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煦与应夫人对上, 也是一怔。

    这世上怎么会有和他这么相像的陌生人?

    他看着她,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沉默在楼道里蔓延,窗外的鸟鸣却更响亮, 惹得人心烦意乱。

    “您是应先生的母亲么?”护士小姐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寂静,她好心提醒:“应先生的病房在隔壁, 您走错房间了。”

    跟在应夫人身后的众人俱是脸色微妙,如果不是他们知道应夫人一向与应先生恩爱, 而且只有应星河一个儿子, 怕是他们也会误会眼前的两人是一对母子。

    “不, 不是。”

    应煦先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否认了护士小姐的猜测。

    只见面容优雅美丽的夫人微微晃神,然后笑起来:“我们虽然不是母子,却很有缘分呢。”

    戚鹤眠也觉得他们有缘:“是啊,姑母,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和你长得好像。”

    应夫人好奇:“鹤眠, 你见过这孩子?”

    应煦想起自己和戚鹤眠的见面, 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戚鹤眠却毫无自觉,给应夫人介绍:“没错,他是迟晏新认识的小朋友。”

    他说这话时,语调微扬, 带着点促狭。

    提起迟晏,应煦心又是一揪,他问:“你们是迟先生的亲人么?他现在怎么样?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小家伙问题真多。

    戚鹤眠看他满脸紧张,还挺为迟晏高兴的。看来他兄弟交朋友的眼光还不错, 小朋友很关心他嘛。

    应夫人见他神色紧张, 用眼神安抚他:“你别急, 我们也是来探望迟晏的,他没什么大碍。你既然是他朋友,想必他会很欢迎你。”

    应煦听说迟晏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看了看应夫人一行人,好像在问:你们怎么还不走?挡着他路了。

    应夫人给他让了让,见他要走,又突然叫住他。

    “请等一下!”

    她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柔声问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我看着你总觉得亲切。”

    她的态度那样坦荡自然,反而让她身后几个心思不明的小辈摸不着头脑,她看起来确实不认识眼前的青年,尽管他们那么相像。

    应煦没想到这位夫人也看他亲切,可能他们真的很有缘分吧?

    他笑起来,笑容明亮:“我叫应煦,应该的应,和煦的煦。”

    应夫人诧异:“倒和我先生同姓。”

    应煦心里挂念着迟晏,只跟她点了点头,便推门进了病房。

    应夫人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深思。

    “大伯母,我们走么?”

    应盈上前一步,挽住应夫人的手。

    “嗯,好。”应夫人回神,“我们走吧。”

    医院里人来人往,应夫人一行汇入人流,没有给应煦一个回眸……

    应煦踏入迟晏的病房,病房里安安静静,只有百合的清香弥散。

    迟晏坐在病床上,循声望来,神色冷淡。

    “迟先生,你还好么?”

    应煦嘴里问着,一边把迟晏上下打量。在他能看到的地方,只有额角有一块皮外伤。

    迟先生看上去还好,又似乎不太好。

    他脱下那身优雅的礼服,换上医院的病号服,竟显出与病房的雪墙别无二致的冰冷。

    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好。

    应煦见到他的欢喜褪去几分,缓缓挨过去,低声说:“昨晚你要是不送我,就不会出车祸。对不起,迟先生,你还好么?”

    他像个执拗的发条玩具,发条还没转回原位,他就不停发问。

    他想要一个答案。

    要迟晏亲口告诉他。

    “我没事,”迟晏看向他,眼里凝着暗云,让人看不穿他的情绪,“你不必自责,昨晚的车祸不是意外,是针对我的,应该说,是我连累了你。”

    他问应煦:“你没事吧?”

