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摘下的凤仙花被捣做鲜亮的花汁,透过绵密的纱布滤到底下的瓷碗中。
两个丫鬟跪在一旁,用棉布将花汁充分浸透,再缠在杨蕊指尖,用细线绑住。
仆妇从外头匆匆而来,见到杨蕊却是摇了摇头。后者目色顿沉,一把扯下棉布道:“滚出去!”
两个丫鬟被喝得一颤,忙收拾了东西退下,杨蕊甩袖起身,再不掩饰眸中阴戾。
这些时日,她借口在册封宴上丢了首饰,召了那日所有在后院当值的丫鬟小厮一个个询问,却依旧毫无所获。这么一个威胁隐在暗处,若是不将人抓出来,叫她如何心安!
“县主,小郎君来了。”
门外有人通禀,果然不久之后便传来些许动静,杨蕊立时收了眸中的阴沉之色,只笑得温柔亲切,款步朝外头的小郎君迎去。
“淮儿怎么来啦,可是想阿姐了?”
杨淮扑到她怀中,腼腆地笑了笑。杨蕊牵他坐下,下人上了茶水点心,杨蕊将一叠蜜饯搁到杨淮面前,笑道:“阿姐知道淮儿最喜欢吃这个了,喏,阿姐这有好多。”
蜜饯是被压得薄薄扁扁的一片片,中间的果核清晰可见。杨淮伸手接过,他身后的丫鬟顿了顿,还是拦道:“县主,奴婢瞧这蜜饯未除果核,小郎君年纪尚小,这么吃是不是不太好……”
杨蕊眸中的笑意一滞,打量了那丫鬟一眼,蓦然似笑非笑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丫鬟只觉头皮一麻,下意识“扑通”一声跪在了杨蕊跟前:“奴婢该死。”
杨蕊眼风一扫,仆妇忙上前将丫鬟扶起,拉着她道:“你这孩子,既是为了小郎君好,县主又怎会怪你,吓成这般作何?”
丫鬟不敢抬头,杨蕊笑着起身,亲自拉了她的手:“是个机灵的,不想你年纪轻轻竟这般细心,可是有谁同你提过?”
丫鬟道:“是……是位姑娘说的。”
“哦?”杨蕊声音轻淡,似是不经意道,“哪位姑娘?”
丫鬟回忆了下,听她身边人称呼,似乎是……
“是姓商,商姑娘。”
姓商啊。
杨蕊抚了抚指尖,她就觉得那位红楼中人最为可疑,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那日竟叫她蒙混过去。
可惜如今,她是宁可错杀,也绝不错放。
杨蕊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锐色,让仆妇将人带了下去,说是领赏,但盘问清楚后,自不会再让这个自作聪明的丫鬟再回到杨淮身边。
一旁的杨淮扯了扯杨蕊的衣袖,指着蜜饯道:“阿姐,我还能吃这个么?”
杨蕊温柔一笑,摸了摸他头顶,亲自拿了片蜜饯递到他手中:“淮儿喜欢,自然什么都可以。”
***
花神节在即,今年的选花神由红楼来办,对各大歌舞坊来说,这是一年中最盛大也是最重要的节日。
哪家的姑娘能摘得花□□号,她所在的歌舞坊便可称为行业之首。这些年红楼风头极盛,年年的花神都落在红楼,其他的歌舞坊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每年也都是铆足了劲儿要争个高低,今年自也不例外。
眼看离花神节不远了,各家歌舞坊到处递帖子邀请澧都中的几位大家行首能赏光莅临,指点指点楼中的姑娘们,倒是红楼似是半点不急,也没见楼中人特意去拜访哪位行首。
直到这日。
红楼门前停了一辆华盖云顶的舆车,鲛绡为帘,楠木为轴,车旁还跟了四个身着绫罗的美貌丫鬟,每人手中都抱了一样乐器。这阵仗一出,叫河对面那金屋的凤姑都探出头来。
来人竟是大家徽琴。每当花神节临近,她便是最炙手可热的一个,凤姑咬牙,想来又是那位公子的面子。
凤姑决计不会想到,红楼压根不曾递过任何帖子出去,这位大家徽琴,是不请自来。
徽琴才到门口时,楼中便已然传开了,明姑亲自迎了人进来,闻得徽琴想在楼中小住,便也命人着手安排。
徽琴扯了扯嘴角,果然如她所想,红楼即便不曾邀请过她,也不会将她往外赶,双赢的合作,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钗,丹凤眼一抬透出一股子高傲。
其实,这才是大多行首会有的态度,似周沐楠那般随意潇洒的,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姑娘们午时才会安排宴饮,在此之前,徽大家皆可随意。”
徽琴略略点头,问了句:“素湘可在?”
