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重逢
夏夜银月高悬,大启朝安城的皇宫乱作一团,宫门前遍地尸首,猩红的人血洒满宫道,城墙上的赤焰启字旗拦腰折断,呼啸风声似对天下宣告,盘踞中原江山三百余年的大启,就此亡国。
天子居所明心殿内也是一派乱象,太监宫女们争相逃离。
“快,快跑!”
“西梁军入宫了——”
凤栩身着金龙盘云的赤色袍,大启以赤为尊,金龙即帝王。如今大启最后一位君王没有丝毫逃走的意思,坐在自己的寝居内,半散着发,将手中一粒绿豆大小色如鲜血般地药丸送入口,而后从枕下摸出了一把锋利匕首,视线缓缓向下移。
在他脚下,正踩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肥硕太监,那太监身着彩蟒花衣,嘴被一个青瓷的葫芦瓶撑开,津液顺着下颌将他那件可值百金的衣裳沾湿大片,正惊恐万分地“呜呜”出声,像是在求饶。
凤栩笑了笑,收回脚蹲下身去,伸手攥住太监的头发让他抬起头,将他的嘴对准床榻边缘,狠狠一磕——
瓷器碎裂声与凄惨叫声同时响起,那太监嘴里的瓷瓶被磕碎,混着碎裂的牙满口的血,凄惨可怖。
太监五官扭曲,阴狠又怨毒,口齿不清地说:“他……回来了,你等着……你,会比我,死得惨……一万倍。”
凤栩听完,冰冷的匕首便穿透了太监的两腮,于是又一声惨叫。
“劳你担心了,孙总管。”凤栩缓缓地拧着刀柄,刀刃便在孙善喜的脸和嘴里旋转。
孙善喜的惨叫已经变了音,直到凤栩将刀拔出来,他那张肥肉连横的脸已经变成了血葫芦,他微微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三个字。
“殷、无、峥。”
凤栩因这个名字走神了一瞬,记忆随之翻涌,他的思绪如今好似漂浮着,眼前的场景也扭曲纷杂,时而是绮澜苑满树的红海棠,时而是荷花池一望无际的碧色,时而是觥筹交错间那道沉默而俊挺的身影。
“殷无峥,日后就跟着本王如何?”
“殷无峥,陪本王游船——”
“殷无峥……”
“殷……”
少年的声音在时光流转中逐渐隐去,那些碎片般的场景不断变换,不再绮丽梦幻,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兵戈之声,铺天盖地的黑暗压下来,好似天穹碎裂一般,凤栩恍惚地眨了眨眼,他知道是药效发作了,也早习惯这样游魂一般的轻松,没有悲伤,不会痛苦,只有怪异的愉悦感。
“他几时找到这儿。”凤栩唇角勾起古怪的笑,“孙总管,就几时解脱。”
匕首又落,飞溅起的血珠子落在凤栩的脸颊,衬得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像是索命的厉鬼,神色间还带着些期待的意味。
他当然不会逃走,他已经在这座被枯骨和人命堆起的皇宫里等了两年多,将近八百个日夜朝暮……
——就是在等今天啊,等那个人回来.
西梁军轻而易举地打进皇宫时,殷无峥便发现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已经人去楼空,古旧城墙巍巍屹立,王朝兴衰也不过眨眼之间,接手皇宫,整军布防,直到这座易主的皇城固若金汤,殷无峥才想起那个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人。
“凤帝呢?”他问身后跟随的手下。
那人即答:“段将军刚派人来说,人在明心殿。”
殷无峥说:“去看看。”
明心殿内燃着烛火,周围都已被西梁军封死,段乔义站在宫门口,对殷无峥行了礼,脸色有些欲言又止的怪异,甚至不由自主地往明心殿内瞥了一眼,“主子,人就在里头,可他……”
段乔义自小在沙场摸爬滚打,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了,能让他露出这幅神情,殷无峥隐隐觉出些不妙来,蹙眉道:“怎么?”
“他……”段乔义张了张口,往后退了一步让开路,“主子还是去亲眼看看吧。”
殷无峥大步流星地走进灯火通明的明心殿,刚靠近屋门,他就嗅到了血腥味,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砰——”
殷无峥猛地推开门,刚一进去,瞳孔便骤然紧缩。
只见地上横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脸已经看不清了,身下的血汇聚成猩红的一滩,周围散落着碎肉与已经被切碎的手脚,一把刀正插进他的膝盖内,而且他还活着,血淋淋的胸廓正细微地起伏。
殷无峥微微移开视线,便发现他要找的人正坐在摆着小炕桌的短榻上,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着苍白手指上的血迹,穿着灿若暮霞般地赤袍,整个人苍白瘦弱,灯火下的眉眼也似蒙了层阴郁。
凤帝,凤栩。
殷无峥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时,凤栩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纨绔模样。
他也想过再见凤栩时,针锋相对也好,对峙嘲讽也罢,但唯独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凤栩,像个游荡在人间的厉鬼。
凤栩将双手擦得干干净净后,缓缓抬起脸,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浮现了一抹笑。
“你回来啦。”
说完,凤栩歪头瞥了眼进气多出气少的孙善喜,轻声说:“说好的,等你来了就给孙总管一个痛快,可惜那把刀我拔不出来…算了,就让他多喘两口气吧,反正早晚都要死的。”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殷无峥的身上。
这人两年来似乎变了些,但又好像没变,身形颀长而挺拔,五官深邃俊朗,总是一副不苟言笑严苛冷淡的模样,但比起凤栩记忆中的他,显然眼前的男人气势更加迫人,已经出鞘的刀从西梁杀到了朝安,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被亲生父亲送到大启的弱小质子了。
在他打量殷无峥的时候,殷无峥也在看着他,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旧情好念。
都是孽债,是冤缘。
殷无峥厌恶凤栩,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
不为别的,凤栩的命太好,父母恩爱,兄长疼爱,连皇室惯有的兄弟阋墙争储残杀也不曾出现,而这样被骄纵宠爱着长大的凤栩,被养成了个嚣张跋扈的纨绔,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果然,在帝后和太子死后,凤栩这个被强行摁上的龙椅的皇帝,不过是个提线木偶而已。
无能,骄纵,每一样都让殷无峥厌恶。
“你在发什么疯?”殷无峥缓缓开口,语气中的不耐显而易见。
“我们也算久别重逢,你怎么还是这幅样子。”凤栩靠在软塌上,笑吟吟地问,“宋承观和陈文琅呢?毕竟都是大启的旧臣,朕这个旧主总得瞧着他们殉国,才能安心上路。”
殷无峥迟疑了片刻,才说:“跑了。”
凤栩的笑蓦地散了个干净,连发飘的视线也重新凝聚,一瞬不瞬地盯着殷无峥,问:“跑了?”
不等殷无峥说话,凤栩便坐直了身子,低声呢喃:“那可不行,不行……朕还不能死。”
凤栩的脑子很乱,药性让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走神,殷无峥没能给他带来想要的消息,可新君怎会放过旧主?凤栩知道,殷无峥不喜欢他,在朝安的三年,他强行将殷无峥困在自己身边,招数用尽也只让殷无峥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漠讥诮。
“殷无峥,你要杀了朕么?”凤栩的声音很轻。
殷无峥看着他,“我没有放过你的理由。”
“你有。”凤栩弯起唇角。
殷无峥看着他的笑,无端地觉得毛骨悚然。
“死是最轻松的…”凤栩喃喃着说,“朕当初那样对你,你该恨朕…让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方法有很多,留一口气就够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向了灼灼燃烧的烛火,苍白的腕子在映照下变得柔暖,而后那一簇火便缠上了血肉之躯。
殷无峥没见过这样二话不说就拿火烧自己的,愣了片刻后猛地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攥着那人的手臂挪开。
碰到他的一刹,殷无峥便感觉手中攥着的手臂实在纤瘦,随即便瞧见腕上那一块灼伤,不由得低声骂了句“疯子”,再看凤栩的神色,殷无峥忽然觉得这其中有古怪。
凤栩被养得娇气,更怕疼,往日磕出个印子都好像是天大的事,可眼下的凤栩似乎感觉不到疼一样,烈火焚烧的剧痛可想而知,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有些……怪异的兴奋。
凤栩用另外一只没被桎梏的手去揽殷无峥的肩,笑着对他说:“你想怎么报复都可以,你是喜欢男人的吧…或者,诏狱里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殷无峥,朕可以写禅位诏书,让你名正言顺地君临天下,朝安的旧世家也会俯首称臣…”
他几乎是想尽了折磨自己的办法,边说边靠近了殷无峥,几乎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附耳轻声问:“可以先不杀朕么?”
两年而已,凤栩像变了个人,他要多活一段时日,殷无峥明白是为了操控他做傀儡的那两个人。
但有一样凤栩说得没错,殷无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喜欢男人,可他的确对凤栩的身体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猛地将凤栩从短榻上拽起来,双眸内一片暗沉的欲念。
“你别后悔。”殷无峥的声音沉冷,像在压抑着什么。
凤栩仍在笑。
他知道,殷无峥是答应了。
002.孽缘
段乔义眼睁睁看着他主子进了明心殿,没一会儿就扯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男人进了偏殿,还对外吩咐了一句:“收拾干净。”
收拾啥?
段乔义的视线挪回主殿,想起里头那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和满室狼藉,扫了眼面色各异的下属们,斥道:“都发什么愣呢?没听见主子说,快进去把里头那东西收拾了!”
说完,又若有所思地瞥向偏殿,主子和这废物皇帝在朝安纠缠了三年,虽然没人敢提起,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本以为是凤栩剃头挑子一头热,可看这样,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段乔义摸了摸脑袋,望天嘀咕:“这他娘的见了鬼了…”.
即便只是毫无温情怜惜的一场发泄,凤栩也没有太难过,之前服下的那颗药让痛苦也能变为诡异的欢愉。
但总是有代价的。
凤栩从偏殿的榻上醒来时,外面天还不亮,他知道,等日出后,大启就会消亡。
可这座皇宫不会,朝安的城墙不会,这江山的一草一木不会,谁做皇帝,谁是天下共主,都改变不了这片广袤的山河大地,只有人会消失在岁月里,湮灭为无人知晓的尘埃。
药效过了,他也清醒了很多,被药效淡化、改变的疼,都在此刻找了回来,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尤其是手腕的烧伤。
但好在他活下来了。
凤栩也不在乎殷无峥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脑子里只有一个殷无峥的靖王,如今苟且偷生地活下来,就只是——让那些人跟着他一起堕入地狱。
两年前的那场宫变里,父皇被毒杀,母后被缢死,哥哥就死在宫门前,那些人说他逼宫谋反,弑父杀母,凤栩那时就在宫外,他听见哥哥在箭雨中振臂高呼:“尔等奸臣窃国,天下共诛之!”
凤栩将嫂嫂和刚出生不久的侄儿送出城,朝安城中姓凤的嫡系就只剩他了,他从未那么庆幸自己是个纨绔,至少能代替侄儿做世家手中的提线木偶。
于是骄纵跋扈的靖王一个人走向宫门,走过兄长的尸首,走向这座富丽堂皇的囚笼。
殷无峥也是在那天趁乱离开了朝安,他是西梁王的嫡长子,母亲也是西梁贵女,可惜王后因生产而亡,西梁王另立王后,五年前,西梁已有反意,于是刚刚及冠的嫡长子殷无峥便被送进朝安成了弃子。
两年前殷无峥离开朝安后不久,西梁局势便也跟着天翻地覆,殷无峥杀了西梁王和世子后,便将矛头对准了大启。
凤栩知道后一直在等着西梁军入都的这一天。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颈侧那个极深的咬痕,尽管昨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但凤栩也知道,殷无峥做这种事不是出于喜欢。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和殷无峥之间的孽缘究竟有多可笑,或者说……两年前的自己,有多让人生厌。
两年后的凤栩嫉妒也厌恶着两年前的自己。
凤栩咬牙撑起身来,将昨日那件赤色龙袍披在身上,慢吞吞地打开了门,东方已然泛白,撕开夜空一角。院子里还有殷无峥留下的人,凤栩随便叫了一个,说:“准备笔墨纸砚。”
那人大抵是得了殷无峥的吩咐,并未说什么,很快便将凤栩要的东西送来。
很快,凤栩将一纸诏书交给了外边的人,轻声说:“你们主子要的东西,拿去给他,再告诉他,国玺不在朕手中,想拿回国玺,就得捉回宋承观。”
传国玉玺,是天子信物,朝代数次更迭,国玺落到了凤氏皇族手中,但凤栩是没资格亲自下谕旨的,国玺也一直在掌权亲政的太尉宋承观手里。
没有国玺大印的禅位诏书全无用处,可这东西原本就没什么用,难道谁捧着传国玉玺就能当皇帝了?
还是要看手里攥着多少兵马。
但无所谓,他只是展现自己的诚意,包括昨晚的事,凤栩只是想活到宋承观和他那个好女婿陈文琅死而已.
议政堂内,殷无峥刚刚入都,还有许多事要做,同跟随自己的臣子们商议后,便遣他们去各自办差。
“陛下。”
殷无峥抬眼瞧向说话之人,是武将晏贺的儿子,斯文温和素有儒将之称的晏颂清。
虽然殷无峥还未行登基大典,但他这个新皇的身份已经板上钉钉,称谓也从王爷换成了陛下。
“怎么?”殷无峥问。
晏颂清温声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明心殿的那位?”
殷无峥一顿。
晏颂清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轻声:“前朝皇室总归是个隐患,何况如今权奸尚未伏法,陛下,断不可留他性命。”
殷无峥没作声。
他知道晏颂清说得没错,从来没有改朝换代的新皇会留着前朝皇帝的性命,甚至连姓凤的都该斩草除根,否则即便他们不愿意再争天下,可只要他们姓凤,就注定躲不掉人心诡谲,所以大启皇帝得死,他该直接下令杀了凤栩。
昨夜他根本不该去见凤栩……之后的事情就更不该。
何况他已经答应了凤栩,让他活到宋承观和陈文琅死。
就在殷无峥沉默时,凤栩遣的人来了,他将凤栩的谕旨呈给殷无峥后,又将凤栩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
晏颂清轻嗤了一声,“果然是个软骨头的,竟然想出这种手段保命。”
殷无峥看完那谕旨,凤栩固然不聪明,却写得一手好字,潇洒疏狂,听见晏颂清的话后,他并不认同。
凤栩的骨头很硬。
为了活下去,他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烛火,诏狱里的那些酷刑也足以让人崩溃求死,而凤栩的要求只是留口气在,他要看着宋承观和陈文琅死。
不该如此,凤栩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靖王骄纵狂妄,对他这个西梁王送来的质子更不放在眼里。
——“殷无峥,日后就跟着本王如何?”
这是凤栩对他说得第一句话,“跟”这个字用的也很微妙,他看得出年岁尚小的靖王可不止是想收个奴仆在身边的意思。
可昨夜的凤栩就是这样,甚至到最后……无论他做什么,凤栩都没喊过一声“疼”。
见殷无峥久久不语,晏颂清不由得低声道:“陛下,您难道真想留着他的性命?”
“他还不能死。”殷无峥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将那封凤栩亲笔的谕旨收好。
晏颂清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声,意有所指道:“臣可是听段将军说了,昨夜陛下宿在了明心殿……陛下该不会是真对他有什么心思吧?”
殷无峥到嘴边的否认说不出口。
他知道无论如何凤栩都要死,不过是拖延一段日子而已,至于所谓的心思……仅限于榻上了。
“留着他。”殷无峥淡声道,“宋承观想翻盘,就一定还需要他。”
宋承观没那个魄力自己当皇帝,所以才挟持了凤栩这个棋子。
晏颂清知道殷无峥是在找借口,但他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说:“你是陛下,听你的。”
殷无峥不作声。
宋承观和陈文琅狼狈为奸,合谋杀了宁康帝和文慧皇后,还有当年的太子凤瑜,凤栩想报仇也说得过去。
那昨晚的太监呢?
