦气!”
癞子回过头来,迎面被呼了一脸稀泥。
癞子惊叫一声,人往后仰,身后小乞丐将他接住了,癞子伸手一抹,稀泥里面伴着臭烘烘的马粪味道。
小石头站在远处,朝着癞子笑着问:“马粪好吃吗?”
小石头话音未落扭头就跑:“跟着我来,还有马粪吃!”
癞子大怒:“给我抓住他!”
他一把抹了脸上的马粪,带着一群小乞丐朝着小石头追过去。
小石头朝着一条岔路口狂奔到右边的路口。
癞子追来,看着两条岔路,叫了五个去左边,他带着人去了右边。
小石头狂奔,解下棉袄,路过树下刨土的两个小孩时,将棉袄丢给了小虎子:“借你穿,别给我穿脏了!明天我来找你玩!”
小虎子乐呵呵的套在身上了。
癞子带人朝着这边就过来了,小黑子一把将小虎子压在地上:“别跑!”
“干什么!干什么!”小虎子大叫。
虎子爹听得儿子大叫,出来了,见得一群乞丐围着自己儿子,冲过去了:“小混球!敢欺负我儿子!!!”
他伸手抓住了小黑子:“你找抽呢是不是?”
癞子一瞧这阵仗,朝着前面跑。
落下的几个小乞丐纷纷四窜逃窜。
小黑子凝视远处癞子逃跑的背影,心彻底寒了,极力挣脱了男人的手,扭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
癞子狂奔一阵,支着双膝喘吁吁的,他脸上的泥巴风干了,伸手一撮,往下掉渣。
他恶狠狠的咒骂几句
忽而听得前方一声悠闲的哨声。
癞子一愣,寻声看去,见小石头骑墙而坐,居高临下的望着癞子:“马粪好吃么?”
这是一处烧窑的房子,因得年关将至,窑洞已封,窑匠回家过节,只等出了正月才返工点火,行开窑礼。
癞子被泼了满脸马粪,指着骑在围墙上的小石头大骂:“小畜生,你长本事了!”
癞子说着话,从地上弹起,朝着墙上攀。
“来呀来呀,臭癞子,非要戴我的虎头帽子,就是为了遮你头上的癞子吧。”小石头骑在围墙上咯咯的笑,话音未落,手里抓着的砂土朝着癞子的脸上扬过去:“吃完了牛粪再尝尝这个!”
石沙迷了癞子的眼,他脱了手,从墙沿边一个屁股蹲摔下去了。
他被小石头如此奚落,瞬间怒火丛生:“啊!狗东西!我活扒了你的皮!”
小石头一笑,迈条腿,自墙上跃回了烧窑院子去。
这围墙本就不高的,烧窑的地方往日里日以继夜都有人守着,此刻封窑了,里面没有值钱的家当,故而也无人看守。
癞子跳起,两手又抓住了墙沿,他费劲的往上攀,接连的愤怒与羞辱,使得他没有产生一个至关重要的质疑,那便是:
这高墙他攀上去尚且如此艰难,这小子是如何上去的。
“这小子还会举一反三。”谢清遥负手立于高岗,看向方文道:“翻至火攻篇。”
方文道小肉指头刷刷翻书。
谢清遥扫了一眼,指着上面的字:“念。”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方文道念得很认真。
“此句于火攻篇之中,此篇,通篇讲述火攻纲要,却突然出现这么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关联紧密。
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一旦烈火燎原,于城池,所造成的摧毁性破坏力是巨大的。
将帅战时,所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应当慎之又慎,必须是在镇静和理智之下所下达的命令,绝不能在愤怒时下令。
因为愤怒,会让人丧失理智。”
谢清遥移目看着方文道:
“这便是,‘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这话,你给我记牢。”
方文道眼神疑惑:“可是,那小石头没愤怒啊?”
小石头没愤怒,谢清遥愤怒了。
他斜斜望着方文道,冰冷的目光就落在方文道的咽喉。
冷目如刀,谢清遥缓缓抬起了颤动的手,慢慢朝着方文道的咽喉而去。
方文道远远听着远方传来癞子的嘶吼声:“母狗生的畜生!你在哪了!你现在躲起来了?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方文道恍然大悟:“啊!我明白啦!小石头是在刺激敌人,让敌人愤怒,对吧?”
谢清遥收回如刀的目光,收回手来,往下扯了扯自己的衣襟。
癞子手挺匕首,已跑到烧窑的院子后院寻找小石头。
癞子穷尽恶毒之言咒骂着小石头,挥舞着手里的匕首。
猛听得背后一声叫嚷:“癞子!我扌喿你妈!”
癞子回头一瞧,见得小石头手里攥着一杆长长的铁钩,他两只眼凝出孤注一掷的光,激动得浑身颤抖:“我扌喿你妈!我扌喿你妈!”
他一遍遍的重复着这话。
他以往在癞子身上遭受过的百般屈辱此刻精准幻化为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小石头的内心交织着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愤怒,委屈,耻辱,他狂吼着,挥舞手中的铁钩,他癫狂的尖叫着:
“我扌喿你妈!你们都欺负我!我扌喿你妈!你无缘无故打我脸!我扌喿你妈!你无缘无故抢我吃的,抢我铜板还不够!还抢我鸡骨头丢给野狗让我跟它抢!
我扌喿你妈!我跟你豁了!癞子!我扌喿你妈!我扌喿你妈!”
他话中没什么逻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两只眼睛猩红着。
那铁钩子在癞子的眼前呼呼的晃,癞子闪躲不急,肩膀挨了一下,“嘶拉”一声,锋利的钩子不单勾开了他的破棉袄,也勾穿了他的皮肉,虽只有薄薄一层,但也够痛。
癞子痛叫一声,步步进退,他大叫:“你冷静点!你他妈冷静点!”
“我扌喿你妈!我扌喿你妈!谁规定你吃完垃圾别人才能吃!我凭本事骗来的肉包子我一口没吃上,全让你抢了!我扌喿你妈!你瞧我岁数小,你专欺负我!我扌喿你妈!”
小石头脑袋最终空白了,他只疯了一样的重复着最后一句,朝着癞子追逐。
此情此景,就连鱼肉百姓的方文道都看不下去了。
他哀叹一声,沉声道:“苦啊,真苦,这孩子命可是真苦啊。”
谢清遥极目望向阴霾的苍穹。
耳边缭绕着小石头的吼声,吼声之中夹杂着强烈的屈辱和痛楚。
谢清遥凝视苍穹很久,忽而问方文道这么一句话:
“文道,天上的神仙,会挨饿受冻么?”
方文道忽而抽回目光看向谢清遥,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为何问自己这个问题:“什么?”
谢清遥没有回答他。
方文道想了一阵,道:“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假如真的有,我想,神仙肯定不会挨饿啊!
若是天上还会挨饿受冻,那谁还想成神仙?对吧?”
谢清遥闭了闭眼,无声的沉默。
癞子慌不择路,忽而瞥见墙下一个狗洞,他想也没想的朝着那狗洞跑过去:“给你帽子!给你帽子!我服了!你别追了!”
他伸手拽下了脑袋上的虎头帽子,朝着狗洞爬出去。
小石头冲过去了。
谢清遥掀开眼帘,那双眼眸却骤然锋利。
谢清遥目不转睛的凝视低处的小石头,见他人已冲到狗洞前,他举起铁钩,愣了一下,将铁钩转了一把,用钝处狠狠戳着癞子的屁股。
癞子屁股被打,惨叫着,加快速度往外爬。
谢清遥失望了,声音冰冷:“妇人之仁,难堪大任。”
小石头盘腿坐在院子里昂头哭泣,他满腔委屈苦楚化为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
他的眼睛又圆又大,掉出的泪珠子一颗接着一颗。
哭出来之后,这才感觉好受许多,他回头看向地上的虎头帽子,倏尔破涕而笑。
小脏手擦了把脸,染了脸上满脸的花,他走过去,手先在裤子上搓了搓,这才拿起了虎头帽子,小心翼翼的掸干净尘灰,揣进怀里,走到狗洞往外爬。
小石头爬出来,见得方文道和谢清遥立在两边低头看着他。
他昂头,望着谢清遥:“谢大哥!我赢了!我赢了!”
谢大哥满脸冷漠的看着他。
小石头却不似从前那般心里埋怨谢清遥的冷漠,因为他意识到,谢大哥似乎对谁都是这般冷漠的,这并非是只针对他一个人。
看来谢大哥并不讨厌他的呀!否则,又怎么会教他如何整治癞子呢。
小石头从地上爬起来,将怀里的虎头帽子拿出来:“谢大哥!我抢回我的帽子了!你看!”
方文道满脸嫌弃:“哎哟!那孩子满头癞子!他戴过的你别戴了!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不要,我就要这个,这是我沈大哥给我买的!”小石头说起了沈大哥,嗓音都变高了。
小石头将帽子收进怀里:“回去拿热水烫烫就好了。”
“你可知他为何给你买这个?”
谢清遥蓦地开口。
小石头看向谢清遥,见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凝目望着苍穹。
126
谢清遥的脸色苍白,声音也有些飘忽:
“给你,他希冀过而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小石头张着嘴巴,凝视着谢清遥。
谢清遥玄身离开。
“谢大哥,去哪里呀?”小石头和方文道双双跟上。
“回铺子,我想他了。”他说。
回去的路上,小石头止不住的打了两个喷嚏。
冻的。
他棉袄给了小虎子,才说好明天去找小虎子要,马上卸磨杀驴实在有些没品。所以他此刻只能挺着。
方文道同情小石头的心情此刻还没有消下去,听他打喷嚏了,连忙道:“走,我给你买件棉袄先。”
“不用,我沈大哥给我买新棉袄了,我初一再穿。”他说。
方文道:“沈大哥买是沈大哥的,我给你也买。”
方文道不由分说的,带着小石头去了一家成衣铺子。
谢清遥也随着进去了。
方文道十分周到妥帖,先让谢清遥坐下,一再询问了他的腿,听得对方说无事,他这才带着小石头去买棉袄。
这家成衣铺子不较柳氏的齐全,棉袄太大了,得改尺。
方文道被掌柜的认出来了,被掌柜的缠着大献殷勤。
等候改尺的功夫,小石头独自下了楼,跑去谢清遥的身边,他垂眼看着谢清遥的手放在膝盖上揉动,小石头担忧的问:“谢大哥,你腿疼吗?我帮你揉吧?”
“不用。”
桌上放着一包裹好的衣裳,小石头好奇的问:“这是什么?谢大哥也给自己买衣裳了吗?”
“给你沈大哥买的。”
他将包袱拆开,露出黑色的狐裘,边角嵌着绒毛,看上去做工很好。
谢清遥意味深长的望着小石头:“你沈大哥喜穿黑色,其次是鹅黄,青绿。”
小石头点头:“我记住了。”
由于府尹亲自登门买棉袄,速度出奇的快,绣娘穿针引线,三下五除二将棉袄很快的改好了尺。
小石头套上棉袄,三人便朝着木匠铺子走了过去。
木匠铺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谢清遥小石头和方文道好不容易挤进去,直接被挤到后院。
后院的小弟们如火如荼的赶制圆桌。
一个小弟锯木锯红了眼:“我他妈还跟大赵约好去逛窑子!看来要泡汤了!日!”
另一个刨木的挥汗如雨:“先挣钱啊兄弟!适才又接了个大单,李员外定了一百张圆桌!咱们这下能挣不少了!窑子啥时候不能去啊?”
锯木的很郁闷:“啥?又是一百张?看来到年前别想去窑子了!”
蹲地上刷漆的小弟打了个喷嚏:“去的了!地窖里还一群兄弟做呢,人手够的!”
小石头看向方文道:“有财主定了一百张啊?为什么定那么多的桌子?”
方文道:“大户过年人多,丫鬟婆子也得吃年夜饭啊。摆在院里,坐满一群人,上下同庆呗。那桌子是不错,还能打马吊,带着也方便。”
方文道眼珠子一转,看向谢清遥:“不如待我到了军营,可巧立这个为明目,只说方便从军懈怠,求上拨款,待得拿下来的款,咱们二一添作五刮分了如何。
至于这个桌子嘛,就带个几张过去,摆摆样子有这么个东西就得了。”
谢清遥根本懒得搭理方文道。
小石头挤出一个笑容,问方文道:“军营士兵要圆桌是做什么?打马吊吗?”
方文道说:“吃饭啊!”
小石头笑得很尴尬:“我以前去军营附近讨过饭,他们吃的是大锅饭,坐在小胡床上吃。”
方文道:“什么?你确定吗?没有桌子?坐胡床?吃大锅饭?条件这么艰苦吗?你确定吗?”
“嗯。”
小石头看向谢清遥,却见他唇角噙着笑意,正凝目望着堂内。
寻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沈星河人已经上了柜上的桌子,他格外的亢奋和激动,手里拿着本子,另一只手拿着毛笔,一边嚷嚷一边开票:“刘大,两张折叠圆桌。”
人群里的刘大嚷嚷着:“四娘子!轮椅我也要一把啊,正好我明天回乡给我老娘带一把回去!”
沈星河:“好嘞好嘞!轮椅有现货!老莫!快去拿轮椅!”
老莫再不佯装忙碌了,扒开人群脚不沾地的跑去后院库房取轮椅。
谢清遥便去了库房,见轮椅只剩了五把,他扯了胡床让方文道和小石头坐下,谢清遥也坐下了,着手制作轮椅。
他将风兜随手搭在一边,看向小石头:“你跟着我学着这个。”
小石头脆生生的应了:“好!”
方文道此番是越学心里是越没底了。
他抓着书看着谢清遥:“贤侄,不如你随我一起出发吧?行吗?这一路上万一要是有个官员问我,我怎么办呐?”
谢清遥:“我过完年再上路。”
方文道坐在胡床上跺脚:“哎呀贤侄啊!你又怀恋温柔乡了啊!”他满脸哀痛。
谢清遥埋头编藤:“你本打算怎么答对他们?”
方文道:“我本打算若有人问我,我便说,咱们难得一聚,何必聊这些扫兴的呢?
若是比我官职低的,我就说,我瞧瞧你给我带了啥。
若是比我官职高的,我就说,你瞧瞧我给你带了啥。”
谢清遥:“可以。等你到了军营附近,你便在附近等我一两日,我快马追上你与你同去军营。”
小石头一愣:“谢大哥你也要走了吗?”
“嗯。”
小石头恍然,他终于明白谢清遥的用心,他郑重的望着谢清遥:
“谢大哥,你放心,你走了以后,我会记住给沈大哥买不带枣泥馅儿的点心,给他买好看的黑衣裳,也会帮他做轮椅。我一定会照顾好沈大哥。”
谢清遥手里的动作停顿住,看了一眼小石头,眼中难得流露了一抹赞扬的神情。
继而看向满脸呆滞正在翻书的方文道,满眼嫌弃。
他没回应,只收回目光,继续编藤,时不时与方文道漫不经心的讲兵法。
小石头一开始在听兵法,听着听着,又沉浸的望着谢清遥娴熟的编织竹藤。
小石头惊叹:“谢大哥好厉害啊,连这个都会。”
谢清遥:“这有什么厉害的。”
小石头看着满身矜贵的谢清遥,也不知在想什么,看了一阵,好奇的问:
“我以为你不会做这些事,你那夜打仗的时候好威风,今天讲兵法看上去更威风,你居然还会做这个?”
他真的太好奇了,忍不住的问:“你做这个不烦吗?”
谢清遥垂着眼编竹藤:
“做多了也烦,以前腿疾还未治好,不能行走时,看着这轮椅更烦。
但我只要稍稍一想,做好了两把,便能给你沈大哥买一支簪子。
做出来五把,能买把玩的东西。
做出来十把,能给他买一身好看的衣裳。
如此想想,我便有了动力,便觉得我所做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小石头直直望着谢清遥。
外面忽而传来了沈星河轻快的声音:“小疯子!我挣钱了挣钱了!我发财了!”
木匠铺子里挤满了人,起先大家是为了照顾沈星河的生意,后来由于人越发的多了,许多来采买的外村人也以为有什么便宜可捞。
渐渐地,人开始越来越多了。
刀疤本是闲来无事路过,忽见铺子门口挤了这么多的人,还以为里面出事了,他挤进人群,看见了老莫,由于太过喧闹,他只能扯着嗓子喊:“老九呢?老九呢?”
“在库房!”老莫大喊。
刀疤鞋子都被人踩掉了一只。
他费了番力气在人潮里抢回鞋子,钻去了库房,站在沈星河身后穿鞋:“太他娘太吓人了这阵仗,我他娘离着老远瞧,还以为是仇家的帮会来寻仇了。”
他不经意一瞧,见得沈星河正站在库房里埋头点票子。
他两只眼睛冒出诡异的光。
方文道,谢清遥,小石头坐在库房的小胡床上,逆光望着沈星河。
库房很寂静,唯有数票子的刷刷声。
一张张票子数下来,沈星河渐渐开始激动了。
他攥着手中的票子于库房踱步:“轮椅还剩几把?”
刀疤一愣,乐了:“老九,说多少次,说几不说把。”
“这不是玩笑的时候!”沈星河陡然看向刀疤,吓得刀疤一激灵。
谢清遥:“剩五把。”
沈星河面色焦虑:“人手不够了。”
刀疤:“咱们铜锤帮别的没有,人,管够。”
沈星河仍在踱步:“剩下的那些大多都是凶神恶煞的,我瞧着不是善茬,且素质太差,难以管理,还没来及培训。”
沈星河越走越快:“老七在哪?”
刀疤:“睡觉呢,他们干盗窃的,白天睡大觉,夜里精神儿足。”
沈星河脚不沾地:“别让他睡了,给他薅过来先,他轻功好,跑得快,让他把暗室做完的货运回库房清点。”
刀疤看他有点眼晕。
库房的气氛莫名紧张,众人一言不发的看着左右踱步的沈星河。
他兀自叨叨:“你一会回我家,把霍齐薅过来。
还有!把辛苑也给朕薅来!他白吃了朕这么久的闲饭,让他干点正事!
他俩会做轮椅。
我娘也会,若我娘也愿意来,你给他也薅,呃不是,请过来,把我娘也请过来。”
刀疤看他有点瘆得慌:“嗯。”
外面传来了老莫的声音:“东家!不好了!快看看去吧!有人排队打起来了!”
沈星河陡然看向方文道,吓得方文道人往后仰。
沈星河:“你,速去前线维持秩序!”
“哦哦,好好好。”方文道起身朝着外面跑,边跑边喊:“本官在此!谁在打架?!让本官看看是谁在打架!”
小石头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我舅舅的手下们也一直闲着,先前还听他们几个说想找活计,但是快过年了一直没地方要他们,你需要他们吗?”
沈星河慎重的想了一下:“与你舅舅的那几个手下说清楚需要做什么,和所获得的报酬,做一天的工,我一个人给一两工钱,他们负责锯木。
倘若那几人有半点犹豫,切莫强求。
他们若愿意,就把那几个手下薅过来!”
小石头点头,跑出去了。
127
谢清遥:“谢老三要不要薅过来?”
“薅薅薅!他必须薅!”
他止住脚步,面带惊悚的看着谢清遥:“若谢老三挂粽子,务必先将他粽子薅下去!”
谢清遥:“好。”
沈星河忽而目光一亮,看向刀疤:“你把送货的调回来,让他们做轮椅,让那些没培训过的兄弟跟着谢老三送货去!”
