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煦:!!

    应煦顿时脸红得像个熟透的大番茄:“迟先生!!”

    三个感叹号, 表达他强烈的控诉。

    于是,迟晏的微信电话来了。

    应煦不想接的,但是手机吵个不停。

    “迟先生真是的……”太过分了!

    小声嘟囔一句, 好似抱怨,应煦的手却诚实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 小煦?”

    男人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有些失真, 却依旧动听, 像在应煦的心上又放了一把野火, 烧得荒草燎原。他心口烫烫的,脑子也烫烫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兀自沉默。

    等不到回应,迟晏开始猜测:“你生气了?”

    确实生气。

    应煦心里腹诽, 眼里却闪着光。

    他不吭声,任由沉默继续发酵。

    手机那头送来一阵低笑, 笑得应煦的耳朵酥酥麻麻:“小朋友就是气性大。你放我鸽子, 还不准我逗你一下?”

    原来,迟先生只是逗他。

    应煦松了口气,又被一股没由来的失落淹没。

    “小煦?”

    不等应煦沉浸在失落的螺壳里,迟晏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搅得他心烦意乱。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迟晏的声音仿佛叹息,如羽毛般搔在他的耳畔,他的心上:“不过没关系,我睡得浅, 你想和我说话的时候再给我发消息, 我能听见。”

    应煦:“……”

    迟先生果然是被他吵醒的吧?难怪消息回复得那么及时。他说他睡眠浅, 是夜夜都睡不好么?还是因为担心他?应煦的眼睫毛颤了颤,像风中飞不安稳的蝴蝶。他的脸颊因为这番浮想再次发烫,正魂不守舍呢,忽然听见迟晏那头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怎么了,迟先生?”

    他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关心。

    “唔,没什么。”

    说着没什么,却有几声喘息从电话那头传来,忽轻忽重,好像在应煦的心里按着钢琴键。那按键的手指干净又修长,指节分明,像精雕细琢的玉石。当它出现在应煦的心上,应煦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手的主人的名字——迟晏。

    迟晏。舌尖向上,轻轻弹在上颚,便如清风从嘴里吐出。

    迟晏。他想直呼他的名字。

    不是迟先生,而是迟晏。

    然而,话说出口,却仍是藏着怯懦的模样:“迟先生,你在做什么?我听见声音了。”

    固执,还要刨根问底。

    “小煦,你真是,”迟晏终于回应了他,声音里满是莫可奈何的笑意,“我要去趟洗手间,刚刚在拉轮椅。”

    拉轮椅?

    应煦脑袋空白了片刻,便抓住重点:“没有人陪着你么?”

    “本来应该有的。”

    迟晏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应该是把落在别处的手机又拿了起来。应煦听见轮椅转动的声音,伴着他状似漫不经心的回复:“有个小朋友答应了陪我,结果爽约了。”

    应煦:“……”

    应煦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既觉得暧昧,又觉得惭愧。

    “你可以找护士小姐姐帮忙……”

    迟晏不予考虑:“男女有别,还是不方便。”

    应煦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迟晏抢了个先:“先到这里吧,小煦。你再睡一会儿,有什么想说的等你睡醒了都可以跟我说。”

    明明还是个病号,却总为他操心。

    应煦有些感动,又有些心疼。

    迟晏要他挂断电话,是为了让他再补一会儿觉,也是为了藏住自己的狼狈吧?

    他刚发现自己站不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用最温柔的态度拒绝他……

    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心脏,应煦先是感觉呼吸困难,紧接着便泛起阵阵抽丝般的麻痛酸痒。先前的那些计较,那些纠结,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应煦只想好好回应迟晏,然而不等他再说些什么,迟晏已经掐断电话,只留给他一句:“做个好梦。”

    春天的夜晚浸透了清冷的凉意。

    应煦一点儿也不困,他觉得自己头脑清醒得很。

    他要去见他。

    躺在自家床上愧疚,于事无补。他要去赴这场约定,现在,马上。

    应煦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换上厚实的衣服。老小区的隔音效果差,应煦家的大门又重,哪怕他放轻动作,还是发出了震天的响声。隔壁的男人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怒骂:“神经啊!”不知谁家养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呜呜汪汪,在静谧的夜里,是最嘈杂的声音。

    应煦却听不见。

    他只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

    “快一点,再快一点!迟先生在等你!”

