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她说最喜欢我(三合一)

    偌大足以一次性容纳千人的礼堂中, 此刻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在场的无不是帝国各阶层最前排的那一部分家庭出身,骑士长埃里克的这张脸对于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然而就是因为这份熟悉,所以才会对他此刻的这番言论大惊失色。

    兰斯特大陆谁不知道,素有铁血审判官之称的埃里克·麦考林, 继拉尔夫将军退隐后上位以雷霆手段肃清军中的骑士长, 是个不折不扣的单身主义者.冷淡洁身的信教徒。

    ——虽然他胸大屁股翘常被各种族列为梦中情人第一名, 但总的来说, 大家都只是口头讲讲, 并没有谁真的想要去亵渎这位疑似性冷淡的骑士长。

    伊娃站在边上以一种“好啊你这家伙不声不响地就跟审美榜榜首搞在一起了”的眼神看向黑发魔女, 后者同样一脸怀疑世界的表情, 结合着周边家长学生们极力克制着兴奋八卦的按捺不住神情相得益彰。

    整个礼堂中,只有阴沉着脸的以撒满目阴云跟众人形成一道明显的分割线。

    金发骑士长无视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大步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他颔首朝着最外边座位的伊娃无声示意, 顶着以撒快要在其身上烧灼出一个洞来的目光, 径直坐在殷棠身边。

    “不上去发言吗?”他正坐着目视前方, “你以前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吧。我的老师当初也希望我就读于剑士班, 可惜他没到退休年纪就退下来了,我为了接班也只能放弃学业回团里。”

    “不是,”殷棠感到荒谬。“你到底什么意思?”

    讲台上的艾伯纳同样满脸震惊, 但终究记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深深往这个方向望了一眼后便继续接着之前的话题讲解了下去。

    “我说过,处理完博里大街的事情后,我有话要问你。”

    埃里克如同一个真正的学生家长或者是其他见了鬼的什么认真听讲学生那般, 正视前方讲台上的大魔导师。“结束后我没有看见你,就只好来找你。”

    “我说过不愿意插手骑士团的事,你……”

    “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骑士长姿态端正地坐在观众席,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暗地打量目光将这个位置团团包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们可以出去谈。”

    殷棠嗤笑一声,已经能够想象如果此刻自己跟这位骑士长单独出去的话里面舆论能够发酵到什么程度。更别提要不是自己拦着,身边的小煤炭已然一副想要再度放出衍生体来将埃里克给碎尸万段的表情。

    “行,那结束后我们再谈。”

    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殷棠也干脆放下心来,抱着手臂顶着一众自以为隐晦的目光端坐在位置上。既然埃里克都不担心他自己的声誉,自己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反正她本来就名声狼藉到时候受影响的肯定是埃里克本人而不是魔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骤然覆上她的手背。

    殷棠转眼望去,以撒下颌紧绷着注视前方,原本搭在扶手边的右手却紧紧拉着她,看上去宛如即将被抛弃而知晓自己命运的小狗。

    那一瞬间,她悟了。

    琳姨的针对性课程中讲到,在单亲环境之下成长的孩子部分会对家长产生依赖跟强烈的缺失安全感。怪不得小煤炭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于骑士长的极端敌意,是因为害怕自己会组建另一个家庭而不再像之前那样关心他吧?

    多好的孩子,即使担心自己被抛弃也不会开口给自己添麻烦,反而默默忍在心里只是在实在害怕的时候拉住她的手。

    怎么会有那么乖的小孩。

    (被触手绞断了剑的埃里克:……重新定义“乖小孩”。)

    殷棠领悟到这一点之后,神情骤然转变为一种见了鬼的慈爱。

    “崽,别担心。”她信誓旦旦地握上以撒的手掌,“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喜欢的小孩,我不会给你找不负责任的养父的,你放心。”

    “……”

    身边的伊娃神情扭曲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屁股挪着坐远了些,埃里克则身形怔愣片刻,视线在魔女那张低声说话的脸上流转。

    他无声抿唇,平放在膝盖上方的手掌握紧了些。

    ……

    “伊娃,什么情况?”

    好不容易在一众目光底下挨到了讲话结束,虽然后半场艾伯纳明显感觉到在场的学生家长没一个注意力在自己身上,全都在悄然打量着骑士长跟魔女的那个方向。

    他带着一沓文件跟签字书在礼堂的后门堵到了人,代号为荆棘魔女的女人无辜状耸了耸肩。

    “我也不知道啊,殷棠说是今天骑士团刚回城的时候才认识的,但看埃里克那行为就感觉肯定不是这回事啊。”

    伊娃摸摸下巴,无声注视了半晌三人消失在转角的背影。“等着,我去打听打听,有消息了必定给你寄一份。”

    “那肯定得第一时间告诉我。”艾伯纳郑重地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在手中的一沓文件里抽出一份递给了伊娃。

    “哦对,这是之前殷棠托我补办的宿舍申请。你们运气好,正好高年级有个魔法学徒家里有事休学了,那间宿舍空出来有了余位,不然往年这个时候是绝对申请不到宿舍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因为以撒现在还没到分化期,所以性别在档案系统中是默认无的。那间宿舍的另一个学生是男生,不过卧室跟卫生间都是独立的,客厅共用,如果实在介意的话得等到分化期过后再换寝室。”

    荆棘魔女眼皮垂下望着那张申请单,半晌后,突然莫名笑了起来。

    艾伯纳奇怪地望向她。“你笑什么?”

    “你不觉得,殷棠的那个养女,也有点问题吗?”伊娃接过他手中的文件,“我笑某些人后半年看来有的忙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终日打雁,终叫雁啄了眼。”

    “她那么恣肆张扬的人,随心所欲世上没有事是她干不了的,也会栽在这上面。”

    荆棘魔女诡异尖锐的笑声回荡在走廊,艾伯纳一头雾水地看向自说自话笑起来的伊娃,半天摸不着头脑。

    “……我说了我不清楚西里尔为什么会突然怪化。”

    帝国学院的后花园一处隐蔽角落,殷棠皱眉望向面前的骑士长,再度重复了一遍说辞。

    几分钟之前有个负责引导新生的老师匆匆过来将以撒叫走了,说是补办宿舍的申请下来了带他先入住。殷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时候小煤炭的脸色,总之前所未有的臭脸就对了。

    而为了防止他再度与埃里克缠斗起来,她好言好语劝了半天让伊娃带人先去搬宿舍。深渊族的少年以一种近乎悲切的目光朝自己望过来,把殷棠惊得都以为自己是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来。

    好不容易给人哄走了,这边一个大麻烦还杵在原地没有解决。

    接二连三的事故意外让魔女心情处于一种极端暴躁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气,用仅存的耐心回复道:“如果你想问的是三周之前我有没有见过西里尔,我确实见过他,还揍了他一顿,但也仅限于此了。”

    “你知道我的,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当场就解决了,我不会闲得没事干还给他去下诅咒。”

    “我知道不是你。”

    埃里克突然开口,“我去找过服装店的老板,他说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不要将那天的事说出去。虽然那天与大殿下有过直接冲突的人只有你,但你没有理由跟动机去诅咒他。”

    殷棠冷笑一声,“所以你大费周章地做了那么多就为了告诉我凶手不是我?”

    “殷棠,”骑士长语气肃穆地喊了她一声。“你不会下诅咒,但是你的那名养女,你对她了解多少?”

    埃里克话语顿时止歇,他目光下移着望向那柄抵在自己脖颈上的九星法杖。长柄法杖的主人收敛起一身随意的懒散,又变回了他记忆里那个杀伐凌厉的魔女。

    “在你背地里说我养女的坏话之前,最好先过过脑子,嗯?”

    魔女扬起红唇朝他笑着,笑意分毫未达眼底,剧烈压迫到几乎令人腿软的杀气冲天而起,似要将苍穹边的日轮都笼罩弥漫。

    埃里克额上渗出冷汗,深深注视着面前魔女。良久,他突然后退一步,垂下眼头一次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之前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找错人了。”

    金发骑士长喉头滚咽着,正对着长柄法杖最前端的一颗地狱宝石。

    “这才是你,殷棠。”

    他这样说道。

    ……

    出身于麦考林家的天才剑士,从五岁学剑起就同阶段无敌,手下败将堆积起来可以从头到脚连着铺满整条博里大街。

    “是个天生从军的好苗子。”

    “这孩子将来肯定能继承圣骑士的衣钵,甚至成为比拉尔夫将军更伟大的将领。”

    “麦考林家的小儿子有大才,世代神职魔法师中终于出了个圣骑士。”

    这是埃里克·麦考林从五岁起就听惯了的夸赞。

    他对剑有着惊人到足以震撼世人的天赋,所以在第一次贵族男丁入伍报告的体检中,年仅十五岁的埃里克被破格选中,成为了当时骑士长拉尔夫将军的首席学生。

    在实习骑士的第一次任务中,他以全部超一级的评级在一众同期中连续占据了一整年的断层式第一。从实习期转正之后,更是一路立下无数特等勋章战功,就没有他打不赢的仗,肃清不了的动乱。

    后来人们很少再喊他“麦考林家的小儿子”或者是“那个天才剑客”,在一次边缘小镇的兽潮救援灾民任务中,埃里克第一次被人喊做“光明神转世”,这个称号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直到主城区人尽皆知。