死成那个样子,凤栩定然是恨之入骨……
想到这儿殷无峥“啧”了一声,伸手揉了揉额角,他不该再想凤栩。
又过了片刻。
殷无峥唤来了个宫女,吩咐道:“找个太医,去明心殿瞧瞧。”
003.凤皇
凤栩没想到自己还能等来一位老熟人。
“赵院使,你怎么来了?”
凤栩很熟稔地伸出手去,露出自己被火灼伤的手腕。
赵淮生也习以为常,只是在他脖子上露出的咬痕和青紫多瞄了两眼,才轻叹口气说:“是那位…新主,派人到太医院传话来明心殿,臣想着来瞧一瞧陛……唉。”
陛下两个字跟烫嘴似的,赵淮生拿这俩字称呼谁都不好。
凤栩倒是无所谓,轻笑道:“难得您老人家还惦记我,过来看一眼我还活没活着。你也别叫他新主了,筹备登基大典还需要时间,可我是阶下囚,他才是天子。”
赵淮生花白的胡子颤了颤,又一声叹。
凤栩脖子上的痕迹那么明显,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位主儿从小顽皮,长大了更闹人,和殷无峥那点事整个朝安城没有不知道的。
“活着就好。”赵淮生又取出一个小白瓷瓶,含糊道:“这药你自己用…男子,总不似女子…”
凤栩便明白这是什么了,他接下瓷瓶轻轻笑了笑,丝毫不像个被人家从龙椅上赶下去的废帝,“谢了,赵院使。”
赵淮生见他这幅样子,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眼眶有些红。
他家三代从医,皆是御医,凤栩这小殿下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顽劣,本性却不坏,赵淮生也看得出凤栩是真的不在乎皇位,这两年来,他吃得苦太多了。
“哎,赵院使,这是做什么?”凤栩愣了须臾,又笑说:“这不是好事么,我本来也不是做皇帝的料,让别人来做没什么不好……人总是要死的,早晚都一样,你也见过不少生死大事了,这点事还看不破啊?”
赵淮生被他气得笑了,但也就那么一下,又愁眉苦脸起来,“你明知我说的是什么,你那个药……”
“赵院使,都没意义了。”凤栩轻声打断他。
赵淮生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愕然道:“你们不是,不是都…他怎么能…”
赵淮生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帝王无情,何况殷无峥杀父弑手足的事也做得出来,即便他和凤栩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留下一个前朝的皇帝?
凤栩轻轻地说:“父皇和哥哥痴情,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痴心人。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可不看着那些人去死,我又实在难以瞑目。”
凤氏的男人的确痴情,他父皇一生不曾纳妾封妃,唯有母后一个妻子,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给她世间女子最难求得的钟情,兄长也是如此,宫变那日,凤栩走过宫门,看见哥哥手中还攥着一支珠花。
那是他亲手做的,说成亲已快两年,要送给他的妻子。
从一而终,至死不渝.
自从殷无峥打进了朝安,凤栩反倒活得比以前更轻松,毕竟他现在只要等着宋承观和陈文琅的死讯就够了。
殷无峥将国号定为霄,改年号为天玺,以苍穹九霄为号,何其狂妄。
登基大典那天,凤栩见到了许久没踏足明心殿的殷无峥,他穿着玄色龙袍,头戴冕旒,满身的酒气,像是刚从席面上回来,凤栩本来都准备睡下了,刚起身,便被殷无峥摁了回去压在榻上吻。
殷无峥就是个狗性子,吻也凶得像啃咬,趁他去吻脖子的时候,凤栩抿了抿沾血的唇,艰难道:“你下次来……能不能,派人提前说一声…?”
他现在是清醒的,殷无峥这幅恨不得把他拆了的架势,他也是会疼的。
殷无峥的动作顿了顿,他发现这会儿的凤栩很正常,有些像从前的那个靖王。
而那晚……
那晚凤栩疯得厉害,总之处处不对劲。
殷无峥撑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凤栩,忽地捏起他的下颌,指腹缓缓蹭过那被血沁得艳红的唇。
他问:“为何?”
凤栩衣领半敞,露出因那晚尚未完全褪去的吻痕,他苍白得像瓷,也清瘦得厉害。
“让我晓得您夜里要来。”凤栩无谓地笑了笑,“好沐浴更衣,再给陛下侍寝。”
“用不着。”殷无峥低嗤一声,重新俯下身去吻他。
等殷无峥结束,凤栩觉得自己像死了一次,他连衣裳都没脱干净,就这么乱糟糟地侧身将自己缩起来,但殷无峥还躺在外面,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凤栩想了又想,到底没忍住,背对着他问:“殷无峥,你不是说我恶心么?”
他和殷无峥拉扯了三年,期间凤栩的小花招就没断过,最简单的当然是下.药,可即便如此,殷无峥也没碰过他。
大概就是碰他一下都要原地自刎的程度,还说什么“你让我恶心”这种话,凤栩其实记不太清了,这两年来他总是精神恍惚,连记忆也受了影响。
静默片刻后,他听见殷无峥说:“你自己做的事。”
凤栩拖长尾音地“哦”了一声。
他那时候的确不在乎殷无峥的想法和感受,毕竟只是个被西梁扔过来的弃子,一旦开战他第一个死,换了别人还不死死巴结着靖王?可他偏不,不识抬举。
那时候的凤栩没想过,他会那么喜欢殷无峥,更没想过他会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小王爷。
咎由自取四个字,凤栩懂得太迟,一切都来不及了。
殷无峥本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可半天凤栩也没动静,转过头一看,这人已经缩成一团睡着了。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凤栩的睡相,这个小王爷骄纵又笨,倘若他有心设计,凤栩死一万次都没人知道是他干的。
而且……凤栩给他下.药的那一次,殷无峥死咬着牙将人捆起来后走得头也不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路上他有多少次想直接回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爷。
毕竟凤栩的模样很对他胃口,文秀清雅,弯眸一笑的时候颊边还有梨涡,分明生得玉秀可爱,脾气秉性却又是一顶一地令人厌烦。
凤栩没睡多久,便被说话声吵醒,门外有人高声:“臣晏颂清,求见陛下!”
殷无峥睡得浅,听见声后便起身,取了衣袍边穿边说:“什么事,进来说。”
凤栩翻过身,瞧见个气质斯文的青年推门而入,彼此的视线刚好撞在一处,那人皱了皱眉,便移开视线对殷无峥行礼,说道:“陛下,有宋承观的消息了。”
殷无峥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了眼凤栩。
他必然不会留宋承观这种祸害,可宋承观死了,就意味着凤栩也要死。
但凤栩似乎是根本不在乎这个,他的惊喜情真意切,甚至轻声催了催他:“殷无峥,你快一点。”
晏颂清皱了皱眉,似是忍无可忍,轻声斥道:“你放肆!”
凤栩这才仔细地瞧了瞧这个人,竟意外地发现他神色中那丝极力隐藏的嫉恨,难怪他总觉得这人对自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毕竟身份摆着,他原本没多想,这下倒是明白了。
004.惊梦
一个能深夜入宫的人,可见是殷无峥的信任的臣子。
凤栩若有所思地勾起唇,忽地往前挪了挪,伸手攥住了殷无峥的衣角,轻声细语地重复:“快一点。”
殷无峥将衣角扯回来,低头瞧着他,“你就这么急?”
“我等很久了。”凤栩仰起脸对他说,“你答应过我,天子一诺九鼎,殷无峥。”
他堂而皇之地唤新皇的名讳。
余光一瞥,晏颂清的脸色果然要绷不住了。
殷无峥也终于明白,凤栩有多恨宋承观,这个一手布局杀死帝后与太子的奸佞,恨到宁愿同归于尽也要先看着他们死的地步。
凤栩又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指尖,一字一顿,“你得成全我。”
“我知道了。”殷无峥微微蜷起指节,应道:“好。”
凤栩没提及他们两个的约定,将话也说得模棱暧昧,晏颂清那张斯文温和的脸也冷了下去,在殷无峥出门后,晏颂清才冷笑道:“难怪成了亡国君,竟只会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说罢便走。
凤栩眉梢微挑,心想更下三滥的我都用过,这才哪到哪?
直到他们走远,凤栩的神色才渐渐淡下来,他刚才对殷无峥说的话是为了气一气这个晏颂清,却也都出自本心,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等着大仇得报,没有人比他更盼着早点抓着宋承观。
而他,从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凤栩就已经死了。
晏颂清追上殷无峥后,便详细禀报:“陈文琅是兵部尚书,东西南北四大营的兵符在他手中,四大营并未与我们交战,但陈文琅和宋承观有可能躲在四大营中,伺机反扑。”
殷无峥颔首,“传四大营都统入宫。”
“是。”晏颂清又说,“臣还查到了一事。”
“说。”
晏颂清沉声:“两年前朝安宫变,太子与彼时兵部尚书之女陆青梧育有一子,下落不明,臣查到了他们的踪迹。”
殷无峥步子猛地一顿。
晏颂清说:“陛下,前朝皇室不可留,不如……”
他将掌侧微微下压,做了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将他们带回来。”殷无峥打断他,深深地看了晏颂清一眼,又说:“让庄慕青去,将他们母子带回来,再做定夺。”
晏颂清愣了愣,“可是……”
殷无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兀自向前走去。
晏颂清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拳.
凤栩没等到宋承观的下落,反倒每日都能等到来明心殿的殷无峥,而且他之前说的话殷无峥还听进去了,每次来之前都派人提前知会,当然,凤栩不可能每次都沐浴焚香地等着殷无峥临幸,更不可能日日服药。
他想得也很明白,大概是因为宋承观死了,他也就要死了,所以殷无峥才趁他活着的时候常来。
夜里,凤栩累得动弹不得,他的身子很虚弱,但对殷无峥予取予求,从来不会拒绝。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轻得有气无力,“你知不知道,日久生情啊?”
他就缩在殷无峥身边,却和他隔了一段距离。
殷无峥心头一跳,平静反问,“你想说什么?”
凤栩轻呵了声,“我怕你日日来这里,等时候到了,舍不得我。”
这个所谓的时候,二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凤栩说得很从容,殷无峥从没想过那个莽撞张扬的靖王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刚入宫的哪一日,凤栩穿着赤色的龙袍等在明心殿,不见丝毫惧色,他那时就在从容坦荡地赴死。
殷无峥闭起眼,冷声道:“你想多了。”
“哦。”凤栩又笑,“那也挺好。”
殷无峥问:“好什么?”
凤栩便说:“你对我挺好。”
漫长的沉默后,殷无峥似是讥嘲般地笑了声,“你这么想的?”
凤栩轻轻“嗯”一声,慢悠悠地说:“让我住着明心殿,没羞辱我,没真把我丢进诏狱去受刑,也没有……挺好的了。”
他那咬字模糊的几个字殷无峥没听清,他觉得有些可笑,又从凤栩身上看见了傻气。
殷无峥笑出了声。
他不明白凤栩是怎么对一个要杀他的人说出这种话的,但转念一想,凤栩曾经还给他下过药,雌伏承欢对他而言似乎的确也算不上羞辱。
凤栩便也跟着笑,笑得有些发颤,他忽然说:“如果……”
却又没了下文。
殷无峥等了半晌,问他:“如果什么?”
凤栩背对着他如往日一般将自己缩起来,他似乎是困了,低低地说了句:“没什么。”
凤栩将被子拉上去,盖住小半张脸,丝绸便将脸颊上的泪痕吸得干干净净。
他其实想问殷无峥,如果他早一些明白怎样喜欢一个人,如果那时他对殷无峥更好一些,是不是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可太迟了,覆水难收。
十七岁的凤栩不懂怎么去喜欢殷无峥,他只是单纯地想要,于是要得到,要独占。
二十二岁的凤栩懂了,但再也不能说出喜欢。
风光得意的凤栩遇见了最狼狈的殷无峥,那场相遇便是错的。
世事总是这样阴差阳错。
两年前的宫变是殷无峥的机遇,他因此而重生,却也让凤栩的人生地覆天翻,他早该死了,这几日就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凤栩不敢再奢求太多,怕这几日都是不清醒时的一场梦。
再贪更多,就要惊醒了。
而殷无峥这晚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他梦见了两年前朝安城的那场逼宫,他趁乱出城时,凤栩就等在城门口。
他穿着一件华贵的赤色龙袍,背后映着漫天鲜艳似血的霞光,对他笑着。
凤栩问:“殷无峥,你能带我一起走么?”
殷无峥知道,这是两年后的凤栩,苍白纤弱得像会被雨打落的花瓣。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将凤栩带上了自己的马,可就在快要出城的时候,殷无峥心底忽然生出难以言描的慌乱,而凤栩在这时忽然转过头,他笑着,却流泪了。
“殷无峥,你走吧。”
凤栩轻轻在他唇角落了一吻,而后身体便当真像碎掉的花瓣一样渐渐消散。
他说:“我走不了啦。”
殷无峥蓦地惊醒。
外面起了风,窗没关好,被风吹得磕碰作响。
殷无峥偏头看向凤栩,他把被子堆在脸上,像是要憋死自己,殷无峥伸手想将被子往下扯一扯,却摸到了满手的湿。
他蓦地想起那时笑到发抖的凤栩。
凤栩那时……不是在笑。
005.夏荷
凤栩也做了个梦,是四年前的一段旧事。
宁康十一年,殷无峥入朝安的第二年,凤栩正是鲜衣怒马的年岁,张狂恣意得像旷野间肆无忌惮的风。
朝安城东莲湖早早开了满湖的花,莲开十里香,红蕖映湖光,万花丛中的少年乘着一叶小舟,月色清辉似银霜般落了满身,眉梢眼角皆是雀跃欢欣。
他的心上人就在湖心的小亭中。
凤栩前事不记,远远便瞧见亭中那道松柏般挺拔清隽的身影,魂也跟着飘过去了似的,不知怎么的便上了湖心亭。
他心里不踏实,踌躇着唤了一句:“殷无峥。”
殷无峥却一反常态地对他笑了笑,低声问:“怎么了,不是要我陪你游船?”
凤栩愣愣地点头,被殷无峥牵着手回到小舟上时都没回过神,轻舸悠悠,四面芙蓉,可谓花好月圆,凤栩歪头靠在殷无峥的肩上,用十八岁的凤栩绝不会有的、犹豫惶惶的语气问:“殷无峥,真的是你么?”
“怎么了?”殷无峥含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从哪回来?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
凤栩想要问,可视线却忽地扭曲模糊,眼前的月下莲池眨眼间枯萎成望而无际的荒芜,凤栩跋涉在呼啸狂风中遍寻殷无峥而不得,最终茫然地举目四望,在混乱而浑噩的思绪中恍惚地明白过来,这才是真实,他早就被丢弃在这片永远也走不出的绝望中了。
“凤栩。”
低沉轻缓的嗓音响起。
凤栩浑身一震,猛地回过身去,周遭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变得虚无,但虚无中那人却无比清晰而真切。
凤栩猛地惊醒,睁着双眼愣了许久,才渐渐从那个梦里回神。然后伸手捂住了眼睛。
是个好梦。
他很久没做过这样的好梦了,他的梦里不是刀光剑影,就是这染血的皇宫,可这次梦里出现了殷无峥。
宁康十一年的夏天……
那段记忆还很清楚。
凤栩那时还是大启的靖王,尊贵无双的小王爷,可他拿殷无峥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年夏天朝安城东的莲池修了个湖心亭,开了满湖的并蒂莲,并蒂莲又称同心芙蓉、合欢莲,是祥瑞之兆,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倘若一对有情人同去湖心亭,必能结为连理,百年好合。
于是凤栩缠着殷无峥,要他陪着去莲池游船。
彼时的殷无峥不过是西梁质子,而凤栩是说一不二娇纵成性的靖王,他说想要殷无峥陪,便强行逼着殷无峥与他去了湖心亭。
凤栩惦念着并蒂莲的寓意,不许随从跟着,结果在湖心亭被殷无峥摆了一道,那人夺了小舟便走,将凤栩晾在湖心亭一整夜,到第二日晌午还不见小王爷回来的随从吓得肝胆俱裂,还当主子被那西梁质子淹在了莲池里头,直到见着活得靖王,跪地上差点哭断了气。
凤栩咽不下这口气,回去后便赏了殷无峥一巴掌,还气急败坏地放下豪言壮语:“殷无峥,你非要不识抬举是吧?你这一辈子,都休想,甩掉本王!”