    不——

    其实不是迟晏在等他,是他等着迟晏需要他。

    应煦像只垒巢的燕子,小心谨慎地做好泥窝,藏住自己的坏心眼。

    迟晏在他心里的分量越来越足。

    所以他也希望自己能在迟晏心中举足轻重……

    夜风呜咽着不肯离去,在街道上盘旋,吹红了应煦的脸。层层叠叠的黑纱被黎明揭开,万事万物在晨曦的微光中露出模糊的面容。将到六点钟的时候,天亮了。

    迟晏坐在床上,无聊地翻看着一本闲书。书不算好看,但他耐得住性子,没一会儿就读了小半本。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贸贸然闯入病房,他放下书,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时间还早,但也不早。他神色平和,嘴角却噙着浅笑,像在期待着什么。

    来了——

    “迟先生,早上好!”

    仿佛春风吹进了冰雪的世界。天色还没大亮,迟晏已经感受到了煦日的温暖。

    “小煦?”他面露讶色,疑惑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应煦放慢了脚步,任室内的暖风拂去身上的寒意,这才在迟晏的面前坐下:“不是迟先生让我来的?”

    迟晏的眼底掠过一抹短促的笑意,却皱眉:“你迟些过来也没关系……”

    “可是我会担心迟先生啊。”

    应煦凑近了些,好让迟晏看清自己认真的神色。他可从来不是默默付出的性格,他生来爱计较,会讨好,要他多付出一点点,他就要喊大喇叭让人听见。

    他爸妈向来最吃不得他这招,放在迟晏的身上同样奏效。

    只见迟晏脸上漾开淡笑,好看得不行。

    “冷不冷?”

    应煦摇摇头:“我坐地铁来的,不冷。”

    “有个东西给你。”说着,迟晏弯下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应煦好奇,探头过去:“是什么东西?”他一下子凑得太近,温热的呼吸扑在迟晏的侧脸。眼前属于另一个人的面孔骤然放大,应煦愣了愣,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后撤,撤到不自然地挺腰,又扭了扭,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

    迟晏把东西取出来,一回头就看到应煦像个小学生似的端端正正坐着,好像在等老师派发红果子。

    还真是……

    时而谨慎机灵,时而迟钝笨拙。

    “来,收好。”

    “红包?”

    应煦张大眼睛,看着迟晏手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东西。

    “嗯,是给你的奖励。”

    迟晏的态度太过自然,以至于应煦完全没想到什么钱财交易,只是迷惑:“奖励?”

    “你这么积极来探望我,不该给你奖励么?”

    迟晏扬眉看他,语气里带着亲近的意味。

    应煦便不好再拒绝了,他大大方方收下,笑容灿烂:“谢谢迟先生,下次我也给你「颁奖」!”他对迟先生的好,迟先生都记着,迟先生对他的好,他又何曾忘记?收了这份礼物也没关系,他可以回礼。

    应煦信誓旦旦,换来迟晏一笑:“嗯,我很期待。”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迟晏问了应煦的课表,得知他上午的课排在十点以后,便留他一块儿吃早餐。应煦自然不会推辞。他在迟晏这儿蹭了几顿吃的,感觉舌头都被养刁了!

    喂饱了五脏庙,应煦坐在陪床上,惬意地晃了晃腿,发出一声喟叹:“灌汤包真是太好吃了!”

    迟晏的目光落在他不安分的两条腿上,眼底流泻出点点笑意。

    应煦若有所觉,恢复了规规矩矩的坐姿,岔开话题:“咦,李助理呢?”他说着左顾右盼,演技十分自然。

    迟晏笑意更深:“他出去接个电话。”

    这一次,李政清还算懂事。

    “哦。”

    没话找话的对话到此结束。

    迟晏忽然道:“说说你吧,昨晚发生了什么?”

    应煦顿了顿,不知从何说起。

    迟晏有着一双能看穿人心的眼睛,面对应煦的迟疑,他摇了摇头:“能让我们小煦这么沉默,看来事情不小啊。”

    说话间,他突然伸手,趁应煦没防备,在他头顶揉了揉。不等应煦抗议,便又收手:“你主意多,一点困难应该难不住你,但如果真有摆不平的事,不要逞强,只管告诉我。你既然喊了我一声哥哥,我总该替你撑腰。”

    应煦抬眸望去,望进迟晏深邃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满载着温柔与包容。

    在小明面前,他尚能故作坚强,被迟晏注视着,他却在一个呼吸间丢盔弃甲。

    ……

    “所以,你决定认回你的父母了?”

