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殊缓慢低头。

    或许是有意为之,他的动作很慢,比上午那次要慢得许多。那双眼眸里终于不再躲闪,也没有犹疑,满满当当,全是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炽热情愫。

    就在即将触碰到另一双唇瓣的时候,顾寒江忽然一偏头,祁殊的嘴唇从他侧脸轻轻擦过。

    祁殊顿住了。

    “……别闹了。”顾寒江闭上眼,轻轻道。

    “为什么师尊总觉得我在闹?”祁殊的声音紧贴着他耳朵响起,很低,很轻,也很委屈,“将一颗真心捧给你,这叫闹吗?”

    “如果闹一闹能让你相信我的真心,那我便闹了。”

    顾寒江搂着祁殊的手臂稍紧了紧,又松了劲。他轻轻将祁殊推开,自己坐起来:“我们师徒一场,不该……”

    祁殊拉住他:“那师尊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师徒,就可以吗?”

    顾寒江藏在衣袖中手指颤了颤。

    “如果……”顾寒江背对他,像是嘲弄般笑了笑,“没有如果,阿殊。”

    他的声音低哑,抬手覆在心口处,轻轻咳了两声。

    须臾,祁殊才听见他下半句话,轻得几乎淹没在黑暗里:“我又何尝不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

    屋内凭空扬起一阵微风,微风散去,顾寒江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祁殊睁开眼。

    眼底一片清明。

    他在床上盘腿坐起,徐徐运转灵力,周身的酒气也跟着散了个干净。

    喝酒时便以仙术控制,事后再运功排解酒意,这么简单的伎俩,凌霄仙尊竟然没看出来。

    这心思得乱到了什么地步?

    “还说不是骗子。”祁殊散尽酒意,倒回床上,但心情看上去似乎还不错。

    他在床上打了个滚,从怀中摸出那枚小狐狸玉坠,嘴角扬起一点浅浅的笑容:“终于也被我骗到了吧。”

    翌日。

    祁殊今早起床起得稍晚,待他磨磨蹭蹭梳洗穿戴好,来到前厅时已经日上三竿。

    陆承远和顾寒江早已在前厅喝茶等候。

    见他出现,陆承远豁然起身:“祁殊,你还在胡闹什么?”

    祁殊不悦:“怎么和师兄说话的,没大没小。”

    陆承远:“你穿的这是什么?”

    下山除妖这几日,祁殊穿的都是昆仑剑派弟子服,可今日却换了件民间百姓所穿的锦衣,淡蓝织锦绘着花纹,看上去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被他问起,祁殊张开手臂,在陆承远面前浮夸的转了一圈:“如何,还不错吧,岳大人特意给我准备的。”

    “是啊,祁公子肤白俊秀,穿这件正合适。”知府在他之后跟了进来。

    祁殊寒暄:“人靠衣装,是知府大人眼光好。”

    陆承远礼貌地朝知府问了好,又把祁殊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在搞什么,今天我们就该回昆仑了,你穿成这样……”

    “谁说我要回去?”

    祁殊打断他:“我昨天都和岳大人说好了,要留在这里教小公子仙术,顺便在这陵阳城中多玩几日,要回你们自己回,我可不回去。”

    “你——”

    陆承远还想再说什么,祁殊懒得理会他,身子一偏,越过陆承远肩头问顾寒江:“师尊,我可以留在这儿吗?”

    顾寒江品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放下茶盏,抬眼朝祁殊看去。

    祁殊这身衣服的确很好看,衬得皮肤极白,身形消瘦挺拔,腰身窄而不薄,从上至下,都恰到好处。

    就连那脸上的笑意,都妥帖得挑不出毛病。

    顾寒江收回目光:“……随你。”

    祁殊笑得更加得意,朝陆承远一扬眉:“听见了吗,让你别管我。再多管闲事,当心大师兄揍你。”

    陆承远气得现在就想和他打一架。

    可他没得逞,因为凌霄仙尊忽然起身走了过来。

    他在祁殊面前站定,仔仔细细打量他片刻,低声问:“身体可还有不适?”

    “啊?”祁殊歪了歪头,“弟子身体没事啊。昨晚好像是喝得有点多,回房倒头就睡,但一觉醒来已经完全没事了,多谢师尊关心。”

    “你……”

    顾寒江欲言又止:“昨晚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昨晚?”祁殊露出一点困惑的神情,“昨晚……怎么了吗?”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后退半步,单膝落地:“昨晚弟子是喝多了,如果做了什么冒犯师尊的事,还望师尊恕罪!”

