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传鑫是被他爸硬拽来的, 说是应家的宴会,得带他去见见世面,听说迟氏那位掌权人也会参加, 让他好好跟人学着点。
韩传鑫听得差点没翻白眼,心里腹诽:学人什么呢?人家是家里遭逢变故, 亲人死的死,逃的逃, 才不得不拖着瘸腿挑大梁。他家里好吃好喝供着, 舒舒服服活着, 干嘛要像那位迟总那样辛苦劳累?再说了,就算想劳累,那得给他一家公司吧?他家老头子这不身体还强健着嘛?
不过,这话韩传鑫可不敢说,他经不起他爸的停卡警告, 只能不情不愿地跟来,然后意思意思转上一圈, 找个看不见的角落跟条咸鱼似的窝着。
悠扬的乐声不绝如缕, 催得人昏昏欲睡。他吃了些糕点,喝了几杯香槟,差点没睡过去,忽然被一阵笑声惊醒, 抬眸看去,只见宴会的主人公——应家才认回来的小少爷推着迟晏的轮椅,正和康幸科技的方总说着话,那浑厚的笑声正时不时从方总的嘴里传出。
“小应真是快人快语, 难怪招迟总的喜欢。”
这话既夸了应煦, 又捧了迟晏, 妥妥是投迟晏所好。
韩传鑫没忍住,发出「嗤」一声笑。
这就是商场。
看看这些人,平时在外面吆五喝六,威风十足,但要是碰到更有钱更有权的,那就成了缩脖子的龟孙了,把腰一弯,矮人半截。为了什么?只为了掏出别人口袋里那几块钱。
至于应家这个真少爷,也是有意思。明明是个有身份的人,不好好跟着他爸妈,给这些人精看看自己的家庭地位,偏偏挨着迟晏,搞得像个小跟班似的。是,他跟迟晏交好,像方总这样的人都得好声好气跟他说话,但谁又会真的尊重他?他这么做,无疑是扯着虎皮大旗,拿迟晏撑场面,叫人看了笑话。
韩传鑫晃了晃酒杯,叹息一声,发现自己可真是人间清醒。
那头,方总走了,又有别的人迎上去。
韩传鑫懒得再看,正要收回目光,突然怔忪。他的视线定在应煦身上,终于发现不对——应家这个真少爷是不是有点面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认真思索,是在哪里呢?终于,他想起来了!
魏连霄!
没错,他在魏连霄的身边见过应煦!
他想起来了,应煦,应煦,他不就是魏连霄当初为气余逸,谈的那个穷酸男朋友么?
啧,没想到他竟然能撞这样的大运。跟魏连霄分手后,转头就攀上迟晏不说,又被应家认回来,摇身变成了富家少爷,了不得,了不得!
韩传鑫总算来了点兴趣,支起身子,暗暗打量应煦。
忽的,迟晏转头向这边看来。
韩传鑫与他目光一触,顿时心里一惊,像被蝎子蛰了似的,飞快收回目光。
怦怦怦。
是他的心跳乱了节拍。
奇怪,明明迟晏那一眼没带什么情绪,却让他一阵心慌。
“怎么了,迟先生?”
应煦若有所觉,低头去看迟晏。
“没什么。”
迟晏仰头去回答他,神色清清淡淡,眼里却攒满了水晶灯跳跃的光彩。
要糟。
好喜欢迟先生的眼睛。
想亲一亲。
应煦瞬间被蛊惑,忘了追问,他心里像揣了只小猫似的,挠得他心痒难耐。他大着胆子把迟晏推向露台,给自己找理由说:“迟先生,又刷新了一个小怪,我们不刷怪了吧,去透透气?”
迟晏听他把那些「热情」的客人比作小怪,只觉得好笑。
“走吧,我也想透透气。”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应煦就从露台上落荒而逃,他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嘴唇被吮成了鲜艳的颜色,头发也弄乱,看起来却不狼狈,倒像是白纸上落了红梅,无端撩人。
因着先前的发现,韩传鑫没忍住继续关注应煦。等应煦步履匆匆,从他面前经过,他立马发现了端倪——真没想到,应煦跟那位迟先生竟是那种关系!他心里揣着个大秘密,只觉得激荡不已,压不下去。
那边,应棠找到了应煦,将他抓走。
“瞎跑什么,跟我去见个人。”
这次宴会,也不乏有社会各界的名流来访,其中就有几位名导演。戚美菱特别邀请了他们,就是要替儿子的事业铺路,没成想一转眼的功夫,应煦就不见了,得亏应棠有心,把人提溜到了面前,戚美菱便强挽着他,带他认了人。
这头,应煦被强拉着,魂不守舍地跟几个名导说话。
那头,迟晏终于掩住了眼底的欲望,推动轮椅,从露台出来,就被韩传鑫找了过来。
“迟总,晚上好。”
迟晏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才放走了可爱的恋人,他的心情并不美妙,无意伪装温和,只冷冷道:“让开。”
韩传鑫见他这个反应,心里很不舒服,暗道:是,你清高,看不起人,你的暧昧对象原先还跟魏连霄有一腿!啧啧,真有意思,堂堂迟氏的大总裁,捡了魏连霄不要的男朋友!看来人在商场得意,情场就未必能顺风顺水了。
韩传鑫原本很惧惮他,此时想起他跟应煦的那点子事,突然觉得这男人嘛,也没什么巧,都是一样的,过不了声色的关。倒对这个爹妈死了,哥哥跑了,自己又瘸了腿的可怜男人生出几分傲慢的同情来:“迟总,我无意打扰您,只是有个事情揣在心里,总觉得得告诉您……”
说到这里,他特地顿了顿。
可惜迟晏毫无兴趣。
韩传鑫便只能急哄哄地追了两步,大声说:“迟总,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应煦在被应家认回来前,和魏连霄有过一段!”