在湖心亭的那一晚上,凤栩孤零零地看了一宿的莲池,明知不可能,他还是抱着一丝虚幻的期望。
盼着殷无峥自交相掩映的荷叶莲花中出现,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
“痴心妄想。”二十二岁的凤栩对曾经的自己轻嗤,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地说出四字评价,“咎由自取。”
年少时的痴妄执念,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刚刚好。
忽地,凤栩感觉到心口传来一丝熟悉的不适,胸膛起伏随之变得急促剧烈,全然不受自控,苍白的面颊涌现红潮,他猛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即从榻上起身,脚步匆忙到连鞋都来不及穿,径自扑到立着铜镜的桌前,指尖发着抖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药瓶,随即便往自己掌心倒出一颗猩红的小药丸塞入口。
终于,随着药丸入腹,那难以忍受的不适感缓缓消散,凤栩将药瓶放回去,身体就这么滑落靠着桌子坐到了地上,像枯黄的、纤薄的柳叶,被寒风裹挟着自枝头落下。
他很快就不会再痛苦,不仅是身体还是心,凤栩静静地等待着,等着药效将他的理智送入缥缈的云雾间,那是令人无从抵抗的愉悦,也能让人如痴如醉地堕入地狱。
殷无峥忙完政务后照例来明心殿,却见今日的明心殿竟没点烛,巍峨堂皇的宫殿一片寂暗,殷无峥忽然无端地觉得这宫殿像一头会吃人的巨兽,在黑暗中无声地展露爪牙,将每一个进入殿内的人啃食殆尽,嚼骨吸髓。
蓝紫电光蓦地割裂漆黑夜空,像是某种预警。
轰隆——
雷声骤起,华贵恢弘的宫殿在这一刻起更加狰狞可怖。
“这是怎么回事?”殷无峥眉头一皱,强行压下心头那一丝古怪的不妙预感。
守在明心殿的人立马跪地上,垂首道:“回陛下,奴才也不知,里头那位……一整日也没出过门,也不许奴才们进去,今日的饭食都没能送得进门。”
殷无峥听得眉峰渐渐蹙起,适才心头升起的不妙重新浮现,甚至逐渐加深。
哐当。
门被推开。
又一道闪电自天际划过,瑰丽的蓝紫光芒将明心殿内照亮了一瞬,殷无峥一眼便瞧见抱膝坐在地上的凤栩,还有电光闪过刹那,他脸上愉悦的、古怪的浅笑。
就像一具失了魂的空壳子在笑。
殷无峥心头剧震,不知为何猛地想到了他们重逢的那晚。
凤栩对镜笑着擦拭指尖上的血,那神色与此时何其相似,眸光空泛而虚散。
殷无峥一步步向他走近。
“凤栩。”
放任自己沉浸于药性的凤栩眼前的一切扭曲而纷乱,好似一块琉璃映出五光十色的景象,恍惚间又好似回到了那个被丢在湖心亭的晚上,他看见殷无峥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莲池中出现,听见殷无峥用低沉的嗓音唤他的名字。
然后……正缓缓向他走来。
凤栩用仅存的一丝清明雀跃地在想。
瞧,他来圆我的梦了。
006.伤疤
满室昏暗中,凤栩撑着桌角缓缓起身,玉秀清隽的眉眼因清瘦显得羸弱,可洇开的笑却似秋海棠般清艳。
放肆疏狂之间,隐隐存着一丝靡艳的欲。
“殷无峥。”
他轻轻唤,嗓音微哑。
那双迷乱而亢奋的双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痴迷与不加防备的天真。
凤栩的示爱殷无峥曾听过无数次,可他从没有一次当真过,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他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当年凤栩对他说喜欢,加之那样跋扈嚣张的威逼利诱,殷无峥只觉好笑,对他的真心嗤之以鼻,直到这一刻——
昔年那精致漂亮的小王爷长大了,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便足以令人移不开眼,而他的赤诚热烈却犹胜当年,殷无峥只是看着,便有些招架不住。
殷无峥站在原地没动,因为凤栩表现得很不对劲,就好像……不那么清醒。
但凤栩执拗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静静站着的凤栩忽而动了,他快步上前猛地扑进了殷无峥怀里,揽着他的颈去吻脸颊,像只讨食的小鸟。
当年他嘴上说得放肆,强取豪夺也做得熟练,可唯独亲昵时是这样浅尝即止的单纯,重逢那晚殷无峥就发现了,凤栩虽然主动且配合,可他实在青涩,只会咬着唇一滴一滴地掉泪,口中唤的也只有“殷无峥”三个字。
“殷无峥。”
凤栩又开口了,轻柔的低声像是在祈怜。
殷无峥叹了口气,像是无可奈何一样将怀里单薄的青年抱紧了些。
“凤栩。”殷无峥顿了顿,他们之间实在不是能疼惜关怀的关系,他今日来也为的也只是凤栩的身子而已,直接将人抱上榻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与他何干?凤栩早晚是要死的。
可殷无峥忘不掉凤栩刚刚的眼神,他只能僵在原地。
但凤栩却好似不满于此,他缠着殷无峥吻来蹭去,翻来覆去地低声呢喃着那个名字,大抵是因殷无峥的无动于衷,凤栩的动作也愈发惊惶急切。
就在他要伸手去扯殷无峥那身绣着飞龙的黑袍时,手腕猛地被一只手牢牢攥住。
殷无峥皱着眉问:“你又在发什么疯?”
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殷无峥就是觉得凤栩现在的模样很不对。
他们重逢那晚凤栩便显露过几分端倪,只不过后来二人都是初试云雨,彼此失控也情有可原,今日却大不相同,凤栩分明是不大清醒的样子。
凤栩不答话,只顾着缠殷无峥接吻,他服下.药已经半日,正是意识最恍惚迷离之际,强烈而虚假的愉悦感令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他渴求着某些更强烈的刺激……欲也好,痛也好。
见他不肯说又这样难缠,殷无峥也就不再多问,他们的关系仅限于此,便干脆退了一步坐上椅子,凤栩踉跄着被他带入怀里。
殷无峥比凤栩高出许多,哪怕凤栩坐在他的腿上,也难以俯视,而是与殷无峥对视着,随即便要将自己献祭一般地吻了上去。
又凶又乖的。
他自己送上门,殷无峥更不客气,待一场欢情偃旗息鼓后,汗津津的凤栩将自己缩在榻上,却忽然觉得手被人捏了起来。
凤栩已经清醒了,可他没力气反抗,开口也是气若游丝的哑声:“做什么?”
殷无峥不作声。
他在看凤栩的掌心。
凤栩的手生得也很好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可掌心却印着大片的疤,漂亮如白瓷,却遍布裂纹,掌纹也因此而纷乱。
方才凤栩非要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的刹那,殷无峥便察觉出什么了。
凤栩的身上有很多伤疤,从前是没有的。
从前凤栩自荐枕席时殷无峥便看过他的身子,精致匀称如白玉般的小王爷,说是冰肌玉骨也不为过,可现在这尊白玉上处处是伤,身上各处都有各式各样的旧伤痕迹,刀上、烫伤等等,尤其是他的右手,掌心几乎像是被生生地磨掉了皮肉后的模样。
殷无峥想起那日凤栩拿火烧自己眼都不眨一下的样子,无端端地觉得不妙。
这些伤看上去不像是受刑,倒像是……凤栩自己弄上去的,因为他碰不到的地方干干净净,譬如光洁的后脊,那是凤栩自己碰不到的地方。
何况宋承观需要一个傀儡皇帝而已,没必要对凤栩施以酷刑折磨,但相比起来,凤栩对自己下狠手显然更不对劲,殷无峥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娇气怕疼的小王爷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缄默半晌,殷无峥才问出那个本不该说的问题:“怎么弄的?”
凤栩很累,出汗让药性褪得快了些,可他也是真的虚弱,何况已经一整日没吃过东西,欢情散去后遍身的红潮也飞消失,仅剩纤弱的苍白。
“不记得了。”凤栩气若游丝地应。
殷无峥默然,他知道凤栩这是不想说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
凤栩阖起眸,唇微动了动,像是在呢喃什么。
殷无峥附耳过去,仔细听了半晌,面色蓦地一滞。
凤栩在小声地念着:“并蒂莲…游船…”
并蒂莲。
殷无峥记得他入朝安的第二年,莲池的并蒂莲早早开满了湖,这小王爷心血来潮非要他陪着去游船。
正是他母亲的忌日,殷无峥哪里有心思去陪小王爷胡闹,他竟也意外地赌了气,将小王爷自己扔在湖心亭里一整夜。
他当然也没回去,否则岂不是要被凤栩的随从发现,那晚他借着荷叶莲花的遮掩,远远地看着小王爷在湖心亭里从气急败坏到安静无声,看了一整夜。
那时殷无峥也没想到会有今日。
殷无峥垂眸,瞧见凤栩正皱着眉,甚至在细微地颤栗,屈膝弯腰恨不得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从前的靖王清醒时虽然不讨人喜欢,可睡相却乖巧安静,躺得规规矩矩,殷无峥与他同眠时,发现这人有时整夜都不会动,睡得很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竭力地蜷缩起来。
无数次警告自己不要过多在意凤栩的殷无峥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两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年而已,真的能让一个人连二十年养出的习惯都改掉么?
007.舍得
凤栩很累,从身至心的疲倦,他不喜欢服药后的失控,因为极致而短暂的欢愉过后便是空落落的虚无,而后便是欲壑难填,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堕入迷乱却虚如镜中花般的醉生梦死中去。
“殷无峥。”凤栩轻轻地唤,阖眸问道:“朕的大启旧臣呢?”
他声音很小,又太轻,可方寸的榻间很静,殷无峥听得很真切。
不知是不是凤栩的声音太过虚弱,让殷无峥觉得他的心气要被耗尽了,就如灯油将尽时那细弱微小的一簇火,明灭不定地亮着。
殷无峥单腿屈起坐在榻上,手中还攥着凤栩那清瘦的腕子,淡声道:“四大营与朝安世家盘根错节,彼此羁绊颇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承观和陈文琅依靠的不是四大营,而是朝安百年来屹立不倒的世家,还需要时间。”
蝼蚁尚且偷生,可凤栩却急于求死,殷无峥真情实感地疑惑,便也问出口:“你就这么着急?”
凤栩无声轻叹。
宋太尉还在朝中时,凤栩这只笼中鸟是没资格接触政事的,可他也知道殷无峥这次打入朝安称帝实在蹊跷,两年前殷无峥离开朝安,不过半年时间便将原本的西梁王与世子都收拾得明白又干净,父子两个连带着王后母家一并送走,可谓干净利落。
之后的一年,殷无峥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打进了朝安,如今连霄字旗都挂上了。
即便朝安城的世家权贵们尸位素餐,可四大营却实打实是拿银子养出的兵,竟然连拦都没拦一下,就这么让殷无峥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城夺皇宫,而这会儿又跳出来跟新君唱反调……不过凤栩也不那么在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坦然道:“是啊,宋太尉与陈尚书对朕忠心耿耿,如今朕成了亡国之君,旧臣理当与朕一并殉国。”
语气虽然轻柔,话却着实讽刺,甚至隐隐透露着深沉的恨意。
片刻的沉默后,殷无峥缓缓开口:“为何求死?”
“因为活不了。”凤栩答得很轻松,语气中是满不在乎的倦怠,“也没意思…殷无峥,你不会真的舍不得我吧。”
最后一句话越说越轻,尾音几乎低到不可闻。
死寂的默然在榻间蔓延开来。
良久良久,殷无峥沉静的冷声才响起。
“你想多了。”
凤栩的回应是一声很轻很轻的笑,还有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那就好。”
殷无峥的心却莫名一沉.
想找到宋承观和陈文琅的不止有凤栩,宋氏祖上出过以文治国的丞相,也出过以武安邦的将军,数百年的根基不可小觑,乃是朝安城当之无愧的钟鸣鼎食之家,殷无峥自然容不下宋氏,还有那些彼此瓜葛着的世家官员,倘若任由他们彼此交错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势必如凤栩一般大权外落,任人宰割。
当日西梁军入朝安,宋承观调动的四大营却没有丝毫动静,他也果断,当即出逃。
一朝天子一朝臣,殷无峥对朝安世家下手狠绝,大刀阔斧地整治朝堂,宋承观的亲信几乎都已经死绝,于是必不可免地触及到了那些规则之下的利益,世家与四大营正不动声色地与新君对峙。
“四大营那群王八羔子,就知道缩壳里。”段乔义气得在议政堂骂骂咧咧,“尤其是南营那个,说什么只认鱼符不认圣旨,我呸!”
认鱼符不过是个托词,殷无峥知道他们真正认的是人,宋承观抬举的都是世家子,譬如南营都统赵邝,宋家能在诸多世家中独占鳌头,正是因四大营都是宋承观的心腹,就是在拿国库的银子养自己的兵。
而且官员党派一损俱损,四大营怎会甘心将荣华富贵拱手让人?
殷无峥瞧着议政堂内的几人,并未因四大营而动怒,他早已料想到今日,“朝安世家并非铁桶,宋承观挟天子也不能一呼百应,政党分派,彼此相争,即便是四大营也常有摩擦,眼下看似一心,却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世家就当真一条心么?
不见得。
其实从宁康帝之前的明德年间起,大启的乱象便已初现端倪,朝中党派林立,彼此攻奸相争,到了宁康帝这里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宁康帝资质平庸又无心朝政,偏偏他娶了位身份低微却精明能干的皇后,卫梓湘拉拢朝中尚有心志的官员,想要肃清朝堂,中兴大启。
她有野心,有能力,却缺了些气运,因女子干政而遭鄙夷,最后输得一败涂地,世家为权势趋之若鹜,烂到根基的朝堂见不得光,于是皇后卫梓湘与太子凤瑜也仅仅为大启带来了那一瞬的光,一闪而逝。
“陛下说得不错。”晏颂清说,“既然世家联手,那不如从内瓦解。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
凭身手晏颂清是武将之末,可论兵法他却信手拈来,殷无峥已经想好了这步棋该下在哪。
议政直过晌午,新君留官员们在宫中用过午膳才放他们出宫,晏颂清与段乔义并肩而行,闲话间提到去寻前朝太子遗孤的庄慕青,晏颂清余光却蓦地瞧见个颇为眼熟的面孔匆匆而过,当即伸手将人给拦了下来。
“等等。”
晏颂清打量须臾,被拦下的小太监面露焦急,而晏颂清也认出了他,这是伺候明心殿里头那位的,上次他得了宋承观的消息深夜入宫时,曾在明心殿内见过他。
“晏将军。”寻霜匆匆行礼,“奴才有要事求见陛下,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晏颂清微微眯眸,“是何要事?”
