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气得他吃不下饭
顾赫炎说这句话的时候,慕之明还在为他能无师自通地使用狩日猎月弩而欢喜雀跃,所以顾赫炎话音落时,他的笑意都来不及收敛,直接僵在脸上。
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晦暗,偌大的庭院除了他们再无旁人,两人皆无言,安静得能听见风抚苍青樟树树叶的飒飒声。
慕之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看向顾赫炎,低低切切地说:“战情?”
“嗯。”顾赫炎点点头,“朝廷截获了西戎族的密令,其正在招兵买马,意图举兵犯大晋,抢夺城镇,如今春夏至,西北草原粮足马肥,确实是他们发兵的好时机。”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可慕之明却听得恍惚,他眉尖轻蹙,又是好半天才开口:“明日就走?”
顾赫炎:“先去洛都大营,整军后即刻出发。”
慕之明:“西北边疆?”
顾赫炎:“是。”
慕之明:“那……那你……你……我……”
他支支吾吾说了一会不明所以的话,又安静下来,缄默闭口。
分别来得太突然,慕之明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先前,‘顾将军’一词对于慕之明来说,只是个称谓,这个称谓或许还带着不真切的荣光和权势。
可在这一刻,这个词,突然变成一把刺入慕之明胸膛的钝刀,不用念出只是想一想,都让慕之明觉得痛彻心扉。
“必须明日走么?”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为了确认,慕之明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是。”顾赫炎没有问他为何又问了一遍,认真回答。
慕之明蹙眉,低头喃喃:“这未免也太仓促匆忙了。”
顾赫炎:“战事无常,需尽早做准备。”
慕之明低头沉默片刻,踱步至顾赫炎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他。慕之明双臂搂得很紧,整个人几乎埋在顾赫炎怀里,双手死死地抓着他身后的衣裳,让顾赫炎动弹不得,慕之明的声音闷闷的:“我还没想起以前的事,你就要走了,你走了以后,我就更想不起来了。”
顾赫炎无言,他左手环住慕之明,安抚地轻拍慕之明的后背。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我们以前相处时的事?”慕之明说,“我想听。”
顾赫炎点点头:“好。”
于是那夜星河清梦,广寒清虚悬空,慕之明躺在顾赫炎臂弯里,安安静静地听他从落水相救讲到大婚前夕。
慕之明想着明日该如何和顾赫炎道别,渐渐进入了梦乡。
慕之明万万没想到的是,顾赫炎竟骗了他。
顾赫炎说自己明日才走,可慕之明一觉醒来,顾赫炎已经离开了京城,一句话未留。
除了那把慕之明请千机阁修好的狩日猎月弩,顾赫炎什么都没带。
那是顾赫炎唯一一次欺骗慕之明。
也是慕之明唯一一次生顾赫炎的气。
动怒的慕之明不管不顾地驭马直奔洛都大营,却被洛都大营的将士告知顾赫炎已连夜启程前往西北,洛都大营的融焰军由卫凌云领兵,之后赶往边疆,与已驻扎在那的融焰军汇合。
慕之明回到慕府后,气得两天没吃下饭,连霁月斋的桂花糕入口后,他都觉得味如嚼蜡。
闻鹤音来劝:“少爷,你别怪顾将军不辞而别,我想他只是不懂该怎么和你道别,毕竟这还是你们大婚后他第一次上战场,少爷,你记得不以前的事,只和将军亲近了不到一个月都这么不舍。将军对你情深数载,与你分别,他该多难过啊。”
慕之明没应声,许久才轻声开口:“阿音我饿了,你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吃的,端一些给我。”
“好。”闻鹤音连忙去了。
顾赫炎离京不到五日,西戎族果真举兵来犯,边疆烽火熊熊燃起,血溅铁衣碎,战役十分激烈。
顾赫炎不负众望,领着融焰军将西戎族二十万铁骑挡在边疆外,令他们根本无法踏进大晋疆土一寸。
但西戎族这次似乎是有备而来,不急于强攻,而是时不时就突然攻打一次,打不过就撤回去养精蓄锐,一点点地磨掉融焰军的耐心和气焰。
两军一时成对立之势。
五月初五,端阳节这日,慕之明收到了千里之外的顾赫炎的亲笔家书。
他收到家书时正拿着木雕刀,试图将一块上好的小叶紫檀雕刻成一枚护身符,闻鹤音进屋说了一声‘顾将军来信了’,慕之明手一抖,刀划破指尖,殷红血珠滚落在木头上。
闻鹤音:“哎呀!!!”
慕之明习以为常,用嘴含住划破的手指,含含糊糊地说:“信在哪?快给我看看。”
闻鹤音:“少爷你还是先把手指包扎一下吧。”
慕之明点点头,娴熟地拿出一个白瓷罐,将里面的药粉倒在手指上,再用纱布包扎缠紧,可见他的手指上裹满了纱布,几乎见不到一处好的地方。
闻鹤音:“少爷,这护身符你都刻了五六块了,怎么还刻啊?”
慕之明:“没刻好,都不满意。”
闻鹤音:“好吧。”
慕之明伸手:“信呢?”
闻鹤音忙将信递给慕之明。
慕之明展开,逐字逐句地看去,一遍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
满纸文字,看来看去不过四个字,思念断肠。
而这一日的西北边疆军营的主帅营帐里,六位融焰军大将正和顾赫炎挑灯探讨近来的战情。
“继续拖下去对我们很不利。”融焰军先锋大将站在挂起的羊皮军事地图前,对目前的战况逐一分析,“我们的军营距离最近的有囤粮的城镇太远,运送不但赶不及消耗,而且路途遥远总被敌军的骑兵伏击,这样下去,迟早因军粮不足而捉襟见肘。”
一名融焰军大将说:“那往城镇的方向后撤数里,如何?”
另一名融焰军大将说:“不行,若是后撤,敌军定追击,到时候这一片的疆土都保不住。”
一时间大家都犯了难。
正是此时,白发苍苍的卫凌云将军道:“既然不能退,那我们就打出去,这一个月来,西戎族不断侵扰,但一见我们全力应对,就立刻撤兵,让我们如同拳头打棉花,这反倒是中了他们的招,不如我们主动出击,越过边疆,直取他们的军营。”
顾赫炎抬头看他:“敌营二十万铁骑,如此,着实冒险。”
卫凌云:“但值得一试。”
最后商议,四员融焰军大将同意主动出击之策,此计谋秘密拟定。
五月中旬,卫凌云领兵十万深入敌军腹地,顾赫炎领一万骠骑从侧面偷袭夹击,意图打个西戎族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让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西戎族竟对他们的举动了如指掌!
西戎族二十万大军分成三队。
一队仅有一万人吸引卫凌云领的融焰大军,让他们误以为二十万西戎军都在军营应战。
一队七万铁骑去包抄围堵顾赫炎领的三万骠骑。
其余十二万直接绕后,攻打几乎空了的融焰军军营。
等到卫凌云反应过来他被骗后已来不及,军营失守。顾赫炎领的三万骠骑了无音讯,顾赫炎生死不明,而十万融焰军和大晋之间隔着十九万西戎族将士。
大晋边疆岌岌可危。
第162章 一直想要的东西
战败的战报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后,令朝野震惊。
西戎族这次来势汹汹,若是他们真的攻破融焰军这道防线,铁骑直取京城是有可能的。
皇上急召大臣商议,以设想最坏的结果和应对措施,最后传信给魏博节度使,让他们助融焰军一臂之力。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卫凌云发觉敌军计谋后,没有慌张,反而占领西戎族的军营,并用他们的粮草养兵马,再追击西戎族、与其纠缠,让他们虽可以直取前方大晋城池,但因自顾不暇,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胜负难定。
但明眼人都知道,融焰军有颓唐之势。
因为顾赫炎下落不明。
传闻他领着三万骠骑突破了西戎族的重重包围,冲出了险境。
也有传闻他和三万将士全死在了西戎族的乱箭之下,没有逃脱陷阱。
无论如何,他没有和融焰大军汇合,数十天了无音讯。
一月后,有人在那天的战场上找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穿着顾赫炎的银镜铠甲,其还贴身佩戴着刻有羽林将军的镀金银牌……
十天后,一封战报从边疆传到京城,在这份战报呈在皇上眼前的前半日,傅诣先知道了战报所书之事。
傅诣惊讶:“此事当真?”
暗侍道:“融焰军军营全员缟素七日。”
傅诣沉默片刻,淡淡道:“是时候乱了。”
翌日,肃王傅诣主动请缨,其愿意接过如今无主帅的南境军,在京城西北方向驻扎,若融焰军真的节节败退,损失城池,他会立刻领兵迎战,护好皇都。
刀剑无眼,傅诣身为皇子,却愿意为大晋的百姓和疆土征战沙场,因战败消息头疼不已的皇上颇为感动,并未多想,当即把南境军的兵符交给了傅诣,让他去整顿南境军队。
而这天,贤王傅济安刚从皇宫回到贤王府邸,有奴仆匆匆来报:“贤王殿下,宣宁候又来了。”
贤王想起今日在宣政殿,皇上担心民心动摇会造成满城恐慌,于是将顾赫炎身死的消息藏匿,只告知了几名应当知情的武将,不由地长长叹口气。
他疾步走到偏厅,见慕之明在那来回踱步,神情焦急。
见傅济安来,慕之明连行礼都没顾上,急切地一迭声发问:“济安,听闻今日有战报传至皇宫,你知道战报上写了什么吗?边疆如今是何情况?”