刀疤看了一眼谢清遥,没太好意思说,你是怎么敢让那混球带着另一帮混球去送货的呢。
他很委婉的问沈星河:“你确定吗?因为剩下的那些兄弟可都不是善茬儿。”
刀疤余光瞄了一眼谢清遥,将声音压低:“有几个还跟你小叔子打起来过,就是当初贩私盐的时候”
“啊啊,别提私盐那事!提那事我头晕。”他终于站定了。
谢清遥:“我和谢老三去送货,这总出不了岔子了。”
沈星河终于静下来了,他想,外面阴天了,他有些担心谢清遥的腿,他不知道他的腿会不会疼。
但想来即便问了,他也还是那两个字:不疼。
于是,他问:“你没易容,可以吗?”
谢清遥:“如今此地府尹方文道一手遮天,再者,如今临近年关,即便上面的人来暗访,也总要过年。况且宋伯怀带着的那些官员都住在青楼里,没事的。”
沈星河:“要不,你帮我在这做轮椅吧,我和小石头看着谢老三。”
“我腿不疼的。”他抬眼望着沈星河:“都好了,你看。”
他说着话,动了动膝盖:“真的不疼。”
沈星河愣住了,歪着头细察着谢清遥,努力的判断着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谢清遥站起来了,对他道:“真的没事了。”
沈星河犹豫不决。
关键谢老三带队送货,他心里确实没底。
需要送货的都是大客户,供桌,圆桌多以值钱的好木所制,倘若都被谢老三砸了,他就不是躺炕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他得一头磕死在谢老三的粽子上。
沈星河严肃的看着沈老二:“那好吧,咱们一起去。”
午后,一辆长长的车队停在巷子对面,时不时会从巷子的暗室里运出货物来装车。
沈星河坐在头车板前,看了一眼谢老三,他胸前没有挂粽,而是挂孩儿。
绑在谢老三身前的小石头看着沈星河点头示意他放心。
沈星河也点点头,鼓足勇气的回头看向后面的车队。
第二辆驴车板上坐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额头刺一“囚”字。
他心里一个咯噔。
再往后看,是个戴黑色眼罩的独眼龙,独眼龙咧嘴笑,用仅剩的一只眼瞟着一个路过的妇人。
待那妇人路过他身畔时,他色眯眯的吹了个哨子。
妇人不甘示弱,紧了紧怀里的菜篮子,淬了一口:“贼眉鼠眼的东西,当心我喊我男人来扣你眼珠子。”妇人说完话加快脚步跑走了。
独眼龙失去的那只眼珠子可能就是这么没的。
再往后看,是个不知道在哪场斗殴之中失去了右手的男人,他残肢上绑着个闪闪发亮的银钩子。
他抬起胳膊,用银钩子骚骚头发,笑骂独眼龙:“哎哟,哎哟!被骂了嘿!你也不行呀你!这野蹄子若敢跟我猖狂,我今儿非把他敲走卸条胳膊。”
独眼龙歪嘴一乐,露出阴狠的目光:“急什么,你瞧我一会再碰见那蹄子的,跟老子犯烈,我看他是活腻了。”
沈星河没眼看了。
谢清遥坐在第二辆驴车上,很自然的给了刺囚男一条抹额:
“遮一下。”
刺囚男也很自然的接过来绑在额头:“我这他娘的还是当初犯事时关外山给我刺的,别让我看见关外山那小子,看见了,我囊死他。”
谢清遥付之一笑:“你当初犯了什么事?”
刺囚男:“小事,抢劫票号了。”
谢清遥坐在车板上,单脚踏在车板上,手搭在膝盖上:“有点意思,怎么劫的?”
刺囚男提这个来了兴致,口沫横飞开始给谢清遥讲述起来了。
谢清遥也听得很认真,甚至问对方最后是哪里失手导致被刺囚的。
刺囚男:“也怨我了!我他妈的带个雏儿,就不应该带他”他一顿,看向谢清遥:“谢爷知道雏儿的意思吗?”
谢清遥:“知道,年纪小,没经验。”
刺囚男:“行啊谢爷,江湖春点都能听得懂。”
谢清遥直接上黑话了:“我还是个怎科子(小孩)的时候,跟着我上排琴(兄长)拉杆子(拉起一支队伍)剿匪。学过点。”
这话一说完,不单刺囚男,连后面的人都轰然激动了。
毫无预兆,声势浩大,一群男人狂欢起来,“谢爷原不是个空子!(外行)”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用着黑话跟谢清遥聊起来了。
一时氛围变得轻松了许多。
沈星河稍稍松了口气。
他抬手一抹脑门的冷汗,移目看向谢老三,见他开始剥粽子了。
沈星河惊恐的看着谢清洲:“你哪里来的粽子!”
谢清洲扭头他:“怀里带着,你吃么?”
沈星河无声的摇头。
谢清洲剥好了粽子,递给了小石头。
小石头舔舔嘴唇,口水四溢,肚子也咕噜噜的滚了一滚,他咽下口水,摆摆手:“我不吃。”
谢老三稀疏平常的张大嘴巴,将手里的粽子朝着嘴里塞,在嘴唇将要接近到粽子的时候,沈星河抬手,把他粽子夺了。
谢老三瞪大眼睛:“你抢我粽子干什么。”
沈星河把粽子掰开,放在鼻尖闻了闻:“我闻着好像有点馊了呢?”
谢老三说,不可能,娘早晨新包的!
沈星河不搭理他,咬了口,将另一半递给小石头:“你帮我尝尝,是不是有点馊了。”
小石头接过了粽子,张口咬了一大口,软软糯糯的糯米,豆沙极甜,真好吃啊。
他塞了满口,咀嚼着,看向沈星河:“没馊!”
沈星河:“不可能,再尝尝。”他问谢老三:“还有粽子么?”
谢老三要钱没有,要粽子有一串。
他从怀里又拿出一个,看了看上面的白绳:“这是大枣的。”
沈星河:“我俩尝尝这个,我感觉好像米有些不新鲜了。”
谢老三:“不可能!”
他加快速度剥粽叶,递给沈星河,沈星河又掰开分给小石头。
小石头举着粽子望着沈星河甜甜的笑:“没馊,特别好吃,大枣的也好吃!”
“对啊!我娘早晨包的,不可能馊!”谢老三又给小石头分了一半:“好吃你就多吃点,这东西挺好吃。”
小石头迟疑了一下,这一次张开手接过了粽子:“谢谢小哥哥。”
谢老三还挺慷慨:“谢什么,我这有的是,你想吃随时告诉我。”
这种想吃而不好意思吃的感觉,沈星河小时候体会了太多,怕惹人嫌,也怕给人找麻烦。
他看着小石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脸上也凝出一抹笑意。
坐在后面车板上的谢清遥,目不转睛的望着沈星河脸庞荡漾开来的笑容。
谢清遥是第一次见到沈星河这样的笑容。
似三月春风般和煦,又似春江水般温柔。
他很难准确的形容,他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的笑容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但他能肯定的是,他递给小石头那颗粽子的同时,一定也弥补了他儿时的某些遗憾。
伴随着货物装好,沈星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警惕的看着谢老三:“出发,你注意你的情绪。”
谢老三情绪稳定的点头:“我知道。”
不知道是因为沈老二坐镇,还是因为谢老三真的成长了,此番送货空前顺利。
分道各自送货时,也都井然有序。
忙碌一下午,那群凶神恶煞的小弟到底都是不服管教的,表情一个个已经开始流露不耐烦之势。
沈星河及时止损,给他们发了银子,让他们继续不务正业去。
暮色四合时,沈星河和谢清遥带着谢老三和小石头去送最后一批货。
五张圆桌,送货地点小石头很熟悉,是虎子家。
虎子此刻没在树下刨土,而是在家外的土围墙下刨土,他身上甚至还穿着晌午小虎子给他的棉袄。
由于有棉袄御寒,虎子的鼻孔下面没有鼻涕。他呆呆的看着谢老三胸前绑着的小石头:“你不是说明天才来要棉袄的吗?”
小石头张嘴想解释,谢老三已经带着他转身搬桌子去了。
“你放他下来吧。”沈星河道。
“哦。”谢老三把小石头松绑,两个人同时伸展双臂松快松快。
沈星河对小石头道:“这不用你帮忙了,你跟他玩儿吧。”
小石头点点头,转身去找虎子解释了。
虎子娘听见了院外的动静,走出来相迎:“这么快啊!我还当是明日才送来呢,快快,上屋里暖和暖和。”
虎子娘很热情的将他们让到屋子里去。
谢清遥和谢清洲把桌子放在了屋子里,虎子爹来帮手,将账结了。
虎子娘忙着给沈星河倒水:“快快,去屋里,坐炕上,炕上暖和。”
沈星河在暗室里的时候和虎子娘聊过几句,两个人还算熟络。
虎子娘十分热情,把他们往屋里的炕上让,沈星河倒是不累的,却担心谢清遥的腿,想让他去屋子里暖暖,于是他便没有推辞,和谢清遥谢清洲去了温暖的屋里。
虎子娘给三人倒了热水。
128
沈星河好奇的问虎子娘:“大姐不是说过家里只有三口人吗?怎么定了五张桌子?”
虎子爹帮着把桌子放在角落里去,接了话:“我爹娘走得早,每年过年我都陪我媳妇去他娘家过。
他娘家人多,这桌子挺好,我给我岳丈,大姐,大舅哥他们每家都带一张。”
沈星河嘴甜,张口就奉承:“姐夫有心了,怪不得定的还都是好木,哎呀,大姐你好福气呀你。”
虎子娘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嘴上却说:“福气啥,有时候可气人着了。”
虎子娘是个爱聊的,拉着沈星河聊起了家常。
沈星河手里拿着热水,他想让小石头也喝一口热水暖暖,于是和虎子娘解释了一句,走了出去。
谢清遥便也跟在了沈星河的身后。
小虎子蹲在树下挖土,依依不舍的看着身上的棉袄,抬眼望着小石头:“你是要把棉袄要回去了么?”
小石头也埋头用小铲子挖土:“你过完年,有了新的穿再给我这个也行。”
小虎子惊讶:“真的吗?”
小石头点头。
小虎子看了看小石头身上崭新的棉袄,恍然大悟:“原来你有新棉袄穿了啊。
你爹真好啊,居然现在就让你穿新棉袄了,我可惨了,我爹娘非得让我初一才能穿新棉袄,哎,我真羡慕你。”
小石头手里的铲子顿住了。
他埋着头,抿着唇,不知为什么,他没解释。
羡慕。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天会被别的小孩羡慕。
小虎子问:“哪个是你爹啊?绑着你的那个吗?”
“不是。”他否认,埋头,将声音压得极轻:“穿黑棉袄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特别漂亮的那个是我爹。
个子最高的,长相很英俊的,那个人也是我爹。绑着我的那个人,是我爹的弟弟。”
沈星河立在土围墙的里面,垂着脸,倏尔回身想往回走,但他不知道谢清遥在他身后,沈星河回身的太快,猝不及防险些撞在了谢清遥的怀里,杯子里的热水一荡,谢清遥眼疾手快,接过了他手里的杯子。
沈星河扬眉,挤出一丝笑容来,带着一抹恳求的语气,极为小声说:“那什么能不能别去戳穿他?”
他竭力的撑起笑意:“这会儿咱们去戳穿他,他可能是得社会性死亡,简称,社死。”
谢清遥有很多话想问沈星河。
诸如,你遇到的那些明明想吃,却不好意思吃的东西都是什么?
你和哪个小童玩耍时,偷偷摸摸的告诉对方,你有一对很爱你的父母。又是却被谁戳穿当场,致你无地自容。
还有很多很多话想问他,你从前可曾挨饿受冻,可曾遭人冷眼,可曾孤苦无依。
你最无助的那些时日,是怎么撑过来的。
可这些问题,一旦问出,便是重揭了他的伤疤。
他想,倘若这世上没有小石头。他大概一辈子也无法如此深切的了解到沈星河的过去。
谢清遥极力压下心底涌上的满腔心疼和酸楚,抬手抚了抚他脑袋。
像是安抚似的,沈星河倏尔便放松下来了。
静了一阵,听得外面的小孩说起了别的,谢清遥这才走出去,将水杯递给小石头。
小石头紧张极了,咽了口水,他生怕虎子说出什么话来。
谢清遥将他手里的杯子递到了小虎子的手里,蓦然弯身,在小石头和沈星河错愕的目光中,谢清遥将小石头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语调轻扬的问小石头:“一会想吃什么去?”
小石头震惊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石头骑在了谢清遥的肩膀上,浑身紧绷着,纹丝不动,大气儿都不敢喘。
谢清遥带着他走到了远处的山坡上。
沈星河也很震惊。
他逆光望着远处的谢清遥,望着望着,他的眼睛红了。
忽然之间有点想猛男落泪。
他泪眼婆娑的望着谢清遥的身影,深深地吸口气,又忽然之间想到快过年掉眼泪可能会影响明年的财运。
泪腺立刻闭上。
封死。
他吸了吸鼻子,扭身回院。
小石头错愕的回头看向小虎子那边,见小虎子蹲在地上,朝着院里喊:“爹爹!我也想骑脖梗儿!”
“骑老子胯骨轴子吧你!上回你小子尿我一后背你忘了是吗?”院里传来了虎子爹的暴喝声。
小虎子心里遭到剧烈暴击,“哇”地一声哭了,捂着脸,嚎啕大哭:“石头哥他爹就让骑,没到年初一就让穿新衣!凭什么我不行?”
虎子爹:“你跟人家比比别的吧!人家这么小就帮家里送货了!你就知道刨土!大过年的!你瞎咧咧真他娘丧气!再出声老子打你了!”
小石头惊恐的回头和谢清遥解释:“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误会了你是我爹,我我”
“登高望远,什么感觉。”谢清遥忽然之间打断了小石头的话。
小石头黑灿灿的眼睛眺望远方,人便楞住了。
他第一次以这样的高度俯仰山河。
峰峦叠嶂的远山连绵起伏,山巅缭绕在云雾之中,青山脚下是那条绵长的红莲江水。
江水被严寒封住,冰面落了一曾白白的霜。
零零散散过江的行人,远远看过去,像是搬家的小蚂蚁一样渺小。
小石头抬头望着头顶的苍穹,厚重的云层将天压得很低,太阳藏在乌云里,有丝丝缕缕的金光从云里透出。
他抬抬手,仿佛苍穹唾手可得。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坐在谢清遥开阔的肩膀上,像是坐在一座伟岸而屹立不倒的山峰之上。
“感觉很好。”小石头呆愣愣的说。
谢清遥:“凌人之上,凌于山河之上,凌于万物之上,这感觉自然会很好。”
小石头:“冰上的人像小蚂蚁。”
谢清遥:“是啊,人,不会介意蚂蚁的目光。
他们渺小到让你不再需要介意他们的目光,更听不到他们的非议了。
只要你足够高,高到云泥之别,你甚至不屑于踩死一只蚂蚁了。”
小石头并没有体会到谢清遥话中的深意,他只是想起了谢清遥的腿是疼的,于是,他轻声说:“谢大哥,放我下去吧?你腿疼不疼?”
“一会你沈大哥来了,不要闹着下去,否则,他会知道我腿疼的事。”谢清遥轻声告诉他。
小石头一怔,垂着眼望着谢清遥。
谢清遥:“他是了解你的,知道你并不想下去。如果你吵着要下去,定是因我的腿疾。”
他沉声道:“我不想让他担心。”
小石头点头:“我知道了。”
身后传来了声音,谢清遥带着小石头回身看过去,见得沈星河和谢老三坐在车板上,朝着这边过来了。
沈星河抬眼望着谢清遥,四目相接,两个人都笑了。
谢清遥没有把小石头放下来,他走在马车旁边,沈星河和谢老三坐在车板上。
小石头就那么坐在谢清遥的肩膀上,一路回了喧闹的长街,他是人群里最高的人,一览无余每一个人的头顶。
他甚至看见有几个小孩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沈星河给他买了一个纸风车,他把纸风车高高的举起,五彩斑斓的彩纸迎风呼呼的旋转着。
一切不真实的像是一场梦一样。
三个人去了酒楼用饭。
谢清遥让小二去木匠铺子把方文道弄过来。
方文道很快的赶来。
先是简单跟沈星河说了一下这会儿铺子的客人已经少了很多,谢清遥便把他叫到一边去聊兵法。
小石头仍处于兴奋中:“沈大哥,小叔叔,你们知道吗,谢大哥好厉害好厉害,他会讲兵法,太厉害了。”
沈星河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说着。
谢老三一句话也没说,闷头吃饭,咽下一大口,忽而看着沈星河:“姐,我想喝酒。”
沈星河斜斜看着他:“喝完你驾马算酒驾。”
谢老三咀嚼着嘴里的米饭,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沈星河一楞,好奇的问他:“你怎么了?”
谢清洲嘴里咀嚼的速度渐渐变慢。
沉了良久,他才开口:“以前大哥和爹总让我骑脖梗。”他烦躁的搓了搓胸口:“想他们了。”
沈星河:“你二哥让你骑过吗?”
谢清洲看向远处和方文道讲兵法的谢清遥:“二哥不让我骑。”
谢老三的脊背贴在椅背上,垂着眼:“姐夫的兵法是大哥启蒙的,大哥也给我讲过《孙子兵法》。”
他看向沈星河:“但大哥总是偷偷背着娘教我,因为娘怕我学会了,心野了,定要吵着去战场。
大哥大概是被爹指使的,总是趁娘不在偷偷给我讲上几句。
有时候看似大哥是让我骑在他肩膀上摘树上的果子,实际他嘴里叨叨着兵法。
有时候看似大哥是在府里陪我捞鱼,实际他也在我耳边给我讲兵法。
娘老来监视,我俩东躲西藏像做贼似的。
那时候我光顾着采果子、放风筝、捞鱼玩,没心情听他说兵法。
大哥带着我东躲西藏说兵法时,他跟我说,记着啊,小老三,咱们这样这也是当中一句,‘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有利就行动,不利就停止。
我只记住这么一句了。”
谢老三的眼睛红着,脸上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沈星河安安静静的听着,罕见的没有戏谑他。
说罢,说破无毒,这还是在排毒阶段。
太阳落山了,他们才回铺子。
单子太多了,大家都在赶工。
老莫忙不过来,问沈星河:“早上还见赵家哥俩,怎么一天没见他们?”
沈星河:“他们去做别的了。”
他去了柜上清点单子。
客人已经都走了,厅里,后院,众人忙忙碌碌的各司其职。
小石头尚未学会编藤,他便跟着章七手去地道把小弟们制作好的轮椅运上来。
小石头下了暗室,章七手搬着桌子,朝着远处的房间努努嘴儿,让小石头帮忙把轮椅运上去。
小石头点点头,朝着那边走过去。
忽而一间房间里传来了一句大漠的声音。
129
“凌驾于云端的神鹰啊,请你赐予我神的力量,请你助我出牢笼,诛灭这群卑鄙的南蛮子。”
声音挺熟,小石头打开门,见得撒尔诸被铁链绑着,他明显虚脱了,闭着眼反反复复的叨叨着。
这个小石头是知道的,从前那个大漠商人也教给过他这样的话,说是当危险时,念叨这个,神鹰便会前来解救于他。
但那夜,一场战事,小石头彻底醒悟,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鹰。
撒尔诸抬起眼睛,眯眼看向小石头,他认出了小石头,起先是轻蔑的笑了笑,又很快错愕,撒尔诸的眼珠开始不安的转动。
他似乎极力的思考,最终,撒尔诸的眼中凝出惊恐的神采。
撒尔诸扬眉,望着小石头,以大漠话开口:“你到底听得懂大漠话么?”
小石头感觉他有话想说,于是点头,用大漠话回:“听得懂。”
撒尔诸竭力撑起头颅瞪着小石头:“你知道他为何收留你吗。”
“谁?”