    听完应煦的叙述,迟晏轻声询问。

    “嗯……”应煦有些犹豫,又立马坚定态度,“是的。”

    “虽然做了决定,但还有所顾虑?”

    应煦:!!

    应煦开始怀疑迟晏是不是有异能。

    他的异能一定是读心术!

    迟晏喜欢他瞪大眼睛的模样,像只受惊的猫。他真诚地说:“你这么好,他们一定会喜欢你。”

    会么?

    应煦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他是个好强的人,却不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生活的打击不给他自信膨胀的机会,他已经习惯了努力生活,用并不轻松的方式去获取别人轻松能够拥有的东西。

    迟先生却说「你这么好」。

    在迟先生眼里,他真的很好么?

    应煦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迟晏看懂了他的心思,屈起手指朝他额头敲去。

    “怎么,不相信我的眼光?”

    话音甫落,他的手指关节落下,敲在了应煦的手背上。

    在他微愕的时候,应煦把椅子后拉,抵住墙脚:“迟先生,我不是小孩子了!”

    一会儿摸头,一会儿敲脑袋的,是能对他这个成熟的大人做的举动么?!

    迟晏对此回以低笑:“又不是只有对待小孩才能这样。”

    应煦没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他摸出手机一看:“快九点半了!”他开始急起来了。

    迟晏说:“没事,让李政清送你。”

    这时候,李助理便及时出现了。

    “应先生,请。”

    他似乎对他更恭敬了。

    应煦有些不自在,走了几步忽然回眸,告诉迟晏:“迟先生,我今晚就不过来了……”

    迟晏颔首,能够猜到他的安排:“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你今晚会交好运。”

    他用温和又坚定的目光给应煦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又冲他眨了眨左眼,一个略显孩子气的动作:“毕竟,你才收了我的奖励。”

    红包。

    红红火火,镇邪压祟。

    为的就是把好运送给他的小朋友。

    对此,应煦重重点头。

    “嗯!”

    ……

    应煦跟奶茶店老板请了个假,晚上没去上班。

    华灯初上的时候,他去了一家家常菜馆,赴应秋实夫妇的约。

    说是家常菜馆,那就是家常菜馆的规模,店子不大不小,位置也比较僻静。放眼望去,几张做旧的木桌椅整齐地摆放着,桌面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油光。应秋实夫妇订了一个包间,应煦报上包间号码,服务员热情地领他过去。

    “小煦你来了。”

    应煦甫一进门,就被戚美菱的笑容晃花了眼,一只柔软的手将他牵住:“来,坐妈妈旁边。”

    她无疑是敏锐的,在应煦的电话里她已经接收到了足够多的信号——她终于能够坦然站在「妈妈」这个身份上,对她的孩子表示亲近了。于是她没再顾虑其他。培养母子关系总要有一方主动些,她不介意是她,也觉得理应是她。

    应煦抬眸看她一眼,手指微动,没有挣开。

    在这一点上,他们其实是很相像的。

    有什么想要的,就会主动争取。

    戚美菱把应煦按在中间,应秋实坐在他的左侧,她自己则坐在右侧。

    服务员递上菜单,被应秋实放在他的眼前:“点你喜欢的,趁这个机会让我们了解一下你的口味。”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沉稳,是那种如山般稳重的父亲形象。戚美菱则像水,温柔笑着,将他浸润:“妈妈会记下来,以后常做你喜欢的菜。我的手艺很好哦。”

    这就是一家人聚餐该有的样子。不用去多豪奢的餐厅,吃多昂贵的食物,在小小一个包间里,点一些家常饭菜,紧紧挨坐在一起,互相夹菜,随意聊天,足够温馨,也足令应煦怀念。

    往后的日子,他依旧会怀念,怀念他逝去的养父母,但他也会珍惜,珍惜对他很好很好的爸爸妈妈。应煦握着点单用的铅笔,眼里泛起点点晶莹的泪花。他若有所觉,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已然换上一副笑模样:“嗯。爸爸妈妈喜欢吃什么呢?既然是一家人吃饭,不用特地照顾我的。”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他们「爸爸妈妈」,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难以启齿。

