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走了又立刻回了
月色溶溶,虽说‘检查身上的伤’是从慕之明口中说出的,可之后被检查的人却是他自己,而且是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两人闹了整整半宿才歇息。
翌日,城郊分别,送了一程又一程。
最后顾赫炎不肯慕之明继续远送,慕之明这才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顾赫炎驭马的背影消失在远方,随后转过身,牵着马慢悠悠地往回走。沐着熹微晨光,慕之明思索起这些天的事。
前世越发缥缈,今生越发真实。
蓦然回首,白驹过隙,竟已发生了这么多事。
昨日他去贤王府邸,为傅济安出谋划策,事毕,他终是忍不住向傅济安说起傅诣的狼子野心,提醒傅济安,傅诣在觊觎皇位。
谁知,傅济安不惊诧反而笑道:“慕哥哥,有哪位皇子会不在意皇位呢?”
慕之明哑然。
傅济安继续道:“我与五皇兄堂堂正正地争就是了。”
慕之明:“你愿意堂堂正正地争,可他不愿呢?”
傅济安不解道:“慕哥哥你为何这么说?旁人你我不知,可五皇兄与我俩一同长大,一直情同手足啊,这些年,你以及你亲近之人屡屡遇傅启迫害,哪次不是五皇兄出手相助,使得大家转危为安。”
闻言,慕之明竟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再多说,含糊其辞地应了两声,换了个话题。
而今时,慕之明牵着马,望着远处肃穆无言的京城城墙,不由地长长叹口气。
虽然傅济安说要堂堂正正地争。
可只要有皇上在,傅诣怎么可能争得过傅济安?
傅诣又怎么可能不知这个道理。
春已至,风裁细叶,宫中花团锦簇。
这日,凤仪宫,傅济安进宫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娘娘端坐于软榻旁,抚着鬓边朱簪,对傅济安笑道:“济安,今早我洗漱,发觉自己有白头发了,真是岁月催人老。”
傅济安忙道:“白头发?母妃定是看错了,您这般风姿绰约……”
“好了好了,这些话是跟小离朱学的吧?”贵妃娘娘笑道。
傅济安:“是我的肺腑之言。”
贵妃托腮:“小离朱现在不为官,好久没入宫了,有空你带他来凤仪宫,同我说说话吧。”
“好,济安谨记。”傅济安点点头,他忽而瞧见矮榻旁的茶案上放着一个装满芝麻云片糕的红木食盒,问道,“今日五皇兄也来了?”
“嗯。”贵妃娘娘点点头,笑道,“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
傅济安不解:“他怎得如此匆忙?”
“不知道呢。”贵妃娘娘也觉得困惑,“他说自己还有事要办。”
与此同时,宫城,偏僻无人的东城处。
一双墨黑皂靴踏上从青石板缝隙中长出的杂草,此靴的主人抬眸,阴骘的目光深处带着犹如刀锋利刃的深深寒意。
傅诣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记起自己就出生在不远处的宫殿里,而那座宫殿再往东不过几百步,就是监禁废太子傅启的东城。
在离开这里搬去凤仪宫前,回忆里的任何人和任何事都让傅诣不悦,他没有逗留,大步往东城去。
侍卫见他来,并未阻拦,也没有过问他因何而来,主动放行。
傅诣一路畅通无阻,最后立于一扇老旧木门前,他伸手推开门,恰巧遇到里面的人正在发脾气,一个瓷杯摔在傅诣脚下,砸出声响,碎成瓷片。
“我要见父皇!狗奴才!大胆!竟敢拦我!”里面的人疯了似地砸东西掀桌怒吼着,“等我出去,摘了你们的脑袋!!!”
木门外的光落其身上,让人能将他的惨状尽收眼底。
傅启哪还有当初太子的半点风光,披头散发,衣裳破烂,让人觉得可怖的是,他脸上和手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手臂有好几处被他挠出了血痕,看起来病重已久。
听见推门声响,傅启蓦地扭头看过来。
他眯起眼,咬牙切齿地说:“傅诣?你来这做什么?”
傅诣平静地说:“来看你的笑话。”
“呵呵呵。”傅启喉咙里发出尖利疯魔的笑声,他笑道,“傅诣,你若要看笑话,看看你自己就好了,你自己不就是个笑话吗?”
傅诣蹙眉。
“我知道,你也要夺太子位。”傅启面露讥讽,“但只要有傅济安在,你就永远不可能当上太子,不,就算没有傅济安,父皇也不会多看你这个贱骨头一眼,而我,好歹当了十二年的太子,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傅诣冷眼:“是啊,若你行事踏实些,说不定还能多坐几日龙椅,毕竟就算傅济安再得宠,那个老东西也不可能把你废掉,只可惜你和皇后都蠢得可怕,亲手断送了自己的路。”
傅启勃然大怒,扑过去,要掐傅诣的脖子:“你这个贱婢生的贱种!!竟敢口出狂言,对我的母后不敬!”
傅诣一脚将傅启踹倒在地,用力地踩着他胸膛,见他猛地咳嗽挣扎,不给予丝毫怜悯:“前世若不是你和皇后为打击慕清婉,将傅济安饮毒身亡之事传进冷宫,我本来前世就可以成功。罢了,我和你一个将死之人浪费什么口舌呢。”
他毫不留情地踢了傅启一脚,将傅启踹至旧屋的角落,撞到桌脚,半天爬不起来。
傅诣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傅诣回到肃王府邸,有暗侍寻他,跪地行礼后起身,小声对他说:“肃王殿下,抓到被流放的钟兆凡了。”
“嗯。”傅诣抬起眼皮,“看守他的人,都杀了吗?”
暗侍:“两个小卒而已,兄弟们干净利落地做掉了,没留一点痕迹。钟兆凡说他手上确实有南境军几个大将的把柄,定能为您所用。”
傅诣满意地点点头:“好。”
暗侍行礼后退下。
傅诣独身立于水榭阁楼的栏杆前,望着满池春水,若有所思片刻,自言自语道:“是时候,把离朱的事,解决一下了……”
十日后,废太子傅启因病暴毙身亡。
得知消息的皇上坐在金椅上沉默了许久许久,终是一句话没说。
领旨离开京城后,顾赫炎不分昼夜、快马加鞭,八日就赶到了白城以北的军营。
他又以雷厉风行之势,仅仅耗费十日便把军队整肃完毕,准备启程回京。
于是分别的第三十六日,这天慕之明正在宣宁侯府用晚膳,闻鹤音敲门进,小跑到慕之明身旁:“少爷,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慕之明拿了块甜糯的米糕递给闻鹤音:“先听好消息吧。”
闻鹤音接过米糕,咬了一口,嚼吧嚼吧咽下:“顾将军回京了。”
“什么?!”慕之明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饭碗打翻,“赫炎回京了?他如今在哪?”
“少爷别急。”闻鹤音将慕之明按回凳子上,“这不还有个坏消息吗?顾将军如今在洛都大营忙军务,派人传信来,说明日才能回府。”
“明日……”慕之明弯眸,“明日就可以相见了。”
闻鹤音:“少爷,你这相思病,可算是有救了,不然有事没事就对着月亮念念叨叨,怪吓人的。”
慕之明屈指轻敲他脑袋。
用完晚膳,仆从端来清茶,慕之明漱过口后,挑灯夜读,平日还能静心的他,这时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正当他准备早些休息时,府邸管事的敲响厢房门,俯身走进,递给慕之明一张请帖:“侯爷,肃王派人送来请柬,请您三月初三府上一聚。”
“肃王府?”慕之明蹙眉接过,“我知道了。”
管事的点点头,退出厢房,关好门。
慕之明拿起那张请柬一看,见封面写着四个字。
离朱亲启。
慕之明忍不住蹙起眉。
平日傅诣用他的名当作私下称呼也就罢了,在请柬上也这般写,实在显得太过亲昵。
请柬的内容倒没什么特别,只道三月初三上巳节,请他和傅济安于肃王府一聚,临水宴饮。
慕之明匆匆扫过一遍,没察觉到异样,于是将请柬放在桌上,吹灯休息去了。
翌日,从清晨睁眼开始,慕之明就一遍遍唤人来问:“将军回府了吗?”
小厮一连跑了十几趟,无奈道:“侯爷,将军一到府邸,小的立马来告诉您!”
慕之明点点头:“好好好。”
哪知一等,等到月上柳梢头,顾赫炎也没回府。
慕之明在厢房里踱步,心想着顾赫炎是不是有事耽搁了,会不会要明日才回,正惆怅之际,听见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
随后厢房门被打开。
慕之明以为是小厮,抬头问道:“顾将军他回……”
问话戛然而止,顾赫炎站在门口,胸膛微微起伏,那双如墨点染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没能跑过顾赫炎的小厮在门前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句:“侯爷,将军回来了。”随后转身跑了。
“赫炎。”慕之明弯眸唤他,“你回来了,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吧,我给你倒杯,唔……”
重逢寒暄的话还没说几个字,慕之明便被顾赫炎几步上前拥入怀中吻住。
顾赫炎吻得又深又急,像是要从慕之明口中获取什么才能冷静下来。
慕之明有些受不住,后退了一步,腰撞在桌上,不小心将昨日随手放在桌上的请柬撞落在地。
腰磕桌子的响声唤回了顾赫炎的理智,他见慕之明喘得厉害,似因窒息有些难受,连忙松开慕之明,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其嘴角,随后弯下腰去捡那张请柬。
慕之明蓦地反应过来什么,慌忙想阻止:“等等!别捡……”
但为时已晚,顾赫炎已经看见了请柬上‘离朱亲启’的四个大字。
第142章 将军支棱起来了
顾赫炎拿着那张请柬,翻来覆去地看着,半晌没吱声。
虽然没做错事,但慕之明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他扯了扯顾赫炎的衣袖,讨好地笑道:“坐下说吧。”
顾赫炎看了他一眼,在桌旁的圆凳上坐好。
慕之明提起桌上的白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放他面前,随后开口:“昨晚遣人送来的,我还未答复。”
“嗯。”顾赫炎敛眸,把请柬放在桌上,将写有‘离朱亲启’四个字的那面盖在桌面,抬头看向慕之明:“你要赴约吗?”
“我……”慕之明迟疑了。
昨日他的心思全在顾赫炎回京一事上,将此事完全抛之脑后,根本没思考过要不要赴约,所以突然被询问后,一下子无法给出答案。
纱窗月影随花过,厢房里静了片刻。
借着这安静的须臾,慕之明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下,然后道:“赫炎,上次你入牢狱后,傅诣确实出手相助未求回报,所以这次的宴请于情理而言我不该拒绝,而且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这次,我能搞清傅诣此生有何谋划,日后也好思索对策。”
顾赫炎问:“你不担心是鸿门宴吗?”
慕之明摇摇头:“不会,先不说傅诣还请了贤王,再者,他若真想弄死我,之前曾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下手,为何当时不动手,要选这无风无浪的日子行事。”
顾赫炎沉默下来。
慕之明握住顾赫炎的手,郑重其事地说:“赫炎,前世今生,吾心安处,唯有你身旁,你不信我吗?”
