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蝉鸣声声,烈日刺目却依旧烤得人昏昏欲睡。

    德三在廊柱下偷偷打了个呵欠,见宫道上远远行来两点人影,忙打起精神。

    走得近了,才看清前头的那人,着千草色如意纹宫装,乌发堆鬓点一支珍珠燕尾钗,玉颜雪腮容色温婉,炎炎烈日下却清凉无汗。

    当真是冰肌玉骨,木兰生香。

    兰嫔微微一笑:“劳烦公公通禀,我做了些茶点过来,不知陛下可有空?”

    德三转了转眼珠,干笑道:“娘娘来得不巧,陛下此时正在小憩。”

    勤政殿的大门应声而开,从里走出的那位珠翠环鬓通身贵气,因保养得甚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依旧容色妍丽。兰嫔目光微顿,盈盈下拜:“见过贵妃娘娘。”

    韩贵妃眉梢微扬:“妹妹迟了一步,陛下此时怕是无瑕见你。”

    “如此,劳烦公公代为转交。”兰嫔将食盒递给德三,随即又朝韩贵妃一拜,“嫔妾告退。”

    韩贵妃满意地看着兰嫔离开,漫不经心地瞥了德三一眼:“你是胡为光的义子?”

    德三称是。

    “倒是机灵。”

    “娘娘谬赞。”

    见韩贵妃瞥了他手里的食盒一眼,德三顿时心领神会:“天气炎热,兰嫔娘娘过来这一路,茶点定是放得久了,不便陛下入口。”

    韩贵妃勾了勾唇,声色愉悦道:“赏。”

    德三喜不自胜。

    “明知那位在,娘娘又何必亲自走这一趟?”

    千钰替薛兰音打着伞,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蹙眉。

    政殿之前不准乘撵,娘娘亲手做了茶点,又顶着烈日送去,一来一回焉能不累。

    可有那位在,莫说见不到圣上,这一番心意能不能递到圣上跟前都难说。

    薛兰音依旧淡笑:“正是因为知道她在,才要去。”

    圣上既肯见她,便是不曾疑心太子,韩贵妃自然是一如往常的春风得意。可见黄世良一案即便牵扯到了户部尚书,也不会动摇韩相的根基,太子暂时也是无恙了。

    薛兰音唇边的淡笑几不可见,敛目道:“宫里的松香我用不惯,晚些让宝顺出宫一趟,到以前我常去的那家琴行买。”

    千钰低头称是。

    两世加起来,这是商丽歌第二次入小重山。

    小重山内有茂林修竹、碧阁亭台,九道石刻拱门连着公子院落,燕衔飞檐,入目处处成画。

    公子就在院中,宽袍束起,玉容绝艳,即便是侍弄花草这样的杂事,由他做来也是格外风雅。

    商丽歌收回目光,上前行礼。

    “来了。”闻玉没抬头,只道,“过来帮忙。”

    商丽歌微微一愣,随即蹲下身扶住花株。

    “这是兰花?”

    “嗯。”

    商丽歌蹙眉:“如今盛夏未过天气闷热,此时移栽,怕是不易存活。”

    闻玉动作一顿:“你懂这些?”

    “略知一二。”

    “那日后便由你来照料。”闻玉松了松土,语调微冷,“若是死了……”

    “公子放心。”商丽歌忙道,“我一定尽心照料。”

    闻玉垂眸,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

    院子里的兰花有十几株,商丽歌帮着一一移栽,待全部完工时,已过了小半日。

    商丽歌出了一身薄汗,双颊微红若春醺海棠,鼻尖上的汗珠盈盈一点,欲落不落的模样尤为娇怜。

    闻玉的目光在那上头停了停,见她舀了桶里的水洗手,便也将手递了过去。

    商丽歌一顿,只得又舀了一瓢,从公子手上浇下。

    清水冲开指间的泥土,露出如玉肤质。这一双手白皙修长,若霜雪堆砌,比许多女子的手都要好看。

    待双手洗净,闻玉方道:“随我来。”

    商丽歌跟在公子身后入了楼阁,前世公子也是在这里见了她,只不过那时候二人中间还隔了一道屏风,如今却无半点遮挡。

    明姑也在,上前递了块干净的帕子。闻玉将手上的水渍擦干,面色淡淡,似乎又成了那个光风霁月,却不容亲近的如玉公子。

    “说说吧,你在董府所得。”

    商丽歌从未忘记自己为什么来小重山,此时终于听见公子发问,倒是微微松了口气。

    她将在董府的所见所闻一一回禀,包括在书房外听到的季洲与董肖生的对话。

    公子让她参宴无非是想让她探听消息,她若一无所获,对公子来说她便没了价值。一个没有价值却知晓红楼秘密的人,又为什么要冒险让她留在世上?

    且商丽歌并不认为公子会放心让她一人打探。与她同去参宴的乐人中,定然还有公子的人。

    但反过来想,她若是做得太多,与红楼的羁绊就只会越来越深。她想脱离乐籍离开红楼,就不能卷入红楼密谋之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如此,商丽歌只将一切如实禀报,至于对黄世良背后那些大人物的猜测,商丽歌只字不提。

    但公子显然并不满意。

    “董肖生说户部的上头还有人,你觉得他指的是谁?”

    商丽歌心头微微一沉,斟酌道:“六部之上便是丞相,韩相权倾朝野,或许……”

    闻玉眉梢微动:“你认为黄世良圈地敛来的银钱是入了韩相的口?”

    “许是大头。”商丽歌道,“董肖生言其中牵连甚广,或许其中有一二知情的,也都用银子疏通了。”

    “那你觉得韩相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商丽歌眉间一紧,将“太子”二字咽下,只抬眸道:“这世上还有嫌银子多的人吗?”

    公子轻笑出声。

    商丽歌咬了咬唇,似是赧然:“奴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若说得不对,还请公子见谅。”

    公子收了笑,目光停在她身上,有股子清泠泠的冷。商丽歌埋了头,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公子道:“你下去吧。”

    直到跨出小重山的院门,商丽歌才恍然觉得这还是夏日,方才绷着的一口气现下才缓缓吐出。

    眼下应当算是过关了吧。

    依她方才的表现,公子会觉得她有几分小聪明,却无纵览大局之能。既不会对她再起杀心,也不会让她参与机密要事,顶多是当个指哪儿打哪儿的小卒。

    如此,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没有更坏。

    商丽歌穿过中庭,只觉得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小重山的楼阁内,闻玉把玩着腰间的碧玉绦,神色不明:“这回,姑姑觉得如何?”

    “确有几分小聪明,但也仅限于此,难堪大任。”正如商丽歌所想,明姑如是评价。

    闻玉轻笑。

    明姑微顿:“公子觉得不是?”

    闻玉摇头,叹道:“姑姑,这可是你第二次看走眼了。”

    明姑不解。

    “姑姑难道没发现,她只有在装模作样的时候,才会自称为奴么?”

    闻玉眸色微深,若非他那日听了一回墙角,眼下怕是也要被她诓骗过去。

    一如她当日,诓骗那王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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