    应煦摇了摇头。

    “既然没事,就出院吧,回家好好休息。”

    应煦问他:“那你呢?”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今天的迟先生好像一条暗潮涌动的河流,他用无声的浪涛推着他往前走,却又和他保持距离,让他十分难受。

    是了。

    应煦终于发现了不对。

    迟晏在和他保持距离。

    想明白了这一点,应煦的表情瞬间空白,然后慢慢变得难过。

    他在谌致远面前嬉笑怒骂,是因为谌致远是他多年的朋友,他相信他们的友情;他在魏连霄面前扮演两面人,是因为他们存在雇佣关系,金钱和利益就是他们的联系。但迟晏是个例外。他们建立了没有经过时间洗礼,不掺杂任何利益的联系,那联系促使他每天给迟晏发消息,也令迟晏回了他一场别开生面的生日会,它是那样深厚,又那样单薄。

    薄如蝉翼。

    在迟晏垂下浓密睫羽的时候,就被捅破了。

    他看不透迟晏的情绪。

    他连争取修复关系的机会都没有。

    应煦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难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像被主人带去遛弯,结果被丢弃在马路上的小狗,茫茫然看着面前的男人,可怜巴巴。

    一声叹息传来。

    “看来赶不走你。”

    迟晏的声音变温柔了几分。

    他对他是越来越心软了,他见不得他难过。

    看着应煦微红的双眼,他无奈说:“我让你先离开,是因为我想去洗手间。”

    “啊?”

    应煦有些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他又不会偷看他上厕所!

    迟晏看出应煦憋着气,却权当没看到:“如果你不走,请帮我个忙吧。”

    应煦没吭声。

    迟晏又叫他:“小煦,可以么?”

    他换了个显得亲昵的称呼,声音放软,应煦的表情果然也跟着软化。

    迟晏于是笑了。

    小朋友真好哄。

    “说吧,要我帮你什么忙?”

    应煦软化了一点,又没有完全软化,他没忘记迟晏先前跟他保持距离的事,他得记仇,说话都别别扭扭。

    迟晏告诉他:“床底下有一把轮椅,你能帮我取出来么?”

    轮椅?

    应煦的眼眸闪了闪,是担心的神色。

    不是说没事么?怎么要用轮椅?

    “我刚刚不该说让你走的,你要是走了,谁能帮我取轮椅呢?”

    迟晏又说了一句软话,让应煦丢盔弃甲。

    他吭哧吭哧把轮椅从床底下拉出来,又笨手笨脚把它撑好,才假装不在乎地问:“你不是没事么,要轮椅做什么?”

    迟晏没有回答。他把轮椅拉近,拆下靠床那边的扶手,支着身体爬起来,往轮椅上挪。

    他的动作很狼狈,神色却很从容。

    应煦从惊愕中回神,想要上前帮忙,被他拦开。

    “我自己可以。”

    他说话时,总是很礼貌地与人对视。

    应煦看到了他眼里的坚毅。

    看似温和的人,其实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他很熟练,很快就坐上了轮椅。他的鬓角被汗水浸湿,笑容却很温柔:“等我一下吧,我先去趟洗手间。”

    应煦说不出话,嗓子好像被棉花堵住。

    他想明白迟晏为什么要他走了。

    谁想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他也想明白迟晏为什么又不要他走了。

    那是迟晏给他的温柔。

    迟晏在洗手间呆了很长时间,应煦能够想象得到他双腿不便,在洗手间里该是怎样的笨拙。他希望自己能够帮到他,哪怕只是搀他一把,但他没有动作,像被定在原地。他不能那么做。迟晏说了,他自己可以。他应该尊重他,相信他。

    微信里那个胸襟宽广,眼界不凡的迟先生被撞倒了。

    应煦认识了全新的迟晏。

    他有弱点,会逞强,鲜活而又富有力量。

    迟晏出来的时候,应煦不在病房。

    没有应煦的病房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窗帘,无声纠缠。

    迟晏又花费了大力气从轮椅回到床上,被子里的暖意已经被春风驱散。迟晏靠在床头,把被子拉高,被子里的双腿凉透了,半天都捂不热。

    他能感觉到凉。

    他的腿没有受伤。

    但他站不起来。

    迟晏低头看着被面,医院的被单是纯白色的,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他却想起那次车祸,那一地血花;想起屡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护士,还有那盖着染血白布的他父母的尸骸……