    因为他们已经教给他一家人相处时该有的温馨自然。他们在努力地接纳他,他也该主动走向他们了。

    冥冥之中,应煦似乎听见了迟晏的声音,温柔且坚定地告诉他:

    “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你今晚会交好运。”

    因为迟先生的鼓励,他拥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无论今后会变成怎样,此时此刻,他只听从心的指引。

    对于应煦突然改变称呼这件事,应秋实和戚美菱不是没有动容,却用最自然的态度掩盖过去,好像他们一家合该这样相处。

    “你爸爸他呀,就爱吃酸甜口。”戚美菱笑着,揭了丈夫的老底,然后挨近应煦,在菜单上轻虚虚一指:“糖醋小排你爱吃么?”

    一股淡淡的芳香从戚美菱身上传来,很好闻。应煦没有排斥她的亲近,在菜单上打了勾:“那就糖醋小排吧。”他也馋这个。

    又问戚美菱:“妈妈你呢?”

    戚美菱给他报了自己喜欢的菜式。不同于应秋实,她爱吃辣,这一点儿不像海城本地人的口味。应煦倒是和她喜好相似,又点了两道辣菜,倒显得那道糖醋小排很是孤独。

    戚美菱把菜单递回给服务员,冲应秋实一扬眉,显露出几分揶揄:“儿子的口味像我,以后在饭桌上我可不陪你吃酸的甜的了。”

    应秋实好脾气地说:“偶尔尝尝也很开胃,小煦说不定也很喜欢呢?”

    应煦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得三人尽欢。应秋实夫妇没在饭桌上向应煦索要答案,应煦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戚美菱便直接问了:“小煦,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家住呢?”

    应煦愣了愣,他来之前并没有考虑过搬家的问题。

    应秋实却把他的反应误解成了迟疑,及时表态说:“没错,你先搬回家里,回头好好筹办一场宴会,让世叔世伯们都认识认识你。”

    这是要给他办认亲宴,让他堂堂正正做应家少爷的意思。

    对于他的情绪,应秋实和戚美菱可以说是方方面面考虑到位了。

    但是应星河呢?

    说是「复原」,他能看到妈妈的笑容,听到爸爸的承诺,等待应星河的却只有父母死亡的消息,几万块钱的债务和一套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老房子……

    同一时间,应星河正在应家老宅收拾行李。他和应煦同岁,也是大三在读,修的是金融专业,从大二就开始接手家族企业的各项工作,常常学校公司两点一线,所以不常回老宅来。老宅里年轻的女仆无不爱他的俊美贵气,稳重优秀,总是翘首盼着他回来一趟,但是谁都没有料到他这次回来就不再是「星河少爷」了。

    怎么可能呢?

    星河少爷怎么可能不是先生和太太的孩子?

    年轻的女仆没办法接受天之骄子坠入凡间,年长的女仆更觉得无法理解——毕竟她们是看着应星河长大的!

    但那又怎样?

    她们只是仆人,主人的事情轮不到她们插手,就连议论,她们也没这个资格。应宅的严格管理和她们自身的职业素养让她们选择缄默,只是在忙碌手头的活儿时总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往楼上瞥去一眼。

    蔺无双恰在这时出现,踩着一双恨天高,扭着窈窕的腰肢尖声询问:“听说星河回来了?”

    客厅里负责洒扫的仆人不敢怠慢她,连忙回话:“是的,二太太。”

    蔺无双瞥她一眼,又问:“他回来干什么?”言语间没有一点儿对亲人的关切。

    “这……”仆人有些犹豫。

    蔺无双红唇轻吐:“说。”

    “星河少爷跟梁管家说,说他是回来拿东西的。”

    蔺无双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拿东西?他能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

    主人家的事情,仆人原本不想多说,说多了就变成她嘴碎了。可是蔺无双咄咄逼人,她要是不好好回答,惹恼了这位二太太,一样没她的好果子吃。蔺无双就立在她的面前,眼神如刀地剜着她,她根本无暇细想,便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星河少爷应该是想搬出去,给真少爷腾出房间。”

    「真少爷」三个字一出口,应星河就成了赝品。

    饶是他再优秀,再能干,他也只是个赝品,不是应家真正的血脉。

    蔺无双被这三个字取悦了,勾起的红唇像一道深渊裂隙,缓缓张开:“这不是胡闹么?大哥和嫂子对他那么好,他现在说走就走,还要回家带走他的东西,这不是伤他们的心么!”