“谢清遥。”
小石头心跳渐渐加速,他一言不发的望着撒尔诸。
撒尔诸:“他想报仇!”
撒尔诸自上而下的打量着小石头,眼中盛着轻蔑:“谢清遥想利用你报仇而已。因为你那卑鄙的父亲,杀光了他的全家!”
像是晴天霹雳一样。
小石头踉跄后退,脊背猝不及防撞在了坚硬的门板上。
他脑海空白,声音发颤:“你胡说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谢清遥是兵部尚书谢长卿的次子,兵部尚书,是一个手掌重权的官职,谢长卿当年威高震主。皇帝忌惮他,诬陷他,置他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小石头脑海里浮现着适才谢清洲提起家人时,眼中含着泪光的模样。
他的表情扭曲而惊恐。
各种各样的问题朝着他袭来,小叔叔一定是不知道的,否则不会愿意把他挂在胸前,不会分给他好吃的粽子的。
谢大哥呢?
谢大哥知道吗,谢大哥知道他是谁吗?
小石头骤然之间想起了那夜。
谢清遥一身铠甲,遥遥望着小石头,掷地有声的说:
【你给我仔细看着,看看大漠是否有神鹰庇佑。】
小石头从头冷到脚底。
谢大哥是知道的,从一开始便
知情。
那么为什么还肯对他好?
为什么教他兵法,为什么给他买衣裳,为什么肯将他放在肩膀上。
小石头紧皱着眉,绞尽脑汁的试图理解谢清遥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撒尔诸见得小石头面白如纸的模样,鄙夷的望着小石头身上崭新的棉袄,看着他脚下穿着的棉靴:
“他收留你,给你御寒的冬衣,给你三餐温饱,小恩小惠略施舍给你,让你以为他真心抚养你。”
撒尔诸的声音犹如滚滚沉雷:“就连草原上的兔子都知道,再仁慈的狼,也不可能真心抚育一只鲜嫩肥美的兔子!”
小石头喘息着,两只手剧烈的颤抖着。
撒尔诸也渐渐激动开来,他迫切的看着小石头:“如果你还记得你尚有一半大漠人的血统,你一定不要让他得逞!
一旦谢清遥手掌重权,他一定会屠戮大漠人!
大漠是你母亲的故乡!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母亲的故乡葬送在卑鄙的南蛮子的手中!
他们会焚烧我们的草原,把我们的女人掳走玷污,把我们的男人杀光!
你的母亲用性命换回了大漠调养生息的余地,你不能让他的家乡毁在你的手中!”
撒尔诸激动着:“你目前虽然什么都做不了,但不要着急,你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雏鹰终有一天会羽翼丰满,当那一天来临,你要毫不留情的杀掉谢清遥为大漠人报仇!”
落针可闻般的静。
撒尔诸急不可耐的催促:“你听到没有!看着我!看着我!”
小石头颤抖的手,忽而静止,他看向撒尔诸。
撒尔诸:“他在利用你!你一定不能让他得逞!这是个阴谋!”
小石头:“我知道。”
小石头的声音不大,却格外的低沉:
“我知道,他为何待我好。
他告诉我,沈大哥爱吃的食物,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他宁肯忍受着双腿的疼,假装无事发生,也不肯让沈大哥担心”
小石头陡然大叫:“他是因为爱沈大哥所以才爱我!他是真心待我的!”
小石头浑身发着抖,他愤怒的望着撒尔诸:“如果谢大哥要屠了大漠,我跟着谢大哥一起去屠!!!”
他狂吼:“那日,你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们口口声声喊我小杂种!还说大漠王收拾好了马厩等我回去!
母亲为了我失去了宝贵的生命!他以死换了我的活路!
你们是怎么报答他的?他的家乡是如何报答他的!
你们是如此憎恶我。
你们只看重我身体里流淌着一半中原人的血,可你们忘了,我身上也流淌着大漠的血!
我是草原明珠乌金珠的儿子啊!
布泰耐舅舅告诉我,我的母亲金珠子是草原上最骄傲的女人!她善待每一个大漠人!她帮助过很多大漠人!
你们是怎么对待她的儿子的!
她用死换了我的生啊!
她临死都坚信着他的父亲会接纳他的孩子!坚信着他她的族人会善待他的儿子!
她是那么的信任你们!
可你们背叛了她的信任。
到底是谁卑鄙?是你们卑鄙!
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你们不拿我当人看!”
撒尔诸听得这话,心中一沉,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谢清遥得了权势,既然从大漠这边没有办法说服,于是,他想到了小石头的父亲。
撒尔诸深吸口气,被小石头抢了先:
“还有我那个所谓的父亲!
我巴不得谢大哥宰了他!
我娘死了两次!一次是死在狗皇帝的手里!
还有一次,是死在了你们大漠人的手里!我恨你们!
你们都想利用我!
可沈大哥不利用我!谢大哥是因为爱沈大哥才会对我好!他更没有利用我!还有布泰耐舅舅!他也不曾利用我!
是你现在又在利用我!是你这只大漠猪想利用我!”
小石头眼睛红了,他越说越激动了,他尖叫着:
“我你妈!我迟早跟着谢大哥屠了大漠,我你妈!我迟早跟着谢大哥屠了狗皇帝,我你妈!我迟早屠你这只大漠猪!”
由于小石头不会说那三个字的大漠话,他当中直接穿插着中原话。
他悲愤的转身,打开门,赫然见得谢清遥负手立在门外。
小石头心惊胆战的看着谢清遥。
他六神无主,可他除了那三个字,剩下的都以大漠话与撒尔诸开口。
小石头不愿意挑明了这事,他怕,怕直面最尖锐的矛盾。
小石头抬眼,望着谢清遥挤出一丝笑来,用中原话问他:“谢大哥,你怎么来了?”
谢清遥负手,狭长的眼,注视着地上的撒尔诸,谢清遥咧嘴笑,对小石头以大漠话开口:
“杀了他。”
谢清遥大漠的口音,甚至比小石头还地道。
一把匕首丢在小石头的面前。
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谢清遥的表情淡淡的,可那双眼底却盛着不容撼动的威仪。
冷冷的目光落在撒尔诸的脸上,激得撒尔诸浑身一颤。
谢清遥以大漠话告诉小石头:“我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一,如果你适才所谓的报仇,只是恐吓他而已。
那么你可以从这里干干净净的走出去。
往后的人生,你继续过着隐姓埋名的人生。
但这不代表你能拥有一个平平淡淡的人生,因为你的出身注定不平凡,你还是会遭到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
还是会听见非议,流言,看尽鄙夷的目光。
但是,沈大哥和谢大哥,还有你的舅舅布泰耐,以及家里的亲人,都不会离开你。
二,如果你适才所谓的报仇,是认真的。
那么,你需要按照我说的做。
先割舍掉你的妇人之仁。
勇敢的拿起地上的匕首,像个战士一样,杀死你的敌人。
此后,我不仅带你报仇,还会亲手将你托举,把你举到最高的地方去,我让你凌驾于人,于万物,于锦绣山河之上。
自此以后,你少了一对沈大哥和谢大哥,多了一双将你视如己出的父亲。”
小石头张着嘴,呆愣愣的望着谢清遥。
身后的撒尔诸怒不可遏:“你别信他!他是利用你!他完全是在利用你!只有你当他的儿子,你才会甘心听命于他!他才能完全掌控你!他在骗你!”
撒尔诸刺耳的咆哮在小石头的耳边嗡鸣,可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他用一种近乎于仰视的角度去看谢清遥:
“你真的愿意让我做你的儿子?”
小石头难以置信,再次与谢清遥确认。
谢清遥垂眼望着小石头:“是,你做我的孩子,听我的话,我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但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或者我妻,我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小石头心若擂鼓,他想一口答应,可是当他看到地上的匕首时,他犹豫了。
小石头回头去看撒尔诸,他恨透了这个人,可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他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刀,结束这条命。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看向谢清遥:“把他丢到冰窟窿里去行不行?”
谢清遥:“不行,如果做我的孩子,则必须要听命于我,现在,我要让你克服你的妇人之仁。”
谢清遥语气淡淡的催促:“将他的头颅割下来,亲手递给我。”
小石头当然要选第二条路,因为可以做沈大哥和谢大哥的孩子。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回头看向撒尔诸。
小石头虽然恨透了撒尔诸,他曾经扇过小石头的巴掌,用恶毒而轻蔑的语言重伤过小石头。
可是用手上的匕首,还要割掉对方的头颅,再亲手递给谢清遥。
这无疑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小石头手中的匕首在发抖,他看向谢清遥,重问:“我找马爷爷讨一副毒药,给他灌下去行吗?”
“不行。”
谢清遥的回答言简意赅。
小石头咽了口唾沫:“或是让小八叔卸他条胳膊,他血流干了”
“不行,必须你亲自动手,割下他的头颅,亲手递给我。”他将语气,压得更重了些。
小石头的呼吸渐渐加快,他脸色惨白,移目看向撒尔诸,他鬼使神差的想,要怎么把刀子插进他的脖颈。
130
他从前乞讨时,看过有人家在杀猪,屠夫手起刀落,一刀插进脖颈,猪惨叫着,哀嚎着,浑身颤抖着,淌了满地的血。
当时他觉得好玩。
但现在,他觉得不太好玩了。
尤其当撒尔诸两只眼凝出几尽乞求的目光,那是活着的欲望。
他一遍遍的和小石头说着什么话,但小石头太紧张了,一个字也没听。
沈星河和老马刀疤一起下地道运东西,三人已经站在远处听了大半晌的墙根儿了。
一句没听懂。
因为里面说的叽里呱啦全都是大漠话。
老马看向沈星河:“刚才好像提我了。”
沈星河:“提你了?”
老马:“对,马爷爷,我听见这么一句。”
刀疤说:“我怎么好像也听见小崽子提我了呢?”他不太自信的学了一下小石头的口音:
“虾八酥?这是不是提我了?虾八酥?小八叔?虾八酥”
沈星河:“里面没动静了,走,瞧瞧去。”
三个人蹑手蹑脚的又往前面凑了凑。
里面听不见任何声响。
沈星河垫脚,抻长脖颈仔细观瞧,忽而瞥见小石头的脸色惨白,时不时低头看着手中的刀子,又看向撒尔诸那边。
小石头的眼中交织着惊恐,他闭上了眼,胸膛起起伏伏的,试图压下眼中的愤怒。
这种感觉很熟悉,沈星河手刃四血老铁时,也是这副怂样。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加快脚步冲过去了,但却用着稀疏平常的语调问:“诶?你们在这干什么呢?”
刀疤和老马也过去了。
谢清遥垂眼,望着小石头,冷笑:“妇人之仁,你让我失望了。”
这一句话,他不是用大漠话所说。
于是,沈星河便更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他问谢清遥:“你教他杀人是不是?”
谢清遥没有回答。
刀疤怀疑的望着小石头手里的刀:“不会吧,老九,你可能误会了吧。”
老马说:“就是,谁会教一个六岁小孩杀人啊。”
小疯子会。
沈星河自问不可能猜错。
小石头这种鬼灵精,没有人能逼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除非,小疯子给他开出一个诱人的条件。
这才会使得小石头拿着手中的匕首在踌躇。
沈星河望着谢清遥:“你就是在教他杀人吧?是不是让他杀了人,认你我为父母,是这样吧?没错吧?”
刀疤和老马讷讷看着谢清遥。
众目睽睽下,谢清遥坦然的承认了:“没错,是这样。”
沈星河还没来及说话呢,老马反应巨大:“哎呀!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能教他用刀杀人啊?这太过于血腥了!”
老马看向小石头:“缺毒药你跟我说啊!何必用刀?”
刀疤:“用毒药杀人也不行啊,这小崩豆才六岁啊!”他看向小石头:“他是骂你了,还是怎么了?这样,我来帮你卸他条胳膊解解气就行了,你现在太小,别学杀人。”
沈星河也说:“对啊,没错啊,他才六岁啊,六岁怎么能杀人呢?”
谢清遥问他:“那几岁能杀人?”
沈星河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严肃的看着谢清遥:“几岁最好是都不要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呢?对吧,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嘛。”他转眼看向小石头。
他大概是想以身作则给小石头做一做表率,格外和蔼的看向撒尔诸:“这位兄台,你好,请问你怎么称呼来着?”
小石头:“他是撒尔诸。”
“猪兄你好,你不要怕,我们都是一群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你在这里好好的改造,等你改造好了,改过自新,我这正好缺人手,你来给我当长工,好不好?”
在死,和当长工之间,撒尔诸当然是选择当长工:“我干,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别杀我!”
“你看看。”沈星河看向小石头:“这才对嘛,不能随随便便老动刀子,以德服人!咱把道理给他摆一摆,他不就回头是岸了吗,对吧,来,小石头,你把刀先放给我。”
小石头没给刀子。
小石头很担心,沈星河是不是因为不愿意让他做他的孩子,所以才这么说。于是,他鼓足勇气的问他:
“你真的觉得杀人是很大的事情么?可是,谢虎叔叔说你杀了五个人了。”
“哈哈哈哈哈,这孩子,哈哈,哈,呵”沈星河尴尬的笑了笑,他极不自信的清清喉咙:
“我必须要和你解释一下,一血二血三血,全是意外。
四血是我杀的没有错,但那是因为我若不杀他,我们都活不了,他憋着要告发我们啊。”
小石头好奇地问:“那你拿那把铁枪头虐杀的那个人也是因为不杀他咱们都活不了了,是吗沈大哥?”
“哦哦,你指的是五血。”
那确实不是。
沈星河沉默了。
他自问没有资格说教,于是尴尬的笑了笑,看向老马,试图求助。
给朕上!
老马点头表示明白了,拖着残腿上前一步:
“小石头,这个事是这样,染指杀戮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尤其以刀剑所杀,你这一刀子下去,渐你满脸满身的血,你这么小,能承受的了吗?来,听话,给我刀子。”
小石头死死攥着手里的刀,一言不发。
老马急了:“这倒霉孩子不听话是吧?啊?屁大点的岁数,怎么憋着杀人呢?你再不听话我药你了啊!给我刀子!”
小石头垂眼,仍不给他刀子。
沈星河抻抻老马的袖子,凑到老马耳边,嘴巴不动的跟老马哼哼:“他是因为二郎给他开出的条件!他想喊二郎爹爹,喊我娘亲。”
老马恍然大悟,瞪向小石头:“小子,怎么你很在意一个称谓吗?”
小石头抬眼望着老马。
老马:“你沈大哥一直喊我老马,我一直喊他炫影,那又怎么着?”
老马陡然挺直脊背,一巴掌落在沈星河的肩膀,“那又怎么着?”
他拍得沈星河一个趔趄,沈星河沉声道:“不是,你别激动,你先冷静点,你这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不比用刀子杀人小。”
老马没搭理沈星河,陡然大喝:
“那又怎么着了?
我没钱了他给我钱,我挨欺负了他替我出气!他还给我买衣裳!买鞋子!打酒喝!
如今,我!搬上山了!跟花花一起同居。
花花知道是谁吗?”
他语调突然轻快,扬眉,面带笑意的比划:
“就是你花奶奶,挺漂亮,个挺高的那个,挺有气质,知道哈?”
老马继续步入正题:“沈星河的爷们病了我用我毕生所学给他医治!
他今儿个忙不过来,我撂下我手里的活儿马不停蹄赶过来给他帮忙。
若他婆家人敢给他受半分气,我药死他们!”
他顿住,补充道:“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晚晚。”
小石头皱眉望着老马,他感觉老马有点不太正常。
老马:“沈星河干的,都是儿子干的事,我老马干的,都是爹干的活!
称谓,有那么重要吗?
一声爹和儿子,能改变什么?
这世上多少亲生父母得了病把孩子丢窑子换钱的?
多少口口声声喊着爹的儿女,对父母不闻不问的?
小子,听好了,称谓,不重要!”
小石头似有所触动,目不转睛的望着老马。
可是,如果真的不重要,谢大哥为什么给了他两条路。
辛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冲到了谢清遥的面前,沉声质问:“你为什么教一个孩子杀人?”
众人皆愣住,看向辛苑。
他脖颈还挂着数道淤青,这是宋姨用鞭子鞭挞过的痕迹。
辛苑显得十分激动,质问谢清遥:
“你凭什么要教一个孩子杀人?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孩子是这个世上最纯洁最干净的!
你难道要玷污了他纯洁的心灵你才满意吗?
谢清遥兄,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残暴的人?
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谢清遥兄吗!
谢清遥兄!你回答我!回答我啊!”
由于老马和刀疤这一次也站在辛苑这边,故而,两个人都没说话。
连老马也没提药死辛苑的事。
沈星河一把将辛苑扒拉开了:“去去去去去!添什么乱呢你?滚蛋!”
这一把,将辛苑扒了个趔趄,辛苑激动的大叫:
“他在教孩子杀人啊!教孩子用刀子杀人啊!他怎么能教孩子杀人呢?你们这么残暴就算了!还教孩子吗?他才六岁啊!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小石头愕然看着辛苑,所以他的意思是,谢大哥在利用他么。
沈星河叉腰咆哮:“你爹教辛子明耍大刀那不是在教他如何杀人吗?
你这么闲着没事干,回家问你爹干什么教你弟弟杀人!你少搀和我们家的事!”
沈星河恶心的抹了把脸:“还有,你门牙都没了,说话你给我注意点!你他妈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沈星河朝着远处的小弟嚷嚷:“叉走他!给他送宋姨那去!快快快!真讨厌!”
两个小弟将辛苑左右架走了。
沈星河嫌弃极了,抬眼看向谢清遥:“他喷到你了吗?”
谢清遥摇摇头。
沈星河对老马和刀疤道:“我先跟他们聊一聊。”
老马和刀疤很配合的离开了,临走前双双瞪了一眼谢清遥。
二人纷纷对于谢清遥教小孩杀人表示不满。
他们走之后,沈星河瞥了一眼谢清遥,对小石头道:
“你别搭理那个没门牙的,他脑袋有点问题。
你谢大哥让你这么做呢,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谢清遥微微一怔,有一些意外的望着沈星河,他并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
沈星河看向谢清遥,询问:“是什么道理?”
谢清遥:“我要让他克服妇人之仁。”
沈星河点头看向小石头:“那就明白了,你看,还是有道理的,但是呢,你还是要量力而行,因为这现在不是你死我活的情况。
如果他碾压你,你无力反抗,然后你还说你宽宏大量不跟他计较了,那你就是辛苑。
辛苑,你知道是谁吗就是那个没门牙的小兔崽子。
他真讨厌呐他,有病似的,掐了他脖子了都,还谢清遥兄长谢清遥兄的短的。”
沈星河说着话回头看向谢清遥,目放戾光:“你最近搭理他了吗?他怎么还喊你谢清遥兄?”
“没有!我一直跟你在一起!”谢清遥登时觉得危机四伏,轻声提醒:“你跑题了,跑题了。”
小石头微微皱眉,沈大哥怎么和马爷爷有点像。
他咽了口唾沫。
“哦哦哦,对对。”沈星河回过神来,重回正题:“但是现在问题是你已经将猪兄绝对碾压了,这时候,你确实也可以选择仁慈和赶尽杀绝。
所以,妇人之仁,是要克服,但也要分情况。”
小石头抬眼望着谢清遥,用大漠话问他:
“我可以告诉沈大哥,你和我说的话么?”
