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云殿的大火烧红了宫城的天,赵冉站在宫殿之外,看着浓云腾腾而起,重雪的脸映在其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淡漠冷然。
火星哔啵声,呼喊声,奔走的脚步声炸得人头痛欲裂,恍惚间他似乎还听到了孩童的哭喊。
孩童?哪里来的孩童?
“父皇。”
赵冉猛地回过身去,见一个男孩站在火舌的阴影下,看不清五官,唯有那双与重雪极为相似的眼亮得惊人。
他拱手朝他行礼:“儿臣赵珏,参见父皇。”
赵冉浑身一颤,立时惊醒过来,一抚前额,竟是满手的冷汗。
身旁的薛兰音跟着坐起身,蹙眉道:“陛下可是梦魇了?”
赵冉回望住薛兰音,同样相似的一双眼,看向他是却多了几分温柔缱绻,赵冉心头一恸,猛地将薛兰音拉入怀中:“你是爱朕的,是不是?”
薛兰音埋在赵冉肩头,垂下的眼睫染了一点窗棂外的薄光,看起来仿若带了晨露的寒凉。然薛兰音抬手轻抚在赵冉背脊,温和道:“臣妾之心,自然紧系圣上。”
赵冉缓缓松下双肩:“你告诉朕,你不会离开。”
薛兰音抬眸,没了眼睫的垂掩,她眸中的神色展露无遗,若是赵冉此时瞧上一眼,就会发现那其中的神色与当年的卫重雪别无二致。
一样的漠然,一样的空洞。
然赵冉并未看她,只紧紧拥着她,急切地想从她身上寻到一丝慰藉。
薛兰音的声音响在耳侧:“陛下放心,我永远都不会离开陛下。”
赵冉这才彻底放松下来,薛兰音轻声道:“时辰还早,陛下再睡会儿吧。”
赵冉拥着她沉沉睡去,这一次仿若定下心来,睡得也安稳许多。然薛兰音盯着头顶的帐帘,却是毫无睡意,耳侧是赵冉均匀的呼吸,薛兰音听着,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赵冉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穿透了窗棂。今日不是朝日,薛兰音便也没急着唤他起身,赵冉抻了抻脖子,觉得恢复了几分精神。
薛兰音伺候他梳洗更衣,又唤千珏将陛下的缂带取来。
赵冉神色一滞,忽而抬眸看向千珏:“你的这个宫婢,叫的是什么名?”
千珏闻言,也顾不上去取缂带了,伏地回话道:“奴婢千珏。”
“珏?”赵冉的眸色沉沉压下,蓦然抬脚,朝千珏踹了过去,“放肆!你一个宫婢,也敢取名为珏?”
“来人,给朕拖下去,杖毙!”
赵冉满目阴戾,立时就有太监闻声而来,要拖千珏下去。薛兰音先一步拦在千珏跟前,跪地道:“千珏之名是臣妾所取,不知犯了何等忌讳?若是陛下当真盛怒难消,将臣妾也一并拖下去杖毙便是。”
两个太监一时不敢上前,只抬眸偷偷觑着陛下,冷不丁听到一声怒吼:“都给朕滚出去!”
还在房中的宫人莫敢有违,就连千珏也白着脸退下,唯有薛兰音依旧跪在原地,唇畔紧抿,那面上熟悉的冷傲忽叫赵冉双目一刺,忍不住抬了薛兰音的脸,一寸一寸审视着她的神色。
他心中的猜忌如野草一般迎风而起,便是对着薛兰音也忍不住泄出几分。
“你是不是早就见过那位公子的真容了?”
薛兰音拢在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曲起,面上却无悲无喜,只抬眸回视:“臣妾在红楼中时,从未见过公子将面具摘下,陛下此言是何意?”
赵冉一眼不错地看着薛兰音,看着她的双眸之间结出一层薄薄的霜雪冰刃,赵冉却忽而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收回了手,不敢再与之对视。
他不开口,薛兰音便也依旧跪着,丝毫不肯服软。
有那么一瞬,赵冉几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重雪在面对他的责问之时,便是如今这副神态。
赵冉心头剧痛,顿时不想再待下去,只得仓皇离开。
他走之后,千珏方奔进门来扑在薛兰音身侧,颤声道:“娘娘……”
听到她的声音,薛兰音的面上才有了些旁的神色,同她搀扶着一道起来:“伤得如何?要不要召太医来看看?”