顾赫炎轻声:“我并非不信你,只是……”
只是他怕自己争不过别人。
他欲言又止,回握住慕之明的手。
慕之明这才察觉,虽然顾赫炎已经和自己心意相通,大婚成亲,亲密无间,但他的心结,一直未解。
偏偏顾赫炎又是不会多言的性子,他将不安和忐忑烂在心里,像个摔倒了也不喊疼的孩子,自己默默忍受着一切,旁人若不及时发现他的伤,他能任由伤口溃烂严重。
慕之明道:“赫炎,你我已结同心,你心里想的,脑子里念的,都可以与我说的。”
顾赫炎点点头。
但还是没说话。
慕之明无奈地笑了笑:“既然点头了,那就把你现在所想的事说出来吧。”
顾赫炎望着他的明眸,轻声开口:“我……很牵挂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慕之明的心为之一颤。
对啊,小别重逢的喜悦,怎能被纷杂世事给扰乱。
慕之明蓦地站起身,拽了拽顾赫炎:“跟我来。”
顾赫炎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跟在慕之明身后。
月色入户,回廊悬着明亮的灯笼,慕之明拉着顾赫炎穿过回廊,来到书斋处。
慕之明平日阅书时习静,所以此处极少有仆从来,唯有书斋后那片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青翠竹林与皎皎明月相伴。
顾赫炎:“为何来此处?”
慕之明笑了笑,不答,拉着他走进书斋,关紧门,点燃一盏盏烛灯,顿时书斋里明亮如昼。
慕之明走到内阁案桌前,那桌上长年累月摆着文房四宝,慕之明拿起桌上装清水的碗,倒了些水在砚台里,又持墨块撩着衣袖研磨片刻,待墨水浓稠时停手,随后从月白釉笔架上挑选一只毛质细软的狼毫递给顾赫炎,慕之明笑道:“沾墨。”
顾赫炎以为他要写东西,接过毛笔,笔尖点砚台将墨沾均匀,再一抬头,愣在原地。
须臾间,慕之明已脱下淡青衣衫只着雪白的亵衣,然而他并没有停手,又解开衣带,敞开胸膛。
他身上隐隐还有之前受钉板之苦的疤痕,不过匡大夫一直叮嘱他使用祛疤的药膏,所以道道白痕看着并不狰狞而且还有消退的趋势。
“写吧。”关上门谈趣的慕之明向来不知收敛,此刻也笑得恣意无拘束。
顾赫炎却反应不过来,拿着毛笔不知所措:“什,什么?”
“你不是总担心我不要你吗?”慕之明指着自己的胸膛,一路往下至小腹,“来,写,此为顾赫炎所有,然后我便这样去赴宴,如何?”
顾赫炎:“……”
慕之明笑道:“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在胸前写还不够?那背上也写,可好?只要你能安心,写哪都行,如何?”
竹影微晃,烛火微颤,屋内陷入一片安静中,顾赫炎看看慕之明,又看看手里的毛笔,竟将毛笔放下置于砚台旁。
慕之明以为他不愿和自己闹这出,嬉笑的表情逐渐讪讪起来。
哪知下一秒,顾赫炎一步上前,双手环住慕之明的腰随后往下忽然托住他臀部,稍微使劲便将人抱到了案桌上,幸而案桌大,没碰到笔架砚台,不然不知会是怎样一番狼藉。
慕之明吓了一跳,哭笑不得地说:“赫炎,这,这样有些……不成体统……”
慕之明骨子里到底是有一个簪缨世家公子的礼节。
他虽然敢不知羞地撩拨顾赫炎,但这样坐在平日写字念书的案桌上还是会觉得无所适从。
顾赫炎不应声,重新持笔,拉开慕之明的亵衣,在他身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唔……”慕之明没想到毛笔在身上游走时的酥麻刺挠感会这么明显,忍不住瑟缩,身子微微往后仰,他努力地咬紧牙关不发出奇怪的声音,双手死死抓者桌沿,可喉间还是溢出一两声怕痒的颤音。
“赫炎,写,写快些,痒……”慕之明小声哀求道。
顾赫炎持笔的手微顿,看了眼慕之明,点点头。
毛笔沾这冰凉的墨水,从慕之明胸前一路向下,潦草疏狂,但不减笔画,直到小腹完成了最后一笔竖钩。
慕之明松了口气,觉得如此顾赫炎应该愿意放过自己了,想从案桌上下来,哪知顾赫炎忽而按住他的肩膀,不肯他乱动。
慕之明正疑惑着,顾赫炎稍微使劲,便把慕之明按倒在案桌上。
笔架被撞倒,毛笔悉数滚落,有墨还未干透的笔砸在干净的宣纸上,染得到处是极难拭去的墨痕。
“赫炎?”慕之明吓一跳,正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感到自己的亵裤被扒了下来,他大腿根部已抵在案桌边沿,再往下全是悬空,此时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不自在地垂落,只觉得下半身凉飕飕的。
顾赫炎扫了眼案桌,拿起一根从未染过墨的毛笔,放在盛满清水的碗里。
他双手撑在慕之明耳边,俯身亲他,咬他舌尖,撩他舌根,片刻后抬起头来,说:“里面也要写。”
慕之明:“!?!?”
慕之明受惊,吓得吞了口空气。
不会吧,顾赫炎说的,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慕之明:“赫炎,你怎么……”
慕之明想问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往日虽两人行事时,顾赫炎偶尔也会任性一下,但像今日这般放肆举止,可从未有过。
他才问出三个字,蓦地反应过来了。
哦豁,那张请柬。
顾赫炎这是在怄气吃醋啊!
想明白后,慕之明突然觉得舒心了不少,比起顾赫炎的垂头丧气和不言不语,慕之明更愿意他使些性子。
正当慕之明晃神之际,顾赫炎按住慕之明的膝盖,将他双腿折起,随后拿起吸满清水的毛笔,捋顺笔豪,又轻捻了下笔尖捏去堪堪要滴落的水珠……
……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不知道老地方在哪吧?
……
……随后顾赫炎捡起衣裳紧紧裹住慕之明,打横将他抱回厢房洗净身子,将人塞进柔软舒适的被褥里,等人安稳睡着后,又返回书斋将一切收拾干净。
到三月初三这天,慕之明仍然准备赴约。
顾赫炎显然十分不放心,一直在慕之明身旁打转,他虽什么都没说,但是送慕之明上了轿子后,手按在轿子的窗上,久久不愿松手,这让轿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问又不敢问,如芒在背。
慕之明掀开轿子的布帘,笑着对顾赫炎说:“如果我宵禁前还未回府,你去肃王府寻我。”
顾赫炎:“好。”
这句话让顾赫炎稍稍定了心,他松开手,目送轿子离开。
慕之明行至肃王府邸,有小厮毕恭毕敬地迎接他,将他往府邸深处引。
仍旧是那座水榭楼台,雕梁画栋,仅仅有两层,楼台临着偌大池塘,池塘边栽种依依杨柳,池塘中放着白玉石雕琢的精致假山,假山周围是片片碧绿浮萍。
如今春色正浓,春风微拂,吹皱池水。
宴席摆在阁楼二层,一张紫檀方桌,四把花梨藤心扶手椅,桌上摆着八珍玉食,令人垂延三尺。
傅诣早已恭候多时,见慕之明来,起身笑脸相迎:“离朱你来了。”
慕之明礼数有加:“见过肃王殿下。”
“不必多礼,快请坐吧,济安应该一会就到了。”傅诣笑道。
慕之明走过去,在傅诣对面坐下。
傅诣给慕之明斟酒,与他寒暄:“似乎有一个月未见了?你不愿重返朝廷为官,我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谢肃王殿下。”慕之明婉拒,“我不能饮酒,容易醉,若发了酒疯,冲撞了殿下就不好了。”
傅诣笑道:“我知你的酒量,一杯无碍的。”
慕之明只得道:“那还是等贤王殿下来了,我一并敬一杯吧。”
傅诣没再强求:“也好。”
正说话时,有小厮匆匆忙忙跑上阁楼,行礼后贴在傅诣耳边说了什么。
傅诣惊诧地高声重复。
“什么?济安不能赴约了?”
第143章 我没有对不起你
小厮行礼退出阁楼后,傅诣满脸遗憾地对慕之明说:“济安突然被皇上召进宫中,不能来赴约了,看来今日,只有你与我两人,临水谈风,抒发闲愁。”
慕之明冷冷反问:“肃王殿下,你当真邀约了贤王殿下吗?”
傅诣笑了笑:“离朱,你不信我吗?”
慕之明:“我只是不会再被你欺骗了。”
傅诣:“但你明知山有虎,今日还是来赴约了,不是吗?”
慕之明放在桌上的手五指曲起,慢慢攥成拳。
傅诣笑了笑:“离朱,我了解你,你太容易心软了,你明明对我心存芥蒂,可当我尽心尽力帮你救出顾将军后,你就会愿意独身赴宴,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十分好奇,那日·你跪地求我时,为何说顾将军死了,对我有利呢?”
慕之明直言不讳:“因为你勾结异族,只要赫炎一死,西戎族铁骑入侵大晋,外忧内乱,家国动荡,于你而言,却是好风凭借力。”
皇子勾结异族乃千古谴责的死罪,傅诣面对慕之明的指责,不恼怒反而扬起笑意,他拿起细颈白瓷酒壶,高高举起微倾倒酒,酒从极细的壶嘴里落入瓷杯中,逐渐将酒杯盛满后溅出少许在桌上。
傅诣斟满酒,举杯笑着看向慕之明,意图明显。
慕之明屹然不动:“肃王殿下,今日就算是惹怒您,我也绝对不会饮酒的。”
傅诣也不劝,将酒一饮而尽,随后把玩起手里的空瓷杯,笑问:“离朱,你并非是捕风捉影的性子,说说吧,我何处露出破绽了?”
慕之明:“当年,你巡视边疆,从东北至西北,我就已经起疑,若没点心思,你为何要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后来我出使勾吉国,布日固德天汗说曾见过一位大晋皇子在边境和自己的族人谈事,我便立刻笃定了我的猜想。”
傅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他笑着将酒杯放下,“离朱,前世你我皆饱受废太子傅启迫害之苦,而今两世蹉跎,事事不休,幸而此生太子已被扳倒,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出来吧,我会如实回答你的。”
慕之明眸光沉了下来,他凝视着傅诣,却见其气定神闲,好似并不担心慕之明会问出他不愿回答的问题,慕之明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前世,伪造我父亲与贤王结党谋逆证据,并将其藏在慕府书斋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傅诣抬眸,只道一个字:“是。”
阁楼里静了片刻,料峭春风穿堂而过,带着春寒独有的湿漉冷冽,残忍地夺走慕之明身体的暖意。
虽慕之明心中早有答案,但如今听傅诣亲口承认,仍是觉得胃里似被冰冷铁棍搅动翻腾后因疼痛死死地缩成一团,疼得他喉咙泛起恶心的酸苦。
时过境迁,恨也罢厌也罢,当初痛苦到想让傅诣以命抵命的绝望,如今竟只剩三个字,不值得。
傅诣看了慕之明一眼,也不管慕之明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继续说:“其实我本意,并非害得你家破人亡。我只是想借太子的手让傅济安暂时吃一段时日的牢狱苦不要挡着我的路,日后等我当上皇帝,平反燕国公贤王谋逆一案并为慕氏沉冤昭雪,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我没料到皇后和傅启会如此心狠手辣,不但直接将燕国公斩于牢狱还逼傅济安饮毒,而我之前说去流放地接你,确实并非谎言……”
一声犹如惊雷炸开的捶桌声打断了傅诣的话,慕之明双眸血红,话语因颤抖不成语调:“住口,我不想听,傅诣,亏得济安一直将你视作兄长、贵妃娘娘将你视若己出,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傅诣重新斟满酒,平静地说:“离朱,对于一个皇子而言,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只有握在手心里的权利是真实的,有了权利,才可以拥有想要的东西,才可以给予别人东西,甚至还可以摧毁高高的朱红宫墙;这条路,本就是一条鲜血淋漓、充满阴谋污秽的路,你不把别人当棋子,别人就会把你当棋子,你以为这个道理,济安会不知吗?”