他虽问的是边疆战事,对顾赫炎提也未提,可傅济安怎会不知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可现在的傅济安只能佯装不知。
傅济安:“说是战事焦灼,两军僵持不下。”
慕之明屏息等着傅济安的后话,但傅济安说完这两句后,缄默无言。
慕之明只得明明白白地将自己想问的事说清楚:“有提到顾将军吗?他还好吗?”
傅济安垂落身侧的双手不易察觉地攥拳,四指不安地按压着拇指关节,他犹豫许久,仍是说不出口:“没有提及顾将军的事。”
闻此言,慕之明竟松了口气。
没有提及说明无需提及,也就说明一切如常,反倒是个好消息。
“谢谢,多有打扰,先行告辞。”慕之明向傅济安行礼道谢后,离开贤王府邸。
傅济安送慕之明离开贤王府后回到偏厅,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不停地唉声叹气。
正当他满腹忧愁时,有侍卫走近,递给傅济安一封叠得极小的书信,俯在傅济安的耳朵道:“殿下,此为禁军统领襄如山给你的回信。”
傅济安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接过信,打开一看。
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不出一个月,必有政变。
傅济安的脑子里忽然晃过四个字。
外患,内忧。
西戎族小胜几场并掠夺了一座城池后,因融焰军的顽强反抗开始举步维艰,两军持续对峙,转眼又是一个月。
七月初七,皇后慕清婉的生辰。
按理说,慕清婉封后才半年,这第一年的生辰应当是要办得热热闹闹、普天同庆的,但如今西北有战事,宫里上下所有开支都在缩减,慕清婉便主动去劝皇上,一切从简,只设宫宴,不另做祝贺仪式。
皇上握着她的手,说她虽身在宫城但心系家国,夸她蕙质兰心。
不过即使只设宫宴,临到这日时,慕清婉还是忙碌不已。
清早一醒来,先是各处的贺礼纷至沓来,慕清婉一一瞧过,嘱小雁回礼道谢后,又去焚香沐浴换上皇后朝服。
那朝服厚重,穿时繁琐,就连头饰都颇有讲究,因贴身侍女小雁在忙,伺候慕清婉梳妆的是两名手脚生疏的小宫女,有支雕凤凰舞天的金制步摇她们不知如何戴,弄了好一阵也没戴好,不得不跪地请慕清婉罚。
慕清婉自然不会罚她们,让她们去把小雁喊进来。
宫女们匆匆离去,片刻后,有人缓步进凤仪宫,走到慕清婉身后,拿起梳妆台上的那支凤凰舞天的金制步摇,他面露不屑,轻蔑地说:“此步摇无论是样式还是寓意都颇为俗气,配不上你。”
“诣儿。”慕清婉听见声音猜到来人是谁,也没怪罪他进凤仪宫内阁,笑道,“不曾想竟是你先到了,等等济安和小离朱都会来,如今前朝事多且有战乱,我想见你们,也就只能借这生辰宫宴之契机了,哎。”
傅诣将那支步摇放回原处,问:“今日贺礼,可有收到满意的?”
慕清婉:“金银珠宝,不过尔尔。”
傅诣:“也是。”
慕清婉回头,看向傅诣,朝他伸手:“我倒是很想知道诣儿给我备了什么贺礼呢?拿出来瞧瞧吧。”
傅诣笑了笑,他笑起来总让人瞧不见喜悦之情,像是一层带笑的皮贴在脸上,他道:“等会宫宴,再将它交予你。”
慕清婉说:“宫宴上才能见?”
傅诣点点头:“对。”
慕清婉收回手,微微惊讶:“是吗?如此神秘兮兮的,倒是让我有些期待呢,是何物?可否提前告诉我一声?”
傅诣平静地说:“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第163章 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一直想要的东西?”慕清婉思索着喃喃,忽然面露欣喜的神情,眸子刹那灵动似林鹿,她似乎猜出,笑道,“我知道了!”
傅诣先是惊愕随后蹙眉,他这两天几乎未合眼,脑子里的弦绷得极紧,随时会顷刻断裂,但好在理智告诉他,慕清婉不可能知道他今日要做何事,他保持冷静,故作平静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慕清婉笑道:“我知道你要给我什么贺礼了。”
傅诣:“什么?”
慕清婉:“诣儿,你是不是……”
傅诣眼皮轻颤,眉头越蹙越紧,因不安而心脏阵阵紧缩:“……”
慕清婉笑道:“你是不是要给济安说亲呀?”
“……”傅诣呆住。
他像个藏着滔天洪水的水堰,只需轻微的震动就会顷刻决堤,突然间,堰坝里的水不知被谁抽走,留下一片难以言喻的平静。
慕清婉不知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傅诣的心思已百转千绕,她拿起梳妆台上的金凤步摇,缓缓插进发髻中,笑道:“你不是说贺礼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吗?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济安能找到他的意中人,两人好好在一起~那我就开心啦。”
“这……”放松下来的傅诣难得说起了玩笑话,“济安的亲事,我不好多言,不过等等济安来了,你可以亲自向他讨。”
“讨,必须讨。”慕清婉弯眸。
说话间,小雁欠身低头走进内阁:“皇后娘娘,宣宁候已至殿外。”
“小离朱来啦。”慕清婉笑意更甚,“请他入内阁吧。”
小雁:“方才我已请过了,但宣宁候说尊卑男女有别,娘娘的内阁他不能进。”
慕清婉看向傅诣,问道:“都是一同长大的,怎么小离朱将宫规牢记在心,你却对宫规视若无睹呢?”
傅诣笑笑不答。
慕清婉对小雁道:“和他说,外寝殿不算内阁,他若还不愿进,我就出去揪他耳朵,把他揪进来。”
小雁点点头离开,片刻后,慕之明入殿,他朗声笑道:“皇后娘娘如今要揪我耳朵,怕是要站起身垫着脚尖才能揪到了啊。”
慕清婉:“瞧瞧,方才还守着规矩,这会就原形毕露,来取笑我了。”
“不敢不敢。”慕之明笑着行了大礼,“皇后娘娘息怒。”
他一抬头,瞧见一旁的傅诣,笑道:“诣哥哥,许久不见,近来可安?”
“一切安好。”傅诣微笑颔首
慕清婉知晓顾赫炎去西北征战但不知他身死,如今见慕之明与平常无异,放下心来,与他闲聊谈笑。
外殿,有宫女提醒小雁:“该伺候娘娘梳妆了,不然等等宫宴赶不及了。”
小雁听着内阁里的欢声笑语,叹口气:“再等一会吧,娘娘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小雁进内阁低头行礼:“皇后娘娘,该继续梳妆冠发了。”
“啊好的。”慕清婉正和慕之明相谈甚欢,被打断后有些不舍,但心以大局为重,对两人道:“你俩也许久未见了吧?且去外殿寒暄一会,我要梳妆了。”
两人点点头:“好。”
傅诣和慕之明行礼后从凤仪宫内阁至外殿,婢女早已在客座旁备好了清茶和茶点,傅诣正想入座,慕之明却走到他面前,眉眼微微弯,温和浅笑道:“诣哥哥,我有事同你说。”
“嗯?”傅诣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何事?”
慕之明恳求:“我们去殿外庭院逛逛,可好?”
傅诣:“好,走吧。”
两人行于凤仪宫庭院梅园,如今盛夏已至,梅树一如平常树木那般枝叶茂盛郁郁青青,在其中穿梭,未有赏景心情。
慕之明见此处偏僻,四下无人,开口道:“诣哥哥,听说你数月后要领兵支援西北边疆,当真有此事?”
傅诣心里琢磨着慕之明此话的深意,安静片刻后道:“皇上确有此意。”
慕之明:“诣哥哥,我有一事相求。”
傅诣:“但说无妨。”
慕之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将它交予傅诣:“能不能请你将此物带给顾将军?”