千珏摇头,泪水扑簌而下。
薛兰音抱了抱她:“对不住,叫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千珏抹了泪,忙道,“得公子赐名是千珏的福分,只是以后,怕是不能承下这个福分了。”
薛兰音冷冷勾唇:“叫了这许多年,竟是如今才想起这名来,真不愧是我们薄情寡义的圣上。”
这话便只有千珏听闻,出了这道门,宫婢太监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兰妃娘娘触怒了圣颜,一时整个长信宫的人都有些战战兢兢。
这些人薛兰音不会在意,赵冉更不可能放在心上,他快步回了勤政殿,又召了暗卫过来。
这些时日,他将红楼里里外外查了个仔细,却始终没有实证证明公子就是先太子赵珏。可赵冉越查就越觉得蹊跷,红楼易主就在十八年前,这天底下就真有这般巧合,在同样的时间出现了两个长得这般相似之人么!
可他长得那样像重雪,却一点都不像他,一点都不像。
赵冉闭上眼,脑中嗡嗡作响。
“陛下容禀,皇后娘娘与苏太医早就有旧,陛下若是不信,命人出宫调查一二便知!还有……还有那块汗巾,奴婢亲眼所见,皇后娘娘私藏了苏太医的一方汗巾,就放在寝枕之下,日夜翻看呐!”
当年那个宫婢的控诉,一字一句都言犹在耳,赵冉戾气陡生,猛地将案上的物件尽数扫落,又狠狠一拳砸在案上。
他像是被缚在了一根无法挣脱的杆秤之间,一边是焚心嗜骨的痛悔愧疚,一边又是遏制不住的疑心猜忌。
“陛下。”德三忽然出声,无视一旁拼命朝他使着眼色的胡为光,躬身道,“幽庭司来了消息,说是宫中有人招了,此乃罪供。”
韩氏落网之后,除了身在冷宫的韩萏,连她带进宫的两个宫婢也一并入了幽庭司拷问。然赵冉眼下无心再看韩氏又犯了哪些罪过,挥手就要令德三下去,德三却仿若不见,依旧道:“幽庭司的人回话,说韩氏之罪,事关先皇后。”
胡为光闻言顿时大惊,忙跪下身去,赵冉则一点点抬起眉目,盯着德三道:“你说什么?”
德三呈上罪供,赵冉顿了顿,将东西接过。
这是那两个宫婢的供词,旁的都是些后宫手段,无关紧要,唯有一条,是收买了先皇后身边一个名叫紫暮的宫人。
“胡为光!”
赵冉突然出声,胡为光骇得一颤,忙爬起身奔上前来。
“给朕找,将之前韩氏供认的奏折都找出来!”
案间的奏折都被赵冉拂到了地上,胡为光闻言,立时同德三一道趴在地上翻找起来,又将找到的折子尽数呈上。
赵冉一封一封翻看,蓦然目光一顿。
韩氏除了豢养私兵,还训过一帮好手,专门做些阴司杀人的勾当。韩氏中有人交代了几批被杀名单,其中就有泾南巡抚梁贵,而除了他,紫暮的名字亦在其中。
不知想到什么,赵冉猛地起身,快得连胡为光都未反应过来。闻得赵冉声音时,他已然要走到殿门口了。
“传令,摆驾怀恩殿。”
怀恩殿是韩萏被褫夺封号之后迁居的殿宇,称得上是一座冷宫。韩萏初进去时还能打点一二,然到现在,韩氏倒台,伺候她的两个宫婢也被投进了幽庭司,韩萏孤立无援,已是病痛缠身,瘦得皮包骨头。
有时她望着窗外的一角天色,竟是觉得还是痛快死了的好。
然今日,殿门被人推出沉闷的声响,一连串的脚步动静叫韩萏忍不住撑起身来,灰败的眸中也绽出几许光芒。
是不是圣上来了,来接她了?