慕之明:“济安知道,但他依旧敬重你!而你,人面兽心!恩将仇报!”
傅诣忽而高声,盖过慕之明的辱骂声,他说:“离朱,此生,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我原本可以像前世那样,先扳倒傅济安,可我没有。”
慕之明怒不可遏:“所以前世的累累血债,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傅诣笑了笑:“这就是你一直让我觉得十分头疼的原因,倘若你并非重生,今生我行事会顺利很多,前世的你可是非常敬仰我的,甚至为了我解除婚约,不是吗?”
慕之明愤懑之气积满胸膛:“是,我曾视你为兄长,前世你向我告白时,我当了真,我甚至想过,若是一生不知动心是什么感觉,那就陪着你,一直在肃王府做个无名氏幕僚,每日饮茶闲谈也挺好,可如今,我只恨不得将你扒皮拆骨,让你跪在贵妃娘娘面前磕头道歉!!!”
“是吗?”傅诣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没有今生的记忆,该多好啊……”
慕之明再忍受不了傅诣的任何言语,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起身就要走。
傅诣沉声:“离朱,你觉得我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吗?”
慕之明脚步一顿。
傅诣:“楼下有数十名暗侍守着,你哪也去不了的。”
慕之明冷笑一声:“傅诣,你觉得我此行独身前来赴宴,会没留后手吗?”
傅诣一怔。
正此时,楼梯上传来匆匆脚步声,一名暗侍疾步走来,不忘行礼,而后急急地对傅诣说:“肃王殿下,贤王殿下造访,正往水榭楼台这来。”
傅诣眼神瞬间凛冽,看向慕之明。
慕之明不畏不惧,与他对视。
傅诣对暗侍说:“拖一阵。”
暗侍面露难色,贴着傅诣的耳朵道:“肃王殿下,恐怕有些难,贤王殿下似乎知今日水榭楼台有宴请,说着自己来迟了的话,径直往这走,侍从皆不敢拦他,您有暗侍组织一事又不能暴露给他,所以……”
“好了。”傅诣听得不耐烦,“下去吧。”
傅诣重新看向慕之明:“你唤济安来,是想将一切告诉他?可惜,他不会信你的。”
慕之明:“你的狼子野心,我已提过一次,确实,济安根本不信,所以今日,我只为保全自身,只要济安在,你就不敢对我下杀手,若你坚持动手,也好,以我血祭,让济安看清你的为人,也不算亏。”
傅诣站起身,走到慕之明面前:“离朱,你猜错了一件事。”
慕之明蹙眉:“什么?”
傅诣:“我此生,真的没想过害死你。”
慕之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傅诣又问:“离朱,你还记得前世时,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慕之明怎会不记得。
明天是慕府被抄家并找出谋逆证据的日子,事前,他没得到任何消息,前一日还相约江湖友人赏景,谁知后一日,就遭受如此打击。
傅诣道:“离朱,若你今天丧失此生的记忆只留前世记忆,慕府抄家以后的事也会一并不记得,如此你就能做回无拘无束、不知愁的富贵闲人了。我宁愿耗费十年光阴寻玄清道长遗世的药方,都不愿取你性命,也算对得起你了。”
他话音落,突然伸手掐住慕之明的下颚,迅速从怀里拿出细颈瓷瓶,用牙扒掉木塞,要将里面的药往慕之明嘴里倒。
面对突如其来的钳制,慕之明自然奋力拼死反抗,扭住傅诣的手腕,发狠地使劲。
傅诣怕药洒,右手不得不用拇指按住细颈瓷瓶口,因此单手抓着慕之明非常费劲,让慕之明挣脱了一次。
慕之明没想过傅诣敢这样毫不掩饰地对他动手,怛然失色地往走廊栏杆处跑了两步,被追上的傅诣拉住胳膊拽倒在地,慕之明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疼得头晕眼花,迷糊了片刻,等回过神,发现身子四肢已被傅诣压牢。
傅诣不容分说地抬起慕之明下巴,捏着他的脸颊强迫他张口,将瓷瓶里的药灌了下去,又立刻捂住慕之明的嘴,防止他将药吐出来。
慕之明呛咳,被迫将吞咽,不寒而栗,不甘心地继续挣扎。
正此时,阁楼下传来傅济安的声音:“嗯?为什么不让我上去?你们快去通报一声,就跟皇兄说,是我来了!”
傅诣神情微变,抬头看向楼梯处。
趁着傅诣愣神之际,慕之明倾尽全力将他掀下身,踉跄站起身几步走到栏杆处,往下看想喊傅济安,却觉得胃犹如灼烧,一阵目眩,头疼欲裂。
傅济安正在阁楼下等得着急,一抬头见发现慕之明站在水榭阁楼二层临着池塘的栏杆上,于是喊道:“慕哥哥!”
但是立刻傅济安就发现了慕之明的不对劲。
慕之明双手撑在栏杆上,身子摇摇晃晃的,犹如喝醉酒,他似想和自己说什么,开口却没发出声。
随后,慕之明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爬上栏杆,跳了下去!
傅济安惊出满身冷汗:“慕哥哥!”
只听一声扑通巨响,慕之明掉进了池塘里。
傅济安不顾侍从阻拦,奋力往池塘冲去,紧接着又是一声扑通巨响,傅诣紧接从阁楼上跳了下来。
傅济安同样跃入池塘,和傅诣一起,将慕之明救上池塘。
慕之明已昏迷不醒。
傅诣侧额青筋暴起,对着傻眼的侍卫大喊:“快去请大夫!!”
傅济安摸了把脸上的水:“皇兄,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不是三月初三临水宴饮吗?!为什么慕哥哥会从楼下跳下来?!”
傅诣看向傅济安,满脸懊恼,却没有一点心虚,他说。
“都怪我,让离朱喝多了,他耍起酒疯,我没拉住,从阁楼上掉了下来。”
第144章 虐是不可能虐的
肃王府,待客用的舒适暖阁里,换下湿衣的慕之明躺在榻上没有清醒的迹象,摸其额头和四肢,能感到微微发烫。
傅济安和傅诣皆守在床榻前,傅诣已派人去请匡大夫来府邸,并给将军府和燕国公府传去了慕之明喝醉后意外落水的消息。
傅济安原地徘徊两步,询问坐在椅子上揉捏着晴明穴的傅诣:“皇兄,宴饮不是才开始吗?慕哥哥怎么就喝多了?”
而且傅诣明明就在慕之明身旁,以傅诣的身手,就算慕之明喝醉了,傅诣怎么可能拉不住他,为何任由他摔下阁楼?
幸好阁楼下是池塘,若是结实坚硬的土地,岂不是要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傅诣神情懊恼:“怪我,不该备烈酒,离朱贪杯,便喝醉了。”
傅济安疑惑:“慕哥哥贪杯?”
他还没能细想,有小厮跑进暖阁,神色异常,气喘吁吁地对傅诣说:“肃,肃王殿下,顾将军来了,他,他……”
“有话好好说,急什么?成何体统?”傅诣心情不悦,蹙眉,“既然将军来了,就快请他过来。”
傅诣话音落,暖阁外传来匆匆忙忙、听起来有些杂乱的脚步声,以及仆从急忙慌张的声音:“将军,将军,请您等小的通报一声再进去吧,你这么硬闯,不合适啊,将军!”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顾赫炎裹挟着风大步流星走进厢房,他面色冷若严冬寒霜,眸光燃着怒不可遏能吞噬天地的熊熊烈火,他一言不发大步上前,揪住傅诣的衣襟,将其猛地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顾将军!”一旁的傅济安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止,拽拉顾赫炎的手,让其泄劲,“你这是做什么?!就算你再生气,也不能对肃王殿下动怒啊!”
面对顾赫炎的来势汹汹,傅济安甚是不解。
虽慕之明意外落水是肃王府上下的失责,但顾赫炎并不是不知礼数之人,怎么今日竟如此暴躁冲动。
顾赫炎眸子深处隐约有一丝不安和焦躁,他克制住自己动手的冲动,冷冷地问:“他在哪?”
傅诣也不气恼,平静地说:“顾将军息怒,离朱正躺在内室的榻上,暂时无性命之忧,我已命人请匡大夫来,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顾赫炎松开傅诣的衣襟,退了两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平日几乎没有交集,这一对视,彼此都觉得对方目光极其复杂。
顾赫炎不再耽搁,快步走进内室,去看慕之明。
软榻上的慕之明昏迷不醒,因发着低烧脸颊泛起异样的潮红,额头鬓边全是冷汗,呼吸也十分急促,瞧着慕之明生病难受的模样,顾赫炎心脏犹如被枯爪刺穿后紧捏,他伸手摸摸慕之明的额头,坐在软榻旁,握住了慕之明的手。
他就不该答应慕之明前来赴宴。
如果慕之明真出了什么事,他绝对不会放过傅诣。
正当顾赫炎悔恨不已时,感到慕之明的五指微动,或许是病中迷糊时的下意识,慕之明紧紧地回握住顾赫炎的手,像在茫茫大海里漂泊的人努力抓住一根浮木似地那般使劲,与此同时,慕之明猛地咳嗽数声,缓缓睁眼,目光迷茫对不上焦距,似乎清醒了过来。
顾赫炎见他醒了,满心欢喜,正想询问慕之明感觉如何时,匡大夫背着药箱疾步走了进来:“将军,烦请让一让,我来给离朱看病。”
顾赫炎连忙起身,给匡大夫让了位置。
听见动静,傅诣和傅济安也快走进内阁。
匡大夫拉起慕之明的手腕,放在松软的脉枕上,三根手指压住他的脉搏,捋着胡子思索着。
慕之明偏头又咳嗽了数下,目光渐渐清明,不再浑噩,他看向匡大夫,虚弱地喊了一声:“匡大夫……”
匡大夫应了声:“欸呀,小离朱啊。”
慕之明眼里有困惑和茫然:“我这是怎么了?”
匡大夫:“你喝酒喝蒙了,从楼台掉到池塘里去了。”
“什么?”慕之明哭笑不得,“这也太丢人了吧,我一喝醉就发酒疯。”
匡大夫:“你知道还敢喝!”
