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商丽歌是被一声尖叫惊醒的,室中的珠帘噼里啪啦打在一处,锦瑟径直闯进来,袖子遮了半张脸:“你对我做了什么?!”

    商丽歌揉了揉眉心:“大清早的,妹妹是有什么事么?”

    锦瑟又气又急,对她怒目而视,却一直不肯将袖子放下。

    “这是怎么了?”

    明姑的声音就在门外,显然是方才那声叫喊将外头的人都惊动了。锦瑟一顿,蓦然飞奔过去将门打开,一头扑在明姑怀中,红着眼簌簌落泪。

    “姑姑替我做主,她这是要害死我!”

    锦瑟埋着头哭得浑身发颤,死死扯着明姑的袖子:“姑姑替我换个房间吧,再同她住下去,我怕是要没命了……”

    明姑蹙眉:“究竟出了何事,你好好说。”

    锦瑟咬了咬牙,将遮在脸前的袖子放下,露出口鼻。

    明姑的神情有一瞬的崩裂,后头有几个姑娘没忍住,抽气声此起彼伏。

    只见锦瑟双唇浮肿,半张脸密密麻麻长满了红疹,想要抓挠却又不敢,忍得神色几分扭曲。

    “是她!就是她下毒害我!”

    众人顺着锦瑟所指看去,见商丽歌半披罗衣倚墙而立,散开的长发用丝带随意束在胸前,娉婷若夏日池塘里才露尖尖角的芙蕖,娇艳欲滴。

    饶是见惯了美人的明姑也不由暗赞一声。

    锦瑟却对她这副模样恨得牙痒。

    她们二人在红楼中的年月相近,又同是习的琵琶,每每出席也皆是一道。可旁人只要见到商丽歌那张脸,眼中便再无她的存在。

    好在商丽歌素来性子淡漠不喜热闹,也不如她乖巧讨喜,这才让她占尽上风。

    可近日也不知怎的,商丽歌竟是忽然转了性,对歌舞宴饮也上心起来,如此下去,她怕是要再无出头之日!

    锦瑟心下不甘,转念动了心思。只是没等到商丽歌容色尽毁,她的脸却开始发痒红肿。

    “这个房间只有我和她同住,若非她下毒害我,我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锦瑟年纪小,平日里又嘴甜爱笑,如今哭得这般肝肠寸断,叫不少楼中姐妹都心生怜惜,看向商丽歌的眼神便带了不善。

    “同为红楼姐妹,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未免太过歹毒!”

    “锦瑟与你同住一屋,怎么也是有些情分的吧,何至于要毁她容貌这般狠辣!”

    众人一言一语,仿佛已然认定商丽歌便是那下毒之人。

    商丽歌淡淡抬眸,只看向锦瑟:“妹妹怎就肯定是中了毒?说不准是你误食了什么,就如同我之前吃坏了肚子一般。”

    锦瑟神色一滞。

    商丽歌瞥了眼桌上的碗碟,上前顺手拿了节筷子:“既是刚吃完没多久,拿筷子往喉口一压,吐出来就好了。”

    眼见商丽歌举着筷子走近,似要逼着她将早食吐出来,锦瑟面色大变,一把将商丽歌挥开:“你这贱人还想害我!”

    商丽歌被推得一个踉跄,额头磕在桌脚,撞出“咚”的一声。

    众人一愣。

    商丽歌拿帕子捂了额头,语调微颤:“妹妹这是做什么?”

    “你……”

    “你口口声声说我下毒,下的何毒,何时下的,可有实证?”

    “我……”

    “众人所见,你闯进来时我尚未起身,又如何下毒害你?”

    “你若还是不信,这些吃食你大可让姑姑带走查验,可若验出无毒,你是否会为这空口白牙的指责同我叩头致歉?”

    商丽歌目中含泪语调温柔,却条理清晰字字句句戳在锦瑟的心窝肺管。锦瑟气得两眼发黑,挥袖将碗碟拂落:“毒没下在这里,你自然是不怕的!”

    商丽歌眸色一冷:“那毒下在何处?什么毒还能无色无味,叫你这般轻易中招?”

