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一瘸一拐跟在公子身后,脚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月辉清淡,拖出的影子也几分清冷,那满天星辉似都落在了商丽歌眼中,璀璨得分外热闹。
“公子慢些走。”见闻玉回身,商丽歌委屈道,“我脚疼。”
闻玉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之下,五官若湖光山色,皎洁如玉。他微微扬眉:“见你笑成那般,还以为你这脚伤压根不算什么。”
商丽歌小声:“开心归开心,脚还是疼的。”
方才结束的年考上,最后一票,公子终究是投给了她。商丽歌一时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预料,又似乎自己当真松了口气。
“我不过说是考虑,就值得这般开心?”
商丽歌摇头,笑道,“我开心是因为发现,我的名字从公子口中念出来,特别好听。”
闻玉的眸中微微一动。
“花言巧语。”
“我说的可是实话。”商丽歌嗔道,“还有现下脚疼,也是实话。”
“公子可否——”
“要我扶你?”
——可否叫人来抬我……
未出口的后半句被商丽歌咽下,望着公子的眼,商丽歌果断伸手:“要!”
闻玉看着她不言,就当商丽歌以为公子不过戏谑一问时,他却当真回走几步,伸手而来。
稳健的力道托在商丽歌臂下,看着似乎没用多少力气,却叫人莫名安心。
商丽歌慢慢往小重山走,她与公子之间其实并未挨得很近,不过两截衣袖摩挲。然月辉之下,两人的影子却仿若亲密无间,夜色之中尤为缱绻。
商丽歌瞧着,不知怎的心头一跳。
闻玉扶商丽歌回了小重山的屋舍,吩咐人打水。
“脚伸出来,我瞧瞧。”
商丽歌闻言一怔,下意识将双脚往裙下藏了藏:“一点扭伤,无碍的。”
闻玉抬眸:“是要我来?”
“怎敢劳公子大驾。”商丽歌讪讪伸脚,倒也不是害羞扭捏,只是叫公子那般人物看她的脚丫子,商丽歌觉得折寿。
黑色舞裙下露出一截脚腕,其色莹白如玉,一枚金色铃铛坠在其上,小巧玲珑。然关节处已是红肿一片,对比肤色愈发显得狰狞。
丫鬟这时进来,将水盆放在架上,缴了帕子要给商丽歌敷脚。
闻玉微微蹙眉:“去请大夫过来。”
“那倒不必。”商丽歌道,“这点小伤,我自己擦点跌打药酒便好。”
闻玉从丫鬟手中接过了帕子,随后在床边坐下,隔着裙摆抬了商丽歌的脚搁在自己膝头,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丫鬟愣住,只匆匆瞧了一眼便低头不敢再看。
商丽歌一时也未反应过来,只见公子解开金铃锁扣,铃铛从脚腕滑落,被公子接在掌中。
随即帕子一翻,径直贴在了伤处。
“嘶——”
入夜的井水甚是寒凉,商丽歌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双眸之间似拢了一层水雾,拧眉控诉道:“冷!”
闻玉略略扬眉:“原你也是怕冷的。”
商丽歌气笑:“我又不是雪捏冰凿的,自然怕冷。”
闻玉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不明:“还以为你既能赤足跳舞,便不该畏冷才是。”
“那如何能一样?”
红楼的台上都铺了绒毯,即便赤足踩上也不会觉得冷。
然公子仿若未闻,只道:“既是畏冷,以后还是将鞋穿上吧。”
商丽歌微微一顿,从善如流道:“听公子的。”
商丽歌目送公子离开,揭了脚上的帕子,井水的凉意被余温覆盖,却不知是她留下的,还是公子留下的。
亦或都有。
商丽歌垂了眼,指腹在帕上轻轻划过。
“可是帕子不凉了?奴婢为姑娘换一块吧。”
商丽歌抬眸,神色如常,只在唇角抿出一点弧度,媚色惑人:“有劳了。”
丫鬟被这一眼瞧得红了脸。
不愧是商姑娘,这般容色神态,难怪连公子……
丫鬟被自己的想法惊了惊,忙收敛心神。公子那般人物,可不是她能亵渎的。
另一厢阁楼之上,小书房轩窗半开,秋凉夜风拂入,吹起公子月白长袍。
案上的书页跟着哗啦翻动,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串金色铃铛,不动横卧,宛若枝头护花铃,守得一树春英,风景正好。
新的红袖榜已出,红纸金字悬于大厅之中,除素湘之外,上榜者十人。
“听雪姑娘还是快些搬吧,若让姑姑过来,姑娘面上怕是不太好看。”
商丽歌养了好几日的伤,从小重山出来便听到后院喧闹。只见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婢子站在听雪门前,不卑不亢道:“姑娘若是觉得心有不甘,明年刻苦一些,上了榜再搬回来就是。”
红袖榜上姑娘们的待遇比一般的姑娘要更好一些,可以住在后院,也有单独的院落,衣食皆是不凡。但若名次掉到红袖榜之外,这些额外的优待便也不能享了。
近几年来,榜上的名次并没有太大的变动。今年加了个商丽歌,听雪却因弃权落榜,这后院的住所便也该腾出来。
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听雪不愿搬去前院,便有了眼下这出。
商丽歌没避着人,从小重山到红楼后厨,这处也是必经之地。然落到听雪眼中,便是不怀好意。
“你来这做什么,故意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听雪冷笑:“若非你心思歹毒毁我舞衣,我又怎会落到这般境地!”