寻霜抿起嘴,犹犹豫豫了半天,见晏颂清不肯让路,这才说道:“是…是明心殿的主子不大好,奴才去…”
“主子?”晏颂清似笑非笑地念出着两个字,眼神冰凉。
寻霜被这一眼看得微微颤栗,脊背蓦地泛起寒意来。
晏颂清冷声轻嗤:“他也配叫主子?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寻霜脸色蓦地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奴…”
“该长长记性。”
晏颂清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寻霜惊得抖若筛糠。
008.碎玉
“不是,你和一个小太监置什么气啊?”段乔义哪能看不出晏颂清是冲着明心殿那位去的,他虽是武将,样貌粗犷,却心细如发,低声提醒道:“那位要是真有个万一,陛下怪罪下来可不值当。”
“他能有什么事。”晏颂清一声冷笑,想起那晚所见,眼神微暗,漠然道,“不过是个只会用下三滥手段的草包,想着法的勾引陛下罢了。”
段乔义没接这话,到宫门前便与他分道扬镳。
晏家父子行事愈发无所顾忌,大有居功自傲的意思在里头,可如今的主子不再是起兵打天下的西梁王,而是君临天下的天子!段乔义早就发现晏颂清对主子的那点心思,都是自家兄弟他才劝上那么一句,晏颂清不领情,他也就点到即止。
但段乔义隐隐觉得今日这事儿可不算完。
明心殿内,凤栩还真没争宠的心思,寻霜去求见殷无峥也是事出有因,昨日凤栩就关了自己一整日,粒米未尽,今早殷无峥走后,凤栩又久久没个动静,寻霜只得进门去瞧,见凤栩睡得沉,轻声唤了唤,可凤栩没有丝毫反应。
寻霜这才察觉不对。
凤栩叫不醒了。
明心殿里一共就三个奴才,除了贴身伺候凤栩的寻霜,另外两个只做些杂活,明心殿里的主子身份敏感,可殷无峥常来,寻霜不敢耽搁,立即要去求见殷无峥给凤栩召个太医入宫,结果人去的时候好端端的,足足两个时辰才回来。
是被抬回来的,浑身血淋淋的被扔在了明心殿门前。
另外两个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还当是陛下所为,更不敢去求见,战战兢兢地将昏死过去的寻霜给搬回了屋里。
入夜,殷无峥因凤栩那一句舍不得而犹豫,他不该再去见凤栩,只要让他活到捉回宋承观那日也就够了,可眼瞧着时辰愈来愈晚,殷无峥心里无端端地开始发慌。
就去看一眼?
殷无峥迟疑了半晌,心中不安愈发浓烈,到底还是起身对外头唤道:“去明心殿。”
从轿辇上下来,殷无峥一眼就瞧见夜色下明心殿前的血迹,大片干涸的血迹沁入砖石,他便知道是出了事,脸色当即沉下去。
随着太监一声“陛下驾到”,明心殿里仅剩的两个杂役太监连滚带爬地出来接驾,殷无峥边往里走边问:“凤栩呢?”
两人谁也没敢吱声,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清楚。
殷无峥心头微沉,当即斥声:“还不说!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杂役太监这才磕磕绊绊地将凤栩昏迷和寻霜挨打的事说了出来,殷无峥听得脸色愈发沉冷,当即给了身边随侍的太监一个眼神,“周福,去查。”
“奴才领旨。”周福立刻应下。
“等等。”殷无峥叫住他,“先去请太医。”
两个杂役太监在门外跪着,从新主的态度里咂摸出了点名堂,寻霜今日根本就没见到陛下,而是半路被人拦下,打成那个样子送了回来,只不过寻霜也一直昏迷着,进气多出气少眼看是要不成了,才让他们误以为是陛下的旨意。
殷无峥将寝殿内的油灯点上,灯罩笼着光,他看清了榻上侧躺着的凤栩。
单薄,清瘦,像一叶轻薄枯黄的柳,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他碾碎。
凤栩仍是那个蜷成一团的姿势,两只手拥着自己,屈膝躬身,小半张脸都藏在了被子里,殷无峥伸手为他扯了扯被角,凤栩微弱的鼻息落在他手掌,细弱,却滚烫。
殷无峥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心,这才发现凤栩身上烫得厉害,脸色却苍白如纸,殷无峥指尖轻颤了一下,匆忙收回手,但视线却始终未能从凤栩身上移开。
他近来总是想到从前的靖王,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跋扈纨绔,举手投足都带着矜骄傲气,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如今的凤栩再没了那时的嚣张气焰,死气沉沉地躺在这里。
两年而已,物是人非。
“凤栩。”殷无峥出声。
凤栩没有丝毫反应。
殷无峥又伸手在凤栩的穴位上狠力一按,凤栩也仅仅是轻微蹙眉,仍旧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人即便是晕过去,疼痛刺激也会短暂醒来,殷无峥知道,凤栩这个样子不是什么好兆头,可他昨夜还好好的,榻上云雨也疯了似的索求无度,即便是饿了两日,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
油尽灯枯,殷无峥只能想到这四个字,而后遽然慌乱。
“你不会真的舍不得我吧?”
凤栩昨日的话惊雷般炸响在耳畔,殷无峥却再没办法从容坦荡地否认。
舍得么?
殷无峥问自己。
没有舍不舍得,前朝君主不可留,杀之方才能永绝后患。
但真的舍得么?
凤栩还睡着,他只要伸手覆在那纤细的脖子上,而后一扭,凤栩就再也不会醒来。
殷无峥却迟迟抬不起手。
太医院院使赵淮生很快便被周福请了过来,他瞧见凤栩皮肤上留下的青紫痕迹时脸色微变,随即便一言不发地把脉,施针,开方子。
没人比他更了解凤栩的身体情况,这两年来,赵淮生眼睁睁看着那个明媚闹腾的小王爷,被一日一日搓磨成了如今的样子,他的身体也在这两年里被拖垮。
“他怎么了?”殷无峥皱着眉问。
赵淮生收拾药箱的手一颤,随即语气如常地说道:“回陛下,他……身子虚弱,不堪劳累而已,并无大碍,只需日后床笫之间稍稍节制…”
殷无峥目光沉沉且平静地瞧着他,赵淮生的声音也愈发低下去,他惴惴不安地静默须臾,添最后两个字:“…即可。”
凤栩的虚弱殷无峥早有察觉,床榻间也并未纵欲,只是昨夜凤栩实在难缠,他也情难自禁地放纵了些。
可这也不至于让好端端的人变成这幅样子。
“赵院使。”殷无峥的眼神凶戾得像狼,在片刻令人压抑的沉默后,他缓缓地下了最后通牒,“说实话。”
赵院使遍身冷汗,扑通跪在了地上,紧咬着牙。
009.无言
凤栩这一觉睡得很累,醒来时意识先渐渐清晰,周围很安静,用攒了半晌的力气缓缓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平卧在榻上,偏头刚好瞧见跪在地上的赵淮生,眉梢微微一挑。
“赵院使。”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声音也很微弱。
而后便又瞧见坐在椅子上的殷无峥,凤栩仿佛对自己的境况浑然不觉,无谓地笑着问:“殷无峥,这是做什么?”
两人均是沉默。
“出去吧。”殷无峥对赵淮生说。
“谢陛下。”赵淮生叩头谢恩后,起身拎起药箱出了门。
刚刚醒来的凤栩虽然不大清楚状况,但也隐隐有所猜测,他不作声,任由彼此间沉默对峙。
终于,殷无峥问:“昨晚是怎么回事?”
殷无峥是身先士卒从西梁一路杀过来的,质问时眼神在灯影下闪烁着森然的锋芒。
但凤栩只是回以冁然一笑,眸光变得空茫,轻轻地说:“我也是个男人,又喜欢了你那么久,一晌贪欢——食髓知味而已,怎么了?”
他又自嘲般笑了笑,“我惦记了你那么久,如今都成了临终人,放纵些也没什么吧。”
“凤栩。”殷无峥的语气压抑着怒意,“你还不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凤栩冷静道。
于是又是一场沉默的交锋,凤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两眼无神地望着房梁,而殷无峥必定在这次的对峙中败退,因为他奈何不了一个不求生也无惧死、甚至不怕酷刑折磨的人。
良久,凤栩在倦怠中不知自己是否清醒,呢喃着问出一句:“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他想说的早已不能再宣之于口,想要的也早被抛在久远的过去。
那些意气风发在漫长而不见光的岁月中消磨殆尽,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所有人都在两年前的那天转身离开,唯有凤栩留在原地,他等了很久,没有人回来。
直到殷无峥将腐朽的大启彻底湮灭,旧朝死,新朝生,凤栩就知道时辰到了,他是大启的君王,他是凤氏的皇子,他该随着烂到无可救药的大启死去,或许日后新君能留名青史,而他也能做为被天下枭主诛杀的无能昏君被提上一笔。
薄薄一页纸,颂赞殷无峥的功绩,讥诮旧主的无能,但至少他们的名讳共存一处,如此也够了。
可凤栩还是有些难过。
他什么都说不出。
殷无峥看见凤栩泛红的眼尾,与在榻上意乱情迷媚意横生的时候不同,现在的他看起来已经被绝望侵蚀得千疮百孔,无论是这具莫名虚弱的身体,还是与从前南辕北辙的性情,都清楚明了地显示着,这个人伤痕累累,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掉。
他也无法回答凤栩的话。
他们之间没必要推心置腹地交心,凤栩也不必对他交代什么,不过是在一切结束之前你情我愿地互相索取而已,只要时机一到,旧朝与废帝都会烟消云散。
朝安城威严的城墙不会在意君主是谁,它长久地伫立在那,任凭江山更迭,就如同当年帝后与太子的死一样,没人会记得做了两年提线木偶的凤栩。
可殷无峥现在不那么笃定,他真的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么?
就在彼此沉默之际,凤栩轻柔地开口说:“别为难赵院使。”
“你还有心思替别人着想。”殷无峥目光平静,终于又从他身上找到了几分靖王的影子。
在殷无峥看来,凤栩跋扈骄傲,又被父母兄长宠出了天真的性子,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他所谓的义气,靖王身边的哪怕是条狗,那也是朝安城里能横着走的狗,因为凤栩是当真拿身边那群狐朋狗友当交心知己的。
实在是愚蠢又可笑,
凤栩沉默了片刻,随即自嘲地轻笑出声,语气竟也轻缓下来,“这是知恩图报,赵院使真心待我,我能做的也只是为他说句话而已。他医术高明,品性也过得去,你若实在不愿留前朝旧臣……就放赵院使走吧,他是好人,与我不同,不该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这大概是这段时日来,凤栩与他说过最正经的话,殷无峥也不是没见过坦荡赴死的人,可凤栩不一样。
他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解脱,好似活着的每一刹那都是水深火热。
殷无峥纵然铁石心肠,听见这话也免不得动容,他真切地意识到,当年朝安城里那个幼稚的小王爷真的长大了,谁能想到朝安城最游手好闲的纨绔王爷,竟也有这样温和柔软的一面。
自古帝王铁血无情,他果然不适合做皇帝。
“所以你执意要亲眼看着宋承观和陈文琅死,是因为只想报复这两个人?”殷无峥问。
凤栩轻嗤,“我像活菩萨?”
殷无峥想起这屋子里那日死成血葫芦的孙总管,如实道:“不像。”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凤栩一口气没喘匀,缓了缓才接着说:“可仇家太多了,我没那么多时间看着他们遭报应,只想着能亲眼瞧见朕的两位肱骨旧臣殉国,才能坦荡荡地去见父皇母后和哥哥。”
殷无峥觉得凤栩没说实话,他问:“倘若我给你时间呢?”
凤栩似是愣了须臾,眸中有片刻焕发神采,却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成古井无波的寂然,他想了想,轻声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又翻过身来,向殷无峥侧躺着,眉眼弯弯地轻声念着:“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最后四个字的尾音似也带着怅然,还有殷无峥捉摸不透的隐晦意味。
“殷无峥。”凤栩轻声。
有那么一瞬,殷无峥觉得凤栩是要对他说什么,而他也是头回迫切地想知道凤栩要说什么。
但最终凤栩只是轻轻合上眼。
他说:“已经够了。”
殷无峥想到了天将明时,长夜里熄灭的、注定见不到黎明最后一捧火。
凤栩说够了。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这一生,已经够了。
010.旧人
凤栩用过一碗清粥后,很快又睡着了,殷无峥没留在明心殿,他回了永和宫,周福对他禀报探听来的消息。
“是晏小将军下的令,明心殿的寻霜为那位来求见陛下,情急之下大抵是冲撞了晏小将军,小将军便下令赏了七十板子,段乔义将军也在瞧见了。”
殷无峥面无表情地听完,问道:“人怎么样?”
周福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说:“性命无碍,人怕是废了。”
七十板子得看怎么打,倘若只是惩治,最多也就躺个七八天,可寻霜分明是被人下了黑手,硬是将人给打残了,晏颂清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一个小太监,他是冲着明心殿里住着的凤栩去的。
殷无峥指尖一下一下地轻点在桌案上,面上也瞧不出喜怒。
晏颂清的爹晏贺还在西北,不日也要入朝安受封赏,无论是在西梁夺位,还是打下大启,晏家父子居功甚伟,可晏颂清打了寻霜,看似是不满前朝废帝,可凤栩是谁留下的?
那晏颂清究竟是不满凤栩,还是不满殷无峥这个新君的决策?
殷无峥本就多疑,否则这次攻打朝安,也不会命令晏贺驻守西梁,他早就防备着晏家,晏贺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他在军中收买人心,私下里那些小动作殷无峥不是不知道,可天下未定,还不是清算的时候。
这一次让庄慕青去找凤瑜的妻儿,也是他在暗中敲打晏颂清,提醒他为臣之道,却没想到他竟丝毫不加收敛。
“朝安四大营中,北营副都统暂且空悬。”殷无峥沉声,“着人拟旨,让段乔义去。”
周福应是。
殷无峥的旨意传到段乔义手里时,段将军愁得叹了口气。
四大营这会儿在风口浪尖上,陛下派他去可见其信任,倘若差事办好了自然少不得封赏,可这差事也实在是烫手,朝安旧世家难缠段乔义尚且可以应付,可这差事原本……应是落到晏颂清头上的。
段乔义原本就觉得主子生性冷淡,入朝安以后身份转变,便更不敢有丝毫放肆,武将功高震主从来都是大忌,他恨不得当场交出兵权表示自己绝无不臣之心,白日晏颂清在宫里打了陛下指派到明心殿的下属,晚上圣旨就传到了自己手里。
要说这里头没关系,段乔义是万万不信的。
段将军恭恭敬敬将圣旨供起来。
得罪晏家父子,怎么也比得罪陛下要好,这差事得办漂亮了!
段乔义被册为北营副都统的事,在他站到北营的点将台时,才传到晏颂清的耳中,此前他竟连陛下下旨的消息都没得到,晏颂清也顾不得斯文儒将的名头,脸色阴沉地将书房的桌子踹翻。
江山易主,巴着旧朝的四大营就是秋后的蚂蚱,他找来宋承观的踪迹却反倒给段乔义做了嫁衣,晏颂清怎能不恼火?
晏颂清知道这件事定然是殷无峥授意的,无论是让庄慕青去寻凤氏那对母子,还是让段乔义去北营,分明是有意压制晏家,殷无峥是在防备他,防备晏家!
“来人!”晏颂清对外唤道,勉强收敛起阴沉的脸色,“我要入宫。”.
“陛下,为什么?”
晏颂清冷冷肃肃地站在下方,晏家是最早投诚于殷无峥的,在他还是西梁王送到朝安城的质子时。殷无峥从来不是狼狈的犬,即使最落魄时,他也留有退路。
晏颂清一直以为,晏家是殷无峥的退路。
他不是凤栩那样无能的草包,他是殷无峥的后盾,他一直在西梁等,等殷无峥回来,等他君临天下,可等到这一日后,殷无峥竟然留下了凤栩那个最该死的人,甚至将他收做了禁脔。
晏颂清不甘心。
“寻霜是朕的人。”殷无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晏颂清微愣,顿觉荒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是因为凤栩?”
殷无峥不答,而是抬眸瞧向晏颂清,晏颂清被他沉默而冷冽的气势压制,他咬紧牙关,沉声道:“凤栩是前朝旧主,那奴才称他为主,岂非谋逆?!臣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殷无峥慢条斯理地重复过这四个字,目光漠然,“何谓天子?”
晏颂清张了张口,一时答不上来。
殷无峥步步紧逼,又问:“何谓天子?!”