傅诣自责道:“怪我,不该劝他喝酒的。”
慕之明笑了笑:“定是我自己贪杯,以后不喝了。”
顾赫炎闻言蹙眉。
他知道慕之明和肃王单独相处时绝对不会饮酒,更别说贪杯喝醉了。顾赫炎猜测慕之明承认喝醉,可能是为了掩饰什么,或者让傅诣放松警惕,便没有质疑。
慕之明听见傅诣声音后,抬眸向上望去,扫过一圈,看到傅济安和傅诣时神色淡然,当看到顾赫炎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慕之明收回目光,疑惑地问:“我这是在哪呀?”
傅诣开口:“肃王府,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慕之明:“肃王府?嘶……我记不清了,头……太疼了……”
听他说记不清了,傅诣垂落身侧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动,脸上的神色放松了不少。
“好了。”匡大夫道,“先别说话。”
慕之明乖乖闭上嘴,他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向床榻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顾赫炎,又立刻收回目光,随即盯着床榻上的轻纱幔帐,若有所思的模样。
匡大夫替慕之明诊过脉,将他手臂塞进被褥里,对几人说:“放心吧,没有大碍,就是落水受惊着凉,所以发热了,我等等开一副药,调理个三五日就没事了。”
几人皆松了口气。
慕之明说:“匡大夫,我头疼得厉害。”
匡大夫说:“落水着凉,先前还醉酒,怎么可能不头疼啊?”
“不是。”慕之明说,“不是发烧醉酒的头疼,后脑勺,感觉突突突的,疼得厉害。”
匡大夫:“你起身,我瞧瞧。”
慕之明于是撑着身子想坐起。
顾赫炎连忙伸手扶他。
慕之明又是一愣,似乎有些不自在,礼貌道谢:“谢谢。”
顾赫炎颔首:“慢些。”
匡大夫:“哪疼呢?指给我看看。”
慕之明指了指脑后。
“哎呦。”匡大夫瞧了眼,吓了一跳,“怎么肿成这样了?这是磕哪了?”
“我不记得了。”慕之明揉揉发疼的地方,讪笑,“我喝醉后都是不记事的。”
“别乱揉。”匡大夫连忙拽下慕之明的手,“我给你敷药,拿纱布包扎一下。”他说着,打开药箱,拿出药粉和纱布,仔细给慕之明包扎好,然后提笔开始写药方。
傅诣抬手,对慕之明和顾赫炎作揖行礼道:“今天离朱出事,是我失责,实在是罪无可赦,来日定登门拜访,负荆请罪。”
慕之明摆摆手,坦然自若地说:“诣哥哥,我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话音落。
房间里突然静得落针可闻,只闻匡大夫写药方时吹笔墨的呼呼风声。
虽然刚才房间里也很安静,但慕之明七窍玲珑,怎会察觉不出气氛的骤变,他困惑地抬头望去,见顾赫炎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目光里全是震惊,好似见到了神话故事虚构的洪水猛兽。
而傅诣同样十分惊讶,像是故友与自己分别多年,一直了无音讯,突然就在街道上碰见了一般。
下一秒,傅诣微不可闻地勾了下嘴角,眸光闪过难以言喻的欣喜。
傅济安开口道:“慕哥哥,好久没听见你这样称呼皇兄了。”
慕之明笑道:“平日在大庭广众之地,当然得称呼为肃王殿下,怎能因为自幼亲近,而坏了礼节规矩。”
傅济安:“是吗?可上次,只有我们三人时,你也只唤皇兄为肃王殿下啊。”
慕之明:“何时啊?难道是之前我们品尝君山银针的那日?”
傅济安:“什么君山银针?”
慕之明:“啊?”
“好了。”匡大夫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拿起刚写好的药方,交给顾赫炎,“一日服用三次,以清水煎煮成一碗,趁热服用。”
顾赫炎堪堪回过神来,先将药方折起仔细收好:“明白了。”
慕之明满头雾水:“那是我的药方吧?”
匡大夫:“是啊。”
慕之明:“那为何交给顾将军啊?”
匡大夫:“给他给你不是一样的吗?”
慕之明:“啊???”
怎么就一样了?
正此时,有小厮匆匆走进厢房,向几人行礼后说:“燕国公府上派轿子来接人了,我遵王爷嘱咐,让轿夫把轿子抬进来,就停在府内的庭院里。”
“好。”傅诣点点头,看向床榻上的慕之明,“离朱,能走动吗?”
慕之明笑道:“我哪有那么体弱,怎会连走几步到轿子前的力气都没有。”
说着,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慕之明掀开被子,侧身坐在床边,穿好鞋子,扶着床柱站起身。
顾赫炎紧张地盯着他,手微微向前伸,只要慕之明一踉跄,立刻上前扶住人。
但慕之明站得很稳,一点事都没有。
他自持礼节,还想和众人作揖道别,结果被匡大夫和傅济安推搡着塞进轿子里,让他好好养病休息。
顾赫炎是骑马来的,送慕之明乘坐的轿子出肃王府后,驭马跟在轿子身后。
慕之明并没有发现顾赫炎驭马跟着。因轿子轻微摇晃,又因他发着低烧,慕之明上了轿子就开始犯困,他只记得他三日前才游历江湖结束回京,在家中住了不到两天,却不知自己因何前往肃王府,更不知自己怎么就落水了。
他头疼不已,不愿想那些看起来非常违和的事,阖眼歪头,在轿子上睡着了。
到慕府时,慕之明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地、动作轻柔地将他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他明明知道没有人能这样动作亲密地抱他,却莫名觉得十分心安,好似料到此事就是会发生一般,迷迷糊糊中还偏头往那人怀中蹭了蹭,随后沉沉睡去。
第145章 我真觉得挺甜的
夜,无风无云,苍穹拥明月,清辉坠怀中。
慕之明迷迷糊糊睁开眼,觉得四肢酸软,浑身无力,不知时辰,半晌后才想起自己昨天似乎落水了。
他费劲地伸手,摸摸还在发疼的后脑勺,指尖传来滞涩的棉布触感,大约是因为磕到了头,慕之明现在只要一努力回想以前的事,就会头疼欲裂,甚至连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记不清了。
慕之明不再试图回忆,打算阖眼再休息一会。
正此时,厢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人缓步走了进来。
慕之明怔然。
就算是与他关系亲近的闻鹤音和采薇,进他的厢房都会敲门,更别说其他仆从了。
这人虽轻手轻脚没有吵到自己,但他确实直接推开了门,没有任何通报。
再说此时已是深夜。
来人会是谁?
慕之明撑着身子在床榻上坐起,转头看去。
与此同时,那人点燃烛台上的蜡烛,火苗跃动,暖光散落在屋里的角角落落。
慕之明被光刺得微微眯眼,他抬头看去,浑身顿时僵直如石头,整个人愣住。
顾赫炎端着盛满汤药的碗,边舀边吹着热气,随后慢慢走到床榻边坐下。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晃过慕之明脑海。
最后只剩下一件让他觉得毛骨悚然的事。
他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白日在肃王府看到顾赫炎时,他会觉得那么违和。
因为。
顾赫炎已经死了啊……
三个月前,战死在抗击勾吉族的边疆!
想到这里,慕之明瞬间起了一身冷汗,喉咙仿佛被尖锐利爪扼住,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顾赫炎专心吹着汤药的热气,未发觉慕之明的异样,他舀起一勺,用嘴唇碰了碰,确定不烫后,递到慕之明唇边,轻声道:“喝药。”
慕之明:“?”
慕之明浑身哆嗦,他不敢喝。
他在心里念南无阿弥陀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妖魔快快退散啊啊啊。
顾将军,我俩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大晚上来索我命?
话说你索命的方式好奇特啊!
那些有怪力乱神的书籍上写的厉鬼索命,不是要么长指甲掐脖子,要么拿铁链勒的吗?你怎么是劝人喝药啊!
顾赫炎举着瓷勺,发现慕之明半晌没动,不但没有喝药的意思,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双眼瞪圆,嘴唇微颤,似乎非常恐惧的样子。
顾赫炎想了想,说:“不苦的。”
慕之明一点一点往床榻里面挪,声音因害怕在发颤:“不苦我也不能喝啊。”
顾赫炎又想了想,将药碗端到唇边,将小半碗药含进嘴里。
慕之明见他突然自顾自地喝药,惊愕无比。
然后下一秒,让他更惊愕的事发生了。
顾赫炎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前,手按在他后颈上,凑过去熟练地吻住了他。
慕之明:“???”
慕之明因惊讶嘴巴大张,这倒方便了顾赫炎将药渡进他口中,顾赫炎怕慕之明呛到,渡得很慢,虽说慕之明内心抗拒,,但唇舌和喉咙却因温暖的汤药本能地吞咽,将药悉数咽了下去。
顾赫炎喂完一口药,松开慕之明,准备再含一口。
“停!”慕之明满脸通红地伸手阻拦,他连连咽了几下,才将口中苦涩的药味咽下去,他认命地说,“药碗给我,我自己喝。”
顾赫炎点点头,将药碗放在他手心里。
慕之明看着碗里乌黑的汤药因晃荡泛起的涟漪,心想:要么他疯了,要么……
他在做梦。
现在这个情况,总得有个说法才行啊!
慕之明心想:反正如今这个情况,真是被索命也逃不掉,既然要试,那就试件狠事。
想到这,慕之明抬起头,鼓起勇气,蓦地伸出手。
他!用尽全力狠狠地捏了顾赫炎的脸颊一下!
顾赫炎:“……”
皮肤柔软温热的触感把慕之明吓了一大跳,他慌张地收回手,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疼,疼吗?”
顾赫炎沉默片刻,摸摸慕之明的额头,确认他发烧并没有变得更严重后,才道:“不疼。”但是顾赫炎半边脸颊都红了。
慕之明:“什么?不疼?真不疼?”
顾赫炎点点头。
慕之明拍拍胸脯,长吁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在做梦啊!
也是,唯有做梦才能将眼前的一切解释清楚啊!
不过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慕之明忍不住抿了抿还残留着顾赫炎温度的唇,他心想,原来在自己的梦里,铁血冰冷的大将军,嘴唇亲起来竟是这样的湿软温热。
觉得一切是梦境后,慕之明已经不害怕了。
更况且,顾赫炎并没有鲜血淋漓、犹如可怖恶鬼般出现,相反,他身着雅致的素白卷云纹衣衫,虽表情淡漠,但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全是难以掩饰的柔情,与慕之明印象中的冰冷将军完全不同。
慕之明不免有些疑惑。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梦到顾赫炎呢?
还是如此奇怪的梦。
顾赫炎开口,唤回慕之明恍惚的思绪:“药要凉了。”
慕之明:“啊?”
顾赫炎:“快喝。”
慕之明:“好,好的。”
慕之明深吸一口气,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囫囵咽下。
顾赫炎拿过他手里的空碗,摸摸慕之明的脸颊并轻抚他鬓边青丝,随后走到桌边将空碗放在桌上。
慕之明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按住顾赫炎摸过的地方。
顾赫炎这是……
在安抚自己?