131
谢清遥以中原话回答小石头:
“当然可以,我和他之间没有秘密,还有,你不要在他面前说他听不懂的大漠话。”
沈星河点头:“对,没错,你谢大哥这话说得对,咱们之间没有秘密。”
小石头抿了抿唇,看着沈星河:“谢大哥说,给我两条路选。”
他将谢清遥适才的话,一五一十的与沈星河说了。
沈星河听完静了一阵,镇静的思考之后,蹲下身来,凝目望着小石头:
“谢大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你提到了报仇,如果你想跟着谢大哥去报仇,是必须要勇敢,要克服妇人之仁的。
谢大哥不止一次的也跟我说过,做事做绝,不留后患。
如果决定报仇,那么,你不仅仅要杀死想致你于死地的敌人,还要杀死可能想致你于死地的敌人。
但目前的问题是,您才六岁。
您拿着一把刀戳进猪兄的脖子,然后他会抽搐,会挣扎,会渐你满身血,然后您再用刀子绕颈一周
走你!猪兄脑袋下来了?
然后您再把猪兄血淋淋的脑袋瓜子亲手递给谢大哥。
这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而且你是个聪明人,你也想到了这些,所以你才犹豫了。
但我认为你并不是妇人之仁,因为你提出要找老马要毒药了呀。
好,现在问题回到报仇这两个字上。
你提到了报仇,所以谢大哥为你想了这两条路。他也担心你不敢下手,于是和你说会将你视如己出。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你觉得报仇更重要,还是谢大哥给你许诺的更重要。
你是因为什么想下手的?”
小石头垂着眼,声音极轻:“因为谢大哥说,我割下他的人头,可以当你们的孩子。”
沈星河:“好,那么,适才马爷的话,你得给我听进去,因为称谓真的不重要,行动才是最重要的。
谢大哥少时可从未让他亲弟弟骑过脖颈。
谢大哥虽给了你两条路。
但是,这不代表你的未来仅仅只有这两条路。
还有你自己想走的,千千万万条路。
通常作为长辈为你想的路,也就只有一条或是两条了。
不会太多,不是我们不够爱你,而是因为,这世上真真正正了解你的只有你自己。
只有你自己才清楚,你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如果你现在拿不定注意,那么不必着急。
人生很长,长路漫漫,我们陪你一起,咱们一起往前走走看。
你记住沈大哥的话,未来,无论你走哪条路,在路上你都会遇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陪你。
但是到头来,终究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在往前走。
所有人,都只是陪你走一段路而已。”
小石头凝视着沈星河,他忽而有些莫名哀伤:“一段路?你们只能陪我走一段路?”
沈星河点头:“是啊,生老病死,所以注定了我们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但是沈大哥和谢大哥会尽量努力的陪你走的久一点。”
他倏尔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抚摸着小石头的脑袋。
小石头突然就放松了。
谢清遥凝目望着沈星河。
他有些抽离的在想,他与沈星河共同走过的这条漫漫长路,最后会是谁先离开呢。
他垂着眼,望着自己的双膝,隐隐作痛的腿,像是无声的和他说,应该是他先离开这世上。
连撒尔诸也带着一抹错愕的表情看着沈星河。
卑鄙无耻的南蛮子,会这样充满爱意和善良的去关怀小石头么?
在撒尔诸对南蛮子的认知里,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撒尔诸想不到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小石头抬眼看向谢清遥,“谢大哥,是沈大哥说的这样的么?”
谢清遥只是望着沈星河的身影:“他说的,便是对的。”
小石头心中的满腔不解终于豁然开朗。
原来谢大哥没有利用他。
原来沈大哥很爱他。
马爷爷说,不必在乎称谓。
是啊,称谓,那是说给别人听的东西。
沈大哥和谢大哥所做的,一直是爹娘才会做的事啊!
这就够了。
小石头将刀柄的一端递给了沈星河。
沈星河接过了他的刀子,拍拍他的屁股:“去帮我干活儿去,看着点谢老三!”
“好!”小石头脆生生的应了,欢快的跑出去。
沈星河从谢清遥的手中找到了刀鞘,轻轻的一声,刀鞘合上。
沈星河朝着谢清遥龇牙:“再敢教他这个,我不饶你。”
谢清遥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你不问我,可曾想过利用他么?”
沈星河十分意外:
“你能容他,这已是难事。
你给了他选择,你没有逼迫他。
如果他想走的路,恰恰正好是你所需要的,那更不是利用。”
他牵住了谢清遥的手,十指交织在一起。
他摩挲着沈星河的手,有些伤感的想:
这样善解人意的星星,他怎忍心舍他而去,丢他一人在这世上。
谢清遥凝目望着他:“我容能他,不是为你,你别有负担。
我有私心的,万一他能走我想让他走的路,借着他的身份,我能省力许多。”
“什么意思?”
谢清遥捏捏沈星河的鼻子:“不告诉你。”
“啊你不要掐我鼻头!影响财运!”沈星河摇头闪躲,咯咯的笑着。
撒尔诸沉默的望着眼前的两个人。
隔壁房间提着弯刀的裴景弛也沉默了。
裴景弛是想来看看他们把小石头留在身边有什么别有用心的目的。于是借着前来做工为名,他也来了。
他躲着沈星河走,并不想碰见他引发不必要的尴尬。
裴景弛自问自己近来情伤疗得很有成效。
他听见了谢清遥和小石头的对话。
很显然,谢清遥有心利用小石头。
谢清遥居然教一个六岁的小孩子用残忍的方式杀人,裴景弛无法容忍,于是抽出了自己的弯刀,打算和谢清遥拼了,直接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裴景弛没想到,这样的一场尖锐的矛盾,会被沈星河用这样稀疏平常的方式化解。
他将大事化为了小事,最后,几乎当成了笑谈。
他甚至对谢清遥一句苛责都没有。
当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时,两个人居然会默契的走到对方的立场去。
他说:你能容他,已是难事,你给了他选择,你没有逼迫他。
他说:我能容他,不是为你,你别有负担,我有私心的。
耳边,传来了沈星河和谢清遥打情骂俏的笑声。
冲突和矛盾在他们的面前,只是用来将他们变得更加亲密的东西。
谢清遥啊,他上辈子到底积了什么德,能拥有一个这样的宝贝。
裴景弛是真的以为,沈星河会冲过去,像孟如心那样大声质问谢清遥为什么在教一个小孩子杀人,是不是在利用他。
两个人或许会吵起来。
最好沈星河再给谢清遥一巴掌。
然后他们就决裂了。
他想,小石头那么聪明,也一定会反应过来自己被利用。
裴景弛也会冲过去,将激动的沈星河带走。
这一箭,会有很多雕。
他想,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要是这样的话,沈星河会不会成为小石头的舅母了?
裴景弛猛然意识到自己那些很龌龊的念头又像是雨后春笋一样的往外冒了,他抬手给了自己的脑门一下,极力晃晃脑袋。
裴景弛走出房间,沉默的将木材往上搬运。
疗情伤,任重道远。
入夜,木匠铺仍在如火如荼的加点赶制之中。
后院众人忙碌得挥汗如雨,数九隆冬,有人打着赤膊在锯木,头顶冒出白雾来。
一辆马车下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身上披着黑色的风兜。
料峭的夜风摇曳着他宽大的袖袍。
他左右看了看,目光提防。
黑衣男人朝着木匠铺子走了进去。
他就这么长驱直入的从前厅走到了后院。
后院点着灯笼,洒了一地月光。
黑衣男人缓缓将头上的兜帽摘掉,阴鸷的目光洒在院中一众长工的脸上。
他是宋伯怀。
今夜,他要好好找找,具体是哪个长工。
沈星河正和谢清遥夏氏老马以及沈云起在库房编制。
小石头睡在沈星河身后的竹藤床上,身上盖着谢清遥的裘衣。
沈星河打了个哈欠:“咱们编完这点回去睡吧。”
夏氏也被传染了个哈欠:“没事,还不困呢。”
老马也被传了:“再做点吧,明天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客人呢,把活儿往前赶。”
沈星河正想再打个哈欠,被大李一声尖叫吓回去了。
“啊!东家!快看看去吧!阿牛和一个男人吵起来了!阿牛要是动手了,咱们一晚上可就全白忙!”
沈星河像箭一般冲出去了。
后院围了一群人,他拨开人群,猩红着两只眼,见得沈云起正和宋伯怀争吵,没有发展到斗殴的地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仔细听。
宋伯怀咆哮:“我问你是哪个长工!”
沈星河的邪火登时窜上来了,他妈的,老小子闲着不干正事,天天憋着没完没了的找长工长工。
这边大忙忙的,他还在这里添乱来了!
沈云起大吼:“我凭什么告诉你!你多大岁数的人,天天拿弹人小弟弟说事,你有病吧你?”
小弟?沈星河看向谢老三。
宋伯怀:“你不听话我还弹你小弟弟!我瞧你这浑性子便是你小时候我弹你弹少了!”
宋伯怀目光锁定在沈云起的两腿之间,怒吼:“再犯浑我真弹你了!”
谢老三脸红脖子粗:“你真有毛病!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吗?!”
沈星河终于意识到谢老三当日所说的小弟弟是什么意思了。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小叔子会跟嫂子谈论小弟弟这件事。所以导致他此刻才纳过闷来。
这小弟弟,彻底把沈星河激怒了。
后院儿判官,判定完毕。
他果断过去给了谢老三后脑勺一巴掌:“嚷嚷什么!?”
谢老三后脑勺毫无防备挨了一巴掌,捂着脑袋看向沈星河,他气愤的喘着粗气,又看向沈星河身后的谢清遥:“哥!他打我!”
谢清遥笑了:“哼哼哼。”
谢清遥笑得扬眉吐气:“你嫂子打你,我一个外人,如何管得?对吧?老三,暂且受着吧,那是你嫂子,你亲姐,我能怎么办呢?”
“啊!!!”谢老三众叛亲离了。
他仰天狂怒一声,扭头冲出人群跑去外面捣大树了。
睡得睡眼朦胧的小石头跟在沈云起的身后奔跑:“小哥哥!你别乱跑啊!”
小弟们散开了,众长工继续干活。
宋伯怀对于后院判官的审判感到很公道,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轻声道:“实在抱歉,叨扰了。”
沈星河:“你可不就是叨扰了!你简直太叨扰了!”
宋伯怀一愣。
沈星河:“你过来什么事,就是来找长工的是吗?”
宋伯怀默认了。
沈星河:“宋大人,你能干点正事去吗你?”
宋伯怀:“我有正事吗?皇上让我干正事吗?我不干正事儿尚且他还对我存杀念,我干了正事,我死的更快!”
他眼睛在后院的长工脸上梭巡:“到底是哪个长工,你照实与我说了吧!”
沈星河沉声道:“快过年了,漂亮姐姐定的裘衣始终不合心意,你给他找找。
他要白的五彩斑斓的白,要红的毫不鲜艳的红,要黑的花里胡哨的黑。
宋大人,你干点正事吧,别寻思长工了,长工根本不重要。
132
投其所好,这才是正道!你明不明白呀?!”
宋大人似乎有被触动到,眼眸一转,转身要走。
被谢清遥叫住了:“宋大人,我有两句话想问你。”
谢清遥带着宋伯怀去了柴房,柴房里的灯油快熬干了,灯光微弱。
谢清遥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票据。
他递给宋伯怀,宋伯怀心有旁骛的接过票据,走到灯下,眼睛还往窗外瞟了一眼有没有长工,不经意低头一瞧,登时神情严肃。
“这是私盐往来票据?”宋伯怀借着灯一张张看了看。
他回头看向谢清遥,目光犀利:“此乃李荣授意?”
谢清遥一怔,他和方文道待太久了,甚至有点不适应和聪明人对话了,于是,他问宋伯怀:“你怎么知道是李荣。”
宋伯怀:“私盐数目如此庞大,除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李荣,还有谁能行使这么大的权利?”他顿住,沉声道:
“可李荣一向忠于皇帝,他设计扳倒沈家,立下大功,皇上自不会薄待他,他的钱,早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谢清遥一笑:“李荣自不缺钱,可若是与他结党之人缺钱呢?倘若有人以利诱之呢?”
宋伯怀眯眼望着谢清遥:“你的意思是,他在帮别人赚钱?”
宋伯怀开始分析:“李荣本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钱利益自不会动摇他,如今他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更不会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铤而走险与人合谋窃国,除非”
宋伯怀目光一震,愕然看向谢清遥:“除非他知道,皇帝已是日薄西山,后继无人了!”
宋伯怀短暂的震惊之后,又兀自分析开来:“与李荣合谋之人,那个人,才是真正想窃国的人!
或许那个人不需要许诺给李荣多么巨大的利益,只是告诉他,如果对方称帝,李荣仍可保得首辅之位。”
宋伯怀恍然大悟:“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谢清遥目光游移至阑珊的烛光之上,他定定的出神,在想另一件事:
方文道为什么会这么蠢,宋伯怀为什么会这么聪明。
为什么做人的参差会这么巨大。
宋伯怀眸光流转,忽而惶惑的望向谢清遥:
“可是,皇帝如今也才四十有三,春秋正盛,太子如今虽只有九岁,早年身子是薄弱了些,可皇帝这几年带在身边养育,太子这几年似乎身体大好。
今年祭天典,我还远远瞧见过,不像是身体不好,时日无多的样子啊。”
“他当然不会让你们瞧出什么古怪,那是国本,国之根基。
即便病入膏肓,萧宸瑞宁肯让他这个病秧子儿子死撑着,也要对外咬死了太子身体健壮。”
谢清遥看向宋伯怀:“这四年之中,萧宸瑞可有再生子?”
宋伯怀:“没有,有人上奏,以皇帝子孙单薄,请他为国家将来着想开枝散叶,把他气够呛呢,于朝堂之上大发雷霆。”
宋伯怀看向谢清遥:“你不会也怀疑,皇帝无法生育了吧?”
宋伯怀沉声道:“这么多年,一直有这样的风言风语,当年我与谢大哥也曾有此怀疑,皇上昔日共有八子,陆陆续续的夭折了七个,还剩了一个病秧子被立了太子,那病秧子被皇帝终日带在身边,亲自养育,寸步不离左右,却得以保全。
当时我和谢大哥都怀疑,这一定是有人设计的。
只不过连皇帝都没能查出来,我们更无从而知了。”
宋伯怀沉吟良久,看向谢清遥:“养在深宫之中的那个太子如今有两种可能,一,真的太子已经死了,如今只是个替身。二,太子即便活着,很可能也命不久矣。
帝无所出,不仅会被视为不祥,诸王必定虎视眈眈。
一定有人找到了李荣,将自己的计划和盘而出,那个人许诺李荣,一旦他登上皇位,可保李荣如今地位不改。
而这个人,便是昔年杀死皇帝诸子之人,他在用很多年,精心布了一盘大棋。”
宋伯怀沉声道:“甚至或许当年沈家被诬陷,也有此人一笔!”
宋伯怀捋顺了所有,看向谢清遥:“你放心,如今皇帝外派我公干,不过是想把我赶走到远离权利之地。
但如果那个人想窃国,他自会来找我宋伯怀共谋天下。
我索性以在此督查修建城墙为由,静候此人,一旦此人浮出水面,我自会告诉你。”
谢清遥的目光继续游移于灯火处。
他想:所以,方文道这个蠢货,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谢清遥和宋伯怀在柴房里的对话,谢清遥只说了没超过五句话。
宋伯怀不仅仅全都听懂了,甚至明白了谢清遥想让他做什么。
一点就透。
许多话,更不用了挑明了说,这种感觉,真的久违了。
从前谢清遥没觉得宋伯怀有什么过人之处,他甚至认为宋伯怀做事优柔寡断,甚至有些迂腐呆板的地方。
拜方文道所赐,谢清遥对于宋伯怀的负面评价现在全都推翻了。
他是真的认为,宋伯怀,昔日官拜吏部尚书,可谓实至名归。
谢清遥看向宋伯怀:“还有一件事。”
宋伯怀点头:“我明白,你与方文道去边塞述职,家里的妻儿老小,我自会替你照应。”
谢清遥想说的话又一次的被对方猜到了。
这次,谢清遥甚至没掩饰住眼中流露的惊讶。
宋伯怀忽而笑了笑,凝目看向窗外:“昔日谢大哥每逢出征之前,总会来找我一聚,临别时,总不忘与我交代一句,‘宋老弟,我家里的妻儿,托你帮忙照看一下啊。’”
一时室内寂静无声。
宋伯怀忽而敛神,眸光变得锐利许多:“二郎,倘若你的目的是为沈家昭雪,宋伯怀肝脑涂地鼎力相助。
如果”
宋伯怀没有说下去。
谢清遥:“我曾想过,如有一日,大漠人进攻城池,我定会袖手旁观,届时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自有人揭竿而起,我随便加入哪个阵营,反了狗皇帝。”
烛灯在谢清遥的瞳仁里映出一束火光。
宋伯怀最怕的也是这个。
他看向谢清遥:“若到那时,便是险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幸好没有这样冲动做事。可见你身怀大义,不愧为忠烈之后。”
谢清遥冷笑,他闭了闭眼,慢声道:“我之所以没这样做,跟百姓陷不陷入到水火里去没什么干系。百姓死活与我何干?我巴不得他们陪我一起水深火热。
我是因我爹。
所以那一日,我选择站出来。
我爹用一生征战,是为了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风清云霁日月明,时和岁丰天下平。
我怕我袖手旁观,他日九泉与我爹相见,我无颜去见他。”
宋伯怀好奇的望着谢清遥:“怎么你信这个吗?”
他十分疑惑:“记得昔年咱们一起去进香拜佛,你对着满殿神佛大放厥词,连个头都不肯磕的。”
谢清遥目光渐渐的温柔,他倏尔一笑:“如今信了呢,但我仍不会给什么神佛磕头。”
柴房安静长久。
半晌,谢清遥想起了宋霁安的事,移目看向宋伯怀:“你与我爹给你们自己留了个后患啊。”
宋伯怀一怔,看向谢清遥。
谢清遥满面阴鸷的望着宋伯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宋伯怀沉声道:“霁儿的事,你知道了?”
谢清遥哂然一笑,默认了。
宋伯怀:“霁儿是无辜的,且我抚育他多年,早已将他视如己出。”
谢清遥:“那么,他呢?”
宋伯怀:“霁儿自然对我很是孝顺,他并不知情。”
“孝顺?若是当真孝你顺你,你为何如今还不肯放权,不肯隐退?你绝非贪恋权位之人。
我怎么听说,是宋霁安那小子求你再多干几年,你才将自己置于这般如履薄冰之地。”
宋伯怀:“霁儿又不知情,他成家立业了,我在其位,他做事总有方便之处。我身为人父为他筹计将来也无错啊。”
谢清遥:“呵,无错?好一个无错。”
宋伯怀沉声道:“你在冷笑什么?怎么,若依你之见呢?”
谢清遥看向宋伯怀:“把他叫过来,你下不了手,我来替你解决了他。”
宋伯怀震惊的看着谢清遥:“且不说霁儿可有任何开罪于你的地方,只说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你怎能下此毒手?”
“他是阴谋所产生的东西,从一开始,已经注定了是个错。”
宋伯怀沉声道:“你适才亲口所说九泉之下无颜面对你爹,若你亲手屠戮了你的弟弟,你认为你就有颜面去见你爹了?”