傅诣疑惑接过,单手用拇指掀开木盒,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块木雕护身符,木符虽用的是上好檀香木,但雕工并不精致,简简单单刻着‘平安’二字和顾赫炎的名字,再无其他花纹样式。
他再一看慕之明缠满纱布的手指,心里对这块护身符从何而来有了猜想。
慕之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今两军对峙,西北大乱,能传至边疆的只有寥寥数字的书信,我不知如何才能将此物送到顾将军手里,只能拜托诣哥哥你了。”
傅诣问:“你不是已经忘了他么?何苦为他做这种事。”
他坦率直白的问话让慕之明一愣。
慕之明半晌才想起来回答:“我虽然不记得与他定情之事,但我俩毕竟已经成亲了,有姻缘之实,自然要记挂在心间。”
傅诣不言语,伸手抚上慕之明的左颊,抬起他的脸。
慕之明困惑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傅诣知道自己对慕之明的感情十分复杂,只因慕之明与她模样太过相似。
他教导慕之明写小楷字,让他吃芝麻云片糕,就连慕之明每次来肃王府,都只用君山银针招待。
前世他将思念寄托在慕之明身上,而今生他曾试着让慕之明对自己放下戒心,几次交谈失败后,他为避免麻烦,与慕之明疏远,也因他遇见了花魁,无需再寄情于慕之明。
但为了之后的夺权谋略,他不得不杀了花魁以避人耳目,随后娶禁军统领之女襄氏为妻。
而今他的情愫无处可托,又见慕之明亲手为顾赫炎雕刻平安符,傅诣没由来地觉得有些恼火。
他面上不见怒意,收回抚慕之明侧脸的手,合上木盒盖子,露出惊讶的神情:“离朱,你……不知道么?”
“什么?”慕之明困惑。
傅诣:“顾将军的事,没人告诉你吗?”
心慌似藤蔓缠绕浑身,慕之明惴惴不安地追问:“顾将军他怎么了?难道他受伤了吗?”
傅诣缓缓叹了口气,一字一顿,语气虽不重,却字字如冰锥,扎向慕之明的胸膛和四肢,疼得他浑身发抖血液凝固,傅诣道:“半个月前朝廷收到前线快马加鞭送来的战报,说融焰军大意中了西戎族的埋伏,三万融焰将士几乎全部战死沙场,其中就包括领兵的顾将军。”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慕之明的脑袋好像被人用钝器重重地砸了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那般不真实,他后退两步,脚步踉跄,身子直直往地上栽去。
傅诣伸手,扶了他一把:“离朱,节哀顺变。”
“不,不会的……”慕之明呼吸不顺,疯了似地摇头,“定是,是哪错了。”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颤得厉害。
慕之明蓦地抓住傅诣的胳膊,手因使劲在发抖,他像个遭遇溺亡之境又惧怕死亡的人,向傅诣祈求一根浮木:“没有尸体,就,就不能说战亡啊,虽说中了陷阱埋伏,但只是,只是失踪了,对不对?”
傅诣残忍地缓缓吐出几个字:“找到尸体了。”
慕之明的眸光像遇水泼的蜡烛,顷刻熄灭,他低下头浑身颤抖,头疼欲裂,手捂住后脑勺。
“不会的,我不信。”慕之明终是理智全无,瞬间崩溃,泪如雨下地哭喊出声,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不信,顾赫炎没有战死,没有。”忽然,他像是着了魔障一般,竟突然边哭边手握成拳打自己的侧额,下手极重,把平日素来沉稳的傅诣都吓了一跳。
“离朱,你冷静一下。”傅诣握住他的手腕,阻下他自残的动作,想将他搂进怀里安抚一阵。
慕之明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傅诣,他泪流满面,瞳仁发红,因方才死死咬唇,如今唇上全是触目心悸的齿印血痕,他瞠目欲裂地看着傅诣,喃喃:“我记起一些事了,我记起来了。”
傅诣闻言眉头一蹙,下一刻,慕之明冲到他面前,揪住傅诣的衣襟,怒不可遏地瞪着他,似想将他扒皮拆骨,慕之明泣尽血泪,愤怒地喊:“傅诣!西戎族突然举兵犯境,是不是因为你与异族勾结?!你担心融焰军在京城的洛都大营会来宫城护驾,会阻碍你武斗政变,所以用外忧之患,让融焰军离开京城驻扎边疆,傅诣,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前世因你从中作梗,勾吉和西戎联手犯境,融焰军被首尾夹攻,御敌力不从心,战败之时赫炎以血肉之躯挡敌军铁骑,因此殉国。但是此生,我倾尽所能让勾吉与大晋交好,如今大晋要防的只有西戎,赫炎用兵如神,怎么还会身亡呢?一定是搞错了,赫炎不会死的……呜呜呜……不会的。”
他头疼欲裂,脑袋里闪过不知是前世还是今生的片段,一会质问傅诣,一会嚎啕大哭,再不见平日冷静沉稳模样。
傅诣平静地看着他:“离朱,你这样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何其丑陋,一点都不像她。”他突然抬手,重重击打在慕之明侧颈。
慕之明本就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挨了这毫不留情的一击后,整个人意识全无,瞬间昏迷。
第164章 世间骨肉可相逢
傅诣伸手揽住慕之明,没让他跌倒在地,确认其晕厥并且暂时不会醒后,傅诣整理好被抓得皱皱巴巴的衣襟,深呼吸平复心情,随后装出一副慌乱无措的模样,打横抱起慕之明,大步往凤仪宫去。
离开梅园,傅诣于凤仪宫殿门口撞见傅济安。
傅济安本还想行礼寒暄,见到傅诣怀里昏迷不醒的慕之明,错愕不已,一步过来询问:“慕哥哥这是怎么了?”
傅诣懊恼:“都怪我,提到了顾将军。”
傅济安立刻明白了什么:“皇兄你将顾将军身死的事告诉了慕哥哥吗?”
傅诣点点头:“我以为离朱他知道顾将军已战亡,这才说起此事,哪知离朱听闻后悲痛欲绝,晕了过去。”
傅济安难得对傅诣动怒,不悦地厉声道:“皇兄你实在糊涂!先不说父皇已将此事压了半个月,再者若慕哥哥真知道此事,慕府怎么会一片安宁祥和,他今天又怎肯来参加宫宴。”
傅诣反问:“明知将军已战死沙场,为何不告诉他?此事离朱迟早要知道,你能瞒他一辈子吗?”
外头的喧闹声引来了凤仪宫的婢女询问,慕清婉知道慕之明昏厥后,吓了一大跳,立刻让人将慕之明安顿在外殿的罗汉软榻上,又命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一名年轻的太医匆匆赶来,询问过缘由,拿出脉枕给慕之明把脉,傅诣不动声色地盯着,以防太医检查慕之明侧颈。
太医诊过脉后,对慕清婉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侯爷应当是平日就寝食难安心神不宁,又突闻惊天噩耗,一下气血逆行,伤心过度造成晕厥。”
慕清婉急道:“这可怎么办呢?”
太医:“微臣开一副安神的药,先让侯爷服下,如此侯爷应当很快就会清醒了,但侯爷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慕清婉长长地叹口气,烦请太医开药方去了。
这里一波未平,礼部又派人来凤仪宫请几位于吉时前赴宴。
慕清婉担忧地看着躺在榻上的慕之明:“可离朱他……”
傅济安提议:“让小雁和太医先照看着吧。”
慕清婉叹气:“只好如此了,小雁,你要照顾好宣宁候。”
小雁连忙应声:“皇后娘娘,您放心吧。”
慕清婉又守了慕之明一会,直到礼部再次派人来催促才起身,她想唤傅济安和傅诣一同前往太平殿赴宴,哪知一抬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两人竟都走了。
小雁道:“皇后娘娘,方才肃王说他备贺礼去了,他才走一会,贤王殿下也匆匆走了。”
慕清婉喃喃:“这样啊……”
不知为何,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数年前,三人尚且年幼,围在她身旁嬉笑打闹,个个天真烂漫且无忧无虑,那时正值隆冬,凤仪宫外雪埋寒梅,寒风刺骨,但是凤仪宫内暖意融融,祥和热闹。
而今一回神,这偌大凤仪宫,当真是冷清得很。
太平殿,吉时已至,宫宴启。
此次的皇后寿辰仪典一切从简,参与宫宴的,只有皇族宗室、各位嫔妃以及皇后的亲眷燕国公而已。
皇上端坐于太平殿中央象征着皇权的九层金阶后的正位上,右侧是皇后慕清婉的位置。
此次宫宴,由禁军守卫,殿门殿内皆有禁军立定守护,禁军统领襄如山立在太平殿外,一副忧心忡忡、心神不宁的模样。
而殿内,尚且还是其乐融融的模样。
以往的皇后寿辰,皇后不曾与皇上同席,但今日只有皇室宗亲参宴,皇上特意嘱礼部让慕清婉与自己同席,对她的恩宠可见一斑。
宴席的氛围还算轻松愉快,由嫔妃和皇子公主们端酒献上贺辞,祝皇后万福金安,尚且年幼的几名皇子和公主嘴甜,又是吟诗又是逗乐,惹得慕清婉直笑,皇上见她眉欢眼笑,心下高兴,环住她的肩膀轻拍,随后替她赏赐了几位皇子公主。
等所有人说完贺词送完贺礼,准备品尝佳肴观赏歌舞和奏乐时,一人缓缓站起身,立于大殿中央的绣寿字朱红锦毯上,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傅诣眸光沉静,似地动山摇在眼前也能面不改色,他跪地行大礼,起身后缓缓开口道:“我有一贺礼,想献给皇后娘娘。”
“噢?”皇上先开口,“是何贺礼?”