韩萏骤然惊觉,自己还是心存希望,盼着那人来看她一眼。毕竟他曾经,是那般宠爱过她。
正如韩萏所料,来人正是赵冉。韩萏立时大喜,从床身扑身下来,叩首道:“臣妾参见陛下。”
他来了,终是来看她了。
流云龙纹的长靴停在韩萏跟前,韩萏一点点抬首,目光落在赵冉面上,却倏尔一僵。
她侍奉陛下多年,自然不会看不出,他眼下这副神色,是处于何等盛怒之下。
韩萏心头一跳,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朕问你,你命人收买重雪身边的那个宫婢紫暮,是要做什么?”
韩萏猛地睁大了双眼,她的神色落在赵冉眼中,愈发渲染了他的怒意。赵冉伸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你说,是不是你让紫暮诬陷重雪,让朕以为她与苏合有染?”
韩萏疯狂摇头,从喉间勉力发出“咯咯”的声响,用力扒着赵冉的手。
“是不是你让紫暮偷了苏合的汗巾,塞到了重雪枕下?”
“是不是你故意引导,让朕以为重雪与苏合早有苟且,甚至怀疑珏儿不是朕的骨血?”
“你说,是与不是?是与不是!”
韩萏的眸中爆出血丝,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赵冉推开,扶着床沿狠狠喘气,蓦然又哑着嗓子笑出声来。
“陛下这时候相信皇后娘娘了?是不是太晚了些啊?”
韩萏抚着脖子涕泪横流,却又扯着嘴角冷笑:“是,是我诬陷的她,不止如此,那个孩子也是我自己流掉嫁祸于她的,哦,还有,她被你软禁的时候,也是我故意透了消息给紫暮,让她代为转告,她的兄长和五万卫家军死在了边关,而你,正咬牙切齿地要治卫氏的罪呢。”
“毒妇!”赵冉一掌挥去,打得韩萏嘴角溢血,然他犹不解恨,又是狠狠两脚踹去。
“你这毒妇,朕是瞎了眼,竟会被你蒙骗!”
“蒙骗?”韩萏满嘴的血色,却是捂着肚子越笑越大声。
她笑得喘不上气,又骤然一停,一字一顿道:“猜忌卫氏的难道不是陛下吗?不听皇后辩解,毅然要将她软禁的,不也是陛下么?赵珏是不是你的骨血,陛下自己不清楚,竟也要怪到我的头上?”
韩萏嗤道:“都说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可在我看来,陛下可真是虚伪得紧,若是真心爱她,怎会一心想削弱她的亲族,又怎会动不动就怀疑猜忌,连儿子都不敢认了?”
“说起来,皇后娘娘还真是个傻女人,傻透了,蠢透了。可我还是佩服她,她最后那酷烈一焚,生生折磨了陛下这么多年,可真是厉害呀。”
赵冉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韩萏望着他,目色渐渐疯狂:“陛下不妨想想,她当时是有多恨,才会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报复你,也报复她自己!”
赵冉面色惨白,未及出殿便呕出一口血来,胡为光大惊失色,他却只挥了挥手,让人了结了韩萏。
德三捧着白绫入内,躬身道:“奴才来送娘娘一程。”
韩萏的眼珠动了动,看他半晌,忽而出声道:“你是公子的人吧。”
德三将白绫缠上她的脖颈,并未否认。韩萏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笑,她当时竟还打点着德三去劝隽儿莫要轻举妄动,怕是人一个转头,便怂恿着隽儿为她求情,这才招致陛下厌弃,下令废黜。
韩萏摇头,韩氏一门,不是毁在赵冉令下,而是栽在了公子手中啊。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韩萏偏过头,望向窗外的那一角天色。
赵冉又何曾记得,他也说过她是他最为爱重之人,只是如今,他又亲自下令,将她缢死了。
韩萏闭上眼,若是当年她不曾入宫,如今会在哪儿呢?
无人知道答案,那滴眼角的血泪落下,同她这个人一样,湮灭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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