    她控诉着应星河,一副为兄嫂着想的样子:“不行,可不能让他走了。要是回头找不见人,大哥和嫂子该担心坏了!就算不是亲人,哪怕是养只猫儿养只狗儿,二十多年总归是有感情的!”

    她这话说得刺耳,高跟鞋砸在地板上的声音也刺耳,一下一下,往铺着绒毯的楼梯砸去。

    仆人低眉顺目送她离开,等她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继续擦拭客厅里的沙发。

    不一会儿,嘈杂的声音从二楼响起,渐渐近了,往下,出现在楼梯口。

    “哎,哎,星河,你别急着走啊!”

    走得这么急,要是错过了那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的场景,该是多大的遗憾啊!

    蔺无双存心看应星河热闹,倒是对他表现出了难得的热情,极力劝说:“大哥和嫂子还没回来,你不等等他们,好好跟他们告个别?毕竟二十一年的养恩呢,你虽然不是我们应家的孩子,但就是养狗也该认主了,哪怕大哥和嫂子不认你了,你也不能一声不吭,说走就走啊!”

    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响,伴着她尖酸刻薄的挖苦,听得应星河皱起浓眉。他一手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另一手搭着刚刚收拾行李时脱下的风衣外套,肩宽臂长,器宇轩昂的一个人,怎么都不像是蔺无双嘴里的「败犬」。

    听蔺无双喋喋不休地念了这么久,他始终没有反应,只是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是擅长言谈的性格,也无意与蔺无双争执。他原本计划好了中午回老宅来取东西,好把自己的回忆带走,也不至于膈应到那位真少爷,没料到学校出了点突发情况将他绊住,耽误了他的时间。

    天色渐晚,他不能再耽误了。听应先生和应夫人的安排,今天可能要带那位真少爷回家,他们好不容易修复了亲缘关系,他不愿做他们的阻碍。各归其位,是应先生和应夫人的想法,也是他的想法。他没有任何怨怼,也不会贪恋别人的人生。

    蔺无双还在继续念叨,应星河权当没有听见。她作势要拦他,却不及他身高腿长,长腿一跨便避开了她。她这会儿真有些着恼了,怒骂道:“应星河,你站住!真是给你脸了,敢这么无视我。你要走就走,只是今天走得洒脱,明天可别哭着回来!”

    蔺无双穿着漂亮的旗袍,烫着大气的卷发,戴着莹润的珍珠,但她发起怒来,便把那些伪装出来的雍容华贵悉数撕破,袒露出她的尖酸和泼辣来。

    应星河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正要推门,眼前的大门先一步开了。天色已暗,应宅外的夜灯悉数点亮,像银河里璀璨的星星。星汉灿烂,照出一个背光的身影,陌生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清亮明朗像三四月的太阳:“你要走?为什么要走?”

    应星河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应煦。

    他虽然没见过他,却在第一时间想起了他的名字。

    他真的和应夫人很像,眉眼里又有两分像应先生,看到他那张脸,没人会怀疑他不是应先生和应夫人的儿子。但是他又不像他们,气质不像。他就像他自己,和煦温暖,让人一看就喜欢。

    “星河,你……唉。”

    戚美菱神情复杂地站在应煦身旁,她望着应星河,面露不忍,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化作长长一声叹息。应秋实揽住她的肩膀,用一种安抚的姿态将她拥在怀里,看了应星河一眼便匆匆移开视线:“要去哪儿?我让司机送你。”

    不是,送什么送?

    应煦看向应星河:“你不住这里?”

    应星河攥紧了提箱,稍稍用力:“嗯,我现在就走。”

    蔺无双以为应煦这是示威呢,顿时来了劲儿:“星河啊,你怎么这么拗,眼看着天都黑了,老宅偏僻,这么急着走干嘛?反正二十一年都住了,也不差多住几天嘛!”

    这话说得扎人,蔺无双是算准了戚美菱和应秋实不能在真儿子面前护着假儿子,她就是要看应星河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算那对夫妇没忍住护上几句她也不亏,正好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应煦却不恼,只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打量她:“妈,这位是?”