    人们开始夸赞他为雷厉风行的执法官,铁血审判者,以雷霆手段肃清世间一切罪恶,将帝国的子民拯救于危难水火。

    彼时的骑士长拉尔夫曾打趣他道,看来很快骑士团就要迎来她最年轻有为的领导者。当时埃里克只沉默着摇摇头,未言一词。

    就像是没有人知道,他当初会成为一名骑士,并不是为了高尚宏达的理想荣耀。

    学剑,执法,卫道,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向他的父亲证明,麦考林家的儿女并不是只有将全部身心奉献给光明神成为虔诚教徒这一条出路。

    他手中的剑会成为他的信仰,比起信奉神明还要更强大有力。是这样的力量将帝国的子民从苦难中救赎出来,而不是光明神。

    多年来,埃里克一直坚定地,信奉着这一条在家族或者任意一个骑士看来“离经叛道”的信条。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一点,乃至他最信任的老师。因为已经预料到即便是拉尔夫在听闻这个荒诞的“渎神”想法后,也会大骂自己不配穿上这身铠甲。

    真正的骑士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只有全心全意地对神明保持绝对忠诚,才配被称作为圣骑士吗?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埃里克如往常一般结束了巡逻任务回到骑士团,看见所有同伴连盔甲都没脱就匆匆往主殿跑,说是拉尔夫骑士长在审问一名魔女。

    几个世纪以来由于政策的扩张,世人对于魔女这一类的黑暗阵营魔法师已经不似以往那般抵触恐惧。甚至上世纪索隆门王继位之后,他们的同学中除了魔女还增加了诸如巫妖.半兽人等魔法生物,大家相处学习得还算融洽,各大种族之间的联系也愈发多元化。

    埃里克感到有些好奇,也跟着同伴们的脚步想要去看看那名据说是因为“聚众斗殴”被拘留的魔女到底是什么样子。

    直到很多年后,有许多关于自身的记忆都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消失在光阴中。埃里克也依然记得那一天的下午,残阳似血,而比天际的日轮还要张扬耀眼的黑发魔女站在骑士团双剑交错的雕像上放声大笑。

    他记忆中仿佛无坚不摧的老师,当时的骑士长拉尔夫神色震惊地提着一把断裂了的长剑,望向魔女的位置大声道:“你这么做是在亵渎神明,你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

    魔女恣肆张扬的面目上仿佛除了笑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蕴藏了宇宙万物。

    “我不信报应,也不信神。”她脚尖立于神圣之剑的顶端,在狂风下猎猎起舞的裙摆宛如战场上开出的花朵。

    魔女逆着光举起沉重繁复的九星法杖,一瞬间看上去竟宛如当今教皇手中握着的大型权杖。

    她说,“我只信我手中的武器。”

    埃里克瞳孔紧缩。

    那是一场至今部分退伍的骑士们都纷纷避而不谈的屈辱战斗。那个甚至是刚从学院毕业走出来的年轻魔女,单枪匹马,以一己之力在供奉大殿光明神雕像的注视下,将一众神明最忠诚的信徒斩落于他们最自信的长剑之下。

    碎了一地的断剑金属铺满了整片后院,身披银甲的骑士们倒地哀嚎。魔女撑着那柄看上去甚至比她人还要沉重的法杖站立在空地上,一边喘息着咯血一边笑。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她笑嘻嘻仿佛没有痛觉似的将自己断了的手臂硬生生接上,一边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骑士长拉尔夫。

    没有人回应她,魔女也不在乎,自问自答似的接口。

    “因为你们的信仰不及我的纯粹。”

    她眯着眼睛望向残阳泣血的苍穹,明艳到几近妖冶的面孔放空了一瞬。

    “光明神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神诶,你们那么多人信仰祂,祂哪里顾得过来?”

    埃里克趴在一地挣扎痛呼的骑士们中间,从臂弯的缝隙中抬眼去看仰望着日轮的魔女。

    魔女目光似乎短暂地与自己对上过一瞬,又或许没有,他已经记不清了。

    满眼明烈对比的玄色与血色之中,他只记得魔女满不在乎地讽刺道:

    “还不如来信仰我呢,地狱总比天堂好客。”

    那一刹那,埃里克仿佛听见自己脑海中绷了多年的弦骤然断裂。

    “……”

    再后来,一群以前职业圣魔导师为首的极端派教徒发动了第三次宗教革命。

    当局皇室昏庸无能,被中央教会架空挟天子令诸侯,出身于边缘的黑暗阵营魔法师们一瞬间被捕杀围猎,谁都可以被指控为黑暗法师而受到“正义”的审判,大陆上人人自危。

    魔女,便是首当其冲。

    集市上因为几个铜币而与你发生争执的卖菜姑娘可以是魔女,家族里因病不出的拖油瓶母亲可以是魔女,昨夜睡过不满意的妓女可以是魔女,多次拒绝你搭讪告白的女同学可以是魔女,世上的任何女人是魔女,你我,都是魔女。

    她们死在十字架上的烈火中,死在铁处女的拥抱里,死在根本没有黎明将至的黑暗下,死在你我裹挟的无尽恶意内。

    宗教虐待的阴影之下,人人是魔女,人人是正义。

    后来,埃里克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在夕阳下狂笑的黑发魔女,正如他再也没有在拔剑时随着同行们一起默念光明神的主祷词,以祈求神明赐予他们无懈可击的力量。

    他手中的剑,只会为那些需要伸张的正义而挥动。

    公元337纪年,卡洛斯大公率南边反叛军突袭中央教会,结束了极端派教众为期三年的恐怖主义统治,顺势上位后给予在灾难中受到伤害的种族们特定优待补贴。

    同年,拉尔夫骑士长以渎职为由自行辞去执法将军等系列职位,埃里克·麦考林继位首席骑士长,并重新制定修改了骑士团的教规。

    教规第一条:持剑之人只为心中正义而战斗,至死方休。

    ……

    殷棠眨眨眼睛,依然不能理解。

    “什么意思?别跟我套近乎啊,有事就说事。”

    金发的骑士长从溯回记忆中清醒过来,面向直指自己喉口的九星法杖摇了摇头。“虽然我一直想与你再战一场,但现在不是合适的场地也并非正确的时间。”

    “殷棠,”他很快理清思路,避开魔女的法杖,这样道。“我无意干涉你收养养女的行为,但收养一个来路不明身份的人作为继承者,难道不该仔细考量之后再做决定吗?”

    埃里克神色肃穆,“你知道你的那个养女,是什么身份吗?”

    殷棠持仗的手腕顿住,深深凝视了骑士长半晌后,九星法杖收回背后。

    她开口想要说什么,下一秒骑士长似是未卜先知,先于她一步开口道:“你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但是他背后的家族不会不在乎。”

    殷棠皱眉,“你想说什么?”

    “深渊族的特征摆在那里,有心之人可以顺势摸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埃里克道,“同样是三周之前,帝国主城的地下黑市有人出了三万金币,来向消息贩子购买一名未分化深渊族的身份信息。而就在今天,博里大街的光天化日之下,你的养女展露出了变异后的特殊异能体,同时间恰好帝国的皇储发病怪化。”

    “殷棠,结合这一切,你还觉得你们能够独善其身吗?”

    ……

    魔女行走在地下黑市的边缘入口,身上披着的宽大斗篷与周边奇装异服的边缘魔法师们如出一撤。

    她垂眼拒绝了一名以为自己是新手故而上前行骗的信息贩子,脑中回想着埃里克的话语。

    殷棠曾经不是没想过这一点,自从在密林中捡到以撒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小煤炭的背后身份不会简单,但那时她无意去深究。因为在追杀者眼中一个不光彩的私生子是生是死无所谓,只要不出现在家族众人的面前,他们就只会当他是死了。

    但埃里克的出现提醒了她,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以撒得上学,之后考了魔法专八还有可能会留在帝国主城发展,原先的家族势力必然不会放过重新在世人眼前露面的私生子。

    殷棠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跟那些世家贵族们扯上过关系了。

    更别提卡洛斯皇室上位之后,提拔替换新的阶层关系势力网,上世纪的那一套已然不适用于如今帝国主城的错综势力。

    ——不过好在,无论局势如何变动,有一样东西是不管乱世还是安稳都不会更改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黑市,有黑市便应运而生了消息贩子。

    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指尖轻轻叩了叩一张边缘满是油污的桌面,短暂的死寂过后,摊铺上一个身披同款斗篷的身影打了个哈欠抬起眼,见到来者时骤然笑开。

    “呦,稀客呀。那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那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殷棠拍了拍小桌板后落满灰尘的椅垫,盘腿坐下,“看你这生意也不行啊,越活越过去了怎么。”

    “一来就骂我呀。”

    整张面容尽数被遮挡在面罩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黑暗牧师无奈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主业又不是干这个的……找我什么事?”

    “跟你打听个事,老价钱。”殷棠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避开油污置于桌面上。“你帮我去查查三周之前,主城所有的地下圣所,有没有接待过一个物理重伤的重剑客。”

    黑暗牧师伸手接钱袋的动作顿了顿。

    面罩上方的眼睛弯着浮动似乎是在笑,一无所动的面罩布料却又在彰显着没这回事。

    她指尖摩挲过钱袋的表层,半晌,抬眼望向对面的黑发魔女。

    “那还不真是巧了。”

    黑暗牧师这样道,“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给治好的。”

    ……

    “你……跟那个人一起待了一天吗?”

    “啥?”

    殷棠正满寝室找剩下的那套给以撒买的睡衣去哪了,突然听见身后小煤炭似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于是转身又问了一遍。

    “崽你刚才说什么?”