这个梦……
真他娘的诡异啊。
顾赫炎将空碗放好,吹灭蜡烛,皎洁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柩洒落,隐约可见厢房内事物的轮廓,他走回床榻边,开始脱外裳。
慕之明:“?!?!”
这个梦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顾赫炎放好衣衫,只着雪白中衣上了床榻,在慕之明身边坐着:“休息吧。”
慕之明脑子实在转不过弯来,他没有任何动作,愣愣地看着顾赫炎。
顾赫炎说:“今天不行,你病了。”
慕之明:“啊?”
什么不行,不行什么?
顾赫炎手放在慕之明的肩膀上,将他按倒在床榻,替他盖好被子掖到下巴处,随后在慕之明身边躺下。
慕之明吓得手脚都不敢乱放,手贴身侧腿并拢,直直犹如横木般躺着盯着架子床榻上的镂空花纹,正当他思索着自己最近听了什么言论或者行了什么事,以至于梦见顾赫炎时,慕之明听见身边的人说了话。
顾赫炎犹豫着,迟疑着,话语十分含糊吞吐,他问:“今日,那声称呼……”
话才开口,他沉默下来,似乎在考虑说辞。
慕之明:“什么?”
顾赫炎:“没什么,睡吧。”
慕之明一脸迷茫。
疏星淡月散浮云,厢房内安静片刻,顾赫炎再次开口。
他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地,轻声说:“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闻言,慕之明直接傻眼。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梦里的顾赫炎是这样的!?
他梦见顾赫炎持滴血长剑,驭铁马刀刃敌人斩其首级才比较正常吧!
不不不,梦见这些也不太正常啊!!
见慕之明久久不回答,顾赫炎眸光黯淡下来,失落地喃喃:“不行吗?”
他这副模样,让素来心软的慕之明如何说的出拒绝的话,慕之明点点头说:“行。”
这一声行,犹如初春惊蛰雷鸣,坚冰积雪一朝尽,万物初醒睁眼瞧这芳菲人世间。
顾赫炎方才黯淡的双眸一点点亮了起来,他伸手将慕之明揽进怀里,先是紧紧地拥了片刻,随后因担心慕之明睡得不舒服,手臂放松,虚虚地环着慕之明。
忽然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慕之明胸膛腾起。
像那海浪卷起雪白泡沫浪花,明明瞧得见,伸手去抓时却什么也握不进掌心。
慕之明没由来地想说些什么,无论是什么。
于是他开了口,说:“将军,白日落水后,我也梦见你了。”
顾赫炎:“嗯?”
什么叫也梦见?
慕之明继续道:“你就站在那,看着我,眼眸深处藏着心疼和淡淡哀伤,似乎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我说,但是你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顾赫炎以为慕之明说的是他昏迷时候的事,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睡吧。”
“好。”慕之明阖眼。
或许是因为喝了汤药,慕之明虽然才醒,但很快又犯困起来,闭眼不过一会,就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清晨,日高风暖,屋檐有雀鸣,慕之明从睡梦中醒来,一转身,见身旁空无一人。
他四下望去,偌大厢房,哪有什么顾赫炎,只有他自己。
慕之明躺在榻上发愣,心想,果真是梦啊。
与此同时,闻鹤音身姿轻盈地跃进慕府回廊,拦住一个平日负责慕之明所居院子的侍从,问他:“顾将军在吗?我现在去寻少爷方便吗?”
侍从道:“顾将军天没亮就去洛都大营了。”
“噢好!”闻鹤音点点头,往慕之明厢房奔去,至门前,抬手叩门:“少爷,是我。”
“阿音?进来吧。”慕之明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少爷。”闻鹤音推门进,“听说你昨天落水了,没事吧?”
“没事。”慕之明说着摸摸自己的额头,见烧已退,笑了笑。
“那就好。”闻鹤音唤来丫鬟,伺候慕之明洗漱穿衣冠发。
事毕,慕之明走出厢房,瞧着风清天朗,伸了个懒腰,长吐一口气,笑着对闻鹤音说:“阿音,今个儿天气可真好,我等等带你去丹青坊玩,好不好?那处今日有文墨比试,我定能第七次拔得头筹!”他说得胸有成竹,一派少年意气的无惧模样。
闻鹤音眨眨眼:“少爷,你今日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慕之明笑问:“何出此言?”
闻鹤音:“你以前,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天天都在担心着什么,今天好像压在心里的事都烟消云散了。”
第146章 侯爷是不是疯了
“我一个富贵闲人,能有什么担心的大事啊。”慕之明笑道,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糟了,今日还没向父亲母亲请安!”
说着他匆匆忙忙往偏厅跑去。
“啊?少爷?”闻鹤音一头雾水地看着慕之明跑远,嘟囔道,“你都多久没请安了,怎么今天想起这件事了?”
不止闻鹤音觉得疑惑,慕博仁和龚氏同样觉得疑惑。
自从慕之明成亲分家后,已是一家之主,就算有时在燕国公府邸住着,也无需请安。
所以对于慕之明的请安,慕博仁和龚氏面面相觑。
不过比起慕之明莫名其妙的请安,龚氏更在意他昨日落水之事,招手让他站身旁,问他身体是否无恙。
慕之明笑答:“母亲请放心,孩儿已无事。”
“那就好。”龚氏笑着,轻拍慕之明的手背。
慕之明请过安后,回到厢房用早膳,并唤闻鹤音坐自己身旁一起吃。
咸菜热粥下肚,慕之明愈发精神,他想了想,对闻鹤音说:“阿音,我们今日还是不去丹青坊了。”
闻鹤音反正去哪都无所谓,他问:“噢,那少爷你今日有何打算?”
慕之明:“买点香火黄纸钱,去顾氏宗祠一趟吧。”
“啊这?”闻鹤音挠挠头,“噢,好吧,听你的。”
事已定,两人出发,慕之明没乘轿子没骑马,和闻鹤音步行至东街市。
清明才过,香火纸钱不算难买,不过两人还是耽搁了一会,因为撞见一个人。
正是采薇的夫君,如今已是吏部侍郎的青衣书生。
“嗯?见过大人。”慕之明见到人,连忙作揖行礼。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侯爷,真是缘分啊。”吏部侍郎连忙回礼。
慕之明纳闷。
侯爷?
什么侯爷?
他是喊错了吗?
慕之明自然不会当众质疑他的称呼有问题,和善地笑着问:“侍郎大人为何在此地呢?”
吏部侍郎脸颊微红,他笑笑:“娘子说想喝酒酿汤圆,府邸的厨娘怎么也做不好,听闻这东街市有一家酒楼,酒酿丸子做得极好,所以我出来给她买。”
“您亲自出来买?”慕之明弯眸,“侍郎大人当真是温柔体贴,此事应传为佳话。”
吏部侍郎连连摆手:“什么佳话,侯爷说笑了,娘子身怀六甲何其辛苦,我身为她的夫君,出来买碗酒酿丸子,有什么好称为佳话的,不和侯爷多寒暄了,我娘子还在家中候着呢!”
两人互相告别后,慕之明问闻鹤音:“为何刚才侍郎大人一直称呼我为侯爷啊?”
“啊?”闻鹤音疑惑,“不然称呼什么?少爷,你们天天这个大人那个大人的,称呼花样百出,你不明白我就更弄不懂了。”话说,他怎么觉得慕之明今天奇奇怪怪的,该不会还发着烧吧?
闻鹤音问:“少爷,你的烧退了吗?”
慕之明答:“退了啊。”
闻鹤音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慕之明撇撇手,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与闻鹤音买香火纸钱去了,他顺便还买了一个烧火盆,于是闻鹤音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奇怪了。
两人带着一堆东西来到顾家祖庙宗祠前。
顾家祖庙位于城郊,偏僻寂静,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宗祠肃穆无声,朱门紧闭。
慕之明不敢造次,在百米外摆好烧火盆,恭恭敬敬地点起香烛,虔诚专心地焚烧纸钱。
他边烧边在心里念道。
顾将军,你若有什么未尽遗憾可以再托梦来,我愿意聆听,也愿意帮忙。
闻鹤音陪慕之明烧了一会纸钱,伸手扇扇呛人的烟,忍不住问道:“少爷,你这是在做什么啊?”要祭祖为什么不进宗庙,而是在这百米外,将东西放盆里烧啊?
慕之明叹口气:“我昨天梦见顾将军了,我觉得他有话对我说。”
闻鹤音崩溃:“顾将军有话和你说,那你等他回来,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慕之明哭笑不得:“阿音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怎么能在顾氏祖庙前,开这种大不敬的玩笑呢?”
闻鹤音:“?”
他伸手摸摸慕之明的额头。
没有发烧啊。
闻鹤音:“怎么就大不敬了?”
慕之明:“你说让我等顾将军回来问他。”
“是啊。”闻鹤音说,“你觉得顾将军有话对你说,等他从洛都大营回来,你直接问他啊!”
慕之明:“什么洛都大营,我说的顾将军,是羽林大将军顾赫炎,三个月前战死在沙场的那位大将军,你以为我说谁啊。”
闻鹤音:“?”
两个时辰后,闻鹤音冲进匡大夫府邸,找到匡大夫,抓住他的胳膊,惊恐万状地求助:“匡大夫,不好了,我们少爷疯了!!!”
匡大夫吓一大跳:“啊?什么?小离朱疯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闻鹤音:“我觉得他是因为太思念顾将军,所以突然疯了!!!”
匡大夫:“啥?顾将军出何事了??”
闻鹤音:“顾将军去洛都大营了!!”
匡大夫:“可是洛都大营到京城,骑马的话不是一个时辰就到了吗?”
闻鹤音:“是啊!”
匡大夫:“?”
第147章 情比金坚会好的
事情闹了半天,已是日落昏昏之时,慕府,厢房里鸦雀无声,慕之明坐在桌边,匡大夫替他把脉,闻鹤音站在他身后,慕博仁和龚氏坐在他身旁,皆神色紧张。
匡大夫沉吟,哀恸万分地开口:“没……”
慕之明十分顺口地接了一句:“没救了?”
大家纷纷震惊,龚氏愕然捂嘴,慕博仁惊恐道:“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没救了?!”
匡大夫:“什么没救,是没事!”
慕之明弯眸笑着:“那您为何神情如此悲痛啊?”
匡大夫:“你有毛病,我却瞧不出来,能不悲痛吗!”
慕之明讪讪:“可我觉得自己身体无碍啊。”
匡大夫:“你说顾将军战死了,可有此事?”
“是啊,顾将军三个月前战死在沙场。”慕之明转头看向慕博仁,“此事,还是父亲告诉我的。”
慕博仁厉声:“胡说八道!”
慕之明困惑不解:“可是,君王缟素,举国哀悼,衣冠葬皇陵,确有此事啊!那天落大雪,天地寒凉一片白茫茫,我们府前还烧了麦秸秆……”
“离朱啊,别说了,别说了。”龚氏显然被他的胡话给吓到了,慌乱地颤声阻止。
慕之明不敢多言语。
匡大夫捋捋花白胡子,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将军快到了吗?”