    戚美菱没忍住脾气,声音有些冷:“你二婶。”

    “哦,二婶好。”

    蔺无双换上笑脸,正想跟他套个近乎,就见他把目光投向应星河:“应星河,你看咱二婶多关心你,就冲她的这番挽留,你可得在这老宅多住个几十年,等她老了,腿脚不利索了,还能帮衬一下她。”

    “应煦,你——”

    蔺无双哪里听不出他在嘲讽自己?登时气歪了鼻子。

    应煦不理睬她,看向他妈:“妈,我这么孝顺二婶,您觉得我做得对么?”

    笑死,搞这么低级的挑拨离间,以为他会上当?

    敢挤兑应凯同先生和张翠芬女士的亲儿子,他第一个不同意!

    戚美菱可太欣赏应煦这火爆脾气了,见蔺无双还要说些什么,她先一步盖棺定论:“看把你二婶高兴的,你啊,就不要自我怀疑了。”

    蔺无双:??

    蔺无双觉得她才是呢,她才是要自我怀疑了!

    应煦却懒得看她,又望向应星河:“初次见面,我叫应煦。”

    应星河微微蹙眉,凝视着他:“应星河。”他气质沉冷,看人时有股令人不敢逼视的肃杀。

    应煦却觉得亲切,他细细打量应星河的面容,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你长得很像爸妈——我是说,我的养父养母。”

    应星河的眼底漾起了微波:“听说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应先生和应夫人把所有情况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他们没有瞒他。

    所以他在知道自己不是应家亲生子的同时,还得到了亲生父母已经亡故的消息。

    有一句俗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从没想过,这样的悲哀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应煦看不得应星河的落寞,这让他也止不住的鼻子发酸。他深觉今天来应宅是来错了,搞得气氛这么难过;又觉得自己没有来错,他来得正是时候,应星河才不至于和他爸妈错过,最后成为彼此的遗憾。

    “我们一定要在这外面说么?”

    应煦吸了吸鼻子,伸长脖子望向应星河的身后——应宅的大客厅温暖又明净。

    应秋实会意,提议道:“我们先进去。”

    “是啊。”戚美菱表示赞成,并吩咐侍候在旁的仆人,“泡壶香茶,再拿些水果过来。”

    然后挽住应煦:“小煦,我们进去。”

    应煦点了点头。从应星河身旁经过的时候,他突然顿足,缓缓抬眸:“走了,哥。”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够在场所有人惊住。各色目光投向应煦,被明亮的夜灯一照,熠熠生光,反而让人看不分明。

    应煦仍望着应星河。

    “听爸妈说,你比我早出生两分钟。就两分钟。”他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但还是说,“唉,算了。恭喜你啦,你有弟弟了。”

    弟弟?

    应星河心中一动,只觉得这个词语既陌生又亲切,将他心底那个漏风的洞堵得严严实实的。

    一行人进了客厅,一股茶香紧随而来。蔺无双远远缀在后边,双手环在胸前,审视着应煦。她男人又出去鬼混去了,女儿说身体不适,不肯跟她一起做恶人。他们遗憾地错过了这场大戏,自然不会像她这个唯一的旁观者这样,看得清楚,看得分明。

    这个真少爷,并不简单啊。

    她在沙发上坐下,垂下刷得浓密纤长的睫毛,陷入沉思。

    客厅里,依旧是应煦的主场。

    他告诉应秋实,告诉戚美菱,他并不介意应星河留下,也不惧惮他分走他们的爱。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应秋实和戚美菱爱应星河,并不意味着不爱他,他们爱应星河多一点,也不意味着爱他就会少一点。感情是要经营的,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他们,既然认了亲,就会彼此珍惜。

    他又告诉应星河,就像他舍不得应秋实,戚美菱,他也舍不得把应凯同和张翠芬完完全全让给他。而且不谈爱与不爱,他们被养父母养育长大,就承担了一份责任。应凯同和张翠芬养大了他,所以他们的债务理应由他偿还。至于应星河——

    应煦理所当然道:“他们是我爸妈没错,但也是你的养父养母。哥你最有担当了,应该不会抛下我们这两老一幼吧?”

    什么「两老一幼」,他当自己只有三岁半么?