傅诣从席位上拿起一个镶嵌有金箔珠宝约半臂长的精致箱箧,双手捧着,看向慕清婉。
宦者小步上前,要接过箱箧送至皇后面前。
傅诣却退了半步,双手一收,避开了宦者要拿箱箧而伸来的手。
傅诣平静地说:“此箱箧只有我在皇后娘娘眼前亲手打开,才算得上贺礼。”
闻言,席间所坐着的王公贵族纷纷好奇起这箱箧里会是何物,窃窃私语起来。
皇上怫然不悦,沉声:“献贺礼就献贺礼,为何故作玄虚?”
见皇上隐隐动怒,意图责怪傅诣,慕清婉连忙笑道:“皇上,肃王殿下从小在凤仪宫长大,视我为母后,定备了不寻常的贺礼,有点规矩不足为奇。”
皇上拍桌,赫然怒道:“他是能定规矩的人吗?他来席桌前,难道要从这九层金阶走上来吗?这是他一个皇子能踏足的吗?”
天子龙颜不悦,宴席间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皆屏息抿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其实今天为家宴,规矩和身份尊卑无需刻意强调。
但皇上自从被废太子傅启和前皇后下毒后,就变得敏感猜疑易怒。
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再立太子的原因。
慕清婉见皇上大动肝火,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惶恐低头,她当即起身,行礼跪在皇上面前:“皇上请息怒,是臣妾欠考虑了,让肃王殿下走上九层金阶确有不妥,臣妾甘愿受罚,不过肃王备礼心意难得,还请皇上允臣妾行至殿中央收下这份贺礼。”
想到今日是她的生辰,皇上强压下心里的怒火,撇了撇手,允她的提议。
谁知傅诣开口道:“皇后娘娘乃千金之躯,为收贺礼从高位走下实在失当,皇上觉得我踏九层金阶不妥,我可以跪上去。”
顿时,满殿哗然,就连慕清婉都面露惊讶。
傅济安蹙着眉,紧紧地盯着傅诣手里的箱箧看,似想看透傅诣此为何意,欲起身又不起身,显得十分纠结。
慕清婉道:“肃王殿下无需如此。“她说完看向皇上:”臣妾去大殿中央就好。”
“不。”皇上突然开口,“你是朕的皇后,是朕的正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何其尊贵,不该走下这九层金阶,让他跪上来就是。”
慕清婉不安:“可……这对肃王来说,实在屈尊。”
难道要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肃王跪地献礼吗?
皇上:“你是他的母后,养育之恩大过天,让他跪一跪,何来屈尊而言,好了,无需多言。”
傅诣在得到皇上允许后,平静地走到九层金阶前,随后背挺得笔直,双膝重重跪了下去。
他双手将箱箧捧至眼前,目不斜视,膝盖抬起再落下,就这样一个金阶一个金阶,跪了上去。
傅诣刚至高台,慕清婉立刻上前扶起了他。
慕清婉朝傅诣笑道:“诣儿,到底是什么贺礼,弄得这般神神秘秘,快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吧。”
傅诣:“你打开看看。”
他此话说的小声,只有慕清婉一人能听见。
慕清婉点点头,纤纤玉手抚箱箧上,缓缓打开。
那箱箧只呈在慕清婉面前,殿里的王公贵族皆瞧不见箱箧里到底放着什么,只看见慕清婉含笑的嘴角一点点压了下去,眸光渐渐被惊愕和不解占据。
皇上的目光被慕清婉的背影挡住,同样看不到箱箧里的东西,他甚至还看不见慕清婉的眼神,只觉得两人面对面僵持得有些久。
慕清婉声音颤抖:“诣儿,这是……这是?”
傅诣依旧十分平静:“对不起,这份贺礼,送得太迟了。”
殿中的傅济安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站起身。
就是此时,傅诣握住箱箧的匕首,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侧身两步至皇上面前,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匕首捅进皇上的胸膛里!
温热的鲜血溅上傅诣的手腕、脸颊、胸膛,他冷静得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不顾满殿疯了似的尖叫大喊,将匕首抽出再捅进去,一连九刀,刀刀直中双目瞪圆、连说半个字都来不及的皇上的胸膛里。
傅诣曾无数次设想过今日这刻。
他以为自己会手抖。
毕竟此为弑父,乃十恶不赦之行,传闻死后会入十八层地狱,受血池冰山等酷刑。
但他没有。
大概是因为五岁被心理变态的太监偷偷拿针扎得浑身是伤的他,从未把眼前的人当成父亲。
反正皇上,定也从未视他为自己的孩子。
“诣儿!!!”
最先扑过来的,竟不是禁军侍卫,是慕清婉。
她抓住傅诣的手腕,浑身抖如筛糠,却还在拼命阻止他:“诣儿,停下,快停下,你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傅诣松开匕首,不再刺眼前已咽气的尸体,他收手避开慕清婉,淡淡道:“有血,别沾到你。”
随后,脸上还染着血的傅诣转过身,他双眸好似一潭死水,不起一点涟漪,他看着早已混乱不堪的大殿,平静地说出四个字。
“皇上,驾崩。”
第165章 亲者为仇是皇家
“弑君啊!弑君!”
也不知是谁石破天惊喊了一嗓子,桌倒酒洒菜翻,乱哄哄的一片,血腥味弥漫在空中,有人傻在原地,有人四处乱窜,有人站起身匆匆忙忙奔向太平殿门口想出去,却发现太平殿门紧闭,而外头的侍卫对疯狂的敲门置若罔闻。
此处,已经成了一个封闭之地,又名为囚笼。
傅济安两步并作一步踏上九层金阶,扑倒在皇上身旁,腥气的血已浸透了那万寿字云龙龙袍,再不见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金色,只有可怖的暗红,暗红刺入傅济安眼里,他撕心裂肺地喊:“父皇!父皇!!”
站在一旁傅诣心如止水,平静地看着擦去侧脸的血迹,看向慕清婉。
慕清婉跌坐在地上,发髻散乱凤钗歪,她魂不附体微微张着嘴满目错愕,似乎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傅诣俯身想扶起她,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趔趄几步才稳住身子。
傅济安将慕清婉护在身后,怒目瞪着傅诣:“别碰我母后!”
“你们在做什么?”殿内突然有人开口,是德妃娘娘身旁的宦者,他浑身发抖地对立于大殿的禁军守卫喊,声音尖利刺耳,“你们为什么不赶紧捉住这个敢行大逆不道之罪的恶人?”
傅诣微微眯眼,即刻有禁军侍卫大步走过去,一言不发、毫不犹豫地持刀将那名宦者捅了个对穿,那侍卫抬起头来,正是傅诣的暗侍,肖仁。
德妃就在宦者不远处,被溅出来的血吓得大声尖叫之余,不忘护住怀里尚且年幼的十三皇子,捂其眼睛。
但杀人的惊骇场面,十三皇子已全部看见,他没有害怕得嚎啕大哭,抿唇低着头避开傅诣的目光,显得无辜可怜。
傅诣平静地看着这对身子瘫软的母子,想起前世他因挖掘皇陵,被言官集体弹劾,被满朝文武非议,后被十三皇子领兵刺杀在龙椅上,天道轮回,他武斗太子傅启得来的皇位,终是被人以武力夺走。
不过现在,他暂时顾不上想此事。
傅诣道:“德妃娘娘,此为皇后娘娘寿辰宴,如此喊叫,着实失礼,请您安静些。”
他话音落,看向身旁的禁军侍卫,禁军侍卫立刻上前,用早已备好的布条麻绳捆住德妃封了她的嘴。
仔细瞧去,那些侍卫根本不是禁军,是穿着禁军盔甲的肃王府暗侍。
傅诣能将太平殿上的侍卫全部替换成自己的人,定有其岳父禁军统领襄如山的助力。
傅诣并非只针对德妃,不多时,满殿的王公贵族和嫔妃悉数被绑,身份卑微的宦者婢女则被拖到殿后,下场不得而知。
太平殿内风云骤变,太平殿外平静如常。
这宫里大部分的人都不知此时发生的惊世骇俗之事。
残阳落霞似血泼染天际,御膳房的人还想送万寿桃包进太平殿,在大殿白石玉阶前就被禁军拦下了,,御膳房的人还责问禁军侍卫,说若这万寿桃包送迟了,皇上怪罪下来,大家伙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而此时,襄如山在殿前来回踱步,显得极度焦躁不安。
他在等一个消息。
就在斜阳彻底沉沦至地平线以下时,襄如山的贴身侍从一路疾跑而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低声对襄如山说:“襄统领,救出来了,被贤王殿下的侍卫救出来了,我们无需受制于肃王了。”
襄如山眸光一闪,立刻道:“去把西侧驻扎的三百禁军调过来!”