谢清遥笑了:“我只是帮我爹扶正他的错误决定。我爹一定会感谢我这个决定。
我爹若在天有灵,或许,从他看到宋霁安恬不知耻的劝你再干几年,我爹必然已经后悔当初的心软了。
宋霁安的身上到底没有凝你之精血,我建议你,最好别当他是你自己的孩子。
把他骗过来,我亲手宰了他。
视如己出那种话,骗骗小孩也就罢了。
你还是早点娶妻生子吧。
终有一日,他人大心大,你垂垂老矣。
133
“当他掌握你的全部身家性命,当他不再需要你,他的真面目自会浮出水面,你往后余生,只剩了心寒二字了。
他鸠占鹊巢之日,便是你心如死灰之时。”
谢清遥移目看向宋伯怀,见他两只眼睛瞪圆了怒视自己,谢清遥轻挑的笑: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当你是我爹的挚友才会说这种话。
我又怎么不知道,这种话说出来不中听?可我爹这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知己,所以,我不跟你搞虚伪那一套。宋大人,忠言逆耳利于行。”
宋伯怀沉声道:“你既不认霁儿,那么他便是我的儿子!这便是我自己的家事!你伤我儿一根毫毛你试试看!”
谢清遥目光轻蔑:“好啊,好一个家事,那便是我多管闲事了。
不过宋大人,你想让你的霁儿好好的活,最好捂好了他,千万别让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宋伯怀说不过谢清遥,他气得摆手:“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年岁尚轻,没有亲手抚养过孩子,我不怪你有此谬论。”
谢清遥薄唇挂着冷笑,目光游移至窗外,狭长的眸子忽而变得邈远:
“如若我有一个养子,在我想隐退之日,他敢处于私欲,求我再干几年,致我安危于不顾,我会毫不留情杀了他。
但我想,我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因为早在他违背了我任何一个意愿之日,或是他让我妻寒心之时,我早已经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了。”
再往下聊没有必要了。
宋伯怀自问也不是来跟谢清遥抬杠养子事件的。
宋伯怀望着眼前站着的人,这是沈大哥的骨肉,自云端跌入尘埃,经历世事变迁,看尽世态炎凉,他想法偏激了一些固然也正常。
思及至此,宋伯怀叹声气,闭上了嘴,不再吭声了。
良久之后,宋伯怀忽然凝目隔窗望着外面。
一个身上打着赤膊的男人从远处缓慢走来。
男人身姿颀长,小麦色的肌肤,面容英俊,那双澄明的眼明亮如珠,眼睛极纯粹,极干净。
男人走到墙下,弯身选择木料,选好之后,将木料扛在了肩膀。
宋伯怀鬼使神差的出去了。
谢清遥凝目看向裴景弛的身影。
谢清遥弯唇笑了,他不多管闲事了。找了个好地方,两只手交叠在前胸,静看一场好戏。
宋伯怀很狡猾,他没有单刀直入的问裴景弛你是不是那个长工。
他只是试探的对着裴景弛的背影喊出:“叶霓裳,你怎么来了?”
长工回头了。
宋伯怀细察着对方的神情。
裴景弛的眼中流露一抹惊恐,左右看看,似乎想回避。
没有男人会想回避叶霓裳。
这就是那个看不上他的长工!
宋伯怀终于找到了一直想找的长工。
但他此刻非常镇静,甚至看上去十分从容。
宋伯怀迎面走向裴景弛,脸上流露一抹看似温和而平易近人的笑容:
“原是我认错人了,适才我当你是叶霓裳呢,我还说,你怎么矮了呢?”
裴景弛疑惑地看着宋伯怀,难道他听错了?
不可能,裴景弛一向耳聪,他自问不会听错,对方喊得就是叶霓裳,且说的是,叶霓裳,你怎么来了。
裴景弛防备的望着宋伯怀。
宋伯怀和蔼的笑了笑:“小长工,你一个人抗一根这么大的木头,累不累啊?”
裴景弛自上而下的看着这个古怪的男人,移目看向谢清遥那边,问他:“他是何人?”
谢清遥耸耸肩膀,歪歪脑袋:“我今天新学了一句话,不多管闲事。”
裴景弛瞪谢清遥一眼。
他防备的看着宋伯怀:“你干什么的?”
宋伯怀奸笑:“你不要如此防备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是见你一个人扛着一根这么沉重的木头,太累了吧?
这些人太无良了,简直没有人道!
苦力也不是这么用的!
你不如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怎么样?我自会好生待你的。”
裴景弛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宋伯怀:“我是个商人,看这里单子多,想来跟他们夫夫二人谈一谈合作而已,我那边也需要人手,钱给的很多哦。”
裴景弛确实想找个活计,他并不打算回大漠去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连他的手下都想出去找个活计了。
于是,裴景弛问宋伯怀:“具体做什么?”
宋伯怀乐了:“这个么,说来话就长了,来,你先把木头放下,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宋伯怀殷勤道:“我来帮你。”
宋伯怀话音未落,两只手去拿木头的另一端,佯装帮助裴景弛卸下木料,裴景弛肩膀打了个斜,准备将木头放下。
宋伯怀目光一狠,觑准时机抱住木头这头,朝着裴景弛的头抡过去。
裴景弛闪身一躲,仍是迟了,右耳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登时天旋地转,但他到底是个练家子,竭力撑着不让自己栽倒在地,抱住另一端木料夺了回来,朝着宋伯怀的左耳砸过去。
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了。
谢清遥鼻腔里喷出一声笑意。
他悠哉哉走过去了,很平静的垂眼扫了一眼地上的两个人。
目光落在宋伯怀的脸上,谢清遥慢条斯理的说:
“宋大人,我不多管闲事,确实感觉还挺不错的,能看一场好戏呢。”
谢清遥的目光游移至裴景弛的脸上。
他想,如果裴景弛的手下来了,那几个大漠人一定会怀疑是他谢清遥所为。
思及至此,谢清遥直接事不关己的吹着哨子,负手悠闲的出去了。
哨声很悠扬,且尤为轻快。
宋伯怀和裴景弛是后半夜才被人发现的。
第一个发现的是谢虎。
柴房处传来谢虎的暴喝声:
“瘦猴!你他娘还有完没完!
到底要凑够几条人命你才罢休!
这他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他娘又来活了!
日!
我铲子呢!铲子呢!!!
谁看见我铲子了!!!”
沈星河赶来,震惊的看着地上躺着的两个人。
他脸白如纸,两腿一软,人往后仰,谢清遥将他接在怀里了。
沈星河倚着谢清遥,眼前一片黢黑,兀自叨叨:
“死了?
漂亮哥哥的男人们都死了?
他俩是漂亮哥哥的白月光与朱砂痣。
白月光宋伯怀无法照耀了。
朱砂痣裴景弛彻底消亡了。
还双双湮灭在我的铺子里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会信吗?”
谢清遥侧耳仔细听,听到最后,抬眼看了看天色。
嗯,确实时辰到了。
“啊——这回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沈星河翻了翻白眼,有点想晕。
老马腿脚慢,才赶过来,走去一瞧,给二人号脉,抬眼看谢虎:“瞎咋呼什么?!没死。”
这声没死,把沈星河从死亡线拉回来了。
他后脑勺抵在谢清遥的胸膛,高昂下巴,右手被谢清遥架着,他勉强动了动食指,声音嘶哑:“给朕医好他们!爱妃的白月光与朱砂痣,都给他留着!让朕的宝贝心肝儿爱妃自己选。”
没人知道他又在胡言乱语什么东西。
老马去拿药箱子,着手给二人针灸。
谢虎将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给打着赤膊的裴景弛披了件白色棉袄。
沈星河被谢清遥搀着,看着躺在地上的宋伯怀与裴景弛。
看着看着,他突然站直了,探头,眯眼,仔细再看。
沈星河鬼使神差的走过去了。
他弯腰,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
白月光和朱砂痣都有着浓密的剑眉,挺拔的鼻梁,就连眼睛的走势都有些相似。
只不过,白月光宋伯怀的眼睛更为凹陷一些,大概是因得长年累月的操劳,使得宋伯怀眼部周围的胶原蛋白流逝了不少。
可这却恰恰使得宋伯怀看上去眼部更深邃,更有些男人成熟的韵味。
再看那朱砂痣裴景弛,他静静躺着不动,眉目放松的舒展着,此刻不再像一匹草原上狂飙的憨野马,反而显得温润恬淡。
裴景弛从不穿白色,这白色的棉袄裹在他的身上,细看之下,竟还有几分书生意气。
看着看着,仿佛月亮在散发出灼人的月辉,那耀眼而磅礴的威力,将朱砂痣的红灼得不再刺目,灼得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了满眼的月光朦胧。
沈星河陡然大喝:“啊!我知道啦!”
老马吓了一激灵,一针差点囊进白月光宋伯怀的死穴里。
他瞪着沈星河:“一惊一乍干什么!吓我一激灵,这扎死了算谁的?!”
“没有白月光,那也不是朱砂痣,从头到尾,就只有白月光!”
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自言自语。
他两只眼睛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沈星河看向谢虎:“有刀么?”
谢虎有刀也不肯说有:
“没死透你想补刀是吗?
告诉你瘦猴,你休想!我累了一宿!没工夫给你挖坑去!”
“不是不是。”沈星河摆摆手:“我想把宋伯怀胡子刮了。”
宋伯怀唇上蓄着一字胡,下巴也有参差浓密的胡子。
谢虎:“人家活的好好的,你刮人家胡子干甚?他这么大岁数没胡子?像话吗?”
小石头点点头:沈大哥,王老公就没胡子,从前总有嘴贱的家伙笑话王老公阴阳人,老阉公。”
就连一向看不起宋伯怀昔年对谢家袖手旁观的花嬷嬷也出言相劝:“也是,好歹他当朝大员,咱给他留点脸。”
花嬷嬷眸光流转,压低声音,凑到沈星河耳边:
“羞辱他没有必要,反引他日后记恨。
丫头若实在看不惯他,倒不如我让老马给他灌点毒药算了。”
沈星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此刻只想着,必须要让叶霓裳意识到没有朱砂痣这个事!
是昔年的惊鸿一瞥,从此以后,他爱的人都有了他的影子。
134
必须要让叶霓裳意识到,他的白月光一直在他身边照耀!
他立在阑珊月下,负手遥遥望着他的车马行驶向远方。
他每每望向他的时候,眼中总是掩饰不住的宠爱和温柔。
他施恩于他,却不望他报答。
一辈子饱读诗书,聪明豁达的人,却因这个长工看不上他,被愤怒冲昏头脑。
大概也是想为他自己出气,可更多的,一定是为他的城城而不平。
连沈星河都认为,那么美丽又善良的公子,就算是大漠的王子,裴景弛也不配他。
何况是宋伯怀呢。
在他眼中,裴景弛是一个穷乡僻壤小城里给人抗木料的长工,拒绝了宋伯怀求而不得,望而却步的公子。
裴景弛没有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当初裴景弛被叶霓裳救下。
他想报答对方,这是不是就应该直接给钱?
钱虽俗气,但明算账,会瞬间把两个人距离拉开。
他没钱,可以自己去钱庄把笛子卖了换钱。
或是告诉对方,自己身无分文,先欠着。
但他给了叶霓裳一把鹰骨笛,这是他裴景弛贴身的东西,是个用嘴吹奏的东西。
这无疑给了叶霓裳一个念想。
这作为沈星河都觉得这已经算是一个暧昧的举动了,何况是饱读圣贤书的宋伯怀。
其次,男女相处,有时候一个眼神儿就能明白对方有没有那个意思。
除非对方掩饰的很好。
可叶霓裳真实极了,他看见裴景弛就差孔雀开屏了。
花嬷嬷当初不愿意与老马交往,先是托沈星河转达,后又自己找老马去聊。
拒绝的很明确。
可他妈裴景弛没有!
他装不知道。
装哑巴,装瞎子,装孙子。
这孙子不明确拒绝,对方不挑明,我也不说。
对方挑明了,他再聊拒绝三件套:
对不起,你很好,我不配。
爱情最可怕的就是患得患失。
漂亮哥哥终日疑惑在他送我这贴身的鹰骨笛,是不是喜欢我?
他给我上药,是不是喜欢我?
他送我回家了,是不是喜欢我?
可他看都不看我,是不是不喜欢我?
天天这样患得患失,神仙来了也得寻思成恋爱脑。
在这一点上,这孙子跟孟如心还挺配。
俩人都养鱼。
别他妈回大漠了,在这承包鱼塘吧。
沈星河摁下窜入脑门的怒意,继续思考:
沈星河知道,他此刻有多气愤,作为封建礼教熏陶之下长大的宋伯怀的愤怒指数会乘以一百,一千,乃至一万。
所以,宋伯怀单刀直入采用了武力方式来解决。
三桂冲冠一怒为知己,景山冲冠一怒砸情敌。
宋伯怀像是他们第一次初见的那样,一个饱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用竹竿,用木料,或是,用我手里的拳头,去解决问题。
看吧,这就是白月光,永远干净纯粹,你在我心里永远不同凡响,时光的变迁只会让你在我心头住得更深。
你在我这,永远是当初那个值得保护的,年幼无知的小女孩。
当有一天,你喜欢了别人,我可以听你说,陪你笑。
我亲手给你插上翅膀,让你自己去追逐自由。然后,我默默退回到朋友的身份,不打扰,也不干涉。
你来为他而找我帮忙,我要跟你明算账。
如果你过尽千帆,看尽人生百态,如果你还记得我,你回来,我依然愿意接纳你,心疼你,保护你。
像我们第一次相遇那样。
这他妈才是顶级的爱情!
爹系男友!
沈星河眼睛往上翻,开始跑题:
他俩什么星宿关系?怎么有点虐?爹系男友通常“业胎”出的比较多,主打就是一个虐,命运的齿轮转动起来必须十年起步拉扯,永远不同频,永远遗憾,永远错过
但这次不能给朕错过!
他回归正题。
沈星河必须要让叶霓裳自己发现。
这件事他说不了,也劝不了,因为那该死的朱砂痣和沈星河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他说得多了,死拽着叶霓裳去与宋伯怀相认。人家漂亮哥哥会觉得沈星河还是在意裴景弛。
只要漂亮哥哥回个头,他会意识到,他的白月光,一直在灯火阑珊处。
沈星河这边已经神游太虚大半晌了。
霍齐仍然立在原地不动弹,没有去找刀的意思。
沈星河:“霍齐!愣着干什么!你快去找刮胡刀啊!一会儿白月光醒了!”
霍齐看向谢清遥,企图二爷出来说个公道话。
却见二爷负手,扬眉问他:“你看我干什么?他支不动你是怎么的?”
霍齐满腔怨言,气得一跺脚:“二爷!您就惯着他吧!都惯成啥样了!哼!”
霍齐扭头找刀去了。
霍齐找前面忙碌的老莫借了把剃刀和皂角,蹲下气哼哼的给宋伯怀胡子刮了。
雪白的帕子一抹,宋伯怀被胡子遮挡住的,削尖的下巴露出来。
裴景弛和宋伯怀甚至连脸型都很像。
沈星河大惊:“他俩像不像?”
众人探头去看。
连裴景弛的手下们也探头去看。
沈星河仔细的指:“像吧?是不是像的?”
花嬷嬷眯眼瞅瞅:“好像是有点像。”他愕然看着沈星河:
“所以裴景弛是大人的私生子吗?”
霍齐震惊:“不会吧?算算年纪,宋大人十一岁就生孩子了?”他震惊的看着宋伯怀:“好家伙,真没看出来,宋大人行啊,十岁就懂宽心了。”
连裴景弛的手下都惊了:“不可能!少主是王的儿子!”
“不是不是。”沈星河摆摆手:“我只是说他们长得像,没有别的意思。”
老马金鸡独蹲很累,他不耐烦:“到底怎么着,还治不治?不治我走了啊。”
沈星河:“治治治。”
他回头看向谢清遥,轻声道:“像么?”
“有点。”谢清遥道。
他又问小石头:“小孩眼睛亮,你帮我看看,像么?”
小石头所有注意力都在宋伯怀光秃秃的下巴上:“我就是觉得他看上去很像老公公,王老公就没胡子。”
沈星河:“这人看着挺显年轻的,而且再说他才三十六岁,也不老啊,干什么老留着胡子啊,多显老啊,这胡子没了,瞧着又年轻了不少。”
谢清遥摸摸自己下巴,他之前还打算蓄胡子来着,他看向沈星河:“怎么蓄须很难看么?”
沈星河:“不好看,胡子拉碴的。”
霍齐感觉有被冒犯到,瞪着沈星河:“你懂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再者,他都三十六了,胡子一刮,出去让人看见他没胡子,都要笑他老有少心!不然就是要笑他是个老公公长不出胡子!”
沈星河嫌弃:“反正我觉得不好看,而且我再说一遍,三十六岁,不老。”
谢清遥于他耳畔轻声道:“别跟他掰持这个,他听不懂,没事,我以后不留就是,随便别人笑我老有少心,只要你肯日日与我宽心”
“去你的!”沈星河耳根一热,红着脸,垂着眼,抬手给了谢清遥胸口一拳,嘴巴高高的咧起,嘴上说着:“讨厌,真讨厌!”
霍齐没眼看了,俩人这一准是提了宽心了。
他瞪沈星河一眼,气哼哼蹲在一边。
老马针灸过后,裴景弛和宋伯怀双双坐起来了。
两个人被沉重的木料砸了脑袋,坐起来的时候表情都很迷茫。
他们并排而坐,同时张着嘴,两个人的眼睛里流露着呆滞而恍惚的神情。
尤其宋伯怀,反差极大,往日里那双犀利且敏锐的眼眸,此刻变得十分空洞且单纯。
而这,恰恰使得裴景弛与宋伯怀的眼睛更像了。
就连小石头都指着他们对沈星河道:“姑姑!他们俩真的好像!真不是父子吗?”
两个人的眼前同时天旋地转,他们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更想不起来先前经历了什么,二人脑袋一片空白。
宋伯怀听得父子二字,扭头望向裴景弛,神情呆滞:“爹?”
裴景弛伤得更重,耳朵剧烈的耳鸣,他很大声的问:“你在说什么?什么?”
宋伯怀凝目看着裴景弛,看着看着陡然想起来了,他摸爬起身,贼一样的朝着外面跑走了。
谢清遥眯眼看着裴景弛,用着很轻的声音轻声道:“布泰耐?”
裴景弛没有反应。
他捂着耳朵,表情痛苦。
呵,恐怕要聋了呢,看来以后没人听他和星星的墙根儿了。
小石头走过去,轻声问:“舅舅,你没事吧?”
舅舅有事,表情很痛苦。
老马看着裴景弛的手下:“他伤的不轻,你们有钱治吗?我这药不便宜啊。”
当中一个开了口:“有钱,今天挣了钱。”
老马:“这点钱可不够啊,至少这个数。”
他摊开五指,掌心朝着他们,又反过来手背,给他们一共反反复复比划了两下。
大漠人:“什么意思?”
老马:“一副药,至少二十两银子。早晚两次,三天一副。”
几个大漠人在窃窃私语。
谢清遥:“给他治吧,方文道出钱。”
沈星河没太关心裴景弛这边,他陷入了思索之中。
看来漂亮哥哥当真用裴景弛当做平替而不自知。
如今宋伯怀胡子被刮了。
再不自知,也该意识到他们的相像之处!
意识到之后,漂亮这么聪明,很有可能也会展开分析。
135
甚至怀疑宋伯怀就是长城救过他的那个少年。
接下来的事情就
嘿嘿嘿。
沈星河苍蝇搓手,两眼闪烁一抹淫秽的光芒。
沈星河跑到了前院儿,揪出一个小弟,对他道:“你快去青楼报信,十天之后大年三十儿,让他来后山跟我们一起过年。”他顿住,沉声道:“带着宋伯怀一起来!”