“素湘近日不见客,徽大家有什么事我可代为转达。”
徽琴闻言,面色沉了沉。
她来红楼实是为了两桩事,一是这两年她的名气有所下滑,急需一个契机让她再度声名大噪。今年的花神节,红楼依旧是最有希望夺魁的歌舞坊,她在这时候来红楼,待红楼得胜,她的名气自然也能更上一层楼。
而其二,是为了谱曲。近年她节节而退,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灵感枯竭,许久未再作出惊世传唱之作。红楼素湘弹了一首好筝,精通音律,若能同她交流几回,或许能帮她一二。
然如今素湘拒不见客,徽琴的一项打算落了空,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徽琴一甩袖子,立时在堂中落了座:“那便让姑娘们都过来吧。”
明姑看她一眼,唤了人来。
四个丫鬟已然将乐器放下,煮水烹茶各司其职,直到一盏茶后,徽琴方抬眸:“人都齐了?”
听雨自那日被商丽歌踹进池子里后一直神色灰败,见到大家徽琴方才恢复几分精神,若是她也能拜个行首为师,何愁不能压商丽歌一头?
此时便也抢着回道:“应是还差一人。”
“怎么,是病了还是出门了?”
听雨冷笑道:“徽大家有所不知,那位是周沐楠周大家的关门弟子,架子一向大得很,我等怕是请她不动。”
徽琴闻言后果然神色一变,茶盏搁在几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明显昭示着她的不悦。
周沐楠此人她不仅听过,在泾南时还曾见过。
那时有位大家以曲会友,行中不少大家都接到了帖子,那周沐楠不修边幅,身边连个跟随伺候的人都没有,徽琴便将他当作想偷溜进门的低等乐师,好生羞辱了番。
谁知那周沐楠半句不驳,只等她道完方施施然将帖子拿出,当着她的面跨门而入。
为此,徽琴在那场筵席上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周沐楠这个名字自也是深深刻入了脑海。
眼下,又是这个周沐楠的弟子带头下了她的脸面,徽琴冷哼,正要开口,却见自后院行来一娉婷女子,雪肤乌发身材匀称,眉目间姝丽含媚,是女子见了都移不开眼的明艳。
徽琴自身的容色一般,五官疏淡,说好听了清丽,说难听了便是寡淡,商丽歌这般浓澧容色,偏偏又是她最瞧不上眼的一种。
只知梳妆打扮以色侍人,乐艺一途又怎会走得长远。
果然是周沐楠那等人会挑出来的徒弟。
徽琴暗嗤一声,冷道:“学艺一途,最要紧的便是虚心恭谨,切忌狂妄自大坐井观天,这就是我要给你们上的第一课,”
她看着商丽歌:“你上前来。”
商丽歌得到消息后并未耽搁,只庚娘的院子最为偏远,故而才到得迟了些。然她并未解释,仍是依言上前。
徽琴一挥手,便有丫鬟抱筝而来,却并未将之搁在几上,而是跪坐下来,让筝平稳伏在自己膝面。许是做惯了这个动作,竟能将一把不算轻的筝托得四平八稳,连颤都不颤一下。
“可看清了?”徽琴示意商丽歌,“你来。”
一旁的殷千千眉目一蹙,正要开口,被覃羽扯了扯袖子,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位大家徽琴,之所以在花神节前让歌舞坊中人趋之若鹜,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与礼乐司三大乐官之一的乔衡颇有交情。
虽说乐官评判力求公正,但一个人的喜恶往往也会影响自身的判断。若是真得罪了她,只会有害无益。
商丽歌容色平静,从丫鬟手中接过筝来,跪坐在一旁用双手托住。
这动作看着简单,但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极易让人觉得双手酸疼,膝下发麻。
徽琴却仿若不知,只讲起奏乐要领来,商丽歌听了几句,却是眉间微蹙。
徽琴所讲,并非指法,甚至连技巧也称不上,她所说的皆是诸如用何种动作弹奏才会显得优雅端庄,亦或是从何种角度来看,会叫人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商丽歌腕间一动,筝微微一晃,便叫徽琴弹劈了音。
“这么点时辰便受不了了?”徽琴讽笑,“连最基本的持之以恒都做不到,你还学什么演乐?”