太平殿内,以布条堵住所有人的嘴后,殿内只闻一些胆小之人从喉咙发出的抽噎声,比起方才安静不少。
有侍卫上前想捆住傅济安和慕清婉,被傅诣横眉拦下。
傅诣看向他俩,一个时辰前,凤仪宫内三人还亲者相敬,如今两人看自己的眼神,犹如在看可怖的陌生洪水猛兽。
傅诣道:“济安,扶慕清婉去殿内左侧席间坐着吧,这九层金阶上血气重,别冲撞了她。”
听见傅诣直呼母后名字,傅济安咬咬牙,恨不得当场持剑,质问他为何要行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傅济安以理智压住冲动,决定先照顾慕清婉。
慕清婉却自己缓缓站了起来,她双眸含泪,看着傅诣,轻声开口问:“诣儿,这就是你送我的贺礼吗?在我寿辰这日,杀父弑君,谋权篡位,让我看着你双手沾染鲜血,看着你众叛亲离。”
她的语气并没有任何责怪,她只是因难以置信,单纯发问,她需要一个答案。
“你不是一直想去大漠边疆、苍山阔海看看吗?”傅诣声音同样很轻,“等一切平静下来,你就能去了。”
“等一切平静?”慕清婉指着狼藉的太平殿,泪如雨下,“你告诉我,这一切,如何平静?”
“会平静的。”傅诣笃定地说,“只要我登上皇位,只要我得到权势,有了皇位,我就能掌控一切,你相信我,我苦心孤诣数载,就是为了这一天。”
“不。”一旁的傅济安磨牙凿齿,吐字极缓,似这样他才能压住愤怒,不咆哮出来,“你登不上的,得位不正,身负滔天大罪,谁会信服?只会人人诛之。”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太平殿大门突然被人打开,襄如山领兵进。
殿内傅诣的暗侍纷纷持刀,两方对峙。
襄如山声如洪钟:“大胆乱臣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傅诣眼眸露出惊诧神色,不紧不慢道:“岳父大人,您……”
“住口!”襄如山厉声打断他,“你何来的脸面喊我岳父!”
傅诣蹙起眉。
傅济安道:“皇兄,你将侍卫全都调到皇宫时,有没有想过肃王府会不堪一击?”
傅诣蓦地看向傅济安,眸光阴鸷,语气低沉:“难道……你把肃王妃救出来了?”
傅济安怒道:“你当真有把她当作你的王妃吗?你将她囚禁在府邸,以她的性命胁迫襄统领为你办事,皇兄,你当真好狠毒的心啊,不过如今肃王妃被救,襄统领再不会听令于你了!”
慕清婉浑身颤栗,肩膀颤抖,好似在崩溃边际,她一把拉住傅济安的手臂:”什么……济安,你在说什么啊,诣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不会的……”
慕清婉这样一问,傅济安眼眶立刻红了,他知道傅诣所行之事的那天,何尝不是痛不欲生。
傅诣觉得无比诧异:“你是如何知道的……难道是……离朱?”
他之前将诸事隐藏得极好,傅济安绝对不会突然怀疑起他的人品行事,还这么清楚他的计谋。
除非……
除非是慕之明失忆前告诉他的?
傅诣顿时懊恼不已。
他应该早些对慕之明下手的。
傅诣只有五十余人,而襄如山率领的禁军足足有三百人,殿外和宫内还有更多禁军侍卫,不过须臾间,局势似乎一下倒转。
一时间,傅诣的暗侍纷纷围在九层金阶高台旁,高台上站着肃王贤王和皇后娘娘,禁军侍卫堵在太平殿门口,谁也不敢妄动。
傅济安率先打破平静,喊道:“襄统领,先把殿里的人带出去,带到安全的地方,远离是非。”
襄如山点点头,命侍卫赶紧带各位嫔妃和王公贵族离开。
暗侍们看向傅诣,见傅诣不动如山,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嫔妃、王公贵族的去留。
傅诣看向傅济安,微微笑道:“济安,离朱还同你说了什么?”
傅济安道:“事到如今,他同我说了什么还重要吗?!我应该早点信他的,若我早点信他,早做准备,父皇他就不会……”傅济安露出哀恸神色,他厉声质问,“傅诣!对于你来说,权势当真如此重要吗?重要到你要伤害你的妻子,你要杀死你的父亲……”
“父亲?”傅诣打断他,冷声道,“他是你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傅济安:“荒谬!!!”
“荒谬?”傅诣突然笑出声,他低着头肩膀因笑不停抖动,喉咙发出呵呵呵之声,“你觉得我荒谬,却不觉得他荒谬?他醉酒后强了我母亲,这才有了我,有了我却不视我为儿子,将我丢在几乎为冷宫的地方不过问,他不荒谬?傅济安,你知道更荒谬的是什么吗?是他还觉得自己的孩子和睦相亲,他那样宠爱你,却也从未想过你的后路,若不是前皇后急于求成毒杀他,傅启的太子位定会屹立不动。而你和废太子傅启明争暗斗那么多年,等傅启登基后,你会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他替你想过吗?没有!若傅启真的成为了皇上,你要么等着被傅启折磨,连累所有和你亲近的人惨死,要么举兵造反,傅济安,你会怎么选?你还觉得我现在做的事荒谬吗?”
傅济安眼眸瞪圆,嘴巴大张,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因紧绷颤抖,他似想反驳,张口却无声。
正此时,禁军已将大殿里最后一位嫔妃送出太平殿。
太平殿内的皇室,只剩下高台上的三人。
傅诣扫视大殿:“我本不想走到这步,如今看来,到底还是要血染皇宫啊。”
傅济安:“什么?”
傅诣问:“怎么?这件事,离朱没告诉你?也是,毕竟这件事,是我此生的筹码,离朱是不知的。”
他话音刚落,忽而外头有禁军侍卫匆匆跑进。
那名禁军浑身是血,手臂被砍伤,他惶恐地大喊:“统领不好了,东边有一支军队冲进皇宫,封锁了每处城门,直往太平殿来!毫不留情地砍杀拦路者!”
“什么!!!”襄如山骇然,“哪来的军队?”
“是南境军前主帅钟兆凡领兵!”
他们喊话声自然传到了傅济安的耳朵里,傅济安还在震惊愕然之中缓不过神来,听见傅诣开口。
傅诣:“你以为让那些嫔妃皇子离开太平殿他们就安全了?然而只有在这太平殿内的人,南境军才不会杀。”
第166章 来了来了他来了
傅济安万万不曾想傅诣胆敢如此草菅人命,惊骇失色之时,立刻转头对禁军统领襄如山说:“统领,快领侍卫去保护好皇子公主和各位嫔妃娘娘!!!”
襄如山:“贤王殿下,您和皇后娘娘……”
慕清婉:“不用管我们!护住其他皇室要紧!”
襄如山连忙领侍卫出了太平殿,余三十人在殿内与傅诣的暗侍对峙,以防万一。
殿外,早已一片混乱。
禁军将各位嫔妃皇子公主送出太平殿后,本是想将他们送回各自的寝宫的,于是分散行动。
哪知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从宫外骑马而来,马蹄踏过太和宫门,直奔太平殿,而为首的钟兆凡嘴里喊的竟然是贤王殿下勾结禁军于太平殿里逼宫!他们是来护驾的!
找借口和理由,以语言颠倒黑白,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
钟兆凡于队伍中央挥舞着红缨长枪,高声道:“谁能最先冲进太平殿,赏金千两!!!”
禁军连忙列阵上前阻拦。
但一来禁军人数少,二来南境军将士全是上过沙场手刃过敌军的,血气和无畏皆不是护卫常年安宁宫城的禁军可比拟的。
不一会禁军就死伤大半,节节败退。
有南境军将士已爬上太平殿的汉白玉雕云龙阶陛,襄如山还算沉着冷静,命人在台阶最上方站成一排,居高临下,以人墙形势阻挡南境军往上,此举倒是有些用处,前面的南境军突破不了人墙,后面的将士皆堵在台阶上,不上不下。
但南境军将士又生一计,搭人梯从宫墙爬到殿前,太平殿的台基有五米左右,三人搭在一起就可以上去一人,禁军本就自顾不暇,以少打多,不多时,不少南境军将士已借着墙身从太平宫殿侧边翻了上去。
一些嫔妃和皇子公主还未来得及离开太平殿廊道,全都缩在红木柱框和墙身前瑟瑟发抖。
德妃娘娘和十三皇子就是其中两人。
一名南境军将士翻上来时,正好站在德妃娘娘眼前数米处,看见他们,南境军将士立刻凶神恶煞地持着刀走来,护着德妃娘娘的禁军上前与他纠缠,却被砍杀,猩红鲜血溅了一地。
“啊啊啊,救命啊。”德妃娘娘花容失色,失声惨叫,将十三皇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对着襄如山所在的方向哭喊,“救命啊,呜呜,襄统领救命!!”