    艾伯纳给新申请的宿舍是双人寝,另一个原来的室友似乎是家里有点事,今天暂时不回学校住。

    而殷棠姑且结束了那一头的调查,跟某名奸商协调了半天终于达成一个双方都较为满意的合作协约之后,她接到伊娃的信息就再度赶回了学校,打算帮小煤炭看看还有没有东西缺漏的。

    以撒手中握着一块滴水的抹布,站立于墙壁夹角的黑暗中看着她。

    殷棠直觉哪里不对劲,放下手上的面盆,径直朝着阴影中走了两步。

    “发生什么事了?”

    “……我这里有点难受。”以撒沉默半晌,背后逐渐传来淅索的动静。

    不知何时,原本乖顺收敛于体内的触状衍生体们发散遍布,隐匿在房间的阴影中一瞬间竟如同彻底隐形。

    殷棠站在少年身前抬眼望去,几乎蜿蜒着塞满了整间宿舍的触手翕动着朝她战栗,最中心的那根尖端上方还缠着一枚棉毛煤球套。

    “我就说忘了什么!”魔女恍然大悟,“定做的棉毛套我忘给你塞包里了,还好你记得带,不然冬天肯定会着凉了。”

    “……”

    散着一头惨白发丝的少年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她。

    殷棠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僵硬了半晌后有些意外地抬手摸摸他的发顶,语气中带上了点笑意。

    “在跟我撒娇吗,崽?”

    “你之前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小孩,你永远不会丢下我。”

    以撒躬下身子埋在魔女颈窝中,有些闷闷地开口。

    殷棠斩钉截铁:“我当然不会丢下你。”

    “伊娃说你喜欢听话强大的.绝对忠诚的……孩子。”

    原话是伴侣。以撒垂着雪白眼睫,出神地盯着魔女白皙皮肤上一颗小小的痣这么想道。

    不过,应该也没差。

    散落在阴翳中的触手翕动战栗,前端下沉着弯曲,将魔女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也给团团围了起来。

    听话又忠诚,会顺着主人的摇铃条件反射地扑上去摇尾巴。以撒想,那不就是狗吗?

    那个叫做埃里克的金发骑士长,难道能做得比他更好?

    他凭什么出现在魔女面前,跟自己抢在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以撒双臂像是另外两根触状的衍生体,严丝合缝地圈在殷棠身上,将之整个人都笼罩在诡物翕动的阴影中。

    他埋在魔女脖颈中似是在亲昵撒娇,黑暗中如野兽般闪烁的金瞳竖立成一条直线,口中以与平常无二的语气道:“我一直听话,你也会一直喜欢我吗?”

    下一秒,他听见魔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喉腔间轻微的震动仿佛要一直连着脉络渗透进他骨血里。

    “崽,我不是因为你听话才喜欢你,而是因为是你,所以喜欢。”

    以撒沉默片刻,在背对着魔女的位置无声笑开。尖锐的犬齿咧在颈窝处薄薄一层皮肤上方,仿佛只要用点力就能轻而易举地刺破血管。

    他犬齿收敛,侧过脸在那片皮肤上满足地蹭了蹭。

    听话的狗不会咬主人,只会咬死所有胆敢觊觎宝藏的贪婪之辈。

    而她说最喜欢我。

    养女也好,伴侣也罢,在以撒心中并没有什么差别。

    只要魔女一直最喜欢我,我就一直在她身边当一条最忠诚的狗。

    他深吸一口气将魔女抱得更紧,语气更加柔软餍足,“那不住宿好不好?我们回家。”

    殷棠笑撸狗头的动作顿了顿,眯起眼睛。

    “你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当然不行,不说路程太远到时候你入学或者进入社会也得先学着搞好人际关系嗷。”

    她挣开小崽子的臂膀,从储物空间里掏出一盒系着熟悉跳舞蝴蝶结的饼干盒——由《关爱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长讨论课程·入学篇》倾情指导提供。

    “昨天琳姨教我烤的饼干,你室友应该是明天返校,这个你到时候送给他。你要好好跟室友搞好关系嗷,当然了如果对方是那种很难搞的人的话,你也不要惯着他,有矛盾跟我讲我去找艾伯纳解决,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以撒:“……”

    以撒:不可能!今天就把饼干全给吃了,一点渣都不会给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崽种室友留!

    “……”

    “……”

    “啧,还挺巧。”

    正式开学日的前一天,殷棠本来想着带小煤炭最后去吃顿好的,接着就可以把崽子寄存在学校等着寒假再领回来了。

    她已经跟伊娃商量好了,等主城这边的相关势力阴谋处理好之后,就去北边的度假塔玩上一个月,到时候正好回来接小孩。

    “又见面了,殷女士。”

    换了一身新的礼裙依然得体高贵的女人对着这边点了点头。莎伊娜目光从殷棠身上掠过,在深渊族少年脸上停顿了几秒。

    “没想到,他们俩会被分到一个寝室。”

    “艾伯纳说我家崽分化期没到,也没有多余的独立寝了,所以暂时这样分。”殷棠叹了口气。

    莎伊娜身边,佩戴着级长徽章的少年动作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地跟他们一一问好。

    “我是哈尔森·麦考林,目前就读于魔法五年a班,也是五级的级长,同学你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学姐你好,请不用担心以撒同学今后的学习生活,有困难的地方我会帮助她的。”

    “不是学姐,”殷棠对此表示习惯。“我是以撒的领养者,跟你们艾伯纳老师同一期的。”

    出身于麦考林世家的少年顿在原地,瞳孔地震。

    莎伊娜瞥了眼自家儿子难得有些外露的蠢样,轻咳了一声。少年顿时将仪态整理为板正模样,绷着脸向殷棠道歉。

    麦考林家规那么严的吗,感觉之前骑士长埃里克好像也是在哪里都绷着的样子。

    殷棠在心中暗自咂舌,面上露出假笑。“没关系,以后大家好好相处。”

    说着,她眼神暗示一边的以撒送饼干。

    少年站在原地不动如山,还挑起眉疑惑向她望来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小屁孩,还说自己最听话。

    殷棠磨了磨后槽牙。

    “你们是要出去吃饭吗?”莎伊娜颔首朝殷棠望来,打断了她与以撒之间不动声色的眼神交流。“不如一起吧,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孩子们熟悉一下彼此,毕竟今后就是同班了。”

    莎伊娜这类贵妇常去的餐厅小崽子会不会吃不习惯?殷棠踟躇半晌,终是婉拒:“啊,我们打算去吃尖叫冰激凌,确定一定吗?”

    莎伊娜:“……”

    “殷女士,”女人声线破天荒带上了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就算再美味,也不能带孩子去吃那种东西当正餐吧?”

    以撒站在殷棠身边抬眼,语气平静,“没关系,我喜欢吃。”

    莎伊娜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半晌无奈地摇摇头。

    “母亲,不如我们去三楼食堂吧。那边菜式多地段也幽静,不会被打扰,正好带着以撒同学熟悉一下学校。”

    哈尔森突然这样提议道。殷棠当即拍手同意,揽上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乐意的以撒肩膀,道:“可以,我记得食堂三楼有道秘制烤鸡很好吃,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不在。”

    “您说的是奥尔大叔家的吧,”哈尔森含笑道。“还在的,这些年来配方继承下来口味一点都没变。”

    第26章 26.来决斗吧

    烧鸡的口味确实没变, 食堂里激素分泌过旺的青年们却不再如当年。

    殷棠坐在三层靠着栏杆的包间边缘,半个身子都伏趴在围栏上以一个几乎要掉出去的姿势,望向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始终体态优雅的莎伊娜几度隐忍想要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又咽了回去。

    “嗨呀, 怂什么, 直接上去打啊!”

    只见被里外三层围聚起来的南学院食堂二楼, 两名身穿魔法师学徒标准长校袍的男生在空地上扭打一团。

    不知道是谁的魔杖从中断节折在地上, 那个目前看来占据上风的男生跨在另一人身上, 手指握拳狠狠砸向他的鼻梁。

    “谁的女朋友都敢动?你小子长本事了啊。”

    被他按在地上打的卷发男生颇为狼狈地双手抱头护住面部, 一面不服道:“这不公平, 你偷袭!我们说好了申请决斗之后在哨声响起的那刻同时动手的,你先念了咒语!”

    相对身形高壮的男生狞笑一声,手里挥拳的动作愈发用力了。“什么偷袭不偷袭的, 决斗不就是比谁先手吗?你碰了我女朋友, 老子揍死你!”