    “一品红研碎了混入胭脂,谁还——”

    锦瑟气得发昏,待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急刹口却是为时已晚,冷意顺着脊椎爬上,瞬时叫她头皮一麻。

    周遭落针可闻,唯有商丽歌淡淡扬眉:“一品红?”

    “不……我是说……”

    明姑睨了锦瑟一眼:“是不是中毒,大夫看过便知。”

    之前明姑便命人去请了大夫,如今人已到门外,闻言上前。锦瑟白着脸,此时却不愿让大夫诊治。

    若是方才她不曾失言,大夫一来她正好将中毒一事推到商丽歌头上。然事到如今,除非她中的不是一品红,否则她就是不打自招。

    可又怎会不是一品红呢,这毒可是她亲自准备要用在商丽歌身上的!

    “姑姑息怒,是我不分轻重鲁莽行事。”锦瑟捂了脸,似是不愿见人,“哪敢劳烦大夫,姑姑容我休息几日便好……”

    “你既不是大夫,便把嘴给我闭上。”

    锦瑟还待再挤出几滴泪来,骤然被斥这一声,浑身一颤,只得硬着头皮伸手。

    大夫号了脉,很快便确认道:“是一品红引起的皮肤红肿,所幸用量不多,吃几贴药将毒素排出即可。”

    楼里的姑娘顺道将锦瑟的妆奁取了来:“还烦请大夫看看,这些胭脂水粉里有没有掺一品红的汁液?”

    大夫每确认一样,锦瑟的脸便白上一分,倒显得面上的红疹愈发明显。

    商丽歌神色复杂:“妹妹今日是要冤死我,还是这一品红,本就是用来对付我的?”

    锦瑟对上商丽歌泫然欲泣的眼,本就百口莫辩的怒火霎时封顶。此时哪还顾得什么体面理智,尖叫一声便朝商丽歌扑来!

    “够了!”

    明姑怒喝,拂袖将人挥开:“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泼胡闹?”

    “姑姑……”锦瑟还想再辩,对上明姑的目光却骤然一个激灵。

    那目光里满是冷意不耐,锦瑟心头一沉,知晓无论她再说什么,明姑都不会信了。

    若是继续胡搅蛮缠,此事便当真无法收场。

    锦瑟一咬牙,跪到明姑身侧:“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求姑姑看在我自食恶果的份上,饶我这一回……”

    想到自己投毒不成反被算计了一遭,脸上还又肿又疼,锦瑟悲从中来,这下倒是哭得真情实感。

    只是方才为她说话的几个姑娘皆面色讪讪心中生怨,任凭她哭得梨花带雨,也再无人抱以怜惜,更无人开口求情。

    明姑罚她抄经书百卷,跪经三日,锦瑟皆应下。未等松口气,却又听明姑道:“既然中了毒,月底的曲文谈便不要露面了,我会命人将你的花牌取下。”

    花牌是红楼姑娘身份的象征,曲文谈汇聚天下风流人物,权贵如云,失了这机会,再等便又要一年。

    锦瑟一心钻营,这一罚对她而言无异于剜心。

    更何况那日,公子也必定会到……

    锦瑟脑中嗡鸣,忍不住跌坐在地。

    众人散去,明姑离开前深看了商丽歌一眼:“让大夫好好看下你的伤。”

    商丽歌谢过,问大夫要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待人走后才将遮在额头的帕子放下。

    额前几缕乌黑碎发,更衬得肤色欺霜赛雪,如羊脂凝玉,莫说伤口,连红痕都不曾瞧见。

    方才那一撞,商丽歌看准了角度,又拿袖子挡了下,只是听着响,实际并不怎么疼。

    “是你将有毒的胭脂妆粉换给了我。”锦瑟冷静下来,思及商丽歌方才所言,似是字字句句为自己辩驳,实则是一步步勾起她的怒火,击溃她的理智。

    她的不打自招是一时冲动,却也是商丽歌的别有用心。

    见商丽歌没有否认,锦瑟愈发恼恨:“你是怎么知道的?”

