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二,金珠二十。”
“八月初一,金珠三十一。”
……
“八月初五,共计金珠一百五十七。”
闻玉眸中微顿,难怪不让他看,手中这本,竟是包了话本的外壳,内里却另有乾坤。
那小财迷,竟是日日数着金珠么……
闻玉想到她记录这些时的模样,心口又似被人狠狠攥住,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他闭了闭眼,良久之后才又继续,翻过册子的下一页。
然下一页上没有记录任何的金珠进项,只写了一句话:
“公子闻玉,宜亲近笼络。”
闻玉的目光倏尔一滞。
不知何故,他的名字只依稀可辨,上面一道墨痕将之狠狠划去,力透纸背。
这不是话本,不是账册,是她的手札。
闻玉捏着纸页的手微微发颤,接着一页页翻过,一直到最后两页——
最后两页只画了两幅画。
一页上的屋檐方墙似是院落,中间有两排横叉,右下角画了个圆圈,圆圈旁还有个圆头小人;而另一页,却只画了一把琵琶和一支笔。
闻玉盯着这两幅画,眸色一点点暗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骤然起身,将屋中的小屉柜子一个个打开。
四季衣裳都在,首饰钗环也在,就连他送的那支双蝶飞花的玉簪也好端端地放在匣中,可独独不见那些金珠。
几乎日日要清点的金珠,为何一颗都不见?
不,不止是金珠。
闻玉眸中的暗色愈发深浓,一本手札已被他捏出折痕。
还有那封信,欣荣托付交给她的信。
她那样在乎欣荣那丫头,她的信必定不舍损毁,可既不在此处,又会在哪儿?
——“公子可要记着今日说的话,便是我在那天到来之前已成一抔黄土,公子也要将欣荣完好无损地带到我墓前来。”
当日之言,一字一句,似乎早有所料她会出事一般。
“丛云!”
闻玉心头疾跳,眸中却深如泼墨,他甩门而出,月白袖摆之间似有劲风拂过:“叫暗五暗六。”
暗五暗六从商丽歌进小重山后便一直暗中跟着她,本是为将她的一言一行皆报给公子,然自那日公子有过吩咐之后,便仅仅只为保护她而存在。
可商丽歌如今出事,他们自是难辞其咎,自去领了重罚等候公子发落。此时听到公子召见,顾不上重伤未愈,立时便飞身到公子跟前。
“她在花神节前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无论巨细,尽实报来。”
闻玉面无表情,然无人瞧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颤,似是山雨欲来前微风拂过的湖面。
若真是他所想的那样,若当真是——
歌儿,你可想过后果?
***
“阿嚏!”
商丽歌拉了拉披风,竟在这春日里觉出一丝凉意。
从昨日在街上看到废太子诏令,商丽歌便有些心神不宁。
她想过太子被废,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公子一心想要倾覆韩家,如今太子倒台,公子的心情当是不错。
商丽歌摇了摇头,公子心情如何,韩氏大族如何,已然与她无关,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将居所定下。
这几日商丽歌也一直在各大牙行之间奔波,想要挑选合适的宅院,然看了几处都未达到自己预期,一时也是犯愁。
“黎商!”
蓦然一声呼喊,商丽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转头果见是卫临澈驾马而来。回到闵州,他眉宇之间的沉色也尽数散去,如今瞧着,又是初见般的少年意气。
商丽歌不由也眉目舒展,跟着莞尔一笑。
“我听你所言,同祖父好好谈了一番,也同他提了我想留在闵州军中。”
“结果如何?”
卫临澈捶了捶胸口,扬首道:“明日,明日我就去闵州军报道!”
“那我可要道声恭喜了。”
“托你的福。”卫临澈笑道,“对了,祖父说你若方便,可随时去卫府做客。”
商丽歌一愣:“我?”
卫临澈挠了挠头:“我同祖父提了你。”
那日,他回到府中便同祖父提起此事,当时还借了商丽歌的话:“祖父若是不想我学武,为何还要将卫家枪法教与我呢?既是卫家后人,哪怕朝纲不振诸臣弄权,我等也合该保疆卫土,护百姓平安。”
卫忱听后沉默良久,叹了句吾孙长成,便同意了卫临澈去参军。
卫临澈自是大喜,后听卫忱又问:“这话是你自己悟的,还是有什么人提点了你?”