    殷棠占据高层良好视野跟学生们一起看热闹, 闻言颇恨铁不成钢地砸了下空气。“还理论什么呀, 就那决斗的骑士约定早八百年前都没人执行了,直接上去跟他打啊!哎呦,现在的小孩, 看得真愁人。”

    莎伊娜:“……咳。”

    坐在包间相对靠里层的哈尔森·麦考林无声叹了口气, 在看清底下聚众斗殴的人员时更是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

    “以撒同学。”他尽责地跟身边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这场事件的少年解释道,“那两名男生同样是五年a班的学生。高个的名叫杰里,是年级有名的刺头学生, 开学之后如果没别的情况最好不要跟他惹上关系。”

    说着,这名魔法五级的级长站起身,抽出魔杖朝自己施了个扬声效果咒语。

    “杰里,马上住手放开艾尔丹, 不然我要给你记过了。”

    围观打斗的学生们顺着发声处目光上移,杰里身边的跟班在看清哈尔森的那张脸之后不禁低声骂了句什么,连忙挤上前扯了扯依然没有停手的男生。

    “真晦气,麦考林怎么会来这里吃饭?咱们先撤吧,反正这才刚开学,以后能整他的机会多着呢。”

    杰里将拳头上被蹭到的鼻血嫌恶地在卷毛男生校袍上擦了擦,阴鸷目光上移至哈尔森胸前佩戴着的级长徽章。

    “呦,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首席大人呀,刚才没听清还以为谁牵了条警犬带到食堂里来了。”

    “哈哈哈哈……”

    身边的跟班们哄堂大笑起来。

    殷棠无声掀起眼皮望了瞬依然姿态优雅端坐在椅子上的莎伊娜。这位出身优渥的母亲神情中井未有任何过激起伏,只是维持着前一刻的动作在翻看一本做装饰书用的游记。

    似是知道她在看自己,莎伊娜淡然开口,语气平静。

    “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他也干脆别姓麦考林了。”

    殷棠耸了耸肩,“我其实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那个叫杰里的,他女朋友到底是谁啊?看了半天也都没听到有人提,实在好奇。”

    莎伊娜对她彻底无语。

    放下书无声对视了半晌,直到魔女投降似的在嘴唇上划了一下示意自己闭嘴,又继续转身趴在栏杆上向下望。

    “对级长出言不逊,记三分,每个人。”

    哈尔森肃然目光锁定住部分试图混迹在人群中溜走的跟班,一一清晰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被喊住名字的男生们无一不咂舌低骂,杰里单手握拳,后槽牙抵着恶狠狠地磨了磨。

    “行,行,三分而已。”

    他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哈尔森,一字一句这样道,“那级长大人这段时间最好也注意一下,不要落了什么把柄给我们借.题.发.挥。”

    哈尔森仿佛没有听见明晃晃的威胁,掏出记录手册在名单上刻了个印记。“开学之后请自行去找教育导师。”

    杰里面部肌肉抽动一瞬。

    他收了魔杖,又狠狠撞了下身边的跟班让他别挡道,下一秒余光似是瞥到什么,话音突然顿住。阴鸷视线从哈尔森身上转移至一旁,趴在栏杆上无声望过来的魔女。

    高大的刺头男生在原地僵硬片刻。

    半晌,杰里抬手捋了把有些汗津的面部,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点不知名兴奋的沙哑。

    “你交女朋友了,麦考林。”

    他止住转身离去的脚步,径直朝着三层楼梯上的众人望来。“是转校的新生吗?怎么也不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说着杰里上前两步,嘴角扯开一个笑容的弧度,狭长双目死死盯视着靠在栏杆上的魔女。

    “小美人,麦考林那家伙死板又不近人情,有什么好的?你不如跟我吧,我可比他会疼人。”

    殷棠沉默半晌,弯起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倒是有几分意外。

    她原本还以为这个叫杰里的刺头有多喜欢他女朋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而且,自从诺克密林魔女的恶名远扬之后,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年再没人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了。

    端坐着的莎伊娜深吸一口气,似是终于看不下去这场闹剧,摘了手套从座位上站起身。

    一道人影却比她更先一步。

    名叫杰里的高大男生顿在原地,直到眼前被蒙蔽住的视野随着未知布料的滑落而重见光明,他盯着那只径直被甩在脸上又掉落在地的手套,似是没反应过来。

    “决斗。”

    悄然出现于魔女身边的少年维持着抛掷的动作。正常情况下而言魔法师或者其他职业约定俗成的决斗准备,是将手套扔在对方脚下的地面上。

    只是由于传统的完整礼节过于繁冗,如今大家习惯于将它们简化——而无论如何化简,将手套砸在决斗对象的脸上,于任何不同的情况下都是一种羞辱。

    “老大……”

    别说是周边被这一手震住了的跟班,同一楼层的哈尔森同样面露惊疑,忍不住朝自己刚认识的室友望去。

    “以撒同学,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疑问的对象却没能给予回复了。

    就在楼下一众人惊疑又怔愣的空荡中,来自深渊族的少年径直翻身从三层食堂坠下,深小麦皮肤上肌肉线条流畅着紧绷,宛如一只振翅的鹰隼于刹那间逼近跟前!

    尚盯着地板上的手套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杰里下一秒身形倾斜着摔出去撞击在墙面上,整个食堂都回荡着巨大强烈的碰撞回声。

    “什么偷袭不偷袭的,决斗不就是比谁先手吗?”

    以撒站定在原地,金瞳垂着望向整个人被砸进墙里的男生。他嘴角突然弯起一个略有些狰狞的弧度,学着先前杰里的语气道。

    “你敢这么跟她讲话,老子揍死你。”

    “……”

    “真的没问题吗?”三层的栏杆之后,莎伊娜站定在魔女身边,终是忍不住开口,“那个男生虽然性格如此,但光凭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那么久没被人拉下来,说明背后是有真本事在支撑的。”

    “别担心,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殷棠反手搭上莎伊娜的肩膀,在后者瞬间不自在的神情中这样道。“诺克密林这个户口上只有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没有不会打架的懦夫。”

    莎伊娜:“……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吗?”

    殷棠:“刚编的。”

    莎伊娜:“很逊,说实话。”

    殷棠:“伤到了。”

    另一头,杰里聚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一一在众人神态各异的面孔上循环一圈,最终锁定在咧着犬齿狞笑着的少年身上。

    他紧绷着肌肉,指骨都因为剧烈抓握的力道而发出咯吱咯吱的碰撞声。从凹陷进一个深坑的墙体中慢慢站出来,周身发散的气势连跟班们都齐齐后退一步不愿去触霉头。

    “你很好。”

    杰里抬手将被血浸湿的发根往脑后捋,一字一句地盯着以撒这样说道。“混血杂种,你最好祈祷以后不会在学校碰见我,不然我会让你从今往后的校园生活在地狱里。”

    以撒按了按指骨,口吻近乎漫不经心。

    “以后不在学校碰见你,那还不容易吗?”

    影子都追逐不上的逼仄速度中,迅疾到空气捕捉不到的残影。那一瞬间杰里口中诅咒的恶语甚至都未来得及抵达唇边,凌厉的拳风逼近面中,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偷袭得手没有防备,那此刻便是连心生防备的想法都根本来不及兑现。

    杰里身体本能地抱头防御住最薄弱的位置,耳畔诡谲身影的低语如同回荡在深渊。

    “这就怕了?还没开始呢。”

    下一秒,杰里突然就领会到了以撒说“不在学校碰见还不容易吗”的意思。

    “别.别……!!!”

    众人的视线死角内,无限逼近于死亡的威胁恐惧之下,他终于控制不住战栗地哀叫,乞求那枚抵在脖颈侧边动脉皮肤上的匕首不要再向前一步。

    那一瞬间杰里甚至觉得,眼前的这名混血杂种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

    “……”

    ——“闹够了没有?”

    清越女声在食堂入口处响起。

    第27章 27.三个金币?

    金色长卷发的女生站定于食堂入口处, 整个人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她手持一根通体惨白的长柄魔杖,尖端无声对准了混乱中心的某个身影。

    “我说过,杰里,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在学院闹事。”

    莉娜·琼斯一步步朝着人群走来, 做工精细的皮鞋根部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好听的声响。她精致面部上并无多余的神情, 反而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令人不愉的事故, 眉眼间都带着些许疲惫神采。

    “我给你记扣分了, 你好自为之。还有, 不要再以我恋人的身份自居, 我从来都没有同意过这件事情。”

    以撒背对人群以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将匕首收回掌心, 手中力道一松,杰里后脑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却对这点痛楚置若罔闻, 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复杂神情, 长舒出一口气。

    “婊子……”

    沉默良久, 高大的男生仰躺在地上, 突然嘴唇开合着低低骂了一声。

    莉娜·琼斯径直从他身边路过,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有,目不斜视地穿行过人群中央。

    变故骤生。

    像是捡回了一条命的杰里狼狈地躺在地上, 突然一个翻身而起以谁也没有料到的动作将掉落的魔杖握在手心。正回身往三楼的以撒面目一凛, 双手刚动作着撑起一个防备姿势,下一秒却见那道蕴含着恶意的咒语并不是朝着自己而来。

    “呵,利用完了老子就翻脸不认人是吧?”

    杰里像是已然忘却了自己刚被人按在地上打的耻辱经历, 满眼就只有那个披散着金发的背影。他狰狞着面孔朝莉娜举起魔杖,古老邪恶的诅咒铭文自他破皮龟裂的嘴唇中脱口而出。

    “小心!”

    位于三层的哈尔森大声提醒道,莎伊娜同时肃穆着握住颈间的一枚十字型引导武器打算阻止。

    金发少女离去的背影顿在原地,恶咒裹挟着怨气径直朝着她后背迅疾而来。她在背对着人群的视角中抬眸, 右手平伸在魔杖中端,几近微不可察的咒语从翕动嘴唇中泄出。

    三层的栏杆背后,殷棠突然有所预料似的皱了皱眉。

    “反式·樊伽度我。”

    “啧。”

    与此同时,殷棠翻身以利落干脆的姿态从三层一跃而下。背后的九星法杖随之出鞘,其上刻印的地狱宝石战栗着发散出炙热到几近烧灼的暗光。

    她并没有催动魔力去念咒语,而在两道魔法交织碰撞的一瞬间,九星法杖挥击着砸在波动中央。足以容纳浩瀚磅礴能量的原石烧得通红,在魔力碰撞相击的作用下爆破出刺目白光。

    振聋发聩的巨响。

    位于事故中央的同学们紧闭双眼捂住耳朵,反应快的则早已为自己或是同伴撑起一个个保护屏障。

    剧烈的能量波动席卷在半空,但由于莎伊娜早有准备的防御魔法,并未波及到围观的人群。

    莉娜猛地抬眼。

    “琼斯家的禁咒,用来对付一个同学岂不是太屈才了?”