    并不是商丽歌未卜先知,只是自锦瑟在她吃食里加巴豆粉之后她便事事多留了个心眼。

    红楼里统一派发的妆粉瓶身上都刻有花卉,商丽歌每回上妆后都会朝同一方向摆放,有没有人动过一目了然。

    发现有异后,商丽歌就自制胭脂口脂来用,锦瑟见她上妆,只会以为她已然中招,从而放松警惕。

    商丽歌摇了摇头:“以你的脑子,不适合想这些害人的手段。也劝你及时收手,莫要作茧自缚。”

    锦瑟气结,商丽歌却容色平静:“我没心思同你争来斗去。”

    她在锦瑟跟前蹲下,一手抬了她的脸,指腹划过眼尾,替她将泪痕拭去。

    “所以你乖一点,只要你不想着害人,你我便能相安无事。”

    百家礼乐逐风流,一曲文谈震都城。

    红楼一年一度的曲文谈品诗词,赏舞乐,是都城中最热闹的风雅盛事。

    如今暑热未过,外头伏天闷热,红楼之中却流水潺潺,满室沁凉。

    自西域传入的葡萄酿经冰镇后盛在琉璃盏中,置于芙蓉盘上顺流而下,瑰丽剔透的颜色潋滟漾开,抿一口齿颊生香,余韵留于舌尖不褪,是难得的佳饮。

    王柯出身江凉王氏,也曾尝过这葡萄佳酿,却远不及手里这盏回味悠长。

    那位红楼主人,果然不是一般的世俗富贵人。

    “那不是秦阁老么?难得见到秦老出门。”

    王柯心中一动,忙循声望去。只见一鹤发童颜的老者自门口而入,衣着朴素然威仪自敛,叫人不敢逼视。

    秦阁老年迈,如今虽荣养在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却依旧深远。他学识渊博政绩斐然,又曾任帝师,是入一回朝,连圣上都要亲迎行礼的人物。

    培山书院每年都有举荐的名额,然僧多粥少,要想通过考学入仕十分不易。可若是能得朝中贵人的青睐,拿到一封盖章署名的举荐信,仕途无异于会顺遂很多。

    今日这曲文谈当真是来对了。

    王柯心中澎湃,忍不住在献艺的乐人中逡巡商丽歌的身影。

    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坐于人群之后脉脉不语,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偏头往此处看来,下一瞬又羞涩敛目。

    颤动的眼睫勾出几分若有似无的媚,好似轻鸿鸦羽,拂得王柯心房频颤,看来的目光便愈发灼灼。

    商丽歌没看他,只是扫了一眼他带来的卷轴。

    红楼雅名非虚,楼中姑娘虽是乐籍,但诗书礼乐都是自小学的,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挑个一二出来,总是拿的出手。

    前世商丽歌与王柯熟络之后,也时常与他联词对句,他的确有几分才名,在一群喜好玩乐的世族子弟中颇受追捧。

    商丽歌还记得,王柯曾写过一篇《予民论》,虽用词严谨文风隽秀,但所述观点甚为空泛,在世族之上侃侃而谈却不论民情。商丽歌在一旁标注了自己的见解,王柯还有些不愉,觉得画蛇添足。

    之后他得了贵人赏识,有望平步青云,兴高醉酒之际拉着商丽歌称她为福星,商丽歌才知原是贵人莅临培山书院时无意间瞧见了他的《予民论》,赞他心系民生,体民所苦,这才愿给他一个入仕报效的机会。

    当时商丽歌真心为他高兴,并未细想。如今回想起来,贵人所赞的观点皆是自己所书,若当真只是无意间所见,不会看不出其上笔迹出自两人之手。

    除非,是王柯拿了她的见解重新誊抄了一份,又“凑巧”让贵人瞧见。

    商丽歌轻抚琵琶,按下眸中冷意。

    商音旷韵,编钟击出的鸣响让楼中一静。

    众人似有所感,齐齐往二楼望去。

    只见廊桥栈阶之间缓步行来一人,身形颀长,月白玉桂缠枝的儒衫微微拂动,除了腰间一条天青碧玉绦,周身再无半点坠饰。

    他戴着半张紫玉狐狸的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精致,肤色如霜。然面具下的那双眼却如吸纳万千星辰的永夜,又仿佛置于雪水之中,清寒剔透,叫他整个人都似冰雕玉琢般,清隽不见半分女气。

    商丽歌微微一怔,这便是公子闻玉,只是站在那儿,无需将面具摘下,甚至无需开口,就已自成风骨。

    第一公子,世无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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