襄如山闻声连忙命人上前相助,可其他人距离德妃娘娘太远,根本赶不及。
南境军入皇城时,主帅就曾传令,只要是在太平殿外的人,无论是谁皆可弑杀,所以这名南境将士没有犹豫,举起刀砍向德妃娘娘。
刀光剑影,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侧面冲过来,以身体猛地将那名南境军将士撞倒在地。
正是慕之明!
慕之明原本昏迷在凤仪宫外殿的榻上,醒来后不顾太医和侍女小雁的阻拦,赶到太平殿想揭穿傅诣的狼子野心,哪知为时已晚,如今已是最混乱的局势,他本想着来阻止险境,谁知反而身陷险境。
那南境将士倒地给赶过来相护的禁军争取了时间。
禁军救下三人,将三人带到百余名禁军组成的人墙后保护。
可这些,不过是苟延残喘之举。
从太平殿上望去,宫殿前原本空旷威严的广场已被数万人的南境军占据,刀斧铠甲碰撞声好似是从地狱传来的夺命声。
太平殿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禁军是在以卵击石。
果然不过一会,禁军组成的人墙侧面已被攻破,禁军和最先骑马冲过来的一批南境军将士纠缠打斗在一起。
慕之明手持长剑,拼死护着离他最近的德妃娘娘和十三皇子,可惜他武艺不精,不过两招,长剑就被人打落。
染着污血的砍刀横在眼前,直直往慕之明的脸颊上砍去。
慕之明认命地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眼前举刀的南境将士不知为何身体一僵,刀从手里落下,整个人直直往前栽去。
幸而德妃娘娘拽了慕之明一下,不然那南境将士定会砸在慕之明身上。
慕之明踉跄一步,睁开眼,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况。
死里逃生让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因恐惧手脚无力喘着粗气,还未回过神来,又一名南境将士挥着刀杀了过来。
然而那名将士距离慕之明还有三步之遥,却和前一名将士一样,突然惨叫着倒了下去。
这次慕之明看清了。
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箭刺穿了那名南境将士的脸颊!!!
那支利箭与寻常的箭不同,极短,长不过半臂,箭簇细窄尖锐。
这样的利箭,根本不是普通弓箭用的。
而慕之明恰好知道一件是使用这样短箭的武器。
一个念头晃过慕之明的脑海,他忽然浑身抖如筛糠,眼睛血红喉咙哽咽,呼吸都只吸气不吐气胸膛剧烈起伏,瞬间,他再看不见听不见身旁的砍杀声,他极目远望太平殿前的广场,寸寸寻去,就算眼睛瞪得生疼也不肯眨。
在哪?
你在哪?
有疯魔般的声音在慕之明脑海里尖叫呐喊,声声凄厉。
可他找不到,他怎么也找不到。
而此时,广场上南境军大军中间的钟兆凡听见了厮杀声。
不是从太平殿前传来的。
而是从南境军后面!
他蓦地调转马头,转身望去,震惊地看见一面赤红战旗在昏昏暮色中迎风猎猎作响。
战旗上,写着‘融焰’二字。
而此时,殿内的人还不知殿外究竟是何情况,只听见不间断的惨叫声和厮杀声越来越近,可怖至极。
最后,殿外一声‘杀上来了,他们杀上来’的嫔妃尖叫,终是让慕清婉崩溃,她从傅济安身后踉跄走出,一把握住傅诣的手臂,落泪央求道:“诣儿,让他们住手啊!快让他们住手!外面是你的弟弟妹妹啊。”
傅诣平静地说:“我本想留他们在殿内,是济安让禁军带他们走的,别哭了,害怕就捂住耳朵和眼睛,什么都不要听,过了今天,我会让你不记得宫中事的,这一切,你都会忘记,到时候你就只是慕清婉,而不再是永不能离开宫殿的宠妃。”
慕清婉哭着喊:“慕清婉一直是慕清婉啊,离不开宫殿的宠妃,也是慕清婉啊!我何时不是我了啊!!!”
傅诣一怔。
就在他愣神的须臾间,一直沉默的傅济安突然有了动作。
傅济安迅速地俯身捡起刺杀皇上的匕首,冲到傅诣身边,一把拨开慕清婉,匕首抵在傅诣的喉咙上挟持了他!
慕清婉原在傅诣身旁,因此退了好几步。
傅济安以匕首尖刃威胁傅诣:“让叛军停止杀戮!!”
傅济安扯着傅诣想往太平殿外走,却被围在九层金阶下的肃王府暗侍挡住了去路。
傅诣的命门虽被捏在了傅济安手里,但他丝毫不慌,冷笑:“如果我不呢?济安你要杀了我吗?”
傅济安眼眸血红:“你以为我不敢吗?!”
傅诣厉声:“那你动手啊。”
被威胁的人从容不迫,威胁的人却浑身发抖,傅济安紧紧握住匕首,匕首尖刃划破傅诣的脖子,却怎么也扎不下去。
傅济安知道。
只要杀了傅诣,就能阻止群龙无首的叛军继续杀戮。
可就算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仍下不去手杀傅诣,杀这个他一直视其为兄长的人。
傅济安痛苦愤怒地大吼起来,手里的匕首依旧纹丝不动。
傅济安心软,给了傅诣机会。
傅诣突然挣脱束缚,而后立刻回身毫不留情地打断傅济安拿匕首的那只手,并将他压在地上钳住,恶狠狠地掐住傅济安的脖子。
匕首一落地,有暗侍即刻要上前。
哪知傅诣大吼一声:“谁也别过来!”暗侍顿时皆不敢再动。
傅诣抹了抹脖子上的血珠,冷笑:“傅济安,这就是你永远当不上皇帝的原因,你太天真了。”
傅济安打断的手无力垂落,另一只手去掰傅诣掐住他脖子的手,傅济安闻言,被紧紧掐住的喉咙里发出笑声,他好似着了魔障,笑完看向傅诣:“我天真?五皇兄,你以为傅启是怎么死的啊?”
傅诣一怔。
他想起那日在傅启身上看见的红疹。
他以为是那处偏僻潮湿,才惹傅启发病。
难道……
傅诣重新看向傅济安,两人对视,傅诣突然感到脖子上方才被扎的伤无比疼痛。
傅诣以为傅济安不敢动手杀人。
其实傅济安只是不会动手杀他。
有那么一瞬,极短的一瞬,傅诣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傅诣紧紧盯着傅济安的眼睛,他压低声,用只有傅济安能听见的声音说:“济安啊,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你就是太天真了,今日这局面,本就是你死我亡的,我今日没想让你活着离开太平殿,就算我杀了皇上,但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可能登上皇位,我就达不到目的,你要怪,就怪自己长得太像皇上了吧,如果你长得像她一些,我或许会想办法保住你……!!!”
前一刻还在平静说话的傅诣,下一刻表情突然扭曲。
傅济安同样神情蓦地震惊。
因为傅济安看见那把捅死皇上的半长匕首,如今刺穿了傅诣的胸膛,随后又被拔出。
傅诣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须臾间,傅诣五感全失,只能感到肺部炸裂得疼,他强忍着痛直起身转过头看去。
眼前的漆黑片刻才散去。
映入傅诣眼眸的。
是拿着还在滴血匕首的慕清婉。
慕清婉泪流满脸,她朝傅诣笑,随后将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第167章 大喜大悲皆落泪
“诣儿。”
傅诣听见慕清婉这样轻声唤自己。
她克制不住情绪,不停地抽噎,泪眼朦胧努力将话说清楚:“是我,没照顾好你,我会陪你走的。”
她握紧匕首,就要往脖子上划,决绝且果断,毫无害怕和悔意。
“母后!不要啊母后!”傅济安惊恐万状,拖着伤臂挣扎着要爬起身去阻止。
匕首利刃将慕清婉白皙脆弱的脖颈划出血痕,但是下一刻,她无法再使劲。
傅诣的肺部被刺穿,明明已满嘴是血四肢的温度流失,可他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蓦地冲上前,牢牢地握住慕清婉的手腕。
因冲力,两人摔倒在地,齐齐跌在九层金阶上。
没有任何思考和犹豫,在跌倒的瞬间,慕清婉将傅诣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抵消磕地的疼痛,就好似那年寒冬腊月,她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水潭,将年幼的他抱进怀中救起那样。
倒地后,傅诣还死死地捏住慕清婉的手腕,他看着她,额间青筋暴起,每说一句话,就吐一口血,可他一直没停,任由鲜血染红他的下巴和衣襟。
“不要死,活下去。”傅诣似困于囚笼的兽在低吼,“我不要你陪我走,我要你活下去。”
“诣儿。”慕清婉已经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双手颤抖着捂住傅诣的伤口,捂住那她亲手捅穿的胸膛,鲜血溢出她的指缝,温热粘稠的触感刺激着她指尖,告诉她,事已成无可挽回的定局。
“慕清婉。”傅诣的神志开始模糊,他强撑着一口气,不肯被牛头马面夺命,他没有质问慕清婉怎能如此狠心,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他想告诉她的话,“你之前说,如果,如果你能重活一世,还会选择进宫,你说,你不来,谁护着我,但是,咳咳,但是倘若你真的能重活一世,不要,不要再入宫了,你去,去大漠,去草原,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宫里太冷了,不要来了,我无需你护着我,我一个人能熬……”
傅诣活了两世,对很多人说过我爱你,因为利,因为益,因为欲,因为种种,这三个字,他说得那样轻巧。
但至死,他对慕清婉,都只说。
我无需你护着我,我一个人能熬。
傅诣说完这句话,好似终于放下最后的执念和不甘心,瞳孔渐渐涣散失去光芒,他闭上眼,紧紧握住慕清婉手腕的手重重垂落在地。
慕清婉终是忍不住,抱住傅诣的尸体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肝肠寸断,似要把此生的泪都哭尽。
“母后。”傅济安踉跄走过来,扑在两人身旁,他看着胸膛再不起伏的傅诣,同样悲恸欲绝。
“济安,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在寻常人家遇见诣儿,不能在寻常人家生下你。”慕清婉哭到声音沙哑,血混着泪,浸透她绛色金云凤纹皇后朝服衣袖。
凤凰染血,皇后阻止了大晋皇室内斗,而慕清婉亲手杀死了她的孩子。
就在傅诣被捅刀之时,太平殿外一片混乱。
原本步步逼近太平殿的数万南境军将士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融焰军铁骑撞了个人仰马翻。
郝天勤驭马冲在最前面,嘴里高喊着‘护驾’以及:“叛军反抗者,格杀勿论,即刻投降者,尚可活命!!!”气势威严之足,令心虚宵小不寒而栗。
南境军领兵的几名主将,本就是因有把柄在钟兆凡手里,受其和肃王要挟,才同意谋逆作乱,此时此刻,个个都想放下武器,用投降来保全自身性命,一下子南境军军心大乱,不攻自破。
钟兆凡本就是流放极寒之地的罪人,想借着投靠肃王重新获得权势,若此举失败,他必死无疑,所以见融焰军冲来,不由慌神地对身旁的副将大喊:“肃王殿下呢!!为什么会有融焰军在京城!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肃王殿下在哪里?!”
