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洲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未再多看。
入得一楼大堂,只见满堂生辉亮如白昼,曲水潺潺分流两侧,正中搭了二层圆台,妃色绢纱拢在四周,宛若含苞待放的牡丹,其色倾国。
即便宾客满堂,楼中依旧秩序井然,红楼规矩严明,那位公子驭下的手段,亦可见一斑。
巧的是,季洲的席位正在刑部侍郎卢志高旁。
卢志高正与友人推杯换盏,眼风一扫见大理寺卿季洲坐到了自己身侧,登时一个激灵,手中酒杯都险些飞出。
“季、季大人……”
卢志高绷着脸,神神秘秘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季大人来此,可是这里发生了什么重案?”
不知想到什么,他神色陡然难看:“莫非有人要在此处趁乱行凶?”
季洲:……
“卢大人多虑。”季洲斟了杯酒,朝他一举,“来看歌舞而已。”
卢志高的神色宛如见了鬼。
季洲没再管他,目光往台后掠了掠,那里隐见人头攒动,也不知她是否就候在那处。
季洲顿了顿,又微微摇头,只她一向稳得住,此时怕还在哪处煮水烹茶。
季洲倒是料对一半,商丽歌的确未候在台后,却是在三楼厢房,公子处。
闻玉开了半页轩窗,示意商丽歌看向台侧的高席,那里已有三人入座,二女一男,皆是礼乐司乐官。
为首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目色凝练,是礼乐司首席乐官蟾宫,她右手边的男子面相偏阴柔,眉目纤长,便是同徽琴有几分交情的乔衡。
乔衡此人,商丽歌之前已在公子处见过他的生平资料,他表面公正说一不二,背地里却没少拿各家歌舞坊的孝敬,同那徽琴可谓是一丘之貉,目光短浅且心胸狭隘。
那日徽琴在红楼吃了教训,连累他也声名有损,这笔账他面上不会同红楼清算,但难保不会心下记恨。
商丽歌微微蹙眉,蓦而眸光一顿,嘴角扯出丝笑来:“公子之前已同我说了蟾宫和乔衡,然他们一行三人,怎不见公子提起另外一位?”
蟾宫的左手边还坐了位女子,同蟾宫整装肃容相反,她从进来时便一直眯着眼笑,瞧着一团和气,然她既能坐在首席乐官的左手位,想来在礼乐司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闻玉勾唇,他只说一她便能知二,他的歌儿还真是冰雪聪明,剔透得紧。
商丽歌不知闻玉的心思已拐到了别处,此时微微偏头看来,鬓边的珠钗微晃,似要颤进人心里。
闻玉喉间微滚,伸手将那珠钗扶正:“她是红楼的人。”
果然如此。
商丽歌抿了抿唇,闻玉仿佛一眼看透她所想,只道:“让她过来只是为防着乔衡,并非叫她偏私。”
且这花神位本就不是礼乐司的一言堂,真正要紧的,是这些听曲赏舞的人。
闻玉从小书房中将那把紫檀木的琵琶带了出来,此时在商丽歌跟前将匣子打开,琵琶上的素梅图案虽略显陈旧,但琴弦光亮,显是日日擦拭。
商丽歌弹过这把琵琶,音色清亮,是极好的品相。公子此时将之拿出来……
“登台时,就用这把吧。”
商丽歌微微一愣:“可这是公子珍爱之物。”
闻玉轻笑着应道:“所以,你要好好弹。”
公子看向琵琶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叫商丽歌有种错觉,仿佛她同那琵琶一般,也得公子万分珍视。
商丽歌心头一跳,下意识垂了眸。她轻拨琴弦,果然是泠泠音色,若浩渺云烟。连公子都不曾瞧见,她垂下的双眸中掩下的凌云锐色。
徽琴也好,乔衡也罢,能镇住那些阴谋诡算的,还有最直接的一途。
她的实力。
自信强大,无可匹敌的实力。
***
筝音率先起调,整座楼阁倏尔一静。
只见包裹那圆台的绢纱自顶上一点点剥落,花苞初绽,牡丹馥郁。圆台中素衣墨发的女子抱筝而坐,素手轻拨,那一切凡尘喧嚣似都离人而去,天地之间仿佛唯她一人,踏着暮色沧河,踽踽独行。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①
本是吴侬软语,然曲调苍茫,配上清凌筝音,似能令人耳清目明,又感同身受。
素湘是去年花神节的魁首,今年不再参加评选,只作开场。在座有不少人都曾听过素湘抚琴,然这诗歌却还是头一回听她唱。
这一番热场,轻而易举便镇住了场子,殷千千和商丽歌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坦然自信。
殷千千笑道:“好不容易能同你这般比上一场,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商丽歌亦眨了眨眼:“就请殷姑娘拭目以待。”
圆台之上,演奏笙、箫、琵琶、古琴,各式乐器的皆有;
剑舞、灵蛇舞、鼓上舞、折扇舞,各番舞艺亦层出不穷。
乐官手中的名册一页页翻过,直到停在画着商丽歌画像的那页。
蟾宫对她倒是有些印象,前些日子还听贵女说起,此女舞艺精湛且气度不凡,不畏权贵亦不谄媚阿谀,是个演乐的好苗子,此时便也多问了句:“她便是那个险些复刻了二十四转步生莲的姑娘?”