年三十,正午时分。
昨夜下过一场大雪。满院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檐下凝着锋利的冰柱子。
山上聚了一群铜锤帮无家可归的小弟,有的小弟们闲来无事点炮仗,炮竹声此起彼伏。
炮竹飞落了满地的红屑。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气味。
渐渐地,远方爆竹声止住了。
沈星河便知这定是叶霓裳来了。
他跑出去,站在院中,见一群小弟们举着手里的炮仗,直勾勾的望着远方。
小径的方向,叶霓裳一身白色轻裘缓缓而来。
雪白的狐裘上染了一层珍珠粉,在阳光与白雪的交相映辉下,他身上的狐裘煽动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斑斓的几乎刺目。
他略施脂粉,粉色的唇。
死亡芭比的粉。
可在他的脸上,却被他驾驭的如此服帖,他看上去是那么的鲜艳动人。
沈星河几乎看直了眼。
叶霓裳缓步走来,眉黛轻扬,灿然一笑,倾国倾城:
“兄弟过年好啊。我观察老宋头门牙好像妹有了。”
晴天霹雳一样的一句话。
沈星河眼睛抖了抖,难道说,谁当白月光谁丢门牙么?
他怎么没门牙了?!
沈星河震惊的看向叶霓裳:“怎么回事?”
叶霓裳挑挑眉毛,努努嘴,看向远方。
见宋伯怀一身白色狐裘,下半张脸遮着一块黑色的布。
门帘子一样的黑布。
由于宋伯怀先前做贼心虚,他到底动手伤人在先,自知理亏,于是没有敢来声讨为什么刮他胡子的事。
他压下眼底的怒意,象征性的跟院里的众人点头道一声:“过年好。”
宋伯怀去了主屋找谢清遥叙话。
叶霓裳:“瞅见没,跟那个小蹄子一样,戴个屁帘子遮着,估计多半儿也是没门牙了。”
沈星河恍然大悟,宋伯怀没了胡子,大概是不太适应,又怕遭人耻笑,所以选择戴个帘子遮羞。
沈星河:“这些时日,他都是这么戴着的吗?”
叶霓裳冷哼:“可不么,不知道犯啥病,前几天夜里不知干啥去了,回他房间就摔盆砸碗,青楼不够他扑腾的,真服了。”
他蹙眉:“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滚蛋。”
沈星河看着叶霓裳鼻子里扑出的白烟,努力把话往回拽:“你这身轻裘真漂亮啊!这是柳氏铺子做的?瞧这精良的手艺,不像啊?!啊?”
“啥啊!老宋给的,他说别人送的,还有呢,一件红的一件黑的,过几天我把红的给你整来,正改尺呢,妹完工。”
“他给你的,你给我合适吗?”
叶霓裳浑不在意:“都说了那是别人送他的。”
哎,看来白月光也没嘴,真要命!
沈星河叹声气:“先进屋吧,外面冷。”
一进屋内,地上铺了一层瓜子皮,也没人扫,说是今晚不动扫帚。
桌上的竹篦子整齐的码放着生饺子,花嬷嬷包饺子,老马擀皮,花嬷嬷指指屋里:“漂亮丫头快进屋上炕暖暖,炕上暖和。”
“大娘!我帮您包饺子!”叶霓裳走过来热情的将自己的狐裘解下,随手挂在了一边。
宋伯怀在里屋,抬手一巴掌落在了谢老三的肩膀上:“哟?小老三不啃粽子了,嗑瓜子了?”
谢老三瞪他一眼,站起身挑帘出去帮手包饺子去了。
谢清遥正和辛老坐在炕上择菜,一个呕他那句多管闲事的气,另一个是呕他那年长跪一夜闭门不见的气,二人一个拿正眼瞧他的也没有。
宋伯怀搓搓手,左右环绕屋子,大概是没话找话,看向谢清遥:“你们就住这地方?这未免也太差了些吧。”
谢清遥看向宋伯怀,接了话:“怎么?你有地方?”
辛老看宋伯怀实在碍眼得很,索性端着菜,挑帘出去了。
宋伯怀走过来了,坐在谢清遥对面,回头看了一眼晃动的门帘:“怎么你没帮我解释一下吗?朱川洛看见我还是这么冷漠。”
谢清遥将话往回拽:“你有地方?”
宋伯怀这摸摸那看看:“是啊,当初买宅子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我把隔壁两边的宅子也买下来了,都是三进院的,厢房不少。”
好,很好,隔壁两边都是三进院。
那么花嬷嬷和老马以出入方便为由,让老两口住在前院。
把谢老三也顺道丢去前院里,小石头与谢老三近来热络得很,同吃同睡,也可以一起往前院丢。
第三进院没有意外会是个大大的后罩房,把谢虎塞进那里头去。平日把通向二进院的院门用泥砖封死。
谢虎永远别想再来搅和。
至于谢阿生呢,如果他耳朵不灵光了,也可以考虑给他们塞进后罩房去。
隔壁的院子辛老一家住,他们一家子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这下彻底清静了。
谢清遥等着宋伯怀往下说。
不出意外,宋伯怀会提出让他们搬迁过去,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通家之好。
但宋伯怀不说了,他正狐疑的望着谢清遥:“怎么你很缺钱吗?”
谢清遥:“”
宋伯怀更加狐疑:“不该啊,方文道是个会做事的。他戍边临行前,去青楼找我辞行,单是送我那一套琉璃月光盏,已价值不菲。他怎么没给你安置处宅子?”
谢清遥:“大宅子必是好地段,也是热闹繁华之地,一来惹人注目。二来么”谢清遥清清喉咙,目光游移至墙角,声音渐低:
“那些宅子都太大,山石乔木买入的挑费不小,维护起来麻烦,得花钱请工匠,请花匠,请丫鬟婆子,都是挑费。”
“怎么你现在这么知晓勤俭持家了?我没记错的话,我听说,你小时候好像赌博输了”
“对了。”谢清遥打断宋伯怀,再次把话往回拽:“你那个宅子离我们家的木匠铺子近吗?”
他也得考虑一下沈星河往来是否方便。
“不远,虽属于福满城,但我为隐蔽,故择了城郊之地,比这山上到木匠铺的脚程可近多了。”
谢清遥盯着宋伯怀,心里在狂吼:往下说啊!说啊!快说啊你!
宋伯怀目光一转,忽而笑了:“所以,谢家的钱财方面,是尊夫人在管?”
谢清遥突然之间有点思念方文道了。
宋伯怀探头,声音压低:“看来二郎惧内,这可不行啊,夫为妻纲,你该一振夫纲”
谢清遥一把过去将宋伯怀遮脸的帘子扯下来了。
他恼羞成怒了。
宋伯怀的下巴长着一丝清茬儿,迅速捂住嘴巴。他像是裤子被人扒了一般的惊慌:“你干什么?”
谢清遥眯眼看着宋伯怀:“你戴着这个,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大点声,你在说什么?”
宋伯怀另一只手摊在炕桌上,掌心朝上:
“那宅子两边庭院地砖花草乔木都是有的。
你们随时去住,隔壁两边都打通了门的。
咱们谢宋两家本早就应当通家之好。
给我吧,快给我,快点!你快着点!”
他五指不安的躁动,示意谢清遥速将帘子还他。
谢清遥:“具体地点在哪。”
宋伯怀如实交代。
谢清遥把帘子丢给他了。
宋伯怀重新戴上,不经意一瞧,见谢清遥人已下炕,开始翻箱倒柜收拾东西了。
宋伯怀:“你这么急吗?”
谢清遥走过来了,说了声,“你让一下。”宋伯怀侧过身,见谢清遥小心翼翼的将墙上的婚书摘了。
“这什么东西?”宋伯怀眯眼看:“铜锤什么?我再看看。”
谢清遥没搭理他,小心翼翼的把婚书收好,开始着手收拾屋子。
因为子时还会下饺子,所以年夜饭吃得较早。
太阳还没下山,院子里已经摆上了圆桌。
铜锅涮肉,羔羊美酒,坐了满院的人。
撒尔诸坐小孩那桌。
沈星河为了给小石头上一个以德服人的课,故而把撒尔诸弄过来了。
小孩们还没过来落座,沈星河贼头贼脑的走过去了。
他盯着撒尔诸,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指着对方的鼻子:
“大过年的,你别逼我杀你。
我得给小石头上一课,所以你配合点我。”
撒尔诸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点头表示明白了。
沈星河一瞅他这丧眉耷脸的劲,瞧着就很晦气:
“这大过年的!你给我微笑点!我们这普天同庆,你在这耷拉个大驴脸,合适吗?微笑!笑!给朕笑!”
撒尔诸极力咽下脸上屈辱的神情,还算是配合的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沈星河仍然不满意:“不是,你在这屈辱给谁看呢?”
撒尔诸脸上的表情更屈辱了。
大漠人以忠勇走天下,他自认为自己为了苟活沦落成丧家之犬,他实在觉得屈辱得很。
他攥着拳,抬眼死盯着沈星河:“你别以为我怕死。”
沈星河也死盯着他:“你就是怕死。”
他目露凶光,说话声音有点大了,率先贼兮兮的看向小石头那边,见他正在猪圈方向,这才回过头来。
撒尔诸气得浑身发抖,目不转睛的盯着沈星河的身后。
沈星河寻着撒尔诸的目光看过去,见谢清遥倚着墙壁,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正凝目望着他这边。
沈星河又回头看向撒尔诸,目光不屑:“不怕死掀桌子啊,或是端起滚烫的锅子,有本事你朝我脑袋浇啊。”
他俯身,头顶对着撒尔诸说话:“来来,浇我,不怕死的话你浇我个试试,来来,快点,浇我。”
桌下,撒尔诸的拳头攥得发抖,他咬牙切齿的盯着沈星河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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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尔诸只气得发抖,却一动不动,沈星河抬头,冷笑:
“你也知道没意义对吧,因为在你动手之前,我家二郎会用手里的匕首精准刺向你的喉咙。
怕死不丢人。
这是人的本能。
中原有句话你给我记住了!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你没选择轻于鸿毛的死法,那算你还尚且有点智慧的小脑筋。
明知是死,敢于赴死,我以我死,换他人所生,哪怕是星火般的希冀,但星星之火,终有一日,足以燎原。
这才是死得其所!这才是重于泰山!这才是英雄!”
沈星河:“你最好乖乖吃饭,少跟小石头灌输你那歪到姥姥家的三观言论,你若跟他胡叭叭,你就看我回暗室杀不杀你就完了。
识相的,你乖乖的在我这服刑改造,你按我说的做,你表现好,我考虑考虑给你减刑。”
沈星河扭身去端菜了。
远处走来了裴景弛的手下。
花嬷嬷正巧从灶房出来,抬头望着那三个大漠人:“阿大,你们拿饭来啊?我给你们下好了饺子了。还有些生羊肉,你们拿回去烤着吃。”他说着话,回身去灶房给他们拿食物。
“多谢大娘。”三个手下纷纷道谢。
他们路过撒尔诸纷纷看向他这边,停驻脚步。
撒尔诸都坐小孩这桌了,仍是免不了遇到冤家路窄。
撒尔诸只能移目不看他们。
一个男人想过去,被同伴抬手拦住了,同伴用中原话道:“诶!难道你忘记了王子的嘱托么!王子特地交代,‘我们各随其主,没有必要对他折辱。’”
小石头路过他们,走过来坐在撒尔诸旁边,嫌弃的撇嘴,舅舅又说押韵话了,看来好的差不多了。
花嬷嬷走出来,手里拿着两条羊腿,又给他们取酒,又问炭火可还够么。
裴景弛的手下见状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多怎么好意思,药钱还没有还给你们。”
花嬷嬷:“说什么见外的话呢,这屋子不还是你们给盖的吗?前几天多亏你们在铺子帮手,今早丫头特地嘱咐我,让我多给你们备着酒肉。”
“快接着!”花嬷嬷把东西递给他们,又问了问裴景弛的情况。
撒尔诸出神的望着他们那边。
他从不知道,大漠人与中原人能这样放下成见的共处。他也没想过,他从前口口声声的大杂种与小杂种,双双救了他一命,更没有用卑鄙无耻的方式落井下石。
孟子明才骑猪回来,十分激动跟小石头叨叨:“石头哥,我还以为那猪要杀了,可是二爷说噜噜不杀,他说起了名了,不好杀了,哈哈!”
撒尔诸一愣,看向辛子明,又疑惑的看了看谢清遥那边。
撒尔诸也没想过,杀人如麻的谢清遥,会对一只起了名字的猪心生怜悯。
小石头嘿嘿一笑,用筷子给同坐在小孩这桌的沈云起夹肉:“小叔叔,你别光吃菜,多吃肉啊。”
“嗯,我吃着呢,你别管我。”沈老三说。
众人一起吃锅子,咕嘟嘟的冒着热烟,小弟们在院中喝酒吃肉,院里喧闹极了。
沈星河和谢清遥坐在一边,谢清遥的左手一直握着沈星河的左手。
谢清遥今天没喝酒,移目看着沈星河,声音很轻:“明天搬家。”
沈星河不经意的说:“你别逗了。”
谢清遥:“我认真的,咱们初一搬家,我还能帮你收拾收拾。初五我带着关外山与辛老启程,谢虎留在这守着你们。”
沈星河筷子顿住了,他看向谢清遥的时候,眼中噙着忧伤:“初五就走吗?初五接财神啊。”
谢清遥扬眉,目光温柔的望着他:“那便初六再走。”
沈星河蹙眉:“初六遛百病。”
谢清遥扬眉:“初七?”
沈星河蔫了:“初七算是法定节假日结束的日子,倒也该开工了,可是可是”
谢清遥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可这次他没挪开目光去望天色,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沈星河。
“我也舍不得你。”他轻声说。
沈星河静下了,一言不发。
他抬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如果不是对面坐着老马花嬷嬷以及谢虎宋伯怀叶霓裳一干不相干人等,他真想抱抱他,亲亲他。
谢清遥凑到他的耳畔,轻声道:“明天咱们搬去宋伯怀那边,不用花钱。”
“钱还是得给的,不能白住人家的。”他垂着眼。
谢清遥很意外:“这是答应搬家了?”
沈星河点头,脑门的刘海跟着颤颤:“都依你。”
谢清遥展颜笑了笑,他的手温柔的摩挲着他的鬓发。
见他垂着眼,低着头,满脸不舍的样子。
谢清遥:“看着我。”
沈星河抬眼,对视上了一双坚定的目光。
“你可信我?”他问。
沈星河点头。
谢清遥:“不会让你等太久。”
沈星河重重点头。
谢虎瞪他们一眼,有什么话不能夜里两个人再叙么,哼!在这黏黏腻腻的。
他今天被告知不能跟随谢清遥去战场了,心情很糟糕,不经意看向老马和花嬷嬷那边,见老马老泪纵横。
“花花,这是我和你过的第一个春节。”他吸吸鼻子,眨眨眼,抬眼看着苍天:
“我马万里上辈子一准是没药死过人,所以积大德了!
我这老了老了,竟能得花花相伴左右,我他妈死也值了!”
老马激昂仰脖灌了一口酒。
花花捂着脸,红着眼:“你别瞎说,呸呸呸,快别说了,咱不说那个字,咱们以后只说‘活’,咱们好好活,争取多活几年。”
谢虎没眼看了。
不经意瞥向宋伯怀那边,见他脸上带着个帘子,吃东西时候从下面往帘子里塞。
但他吃得不多,反而是给叶霓裳夹菜更多。
叶霓裳深吸一口气,想打喷嚏,回过身去,急忙拿出帕子捂住嘴巴,发出一声很轻促的声响:
“阿啾。”
宋伯怀看向他,语调很温和:“别憋着,说几次了,这样憋着打喷嚏对鼻子不好的。”
叶霓裳混不在意,拍拍宋伯怀:“快帮我找找还有白菜么?”
“少吃点菜,多吃肉吧。”宋伯怀给他夹块羊肉,听得叶霓裳吸了吸鼻涕。
宋伯怀:“冷了?让你披着轻裘的。”
他说着话站起身,走去屋子里将叶霓裳的轻裘拿出来,给他披在身上,坐回在他身畔。
宋伯怀像是望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就臭美,让你穿棉裤你非不听,穿得这样单薄,等你到了我这岁数,都是病。”
叶霓裳不耐烦的将自己碗里的羊肉夹回到了宋伯怀的碗里:
“你别给我夹羊肉了,太膻!我要吃白菜,快给我找找。”
宋伯怀无奈叹气,眼中溢着笑意,给他在锅子里找白菜:“将你怀中的汤婆子给我,我去再续些热水。”
叶霓裳:“还温着呢,先不用了。”
宋伯怀:“冷了就迟了,给我。”
谢虎索性站起来,也去了小孩那桌。
已是后半夜了,鞭炮声响此起彼伏。
皑皑白雪将大地银装素裹。
宋伯怀与步行与叶霓裳回青楼。
他说是怕马受了惊,可实则却是想与叶霓裳在雪中走走。
远处仍有鞭炮烟花声响。
这是宋伯怀与叶霓裳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宋伯怀面带笑意的望着叶霓裳。
他欢快的踩着在雪山,冰天雪地里,他像是个顽皮的孩子,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和鲜嫩的生命力。
有那么一刹那,宋伯怀很庆幸自己脸上遮着帘子,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的望着他凝眸浅笑。
宋伯怀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犹豫,借着三分微醺,这才鼓起勇气,以一种很稀疏平常的语气开口:
“明日,你那兄弟一家要搬去我隔壁住了,你要不要同去?”
叶霓裳摆摆手:“我不去了,我若想找小月,便去木匠铺子找他就好。”
宋伯怀压下眼中的失落,只温和的笑着点头。
两个人朝着青楼的方向行走,穿过一条长街时,宋伯怀的步伐渐渐放慢了。
这长街的人格外的少,他的皂靴踩着红色的纸屑,最终停驻了脚步。
叶霓裳回头看着宋伯怀:“怎么?”
宋伯怀眸光犀利,霍然回首:“阿洪何在!”
阿洪是宋伯怀的暗卫首领,一共十个人远远暗中保护着他们。
可此刻,只有他的回音荡在耳畔。
宋伯怀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再回过头来时,赫然见得前面站着撒尔诸。
撒尔诸的手中拿着一把钢刀,钢刀之上的鲜血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撒尔诸抬起手中的钢刀:
“卑鄙无耻的中原人,我恨你们,你们受死吧!”
撒尔诸的表情十分麻木,犹如被人抽空了魂魄。
而这却恰恰使得他在黑夜之中显得是那么的阴森恐怖。
两个人同时回头,见得身后一个蒙面男人远远走来,叽里呱啦的说着听不懂的大漠话。
宋伯怀一把拽住叶霓裳的胳膊,带着他朝着巷子狂奔。
他拽着叶霓裳奔跑在巷子,脑海却镇静的思忖,撒尔诸怎会逃出来?!他不是先前被几个铜锤帮的人送回去了吗?
撒尔诸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恨中原人?
不,没有那么简单!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那另一个大漠人是谁?
137
叶霓裳:“我知道地道在哪!我带你去!”
两个人奔跑着,拐了个弯,却发现前面的道路被密密麻麻的木料挡住。
宋伯怀试图将沉重的木料推落。
身后的声音却越发的清晰了。
“卑鄙无耻的中原人,你们跑不掉。”
撒尔诸两只眼睛发直,直勾勾的朝着前面走,他声音不大,也不激亢,几乎像是游魂一般,麻木的提着刀锋往前走。
宋伯怀心中一沉,眼前的木料密密麻麻堵了太多,他一把将叶霓裳抱住将他托举,试图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翻阅过去。
可木料码放的太高了。
“放我下来!”叶霓裳摆动双脚挣扎着,他也不肯走。
撒尔诸再次开口:“卑鄙无耻的中原人,我来杀你们了。”
这句话说完,撒尔诸甚至打了个哈欠。
宋伯怀听得声音越来越近了,目光落在地上堆满的竹筐之上。
他伸手抄起一个竹筐就给叶霓裳兜头套住,摁下去了。
“别出声!”