    他以为他从地狱爬出来了。

    原来,他仍然身处地狱。

    「咚咚」。

    敲门声倏忽响起。

    迟晏恢复了常态:“进来。”

    应煦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带进来春光明媚。他抓着一把水果刀,水果刀没有套壳,在冷光灯下闪烁着寒光,他的声音却是温暖的:“迟先生,果篮里的苹果又大又红,不吃可惜了。我问护士台借了一把水果刀,我削苹果给你吃?”

    原来他不是走了,是借刀去了。

    迟晏看着他馋兮兮的表情,愉快又漫上心头。

    “那就麻烦你了。”

    于是应煦削了苹果。

    他吃一半。

    迟晏吃了四分之一。

    还剩四分之一留给了他。

    他又剥了香蕉。

    迟晏吃一根。

    他吃三根。

    他吃饱了,打了个嗝儿,眼神仍在应夫人送来的大果篮上流连。

    “在想什么?”

    应煦不疑有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还有那么多水果,吃又吃不完,不如卖掉。”

    他话一说完,马上反应过来:“咳咳,我只是想想。”

    那是迟晏的果篮,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处理。

    迟晏却笑了起来:“你明天再来,这里会有好多水果篮,到时候你把它们都卖掉,我们五五分成。”

    这也可以?

    应煦瞪大眼睛,好像重新认识了迟晏。

    迟晏继续逗他:“我不爱吃那些水果,卖了它们能换几杯柑橘柠檬水也不错。”

    应煦把这话当真了。

    他想了想,纠结,痛心,但还是老实说道:“要做成这笔买卖不是什么难事,你提供货源只拿五成亏了。这样吧,你七,我三,我赚点辛苦费就行了。”

    当天应煦没去上课,他托谌致远给他请假。谌致远听说他出了车祸,吃了一惊,着急忙慌要来看他,被他拒绝了。他呆在迟晏的病房里,陪迟晏说话,又混到一顿美味的午餐。

    下午,护士小姐找来,应煦顺势提出要出院,他要去办出院手续了。

    他看向迟晏,笑眯眯的:“迟先生,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

    他一直没问迟晏的病况。

    迟晏不像有病的样子。

    但他又似乎病很久了。

    应煦有些担心,但他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迟晏不想提的事情,他不会过多去探寻。

    应煦走后不久,李政清来了。

    迟晏的生活事宜都交由他来打点,他在迟晏的病床前站定,汇报情况:“肇事者已被抓到,他供出指使者是迟建彬先生。他收了迟先生一百万要取您的性命,他的银行交易记录里有来自迟先生手下空壳公司的汇款。”

    迟建彬。

    那是他的堂叔。

    迟晏对于这个调查结果毫不意外,但又全然不信。迟建彬被他拔了牙齿和爪子,他没胆子做这种事。迟晏略一沉吟,吩咐下去:“把调查结果透露给迟建彬的人。”

    不安分的人交给不安分的人调查就好。

    祸水东引,借力打力是他给的回敬。

    迟晏微微一笑,眉眼温柔,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敢用车祸攻他的心,真有意思。

    “迟总,还有件事。”

    “说。”

    李政清用完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肇事者称他是被钱财迷了心窍,在生死关头他后悔了,踩了刹车,他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宽恕。”

    迟晏听完,看了李政清一眼。

    他那深邃的瑞凤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李政清流下了冷汗。

    “犯罪者的心路历程不该说给我听,你让他说给警察听吧。”

    看不出来,迟总还挺遵纪守法。

    李政清心里苦笑,不敢松一口气。

    他没忘记业内对迟晏的评价,他刚从轮椅上爬起来执掌迟家的时候,那可是个法、外、狂、徒。他从地狱走来,踏着粘腻的鲜血,就算用温和宽容伪装自己,又有谁敢对他放松警惕呢?