乔衡把玩折扇的手微微一顿,想起前日徽琴来找他哭诉。
那姓商的女子是如何目中无人,那位红楼公子又是如何刻毒凉薄,徽琴在他们面前受了多少折辱,这些乔衡都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明面上他好歹与徽琴有几分交情,可这红楼竟是半点不顾及他的面子。
都道红楼清高,可再清高,还不是一样要恭请礼乐司?
乔衡心下冷嗤,面上却笑道:“正是她。”
“不过,也只是‘险些’而已。”
乔衡摇头:“即便她今日当真舞出了二十四转步生莲,那也不过是走了条别人已然走过的路,舞艺再好又能如何?”
蟾宫目中一顿,将册子放下:“此言有理。”
一旁的乐官长玏依旧眯着眼笑,一反常态地未同乔衡呛声,只道:“且看着吧。”
四周似是忽而暗了些,头顶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倒是曲水流觞中飘来一盏盏莲花灯,烛影朦胧。
此时,堂中最亮的光源便在中央的圆台,薄纱绽开时,台上已多了位怀抱琵琶的红衣女子。
这一身红无任何其他坠饰,只是单纯的,热烈的红,若是一般人,十分容色也定会被这红夺去两分,可眼前女子的五官灼灼明艳,那眼角眉梢的媚色姝丽没了刻意的遮挡,竟能与这满目红色相辅相成。
抬眸之间,媚骨天成,艳到极致。
厢房中的闻玉猛然起身,台上葱茏乐音已层叠而来。
一挥袖一顿首,一步一移,一颦一笑,每一道影子都能深深刻入脑海。
而此时的商丽歌,已然将周围一切忘却,只记着师父曾经说过的那句:不同的曲风能演绎出不同的舞,跳出框架,一切就皆有可能。
她将琵琶置于肩后,素手一拨已叫台下众人齐齐变色。
便是蟾宫也愣了愣道:“这是……”
“是反弹琵琶。”
不知何时,长玏也没再眯着眼笑,嘴角倒是牵出一抹兴味。
然不仅仅是反弹琵琶。
商丽歌双袖同展,舞步应和着琵琶乐声,一步一转越来越疾。
有人数着她的舞步,一转两转……二十二转、二十三转……然直到二十四转已满,她依旧不曾停下。
这已不是二十四转步生莲!
蟾宫下意识起身,目光灼灼锁住台上女子,她仿佛已化身一团红火的云,披染天际霞光万丈,又好似一只振翅腾飞的凤凰。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九天揽月,直上云霄。
三十二转!整整三十二转!
凤舞琵琶,惊艳四座。
很多年后,澧都中有人提起这一场舞,依旧是满目惊色,津津乐道。而此时,乐声已停,整座红楼却依旧寂寂。
直到高台之上长玏起身抚掌,众人才如梦初醒,红楼之中霎时沸腾,喧闹的余韵自内而外,大堂、廊桥,甚至整条燕尾街,都因这乍然迸裂的情绪鼎沸到极致。
四周的烛火一点点亮起,商丽歌的双眸似也被一层层点燃,她牵唇一笑,姝色无双。
从今以后,再无人能阻挡她的脚步。
季洲望着台上的人,神色怔怔。他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鼓动着陌生又热烈的情绪。
而此时有着同种情绪的,并非他一人。
闻玉目色深浓,指腹无意识地抚过杯沿,好似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飞快地从他指间漏过。
他的歌儿,似是洗尽铅华,露出了最耀眼的一面,他引以为荣,却又心下顿沉。
明珠璀璨而惹人觊觎。
“原来这便是一舞倾城,天姿国色……”
“若是能让商姑娘单独为我舞上一曲,我这辈子可算是死而无憾了……”
“呸,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不一样,只要商姑娘能对我笑上一笑,我就知足了……”
诸如此类的痴迷遥想不绝于耳。
闻玉眸中的神色越来越沉,忽闻“喀啦”一声,他手中的茶杯骤然碎裂,茶水汩汩,洇湿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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