“景山!”叶霓裳挣扎着,试图说话,直至蹲在地上,对视上了宋伯怀的目光。
那双圆如荔枝般的眼,闪烁着明亮而澄澈的光。
仓促的对望,叶霓裳眼中的瞳仁骤然一震。
“我去引开他!你别出声!”宋伯怀的声音很轻,从容不迫的望着他。
近在咫尺的对望,他想说话,可却突然哑然失声了。
宋伯怀回身,人尚未完全站起,眼前窜来一个人影,娇叱一声:“走你!”
宋伯怀的脸帘被扯下去了。
宋伯怀踉跄两步,稍稍站定,定睛观瞧,见对面站着满脸困倦的撒尔诸,和一个身量挺矮的黑衣人。
宋伯怀脱口而出:“沈公子?!”
祥子手里扛着钢刀,十分震惊。
他花了一番心思乔装易容,此刻就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了,这都被认出来了。
他妈的一定是因为个头儿。
于是,他选择不问,他只是扛着钢刀深吸口气,欲聊正事儿
“沈公子,别装了吧,你身量最好认的,就是你吧?”被宋伯怀抢了先机。
他往后看看,见得远处站着一个打着哈欠望天的黑衣男人,似乎是铜锤帮的小弟。
宋伯怀沉声道:“你们这是何意?”
沈星河伸手将面罩撤下去,瞪着对方:“这是惩罚你,在我铺子打架斗殴的意思。”
宋伯怀不想当着叶霓裳提这件事,尽管他十分愤怒,可这件事是他有错在先。
宋伯怀只能压下眼中的愠怒,回身去将叶霓裳扶起。
他甚至忘了自己的脸上没遮着帘子。
“没磕着吧?”宋伯怀弯身替叶霓裳拂下身上的冰雪。
叶霓裳垂着脸探头,仔细的望着宋伯怀。
“怎么不说话?伤着了?”宋伯怀抬眼望向叶霓裳。
叶霓裳这才回过神来,他摇摇头,神情有些恍惚。
沈星河目不转睛的望着漂亮姐姐,眼巴巴的问:“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啊?想问什么吗?啊?啊?”
叶霓裳带着一抹打量的目光望着宋伯怀,只是有些恍惚的问他:“你你胡子呢?”
宋伯怀这才想起来,扭头要找沈星河要布帘子,却听得背后叶霓裳用不大的声音道:“这样还挺好看的。”
宋伯怀一怔。
沈星河一摆手:“撤!”
沈星河扛着钢刀,带人走了,边走边拍打撒尔诸的肩膀:
“来,我给你说说戏,说实话,我看到你的表演之后我很失望。
我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演员是什么?演员讲究身临其境。
诶,就是把你自己投入到角色当中去,你现在问题是你根本没投入。
不过也行,慢慢来吧,你这次立功了,我给你减刑,减五年,不错吧?啊?”
撒尔诸问他:“我一共判了几年?”
这个问题把沈星河问沉默了。
宋伯怀与叶霓裳这边也都沉默着。
直至阿洪带着人赶来,阿洪与宋伯怀解释着,是因谢清遥把他们截住问话。
宋伯怀听后没说什么,因他此刻,已完全明白,沈星河的真正用意是希望他们相认。
他看向叶霓裳:“走吧,我先送你回青楼,我今夜回我宅子那边去了。”
他说完话,玄身往前走。
叶霓裳立在原地,望着宋伯怀的背影,用不大的声音,悠悠的问:“大哥哥,你姓什么?”
宋伯怀愕然回头望向叶霓裳。
一束烟花陡然在夜空怒放。
震天动地的响声。
璀璨的烟花,照亮了叶霓裳泪眼婆娑的玉容。
宋宅。
厅堂内烛光朦胧,宋伯怀立在窗边,经久不语。
自叶霓裳问出那声话之后,宋伯怀便陷入了沉默。
他只是用着一贯温润恬淡的语气对他说,先去我那坐坐吧。
于是两个人来了宋宅。
可已坐了许久,宋伯怀仍没有说话的意思。
叶霓裳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宋伯怀的面前:“是你吧?就是你没错吧?大哥哥?是不是你?”
你还记得我吗?你记得虎子吗?你救过一个小男孩,在石狮子上,把我拽下去,把我塞进竹筐里,你记得吗?”
他直至说完才意识到他每一个字都是发着抖的,直至最后,他的眼中盛着泪,可依然盖不住眼中热切的目光。
他眸光灼灼的望着宋伯怀,满怀期盼。
宋伯怀回过头来,深深地注视着他。
他光鲜亮丽的脸,在他眼中甚至有些略显稚嫩。
一张风华正茂,倾国倾城的脸。
他望得越认真,他的心就变得越冷静。
那双以往望着他时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热切。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大哥哥是谁?”他说完了话,细察着他的表情。
叶霓裳眼中的热切褪下,流转过失落的神情,像是被浇了冷水一般,那双眼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他最终垂下了眼,语气也淡淡的:“抱歉,我认错了人。”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一只猫,用最锋利的爪牙,尖锐的划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玄身走了。
宋伯怀剧烈的喘息着,他隔窗盯着他的背影,那双冷冷的眼凝着最浓烈的火,在他的心头恣意燃烧。
他胸膛起起伏的,可他仍然期待着,期待着他回头看一眼。
只要他肯回头看他一眼,他一定会对他全盘而出,一五一十说清楚。
他把自己多年的苦楚,多年的深情,一字不落的告诉他。
可他就那么轻飘飘的离开了庭院,始终再没回头看过宋伯怀一眼。
大哥哥在他心中或许重如泰山。
可宋伯怀,轻如鸿毛。
万般苦楚,化为一个自嘲的笑。
他仰头笑了,抬手阖上了窗子。
室内陡然传来碎瓷炸开的声响。
后山。
谢虎站在主屋的窗子外面冷言冷语:“二爷!过两天您就去战场了,您还是早点”
“你再出一声,我立刻杀了你!”里面传来了谢清遥冰冷的声音。
谢虎气哼哼的回房了。
沈星河和谢清遥甜蜜的拥抱在温暖的炕上,这是今夜他们最后一晚住在这里了。
谢清遥抱着怀中的沈星河,蓦然之间有些不舍离开这简陋粗糙的房子。
谢清遥一度很想离开这。
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沈星河大概并不单单是心疼钱。
这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他就坐在这张炕上,给他递出了一个热乎乎的热包子。
那是一切的开端,一个温暖的包子,将他重新拉回到了这人间烟火。
谢清遥将他抱着,在他的额头落了一个吻,“等咱们搬走了,我找人看着这房子,以后你想回来了,咱们随时都回来住。”
“真的吗!”
“真的。”
他说着话,扶着沈星河的腰肢,带着他打了个转儿,沈星河在下面,谢清遥在上面。
“星星!!!”
外面陡然传来了叶霓裳的声音。
吓得俩人一激灵。
叶霓裳拍窗子:“兄弟!睡了吗!我找你有事!我遇着事儿了!我睡不着觉!兄弟!睡了吗!”
叶霓裳在拍打着窗子催促。
两个人手忙脚乱的坐起来,像是被人捉奸当场。
“啊啊!”沈星河仓皇的应了:“来了来了!”
他们凌乱的抓衣裳往身上套,从床上叽里咕噜的下去,沈星河踩了谢清遥的鞋,谢清遥摸黑错抓了沈星河的脚。
沈星河:“啊你抓我脚干什么!”
“我鞋!我找鞋!”谢清遥说。
两个人狼狈的穿好了衣裳,谢清遥点了灯,放在炕桌上。
沈星河去开窗,这才发现窗子被谢清遥封得死死的,他回头惊讶的看向谢清遥。
见谢清遥目光游移至角落。
沈星河从小厅出去,打开门栓,把叶霓裳带进来了。
叶霓裳进来挺不好意思的看向谢清遥:“抱歉啊,打扰你们了。”
“没事。”谢清遥心口不一的应了一声,提着水壶出去给叶霓裳蓄水。
“上炕上炕。”沈星河见叶霓裳冻得鼻子都红了,把他往炕上让。
谢清遥进屋,将续好的水放在炭炉上,垂眼加炭火。
叶霓裳和沈星河坐在炕上,他旁若无人,开门见山的说:“兄弟,这事儿你别跟别人说,我感觉我以前见过老宋,我小时候,三岁那年”
他讲起来了。
谢清遥被晾在一边,像空气一样不存在,他盯着水壶中的热水逐渐冒出雾气。
他只是在想,去宋伯怀那边住好像不行啊。
封得住谢虎,封不住叶霓裳。
往后他俩聚到一起,只怕整天只剩下聊大闲了。
谢虎可以随便得罪,叶霓裳不能得罪。
稍有不慎,他会变成两兄弟口中的狗男人。
谢清遥目光游移至墙下码放整齐的樟木箱子。
可东西都收拾好了。
反悔也来不及了。
138
“你这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沈星河一拍桌子。
谢清遥做贼心虚看向他。
沈星河目光压根儿没往谢清遥这边挪,只望着叶霓裳:“他是不是大哥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不喜欢宋伯怀。”
叶霓裳表情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不喜欢宋伯怀。”
沈星河:“你太熟悉他就在你身后了,如果有一天,当你回头,发现他不在你身后了,你会很平静么?”
叶霓裳:“我我不知道。”
沈星河的目光忽然放软了,他抬手,温柔的抚摸着叶霓裳美丽的面庞:
“真好,这说明我的漂亮哥哥如今过得很好呢。
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所以体会不到,当你历尽千帆之后,感到孤苦无依时,蓦然回首,失去一个永远站在灯火阑珊处的人是什么样的苦楚。”
叶霓裳抓住了沈星河的手:“假如我和你不曾相识,我想象不到我如今会是什么样的境地。”
一灯如豆,照着惺惺相惜的两个人。
谢清遥抽回麻木的目光。
呵呵,俩人的友谊真奇妙。
他在他们之间变得很渺小。
谢清遥坐在矮小的胡床上,放空着脑袋,盯着水壶,水终于烧开了,他们俩还没有分析出个结果,他给两个人倒水。
倒好水,继续坐回小胡床上。
他们的话题很跳跃,他们好像想到哪里就会聊到哪里。
从喜欢不喜欢宋伯怀这个问题一路跳跃到了宋伯怀的长相和家世,又突然转向宋伯怀的父母,最后当得知宋伯怀的父母几年前相继过世了,沈星河由衷表示:
“那还真挺好的,你以后没有公婆烦恼了。”
呵呵,那还真挺好的。
谢清遥看向沈星河,所以他是不是当初得知他全家死光了的时候,也是这么暗自庆幸过。
沈星河:“小叔子有吗?小叔子糟心起来也够不给人省心,你看谢老三,当初霍霍我一千一百两出去,小王八蛋。”
“那倒没有,对了,我今天看见谢老三怎么不跟你说话了?咋回事,兄弟?他又跟你犯浑了?”
聊起来谢老三了。
话题越来越偏。再这么聊下去天亮了。
谢清遥把话往回拽:“叶公子,恕我多嘴,你若不喜欢宋伯怀,那夜,你与月月遇险时,为什么唤他的名字?”
两个人同时朝着谢清遥这边看过来,默契的用着看一个外人的目光。
叶霓裳看向沈星河:“我唤他的名字了吗?”
沈星河:“唤了唤了,当时我喊小疯子,你喊宋大人,就是齐玉舟那次。而且每次你害怕的时候,不是都会用宋大人恐吓对方吗?”
叶霓裳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叶霓裳垂眼,沉声道:“可他是个嫖客啊,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青楼啊,他是去嫖的啊。”
谢清遥希望早点说清楚,让叶霓裳早点离开,于是他言简意赅的说:
“他便是你口中那个大哥哥,他与家父,是于青城山相识,我想应也是在那救下的你。后来他回去找过你,得知你被兄嫂卖去青楼,他大概处于于心有愧,辗转
数个青楼,找了你很多年。
之所以没有相认,便是希望你对他的感情不要掺杂感恩之情。
等我们住进隔壁,我找机会和宋伯怀好好聊聊。”
他微妙的顿住,在想怎么尽量委婉的让叶霓裳快点走人。
沈星河完全没想到谢清遥挑明了。
干得漂亮。
这话沈星河碍于裴景弛,他没法说,小疯子就不同了。
屋子里长久的寂静,寂静之后,传来隐隐抽噎的声音。
叶霓裳哭了。
他伏在炕桌上,埋头抽泣着:“他怎么那么傻啊!傻子!他真是个傻子!”
沈星河挪到他旁边:“别哭别哭,你这是干什么,你一哭我也想哭了呢!”
谢清遥绝望的望着沈星河安抚着叶霓裳,他移目看向窗外。
呵呵,真好,天快亮了呢。
叶霓裳天亮才走。
说是与沈星河约定下午在宋伯怀家再次见面。
清晨,小石头被谢清洲挂在了胸前。
小石头睡得睡眼惺忪的,揉揉眼睛,问他:“小哥哥,今天年初一啊,怎么还送货?”
“嗯,王大娘让我给李大婶家送卤肉,青楼的俏茉莉让我送他去辛家庄。”
沈星河走出来,冷眼看了一眼谢老三。
谢老三瞪他一眼。
谢清遥也出来了,走进东厢收拾东西。
谢老三再瞪一眼。
沈星河冷声对谢清洲道:“你把小石头放下,今天你自己送货去。”
谢老三冷着脸把小石头放下了。
他去牵驴车,小石头担忧的追在后面:
“那你记着啊!看见熟人要说‘过年好,恭喜发财。’见到王大娘的时候要说,‘王大娘,你家的卤肉香味好远都闻得见。’
见到李大婶记得问候他男人伤风可好了。
还有还有,别忘了找青楼的俏茉莉要回上次给他带胭脂的一钱银子。
还有还有,你别打架啊,别与人争锋,别与人斗气。”
“嗯,知道了阿鸿,你快回去吧。”谢老三头也不回的把驴车迁出院子。
沈星河愣住了。
小石头还追在驴车后面:“还有还有,你别直接开口找俏茉莉要,那样太生硬,会得罪人。
人家只是忘了这茬,不是故意不给你。
你只问他,胭脂用的还行吗?我没给你买错了吧?这样他便想起这档事了。”
“知道了,回去吧。”谢老三赶着驴车走了。
沈星河走过去,拉住了小石头的手,轻声问他:“他喊你阿鸿?”
小石头望着谢老三离开的方向:“有时候他会这么错喊我,但我没提醒过他,也没问过他。”
小石头看向沈星河,目光哀伤:“阿鸿不在了,是吧?”
“是啊,阿鸿是花嬷嬷的儿子,也是谢老三童年最好的朋友。
我想,大概他们小时候,阿鸿也经常这样语重心长的嘱咐过他吧。”
小石头没有太惊讶,他只是经久的沉默,沉默过后,昂头望着沈星河:“阿鸿,也是被狗皇帝杀的,是吧?”
“是,阿鸿用他的死,换了老三的生。”
小石头垂着脸,轻声问:“如果小哥哥知道了,还会搭理我么。”
“不清楚。”沈星河用另一只手挠挠脖子,垂眼看着他:
“就他那驴脾气,没人拿捏得准,你没瞧见他都不搭理我跟他哥了吗?他搭理你也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哪天给你惹祸。”
好像也是。
小石头咯咯笑起来了。
沈星河给他抱起来,夹着他去了东厢:“走!洗脸刷牙!帮我收拾东西!咱住新家去喽!”
“什么什么?新家?”
“对啊!咱有新家喽!”沈星河笑着说。
由于后山还打算时不时的回来居住,所以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全家加在一起也就三辆马车的家当。
其中一辆马车上还绑着体型肥大的噜噜。
下了山,老马坐在车板上对花嬷嬷说自己要回家拿东西,沈星河和小石头便也跟着一起去。
老马把书卷和一些杂物往外搬,沈星河埋怨他:“你拿这些干什么呀?这都买新的就得了。”
老马:“这都是我使惯了的东西。”
他回去收拾,磨磨蹭蹭的。
直至有邻居隔着篱笆院子望着老马这边,“哟?是老马回来了吗!好久没见老马了!诶?这几位是谁?”
老马从屋子里一瘸一拐的窜出来,激昂大吼:
“这是我媳妇,那是我儿子和他儿子!我搬家啦!老刘!我儿子挣钱啦!姑爷和儿子非要接我去福满城!我说不去不去的,姑爷跟儿子非让我们去!”
他抱着一些破破烂烂的杂物,两只眼睛突出激动的神采,他磨蹭了这么长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他把货物往车板上一撂,扭头,再一次的对老刘介绍:“这是我媳妇!这我儿子,这我儿子的儿子!”
指到小石头的时候,小石头挺直脊背,中气十足的和对方打招呼:“大叔好!我爹先去福满城收拾东西去了!”
老马嗓门极高:“对对!姑爷腿好了,我给治好的!”
“哎哟老马,我都不知道你娶妻了!你真有福了!老来福!好!真好!你这可真有福气了!可真不错啊!”邻居老刘笑着与众人寒暄。
“都不知道老马娶妻了,该随礼钱的!”老刘掏银袋子。
“什么钱不钱的!我儿子姑爷不差钱!我其实也想办酒的。”老马甜蜜一笑,回头看向脸红着的花嬷嬷:“他非不让,他脸皮儿薄。”
花嬷嬷红着脸拧他背。
对面的邻居闻声也出来了:“哎呀老马!你真有福气呀!你家姑爷也真好啊!这天底下,愿意侍奉岳丈的姑爷可不多见呢!”
“可不么!”老马很大声音的回,一屁股坐在了车板上:“我走啦!哦,对了,村里的铺子我还开啊,过完年我回来!”
他甚至忘记了,家里的门板都没锁。
沈星河下去给他将门栓锁上。
老马遇见熟人就打招呼,逢人就说这事,嗓门极大。
路过一口水井,沈星河看向那口井。
或许那口井,便是原文之中,老马下毒的井。
他垂眼笑了笑,抬眼,望着蓝蓝的天,有些感慨的想,能来到这里,真的是很好很好呢。
福满城。
一座精致的宅院里。
谢虎站在沈星河的旁边,斜斜看着他:“这地方我看挺好,再没地给你埋尸了。”
沈星河垂着眼,足尖踢了踢青石板地砖:“这砖好像能撬,里头是土吧”
139
“在家埋尸你住着不瘆得慌是吗?啊?瘦猴,你想都别想!你要真信点什么,那你就别坏了风水!
好好的家,让你弄成了乱葬岗!像话吗?啊?”
谢虎说完话,瞪他一眼,扭头去忙碌了。
正午,谢清洲送货归家。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内,门窗都牢牢的锁上了。
他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朝着山下跑,跑到了半山腰的小房子前,裴景弛正在浣衣。
“我家人呢!他们出什么事了!”谢清洲激动的咆哮着。
“什么?你说什么?”裴景弛侧耳去听。
裴景弛的手下走出来,告诉谢老三:“他们搬走去福满城了我们等衣裳干了,晚上也搬过去。”
他对方对视上谢老三迷茫的眼神,微微一愣,轻声问:“是没人告诉你吗?”
谢老三张着嘴,喷着白雾。
两只眼中渐渐凝出绝望的神情。
“啊——————”
半山腰,传来了谢清洲凄厉的嘶吼声。
沈星河立在檐下。
谢清遥站在庭院里。
沈星河:“我怎么感觉好像忘了点什么东西似的。”
谢清遥也疑惑:“我也感觉好像落了点什么。”
他回过神来,拿着手中的碗口粗的石榴树,望着檐下的沈星河:“石榴树栽哪里?”