    殷棠站定于硝烟四起的食堂中央,隔着看不清人影的浓烈烟雾,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这样道。“再有天赋,也不是这样用的。”

    金发少女仰头望进魔女模糊在硝烟背后的眼瞳。她突然勾起嘴角,一如曾经几次那样朝之露出一个天真甜蜜的笑来。

    “学姐,”莉娜这样喊了一声。“你弄错了,我刚才只是想要给自己施加一个防护魔咒而已。”

    “以反式开头的防护魔咒,那我还是头一次见。”殷棠转过身,平视着金发少女毫无波澜的面目。

    “十七岁能够熟练运用反式的禁咒,在我印象中只有希尔顿·琼斯能够做到,他后来也顺势弑兄上位成为了琼斯家的现任族长。”

    魔女语气平静地说出本应被另一个家族永远带进坟墓里的秘辛,望向莉娜骤然紧缩的瞳孔。“你比你父亲还要有天赋,将来也会比他走得更远。”

    “……”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烟雾散尽,金发少女在最后的余烬中扬起唇,胸前的级长徽章于一片朦胧中熠熠生辉。

    “学姐,感谢你阻止了杰里对我的恶咒,也原谅我不能郑重向你道谢。我得去看望西里尔哥哥,听闻他的病情又恶化了,而且……圣院的牧师给伯母下了病危通知书。”

    赶下楼的莎伊娜听闻这话后神情微怔。

    莉娜提起长袍,姿态优雅地朝他们行了个道别礼。“我先走了,再次感谢各位。”

    王后……病危吗?

    在莎伊娜骤然肃穆下来同样与他们匆忙道别的神情中,殷棠暗忖着这话背后的意味。

    她突然感受到掌心一热,以撒不知何时站定于自己身旁,五指收拢握了握她的手。

    “去吃饭吧。”

    他偏头朝殷棠望来,话语平静好像之前发生的系列冲突都与之无关。“之前点的菜都冷了,我们可以换一家。”

    “不用,”殷棠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重新加热就是了,不然浪费。”

    “好。”

    “以撒同学。”

    两人背后,哈尔森神色有些复杂地开口。“你刚转来,可能不太清楚学院的校规。在食堂等人员密集的公共场合打斗是违规行为,也是会被违纪扣分的。”

    “我申请决斗了不是吗?”以撒偏了偏头,“对方也同意了,我看过校规,只要是双方协商同意的决斗都是被允许的。”

    “可是……”

    哈尔森皱紧眉头,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摇摇头。“念在你是第一次转来的份上,我这次就不记你的名字。但若是再有下次,我是不会因为舍友的关系就装作看不见的。”

    “随便你。”

    哈尔森皱眉望向两人离去的背影。他看着自己那个混血的深渊族室友,一改先前几乎一副要杀了杰里的暴戾姿态,以一种极度自然的姿态握着魔女的手,整个人贴近到连地上的影子都重叠在一起的亲密程度。

    这是正常的收养关系吗?还是只是自己多心了?

    少年站定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

    殷棠好不容易跟闻讯赶来的艾伯纳解释了半天,都只是青春期孩子们旺盛精力作祟并没有酿成什么严重后果——也就只不过是两个学生互殴到流血,一个把自己同学踹进墙里拔都拔不出来,还有一个差点用禁咒杀死自己的同学,而已。

    只有杰里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划掉)

    殷棠倒是有点在意那个叫做莉娜·琼斯的女生。

    她与莉娜相见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手掌,但每一次都给自己留下了相对来说比较深的印象。大概是琼斯家出身的魔法师都有老谋深算藏得极深的通病,导致她在时隔多年后看到莉娜多少有些先入为主了。

    现在看来,某些事情在早期都是有预兆的。

    更何况,三周以前大皇子西里尔跟自己交手之后突然发病,那一天在场的人里就有莉娜·琼斯。

    殷棠打算去找一趟那个名叫杰里的男生,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有关莉娜的线索。

    吃完午饭,又陪着以撒去办理了有关转班入学的手续,她将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沉闷的小煤炭送回寝室,赶着日落西山的最后一点时间走去了医务室。

    偌大的医务室病房间里因为刚返校的缘故并没有什么人。最里面的隔间,一名之前看到过的跟班趴在边上睡得正香,杰里面露烦躁地躺在病床上想要抬脚去踹让他别打呼了,却因为拉扯到伤口而疼得兀自龇牙咧嘴。

    一只细白手掌握着瓶止疼药停在空中。

    杰里怔愣片刻,抬眼望向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魔女。

    “有点事想问你。”

    殷棠将止疼魔药塞进他怀里,随手扯了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你跟莉娜·琼斯什么关系啊,之前为什么说她利用你?今天我救了你,收点消息报酬不过分。”

    杰里刚从在这里见到魔女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听到她口中的名字之后,面目扭曲地抽动一瞬。

    “怎么,你跟那婊子是一伙的?也是,我就知……你!”

    “别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某个词嗷。”殷棠目光阴恻地收回手,“我跟她关系好不好另说,但你要是再用那个词说她,我把你按在地上打。”

    “……”杰里手腕颤抖着捂住自己作痛的伤口,被子底下的右手狠狠握拳。

    半晌,他后槽牙抵着,几乎是喉口硬挤出来一句:“你要是知道她做过的事,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做了什么事?”

    杰里深呼吸一口气,似是不愿回忆。“……她骗了我。”

    殷棠难得耐心地听完仰躺在病床上的刺头学生断断续续地讲他跟金发贵族少女的故事。直到话音结尾,杰里突然抬起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眼眶上,沉默良久道:“可能他们说的没错,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好结果的,我真的配不上她吧。”

    殷棠:“原来你之前还一直自我良好地感觉自己跟她很配是吗,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自信?”

    杰里:“……不会说话也可以不说。”

    殷棠并不怎么关心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杰里故事里的一个疑点确实让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杰里说,最开始只是喜欢莉娜精致可爱的样貌,所以故意让手下的跟班接近对方,却没想到这名理应害怕惶恐的少女直接接受了自己的“求爱”。

    他跟莉娜在一起了,顺利到自己都觉得不似真实。所以即便金发少女在这段关系中总是若即若离地吊着他,他也都统统接受了,直到暑假的某一天,莉娜突然找到他让他帮自己解决掉一个人。

    “她说那个男人总是骚扰她,她每天都活在担忧恐惧当中……呵,那自己的‘女朋友’都这样说了,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杰里说道这里,讽刺地笑了一声,面上尽是悔意。

    “因为那件事,我差点死了。”

    那个据说一直在骚扰莉娜的男人,是之前在食堂被打的那个卷毛男生的叔叔,一个跟帝国的魔法世族们比起来相对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族长。

    按理说莉娜的身世让她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个麻烦,但问题是那个男人手里握有她的把柄,令她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家人。

    莉娜找到杰里,想让他去到那个男人的书房,将一份印有魔法契约的文档偷出来。

    “我被发现了,那个魔法印记直接关联了族长室的报警系统,那个男人……给我灌了一瓶毒药。”

    杰里仰躺在病床上,浑身肌肉紧绷到连床头支架都在微微战栗。

    “我每一个月都要去求他要定额的解药,不然就会全身魔力逆行而暴毙。而当我好不容易从地下室逃出来去找她的时候,你知道她说什么?她竟然告诉我,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我现在就想问问她,她真……”

    “我有两个问题。”殷棠打断男生带着恨意与懊悔交织的语句,快速道:“第一,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具体身份。二,你偷的那份文件,到底是莉娜的什么把柄?”

    “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切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杰里朝她低吼,后一秒又因为牵扯到了伤口而痛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我只知道那个男人姓德怀特,是个中层阶级的小家族领袖,但不清楚什么原因跟皇室的交往联系还算密切。”

    德怀特。

    是个殷棠没听说过的姓氏,应该是在卡洛斯皇室上位之后才在主城发展起来的小家族,而且必定私下与皇室保持着某种交易关系。

    “行。到时候我有事再来找你,对了你身上被下的那种魔药,可以去试着找找艾伯纳,他在这方面还挺有研究的。”

    出于为数不多的良心,殷棠在离开之前扭头多说了一句,下一秒就见杰里神情更加狰狞。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这半个月来我一切关系都用了,魔法协会的那帮废物没一个见过这种毒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早早报复那两个贱人!”