晏颂清因这诘问而惊骇得退了半步,随即便冒出了冷汗,他一直以为殷无峥坐上如今这个位子,不该忘了他们这些人的恩,可他却忘了从龙只是功绩,而非恩德,天子最忌臣子僭越,殷无峥的怒火并非因凤栩而起,是因他犯了忌讳!
大忌!
想通这一点后晏颂清却莫名松了口气,至少殷无峥不是在为凤栩向他发难。
“臣知罪。”晏颂清咬牙跪了下去。
他不想与殷无峥撕破脸,从西梁到朝安……他一路走来,不能就这么败了。
但偏偏殷无峥的下一句话便是:“凤栩的事,朕自有打算,别做多余的事。”
有一点晏颂清猜得没错,他的确犯了大忌,但殷无峥的问责也有私心,晏颂清私自对来求见他的寻霜动了刑,若非他心中不安去了趟明心殿,凤栩的死活就不一定了。
“……是。”晏颂清艰难地应下,却终究不甘心,他苦笑道:“臣还以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他。”
毕竟凤栩是如何死缠烂打了三年,他远在西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殷无峥应当是厌烦凤栩的。
可偏偏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殷无峥皱了皱眉,周福却在此时匆匆进门。
“陛下。”周福俯身急忙道,“庄大人带着人回来了,正要向陛下复命。”
殷无峥派庄慕青去查太子凤瑜的妻儿,下令暗访,不可声张,先将人带回朝安,却没想到庄慕青动作这么快。
“让他进来。”殷无峥说,又对晏颂清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明心殿内,终于缓过来点儿的凤栩脸色依旧苍白,他神色平静地对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问:“寻霜呢?”
011.烈焰
寻霜伤重被挪出了明心殿,伺候凤栩的就成了先前院子里的杂役太监允乐,从他口中,凤栩得知寻霜去求见殷无峥路上被晏颂清截胡后打残送回来的经过。
“晏家啊。”凤栩若有所思。
西梁武将世家,晏颂清是晏家独子,晏家父子战功赫赫,晏颂清素有儒将美名,传闻中温润儒雅,阵前也运筹帷幄杀伐果断,同文臣世家庄氏的庄慕青并称为“水墨青衣客,剑中清濯魂”,乃西梁世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凤栩从前再放肆跋扈,也从不敢草菅人命,无论是母后还是兄长都警告过他,即便是胡闹也该有限度,否则以一个金尊玉贵小王爷的身份,怎会整整三年都奈何不了一个质子?
可这两年里他亲眼所见,在上位者眼中,人命如草芥,杀了也就杀了。
寻霜只是个小卒子,或许当真是倒霉冲撞了贵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挨了打,可凤栩却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那天夜里他可没从晏颂清身上瞧见什么宽厚温和,反倒是浓重的妒忌与敌意。
凤栩不相信什么巧合,他更相信——寻霜之祸,是因自己而起。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早就不是当年一呼百应奴仆成群的靖王了,而寻霜出事也在他意料之外,凤栩没想到这次药效过后他会昏睡过去,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身体在衰败,在枯萎。
凤栩靠在榻上久久不语,透过刻雕的窗、层叠的墙,瞧向苍茫旷远的河山,他的血脉至亲都已经归于天地,而那也将是他的归处,亏欠、内疚会随着他的死而消失,寻霜的命不好,受了他的连累,而凤栩的命也不好,他帮不了寻霜。
也救不了自己。
“主子。”允乐瞧见凤栩面色难霁,小心翼翼地说道:“奴才听说寻霜伤愈后便能被放出宫了,上头还赏了银子。”
凤栩应了声“好”。
腿残了,又无妻儿,拿着银子出宫又能怎样?他保不保得住那些银子都是两说,可凤栩也只能听之任之,他的命都由不得自己。
从大启亡国,到寻霜出事,凤栩只觉得心头压着千斤巨石,他很累,就像溺水的人寻不到出路,即使拼命挣扎也无处可逃,他饮鸩止渴一般地贪图与殷无峥亲密缠绵,而寻霜的血却像炸响的钟鸣声在他耳畔不断回荡。
凤栩惊觉。
——早该结束这一切,他不该贪心的。
之后的两日,凤栩都没见到殷无峥,似乎彼此都默认这场孽缘到了该尽的时候。
但明心殿凤栩还住着,他想应当是殷无峥还没捉着他的两位大启旧臣,顾念着之前的约定才没对他动手,否则早该来送他上路,凤栩真情实意地盼着那一日,可殷无峥没带回他想要的人。
凤栩在屋里,听见外头的小太监窃窃私语。
“宫中都传遍了,今日早朝晏将军当众请旨,要诛杀凤氏皇族呢。”
“唉,太可怜了,还那么小……”
“谁让他姓凤的,你说咱们这位主子会不会也——”
门刷一下被拉开,正嘀咕着的两人转头,便瞧见一身赤袍的废帝正冷冷地盯着他们,苍白羸弱的面颊上丝丝冷戾涌现,他一字一顿地问:“什么凤氏皇族?”
两个小太监都是新指派过来的,主子虽然身份尴尬但差事却轻松,他们还是头回瞧见凤栩露出这样戾气翻涌的阴沉神色,心头一慌便跪地道:“是…是前朝的太子妃母子,庄大人将他们带回朝安了。”
凤栩闭了闭眼,扣着门框的手细微地颤动。
凤氏皇族,如今除了他以外,还活着的就只有哥哥的孩子,他那个还不满三周岁的小侄儿。
他姓凤,他是太子凤瑜的儿子,倘若没有两年前那场宫变,那他便是大启尊贵的小殿下,可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凤栩,都只是大霄国土上不该存在的前朝余孽!
自从两年前那场宫变后,凤栩再没这样绝望过,他想不出任何一条出路。
“都出去。”凤栩说。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凤栩重复了一遍:“出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虽说这位主子的身份不尴不尬,但毕竟还是位主子,两个小太监没敢反抗,纷纷退下。
凤栩没有失态,也并未发疯,相反的,他从这两日的浑浑噩噩中蓦然惊醒,冷眼看着这座囚了他两年的寝殿,唇角缓缓掀起一丝灰寂的、讥诮的弧度。
“江山啊。”凤栩转过身走入屋内,似叹似笑,“一笑千秋事,休言万古情。”
不消片刻,恢弘堂皇的明心殿冒起滚滚浓烟,大启历代君王的居所燃起烈焰,猎猎火光似要将天也烧红,风声呼啸似古旧皇城的呜咽,又像前朝历代帝王的悲鸣。
殷无峥得知明心殿失火的消息时,正在议政堂商议如何处置凤氏皇嗣的事,前朝太子妃陆青梧与其子如今都被带回了朝安,这对母子固然无辜,可只要与前朝扯上干系,便注定要与那个被覆灭的王朝一并消失。
庄慕青与晏颂清这两位齐名西梁的翘楚俱在。
庄慕青脸色紧绷,他奉命将人带回来,陛下还特意吩咐不要走漏风声,可今日早朝不知为何朝臣们竟都已知晓此事,更以晏颂清为首请旨诛杀凤氏昏君,以正乾坤。
这趟差事他是彻底办砸了。
“陛下。”庄慕青跪地,咬牙道,“臣愿领罪。”
而晏颂清却轻声说:“臣等随陛下伐启,便是要讨昏君诛佞臣,杀凤氏余孽稳定朝堂势在必行。”
“查。”殷无峥没提如何处置凤氏皇族的事,而是声音沉冷地下令,“庄慕青,查清楚是何人走漏风声,朕——”
他话没说完,周福便快步从外面进来,匆忙俯身道:“陛下,明心殿出事了。”
议政堂内静了一瞬。
明心殿内住着谁,在场的都清楚,与陛下是什么关系,他们更清楚。
殷无峥先是微怔,旋即脸色缓缓地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周福垂首道:“明心殿不知为何起了火,如今火势蔓延开来,周围临近的殿宇也受了波及。如今正乱着,还未发现……那位的踪迹。”
“那位”自然便是提不得名字的前朝废帝。
在场之人心思各不相同,晏颂清觉得意外却也痛快,庄慕青神色复杂,唯有殷无峥,脸色阴沉如水。
012.故人
明心殿这场大火发现得早,可宫中殿宇多以木为基,涂松油防潮,火势蔓延得极快,宫女太监来往灭火之际,一道身着赤袍的身影静静伫立于熊熊燃烧的殿宇前,冷眼瞧着巍峨宫阙被火光吞噬,在烈火浓烟中化作焦炭。
殷无峥等人赶来之际,一眼便瞧见烈焰前静立的那道清瘦身影,他背后是漫天烧红的火焰,烈烈火浪将他单薄寂然的身影烧得扭曲模糊,然而凤栩依旧立如青松,他站在那,不再是当年胡闹犯浑的靖王,而是真正的帝王。
城破那日,凤栩坦然,新君登基,凤栩仍不在乎,可在今日他身着龙袍,以大启最后一位君主的身份点燃了这把火。
殷无峥看见凤栩唇角的笑,也看见了那双眼中沉暗的戾气,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晏颂清喝道:“宫中侍卫何在?!还不将前朝余孽拿下!”
“谁敢放肆?!”凤栩冷声,他站在烈焰与废墟之前,退后一步便是翻涌滚烫的火海,明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眉眼间是君王的坦荡威严。
晏颂清:“你——”
他话未尽,被殷无峥挥手打断,天子尚未开口,侍卫们持刀环绕周围,却无人上前。
“凤栩。”殷无峥紧紧盯着凤栩的身影,那人仿佛随时会被身后的火海卷入其中,他伸出手,说:“过来。”
凤栩有些恍惚。
倘若是两年前,殷无峥对他说“过来”,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前,但现在时移世易,他反倒向后退半步。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很轻,他身后明心殿的朱红漆柱轰然倒下,整座宫殿随之坍塌,飞溅起的火星如银花火树般在他身后散开,他说,“这一次轮到你了,该你过来。”
火星落在他周身,似坠落的星辰般悄然寂灭。
从殷无峥现身的那一刻起,凤栩便知道这把火不曾辜负,殷无峥既然想斩断孽缘,便不会再见他,可现在殷无峥来了,他站在这儿,就是凤栩要他走上前的底气。
果然,殷无峥向前一步。
晏颂清脸色骤变,“陛下——”
殷无峥向后挥手示意噤声,他凛然无惧,一步步向火海前的凤栩走去,最终站在了凤栩身前,他能感受到烈焰可怖的炽热,而昔日的小凤凰好似随时会坠入这片火海中。
“别再闹。”殷无峥说。
凤栩仰起脸瞧着他,笑意比火光还要明艳。
“殷无峥,这是你第一次走向我。”凤栩眼底的阴鸷蓦地散去了,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抚上了殷无峥的脸颊。
他的动作那样缱绻温柔,语气也轻缓平和,仿佛这场大火就只是为了见殷无峥以解相思而已。
蓦地——
殷无峥余光中一抹银亮倏尔闪过。
晏颂清察觉到了什么,嘶声道:“护驾!”
“陛下!!”庄慕青脸色刹那间惨白。
侍卫们长刀在手,可一时间无人敢有所动作。
凤栩始终藏在袖中的手攥着一把银光冷冽的匕首,如今刀刃正抵在殷无峥的颈侧,已然压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痕,往下半寸,刚刚登基的新主便要血溅当场。
无论是文臣武将的两位翘楚,还是周围的侍卫宫人,一时间都骇然万分,新君的性命还捏在废帝的手中,没人敢轻举妄动。
晏颂清几乎咬碎了一口牙,也顾不上平日的儒雅模样,眼神恨不能将凤栩生吞活剥一般的凶狠。
“你还是舍不得我的。”凤栩轻声呢喃,又忽地笑了,“若能早些……”
他收了声。
殷无峥不曾有所动作,只沉沉地瞧着凤栩,低声说:“宋承观和陈文琅还没捉到。”
“不妨事。”凤栩轻柔道,“你不是带了其他的人给我?”
殷无峥心猛地一沉,隐隐猜到凤栩闹这一出的根源在哪。
果然,凤栩对他轻柔地笑说:“听闻你寻到了朕的嫂嫂和侄儿,现在下令吧,叫朕见见他们母子。”
殷无峥静默不语,庄慕青昨日带人回来,今日凤氏遗孤的消息便已传得朝野尽知,甚至连被囚于明心殿的凤栩也得知了此事,其中定然有人推波助澜,但殷无峥这会儿无暇顾及是谁走漏的风声。
两人说话并未压声,晏颂清自然也听见凤栩的要求,他当即威胁道:“凤栩,还不放了陛下,你今日若是伤及陛下龙体半分,我定从你那嫂嫂和侄儿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凤栩手中刀刃向下压,殷无峥颈侧便洇出猩红的血,顺着颈子蜿蜒淌下,浸湿了玄青色的衣领。
“朕说。”凤栩一字一顿,“要见那对母子。”
晏颂清还想说什么,殷无峥却平静下令:“带他们来。”
庄慕青生怕晏颂清再口无遮拦,他们主子的性命还在人家手里捏着呢,一得令哪里还敢耽搁,立刻吩咐将前朝太子妃母子带上来。
大抵是怕凤栩真将他们新主抹了脖子,很快一个抱着稚童的女子便被带来。
年轻女子身着布衣,形貌憔悴,却仍可见姣好眉眼间坚毅的英气,她怀中的幼童看似不过两岁余,生得玉白可爱,乌黑的双眸左瞧右瞧地打量着周围。
凤栩因故人而恍惚片刻。
陆青梧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将门之女,喜着红衣,娇艳灵动,再相见,彼此竟是这般境地。
还有她怀中的幼子——真像啊,凤栩无声地叹,小家伙眉眼之间分明与他兄长凤瑜有七分相似。
四目相对,陆青梧瞧着那个削瘦苍白的身影,竭力从那阴沉淡漠的眉眼间寻找故人的影子,最后却徒劳无功,明艳狂放的小王爷不见了。
“阿栩…”陆青梧颤声唤。
晏颂清催促:“人给你带来了,还不放开陛下?!”
“呵。”
凤栩低嗤,他单手握着刀,从殷无峥身侧走出,锋利的刀刃仍抵在他颈上,而后视线在那对母子身上轻蔑地一扫。
晏颂清心头一跳。
凤栩冷笑,扬声便斥。
“哪里来的乡野村妇,抱着个来历不明的小畜生,竟敢冒充我凤氏血脉!”
刹那间,四下寂静。
陆青梧怔怔无言。
013.血债
当年帝后与太子死于宫变,皇后培养出的亲信不是战死便是被杀,当今世上唯一能证明陆青梧母子身份的,只有凤栩自己。
年轻而单薄的亡国之君挺直了脊梁,任由身后火浪滔天,他指着那对母子,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不是我的嫂嫂与侄儿。”
谁都知道他想做什么,谁都阻止不了他。
晏颂清冷笑:“你说不是就不是?!此女分明就是当年兵部尚书陆鹤年之女陆青梧,她嫁于东宫为太子妃,她的孩子自然便是当初的太子凤瑜之子,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他们就不再是凤氏余孽了吗?!”
“这世上没人能找到嫂嫂和我的小侄儿。”凤栩也不见怒色,反倒笑起来,那笑意决绝而癫狂,他一字一顿,“没有人。”
周围有许多侍卫与宫人们,众目睽睽之下,凤栩这样的笃定。
殷无峥本能地想阻止他接下来的话,“凤栩——”
“阿栩!”陆青梧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可她来不及再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栩孤身一人,仿佛被群狼环伺般,他说:“因为他们死了。”
“我,亲手,杀了他们。”
陆青梧的泪蓦地涌了出来,她已经知道凤栩这个傻孩子想做什么了。
晏颂清只觉得荒谬,“你在说什么?”
“皇位,江山,谁不想要?”凤栩盈盈笑着,他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凭什么凤瑜就是太子,他不过比我早出生那么两年而已,他就是贤德储君,是大启的明玉,而我凤栩便只能落得个跋扈纨绔的名声,凭什么?!”