他话音才落,有小厮来报:“将军回来了!”
慕博仁:“快请他过来。”
片刻后,厢房门被推开,一人疾步走了进来。
慕之明抬眸望去,愣在原地。
正是黄昏时,落霞似火漫天燃烧,来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投来的目光一瞬与他对视。
有那么一会,慕之明因难以置信觉得今朝的一切如此不真实,他好似被人丢进了茫茫沧海里,不由自主的沉浮时被掀起的巨浪拍得头晕眼花。
但虚幻感退去后,慕之明并没有觉得害怕恐慌。
占据他心脏的,竟只有‘庆幸’二字。
幸青山无需埋忠骨,幸护国护百姓的将士,能用自己的双眸,去看遍人世安宁。
顾赫炎显然是匆忙赶回来的,身上威风凛凛的银镜铠甲都未脱去,因蹙着眉,他眸中与往常相比多了一丝让人发怵的凌厉。
顾赫炎已听说了慕之明的病情,心中隐隐有猜测。
他走到慕之明面前,直言不讳地问:“你说我三个月前,战死在沙场?”
他居高临下,因为着急,语气冷如北地寒意森森的朔风,旁人听起来,好似在发火生气。
慕之明吓了一跳,迟疑半晌,站起身,与顾赫炎平视,作揖行礼:“将军,我昨日磕到头,有些糊涂了,如有冒犯……”
顾赫炎打断他:“是不是?回答我。”
慕之明:“……是。”
顾赫炎又问:“那年,你奉圣旨去边疆习勾吉语,还记得自己是何时回京吗?”
慕之明想了想:“十月末,是您说既然我已习成勾吉语,身为外人就不应当在军营过多逗留,于是我便回京了。”
闻鹤音开口:“少爷你说什么呢?我们明明是十一月中旬离开边疆的。”
慕之明笃定地说:“十月末,我记得清清楚楚。”
顾赫炎脸色极差,他垂落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胸膛微微起伏,好似久旱干裂出龟纹大地上的人们,以仰头望天渴求霖雨,在绝境中怀揣着不甘心,他问:“你还记得我们成亲之事吗?”
慕之明疑惑:“什么成亲?”
瞬间,厢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顾赫炎再说不出一个字,他惶惶无措地低下头,伸手撑住桌子,好似这样才能站得稳。
便是这时,慕博仁站了起来。
他将顾赫炎唤出厢房,龚氏一并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日暮晦暗,天昏昏地沉沉,顾赫炎垂眸站在前廊,觉得春寒袭身,冷得厉害。
便是此时,慕博仁开口道:“贤婿啊,没事的,别着急。”
顾赫炎一愣,看向慕博仁。
慕博仁道:“匡大夫医术高明,定能寻到治病的法子。”
“是啊。”龚氏柔柔地笑着,和蔼可亲,“就算真寻不见法子也没关系,你俩还年轻,多的是相互扶持的日子,何愁没有琴瑟和鸣的回忆呢!”
陌生的情绪涌上顾赫炎心间,竟冲淡了他的难过。
正此时,有小厮跑来说:“有位自称郝天勤的将士来寻将军,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慕博仁摆摆手,让小厮退下,对顾赫炎说:“军营有事你先忙去吧,此处不用担心。”
龚氏:“是呢,早些忙完早些回来陪离朱,或许你和他说说话,他就想起来了。”
顾赫炎稍稍定心,他点点头,行礼后离开。
他才转身走了两步,龚氏突然想起什么,又喊住顾赫炎:“等等!”
顾赫炎连忙回身,看向龚氏。
龚氏问他:“这几日倒春寒,冷得吓人,你在军营里,可有保暖的衣裳?”
顾赫炎没想到龚氏会问他这样的琐事,怔了半晌后,才道:“有的。”
“那就好,去吧。”龚氏笑了笑。
慕博仁和龚氏目送顾赫炎离开,慕博仁双手背在身后,对龚氏说:“虽说有,但还是备几件托人送到军营去吧,这个孩子啊,一看就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
“好,知晓了。”龚氏点点头笑道。
“哎。”慕博仁叹口气,佯装生气,“我得回屋,去骂骂离朱,瞧瞧他刚才说的什么糊涂话!怎么叫战死,这话是能乱说的吗!?也就这个孩子心向着离朱,急了急也就罢了,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多生气呢!”
“你也知是糊涂话,毕竟离朱在生病,就别骂了。”龚氏说起玩笑话,“骂离朱身上,还不是疼那孩子心里。”
慕博仁点点头:“嗯,也是,也是。”
龚氏拍拍慕博仁的背:“两个孩子情比金坚,会好的,都会好的。”
第148章 生了个娃他都信
天阶夜色凉如水,慕之明第十八次崩溃发问:“我怎么可能和顾将军成亲呢?!”
瞧这一天天的。
先是顾赫炎起死回生。
现在又说顾赫炎和他已成亲。
等明日,若是有人对慕之明说:“诶,你和顾将军生了个娃。”
慕之明觉得自己恐怕都会愿意相信了啊!!!
闻鹤音陪慕之明回忆了半宿,把他靠诗词名誉满城,江湖策马遇知己生死之交一碗酒的事全都否决了一遍,如今都说困了,正坐在桌边撑头打瞌睡,被慕之明一声崩溃呐喊吓醒,闻鹤音用手背擦擦嘴角:“少爷,你到底为什么不信啊?”
慕之明:“这种无稽之谈,你让我如何信?”
闻鹤音:“怎么就无稽之谈了?不过,一开始将军确实是想拒婚的。”
慕之明:“这才对啊。”
闻鹤音:“但是后来顾将军还是答应了。”
慕之明扶额。
他心想:顾将军怎么就答应了,等等,该不会是自己爱而不得,霸王硬上弓,使了什么不当手段吧!
嘶。
慕之明:“既然是强迫成亲,顾将军就没提过和离吗?”
闻鹤音:“没有啊,顾将军很喜欢你啊,怎么会提和离之事呢。”
慕之明愣住,他疑惑:“顾将军……很喜欢我?”他想起今日见着顾赫炎,顾赫炎那副冷冰冰的微怒模样,这句话说的吞吞吐吐,自己一个字也不敢信。
“是啊。”闻鹤音说,“你俩感情很好的,生死共患难,成天不是他救你,就是你救他的,惨兮兮的。”
“他救我?”慕之明在闻鹤音身旁坐下,“快,详细说来听听。”
闻鹤音打了个哈欠,强撑着意欲耷拉的眼皮,想了一下,道:“少爷,你还记得你十五岁的时候,前往九曲山参与春猎祭祀大典的事吗?”
慕之明点点头:“记得啊。”
闻鹤音:“然后你掉进水潭里了,是顾将军把你救上来的。”
“什么?等等,顾将军?”慕之明惊疑,“怎么?怎么会是顾将军救我,不是肃王殿下吗?”
闻鹤音:“就是顾将军啊。”
慕之明:“可是……可是那块朱红凤凰涅槃玉佩……”
“啊,我知道,那是顾将军亲娘的遗物,你和我说过,你说你被救的时候,无意间把那块玉佩从顾将军身上拽下来了。”闻鹤音渐渐精神起来,开始说个不停,“你还说什么‘这次’还好没搞错,我也没听懂。”
慕之明陷入沉思,久久不言语。
闻鹤音又道:“你俩成亲后,顾将军把那块玉佩送给你了。”
慕之明:“什么,他送我了?”
闻鹤音点点头:“是啊。”
慕之明:“我将玉佩放在了何处?”
闻鹤音:“这我哪知道啊!”
慕之明:“啊这……”
“不过。”闻鹤音话锋一转,“如此情珍意重的东西,少爷,你定放在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地方。”
闻言,慕之明敛眸沉思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厢房里的紫檀雕花团锦簇的大木柜前,他打开木门,东敲敲西摸摸,突然发力,竟徒手拆下一块木板来!
闻鹤音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看,见慕之明从极其隐秘的夹层里抱出一个木箱。
慕之明将木箱放在地上,擦去浮灰,他手抚着木箱上精致的花纹,心情异样,随后双手打开木箱,他觉得极沉,只是沉的不是木箱盖,而是他曾经小心呵护的心意。
果然不出所料。
那块朱红凤凰涅槃玉佩被丝绢布包裹着,藏在巴掌大的小匣子里,静静地躺在木箱角落。
除了玉佩,箱子里还有其他东西。
一张空白的金粉朱帖聘书以及……
“这是?”慕之明因无法置信而双眸瞪圆,惊讶地喃喃出声。
那是狩日猎月弩。
慕之明知其来历,更知这弩对顾赫炎、对顾氏的意义。
慕之明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忽然有些难过。
因这满箱的情笺,他读不懂。
慕之明叹了口气,关上木箱,将木箱重新放回木柜的夹层里,仔细放好。
慕之明当即下定决心,再见顾将军时,定要好好和他谈一谈。
不过在那之前,他有件事得先搞明白。
“阿音。”慕之明抬头。
闻鹤音:“啊?”
慕之明笑了笑:“快去睡吧,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
闻鹤音:“好,去哪啊?”
“肃王府。”
翌日,肃王府。
在肃王府小厮的带领下,慕之明和闻鹤音行至府邸水榭阁楼旁,只见水光潋滟,杨柳依依。
慕之明以前常来这给肃王傅诣出谋划策,所以并不觉陌生,但不知为何,他今日才踏入阁楼,耳边突然嗡鸣一声,恍惚片刻,随后没由来的不安和烦躁涌上心间。
“少爷,你怎么了?”闻鹤音察觉他的不对劲,询问道。
“啊……”慕之明回过神来,“我也不知,没事。”
两人行至二楼,傅诣已在等候,他将茶桌与木椅从栏杆旁搬到了阁楼内,青炉熏香青烟缥缈,傅诣见人来,笑道:“离朱,听闻你得了疯病?”
慕之明在傅诣对面坐下,无奈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傅诣浅笑着给他斟茶:“玩笑话,别放在心上。”
慕之明对斟茶之事道谢,然后道:“自从那日落水后,确实有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甚至把梦当现实,所以你听说的事,也不算谣传。”
傅诣收敛笑意,眉尖轻蹙:“怪我,那天没顾好你。”
“我耍起酒疯时,几匹马都拉不住,怎能怪你。”慕之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笑道,“嗯,好香的茶。”
“所以今日前来寻我,是因何事呢?”傅诣问。
慕之明放下茶盏:“有一事困惑不解,特来寻求答案。”
傅诣:“噢?愿闻其详。”
慕之明道:“诣哥哥,你还记得那年九曲山春猎祭祀大典,我落入山涧水潭一事吗?”
傅诣坦然自若地点点头:“记得,幸好顾将军路过,将你救了上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怎么了?为何突然提及陈年往事?”