    魔女投去爱莫能助的目光。

    “那我只能祝你好运。”

    在背后男生阴郁的视线中,殷棠走出医务室的大门,头顶惨白月光吸了口气。

    这场事件背后牵扯到的势力交错比她原本预想中还要繁冗,且看似泾渭分明实则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只能一点一点从揪出的那条线头开始查。

    殷棠迈着步子沿学生寝室的后围向学院出口走,一边耐着性子理思路。

    几分钟后她脚步顿在原地,扬起眉毛望向那个全身都隐匿于夜色中唯独惨白发丝夺目在月光下的人影。

    小屁孩开学第一天就违反校规夜游是吧。

    殷棠有些好笑地收敛起气息,想着到时候悄悄跟上去吓小煤炭一跳。

    她悄无声息地跟在以撒背后。当一个魔女不想要被人发现行踪的时候,黑夜简直就是她们的第二个情人。

    而当片刻过后,深渊族少年以一个极为熟稔的动作蒙蔽了高墙之上的探测魔法,并利落翻身消失在主城街道尽头的时候,殷棠笑不出来了。

    违规夜游没什么,她读书的时候跟伊娃她们做惯了的事情。但是她不太理解,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一个第一天刚入学的新生冒着极大风险也要翻出学校去的。

    殷棠皱眉跟了上去,眼睁睁看着以撒轻车熟路地拐进某间酒馆背后一条鲜为人知的通道,在入口处打扮妖艳女人的娇声招呼中走进了那条地下暗巷。

    “三个金币,就可以玩一晚上。”

    背后突然贴上来具温热人体,靠在魔女耳旁这样说道。

    第28章 28.仙人跳是吧

    “三个金币, 就可以玩一晚上。”

    殷棠:“……”

    她下意识抽身想要躲避身后的热源,那副软若无骨的身躯却像是魔蛛吐露出的黏网,柔荑攀附着她肩膀牢牢地贴上来。

    “考虑一下嘛,客人。”

    不知名的女声贴近耳畔, “不满意可以再退钱。”

    殷棠沉默半晌, 从储物袋中数了六枚金币。

    “之前那人的钱我替他付了, 这里是一共加起来的价钱。”

    背后的身体似乎顿住一瞬, 原本故意压低魅惑的嗓音有了些许转变。“你跟那个人是一起的?”

    “对。”

    女人不再说话了。殷棠趁机转过头去, 如预料之中地看见一张陌生且浓妆艳抹的面孔, 宽大黑袍之下是紧身暴露的衣着, 此刻正神情复杂地望向自己。

    “你……”

    话音未落,下一刻女人当着她的面拍了拍手,突然光速变脸一边脱下黑袍一边尖声喊道:

    “救命啊, 救命!求求你不要这样, 放过我吧, 谁来救救我!”

    紧接着一切发展就宛如一场荒诞而滑稽的闹剧。从暗巷入口不远处的一家昏暗店铺中, 冲出来一名高大健壮身高足足有两米的壮汉。

    “欺负我妹妹是吧,你算是惹错人了,来人!快来人, 还有没有王法了?!”

    妆容厚重的女人呜咽着哭泣, 那壮汉装模作样地搂着她安慰片刻,蒲扇般的大掌朝魔女抓来。“别想跑!今天这事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殷棠不可置信:“你们跟我玩仙人跳?”

    暗巷入口处,样貌身形都掩盖在长袍之下的黑暗阵营生物们纷纷投来见怪不怪的目光, 还有几名亡灵法师饶有兴致地靠在自家店面前看热闹,无一不一副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神色。

    殷棠被那壮汉强行桎住动作,耳畔女人哭哭啼啼的抽噎听得她有些烦躁。而另一头以撒的身型早就消失在了暗巷转角,俨然是已经跟丢了。

    魔女深呼吸一口气, 反手去捞身后的九星法杖。

    “发生什么事?”

    伴随着凌厉马蹄踏破长夜,一道低沉男声骤然响彻在暗巷入口。

    原本幸灾乐祸看热闹的黑暗阵营法师们面色一凝,暗自低骂了几句后匆忙转身进门,甚至将店门口的标识都改成了“谢绝迎客”的魔法字样。

    殷棠法杖出鞘的动作停了一瞬,掀起眼皮望向来者。稳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的骑士长目光灼灼,周身散发的气场与黏腻腥冷的暗巷格格不入。

    骑士团大半夜的还巡逻吗?

    殷棠心中疑惑,后一秒就见埃里克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军靴踏着大步朝此处迈步而来。

    “刚才是谁喊的救命?”

    女人假哭的神情僵硬在原地,望着这位骑士长肃穆的面孔像是也没有反应过来。壮汉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却迅速有所动作,大掌攥着魔女的手腕径直举起。

    “大人,是她!”他煞有其事道,“我们不过做点皮肉生意勉强糊口维持生计而已,但她看我妹妹长得漂亮,非但不给钱还反过来欺负我妹妹,您来的正好,我们今天就是想要讨一个公道!”

    埃里克目光顺着望向女人哭花的妆容以及凌乱衣着,很快又避嫌式地转移,停留在满脸写着脏话的殷棠身上。

    “……是你做的?”

    殷棠:“我喜欢长得漂亮的话不能对着镜子看我自己,还非得大老远跑来看你妹妹?”

    壮汉/女人:“……”

    金发骑士长似乎是无声叹了口气,他目光一一在钱袋跟几人神情上掠过,心中已大致有了判断。

    “都跟我走一趟吧。”

    那两人应该也是做惯了这种事,虽说谁也没有预料到为什么埃里克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但壮汉神情不慌不忙的样子显然对此并不陌生。

    “行啊,反正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今天这件事我是肯定要替我妹妹讨个公道的。”

    下一秒,在几人惊异的神情中,殷棠突然反手握住了沉默着的女人手腕。

    她似是吓了一跳,在壮汉嚷嚷起来的抗议中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埃里克眉头紧锁,身形刚上前一步,就听见魔女道:“这条巷子的岔路口,或者说你们店铺的后门,通往哪里?”

    女人眼神朝四周乱瞟,看上去有些慌乱。“就.就只是普通的集市而已……”

    “你干什么呢!”壮汉连忙试图扯开她的手,一边对着埃里克嚷道,“大人你看她,在您在场的前提下都敢对我妹妹动手,要是没人的时候情况可想而知!”

    金发骑士长却未如他想象中那般出手,只是皱眉喊了句,“殷棠。”

    魔女掀起眼睑朝他望来,嘴唇微动着无声做出一个口型。

    埃里克瞳孔瞪大了些。

    刹那间,壮汉两米高的身型竟是被整个掀翻在地。他翻滚着捂住手臂哀嚎,而在女人尖锐的叫声中,黑发魔女身型迅疾到以肉眼甚至都无法捕捉的频率,闪身朝着暗巷拐角处的那间昏暗店铺冲了进去!

    “……”

    埃里克左手按在佩剑上,同样疾速追了上去。一前一后两个人影转眼间消失在店面悬挂的门帘之后,一切发生的时候竟仅在瞬息之间。

    女人惶恐状态下想要去扶倒地的壮汉,后一秒却被反手扇了一巴掌,一把推倒在地上。

    “没用的东西,赶紧去通知店里!”男人说着,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转身进了另一间妖精开的摊铺。

    女人狼狈地摔倒在地上,长发垂下半掩住神情。半晌,她抬手一点一点将凌乱发丝拨到耳后,偏头将口腔里的淤血吐在地上,指尖勾着的赫然是之前壮汉腰带上挂着的钥匙。

    ……

    殷棠屏着呼吸穿行在光怪陆离的昏暗房间,身侧不断有看不清面目的种族生物试图勾着她抚摸裸露在长袍之外的皮肤,又被一一不动声色地掠过躲避。

    最中央呈十八条蛛腿似的铺展高台上,一只仅着几块可怜布料的卓尔精灵伏趴在其上,眼尾上勾着用嘴唇去衔底下人群递过来的钱币。

    糜烂腥奢的失控鼓点及低吟交错中,一切仿佛从店面入口处形成一道明显的分割线,划出了区别于俗世之外的另一个迷离幻界。

    “殷棠。”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男声,她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中抬眼,看见金发的骑士长难得狼狈得像是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就到这里吧。”殷棠收回视线,继续在糜烂人潮中穿行。“你可以回了,不然到时候被举报到骑士团起码得吃十七八个处分。”

    “殷棠,”埃里克艰难地追上来。“你是想要找谁,你都知道些什么?”

    殷棠目不斜视,“我说过了,只是来抓逃学的小孩罢了。你要实在好奇的话可以帮忙找找后门,这个地方,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埃里克沉默地避开一名赤膊着朝自己扑上来的男巫,“……这叫‘有点’不对劲?”

    如果不是急着要找以撒,殷棠此刻大概会毫不客气地对着骑士长的窘境大肆嘲笑,但她现在并不是很有心情,只往后瞥了一眼仍不甘心想要凑上来的男巫。

    “他同意了。”

    她突然上前一步拍拍那名赤膊男巫的肩,“只不过他这个人有点古板,估计不能接受在这里,你得带他去外面。”

    埃里克以几乎要扭断自己脖颈的速度猛地抬头。

    “真.真的吗?嘿嘿,那好说.好说。”

    男巫本就恍惚的面孔像是中了大奖,步伐踉跄地去拉埃里克的手,“跟.跟我来就好,嘿.嘿嘿……”

    走啊,不然毫无头绪地乱找要到什么时候。

    殷棠悄然跟在他们身后,用眼神暗示神情隐隐有些失控的埃里克。

    金发骑士长大概也是从未料到自己生涯中竟然也会有沦落至此的一天,掌心按在剑鞘上握了又握,终是紧咬着牙关任由那名男巫手脚不规矩地将他们带进特殊的暗道。

    殷棠随手在走廊尽头做了个标记,抬眼望向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交叉长廊。

    这个地方没有熟悉的人带着,第一次来的人哪怕找对了地方也出不去,想不到看似平平无奇的皮肉生意店下暗藏如此玄机。

    她暗忖着,同时又不禁在心中慰问了一番某个不省心的小崽子。

    天知道以撒明明大部分时间都跟自己待在一起,又是如何在刚到主城就找到这条门路并且快速娴熟运用的。

    “还有多久?”