他说得掷地有声,也分不清耳畔是身后殿宇燃烧的声音还是呜咽的风声,但在那其中,他隐隐听见了极为久远的、温和的低笑。
“阿栩,有哥哥在,你可以做错事。”
凤栩的眼神落在陆青梧身上,是那样温和而无奈的注视。
他说:“所以朕与宋太尉联手,陆太尉果然没有让朕失望,他杀了兵部尚书陆鹤年,杀了禁军都统廖长松,杀了御史大夫赵玉章,也帮朕杀了父皇——还有母后。”
模糊视线透过了变迁的时光,凤栩似乎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沁着猩红鲜血与绝望的惊蛰。
父亲的尸体就在明德殿前,身首异处,遍地鲜红的血,他的头颅就在血泊中,死不瞑目,被强行缢死的母后悬在明德殿的大梁之上,朱红的凤袍被父皇的血浸透了,端庄秀美的脸是乌紫的,因痛苦而异常狰狞。
“哦,还有兄长,我踩着他的尸体登上了皇位。”凤栩从腰间取出那支缠丝珠花,“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个呢,说要送给嫂嫂…呵,那女人早就死了,还有我的小侄儿,那么小……那么小,脖子轻轻一扭就断了,朕就将他们母子扔进了乌苍河喂鱼。”
他手一松,那珠花掉在了地上。
眼前仍是血色,是宫门前怒斥奸佞的太子被万箭穿心,身下淌出的血沾在了那支珠钗上,红得令人惊惧。
“朕踏着他们的血肉,坐了这两年的龙椅。”凤栩的眼尾泛起红来,却又觉得痛快到酣畅淋漓,他肆无忌惮地笑,又咬牙切齿地恨,最终近乎咆哮般质问,“什么凤氏之后?!这世上早就没有凤氏后人了!他们早都死了。”
他们早都死了,身后被烈焰吞噬的明心殿仍存在于记忆里,痛失至亲孤立无援的小皇帝在宫中,他的嘶吼声痛苦沙哑,已然濒临崩溃,他在这座宫殿里曾卑微到尘埃中。
殷无峥闭了闭眼。
弑父杀母,残害兄长,凤栩宁愿自己接下这盆脏水,为的是陆青梧母子两人平安。
谁都看得出,可谁都无法反驳,凤栩待自己狠,竟是半点退路都没有为自己留。
“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晏颂清不甘心就这么被凤栩得逞,他冷冷道:“少做戏了,既然你说他们不是凤氏余孽,想必也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吧?”
凤栩空落落的眼神倏尔锐利,他静静地盯了晏颂清片刻,在这一刻杀意攀至顶峰。
庄慕青一瞧便暗道不好,心中焦灼之余恨不得把晏颂清那张嘴缝上,没瞧见陛下的性命还捏在人家手里么??这种时候非要同凤栩较这个劲做什么?!
“凤……”
庄慕青话没说完,凤栩的匕首已经又往下压了些许,只差毫厘,他就能让殷无峥药石无医。
晏颂清果真急了,也顾不得其他,怒喝道:“凤栩!住手!”
“朕说。”凤栩咬字缓缓,却不容置喙,“这世上没有凤氏后嗣了。”
说得再冷静,也掩不住他那已经不顾一切豁出去的疯,晏颂清终于迟疑了,倘若陆青梧母子死了,凤栩绝对会让新主陪葬。
庄慕青也勉强稳住心神,语气温和道:“凤帝,既然你说凤氏已无后人,想必是我等受人蒙骗,你且放开吾主……这对母子既与凤氏无关,那自然也能放他们回去。”
“可我不信。”凤栩转头看向殷无峥,视线在他颈侧的血痕上凝住须臾,他分明拿刀抵着对方的脖子,眼神却刹那柔软下来,眼尾泛红,温情脉脉。
他说:“只有朕,能证明凤氏后人的身份。”
“凤栩。”殷无峥遽然心惊,他察觉到了什么。
凤栩又遥遥望向泪如雨下的陆青梧,眼神温柔,语气沉冷:“冒充皇室后裔本是死罪,可如今大启亡了,是你们命好。”
他顿了顿,为自己的无能而自嘲,绝望又坚定地缓声。
“朕说了你们不是,倘若有人一口咬定你们与凤氏有关,因此而丢了性命,那也是…你们的命,但——”
凤栩的眼神环视四周,他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只能殊死一搏。
他高声重复,意有所指:“只有朕,能证明我凤氏皇族后嗣的身份!”
话音落,沾着殷无峥血的刀刃被凤栩送向了自己的脖颈。
他一死,就是死无对证。
殷无峥只瞧见寒光一闪,骤然心惊。
陆青梧目眦欲裂,她声似泣血般撕心裂肺。
“阿栩——!!”
014.蝼蚁
就在凤栩挥刀自刎的刹那,殷无峥猛地转身从身后将他禁锢在怀,同时伸手捏住了那一截瘦弱的腕子,凤栩吃痛,手中的匕首当啷掉在了地上。
陆青梧抱着幼子,仿佛劫后余生般愣了片刻,随即对上了凤栩的视线。
悲伤绝望的灰败将昔日那鲜衣怒马的小凤凰侵蚀得千疮百孔,陆青梧几乎要认不出他了,她娇气又顽劣的弟弟,站在被焚毁的宫殿前毫无犹豫地举刀自刎。
——都是为了保住他们母子。
就像两年前,阿栩将他们母子送出城时,义无反顾折返回宫,他扛下了坍塌的天。
“阿栩,还是那么任性。”陆青梧将幼子放下,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她伸手指向被桎梏着却平静到全无反应的凤栩,对懵懂的幼子说道:“怀瑾,那是你的二叔,是大启的君王,凤氏的儿郎顶天立地,我夫太子凤瑜,我儿凤氏怀瑾。”
她抬眸,对上凤栩的眼神,坚决而无畏地高声:“——不畏死!”
凤氏的儿郎不畏死!
庄慕青面露动容,江山颓败之下大启的末路早已注定,可无论是凤栩还是陆青梧,都是旧朝中的星火。
年幼的凤怀瑾似有所感,先是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向不远处的凤栩,怯生生地开口:“二叔。”
始终无动于衷的凤栩微微抬眸,一滴泪自泛红的眼尾淌下,他哭得无声却悲戚到近乎惨烈,其实从一开始凤栩就明白,他连自己都保不住,可他总是想要试一试,他不甘心就这样温和而软弱地等待屠刀降临。
他是蝼蚁,可纵然蚍蜉撼树,他也要在临死前痛痛快快地反扑一次。
“殷无峥。”凤栩轻轻地开口,哑声问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又是这个问题。
殷无峥不知该怎么回答,至少在凤栩挥刀向自己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想到,就果断地这么阻止了他。
但凤栩又说话了,他温热的泪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淌,哪怕是在这样的绝境,他也很平静,没有半分歇斯底里的迹象。
他说:“你留不住将死之人。”
凤栩没有回应陆青梧,甚至没看小侄儿一眼,他还没有放弃,除非陆青梧母子死在他眼前。他可以将所有的罪名一力担下,他才不在乎什么生前身后万古名,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又与他何干?
凤栩不在乎。
只要他咬死了陆青梧和凤怀瑾是冒名顶替,他总能灭了自己的口,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凤栩绝不会就这样认输低头。
“是么。”殷无峥的声音很冷,他在凤栩的耳后轻声,“朕是天子,你的生死,只有朕能决定。”
“不。”凤栩再没有了平日的顺从,他早就不再是围着殷无峥转的靖王,此刻与殷无峥对峙的是凤帝,亡国之君也是君,他说:“我的生死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你。我活,因我是凤氏血脉,我死,是因天地不容我。上天要我生为凤氏子,决定我生死的,从来都不是你。”
宁康年间,皇帝凤苍仁德爱民,纵然资质平庸,可贤内助卫皇后足以弥补,若非宋承观为夺权而引发政变,大启未必会走到今日末路。
凤栩知道自己像父皇,天生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原本想撑几年,等侄儿长大,等他光复山河,可殷无峥先一步揭竿起义,西梁军势如破竹,凤栩便明白天下事瞬息万变,大启是当真回天乏力了。
他的命由不得自己,是生是死凤栩都没得选,但同样由不得殷无峥,逼迫凤栩走到今日的,是人心,是天下,是江山。
殷无峥却冷声低笑:“从此刻起,你的生死便只能由朕做主,除非你想看见陆青梧和凤怀瑾死在这。”
凤栩的神情终于浮现几分可称之为诧异的波动,片刻后,他轻声说:“那决定我生死的,也是他们。”
话罢,他便感觉禁锢自己的那条手臂倏尔收紧,随即便是殷无峥低沉的冷声:“可决定他们生死的,是朕。”
凤栩不置可否地沉默。
“庄慕青。”殷无峥唤。
庄慕青立即上前,“臣在。”
“带他们下去。”殷无峥扫了眼那对母子,意有所指地咬重字音,“若再有差池,你自去领罚。”
这便是要将此次揭过不提的意思了,庄慕青猛地松了口气,应下后当即吩咐人带上那对母子离开。
陆青梧临走前对凤栩说:“阿栩,不要怕。”
凤栩好似没听见一般,他的泪也干了。
晏颂清哪里还能不明白殷无峥的意思,他根本没想杀陆青梧母子,甚至……他也不想杀凤栩,他不甘心,沉着脸道:“陛下……”
“晏颂清。”殷无峥打断他的话,冷声斥道:“退下。”
晏颂清纵是再不情愿,也知道殷无峥的决策已不能转圜,当即咬了咬牙,行礼退下,“臣…告退。”
临走时还还冷冷瞥了凤栩一眼,那森冷的杀意几乎已经不加掩饰。
凤栩也不在乎,他被殷无峥抱到还没被大火波及的宫殿内,后宫荒凉已旧,但仍有宫人洒扫,凤栩被扔在榻上,任由殷无峥掐着他的颈。
殷无峥似切齿般冷笑,“你可真能闹啊。”
凤栩看着殷无峥颈侧已经干涸的大片血迹,他并未下多狠的手,殷无峥颈侧的也不过是一道小口子,瞧着瞧着,凤栩漠然地笑了下。
“我一向如此。”凤栩平静地重复当年殷无峥给他的评价,“嚣张跋扈,败絮其中。”
殷无峥恨不得就这么掐死他。
早朝上晏颂清请旨处死凤氏后人时,他并未允准,议政堂内也是在斡旋此事,可没想到凤栩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火烧明心殿,劫持天子,今日若是有半分差池,凤栩就死无葬身之地!
殷无峥目光暗沉,“凤栩,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任性妄为?”
但凤栩自己浑然不以为意,他不怕死,也不怕痛,曾经灵动的双眸只剩死寂,连笑都是那么的空洞。
“殷无峥。”
凤栩轻轻地唤,他像是累了,阖起眸。
“你是不是觉得,我下贱到非你不可啊?”
015.醉梦
殷无峥愣住,手也不由得一松。
“殷无峥,你扪心自问,凤氏待你如何?”凤栩已经没力气落泪,毫无血色的唇起一抹嗤嘲笑意。
凤苍仁厚,卫梓湘也贤淑,太子凤瑜更是君子如玉,殷无峥这条落水狗从西梁被送进朝安后,确实不曾受过为难羞辱,最多也就是凤栩缠在他身边花招用尽,惹得殷无峥不厌其烦。
可即便他与凤栩之间闹得再难看,凤氏皇族也不曾以权压人逼着他如何。
彼此沉默半晌后,凤栩才轻声说:“对不住你的只有凤栩一人,殷无峥,你何苦要将凤氏赶尽杀绝?”
凤栩真的长大了,殷无峥怔怔地瞧着清瘦憔悴的凤栩,若是在两年前,凤栩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矜骄傲气的靖王从来不讲道理,歪理邪说一堆接着一堆,不会有这样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质问。
他叹了口气,起身坐在凤栩旁边,蜷指轻轻蹭了下凤栩的鬓角。
“这件事并非出自我的授意。”殷无峥难得对凤栩有了几分耐心,“晏颂清查到后报上来,我也不能当做不知情,便命庄慕青去秘密将人带回来再做定夺,只是没料到走漏了风声。”
凤栩蓦地睁开眼,他屈肘撑起身来,一眼瞧见殷无峥颈侧干涸的血迹,目光微顿,随即又移开。
“晏颂清。”凤栩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他打残了寻霜,查出了嫂嫂侄儿的踪迹,甚至本该被秘密送回朝安城的陆青梧母子莫名其妙地暴露,加之晏颂清对自己的妒忌与恶意,即使没有证据,凤栩也笃定这其中定然有晏颂清的影子。
殷无峥一时沉默。
凤栩不是会忍气吞声的人,可那是从前,如今的凤栩眼尾还洇着薄红,却神色平静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所以适才,你是故意让我得手的。”凤栩说。
凤栩有多少斤两他自己最清楚,只不过适才一直以为是殷无峥想要斩草除根,但如今看来,方才他能利用殷无峥做威胁,想必也是殷无峥刻意为之,毕竟从与殷无峥相识,无论是算计还是身手,他都不是殷无峥的对手。
何况现在这具羸弱的身躯?
殷无峥没作声,他伸手捏住凤栩的下巴,将他的脸稍稍抬起,打量觑看着。
他缓缓问:“你要怎么谢我?”
凤栩与他对视了须臾,随即伸手将腰间的束带扯去,艳烈的赤色袍子顷刻间松散,露出一抹月白,他扬起脖颈,是臣服如献祭般地姿态。
“我是你的。”凤栩轻声。
殷无峥眸光骤暗。
没人能抗拒凤栩以这样虔诚的姿势说出那四个字,可殷无峥却还是觉得凤栩如虚无缥缈的云月,即使是有意讨好,也不似往日的赤诚热烈,短暂的沉默后,殷无峥近乎急切地将凤栩压回了榻上。
真是疯了。
殷无峥暗暗地想,他简直像是疯了,他不喜欢凤栩方才那样平淡的语气,他想要凤栩真心实意地说出那四个字。
缠绵交吻的间隙,他咬着凤栩的唇沉声:“再说一遍。”
“我是你的。”凤栩予取予求,又说一遍。
可殷无峥更不满足于此,凤栩像一具空壳子,再好听的话说出口也像敷衍,直至他们目光再一次交织——
凤栩眼眸中有欲,却也仅限于此。
殷无峥的动作顿住,他望着眼前那双墨玉似的眸,恍惚想起当年朝安城最尊贵的小凤凰,眸若悬星,粲然生辉,然而一夕之间,星火坠落陨灭,化作无尽的寂然。
“凤栩…”殷无峥鬼使神差地凑去,在凤栩的眼角轻轻落下了一吻,意味不明,却轻柔至极。
他想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忍不住占有侵夺的欲,但更多的却是那不知从何来的、莫名其妙的烦闷懊恼。
可他不该生出这样的情绪来,他与凤栩之间只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凤栩提出了要求,而他索要了报酬,仅限于此而已。
“殷无峥。”凤栩忽然唤他,气息不稳地笑,“你可别喜欢上我啊。”
殷无峥动作猛地顿住,他对上凤栩那双含笑的眼,眸中的欲念和复杂显露无疑。
凤栩伸出手轻轻揽住了他的颈,他们在榻上亲昵至此,仿佛是对恩爱夫妻,可凤栩说出口的却是:“当年旧事已矣,喜欢你的靖王早已死了。”
殷无峥再听不得,不由分说地俯首用吻封住那张嘴,凶得像要将凤栩糅进自己的骨血中一般。
这一胡闹便入了夜,凤栩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强撑着从殷无峥的怀里挪开,自己躲到里侧,蜷在榻上缩成了一团。
殷无峥看着凤栩半露出的后颈,月光映得如白瓷一般,只是青紫吻痕与鲜明齿印烙在上头,平白多出些旖旎的媚意。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细若蚊呐。
但殷无峥听见了,他俯身过去,低声问:“怎么?”