    “李政清,你跟我多久了?”

    迟晏突然开口,令李政清打了个寒战。

    “八个月。”

    迟晏低低笑了一声:“一年都还没到。”

    李政清感觉自己的心思被彻底看破,他像被猛虎按住的老鼠,战战兢兢。

    “迟总……”

    “好好干,一年提薪,你能拿到吧?”

    李政清捏了捏拳头,手心一片粘腻,他强装冷静,努力把声音放轻松:“我一定不愧对迟总赏识。”

    迟晏又问:“詹姆斯医生怎么回复?”

    他这次车祸其实没有伤到双腿,却突然无法再站起来,用治疗外伤的方法根本无法疗愈他,他需要一位专业的心理医师。以前他没有接受詹姆斯的诊治,因为那时候的他无法相信任何人。

    但他现在决定接受詹姆斯的治疗,因为论利益,他的敌人里没有谁能比他给得更多。

    李政清把詹姆斯医生那边的情况说了:“詹姆斯先生正在乞力马扎罗山滑雪,这两天突降暴雪,他的助理和他失去了联系,他的助理表示,联系上詹姆斯先生会马上给我们回复。”

    见迟晏神色不明,李政清又问:“迟总,您要回老宅还是清苑?我现在去给您办理出院手续。”

    医院里的医生治不好他,他不必呆在这里。

    但是,应煦说明天要来看他。

    “等等。”

    迟晏叫住李政清,说:“先不出院,我要再住两天。”

    李政清:“……”

    有钱人的心思真难懂。

    住医院很舒服哈。

    迟晏的目光微微移动,看向床头柜上的果篮,倏忽想起什么,又低低笑起来:“李政清,把我住院的消息传出去。”

    这又是什么操作?

    李政清想不明白,但他相信,迟总此举必有深意!

    “是,迟总。”

    李政清出去了。

    迟晏从果篮里取出一个橙子,放在手里轻轻把玩。

    他有什么深意?

    只是想着小朋友要卖果子,他得给他提供一点货物。

    那些人在他面前向来乖得很,应该不会忘记带礼物。

    与此同时,应家老宅。

    应盈陪应夫人从医院回来,又同她在花园里聊了会儿天。应夫人喜爱莳花弄草,应先生便为她在这座古拙的宅院里造了个漂亮却极现代化的玻璃花房,冷时可以隔绝凉风,天暖了打开顶棚,推开活动门,又能享受阳光与清风的温柔。

    应夫人把花儿照料得很好,春意刚刚爬上枝头,满园鲜花已经竞相开放。可惜应盈无心赏花,她不时失神,眉心微蹙,显然在想些什么。

    应夫人示意侍立在旁的女仆给她续茶。

    浓浓的红茶香味飘散开来,混着种种花的香,好像某种甜蜜的新酒正在酝酿。

    应夫人说:“我初接触种花的时候,总以为只要泥土够好,花儿就能种得好。当时撒了那么多种子,最后发芽的没几颗。后来我才知道,不同的花儿生活习性是不一样的,它们需要不同的泥土,不是我的泥土不够好,只是不适合。”

    应盈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红茶。

    她听明白了,应夫人说她是泥土呢。

    “大伯母,我虽然不懂种花,但我想,这事也不能太绝对。有些花本来很挑泥土,但如果让它适应环境,它也能生长下去。可见花与泥土未必要天作之合,有时候事在人为,您说对么?”