“我看看嗷,我要在这小厅里就能看到一整排的石榴树。
石榴树三年花开,三年结果儿。
当咱们坐在小厅里的时候,一眼望过去,满院火红的石榴,瞧着红红火火的,多喜庆!
而且,三年后咱们就能吃石榴啦!还可以拿石榴泡酒喝!”
他退回到了小厅里,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外面披着一件月白色的轻裘,脖子上挂着浅白色的羊绒暖手袖筒。
他语笑嫣然的站在小厅里,眼中凝着水光潋滟的神采,说着对于他们未来的畅享:“还有那边,那边还要搭葡萄架!夏天可以乘凉。”
沈星河说着,谢清遥配合的干着,没有一丝不耐烦。
他们乐在其中。
不同于隔壁。
宋家的厅内,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
宋伯怀仍立在窗前,经久沉默。
叶霓裳坐在椅子上,稀疏平常的翘翘足尖的绣花鞋。
媚眼如丝的眸子轻轻一扬,红唇凝着一抹得意的笑,他睥睨着宋伯怀:
“我要成亲了,与那个长工。
有空来吃我们喜酒啊老宋。”
宋伯怀头顶炸了个响雷。
他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觉得他自己像个笑话。
因他一句不留胡子好看,他在今早,精心用刮胡刀将脸上的一层胡茬尽数刮掉,他摸着干干净净的下巴。
他觉得自己太过于可笑了。
宋伯怀极力让自己保持着得体,他没回身看他,只是用着平静的声音告诉他:
“我见过那个长工,我提了你的名字,他用着惊恐的表情回头,唯恐避你不及。”
叶霓裳的红唇勾起,轻蔑的笑了:“无所谓,我有钱,他跟了我,我让他帮我打理青楼,他答应了。
我贪他身子,他贪我钱,我们各取所需。”
宋伯怀浑身剧烈的颤抖,每听得一个字,他的愤怒就向上涌一点。
他猛地回身,两只眼睛几乎淬出火光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叶霓裳盛气凌人的架势:
“我就看中他了。”
他说完了话,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朝着门外走:“日子定下来以后我告诉你。乏了,我要回去补觉了呢。”
宋伯怀两步冲过去,锢住了叶霓裳的手。
愤怒在他的眼中汹涌的燃烧,他眯着眼望着叶霓裳:
“若我没见过他也便罢了!我亲眼见过他!我能笃定他根本不可能把你放在心上!
你居然任由这种卑鄙小人给你掌管青楼,你在胡闹什么?”
叶霓裳得意的望着他:“那又怎么样,反正我钱多的一辈子都花不完。找个人,陪我一起花,给我解闷儿,我俩一起玩儿。又怎么了呢?”
“你太任性了!”他死死的攥着他的手,望着他那双盛满骄傲的眸子:
“有多少公子王孙,达官显贵为你朝思暮想,趋之若鹜?又有多少满腹经纶年轻有为的才子为你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到头来,你择了一个看不上你的长工?
我绝无轻蔑长工之意,可他但凡尚有半点血性,他得为了你去闯荡一番事业出来!
而不是恬不知耻的用你的钱,去打理你的青楼!
你愿意玩,去找他消遣,解闷,都无妨!
你想嫁给他?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
叶霓裳也严肃了下来,他凝视着宋伯怀的眸子,用着肯定的语气:“他的眼睛很好看,我很喜欢。”
宋伯怀在颤抖着,那目光烫人似的,让人不敢对视,可叶霓裳迎着他的目光,倨傲着下巴,带着一抹挑衅望定他。
望着望着,眼中的挑衅渐渐褪下了,他凝视着他的眼:
“他的眼睛,特别干净,我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我就觉着,这世上也干净了。”
他看着他深情的目光,听着他在说有多么的爱另一个男人。
那还是个不爱他,贪他钱的男人。
他终于再难以遏制冲上头顶的愤怒。
他发狂了,一把松开了叶霓裳的手,玄身将八仙桌掀翻了。
叶霓裳白他一眼,见惯不怪了。
碎瓷摔裂,叮当乱响,满地狼藉,他愤怒的望向他:
“若我没见过他,也便罢了!我见过他!
我阅人无数!我一望方知,他有多不在乎你!
这次我断不能容你胡作非为!
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你哪也别想去了!你就在这好生待着吧!
你恨我也就恨了,我养着你,不容你愿不愿!”
他歇斯底里的怒吼,最终摔门而去,院外传来他的咆哮声:
“好生看管住他!”
“是!”
门板上了锁,叶霓裳得意的笑。
他悠闲的踢走脚边挡路的碎瓷,望望小厅,又走到了里屋,拨开纱帐去看。
对面是一张床榻,左边是个博古架,架上堆满书卷,在他身畔是个书桌。
他像个女主人似的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这略有些简陋朴素的陈设,又悠哉哉的推开了窗棂。
叶霓裳上半身半搭在窗台。
酥软的身段儿,玉软花柔。
阳光洒在他完美无瑕的脸上,他朝着外面看呆了的小厮吹了个哨子。
百灵鸟儿一样的哨声。
小厮犹如被闪电击中,一动不动的,骨头都酥了。
他笑着说:“你把隔壁的沈公子找来。”
“哦哦哦,好的,什么来着?祥子?”小厮恍惚的望着叶霓裳迷人的脸,恋恋不舍的走三步一回头的望着他:“祥子是吧?”
祥子来了,站在窗外探头往里瞅:
“什么意思?姓宋的给你关小黑屋了?
嘿?这孙子,看不出来文质彬彬的,还他妈敢玩小黑屋?
等我,我去铜锤帮摇人去!”
叶霓裳得意的笑:“兄弟,不用,你只帮我把消息散出去,便说我叶霓裳,被宋伯怀养了。”
沈星河眼中流转过短暂的吃惊,静了一阵,便严肃的看着他:
“你可要想好了,这话若是传出去了,满城风雨,人言可畏。你名声可就没有了,再者,你会断了你自己所有的退路。”
叶霓裳倨傲着下巴,得意的笑:“我断的,是他宋伯怀的退路。”
沈星河仍然怕他冲动:“你确定你喜欢他么?”
叶霓裳敛住脸上的笑意,凝目望着沈星河:
“我只确定,在我蓦然回首的时候,我不能看不到宋伯怀。”
大年初六的深夜,宋伯怀露面了。
他愤怒的踹开了宋家通往谢家的门板,长驱直入朝着沈星河和谢清遥的房间奔去。
他拍门怒吼:“出来!祥子你给我出来!!!”
里面传来了叽里咕噜的下地声响。
沈星河惊慌的问:“啊!你又抓我脚干什么!”
谢清遥:“我还是找鞋!你又踩我鞋了!”
狼狈的凌乱声响。
经久之后,门板打开,沈星河披散着头发,很不悦的看着宋伯怀:“什么事?!大半夜的!”
宋伯怀愤怒的瞪着沈星河:“满城尽知叶霓裳被我养了!这是谁传出去的风言风语?!是谁!”
沈星河叉腰,中气十足:“我怎么知道!我这里来来往往那么多铜锤帮的小弟,我哪知道是谁说的。”
他嚣张的自上而下的打量着宋伯怀:“说不定还是你那边的人自己说出去的。”
宋伯怀瞪向他身后的谢清遥:“是你夫人说出去的!这绝错不了!我问过小厮,他只见过你夫人!”
谢清遥不耐烦的看着宋伯怀:“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回家?我明日就要启程了。”
沈星河:“你把人家关小黑屋,你还有理了?
再者,你活该呀你!
你鼻孔下面那个一张一合的东西是什么呀?
啊?是嘴吗?
来,张嘴我看看里面有舌头吗?
舌头要是没什么用处,你就割了它!自己嚼着下酒喝算了!
因为放在你嘴里也是浪费!
谁让你没长嘴不跟他好好解释的!呸!”
宋伯怀气得踉跄两步,瞪圆了眼睛望着谢清遥:“你管不管?你管不管?你的夫纲到哪里去了?
谢家倒反天罡了!
别忘了你谢清遥才该是一家之主!”
一家之主直接扭头回屋了。
沈星河:“怎么,不服气是吗?你就是活该!人家当你嫖客呀,宋大人!人家能正眼瞧你才怪了!你还敢腆着脸来找我问责了?
你以为你不说就是为他好?恰恰相反,你害了他!
宋伯怀,你想过一种假设么?
如果我没帮他赎身。
如果有一天,他为了那个不爱他的长工,请求你帮他赎身。
如果你没亲眼看到过那个长工有多唯恐避他不及。
如果你答应了,然后你夺走了他的忠贞,由着他去奔赴一个不爱他的男人。
你可曾想过他未来面对的是什么局面么?
你设想过,他有可能会自寻短见,葬身火海么?”
夺走忠贞兜头砸在宋伯怀的脑袋上,他难以置信:“他居然连这种话都跟你说是吗?他居然跟你讲这种事?”
但他又很快地愣住了,是因那句自寻短见,葬身火海。
短短八个字,令他震撼,令他感到脊背生寒。
他以为,他历尽千帆,死心了,玩儿够了,终会回来找他的。
但他没想过,他会寻短见,他会葬身火海。
沈星河不耐烦的看着闷葫芦似的宋伯怀:
“你别以为你不说就是对他好,两个人在一起的首要前提的就是真诚。之后是要好好的沟通。
你要真诚没真诚,要沟通没沟通,还幻想着人家能纯粹的爱上嫖客宋伯怀?
可能么?做梦吧你!
再深更半夜乱拍门我放谢虎来叉你!
滚蛋!”
“嘭”地一声,门板关上了。
宋伯怀悲愤交加。
他说不过沈星河,打不过谢清遥。
他感到很窝囊,攥着拳,气愤的转身离开。
忽有歌声,自窗棂里飘来。
沈星河悠然的哼唱着:
“他像个天仙他太美了,我那么平凡我开不了口。心里面晓得追他的结果,幸运的不是我。我没那种命呀他没道理爱上我,英雄和美人那是一国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越来越老了,我剩下一个梦。他走过来说其实我错了,他爱我。”
宋伯怀定定的立在庭院里,直至歌声止住。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移目看向了左边墙的小门。
宋伯怀推开小门,平静的回去了。
家里的窗子,透出淡淡的灯火。
他让小厮开了门锁。
宋伯怀推门走进去了。
140
宋伯怀一袭白袍,步入室内。
叶霓裳坐在案前,紫色的寝衣勾勒出他曼妙的身姿,他赤着雪白的双足,踩在烧着地龙的石砖上。
他右脚戴着一条赤金的细链。
这是宋伯怀送给他的。
他还记着,这是他送他的第一个礼物。
他青葱似的手把玩着一支毛笔,笔杆游走在他的鬓边,他扬眉望定他,眼中没有愠怒:
“打算困我到何时呢?宋大人?”
宋伯怀一言不发的走过来,弯身拾起他落在床下的绣花鞋,他提着鞋子,蹲在叶霓裳的面前,将他的鞋子穿好。
他没有站起身来,颓然跌坐。
他倾身,用笔杆挑起了他的下巴,借着灯火,他垂眼打量着宋伯怀光洁的下巴。
他捏着他的下巴,笔杆打了个转儿,他在他的上唇上画了两道胡子。
他咯咯的笑着。
他就那么呆愣愣的坐着不动,也没有侧过脸去闪躲。
像是入定的老僧。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霓裳拿出帕子,蘸了茶水,替他将唇上的墨汁擦干净。
他捏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的垂眼欣赏着:
“有胡子好看,没胡子也好看。”
“用不了几年,也该长白胡子了。”他有些抽离的望着房间一隅,侧了侧脸,声音低沉:
“或许你已猜到了。”
叶霓裳不置可否的望着他。
他两只脚踏在了椅子面上,两手抱着蜷起的双腿,随性而慵懒的坐相。
“如果我再年轻十岁,我可以毫无负担的告诉你真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叶霓裳的脸上。
阑珊的灯下,他望着他这张鲜嫩的面容。
“如果你没有这张倾国倾城的脸,我也可以毫无负担的告诉你真相。
你太美了,所以你的选择太多了。
但你偏偏选了一个不曾把你放在心上的人。
我想不通,你图他什么呢?”
他痛心疾首的摇头,弄不懂眼前顽皮的小女孩到底在胡闹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来,没有选择居高临下与他说教。
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苦口婆心了。
他铁了心,不肯任由他胡闹。
他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了他的身畔,目不斜视的望着他背后的窗棂:
“如今人尽皆知我把你占了。
你的名声毁了,风言风语是刀子,会剐了你。
那个长工,若他心中有你,尚且还会听你解释。
可他心中无你,自不信你只言片语。
这无疑是一顶绿帽子,你若跟他过了,哭的日子在后面。”
他沉默了良久,闭了闭眼,似妥协了什么,长叹一声:
“你没认错,我是大哥哥。
虎妞,我是常城的大哥哥。
其实大哥哥没过几天就回去找你了。
终是迟了,听说你已被兄嫂卖到青楼。
我很内疚。
后来我找了你十年。”
他恍惚着,他从没想过,会以这样心灰意冷的方式与他相认:
“买走你的鸨母是辽东人,叫李素娥。
我顺着这唯一的线索一路找,在你十三岁那年,我在青楼找到了你。
你大概忘了咱们重逢的场景了吧。
哦,不,于你,是初遇,你自然不会记着。
那天,也是这样的隆冬,青楼院里的腊梅火似的红。
我坐在院中温酒,凝目望着你抱着琵琶走过来。
我看到你脸上堆着厚厚的脂粉,头上簪着花红柳绿的鲜花,你坐在那弹琵琶。
我开门见山的问你愿意跟我走么。
你拒绝了。
我那句,虎子,你可还记得常城的大哥哥么。在我心里百转千回,终没问出口。
我怕你怪我,怨我,更不肯与我走了。
毕竟是我亲手把你交还到那对人渣手中。
我去找过李素娥,他要二十万两赎你。
彼时我芝麻小官,囊中羞涩。
这事只能暂且搁下,后来我攒够了钱,每每问你,你都不情愿”
他垂眼一笑,自嘲般的笑意:“其实我每年都是问你的,每年你都有不同的理由拒绝我。
前年的理由是你自由惯了。
去年的理由是你遇到了一个男人,你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我们不欢而散。
今年的理由,是没有理由,你只是说,若找你那兄弟去玩,从青楼到木匠铺更近。
虎子啊。
如果你不爱宋伯怀,那么大哥哥在你心里或许还有些份量吧。
你的名声没有了,大哥哥不能由着你出去胡闹了,大哥哥不能让那些风言风语伤你。”
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他却没有如释重负。
他愣了一会,才缓缓开口:
“当初没有好好保护到你,对不住。
如今也没有好好保护到你,对不住。
是大哥哥没用,对不住你。”
宋伯怀探出的手顿了顿,才慎重的,轻轻拍了拍叶霓裳的肩膀:
“往后,你跟我过吧,委屈你了。”
话说完了,他转身朝着门外走,忽而顿住,没有回望他:
“当然,若有朝一日,你觅得良人,倘若他待你真心,你随时可以离开我。
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只要他用情至深,他绝不会介意你是否出身风尘,是否完璧之身。
他只会对于你沦落风尘,遇人不淑而心疼。
他只会懊恼,没有早一点认识你。”
话说完了,他迈步欲走。
“要是我找了个岁数比你大的,你放不放我?”叶霓裳声音轻快而俏皮。
宋伯怀:“不行!活不了几年了,你找他作甚?”
“落魄才子郁郁不得志的那种行不行?”叶霓裳语调轻扬着。
宋伯怀:“不行!郁郁不得志必有其因,或恃才傲物,或自命不凡愤世嫉俗,这种人会搓磨你。”
叶霓裳:“那我找个什么样的?”
“王公子弟多纨绔,深宅大院似海深,商人重利轻别离。
读书明理,最好是读书人,最好与你年龄相仿。最好是寒门子弟,家世简单,不需要官阶多大,也不用有钱,哪怕是个穷秀才,若人品好,待你真心,我自会提拔与他。”
叶霓裳:“所以长工不行?”
“长工不行!不准!”他蓦然回首,却见他扬眉望着他,晶亮的眸中似有泪光闪动着。
他的心顿时软下了。
连大声苛责都不再忍心。
他语重心长:“我已把你交给过人渣的手中铸成大错,这次再不能了。”
叶霓裳咽下了酸涩,挤出笑意来:“我不认识这样的人,又读书识字,还要家世简单”
他眸光流转,噗嗤笑了:“不如我去问问谢老三愿不愿娶我?若他考上了个秀才,倒是附和你这些要求的。如此一来,我正好和我最好的兄弟亲上加亲了呢。”
“胡闹!嫁他干什么?嫁去跟他一起啃粽子去吗?
且不说他小你多少,他就算与你同庚,或比你年长,就那桀骜不驯的诨性子,迟早给你尥蹶子!”
叶霓裳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的。
宋伯怀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
叶霓裳忽而止住了笑容,抬抬手:“我听你的话,抱我去床榻,我困了。”
宋伯怀攥了攥拳,踌躇着,他避开了他的目光:“两步路而已。”
“累了!”他娇滴滴的声音:“才说要待我好的,这都不依我么?”
他终于走过去,弯身,将他横身抱起。
柔若无骨的手臂环过他的脖颈。
他极富媚态。
他朝着床榻走去。
“先别放我下去。”他放松而慵懒的说。
他闭上眼,耳畔在他的鬓边蹭了蹭。
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肌肤之亲。
“告诉你一个秘密。”朱唇轻启,他声音微弱:“我贪图那长工和你长得像。”
宋伯怀站定,不动如山。
他思绪纷乱,怀里的叶霓裳香气袭人。
他的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轻纱帕子。
夹着帕子扫过他的鼻尖。
他竭力压下自己的妄念:“你不必哄我,更不必因我救你,你便以身相许。”
“嘁。”地一声,叶霓裳白了他一眼,却半点生气都没有。
软软的指尖轻挑的滑过他的唇:
“你这嘴啊,总是说不中听的话。”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他几乎像个摄人心魄的妖精。
他光明正大的矫揉造作:
“今夜,不说大哥哥,只说宋伯怀。”
灯影摇晃,他魅艳毕现,帕子扫动着宋伯怀的鼻尖,他语调轻扬,倨傲的昂着下巴:
“宋伯怀一直是我硬朗朗的靠山,是我雄赳赳的底气。
谁开罪了我,我便用这三个字,压死那群登徒子。”
他脸上轻挑的笑意凝住了,微微蹙眉,凝目望着宋伯怀:
“我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回身去看时,这座大山不见了。
我想,那时,我必定山崩地裂。
我也许会发疯,发狂,甚至去屠了天下的狗男女呢。”
他紧了紧宋伯怀的脖颈,忽而笑了,笑里藏刀:
“我过得不好,谁也别想好过。”
叶霓裳:“所以,我不能允许你不在,我更难以设想你娶别的女人,哪怕是妾,都不行。
你只得是我叶霓裳的。”
宋伯怀眼中凝着一抹错愕,他就这样抱着他,眼前的轻纱一度遮住他的眼,他的世界变得朦胧了,轻粉色的朦胧。
光怪陆离的景象。
“你此话当真?”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他。
他狡猾的一笑,忽而不接茬儿了,他把他宠坏了,他在宋伯怀的面前永远趾高气昂的,纵连此刻,他也不肯放下身段儿。
他定定的说:“若你此话当真,我许你十里红妆,让你风光大嫁我宋伯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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