可这混乱的局势,谁能回答他。
钟兆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率兵往太平殿冲去,他要见肃王!
他的武力终究比普通士兵高一截,在几名亲信副将的协助下,钟兆凡砍杀数十名禁军,很快就登上了太极殿廊道。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肃王薨了!肃王薨了!”
这一声似将一瓢冷水泼进沸腾的油锅里,炸得所有人皆心惊。
钟兆凡只觉得一瞬间四肢冰凉,死亡的恐惧将他拖进可怖深渊,百骸皆被厉鬼利爪刺穿。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那是钟兆凡恐惧过后,脑海里唯一的一个念头。
他想活下去,他要一条活路,他要一个筹码。
大约是天无绝人之路,此念头刚在钟兆凡脑海中出现,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慕之明。
慕之明手持长剑,被护在禁军组成的人墙里,他不知为何精神恍惚,呼吸急促,似在寻找什么,不停地眺望着太平殿的广场,急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落泪。
钟兆凡没有任何犹豫,挥舞着红缨长枪冲了过去,他边杀禁军,边对数十名副将说:“抓住他!那个白衣持剑的人!要活捉!”
逼近的厮杀声让慕之明回过神。
慕之明转头看过来,对上距离他只有不到十米的钟兆凡的眼睛。
不过须臾间,慕之明立刻明白了钟兆凡是冲着自己来的!
禁军已经所剩无几,剩余的都在保护未能及时逃走的皇室和嫔妃,慕之明身旁只有几个禁军而已,根本抵挡不住钟兆凡和其副将。
慕之明没有犹豫,立刻往钟兆凡赶来的反方向跑走。
“娘的!”钟兆凡大骂一句,拔腿去追。
大多数南境军将士已经丢下武器放弃抵抗选择投降,慕之明的逃跑没有受到阻拦,他极其冷静,目的明确,他知道钟兆凡冲着他来,是想要挟持他。
他只需逃到融焰军当中,钟兆凡就不能拿他怎么样。
现在虽南境军已溃不成军,但数万人挡在太平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拥挤堵塞,融焰军将士一时间还无法到达太平殿前,皆在太平殿前的广场上。
慕之明想要得到融焰军的庇佑,不能从汉白玉台阶至太平殿前的广场,那样前方人太多,他冲不过去,极容易被钟兆凡追上。
他此刻最好的逃跑方法,是逃到太平殿栏杆前,从宫墙台基上跳到广场中,如此就可接触到融焰军。
虽然太平殿的台基高五米,但只要他护住头,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慕之明已有决策,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至太平殿栏杆前,就要爬上去。
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
钟兆凡赶到,拽住他的胳膊,将他从栏杆上扯了下来。
慕之明踉跄后退,转身拼死顽抗,挥剑而上,可技不如人,被钟兆凡反扣住手腕,钟兆凡也是心狠之人,毫不犹豫当即将慕之明的手腕扭脱臼。
伴随着轻微‘咔嚓’声,慕之明疼得额头冒冷汗,喉咙溢出惨叫,手再无力持剑,长剑落地,铮铮作响。
“给我过来!”钟兆凡发了狠,揪住慕之明的衣襟,要钳制住他。
就在此时,远处蓦地飞过来一枚的铁镖,划破空气,稳稳地扎进钟兆凡抓住慕之明的右手的胳膊里。
钟兆凡因疼痛手劲一松,慕之明趁机猛地推开他,令他连退数步。
“侯爷,快跑!!!”
郝天勤的喊叫声传来,那枚铁镖正是他所掷。
慕之明边用未受伤的手爬上汉白玉栏杆边转头看去,可就在他看见郝天勤的那刻,慕之明忽然整个人僵住,心跳也停滞了一秒。
他看见了郝天勤手臂上的狩日猎月弩。
那人绝不会轻易将此弩让给别人佩戴。
除非那人……
刹那间,方才涌上慕之明心间的希冀顷刻破灭,他满心,只余哀哀欲绝的无声哭嚎。
就是他停的这一秒,钟兆凡扑了过来。
钟兆凡不甘心,瞠目欲裂,一副凶狠的模样冲过去抓慕之明。
慕之明没给钟兆凡机会,当即翻身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慕之明本该双手抱头,落地时借翻滚卸力,但刚才他心灰意冷又匆忙跃下,最后呈后背着地的姿势。
掉落的时间大约连一瞬都没有。
可就是这一瞬,昏昏暮色苍穹映入慕之明眼帘。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他都记不清的以前。
他站在大漠边疆小镇朔风凛凛的城墙上,有人曾和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只要我在你身旁,一定接住你。”
刹那,耳边风乍起,伴随着嘶鸣马声。
摔下去确实是疼的,但没有慕之明想象中的那般疼,因为他的背没有触及坚硬的土地,而是一个怀抱。
怀抱不温暖,因为抱住慕之明的人身着沾血寒意森森的坚硬银镜铠甲。
慕之明掉下来的冲力砸得两人身下的马儿踉跄嘶鸣眼见要摔,那人抱紧慕之明,果断弃马,跃下马背,护着慕之明在地上滚了两圈,终是稳住身子。
“有没有受伤!?”顾赫炎眉头蹙紧,揽起慕之明,一向清冷寡言的他,这句话问得又着急又心疼。
慕之明愣愣地看着他,仿佛认不出人似地。
“是不是摔疼了?”顾赫炎自责,“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慕之明终于有了反应。
他冲过去,似恨不得将其嵌入血肉中地紧紧抱住顾赫炎,不顾颜面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168章 他会说到做到的
无论前夜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第一缕熹微晨光还是一如往常那样落在了太和宫门上。
整肃一夜,贤王傅济安强作镇定,咬牙坚强,担起了安抚众人、清理叛军、赏功罚罪的责任。
无人对他的决策有异议。
觉得皇宫血气太重,顾赫炎在平息叛乱后立刻托下属将燕国公慕博仁和慕之明送回慕府。自己遵贤王傅济安之令,抓捕逃跑的叛党,以免其作乱伤人。
慕之明短短几个时辰经历了大喜大悲,又在记忆混乱时被人打晕,整个人如今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回到慕府后一直呆愣愣,旁人问话也不答,要给他看伤包扎手腕也不肯,就低着头依靠在床榻上,忽梦忽醒,浑浑噩噩,好似个断了线的人偶,把家人们急得不行。
顾赫炎闻讯,将抓捕事宜全权交给郝天勤,即刻赶回慕府。
已是午时,厢房内围着一群人,闻鹤音、大夫、侍奉的婢女皆在,龚氏端着一碗清粥,坐在床榻边,舀起一勺轻声哄着慕之明:“乖离朱,吃些可好?”