    应盈长相是很出挑的,气质也好,她偏头看应夫人时,那种受过良好教养的优雅和自信都流露出来,让她像朵傲然于春风中的花儿。

    她从来不愿做泥土,她要做被阳光雨露滋润,被泥土呵护的鲜花。

    应夫人蹙眉:“那样会很辛苦,还充满了不确定。”

    应盈却笑了,笑容里带着淡淡怅惘:“可我别无选择。”

    应夫人下午要睡一会儿,应盈没送她。

    应夫人走后没多久,应盈她妈便来了。

    蔺无双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旗袍,衬得她身材玲珑有致,她的衣服不是什么品牌,却用料极好,光是挽在臂间的披帛就价值不菲,属名家定制。她烫了一头卷发,松松盘着,优雅又慵懒,是世人印象里的贵妇人该有的样子。

    她在应盈面前坐下,纤长的手指搭在一块儿,摆出极有压迫感的姿势:“那个女人和你说了什么?”

    应盈冷眼看着她妈的做派,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人越没有什么,越会装成他没有的样子。她妈就是这样,明明家底不丰厚,偏要极力炫耀财力;明明在乎得不行,偏要故作从容。

    应盈说:“她劝我知难而退,不要再缠着迟晏。”

    蔺无双听了,从鼻子里挤出一个轻蔑的嗤音:“你听她那假惺惺的话?迟晏又不是他们家的所有物,他家要不起,还要放在橱窗里展览,不准别人去碰?”

    “妈。”应盈打断她,不让她再继续往下说。

    他们一家住在应家老宅,那是仰人鼻息,说话不注意点被应夫人听到了风声,她们母女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应盈清醒得很。

    她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清楚自己该怎么改变当前的处境。

    她攥紧了手指,什么都没攥住,信念反而更加坚定。

    蔺无双又问她:“你今天去看迟晏,他的态度如何?”

    “和先前一样。”应盈不愿细说。

    蔺无双看她这样就来气:“什么和先前一样?那不就是拿你当陌生人?你在妈妈面前说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要不是昨晚宴会上我亲眼看见,我都不敢相信你至今毫无进展!盈盈,我们要想在这个家出头,必须给你找一门好亲事,迟晏是你最好的选择!有他帮忙,你爸甚至可以——”

    “妈!”

    应盈拔高了音量,提醒蔺无双慎言。

    蔺无双反应过来,勃发的野心被她藏回眼眸深处,她故作优雅地撩起鬓角一缕碎发,别在耳后,把声音放柔放缓:“是妈妈太心急了,妈妈明白你的心意,我会帮你促成这桩婚事的。”

    应盈不想她妈继续关注这段「痴恋」,蔺无双每次说起这事总是没完没了。

    应盈决定换个话题:“妈,今天我在医院见到一个长得和大伯母很像的人。”

    蔺无双不以为意:“像就像呗,这世上相像的人太多了。盈盈啊,迟晏那边你还要……”话说一半,她突然打住,瞪大双眼向应盈确认:“你说很像,是有多像?”

    应盈告诉她:“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有七分像。是个年轻男人,大约二十来岁。对了,听他说,迟晏昨天是去给他庆祝生日才会出车祸,他和应星河是同一天出生的。”

    她不需要多加猜测,她给出的这些信息足够蔺无双浮想联翩。

    蔺无双对应盈的描述消化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她涂了正红色的口红,笑得花枝招展,咧开的嘴角好像大地震颤中撕裂的缝隙,裹夹着风暴,要把人卷进去。

    “好,盈盈,你总算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她支使应盈:“给你爸打电话,让他今晚别在外面应酬,早点回来。告诉他,我们找到应星河的弱点了。”

    应秋明接到电话,很快就回来了。

    蔺无双闻到他身上烟酒的气味,讽刺他:“你今天回来得倒早,不忙公事了?”

    应秋明和她是商业联姻,利益才是他们的纽带,感情基本没有,遂只是冷冷瞥她一眼:“不是有正事么?赶紧说。”

    蔺无双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和他说话,想让女儿代劳,才发现应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房间。她只能忍着脾气,把自己从应盈那儿所得的消息告诉应秋明。

    应秋明听得眼前一亮:“哦?那个青年叫什么名字?”