    埃里克面色神情难看,又忍不住问了一遍,那男巫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只是一个劲地重复道快了快了。

    骑士长转头望向殷棠,后者无声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后方注意着情况,让他们先走。但好在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男巫终究是在宿醉情况下还记着正确的道路,一路上除了提防警惕之外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几人避开一众遇到的各黑暗阵营种族,又跨过无数具随意倒在走廊边的身体,终于,见到了尽头的曙光。

    十几分钟后,殷棠仰头呼吸了一口带着凉气的夜风,无声望向暗道尽头出口处的天空。

    她身后,埃里克将陷入昏迷的男巫放置在闸门之侧,在看清眼前的场景之际步伐彻底顿了下来。

    第29章 29.神使我发笑

    “听说, 兰斯特大陆上最固若金汤的地方,除了圣骑士教团之外,就是索亚城堡。”

    殷棠手提九星法杖,语句平静地如是说道。

    在她身侧, 密密麻麻大如罗盘的血腥公爵于月光下默默绽放, 猩红的花瓣糜烂到极致仿佛要渗出血来。

    而在这片大陆上, 只有一个地方会如此大规模地养殖这种名为血腥公爵的夜生花。它们也一度成为了卡洛斯家族的代表, 生长于鸮鹰之翼下吸饱仇敌鲜血的皇室之花。

    “我们路过了无数个房间, 最终只有这条路是通向外界的。那个男巫大概也是真的理智不清醒, 才会这么耿直地将我们‘带去外面’吧。”

    埃里克站定在魔女身边, 手中抓握着佩剑的力道愈发紧了。

    “……我会带人彻查那家店,连同整条巷子一起整治。”

    殷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吗?那你恐怕得现在回去才来得……啊, 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他们几分钟之前刚刚穿行而过的错综暗道内飘散过一阵浓郁的烟雾, 深处似是隐隐传来尖叫怒骂。埃里克凝重着神情下意识就想要再度返回暗道保留证据, 不到片刻, 骑士长剧烈咳喘着冲回来,一面冲她喊道:“快离开这里!”

    早早避开几个身形的魔女凉凉望了他一眼,下一秒, 震耳欲聋的爆破音与强大元素波动席卷了整条通道。好在他们此刻所身处的是城堡一处僻静远离居所的后花园, 不然这个动静足以引起巡逻卫兵的注意。

    半晌,骑士长平复着呼吸,眼望着在顷刻间被摧毁的暗道, 神色前所未有的差劲。

    “……城堡里,有人在与外界暗通传递信息。”

    “难道值得庆幸的不是好在密道只修在了后花园,而不是直接通往国王寝宫吗?”殷棠打量了一会儿绽放在惨白月光下的血腥公爵,迈开步子朝着城堡内部走去。“我就不送你了, 接下来的日子估计你们有得忙。”

    “你别乱走。”

    骑士长大步追上来,“非皇室人员宵禁时刻禁止在城堡闲逛。”

    “照这么看来,以前‘乱逛’的人难道还少吗?”殷棠哼笑一声,抬眼在两座建筑结构极度相似的宫殿之间比量一番。“应该是左手边吧,希望他们没有进行太大的翻修改动……”

    她兀自嘟囔着,身后似是传来埃里克步伐远去的淅索动静。可就在魔女认为这名骑士长连夜去调查事件的时候,脚步声竟是又去而复返,最终同自己的保持一致频率。

    殷棠望向夜空中无声绽放的骑士团特殊标识印记,皱了皱眉。

    “你非要跟着我干什么?”

    埃里克并未回答这话,只是突然道:“你是跟着你那名养女来到这里的吧?”

    “那你又是为什么非得来这里?”殷棠不置可否,“我明明记得,在那家店铺前我给你做的口型是‘不要多管闲事’的意思。”

    骑士长却沉着目光望过来。

    那一瞬间,魔女皱紧眉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

    殷棠彻底停下脚步,与之面对面地站着,语气快速道。“你也是跟着以撒一起来的?我就说怎么可能骑士团的夜巡会跑到那种地方去。为什么,知道些什么的人应该是你吧,从那天你突然来找我的时候就开始了,你到底在瞒什么?”

    “殷棠,我也不确定。”埃里克道,“我没有故意跟着以撒来到这里,只是在调查的过程恰好遇到了你的养女。”

    他这么说道,“有些事情,不只是你,我也需要确定。”

    “……”

    “快来人!”“殿下,快去请大主教医师!”“再多增派一些人手过来,快点!”

    一阵阵急促的步履匆忙声划破死寂的夜空,殷棠于骑士长的无声沉默中掀起眼睑,望向燃了灯火一片光芒曳动的宫殿,与先前的静谧长夜形成鲜明对比。

    她想起正午时分莉娜的那句话,“王后病危?”

    埃里克猛地拉了她一把,使得两人身影避开在攒动侍从们的视线之外。“走这边。”

    他们避过慌乱人群,悄无声息地从右手边宫殿排气口的雕花玻璃处翻了进去。

    到处都是燃起的灯火与中央圣所刻印着白金色铭文的庇护符,大殿中人影幢幢的投影也增添了些许热闹,可即便如此,殷棠一进来就感受到了一股衰败的死气。

    那是只属于将死之人的,笼罩在死神阴影之下所发散出来的味道。

    埃里克眼望着四处飘散的白金庇护咒文,此刻与这股腥冷死气对比起来讽刺得惊人。

    他隐匿在圆柱背后突然道,“这对殿下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就像是帝国的大主教也不会预料到普通的头疼发热怎么会演变成今天的结果。这段时间以来王后与皇子接连仿佛深陷诅咒,高位上岌岌可危的君主一改先前雷厉风行的作风,变成一名四处寻求巫术庇佑以使得自己皇位永驻的疯癫昏君。

    底下各宗族蠢蠢欲动,而今晚王后的病危讯息俨然成为了一个切入口的征兆,以残破的血肉之躯为引,搅乱了帝国表层位于第一层面上的血水。

    “那干脆分头找。”

    殷棠仔细观察了几瞬寝宫的整体布局,“虽然不知道你在调查什么,但至少现在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找到以撒了就打信号,到时候后花园碰头。”

    “好。”

    魔女收敛起气息在偌大宫殿内游走。她隐匿在暗处将每一个擦肩而过之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悲恸窃喜,惶恐憎恶,千般众生相在这一刻烛火的倾斜下显露无疑。

    路过主殿卧室的时候,殷棠出于莫名心态,往里望了一眼。

    她只在当初卡洛斯皇室的册封典礼上遥遥见到过这位王后一面,彼时精致美丽的女人头戴王冠,坐在国王的侧边宛如一具不会动的假人。

    她是帝国的第三任王后,嫁给卡洛斯国王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转眼间,那个安静规矩到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少女,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干瘪的胸膛痛苦起伏着像是老式的手摇拉风箱。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脆弱无常得惊人。

    黑发魔女垂着眼睑望向众人簇拥中正痛苦死去的女人,刚想收回视线转身,后一秒身型却顿在原地。

    床榻上闭目哀吟的女人突然睁开双眼,瘦骨嶙峋的手指挣扎着将胸前的祈福袋挥到一边!

    周边的仆从侍女大惊失色,连忙想要重新将医师的治疗咒术重新摆放。却见上一秒还奄奄一息的女人以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惊人力道挣脱众人,口中尖叫着无人知晓的破碎短语,唇角上扬着发笑。

    那些混乱的单词组合起来,殷棠似是听见她在叫喊:

    “我在梦中见到了神,神使我欢笑,凡听见的必与我一同欢笑!”

    “亚伯兰!亚伯兰!哈哈哈哈,与我.与我一同喜笑……”

    身披白金教袍的医师面目凝重,在周边仆从们惊恐的目光中掏出一瓶未开封的圣水朝女人身上撒去。“这是魔鬼占据了皇后殿下的身体!”

    主导医师煞有其事,“你们都退让开,由我来为殿下驱魔。”

    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笑声与不知名的混乱词句里,殷棠视线死死锁定在那片刚被扯落的帘子底下,女人惨白手掌中抓握着的东西。

    一枚镀银的,黯淡的,刻有划痕的,盘踞耸起的,蝰蛇胸针。

    “……”

    魔女突然陷入一片死寂中,诡笑与诳语尽数离她远去,举目皆是那条银白色泛着冷光的吐信毒蛇。

    ……

    “殷棠,我通知了骑士团在城堡边缘寻找。疑似发现一个身形有几分相像的人在护城河对面徘徊,就是距离太远辨认不太清,需要我们过去确认一下。”

    无声绽放到极致糜烂的血腥公爵旁,金发骑士长胸膛大幅度起伏呼吸着,看上去像是经历了一番不得了的打斗。

    “快去吧,我派人在那边守着。”

    魔女在月光下抬眼,银色蝰蛇胸针散发着熠熠冷光。

    “你这是……”埃里克看清之后怔愣一瞬,“这是哪家的族徽?好像从没在主城见到过。”

    “我也从没见过。”殷棠顺着他的指明路线朝护城河的方向走去,“刚知道的。”

    “什么?”

    “埃里克大人!人还在那里,位置没变过,需要我们渡河去把人带回来吗?”

    夜幕笼罩的河畔边,一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向埃里克请示道。后者将询问目光投向殷棠,就见下一秒那人竟是脱下长袍,径直踏进泥沙里趟水过河。

    “殷棠!”