    顾寒江:“……”

    祁殊把惶恐装得有模有样,连带着陆承远也紧张起来,还当他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连忙跪地替他求饶。

    就连知府也在旁帮着说好话。

    顾寒江:“…………”

    要说冒犯,昨晚的确是祁殊借着酒劲冒犯他,可这种事,怎么可能当众说出来。祁殊这一跪,反倒把场面闹得……

    憋屈又没地方说理。

    “起来。”顾寒江声音比往常更冷,“你没有冒犯于我。”

    听出自家师尊大概是被气得不轻,祁殊险些都压不住嘴角的弧度。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应了声“是”,方才起身。

    陵阳城距离雾影山有千里之遥,御剑也要花上半天时间。顾寒江和陆承远没再耽搁,便要告辞离开。

    祁殊送他们到门外。

    “你真不走?”临走前,陆承远还问。

    “不走。”祁殊懒洋洋道,“你问好几遍了,怎么,是舍不得我吗?留下来陪我呀。”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极重,说着,还朝顾寒江身上瞥了一眼。

    可后者只是静立在旁,像是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

    祁殊撇了撇嘴,开始赶人:“快走快走,就是因为你御剑慢,害得我师尊不得不等你。还不赶紧赶路,磨蹭什么。”

    陆承远自然不敢叫凌霄仙尊等他,遂不再耽搁。府邸门前两道剑影一闪而过,飞向天际。

    祁殊凝望着那两道剑影消失在视野内,方才收回目光。

    刚一转身,却被个奶团子抱住了。

    是知府家那位小公子。

    岳云清抱着祁殊的大腿,仰头看向天边,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师父师父,那个我也能学吗?”

    指的自然是御剑术了。

    祁殊道:“御剑术是昆仑独门绝学,教不了你。不过,教你短暂腾空倒是可以,想不想学?”

    “想!”岳云清放开他,有模有样地朝祁殊作揖,“多谢师父!”

    祁殊被他这动作逗笑,摆手:“你别喊我师父,我师尊还没允许我收徒呢,叫哥哥吧。”

    “是,祁殊哥哥!”

    祁殊弯腰把奶团子抱起来,转身往府邸里走:“走,回去练功,让哥哥看看你修行根骨如何。”

    岳云清抱住他的脖子,又问:“可是祁殊哥哥不回去,哥哥的师父不会生气吗?”

    “不会。”祁殊道,“他从不生我的气。而且……”

    “而且什么?”

    祁殊想了想,问:“你读过书吗?”

    “爹爹教过一点。”

    “那祁殊哥哥今天也教你个词。”祁殊笑起来,往天边顾寒江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道,“叫做……欲擒故纵。”

    顾寒江一走就去了七八日。

    这些天,祁殊依照承诺教知府家的小少爷一些浅薄仙术,顺便在陵阳城中蹭吃蹭喝。小少爷年纪虽小,但根骨不错,三日便能隔空使物品小幅度移动,七日便会短暂腾空。

    祁殊原本只是找个由头留在山下,这下倒真有些想引他入师门的念头。

    不过他暂时还没心情考虑这些。

    他自己的事还没料理清楚呢。

    这几日,祁殊一有空就坐在院子里,眼神望向或晴空万里,或阴云密布的天际,再悠悠叹一口气。

    那个人怎么就当真一去不回了呢,该不会玩脱了吧?

    原先不知道师尊的心思,祁殊才处处隐瞒,丝毫不敢胡来。可现在,既然已经确定师尊对他并非无意,祁殊也不甘心坐以待毙。

    何况,连着被师尊两次拒绝,祁殊心里憋着气,打定主意要和他闹一闹。

    这才有了那日装醉和第二天的分道扬镳。

    他在等。

    等他师尊想清楚,等师尊下定决心,等师尊回来找他。

    可是……

    “不会真生气了吧?”祁殊撵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草叶,小声嘟囔。

    “祁殊哥哥!”

    岳云清的喊声隔了几道院子,准确无误地传到祁殊耳中。

    这几日相处下来,祁殊已经成了除父母之外,这府中他最喜欢的人:“祁殊哥哥你在哪儿?!”