“啊……什么……”慕之明惊讶不已,他揉揉侧额,垂眸吞吞吐吐地说,“不……没怎么,是我糊涂了,记错了事……”
两人煮茶闲谈半日,慕之明起身告辞,同闻鹤音离开。
傅诣送他至水榭阁楼前,唤小厮领他们出府,目送人远去后,唤来暗侍:“慕府如今只需派一人盯着即可,其余的暗侍,都撤回来吧。”
慕之明和闻鹤音离开阁楼,穿过一片旁栽芭蕉的曲折回廊,远远瞧见一名锦衣女子从对面走来,她身后紧跟着两名黑衣侍卫。
那女子身形娇小,瞧着内向羞怯,撞见到慕之明后,惶惶无措地行礼,声如细蚊地说:“见,见过侯爷。”
慕之明心中惊诧。
这不是禁军统领襄如山之女吗?她为何会出现在肃王府?
他面上不露声色,作揖回礼。
襄氏看了眼身后的侍卫,显得莫名焦急不安,礼数过后,一句话不说,绕过慕之明,低头走了。
慕之明面露疑惑,望着她离开。
闻鹤音说:“少爷,你是不是又不记得了?刚才那位是肃王妃。”
“什么?肃王妃?”慕之明立在原地,懵了。
“对啊。”闻鹤音说,“肃王殿下一年前就成亲了。”
慕之明:“一年前?可……可是……那,那,他和我表白一事……”
闻鹤音:“啊?什么表白啊?”
慕之明安静下来,他举目四望,见芭蕉叶青翠欲滴,鸧鹒喈喈,肃王府一花一木与他而言,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就像这两天,自己听到的每句话、每件事一样。
在听到傅诣已成亲的惊讶情绪淡去后,慕之明感到的,只有轻松。
他曾因情义作茧自缚,而今无拘无束。
“少爷。”见他突然不说话,闻鹤音困惑,“你瞧什么呢?”
慕之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而后笑着对闻鹤音说:“阿音,万里无云,惠风和畅。”
闻鹤音点点头:“嗯,确实。”
“走吧,我们去东街市,买酥酪樱桃吃。”慕之明笑意盎然,迈开双腿,大步向前。
闻鹤音跟上他:“好啊。”
慕之明喃喃自语:“不知顾将军今日有没有回府呢?若是有回,带一盒酥酪樱桃回去给他尝尝吧。”
慕之明同闻鹤音在热闹的街市逛了半日,吃着酥酪樱桃围观街头杂耍,傍晚才回府。
两人刚到慕府,有小厮走来,对慕之明说:“少爷,京兆府少尹裴大人拜访,在正厅侯着呢。”
“嗯?京兆府少尹?”慕之明疑惑。
他不记得自己和京兆府少尹有交情啊。
慕之明刚想询问,闻鹤音嚷出声:“他来做什么?”
慕之明惊讶于闻鹤音不合时宜的激动,一转头,发觉他神色有异,不免好奇:“此人是谁?和我是怎么认识的?”
“他……”闻鹤音支支吾吾,“他是顾将军的挚友……”
“将军的挚友?”慕之明拔足,边走边说,“那可不能让人久等,走吧,我们快去偏厅。”
闻鹤音不情不愿地跟在慕之明身后。
两人至偏厅,慕之明瞧见一名身着朱红京兆府武袍的男子坐在客位。
听闻脚步声,裴寒瑭站起身转头看了过来,先向慕之明行礼:“见过侯爷。”
礼毕,裴寒瑭立刻往闻鹤音身旁凑去,举止亲密地揽住闻鹤音的肩膀,呲牙笑道:“小东西,好久不见啊。”
闻鹤音甩开他的手,恼羞成怒:“你你你规矩些。”
裴寒瑭无辜摊手:“我哪不规矩了?”
慕之明瞧瞧闻鹤音,又瞧瞧裴寒瑭,恍然大悟。
“噢~~~”
第149章 夜袭虽迟但到啊
眼见裴寒瑭又要揽自己的肩膀,闻鹤音道:“你不是有事找我们家少爷吗?”
裴寒瑭笑笑:“说有事,却无事,虽无事,但有心。”
闻鹤音:“你在说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
慕之明:“他说他想见的人不是我,是你。”
裴寒瑭竖起大拇指:“侯爷七窍玲珑心。”
他俩一唱一和,把闻鹤音弄了个大红脸,嘟嘟囔囔:“少爷,你怎么,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裴寒瑭知他要恼羞成怒了,不敢继续逗,忙转移了话题:“不开玩笑,听闻侯爷生病,把煜熠忘了,当真有此事?”
慕之明疑惑:“煜熠?”
裴寒瑭:“真忘了啊?这是顾赫炎的名。”
慕之明瞧向裴寒瑭:“裴大人和顾将军关系如此不一般吗?”
裴寒瑭道:“我小时候在将军府习武,十岁就和煜熠相识了,算是他的大哥吧,等等,这事侯爷您应该知道啊。”
慕之明讪笑,拱手:“对不住,其实您的事,我也不记得了……”
“嗯?记不得了?”裴寒瑭吃惊,“京城毁脸女尸案,侯爷可有印象吗?此案子,是在侯爷的帮助下破的。”
慕之明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他摇摇头:“毫无印象。”
裴寒瑭:“难不成与我有关的事,您一件也记不得了吗?”
慕之明脑袋越发疼的厉害,似有钝器在砸侧额,他强忍不适,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一件也不记得了,抱歉。”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裴寒瑭露出非常为难的表情,“这别的事不记得也就罢了,您说过要让鹤音与我成亲一事,可万万不能忘啊。”
闻鹤音吓得跳起来,嚷嚷道:“哈?!什么?!你胡说八道什么!!”
裴寒瑭一本正经,好似真有此事般:“这可不是我瞎说,那天侯爷寻我单独谈话,他说,裴大人啊,我家阿音,这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俩成亲后,你可要好好待他。”说着裴寒瑭看向慕之明,苦着脸:“侯爷,这件事,难道你忘了吗?”
闻鹤音:“不可能!不,不,不可能的……”喊了一句后,声音因露怯小了下去。
慕之明看着裴寒瑭,笑了笑:“裴大人,我是疯了,又不是傻了,有没有说过这种话,我自己会不知道吗?”
裴寒瑭干笑:“哈哈哈。”
慕之明目不转向地看着他,从容镇定地微微笑。
片刻后,裴寒瑭移开目光,看天看地,掩唇轻咳。
闻鹤音喊出声:“你心虚了!你在骗人!少爷才没说过这种话!”
裴寒瑭懊恼。
慕之明也太难糊弄了!
三人正谈天说笑着,偏厅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慕之明抬头望去。
来人没有穿护心镜银盔甲,身着慕之明以为是梦的那日的素白卷云纹衣衫。
虽然顾赫炎身着甲胄英姿勃勃,但慕之明不喜欢他穿盔甲,因盔甲在身,责任重担、家国山河也在身上,见他穿着盔甲,慕之明总觉得下一刻,顾赫炎就会与他道别,奔赴生死无常的沙场。
忘记过去的慕之明,依旧更喜欢他穿寻常衣服的模样。
慕之明弯眸:“将军,你……”
话未说完,他发觉顾赫炎情绪不对,果不其然,顾赫炎几步上前,猛地握住慕之明的手臂,力道之大,好似稍微松劲慕之明就会消失似地。
顾赫炎横着眉,虽然并不是在发火,但因焦心着急,眸光冷冽,语气严厉:“你去肃王府了?”
慕之明疼得眉头蹙起,他握住顾赫炎手腕,试图把胳膊从顾赫炎手里扯出来:“是的,将军,请您别这样,您弄疼我了。”
闻言,顾赫炎竟忽然情绪激动,他双手狠狠掐住慕之明侧臂,低吼:“你不能去肃王府!”
慕之明忍着疼,反问:“为何不能?”
顾赫炎:“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明白肃王他……他……”
顾赫炎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又岂是现在的慕之明愿意相信的。
“该死!”顾赫炎低头咒骂一句,满心憋屈不知如何发泄,他松开慕之明,咬牙转身往偏厅外走,走至门口时手掌攥成拳头愤愤地砸了门框一下,巨响将慕之明吓得一个哆嗦。
“顾煜熠!你这是做什么?!”一旁的裴寒瑭都看不下去了,对着顾赫炎离开的背影喊,“有话好好说啊。”
他转头对慕之明说:“侯爷别生气,煜熠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我去问问他怎么了。”说罢,裴寒瑭快步朝顾赫炎追了过去。
慕之明伸手,揉着胳膊被掐疼的地方,眼眶红红的。
“少爷,你没事吧?”闻鹤音上前安抚他。
慕之明叹气:“阿音,顾将军他真的喜欢我吗?”
闻鹤音想了想说:“少爷,你定知道一件事。”
慕之明:“什么?”
闻鹤音:“若是其他人敢这么对你,我早就揍他了。”
“嗯,确实啊……”慕之明眨眨眼。
闻鹤音继续道:“但是将军他……怎么说呢……我一开始也以为将军不喜欢你,但是有一年,少爷你被狴犴司陷害入狱,我去找远在千里之外的将军,想让他救你,与他碰面后,我才刚把你入狱的事说完,将军当即不管不顾地单骑往京城赶去。少爷,你是没瞧见,将军在听见你入狱的消息后,脸色瞬间煞白,平日性子那么沉着冰冷的一个人,竟一下就慌了,便是那时,我觉得,将军是真的喜欢你。”
慕之明闻言后,惊讶不已,他若有所思,抬头望向门外,轻轻‘嗯’了一声。
另一边,裴寒瑭在庭院回廊里找到了顾赫炎。
顾赫炎坐在回廊的朱红柱子旁,双手掌心抵住额头,试图平复心绪。
“顾煜熠。”裴寒瑭走到他身旁,问他,“你怎么回事?平时把侯爷捧手上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怎么如今人生病,还对人凶了起来?”
“我……”顾赫炎神情颓丧,语气懊恼,“是我冲动了……”
方才,从洛都大营赶回来的顾赫炎一踏进慕府,就听见小厮说慕之明上午去了肃王府。
一想到慕之明如今对傅诣毫无戒备,想到他去肃王府可能遇害。
刹那间,血气涌上顾赫炎的脑袋。
等回来神来,自己已经在对着慕之明大喊大叫了。
“我……没想如此的……”顾赫炎颓唐。
可事已至此,每句话每个举动,都覆水难收。
“你啊你啊。”裴寒瑭无奈地摇摇头,在他身旁坐下。
顾赫炎看着地面,低语着,好似困兽哀鸣:“温琼,他现在,不喜欢我了。”
“那又怎么样?”裴寒瑭语气昂扬,“我都不懂你在怕什么,他虽把你忘了,但你还是你,他还是他,他既然能喜欢上你一次,肯定会喜欢上你二次,三次,无数次啊,怎么?你不信他?”
顾赫炎怔然。
他忽而想起慕之明最喜欢和他说的一句话。
赫炎,你信我。
就连大婚那日,他都在说:“你不信也没关系,我的真心,日月可鉴,天长地久,总会让你明白的。”
自那以后,那么多言语,那么多举动。
慕之明都在努力地让自己安心。
而今,他怎能画地为牢,灰心丧气?
“教我。”顾赫炎突然抬起头来,对裴寒瑭说。
裴寒瑭:“啊?啥?”