商丽歌抬眸,却是将筝放下。
“怎么,还敢同我闹脾气?谁给你的底气,周沐楠吗?”
商丽歌起身,目中无波无澜:“恕我无礼,徽大家传授的演乐之道我并不认同,这与我师父无关。”
徽琴眉间一紧:“你说什么!”
“以我拙见,演乐的目的是为让人欣赏到美妙的乐曲,或使人愉悦,或感人至深,乐之一字在于乐本身,与如何演奏,演奏的姿势如何优雅,并无多大关联。”
“你这般有感悟,怎也不见礼乐司评你为大家?”徽琴冷笑,“我好心好意来传道受业,你们红楼中人便是这等态度吗?”
“是我失礼。”商丽歌行礼道,“徽大家一番好意,红楼中人感念于心,但我还有要事在身,恕我不能奉陪。”
殷千千和覃羽也跟着起身,看着那气急败坏的徽大家暗暗摇头,也难怪徽琴的名望一年不如一年,心思都在旁门左道上,不潜心习乐,自然谱不出惊世绝响。
这讲坛,不听也罢。
几人都礼数周全,乐理一途意见相左也是常事,换了旁的大家,不愿听便放她们自行离开便是,偏生徽琴的心眼比针尖还小,她一甩脸色,身边的丫鬟立时从腰间抽出一根韧条来,竟是一鞭子抽在商丽歌臂上。
这一下,叫堂中众人皆变了脸色。
“你做什么!”
殷千千一把护在商丽歌跟前,对徽琴怒目而视:“谁给你的胆子,敢在红楼撒野!”
徽琴被喝得一怔,然想到即将到来花神节,顿时又有了底气。她同礼乐司的乔衡相识多年,若是多嘴几句,说不定还能左右今年的花神位。
是聪明人都不会在这时候同她撕破脸,那位公子自然也不会希望红楼中人错失魁首,不过是抽了一鞭子,能有什么大碍?
徽琴遂放下心来,冷道:“我今日来此处教习,便也算是你们的半师。学生不敬,做师父的教训一二又如何?”
“教训?你在我的地方,想要教训谁?”
蓦然一道冷声直穿而来,似透着刮骨寒意,顿令徽琴心下一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二楼横廊间不知何时立了一人,紫玉面具下的深眸若寒潭凛冽,他一步步拾阶而下,却是径直走到商丽歌跟前。
这还是这些时日,商丽歌头一次见到公子。
“伸手。”
公子唇线紧绷,毋需他开口,商丽歌便能瞧出他是动了怒。
然不待她动,公子已然主动拉过了她的手,将袖摆拂起。只见雪白似藕的臂弯上,一道鞭痕红得突兀,虽未见血,却显得尤为狰狞。
闻玉眸中一沉,双目如箭。
执鞭的丫鬟被那饱含锋锐的眸光刺得一个瑟缩,几乎就要站不住脚,然不等她向徽琴求救,公子已然开口唤了丛云。
没有任何其他的吩咐,丛云掠身上前,却是当着众人的面,干净利落地折了那丫鬟的腕骨。
凄声之中,徽琴对上闻玉的目光,浑身一颤骇得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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