    祁殊懒洋洋:“在后院。”

    他的回答被术法传递到岳云清耳中,片刻后,便看见这位小少爷哒哒跑过来。

    祁殊没骨头似的躺在躺椅上,被岳云清抓住衣袖:“祁殊哥哥,晚上城里有庙会,还有花灯可以看,我们一起去玩儿吧?”

    “庙会?”

    祁殊下山这几年,人见了不少,妖也除了不少,但庙会还真没去逛过。

    他想了想,点头:“好。”

    陵阳城的庙会每月举办一次,庙会当日,宵禁推后两个时辰,可以一直玩到午夜。

    祁殊被岳云清牵着手走在街上,入目皆是琳琅满目的花灯,奋力吆喝的小贩,以及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

    人潮拥挤,烟火人间。

    全是昆仑山上看不见的景色。

    比起昆仑,祁殊其实更喜欢凡间的生活。

    他入仙门时间不长,可就是那几年的清修,已经让他觉得乏味极了。他无法想象数百年如一日,要怎么过来。

    相反,凡人寿数短暂,却活得更加鲜活,更加热烈。

    “祁殊哥哥,吃这个,这个很好吃的!”

    岳云清从小在陵阳城里长大,对这庙会熟悉得不得了,拉着祁殊钻进人群,一会儿让他尝尝路边刚出锅的糕点,一会儿带他去看用藤条编织出的小玩意,一会儿还嚷着要去放花灯。

    祁殊可算知道,为什么只是逛个庙会,知府却要派四五个下人跟着。

    这要不跟紧一点,还真容易弄丢。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注意力最容易被吸引走,没过一会儿,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岳云清“哇”一声,甩开祁殊的手就跑进人群。

    “云清——”

    祁殊还在帮他排队买糖葫芦,暂时走不开。他用灵力稍一探查,看见对方就在不远处,身边还跟着几名侍从,才放心下来。

    让他自己玩也好,清净。

    祁殊这样想着,便不再着急寻人,只用灵力不远不近关注着岳云清的情形。

    没走多远,又遇到一个卖面具的摊贩。

    小摊上摆了十来个面具,有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挑选面具。

    “这两个吧,是一对儿的。”女子手里拿着两个面具,用其中一个在男子脸上比划,“你戴着好看。”

    男子一副书生模样的打扮,耳朵微微有点红,紧张得说话都结巴:“可你这两个分明是狼与兔子,这怎、怎么会是一对?”

    “我说他们是一对儿就是一对儿。”女子不听,将那小狼的面具丢给书生,自己戴上另一个,“付钱,走啦。”

    说完,便脚步轻快地往下一个摊位去了。

    书生口中嘟囔着“书上没这么说过”,却没藏住眼底笑意,付了钱,拿起面具追人去了。

    祁殊看得有点出神,直到摊主唤他。

    “公子,你也买面具吗?”

    祁殊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摊位上,一眼便看中了一块红狐狸面具。

    那小狐狸绘得惟妙惟肖,一双眼睛月牙似的弯着,笑得有几分狡黠。

    “这个吧。”祁殊道。

    他一只手还拿着给岳云清买的糖葫芦,另一只手伸入怀中,却摸了个空。

    祁殊从昆仑带来的银两第一天就用完了,这些时日他在知府那里蹭吃蹭住,今日逛庙会,自然也是知府出的钱。

    最后几个铜板,被他买糖葫芦花光了。

    祁殊看了眼那小狐狸的面具,颇为遗憾地摇头:“算了,我不买——”

    “我帮他付。”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清冽的嗓音,这声音祁殊再熟悉不过,他猝然转过头去。

    然后便愣住了。

    来者穿了一身玄色锦袍,长发半束,头戴一枚雕刻精细的玉冠,温润如玉,尽显风流。

    祁殊恍惚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的师尊从来只穿一身白衣,犹如谪仙降世,不染凡尘。

    怎么会这样打扮?

    可那把名动天下的凌霄剑正挂在他的腰间,刻意隐去了上面经年不灭灵力流光,看上去仿佛一件普通的装饰。

    不可能是别人。

    “师——”

    顾寒江迎着祁殊的目光走上来,修长的手指越过他,从那摊位上拿起祁殊看了很久的小红狐狸面具。

    “要这个?”

    他低头问他,声音极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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