    “应煦。”蔺无双说:“应该的应,和煦的煦。”

    这还是应煦自己在应夫人面前说的。

    应秋明拊掌笑道:“这真是个好消息,你这回倒没糊弄我。”

    蔺无双挑高眉头问他:“你打算怎么运作?”

    应秋明说:“先弄一份亲子鉴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应秋明的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光,那是急欲掌控一切的野望:“是也要他是,不是也要他是。他最好不是——”他哼笑,语气里是玩弄人心的老练,“被找回来的感激哪里抵得上不想被戳穿假身份的忧惧?”

    人有忧惧,才好控制。

    反正,他要应星河从天上坠下来,沦为最低贱的野种。

    “阿嚏——”

    应煦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车祸没能撞死他,他总不能穷死,所以打工是必须要打工的,打工人有着铁一般的意志!谌致远给他请了一天假,他办完出院干脆没去学校,径直去了奶茶店。他和同事调了班,上下午班,到晚上八点钟。

    换班了。

    他挥手和同事说再见,乘着夜风往家走。

    虽说入了春天,夜里还是冷。应煦穿得不算单薄,但抵不住夜里降温,被吹得一个哆嗦。

    春风中送来烤红薯的香味,应煦吸了吸鼻子,饿了。

    他看了看卖烤红薯的推车,决定忍了。

    菜市场一个红薯才多少钱?烤出来价格要贵一半。

    他告诉自己,应煦,你要真想吃红薯,菜市场买个回家蒸,一样好吃!

    应煦很清楚,钱不是省出来的。但最近亲戚催债实在催得紧,他心里的弦也绷得紧紧的。他现在只想赶紧把债还清,等王导的新剧开拍,他就有望达成目标了。男二号,剧集费怎么也能拿一小笔,要是能领个盒饭,还有额外红包拿。不过,校园剧应该不会轻易死人吧……

    应煦想得远了,忽然一阵冷风当头拍来,把他拍醒了。

    风吹得道路两旁的大树发出哭泣似的「呜呜」声,其间伴着一声声呼气。

    “呼,呼。”

    卖烤红薯的老人把自己缩得更紧了,她双手插在口袋里,一个劲儿跺脚。脚步踢踏的声音被劣质的大喇叭盖住,锈迹斑斑的喇叭还在吱呀乱叫着:“卖烤红薯咯,又香又糯的烤红薯!”

    应煦到底走了过去。

    他买了个烤红薯。

    老人给他出示微信二维码的时候,他看到老人手指上还在流脓的冻疮。

    春天已经到了,会渐渐暖起来的。

    应煦付了钱,大声和老人说:“婆婆,您要不嫌麻烦可以推着车往那边走,直走,拐个弯,过个红绿灯,那条街热闹得很,视野又开阔,您尽可以找个背风的地方,又暖和还卖得多!”

    他笑容明亮,声音也响亮。

    那地段他看了好久了,正打算下个节庆去那儿摆摊呢。

    他冲老人告别:“婆婆再见!”

    老人还怔愣着,等他走远了,才从风声里传出一声干哑的「再见」。

    应煦听见了,步伐变得轻快,一边走,一边埋头对付塑料袋里的烤红薯。刚出炉的烤红薯烫得很,提在手上还好,想吃到嘴里却难。应煦有些急,伸手去剥烤得焦灰的红薯皮,被烫到了,忙抓住一只耳垂,在白嫩的耳垂上蹭了一撮灰。

    他就这么跟烤红薯较着劲,剥两下,捏一下耳垂,没一会儿功夫,剥出半截红薯,还裹在灰皮里的那半截也不烫了。那红薯烤得焦香,剥开以后,里面的肉却又软又嫩,好像结成块状的蜜,勾得应煦肚子里的馋虫蠢动。

    他三两下吃完了烤红薯,餍足地眯起双眼。

    唔,真香!