商丽歌懒懒抬眸:“其一,是你先毁了我的琵琶,心思歹毒的是你非我。其二,是你自己弃的权,与人无尤。”
“舞衣不过锦上添花,你若坚持演完未必守不住名次。落到这般境地,都是你咎由自取。”
“你一个靠着魅惑公子争名次的人凭何来说我?”听雪蓦然拔高了声音,面目狰狞,“即便靠着公子踩了覃羽上位,还不是败给了殷千千?你又得意什么!”
“听雪姑娘可莫要拖人下水,败给商姑娘我心服口服,并无不满。”
覃羽款步而来,走在她身侧的人正是殷千千,这两人一个孤傲一个端庄,凑在一处竟也是意外地和谐好看。
“二十四转步生莲非一日之功,商姑娘的舞虽未得圆满却是美不胜收,当晚在座之人皆心如明镜,公子更是。”
商丽歌朝覃羽一礼,后者回礼后又道:“所以诸如此类的话还请听雪姑娘以后莫要再提,若是落入姑姑或是公子耳中,只怕就不是搬院子这般简单了。”
听雪被婢子半推半请地走,经过商丽歌身旁却仍是咬牙:“商丽歌,我等着看,等着看你被公子扫地出门,摇尾乞怜的那天——”
“那你可要失望了。”商丽歌嫣然一笑,“只要我还在红楼一天,此日便无望。”
覃羽忍不住轻笑,听雪还待折返,她身侧的婢子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几乎是拖去了前院。
“你的脚伤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商丽歌行礼,“还要多谢殷姐姐赠药。”
养伤期间,殷千千的丫鬟曾托人带药给商丽歌,同是练舞之人,有个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殷千千那儿备了不少药材,商丽歌用着果然效果极好。
只是不曾想到,殷千千竟是这般面冷心热之人。
“我只是见你练舞不易。”殷千千知晓商丽歌心中所想,难得多言几句。
“年考那夜,人人都道你天赋异禀,险些复刻了二十四转步生莲。我却知你日日在庭中苦练。”殷千千神色认真,“你下的功夫,不比红袖榜上任何一人少。”
商丽歌微微一愣。
“有天赋的人只是少数,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夫的人更是少有。”殷千千目光灼灼,“你很好,我想看到你将二十四转步生莲完整演绎的那天,甚至,超越它的那一天。”
“到时,你我再一决高下。”
商丽歌扬唇一笑,道:“好。”
商丽歌去了红楼后厨。
公子这些时日免了她的端茶递水,用药饮食也皆是优待,商丽歌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如今脚伤好了大半,自也该做些什么来投桃报李。
然她的绣工委实上不得台面,公子又一应事物不缺,思来想去,只有亲手做些吃食出来方显诚意。
“没用的东西,生个火都生不好!是不是偷奸耍滑?是不是是不是!”
还未进厨门便听骂声咧咧,后厨众人皆埋头疾走,仿若不闻。
商丽歌循声过去,见一厨子打扮的男子,生得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目中尽是狠戾之色,正握着笤帚狠狠往下抽。
笤帚下的人抱头缩在角落,看着不过十三四岁,这般抽打之下却是一声不吭。
商丽歌目中一冷:“这是做什么?”
厨子回过身来,虽见着商丽歌眼生,但周身气度显见不是一般的姑娘,便挤出丝笑来:“姑娘莫怪,这小子偷懒我正教训呢,惊扰姑娘了。”
“看你这打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你有什么仇怨,要叫你这般泄愤。”
商丽歌上前,见那少年卷起的袖口下新旧伤交叠纵横,显然不是头次挨打了,目色愈冷:“若真是偷奸耍滑屡教不改之徒,我这便禀了姑姑赶出楼去,也省得你这般费力。”
厨子心下一个咯噔,这小子刚送进来时还有人交代过要照看一二,然他见小子身上全无油水,交代的人之后也未再露面,便生了轻视之心。
且这小子废物一个,处处给他找麻烦,他心情不顺时索性抽他一顿出气,反正他也叫不出来,一个哑巴能同谁说去。
然这事要是捅到明姑那边,他必然讨不了好。厨子忙道:“我也是随手管教,他年纪小玩性大,这等小事姑娘就不必劳烦姑姑了。”
厨子托词后厨有事便匆匆离开,商丽歌蹲下身,翻过少年的手腕。
少年猛地抬眸,他的一张脸满是锅灰,唯独一双眼清秀得惊人。商丽歌触到他时便觉他浑身紧绷,对她亦满是敌意戒备。
商丽歌并未松手,只道:“我看看你的伤。”
只见那小臂之上,除了笤帚留下的抽痕淤青,还有一道三寸长的伤疤,恰好就在腕下,切口整齐,看得出是自己下了狠手。
“若是我能带你离开这里,你可愿意?”
少年望着她,目中闪烁,似在权衡。
“罢了。”商丽歌笑着起身,然将将迈步便觉裙摆一重。
那少年伸手攥住了她衣裙一角,眸中神色亮得惊人。
他没说话,只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我同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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