慕之明许久才反应过来得回答,缓缓开口,目光涣散,声音全是疲惫,好似一句话能耗费他全部力气:“娘,我吃不下。”
龚氏叹道:“你不愿吃,娘不逼着你吃,但至少让大夫看看你的伤情啊。”
慕之明沉默片刻,木然地点点头。
大夫连忙上前,替慕之明包扎固定好脱臼的手腕,随后要检查他身上其他伤着的地方。
正是此时,厢房门被打开,一人疾步走了进来。
闻鹤音眼疾手快,拽走慕之明面前的大夫,将他拉到一旁。
大夫手里还拿着棉布和药膏,正懵着呢,见一人走到慕之明,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顾赫炎未着盔甲,穿着素净简朴的乌墨衣裳,他风尘仆仆,若不是身着黑衣怕是衣裳还能瞧见血迹。
他握住慕之明的手,眼神焦急,语气不安,说话声极轻:“我来了,你还好吗?”
被宽厚温暖的手掌握住的一瞬,慕之明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眼神聚集定在顾赫炎的脸上,因哭过所以血红发疼的双眸再次含泪,这一次,他的情绪没有像刚见顾赫炎时那般激动、那般失控,慕之明泪滚如断线珠,他缓缓开口,哽咽着说:“他们说你死了,战死在沙场上……”
他抽噎呜咽,既是后怕,也是委屈。
顾赫炎拉起他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让他感受皮肤相触的温热。
两人说话时,龚氏已让所有人都离开厢房并关上门,此时偌大的屋内安详宁静,只有顾赫炎和慕之明两人。
顾赫炎俯身吻去慕之明眼角的泪,向他解释。
数月前,融焰军在和西戎族对抗时,所定计策无一不被敌方破解,顾赫炎因此猜到军中有细作。
他联想起慕之明失忆前和自己说过肃王和西戎族有勾结,他深知攘外必先安内,也知京城恐有一场腥风血雨,于是和卫凌云将军一商量,将计就计,率三万骠骑假意中敌人埋伏,实则绕过战场,偷偷回京,藏在洛都大营附近人烟罕见的山林里,只等肃王一领兵逼宫,立刻率众将士进宫护驾,只可惜顾赫炎倾心倾力,还是没料到肃王胆敢在宴席上亲手刺杀皇上,终是没能救到皇上。
顾赫炎说这些事时,生气和灵动渐渐回到慕之明的眸中,他认真地听着,不想遗漏一句,只是他哭得没缓过神来,虽没落泪,但一直小声抽噎,怎么也停不下来。
顾赫炎见慕之明这样,既自责又心疼,把人抱在怀里,轻拍他背安抚,等人不抽噎才放开,又起身去打来一盆温热的水,放在床榻旁的木凳上,给慕之明拭脸擦手用。
慕之明擦去泪痕,将巾帕放进盛满热水的铜盆里揉搓,又想起什么,问顾赫炎:“先前我护着德妃娘娘和十三皇子时,有两箭刺穿了我身旁的叛军,救了我的性命,那两箭,是你射的吗?”
“是我。”顾赫炎点点头。
慕之明眼眶瞬间又红了。
顾赫炎吓了一跳,手足无措。
慕之明拿起温热的巾帕敷在眼睑上,没落泪,他说:“果真是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慕之明忽然又想起什么,拿下眼睛上的巾帕,看向顾赫炎,问:“那为何后来狩日猎月弩会佩戴在郝副尉的手臂上?”
顾赫炎露出内疚神色,他道:“狩日猎月弩坏了。”
“又坏了?”慕之明轻‘啊’了一声。
“嗯。”顾赫炎说,“争斗中,被砍坏了,而后天勤手臂受伤骨头断裂,所以我拿坏了的狩日猎月弩帮他固定伤臂。”
“原来如此。”慕之明恍然大悟,“我还以为……”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就顾赫炎毫发无损的在慕之明眼前,慕之明仍不敢说出大凶之言。
顾赫炎见慕之明一瞬神色不安眸光慌乱,知他仍心惊胆战,于是伸手抚他侧额和脸颊做安慰,随后给予他一个温柔的亲吻。
唇舌纠缠的那刻,顾赫炎在眼前的这件事变得真实起来,慕之明不再庸人自扰,闭眼与顾赫炎缱绻。
吻毕,顾赫炎问他:“饿吗?可有想吃的点心?我去……”
慕之明蓦地打断他的话,抓住他的胳膊:“不,我不饿,你哪都别去。”
顾赫炎微怔,随后点点头:“好。”他看着慕之明疲倦的神色和因久哭而通红微肿的眼皮,劝道,“闭眼睡一会。”
说着顾赫炎轻按慕之明的肩膀,将他按躺在床榻上,拉起他身上的轻薄软被褥掖至他下巴处。
慕之明看着他,不肯闭眼:“上次我睡着后,你一声不吭地去了边疆,连道别的话都未同我说。”
顾赫炎在他身旁躺下:“对不起,这次不会的,我守着你,等你醒。”
听见这句话,慕之明蜷进顾赫炎怀里,双手环住顾赫炎的腰,安稳阖眼不再多言,因为他知道顾赫炎不会骗自己。
一夜未合眼,又历经波折之事,慕之明其实早已疲惫不堪,闭眼后很快就沉沉睡去。
顾赫炎搂着他,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不知想到何事,眉头轻蹙,显出一副十分发愁的样子。
慕之明一觉睡到翌日天明,醒来时,仍被顾赫炎稳稳地抱在怀里。
因昨天摔伤,慕之明一觉醒来,浑身上下每一处骨头都好似被万马踩踏过,但慕之明并不畏惧疼,他看着身旁的顾赫炎,心里安宁平静。
顾赫炎睡得不沉,慕之明轻轻一动,顾赫炎就醒了。
慕之明凑过去亲他额头,听见他问:“什么时辰了?”
慕之明猜测:“大约卯时。”
顾赫炎睁眼,双眸渐渐清明,他起身,望了眼窗柩外的天色,又露出了与昨夜睡前一样的愁闷神色。
慕之明问:“早上想吃什么?我去嘱厨娘做。”
“我……”顾赫炎欲言又止,他看向慕之明,一些话终是说不出口,所以他只是道,“都行。”
慕之明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坐起身:“赫炎,你是有话要与我说?”
顾赫炎垂眸,不与他对视:“……没有。”
慕之明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去握顾赫炎的十指,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他问:“你何时去西北边疆?”
顾赫炎蓦地抬头看慕之明,有些吃惊。
慕之明温和地笑了笑,只是笑意有些勉强:“有这么惊讶么?如今西北战事未平,你是为了护驾才回京的,如今京城叛乱一平,你身为融焰主帅,定要即刻返回沙场,这么简单的推断,我怎么可能想不到,所以,何时走?”
顾赫炎:“今日。”
慕之明浑身一僵,又慢慢放松下来,他说:“陪我吃完早膳再走。”
顾赫炎:“好。”
慕之明:“早去早回。”
顾赫炎:“我会的。”
肃王虽死,但西戎族不甘心前功尽弃,铁骑犯大晋边疆的气势凶猛。
顾赫炎留郝天勤和两万融焰军于京城,守护才经历叛军侵扰的皇宫,自己驭马不分昼夜地赶至边疆与卫凌云将军汇合。
顾赫炎走的那天,金钟声响彻京城,大丧音震得每个人心颤。
大丧音过,国丧期至。
先皇走的第三日,群臣齐上奏,称国不可一日无君,请贤王傅济安监国。
虽先皇没有立储君,但慕清婉乃皇后,她的嫡子是傅济安,而傅济安一直受满朝文武拥戴,所以于情于理,都该由傅济安监国。
傅济安并未推拒,接手了朝廷大大小小一切政务。
因皇上驾崩得十分突然,负责葬事的礼部一开始上上下下皆手忙脚乱,虽说不至于一塌糊涂,但琐碎错事确实很多。
傅济安于是劝慕之明出仕,回礼部。
慕之明答应了。
慕之明虽年纪轻,但规章礼节牢记于心,又心细沉稳,接过重担后将一切安排妥当。
其实如果只有先皇一人的葬礼需忙,礼部倒不至于慌乱成这般。
只因除先皇外,还有肃王的葬礼。
肃王是以亲王礼仪下葬的,棺椁进皇陵。
此为慕清婉的请求,所以傅济安力排众议定下此事。
不过诟病的人不少,甚至有言官写奏折长篇大论进行批判。
傅济安对那些奏折视若无睹,这将成为他为君数十载,唯一一次的任性决策。
十月,傅济安登基成为新帝,慕清婉成为了太后。
登基大典后,可以享尽荣华富的慕清婉做了一个让世人为之困惑不解的决定。
她削发为尼,居京城郊外的青云峰上的尘缘寺,终日不问世事,只抄经念佛,祈福祷告。
如今的她可以去世间任何地方,但她选择了长伴青灯古佛旁。
十一月,西北边疆传来捷报。
顾赫炎率领的融焰军,不但击败了西戎族,甚至乘胜追杀敌军至西戎国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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