    丢垃圾的时候应煦发现了不对。

    他的身后有人跟着他。

    应煦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犯了疑心病,他佯装无事,继续往前,实际悄悄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他一动,身后那人又跟着动了起来。

    他没有猜错,心却渐渐沉下去。

    他家所在位置较偏,他越往家走,那边越冷清,到时候歹徒要做点什么,他很难找到帮手。

    他第一时间想到求助谌致远,他状似不经意地加快步子,捧着手机给谌致远发了一条微信。

    谌致远没回。

    应煦的心又沉了一分。

    他拍了拍谌致远的头像。

    谌致远没有丁点儿反应。

    不妙。

    应煦拢眉,仍不死心。

    他又给谌致远发短信。

    谌致远那边依然没动静。

    那人的脚步加快了,噔噔噔,一步一步,踩在应煦心上。应煦有把力气,他不怕和歹徒肉搏,就怕那人手里有刀。

    不能硬拼。

    就算肉搏也不保险。

    万一把人打伤了,问他要医药费怎么办?

    他自己也是伤不得的,他还得打工呢。

    应煦跺了跺脚,装模作样说了声「好冷啊」,又一次加快脚步。

    他转而给迟晏发消息。

    打字会耽误他的速度,他选择发表情。

    猫猫打滚。

    ——快回,迟先生,快回!

    或许是应煦的催促起了效用,迟晏很快发来消息。

    “晚上好,小煦。”

    他又叫他小煦。应煦顾不得多想,收到迟晏的回应,他安心极了,飞速打字,把自己的处境告诉迟晏。

    迟晏的微信电话马上来了。

    应煦点击外放。

    “在哪里?”

    被电子设备处理过的声音有些失真,那温柔的语调却让应煦放心。

    “我在回家的路上呢,哥哥。”

    他叫他哥哥。语气那么欢快,好像真接到了来自兄长的电话。

    迟晏的心情也好起来,他觉得那声「哥哥」还挺动听。

    “需要我来接你么?”他开始履行兄长的职责。

    应煦连声拒绝:“不用不用,我还有两三分钟就到家了!”

    迟晏说:“那你快点,我在窗户边看你,一会儿给你开门。”

    “你可别,今天风大着呢,站窗户边多冷啊,我带了钥匙。”

    他们明明没有提前串好词儿,却配合得十分默契,用最日常的话语互诉关心,好像真是一对好兄弟。

    如果尾随的是有歹心的陌生人,听说他马上就要到家,家里有人看着,必然不敢造次。

    应煦心里有了把握,不料身后的人却像受了什么刺激,猛然追了上来。

    应煦没搞明白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他第一反应是跑,然而男人比他先了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好啊应煦,你不还我家的钱,天天过得舒舒服服,还养起野男人了!”男人喘着粗气,声音恶狠狠的,竟意外的熟悉。

    应煦一愣,回头:“应博?”

    应博是他堂哥,他二伯的儿子。

    “是我怎么样?见我就跑,你就这么怕我向你讨债?”

    应煦无语:“你是讨债来的?你不会叫我?”搞得他还以为自己被变态尾随了,虚惊一场。

    应博见他不以为然,很是气不过:“我不叫你你都要溜,何况叫你呢?你还不是拔腿就跑?”

    啊,还挺有道理。

    应煦头疼:“我不是开溜,但你现在找我,我是真没钱。我跟你妈说得明明白白,等我有钱我一定不会拖延。”

    “你还?”应博却是不信的,“大伯要买你家的房子,说给你三四十万块,你为什么不卖?你不给我家还钱就算了,还在家里养小白脸,你真不要脸!”