    “你啊……”戚美菱忍俊不禁,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戳,看似恼怒,心却终于松快下来。她看了那么多小说电视剧,一直怕这孩子介意星河。

    所以才坚持「复原」,没想到他竟然接纳了养子,倒是他们心思狭隘了。

    不必说戚美菱,饶是应星河那样性格坚定的人,也忍不住动容。他想了想,决定直面自己的真实想法。

    “应煦……”

    应煦瞪着眼睛看他。

    应星河犹豫片刻,改了称呼:“弟弟,谢谢你。我想留下。”

    这会儿换应煦不自在了。

    他低咳一声:“叫我小煦就好。”

    应星河看他微微低头,头顶的发旋也跟着低下去,突然发现这个弟弟不仅很暖,还很乖。他当然要顺着他:“好的,弟弟。”

    应煦耳尖都红了:“……”

    他也不想耳朵发烧,但是他叫他弟弟欸!

    应星河看着应煦红红的耳朵,更觉得可爱。他克制地收回目光,望向应秋实夫妇郑重道:“爸妈,我不会辜负您二位的栽培,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入职应氏,做弟弟的左膀右臂,帮他壮大应氏家业!”

    应煦听了这话,突然愣住。

    “帮我壮大家业?”

    蔺无双也在此刻坐直了身子,她冷飕飕地看着应星河,像是一条盯住猎物的毒蛇。她就知道这家伙心怀鬼胎,原来这半天是以退为进,装出一副要走的模样,等着别人挽留他,再借机说自己要继续留在应氏集团——他就是一只时刻准备噬主的饿狼,贪婪地张大了嘴巴!

    可恨她这个真侄子是个十足的大蠢材,是她先前看走眼了!没想到他这么短视,只顾着讨好他爸他妈。现在倒好,引狼入室,回头家产变成应星河的,看他往哪儿哭!

    蔺无双只是这么一想,就觉得心里像是养了一窝蚂蚁,抓得她又痛又痒。但要说应煦是个蠢的,他们又聪明到哪里去?这个蠢材是他们找回来的。现在倒好,非但没能赶走那个如狼似虎的应星河,还找来这么一个蠢材分薄家产!

    蔺无双攥紧拳头,无法接受事情往完全失控的方向走。她加入话题,挑拨离间:“星河啊,你这样不太好吧?我知道你是想替应氏出一份力,也是真心想辅佐小煦,但你到底不是我们应家的孩子,你万事冲在前头,落在外人的眼里会怎么看,怎么想呢?你越能干,他们越觉得小煦没能力!这样对小煦不好。”

    应煦听了这话,更觉得头疼。

    不是,他就是来认个亲,怎么那么大个家业说着说着就给他安排上?!有钱当然是好事,可他一个学表演拿什么管理公司?

    应煦想了想,还是先看向家里的掌权人:“爸,我学的是表演专业。”

    戚美菱听了,主动替他排忧解难:“你要是想转专业,妈给你想办法!”

    应煦木着张脸:“可我就想当演员。”

    蔺无双觉得他可真没出息,嘴上却笑说:“当演员也挺好的,以后给咱们集团的产品做代言人,多好!”

    应秋实瞥她一眼,见她笑得花枝乱颤,没有做声。

    戚美菱倒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那就做演员。你爸辛苦大半辈子挣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我们母子不受钱财权势的委屈?以后不想打理公司就请个职业经理人,总有专业的人才能做好这个。眼下还不用着急,你爸还能干个十几二十年!”

    这话既是说给应煦听的,也是说给蔺无双听的。

    蔺无双又气不顺了,可恨孤立无援,只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阴阳怪气:“看你爸妈多疼你,小煦,你以后可得争气呀。”

    她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然而不等应煦回击,应星河便先行开口:“爸妈,我有一阵没回老宅,老宅换二婶当家了?”

    蔺无双的笑容僵在嘴角,尴尬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应星河理了理衣袖,他从不犯人,但也不惧犯人,何况是为了维护弟弟?他的眼底有了一丝锋芒,语气沉沉:“争不争气,他都是我应星河的弟弟,有我们一家疼着宠着。二婶有空不如多关心关心应盈,听说她今晚不太舒服,我们的家事就不耽误二婶了。”

    蔺无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应煦却在心里给他点了个大大的赞:酷啊,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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