凤栩迷迷糊糊地皱着眉,阖齿轻咬下唇,露出一份艰难隐忍的神情,他小声说:“我要,见,赵院使。”
平日里他们亲昵殷无峥也极放肆,但总归还是注意着分寸,只有那么两回彻底的放纵,今日便是第三回,他迫切地想从凤栩身上寻找索求什么,可连殷无峥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于是凤栩便又变成这幅气息奄奄的模样,甚至主动说想要见赵院使。
“嗯。”殷无峥起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袍子捡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吩咐外边请赵院使来。
太医院今日当值的不是赵院使,但陛下的命令不得违背,于是下了职才回府不久的赵院使便被宫里头的周福公公给拖出了被窝,送到了凤栩的面前。
凤栩火烧明心殿的事早已传出去,可他劫持陛下的事却没人敢提,赵淮生甫一瞧见凤栩身上的痕迹,加上新主殷无峥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屋里,便晓得那都是怎么来的。
赵淮生刚跪在榻前,背对着他的凤栩便转过身。
“赵院使,你来了。”凤栩睁眸,像是还有些不清醒般地笑了笑,“明心殿付之一炬,再也没有大启臣,我这场前尘醉梦,一朝醒了。”
赵淮生一怔。
而凤栩正望着他,似是意有所指。
016.长醉
宁康年间的朝安城,是凤栩的旧梦,放肆恣意的小凤凰沉浸在水中月镜中花般地家国永安中,而自他登基后的兴和年起,赵淮生便时常觉得凤栩是凭着念想死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的行尸走肉。
“烧了好。”赵淮生的声音在发颤,眼眶也泛起酸意,“烧了好啊。”
那是囚禁了凤栩两年的樊笼,那座宫殿见证了小凤凰如何堕入深不见光的暗渊,如今那座沾满了他血与泪的宫殿化为灰烬,可两年前的凤栩再也不会回来了。
凤栩不再出声,他昏沉沉地阖起眼,似自嘲般微微勾起唇,低声地念:“天南梦孤鸾,醒亦不得安。”
殷无峥不动声色地微微蜷起指尖,他总是能从凤栩身上感受到极其惨烈深沉的绝望,于是又不自觉地想到他将雪白的腕子送向烛火时的平静模样,即便是遭逢剧变,也没道理将一个人变成这样。
哪怕是一心求死的人,也绝不会在旁边有食物的情况下饿死自己,再如何铁骨铮铮,也无法做到烈火焚身而从容自若,殷无峥知道凤栩身上一定发生了……那种足以让他脱胎换骨到仿佛死过一次一样的变故。
绝不仅仅是因为凤苍夫妇和太子凤瑜的死,仇恨会让人痛苦却也会令人无坚不摧,而不是凤栩这样古怪的变化。
赵淮生临走前,在凤栩身前轻声说:“小殿下,别睡太久。”
小殿下,当年他就是这样唤还是靖王的凤栩,即便醒来不得安,可赵淮生不想他这样沉沦下去。
赵淮生走后,殷无峥也随之出了房门,凤栩睁开眼望向空荡荡的寝殿,又将自己蜷得更紧,低低地呢喃。
“何以逍遥去…唯有长醉欢。”
片刻,他讥诮地笑了声,“长醉欢啊。”
与此同时,殷无峥与赵淮生已经出了院子,对这位寡言少语的铁血新主,赵淮生敬畏有之,却在此刻淡了许多,他轻声问道:“陛下想问什么?”
殷无峥不问反说道:“凤栩很信任你。”
赵淮生沉默片刻,说,“倘若宫中只剩下一人能信时,他没得选择,不信也得信。”
一句话,便足以让人晓得凤栩在宫中有多举步维艰。
殷无峥又沉默良久,才终于问:“他……发生了什么?”
赵淮生却笑了。
殷无峥眉心微蹙,便听得赵淮生问:“问我这话的是新君,还是当年朝安城的殷无峥?”
赵院使从来都是谨慎的,毕竟伴君如伴虎,谁都朝不保夕的,尤其是太医院,常常莫名其妙卷入后宫与前朝的争斗中去,再稀里糊涂地不知做了谁的替死鬼,但赵淮生做了这些年的院使,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在此刻,他想到死气沉沉的凤栩,到底还是放肆了一次。
这话又换来殷无峥良久的默然,他已经听出赵院使的意思,凤栩不止是被困在宫中那么简单,让矜骄傲气的靖王变成如今模样的,还有其他原因。
殷无峥问:“有什么不同?”
“倘若是新君,臣没什么好说。”赵院使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中却满是涩然,“若是旁的,臣更无话可讲,陛下若想知道,大可以去查,可臣要告诉陛下,如今诸事皆迟……早在两年前,正如今日大启之覆灭,一切早已无法挽回。只望陛下看在小殿下当年痴心一片的份儿上,放过这世上他唯一放不下的两个人。”
太子妃母子被带回朝安城,早朝时因凤氏后人的去留群臣吵得不可开交,赵院使也听见了风声,如此也不难猜测为何明心殿会被一把火烧了。
殷无峥深深看了眼赵院使,便放他离开,赵淮生实在聪明,看似什么都没说,好像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可实际上已经暗暗地透露了不少。
譬如暗示他去宫中查,这证明凤栩的遭遇在宫中并不是秘密,他们都知道大启最后的君王经历了什么。
但殷无峥更在乎的是赵院使那般笃定无可挽回的是什么,凤栩如今还活着,殷无峥已经不再那么笃定自己能狠心要他的命,他的生死尚需斟酌……那究竟是什么不能挽回?
殷无峥隐隐觉得,这才是凤栩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根源。
“周福。”殷无峥启声唤道。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的周福走上前来,“奴才在。”
殷无峥吩咐:“去找宫中的旧人,查这两年明心殿的事。”
他说得是明心殿,但从前明心殿中住着谁周福心里有数,他也不多问,只俯身道:“奴才得令。”
明心殿被毁,凤栩被殷无峥挪到了净麟宫,赵淮生回太医院亲自抓了药后又折返回净麟宫,待煎好药后才亲自送到凤栩眼前,同时交予他的,还有一个黑釉瓷瓶。
“温补元气不可操之过急。”赵院使知道隔墙有耳,直直地瞧着凤栩,似叮嘱般缓缓道:“切记,切记。”
凤栩面不改色地将药汤一饮而尽,又打开那黑釉瓷小瓶,垂眸瞧里头那猩红似血的小药丸,又放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这才似是微微松了口气般说:“多谢,赵院使。”
赵淮生见不得他顶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笑,无论怎么瞧都看不出昔年靖王的影子,静默须臾后,他轻声提醒:“是药三分毒,这……”
“我有什么好怕的。”凤栩轻笑,他起身慢吞吞地走到铜镜前,不经意瞥了眼镜中那个羸弱苍白的自己,目光忽地一顿,隔镜细观之下,镜中那人眉眼何其陌生,阴郁而沉冷。
凤栩想,他竟已记不得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放纵而潇洒的过去,如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少年白马三尺剑,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凤栩拉开抽屉,里头放着凤瑜未能送出手的那支珠钗,凤栩被殷无峥抱到净麟宫时捡回来的,他将黑釉瓷瓶也放进去,静静地又对着镜子沉默了好半天,才冁然一笑,轻声说:“临终人罢了,还有什么好在乎,长醉不复醒未尝不可。”
于是赵淮生便说不出话来。
017.焚净
段乔义是殷无峥手下悍将,在北营混得也风生水起,听闻庄慕青差事办砸了,还在宫中惹出风波来,便在新得的宅子里设宴邀他吃酒。
“你都不知道,唉,唉,唉。”庄慕青摆出借酒消愁的架势,连着叹了三声,“那日我还以为明心殿里头那位自尽了,结果人不仅没死,刀倒是架陛下脖子上了,我当时一身的冷汗,生怕成了千古罪人。”
段乔义没规矩地拍了下桌子,嗤道:“你也少来这套,这差事怎么砸自己手里的,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吧?”
庄慕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晃了两下酒盏,“万事过犹不及,天下初定,竟还不知收敛。”
两人一个对视,彼此都清楚。
陆青梧母子的下落本是晏颂清查出来的,庄慕青出身的书香世家庄氏同满门从容的晏家从前便不怎么对付,晏颂清始终瞧不上庄慕青这个只会摆弄笔杆子的,而知道陆青梧母子一事的,只有他们三个。
段乔义虽说出身不好,是个寻常武夫,但他追随殷无峥一路杀出今日的地位,却从不曾轻视斯文儒秀的庄慕青,两人私交甚笃,既然不是段乔义在背地里使坏,那就只剩一个晏颂清。
“你说他是不是有点毛病?”庄慕青百思不得其解,“同为西梁世家子,他什么都要同我比一比,比得过就得意,比不过便生气,这也就罢了,我懒得同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这么费心给我使绊子,图什么啊他?”
“你说他图什么?”段乔义翻个白眼,“他的心思你还能不晓得?这事儿一箭双雕,冲着你也冲着那位,晏家野心不小,你难道不知道,陛下为何将晏贺那老狐狸扔在西梁?”
晏家功高,可无论是晏贺还是晏颂清,都只是表面上恭谨,实则自持从龙之功,还等着陛下能知恩图报呢,否则晏颂清怎会如此行径放肆?
庄慕青顿住须臾,低声说道:“等着瞧吧,他的念想要落空了,否则此刻在北营的怎会是你?陛下是天子,万乘之君,怎能容忍晏家父子这样阳奉阴违暗使手段?”
他忽地想起那日滔天火浪前无惧无畏的前朝旧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对主子死缠烂打了三年之久的凤栩,与传言中一无是处的草包很不一样,他的锋芒锐不可当,像是从身后火海中涅槃而出的凤凰。
为了陆青梧母子,毫不犹豫一力担下那些莫须有的罪责,只有在幼小的侄儿唤出“二叔”时才蓦然落泪。
“还有他。”庄慕青说,“凤栩,与之前听闻的靖王真是截然不同……还有陛下待他,也不见得是传闻中那样无情。”
段乔义是亲眼见过殷无峥怎样急切地拽着凤栩去做那事的,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什么不同,他若是争气,朝安城也不会这么乌烟瘴气。”
庄慕青却不以为然,“你那日若是见到他便懂了,别说是陛下,就是我瞧了,也忍不住敬佩,连怜惜都是辱没了他。”
段乔义听出庄慕青不是说笑,神色终于认真了几分。
宫中的消息流到外边都传得乱七八糟,但庄慕青是亲眼见过的,他缓缓说出那日凤栩的所作所为,段乔义的神色也愈发认真起来。
烛光明灭,凤栩将手肘撑在榻上的小炕桌,掌心托着腮,另一只手在烛火上慢拂轻拨,白如瓷般的手指被渡了一层柔暖的光,令他瞧上去少了几分苍白。
刚进门的殷无峥蓦地想到那天用烛火烧自己的凤栩,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去,将那盏烛台端走挪开了。
“做什么?”凤栩问。
殷无峥回头,瞧见凤栩的神色好无辜。
凤栩并不是个跋扈到六亲不认的纨绔,无论是在彼时的皇帝皇后面前,还是面对他的兄长嫂嫂,在外自负傲慢的凤栩都会刹那乖巧,并非是有意讨好,而是他在亲人面前就是那个样子。
柔软,温和,收敛起全部锋芒。
现在凤栩在他眼前也会露出乖顺柔软的模样,可殷无峥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不妙的预感,陆青梧母子还在朝安,可凤栩一次也没过问,就好像他真的与那对母子毫无干系,甚至也不曾追究烧毁明心殿那天的事。
还有寻霜,凤栩身边伺候的小太监。
凤栩其人,天潢贵胄,朝安纨绔,但身上总有那么一股江湖气,还有某种悲天悯人的仁慈,以至于虽然算不上好人,但也称不上恶人,他对身边那群狐朋狗友还讲义气,从前殷无峥觉得他愚不可及,但现在他倒宁愿凤栩去为那个叫寻霜的小太监出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凤栩这样平静,殷无峥反倒不安心。
殷无峥不动声色,淡淡道:“你还是离火远一点得好。”
不是烧自己就是烧房子,殷无峥暗想,还真像只小凤凰。
凤栩却笑了,“怎么,怕我将这座皇宫都烧了?这皇宫在太祖皇帝称帝前便有了,朝安城那时还叫洛平,皇宫也曾烧过一次,焚毁了大半的宫殿,如今朝会的明德殿也是太祖皇帝建的,凤氏祖训,君子以德立身,天子以仁治国,凤氏皇族即可千秋万代。如今想来也是可笑,这皇宫便是再烧一次也无妨,权利更迭,江山兴亡,新主总会建起新的殿宇,巍巍宫阙才是真的屹立万世。”
他望向殷无峥,斯文秀美的眉眼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极为柔暖,阴郁戾气在摇曳烛光中溶溶散去。
“殷无峥,这山河万里,尽是你的。”
“而我呢——”凤栩轻柔道,“世人如何看我,后世如何评说,我不在乎,但若是真能让我在史书中微不足道的痕迹被大火抹去,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一生的风光与狼狈,到最后化作一抔灰烬,干干净净的。”
他说起这话时的愉悦与向往不似作假。
可殷无峥却只能从他的笑中,感受到无法言描的痛苦绝望。
018.共眠
凤栩好似被环绕在不可见的阴霾中,他的七情六欲都在其中被磋磨得深沉死寂,哪怕是眉眼笑盈盈的模样,殷无峥都感觉不到他有哪怕丁点儿的欢喜。
于是便也明白凤栩为何一心求死,殷无峥不知道他的痛苦从何而来,却知道没人能一直这样清醒着承受,他无端地想到,凤栩好像一直很累,并非是精神不济,而是发自内心的倦怠。
伺候他的人说,凤栩白日里不是卧在榻上,便是将自己缩到外间的短榻,支着窗往外瞧,有时只瞧着明心殿外的海棠树,便能不吃不喝怔怔地瞧上大半日,给他奉的茶,动都不曾动过。
还有在明心殿内死成一团烂肉的孙善喜,凤栩亲自动的手,最后却因匕首卡在孙善喜的骨头拔不出来而作罢,从前的靖王殿下娇气又喜净,行事没什么顾忌却从不伤人性命,连见血都要皱眉半晌,殷无峥想着想着,记忆便似画笔般勾勒出昔时骄狂少年郎的身影。
窗外骤雨突至,雨滴噼里啪啦砸出细密的响,殷无峥惊醒似的回神,而后神情变得复杂。
殷无峥方才惊觉,他竟然将一直视作麻烦的凤栩记得这样清楚,当年凤栩的一颦一笑他都没能忘掉。还有——他说喜欢时掺着羞赧的跋扈嚣张。
“凤栩,你不不在乎,总有人会在乎。”殷无峥俯下身去,两指捏住凤栩的下颌,要他抬起头来,随即说:“知道陆青梧是怎么被找到的么?”
他瞧着大启君王的脸,容貌与记忆中的靖王一般无二,神色却已天壤之别。
——凤栩小心思得逞时眉梢眼角会浮现藏不住的得意。
分明笑着的凤栩眉眼间攀上了丝丝冰冷的阴郁,他笑问:“你知道?”
殷无峥说:“晏颂清查了许久都毫无消息,偏偏我刚进朝安城,陆青梧便露了踪迹。”
——被惹恼的小凤凰会气急败坏地咬牙启齿放狠话。
而凤栩依旧平静,像火烧明心殿试,没有歇斯底里,他轻声问:“所以呢?”