    他这一会儿「野男人」,一会儿「小白脸」的,听得应煦直皱眉。

    “我刚刚是打电话给我朋友,你别说话不干不净。”

    “哈,”应博短促地笑了一声,讥诮地看他,“你这么说也没错,男朋友也是朋友嘛。”

    应煦皱眉:“你简直不知所谓!”

    他和迟先生演的明明是兄弟剧本!

    “你心虚了?”应博自以为戳中应煦痛脚,更加咄咄逼人。

    “应博,你搞搞清楚,你是催债,不是来搞人身攻击的。”应煦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应博嗤笑:“欠钱不还的老赖,你指望我多尊重你?”说白了就是看他不起。

    应煦与他对峙,警告道:“应博,我是欠你家钱,但不代表我会任你羞辱,你再说这种话,我会告诉二伯。”

    应博听了,讥笑出声:“应煦,你是小学生么?还兴告家长?哦不,你可厉害着呢,都养野男人了,我怎么敢小瞧你?”

    应煦听得大倒胃口,迟先生本意是帮他,他听不得应博这样羞辱的话。他猛然使力,挣开应博的手,突然发难把应博掼在地上,一拳头砸了下去。

    应博起初没有防备,被应煦揍了以后,他开始挥拳反击,一拳接着一拳,用尽全力,毫不留情。

    应煦把他死死摁住,吃了他两记拳头,就把他的双手制住。嘴里有淡淡的铁锈味,嘶,出血了。

    他偏头,用衣领擦了擦嘴角,声音冷冽。

    “道歉。”

    应博冷笑一声:“我说事实,道什么歉!”

    应煦抡起拳头给他来了两下。

    “道歉!”

    应博梗着脖子,大声吼:“我不道歉!有本事你打死我!”

    应煦又挥起拳头,凌厉的拳风让应博提前预感到了挨揍的剧痛。

    “对,对不起!”

    他滑跪得比想象中快。

    应煦收手,平缓呼吸。

    他说:“现在不用告诉二伯了。”

    “我已经替他教训你了。”

    应博气得要死,见应煦起身,就想在背后玩阴的。

    没料应煦像后背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出声警告:“再招惹我,我不会手下留情。”

    听他的语气不咸不淡,不像会较真,然而应博不敢大意,他真怕自己今天得爬着回家。

    “应煦,你好得很,你今天打了我,你以为我爸不会知道?你看这事一出,我爸是帮你还是帮我!”

    应煦觉得他长这么张嘴,再挨一顿打也是活该:“那你太不了解你爸了,他帮理,不帮亲。”

    说完这话,他自己先笑了。

    远近亲疏,其实他明白得很。

    “再躺一会儿吧,小学生。”

    应煦甩下应博,继续往前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乎把所有情绪都踩碎在脚底。

    忽然,男人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应煦?”

    应煦:“……”

    是了,他忘了挂断通话。

    没听到回音,男人又叫了他一声:“小煦?”他悄然换了称呼。

    “嗯,我在。”温暖是只蜘蛛,借着男人的声音喷出蛛丝,丝丝缕缕爬进他的血脉,他的手脚都渐渐暖起来,嗓子也终于解冻。

    “对不起,迟先生,害你被骂了。”

    迟晏极短促笑了一声:“小学生嘛,行为习惯还要继续养成,不跟他计较。”

    应博会气死的。

    应煦想着,没忍住笑。

    他以为迟晏会说些安慰他的话,他有点抗拒,因为他很不擅长回应别人的安慰。

    然而迟晏没有继续那个话题。

    他问:“你现在下班了?”

    “嗯。”

    “那要过来医院么?”

    应煦的声音有些疲倦:“很晚了,迟先生,我明天再去看你。”

    他分明说着拒绝的话,迟晏却从他的脚步声,他的呼吸声,乃至他的心跳声里听出了他真正的想法——他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个被春风浸透的夜晚。

    “可我希望你今晚过来。”

    迟晏难得说这么任性的话,却说得理所当然。

    “哥哥生病了,做弟弟的不来陪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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