卫临澈如实禀告,卫忱便道:“你交的这位小友看事透彻目光长远,值得一交。她远道而来左右无亲,你便多看顾些,若有机会,也带来与我见见。”
卫临澈转述了祖父的话,商丽歌倒是没想到卫老爷子竟这般亲善,不由又想,由这位曾经的卫国公教养出来的子女也皆是人中龙凤,卫将军骁勇善战,先皇后未过世前也被人称为一代贤后,可惜……
可惜如今,已叫人不忍多想。
“我今日来,是想带你去看一处宅子。卫家有相熟的牙行,介绍的房子更为可靠些。”
如此,商丽歌便也没有推拒。卫临澈说的宅子在城南的乐善坊,周围环境清幽,有两户近邻,出巷口一条道便直通城东的闹市街,很是方便。
宅院不大,东西各有一间客房,且有独立的井口,无需与别家合用。墙垣虽有些老旧,但看起来仍算结实,屋中收拾一番,也无需花费许多时候。
商丽歌问了价钱,比预算的高了两分,但眼下这宅子已是她这几日来见过最满意的了,遂也没再犹豫,当下便与牙行的人敲定下来,又有卫临澈陪着作了见证,去官府登记过了明路,这宅子的地契便到了她的手中。
商丽歌又去新买了些被褥家具,卫临澈带着卫家家仆一块儿帮忙洒扫,到黄昏时已是能直接住人了。
“今日多亏你在,只是眼下天色已晚不便留你。”商丽歌笑道,“待你休沐之时记得来坐坐,我给你烧几个小菜,可得好好犒劳你。”
卫临澈今日被夸了一天,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还有,替我谢谢老爷子的好意,我是晚辈,不日必定登门拜访,给他老人家请安。”
曾经的卫国公,如今依旧风骨卓然,商丽歌心生敬意,也想有幸见上一回。
卫临澈将两个护卫留给了商丽歌,随后踏夜而归。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澧都,季洲也同样披星戴月地从大理寺出来,回到季府。
季芸依旧等在门口。
这几日季洲愈发沉默寡言,吃的也一日比一日少,季芸自是知道为何,每每想到此也是忍不住落泪。
商姐姐那般好的人,怎会……
然日子终究要往下过,季洲再沉默,季芸也得将他从伤中拉出来,知道他在大理寺定不会用饭,等他回府后便盯着他用了些热食,方回自己院中。
季洲用过饭后也并未休息,又去了书房。
商丽歌出事之前,正拜托过他调查臻荣寺匪徒一案,如今那个逃跑的僧人还未找到,她便遇上了杀手,叫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幕后之人就是嘉平县主。
可也只是怀疑。
没有证据,即便他是大理寺卿,也不能随意定罪。
季洲按了按眉心,再度翻看所有的稿纸物件,包括在崖底搜拢来的一些破碎珠钗和那件血衣。
红楼的那位到现在都未举丧,即便举丧,也只能立衣冠冢。季洲能理解那位公子的心情,若换作是他,也同样不愿。
季洲再次翻过那件血衣,上头的血色已然凝固变沉,可依旧能闻到那股子血腥味,季洲每每不愿多看,此次却是迫着自己静下心来,便是一点蛛丝马迹,他也不能放过。
蓦而,桌边的烛火轻轻一跳,季洲动作一顿,后又猛地将血衣攥紧。
这切口……
若是从高处坠落翻滚,衣裳摩擦山石,留下的痕迹必定杂乱无章,可这件血衣——
上面虽有多条刮痕,可每一道都是连贯的,只在前后开口处可见绢丝碎屑,瞧着并不像是从高处坠落所致!
季洲从堆叠的画纸中翻出一张来,他在下崖底前便勘探过了山上留下的车辙痕迹,当时便已记录画下。然那时他心急如焚思绪杂乱,竟是未能看出一二。
此时细想,竟觉这两道车辙印痕迹明显,且直奔山崖而去。
按理说,车上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判断反应。
若是明知勒马不住,马车即将坠崖,即便身后箭羽如林,一般人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自己跟着马车坠崖,而是会……
跳车!
季洲猛地起身,是了,跳车!
坠崖必亡,唯有跳车方有一线生机!
季洲立时推门而出,外头的连沛都惊了一惊:“大人这么晚还要出门吗?”
季洲甚至等不及下人备马,径直就往马房跨马而出,直奔燕尾街。
夜色已深,便是澧都最繁华之地,此时也已然寂静下来。街道上寥寥无人,唯有马蹄疾疾,一路踏鸣。
红楼前的灯笼还未彻底熄灭,季洲翻身下马直奔楼中,被小厮一拦:“这位郎君,夜色已深,红楼今日不再待客了,明日再来吧。”
“我是大理寺卿季洲,找你们家公子。”
“公子不在。”
明姑走上前来:“大人可有要事?”
季洲皱眉:“确有要事,他何时回来?”
明姑却是摇头:“公子下午方走,只说要出趟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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