顾赫炎:“怎么讨人欢心。”
裴寒瑭先是呆住,随后激动鼓掌:“兄弟,你可算开窍了!这才对啊!行了,别的我暂时不多说,你先去和侯爷认个错吧,方才又是吼又是捏的,我看着都怕。”
两人回到偏厅,却见只有闻鹤音一人在。
裴寒瑭问:“小东西,你家侯爷呢?”
闻鹤音说:“少爷说他头疼,回厢房休息去了。”
顾赫炎后悔不已:“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闻鹤音说,“自从那天落水后,少爷的头总疼,将军不用自责。匡大夫有给少爷开安神的药,将军也不用担心。对了,这是我家少爷让我给你的。”
说着,闻鹤音拿起一旁茶桌上的食盒,递给顾赫炎。
顾赫炎:“这是?”
闻鹤音:“酥酪樱桃。”
顾赫炎拿着那红木食盒,半晌没说话。
深夜,万籁俱寂。
慕之明在榻上翻来覆去。
今日不知怎么了,即使喝了安神的汤药,他仍睡不着。
慕之明胳膊疼,明早起来,之前被抓住的那处该淤青了。
他的头也疼,好似有根铁棍在敲他脑袋,不算疼得厉害,但也难以忽视。
慕之明想着今日顾赫炎提及傅诣的反应,不免觉得疑惑。
他询问了闻鹤音,顾赫炎和傅诣没有什么交集。
为什么顾赫炎会如此激动呢?
他正想着此事,忽闻房门传来极轻的‘吱嘎’声。
来人显然以为慕之明睡着了,不愿吵醒他,关门声几乎微不可闻。
慕之明趁来人专心地慢慢关门时,悄悄转头望了一眼,靠着皎洁的月光,他认出来人是顾赫炎,心中一惊,因不知如何面对,立刻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顾赫炎缓步走到床边,没发出一点声响,随后手慢慢伸向榻上的慕之明……
第150章 当街强抢小公子
慕之明不知顾赫炎要做什么,一时间紧张得不敢说话,浑身僵硬心跳如擂鼓,担心被顾赫炎发觉自己在装睡。
然而顾赫炎伸手后,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只是小心翼翼地替慕之明掖了掖被子。
随后顾赫炎在床榻旁的脚踏边,坐了下来。
他只是坐着,一言不发,头轻靠架子床的床柱,好似在慕之明身旁,才能得片刻休息。
慕之明不知他是何意,不敢出声。
于是这一夜,月影移,悄无声,一个装睡睡不着,一个睡得不安稳,直到黎明破晓。
慕之明清晨时有了困意,阖眼迷糊了片刻,等醒来时,顾赫炎已经不见了。
他坐起身,愣愣地环顾四周,不知昨夜是不是自己的梦。
早上用早膳时,慕之明还惦记着这事,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
闻鹤音进厢房寻他,将一些东西交给慕之明:“这是顾将军托我给你的。”
慕之明接过,发现是一封书信和一瓶药,药是治淤青的,而书信上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慕之明收好书信,问闻鹤音:“将军呢?”
闻鹤音:“去洛都大营了。”
慕之明喃喃:“将军真是军务繁忙……”
吃过早膳,闻鹤音帮慕之明的胳膊擦药,慕之明问:“阿音,将军平日在哪休息啊?”
闻鹤音:“还能在哪?在你厢房啊。”
慕之明:“咳咳咳……我是问他昨日住哪?”
闻鹤音:“你隔壁,回廊尽头那间屋子。”
慕之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闻鹤音:“怎么了?”
慕之明拉下衣袖整好衣裳,对闻鹤音说:“我们去将军住的房间看看。”
两人走进厢房时,一名奴仆正在清扫整理,慕之明将其屏退,四下望去。
客房一切从简,摆设随意,瞧不见一点私人居住的痕迹,慕之明环顾一圈,,竟连一件顾赫炎的物品都没找到。
他不愿久留,看向闻鹤音,想唤其一起离开,正此时,慕之明瞧见桌上放着几张废纸。
慕之明走到桌边,将那些随意折叠并用茶杯压住的废纸拿起展开,见每张上面都写着道歉的话。
有的写着冲动鲁莽,给予惊吓,羞愧难当……
有的写着不敢奢求谅解……
有的写着得一良药,此药能治淤青伤……
诸如此类,七八张。
每张都是写了两三句后被潦草涂改。
慕之明拿起顾赫炎托闻鹤音交给自己的那封仅写了‘对不起’三个字的书信,做字迹比对。
果不其然,这些全是顾赫炎写的。
也不知他纠结苦恼了多久,最后才决定只写‘对不起’三个字。
“少爷,你看什么呢?笑成这副模样。”闻鹤音不解地问。
“嗯?我有笑吗?”慕之明伸手按按无意识弯起嘴角。
闻鹤音:“有啊。”
慕之明答不上来,他轻咳一声,将那些稿纸一一收好。
闻鹤音凑过去看:“少爷,你拿这些废纸做什么啊?”
“没什么。”慕之明不动声色地侧过身,不让闻鹤音瞧见纸上的字,寻了话头吸引他注意,“对了,今天几月几号?”
闻鹤音:“三月初六。”
慕之明:“噢?听闻今日城东有庙会,一起去瞧瞧吗?”
闻鹤音:“好啊好啊。”
请佛庙开,八方来拜,香火旺盛,锣鼓声从街头传至街尾,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慕之明和闻鹤音一起烧了香,祈福平安,又去瞧街头杂耍,由于摩肩接踵,闻鹤音不得不紧紧跟在慕之明身后,才不至于被挤散。
人多,自然也是奸者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两人刚瞧了一会热闹,遇见了一个江湖道士模样打扮的人。
那人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手里拿着算命幡,伸手拦住慕之明:“诶,这位公子,我瞧你印堂发黑,恐怕近日有血光之灾!不过你遇到我,那可就幸运了,我能算皇极先天数,知人生死贵贱,白银十两,即有破血灾的法子。”
慕之明前世喜欢游历江湖,也算见多识广,怎么会被这种话吓到,他笑了笑:“噢?这真是奇了怪了,先生啊,我刚刚进庙里烧香,卜了一卦,卦象说我近日福星高照,吉运当头,怎么和你说的,完全相悖呢?”
那人支支吾吾,嘟囔两声信则信,闪身走了。
慕之明未放在心上,和闻鹤音继续游玩。
谁知好巧不巧,大半个时辰后,两人又遇见了那假道士。
那道士拦着一名水蓝色锦衣公子,还是那番血光之灾的说辞,一个字没改。
那名水蓝色锦衣公子看着并不机敏,一听自己有灾,大惊失色,伸手就要掏银子。
慕之明连忙上前,拦下水蓝锦衣公子递银子的手,无奈地笑道:“你怎能如此好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银子收起来,跟我走。话说你何时来的京城?竟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看来两年没见,真是生疏了啊。”
水蓝锦衣公子抬头看他,疑惑道:“你是谁啊?为什么喊我跟你走啊?”
慕之明怔愣:“你不认识我?”
水蓝锦衣公子:“不认识啊。”
慕之明心里咯噔一声。
那道士见慕之明坏他的财路,怎么能忍,张口就对水蓝锦衣公子说:“哎呦公子,你的灾祸就是因为这人啊!还不快离他远些!”
“什么?”水蓝锦衣公子吓一跳,奋力地甩开慕之明的手,“你你你,灾祸走开,快走开。”
慕之明抓紧他,从容道:“公子,不瞒你说,我也会看相,所以我知道这道士是在骗你。”
道士两指往前一怼:“黄口小儿,胡说八道。”
闻鹤音撸袖子要上前,被慕之明拉回来,慕之明笑笑:“先生,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
道士声音小了一些,还是梗着脖子道:“比就比,怕你不成?”
慕之明说:“好,未来的事尚有变数,能知其过去的事才叫本事,我们就来算算这位公子的名字、年龄、出生月日,如何?”
道士:“算卦明明是知道这些才能算,哪有算这些的?!”
“怎会没有?”慕之明看向水蓝锦衣公子,胸有成竹地说,“这位公子姓墨,名念,字怀,金陵人氏,两年行冠礼,八月初八生。”
这下,墨怀非但不甩开慕之明的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双眸瞪圆,连连道:“哇,全对啊,您就是神仙转世吧?!”
他想看看道士会说什么,可是一转头,哪还有道士的身影。
“诶,道长,你去哪?”墨怀疑惑,“不是在比试吗?”
闻鹤音都看不下去了,说:“那就是个骗子,心虚了就溜了呗,这世上哪有能知生死的人。”
墨怀回身,崇拜地看着慕之明:“怎么没有,我瞧这位公子就行啊!刚刚说的,都对。”
慕之明笑了笑,不再骗他:“墨公子,其实我是认识你才知道那些事的。”
“什么?你认识我?”墨怀惊讶。
慕之明颔首,作揖笑道:“在下燕国公世子慕之明,久仰千机阁少阁主大名。”
墨怀:“你怎么认识我的?”
慕之明心想:明明在他的记忆中,自己闯荡江湖时,因喜好机关术与墨怀相识于江南烟雨朦胧的苏州,而后结为挚友,怎么如今墨怀却不认识自己呢?
自己疯起来,还能把不相识的墨怀的名字生辰塞进自己脑子中?
真是奇也怪也。
答自然是不能这么答的,慕之明笑道:“我从小对机关术感兴趣,而千机阁的精巧机关闻名江湖,我自然认识身为少阁主的你。”
墨怀热情洋溢:“慕公子,我觉得你特别亲切,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一旁的闻鹤音觉得无语:“你刚还说我们少爷是灾祸,这会怎么一见如故了。”
墨怀闹了个大红脸:“我刚才,刚才是被那道士骗了嘛,没事,我赔罪!”他大咧咧地手一扬,“慕公子,你对机关术感兴趣对不对?来来来,我带你瞧瞧我这次来京城带的宝贝们,绝对让你眼前一亮!”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慕之明就走。
闻鹤音觉得这人在强抢自己的少爷,再次撸袖子。
慕之明闻言却笑了笑,似乎料到墨怀会如此豪情邀约一般,转头让闻鹤音跟上别走丢了,闻鹤音不得不打消了揍人的念头。
墨怀这次来京城,是因为千机阁老阁主受兵部天工坊之托,替朝廷研制火药炮筒。
千机阁财大气粗,买下了一座楼台,耗费数十天,改建成了充满机关的千机阁阁楼。
墨怀领着慕之明四处参观,两人兴趣相投,很快就结为了朋友。
谈话时,慕之明提及自己有本机关术的古籍,墨怀很感兴趣,与他约定两日后慕之明拿着那本书籍来千机阁再相聚。
于是慕之明回府后就开始找那本书。
他素来惜书,将书整理得整齐,可奇怪的是,他平日里放古籍的书架上,竟没有那本书。
慕之明边在厢房里四处翻找,边问闻鹤音:“阿音,你瞧见我的书了吗?”
闻鹤音:“是不是你总看的书啊?”
慕之明:“是啊。”
闻鹤音:“那肯定在将军府。”
慕之明停下翻找的动作,看向闻鹤音:“将军府?”
“是啊。”闻鹤音点点头,“你以前十日有七日都住在将军府,所以把喜欢的书籍全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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