“何必明知故问。”殷无峥用目光细细描摹过这张在记忆中无比清晰的面孔,却又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你不在乎自己,可陆青梧在乎你,她知道亡国之君的下场,冒险潜入朝安城探听消息,却被抓住踪迹查到了她还不满三岁的儿子身上。”
——张狂的靖王说喜欢时,墨玉似的双眸碎光滢滢,语气也是浑然天成的骄矜。
凤栩似是失神了刹那,唇微动了动,叹息似的说:“这样啊。”
仅仅如此,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彼此沉默良久。
殷无峥恍然发觉,凤栩再也不会对他说喜欢。
殷无峥用覆着茧的指腹蹭捻着凤栩淡色柔软的唇,又忽地俯首吻上。
凤栩愣了须臾,就这么仰着脸任由他吻,殷无峥在亲昵时从来都强势又急切,仅仅是接吻凤栩都唇舌发麻,但这一次不同,殷无峥吻得很轻柔,细致描摹般地轻吻让凤栩愕然失神,他甚至恍惚生出了自己在被怜惜宠爱的错觉。
他可以忍受烈焰灼烧皮肉之苦,却受不住殷无峥温和的触碰,回神后便匆匆忙忙地别开脸,甚至下意识地扶着小矮桌往窗边躲去。
“做什么啊,陛下。”凤栩的笑也淡去了,垂着眸低声说:“今日累了,不想亲,我要歇下了。”
“是该歇了。”殷无峥说完,伸手将躲在短榻里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凤栩横抱了过来,转身便向内室的榻上走去。
凤栩蓦地攥紧了殷无峥那身绣着盘龙的玄色袍,他从不拒绝殷无峥的求欢,可这次殷无峥将他放在榻上后,竟没做什么,只站在那自己解去衣袍,躺上榻后还顺手将他捞过去抱在怀里,再没做其他的。
哪怕是殷无峥,凤栩也不习惯这样被禁锢着睡,他强忍着不作声,可喘息却逐渐加深,身子也开始细微地颤。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亦有轻颤,“烛火还没熄呢。”
没得到回应。
凤栩轻轻挣动了一下,“殷无峥…”
话没说完,始终沉默好似已经睡着的殷无峥蓦地翻身,他生得高大,轻易便能将凤栩压制,而后便是侵夺般地吻。
凤栩只能被动地仰起脸承受,被亲得思绪空空,顾不得那些曾留在他身上的惨痛伤痕,也顾不得两年里数百个日夜的煎熬痛苦,他能感受到殷无峥温热的触碰,鲜活而真实,不是在虚无缥缈的梦里。
被放开时,凤栩眼神湿漉漉的,殷无峥正定定地瞧着他,彼此视线相接,凤栩失神之际又有些疑惑,就在他还在想为什么殷无峥要停下来时,殷无峥又低头在他唇角印下一吻,躺回去伸手一捞,凤栩便又被他圈在了怀里。
“睡吧。”殷无峥轻声。
凤栩茫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他觉得殷无峥是疯了,足足愣神了半晌,才明白殷无峥刚才究竟做了什么。
他对自己温和得过了,凤栩想,比其他当年对殷无峥无所不用其极的纠缠逼迫,都没能得到殷无峥片刻的垂怜,反倒是现在……他甚至能睡在殷无峥的怀里。
凤栩终于安生了下来,他还是睡不着,便睁着眼瞧殷无峥的侧脸,当年初见凤栩便被惊艳,殷无峥的相貌自然无可挑剔,那时眉眼深邃的青年沉静自若,面如冠玉,甚至称得上俊美,只一眼凤栩便念念不忘,即使不苟言笑的锋利让他的美被镀上一层冷淡严肃的意味。
事实是他也的确是这样的人,经年累月的沉默,话不多却足够刻薄,冷酷到不近人情,无论凤栩怎样试图靠近,殷无峥都会平静且坦诚地表达他的拒绝与厌弃。
可如今,殷无峥与他相拥而眠,凤栩瞧见暖光柔和地落在他眉峰,将那长年堆积在眉眼间的威严苛刻都融成了柔情。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落在殷无峥眉间的一抹光,可苍白的指尖甫一抬起,便顿住了。
——那是指间沙,握不住的。
凤栩无声地对自己说,缓缓收回了手。
019.迟来
凤栩睡不着,就这么盯着殷无峥怔怔地瞧。
他们也曾同床共枕过,是凤栩强逼来的,他到现在还记得殷无峥那时的眼神,讥嘲轻视,甚至带着阴冷的漠然。
少年初次动情,又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彼时的凤栩心高气傲,更受不得殷无峥的冷待,时不时地便要伸手去戳弄殷无峥两下,最后那人忽地起身,二话不说便将衣裳撕出一条布绑在凤栩的腕上,还将他的嘴也一并堵住,扔进了榻内侧。
凤栩在殷无峥身上从来没占过便宜,从哪方面他都不是殷无峥的对手。
出神之际,殷无峥低沉的声音响起:“睡不着?”
凤栩几乎都要分不清真假,他这两年来多数时间都浑浑噩噩,真实与幻觉交替,有时他会恍然间回到那场变故没发生的时候,父皇母后都在,还有疼爱他的兄长,但不过是眨眼之间,那些暖色的记忆便迅速被沉冷的灰白替代,再然后,被鲜血浸染。
“我不习惯这样。”凤栩轻轻地说。
可从前凤栩分明很想要这样,殷无峥瞧得出,即便自负又嚣张,可凤栩的确是在笨拙地向他示好,会因他的触碰而期待羞赧又偏偏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好像能与他亲近都是莫大的恩赐。
“为什么?”殷无峥问,“是因为不喜欢了?”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过话,多是因为凤栩的话不怎么好听,而殷无峥嘴里也没半句服软,针尖对麦芒似的。
现在的凤栩很识趣,除了火烧明心殿的那天,从来没对殷无峥无礼过。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只是想通了,殷无峥,其实从前父皇母后,哥和嫂子,都曾劝过我,有些东西若是强求来的,只会让我更痛苦,而我懂得太晚了。”
凭心而论,殷无峥觉得眼前识时务又乖巧柔软的本该凤栩更博人怜惜,可他忍不住地去想那只高贵骄傲的小凤凰,他厌恶凤栩的天真和矜贵,是因为他嫉妒凤栩拥有的疼爱与幸运,可现在凤栩什么都没了,他从枝头跌落,摔得狼狈不堪,殷无峥却更觉得心头发堵。
他想要擦净小凤凰灰扑扑的羽翼,却只触碰到了满手的鲜血淋漓。
“凤栩。”
殷无峥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唤过之后便沉默,他腾出只手捧起凤栩的脸,俯首亲吻,是很浅很轻的触碰,不住地啄吻在他的唇与鼻尖,凤栩却忽地偏开脸,轻声说:“蜡烛没熄呢。”
殷无峥顿了顿,他放开凤栩起身去吹灭了蜡烛,屋内刹那陷入昏暗中。
凤栩又想将自己缩起来,却没能如愿,因为殷无峥回来了,他被殷无峥重新抱在怀里,轻柔的吻又落了下来。
殷无峥今天不知为什么一反常态地柔和,连亲吻都只是蜻蜓点水的亲昵,没有欲念,只有令凤栩惊慌的温和,旖旎缠绵得好似他们是一对有情人。
没了灯火的光亮,凤栩也不再推拒躲闪,却也不曾回应。
某一刻,殷无峥吻到了一丝温热的湿,动作微微一顿,方才凤栩说要熄灭烛火时,殷无峥便瞧见他眼尾泛起的薄红。
他哭了。
又是无声无息地落泪。
他想要将凤栩的泪吻干,可咸湿的泪却流不尽一样,殷无峥无计可施,他伸手扣住凤栩的后脑,让他埋在自己怀里,良久良久,殷无峥轻声问:“凤栩,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一丝极其细弱、近乎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又是良久,殷无峥才听见凤栩很轻地低声:“殷无峥,太迟了。”
凤栩不明白殷无峥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这样对他,这个厌恶他到连话都不啃多说一个字的人,为何偏偏是现在转了性?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活到现在的凤栩不过是一具空壳子,一个怨气滔天不肯轻易就死的厉鬼,一个早就死在两年前宫门被破时的游魂,他静静注视着大启的灭亡,因为那也是他的末路。
“为什么?”殷无峥问。
凤栩还活着,在他看来一切都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可无论是凤栩还是赵淮生都说他来得太迟了。
“因为…殷无峥。”凤栩的声音一滞,几息之后,他轻声说:“我不喜欢你了。”
殷无峥真切地因他这句话而懵了一瞬,凤栩若真的对他死心殷无峥也不觉得奇怪,他遭逢巨变,又曾被自己冷待,不再喜欢才正常,可凤栩表现出的样子绝不是这样。
如果不再喜欢,凤栩绝不会任由他索欢纵情。
一刹而已,殷无峥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他灭了大启,还是凤栩想要殉国,又或是凤栩不相信他会留前朝君王的性命。
但这些殷无峥觉得都不是,凤栩在这两年里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譬如凤栩掌心那狰狞到磨平掌纹的疤,还有他身上层叠的旧伤,对孙善喜下手的狠辣……
这些才是让凤栩真正绝望到一心求死的原因。
殷无峥没应凤栩的话,而是轻声说:“我会弄清楚。”
凤栩似是笑了声,他说:“把陈文琅带来给我。”
宋承观才是谋划当年那场宫变的主谋,凤栩要的一直也都是宋承观和他女婿陈文琅,但现在凤栩却退了一步,他只要陈文琅,可见他的仇家里,最恨的便是陈文琅。
“好。”殷无峥答应了.
“两年前宣德门之变后,朝堂与朝安世家中宋太尉一手遮天,但他甚少入宫来见陛下,倒是彼时的兵部尚书陈文琅,在旧主登基后的三月内频繁出入宫中,明心殿伺候的旧人死得死,跑得跑,奴才问了宫中的老人,都说不清楚,只是…”
躬身回禀的周福似是有些犹豫。
殷无峥冷声:“接着说。”
周福便说:“他们也只是听闻,明心殿伺候的奴才曾提起过,陈文琅数次夜闯明心殿,不久屋内便会响起…旧主的惨叫,彻夜都是,凌晨方休。”
殷无峥没作声,唯有双眸翻涌着森然戾气,像是被激怒的狼。
昨天夜里,凤栩曾说过。
——“把陈文琅带来给我”。
020.情长
“还有前内侍府总管孙善喜。”
周福窥见主子面色阴沉,顿了顿才接着说:“旧主在宫中从未离开明心殿,由孙总管伺候,一应所需也均为孙总管代为传达。”
从未离开,代为传达。
殷无峥无声冷笑,凤栩怕是根本不能出明心殿,孙善喜是佞臣的狗,看着凤栩的门。
凤栩根本就是被囚禁在宫中两年。
"这两年里,除了陈文琅曾见过旧主外,就只剩院使赵淮生。"周福说,“若说明心殿之内情,恐怕不会有人比赵院使更清楚,但赵淮生对此三缄其口,要不要…让他开口?”
周福虽身在内宫,却实打实地是殷无峥的心腹,手底下过的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
这会儿语气轻描淡写,但手段必然不会温和。
殷无峥忖量须臾后方才说:“不必,接着查。”
周福露出一丝微诧的神色,但他只是一把刀,刀是不会置喙持刀人命令的,于是躬身应道:“奴才得令。”
“晏贺快到朝安了吧。”殷无峥忽地问。
周福应是,“再有两日,便能入城了。”
殷无峥不作声,挥手让周福退下。
他知道赵淮生帮凤栩瞒着什么,以他的手段想撬开赵淮生的嘴不难,可殷无峥不愿意那么干,或许是因为凤栩曾为赵淮生说过话,又或许是因赵淮生说自己是凤栩唯一能信任的人。
明心殿两年的囚禁,凤栩家破人亡至亲皆丧,那日他能为陆青梧母子不顾一切,倘若动了赵淮生……
殷无峥想到凤栩那双静如死水似的眸子,心头便升起冰凉的寒意,凤栩这样半生不死地活着,殷无峥不敢也不愿再往他身上戳刀子,便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他怕吊着凤栩的那口心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散了。
殷无峥坐了半晌,忽地起身走到窗前,黑云遮天盖日,朝安夏日多雨,天色昏暗阴沉沉地压下来,是将有大雨之兆,殷无峥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俯视着这座屹立数百年的皇城, 看似金碧辉煌,却不知堆了多少骸骨冤魂,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争权从来都少不得要死人。
凤栩也是那万千枯骸之一,他被囚在这一座连一座的殿宇之中,穷尽一生也不得解脱。
殷无峥至此方才发觉,无论多少次告诉自己,他得杀了凤栩,凤栩不能留,他费尽心极谋划算计方才活到今日,得以君临天下,不该为凤栩而破例。
可至始至终,他从没想过真的要凤栩死。
重逢那日他一直拖着不愿去见凤栩,也从未下令将他诛杀,直至凤栩对他说想要活到宋承观和陈文琅死,殷无峥回想那时,他应当是松了口气的。
可直到凤栩站在被焚毁的明心殿前,只要稍稍一退,他就会被火海吞噬化为灰烬,当他挥刀自尽时,殷无峥想他这样了结了自己也挺好,却还是下意识地拦下了凤栩。
殷无峥闭了闭眼。
就如两年前一样,无论是那时的靖王,还是如今的旧主,他从来都狠不下心真的杀了凤栩.
凤栩年少时喜着色艳鲜亮的衣裳,少年郎张扬明艳,如今已弱冠,除却那赤色的龙袍外,常服皆以清雅素色为主,连过腰的黑发平日也只一木簪挽起,殷无峥来净麟宫时,凤栩不在屋子里,他靠在檐下的廊柱上,一身柔和暖云锦缎袍,清茶般沉静。
没了往日的张狂骄矜,再乖也像失了魂。
“要下雨了。”凤栩出神地望着远处。
净麟宫的院子里没有海棠树,陪了他两年的那株海棠被烧毁在明心殿的大火里,凤栩有些可惜,那树好端端地活着,也没做错什么,却莫名其妙地因他而遭焚身之祸。
殷无峥见他出神,便伸手要去将人抱起来,“知道要下雨就回屋里去。”
凤栩却不依,瑟缩着向后躲了躲,眉眼又漾起笑意,他不是眉眼平静,就是笑意盈盈,可无论哪个表情,眸子里都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死寂。
“还没入夜呢,你就这样急么?”凤栩语气也沾着笑。
殷无峥叹了口气,“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你看见了。”凤栩指尖蹭在朱红的廊柱上,轻轻勾抹着,他兀自笑着,问:“你知道我瞧见什么了吗?”
殷无峥微微眯眸。
不对劲。
又是这种熟悉的怪异感,凤栩就像被什么影响了神志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瞧见什么了?”
“我呀。”凤栩眸光倏尔迷离,轻轻地说:“我瞧见云间的刀,花中的骨,坠入深渊的星,藏入火海的月…梦中一场醉,由此尽浮生,我看见这世间一草一木——生与消亡。”
他忽地指向远处模糊的山峦虚影,那是数次易主更迭的江山。
凤栩说:“那是我的归处。”
云海之端,群山之间,他的至亲消亡于山河,他最终也会归于天地,世间的缘分是轮回,他们终会重逢。
“那不是。”殷无峥握住凤栩抬起的那只手,缓缓靠近他。
凤栩迷蒙的目光便落在殷无峥的脸上,这一次他没再抗拒,任由殷无峥一点点地凑过来,将他抱在了怀里。
殷无峥沉声说:“那不是你的归处,凤栩。”
极致又空泛的愉悦感让凤栩的意识飘忽游弋,又在殷无峥的怀中渐渐凝聚,变为深沉的欲。
他轻轻靠在殷无峥的肩上,柔软而乖巧地向他邀欢。
“我只能去那里。”凤栩的声音有些颤,只是靠近殷无峥而已,他就已经难以自持,于是又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在殷无峥的面颊,他说:“你要留下我么,殷无峥?”
“凤栩…”殷无峥缓缓呼出口气。
“他们踩断了我的骨头,撕碎了我的血肉,我被留在这里,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凤栩说着,神情却不见悲戚,他沉醉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那些伤痛也变得纷乱而不真实,凤栩不愿回忆,他刻意要自己模糊痛苦。
唯有绝望一如既往。
他抬眸,含笑说:“你不要喜欢我,殷无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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