    一边的骑士意欲拦截,终是被肃穆着面庞的骑士长阻止,在对岸眼睁睁望着行走在湍急冰冷河流中的魔女。

    “埃里克大人,你们这是……刚从里面出来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骑士有些踟躇地问道,后者摇了摇头,眼望着河流中的背影一言不发。

    殷棠本就较为白皙的面目被冰水刺激得更为惨白。

    她置若罔闻,衣物淅淅沥沥地向下滴着水,走向河流尽头静默无声的少年。

    她抬起手臂,沉默地将他搂进怀中。

    以撒轻到微不可察的呼吸铺在魔女颈窝,半晌,以更为紧密的力道环抱了上去。

    深小麦色与惨白皮肤在月光照耀下对比得触目惊心。

    “……”

    “我原本以为我会幸灾乐祸。”

    良久,深渊族的少年轻声说道。

    “但可笑的是,直到最后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领会到,她以往从未舍得施舍于我的——”

    “母爱。”

    第30章 30.你可曾与魔鬼共舞

    “我知道她从未爱过我。”

    以撒的声音好似隔着一层薄雾, 显得有些沉闷而失真。“我早就学会不再对她抱有任何期待了,失望到甚至生不起任何亲手报复回去的乐趣……我把胸针还给她,而那一刻,她竟然告诉我, 她说对不起。”

    “哈哈, ‘对.不.起’?”

    他环抱着魔女的力道愈发加重了些, 直到感受到对方呼吸变得略微紧促, 于是又克制着自己放松力度, 维持在一个能适当喘息但无法轻易挣脱的界限。

    “你三年前问我, 我的名字是什么。”深渊族的少年宛如沦陷于一场经久不息的大梦, 自问自答似的又轻声道。

    “圣典中为表明忠心与顺服而献为燔祭的孩子,以撒。”

    “她生下我,不过是为了向那个恶魔证明自己的懦弱与臣服, 以乞求对方重新爱上自己。”

    “可她太愚蠢了, 从当初被家族合力推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开始, 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摇尾乞怜讨来的‘爱’, 脆弱可笑得惊人。那个王座上的男人永远不会真正爱她,恶魔,更加不会。”

    “我甚至怀疑, 从那个时候起, 她就已经失去‘爱’的能力了。”

    “此后她所做一切都只是在自欺欺人,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蒙蔽着自己口口声声地说爱, 实则只不过是拙劣令人作呕的模仿。”

    “这样的人与恶魔私通结合,所生下来的混血怪物,更加不会‘爱’。”

    以撒在月色下蓦地笑开,不是以往那种病态偏执的笑, 反而带上种自我毁灭式的无力漠然。

    “我曾经看见她在惨白月光下与恶魔共舞。”他这么说道,“而自那一刻起,作为代价,我好像就永远失去了,‘爱’的能力。”

    “……”

    殷棠望向少年因低头的动作而垂坠在自己皮肤上的惨白发丝。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直至画面人脸走马灯似的流转,停顿在一名肃穆着神情嘴角下拉的女人身上。

    殷棠面向望不见一丝星群存在痕迹的夜空。恍惚间竟是仿佛将她拉回数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单方面的争执过后终于爆发的冲突。

    涂抹发泄在画像脸上的猩红色颜料,烈火舔舐的画框边缘,以及女人始终无动于衷的冷漠面庞。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机械魔女创造出来的机械人。”殷棠还记得,她当时这么说道。

    “你根本就不会爱人,也不在乎别人的爱。只因为大家都爱自己的养女,所以你也这样程序化地在众人面前表演着‘爱’我,做出一些自认为达到标准的行为,可你不过是在拙劣地模仿。”

    “事实上,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不会爱别人,也不爱自己,你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在乎。”

    “你从来不真正关心我,随口吐露出的话语是例行的公式,就像是一个输入魔力就可以模仿做出人为举动的魔偶。”

    而那也是殷棠第一次看见,女人向来神情单一的肃穆面孔上展现出外露震惊的情绪。

    她彼时怨恨到极致,已经做好了决绝被赶出去的准备。从那一刻起她就发誓,自己绝不会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她顶着“上世纪最强者诅咒魔女的养女”名号,做尽离经叛道的举动,导致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外界提起殷棠这个名字就暗自摇头。

    那一天殷棠没有被赶出户口,甚至没有被像往常一样犯了一点小错就锁进黑屋空间里关上一个礼拜。

    女人错愕地望着她,又转向大厅中央的墙壁上,被猩红色油彩报复性涂满遮蔽了双眼的画像。

    她无声沉默了很久很久。

    自那一天之后,她们即便身处于同一屋檐下,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暑假还未过半殷棠就收拾了东西早早搬去碧海家,一直待到学院开学,正值盛夏。

    一个星期后,那场大陆上所有边缘阵营巫师们至今都闭口不谈的宗教战争,爆发了。

    “……”

    殷棠鼻腔间呼吸的竟是河流所带来的冷意与腥气,只怀中唯一抱紧自己的热源鲜明得惊人。

    “不是你的错。”

    良久,黑发魔女哑声开口。

    “你母亲……我想我并没有立场来评价她,真正能做决定的人是你。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会把我有的东西都教给你,至于之后你的路怎么走是你自己的选择。”

    “现在我还是这句话,崽。人做过的错事不能因为一句道歉就能被轻松抹去,你的怨气你的仇恨,都可以用自己的双手痛快地报复回去。我并不是想教你被恨意蒙蔽,只是想让你拥有能够这样行走于世的底气。”

    “至于‘爱’……”

    魔女笼罩在惨白月光下,面目一瞬间似有悲切,又好像一直在弯着嘴角轻笑。

    “我曾经时常会想,如果那时候也有人真正爱我,把我从那间暗无天日的折叠空间中拯救出来,该有多好。很难说我如今对你不是在寄托这样的情感,因为我体会过这一切,所以我不想让你也经历这些。”

    “我拯救你,也在救我自己。”

    “可是,可若‘爱’是可以这样被定义的,那便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殷棠阖上眼睛,“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爱是罕见的能力。”

    “那些每天清晨俯跪在神明脚下的信徒们,与其说是在祈求神灵庇佑,本质上而言都是在祈祷被赐予‘爱’的能力。”

    “神爱世人,而世人从神明的庇佑中,窥见其所不能企及之爱意。”

    以撒微微偏过头,凝视着魔女垂下的眼睑。

    “神爱世人,那魔鬼呢?”他轻声问道,“会有人爱上邪祟吗?”

    他们相拥在惨白月光下,彼此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宛如于魔鬼利齿之下翩翩起舞。

    ……

    那晚过后,所有参与了夜访皇宫事件的知情人士都一致默契地选择对此闭口不谈。

    众人生活又重回正轨。时不时中央教会报社刊物的头版上会大肆赞扬骑士团的行事作风,今天又在英明神武骑士长的带领下,成功剿灭了一窝违法犯罪分子的窝点。

    南浔帝国主城治安管理水平前所未有地上升,居住在暗巷附近的居民都连夜给埃里克送锦旗,说晚上再也不会担心被不知名的黑魔法袭击或者被仙人跳了。

    王后于一日风平浪静的清晨海葬在圣索里大洋,据说这种下葬方式是中央教会的大主教提议的,据其所言这可以彻底拔除去王后体内附身的“恶魔”,使得遗体免受邪祟侵害。

    而以撒像是随着葬礼的完成而彻底放下了这桩事。他们在葬礼结束后找了个时间,前往圣索里大洋,将那枚银色蝰蛇胸针扔进了大海。

    “这是‘那边’的图腾标志。”

    以撒神态平静,宛如在叙述着的是一件同自己无关的事情。“魔族没有家族世袭之分,只凭实力排名等级,而这是当初那个魔族伪造出来骗她的徽章。”

    “正常人看见这么一枚来路不明的图腾按道理来说早就心生疑惑了吧,哈。”深渊族少年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是她嫁到王室,最绝望孤立无援的一段时期。所以即便猜到他们的相遇从开始就是一场骗局,也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吧。”

    “嗯……后来,你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魔族了吗?”殷棠斟酌着语句,尽量尝试着在不戳到其伤口的情况下问道。

    下一秒却见以撒露出犬齿朝她笑了一下。“没事的,本质上而言,他确实是我‘父亲’,只不过这个词会让我觉得恶心罢了。”

    “我其实一共就见过他三次,他唯一一次跟我说话,哦,也不算对我说,是在那个女人发疯把我仓库里拉出来硬指着要他认的时候。”

    以撒后牙抵着磨了磨,“那个恶魔当时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是想让我帮你处理垃圾吗?’”

    殷棠捋起袖子,“没事,改天我跟老波跑一趟虚无之渊,挨个把那些大恶魔拽出来‘处理’一顿,总有一个是对的。”

    以撒嘴角扬了扬似是有些想笑,他摇了摇头。

    “就像是你说的,你给我能够肆意报复回去的底气,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到。”他说着,金瞳灼灼地望向魔女笑,“污活我来干就好,别脏了你的手。”

    殷棠捋袖子的动作顿了一瞬,抬眼有些复杂地同自家小煤炭炙热的目光相对。

    虽然说目前她跟以撒之间还并没有出现什么青春叛逆或者是领养关系大危机之类的问题,但是,小崽子对自己的态度总感觉有哪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她当然很高兴自家崽足够信任自己,也肯定不会辜负这份情感,问题是,有些时候这种情感实在有些过于……亲密?

    可难道关系不是越亲密越好吗?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对劲?

    殷棠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调查的事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正当她苦思冥想仍未得出个结论准备再去找一趟琳姨之际,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僵局。

    “蟋蟀腿暂时没货了,之前有个大单全都送出去了,实在不好意思。”

    库奇魔法材料店的会员贵宾室,身兼数职的老板克里兰德有些抱歉道。见面前魔女依然心不在焉的模样,他顿了一瞬,再度开口。

    “要不,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上次没这个机会,不知道这次美丽的女士可否赏脸出席?”

    殷棠突然抬起头,在克里兰德有些惊异的神情中道。

    “对,就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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