他这么一说,果然看到迟晏的轮椅停住。他顿时来劲了,追到迟晏跟前,继续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传出风言风语,说应煦巴着魏连霄,费尽心思勾着他,讨好他,这样的人,恐怕对您心思不纯啊!”
迟晏闻言,终于向他投来一眼。
轻飘飘的,又重若千钧。
那一刻,韩传鑫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害怕的情绪来。
他是不是不该吃瓜看热闹,蹦跶到正主面前来?
只听迟晏说:“既然知道是风言风语,就不要乱传。”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听得韩传鑫心急。
他是说的「风言风语」没错,但那是他亲眼所见,迟晏怎么就不着急呢?!
韩传鑫还想说些什么,被迟晏的眼神慑住。
男人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定定看他一眼,就教他的心一路下沉,下沉,沉进幽深的海底,连呼气都不敢,屏气屏到头晕。他毫不怀疑,他再敢多说一句,迟晏当场就会让他尝到后悔的滋味。
他家在海城还算得上有钱,但和迟家一比,算得了什么?就算应家,也不是他能得罪的。他到底在干什么?犯得着为了这点子事,得罪迟晏和应煦?韩传鑫终于想通这一节,肠子都要悔青了。
适时,迟晏再度转动椅轮,只抛下一句:“我和我男朋友感情很好,不用你来操心。”
什么?
男朋友?
原来不是玩玩,迟晏是拿应煦当男朋友!
他这不是作死么,跑到迟晏面前逼逼?
韩传鑫只觉得后背窜起一股热意,好像火在灼烧,他的心却凉透了,狠狠给自己扇了个巴掌:“瞧我这张嘴,是我不该乱说!”
一巴掌下去,他的口腔黏膜破了,流了点血。
他拿舌头一舔,痛得轻嘶,满嘴的血腥味。
却顾不上,捡着好话描补:“我今天看到应煦……应少爷,就觉得他和您十分相配!他看您那眼神也是,那都能拉丝了!我真是脑子有泡,还搁这儿瞎想。是我想岔了,不该乱说话,还请迟总您原谅我一时失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吃瓜归吃瓜,他真犯不着去检验人家的西瓜馊不馊。
这下好了,应煦馊不馊他不知道,他快馊了。
今天迟晏要是不给句准话,他怕他明早起来,就不再是韩家少爷了!
对此,迟晏却回了两个字。
“闭嘴。”
迟晏的目光望向远处,应棠正跟某导演说着话,应煦就在旁边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些什么。不经意间,两人的目光撞上,迟晏看着应煦漂亮的杏眼一寸一寸亮了起来,他朝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笑容说不出的甜蜜。
这,就是韩传鑫说的,能拉丝的眼神么?
迟晏不禁失笑。
他本来就没打算跟莫名其妙跳出来的韩传鑫计较,这会儿心情好了,更不愿意再多费唇舌,只想赶紧去应煦身边。但是想想韩传鑫刚刚说的那番话,怕是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听了些风言风语。便道:“后面那几句说得还算中听,我不希望那些「风言风语」传到我男朋友那里。”
他语气微沉,示意:“你明白么?”
韩传鑫秒懂,没想到自己竟能逃过一劫,只要他接下替迟晏和应煦宣传恩爱的任务!这倒不难。他忙点头答应,决定回家就从家里的公司拉十来个编剧,编十来个不同版本的绝美爱情,帮迟晏和应煦散播出去!必教魏连霄和应煦的那点往事,从此被人抛在脑后!
枫山别墅,应家的宴会办得正热闹,魏连霄却坐在车里,黑漆漆,冷清清,只有愤怒在他的心上盘旋,喧哗,让他静不下心。
余逸说:“静不下心,就别开车。”
他的语气依旧那样冷静。
魏连霄一手握在方向盘上,朝他望去,看到他仿佛冰雪砌成的侧脸。他在应家的宴会厅前,也是这副表情么?魏连霄当时被戚鹤眠刁难,无暇去细看他的神色。
但他此时回想起来,余逸当时没替他说过一句话,仅有的几句话也都是在劝阻他,制止他发声。
他到底是谁的男朋友?
他到底站在哪边?!
魏连霄心里的愤怒越积越多,堵在他心里,闷得他心口痛,脑袋也发晕,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他急于找到一个发泄口,心里却还存着一分理智,没有跟余逸起冲突。只道:“应家人简直莫名其妙,他们以为海城商界就只有他们一家了?实在是傲慢无礼!”
余逸听他怒骂,偏头看向他:“邀请函不是假的?”
魏连霄一滞。
他没把做假邀请函这件事告诉余逸,不想余逸小看了他,觉得他连一张应家宴会的邀请函都弄不到。现在余逸跟他一起被撵出来,他们都丢了脸,他更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余逸,便说:“当然是真的,是戚鹤眠在胡说!”
他用愤怒掩饰自己的谎言,恨恨道:“多半是应煦在他们面前说了什么,让他们来对付我。当初说什么分手以后,一别两宽,现在出尔反尔,真是可鄙!”
车里没开灯,只有一盏路灯透进微光,照得魏连霄的脸半明半暗,看不真切。余逸却把他细细打量,赫然发现这个男人变得越来越陌生,不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魏连霄。
“你在骂你自己么?”他问。
“什么?”
魏连霄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看向余逸,与余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撞上:“不是你不肯一别两宽,找他家里的亲戚,逼他向你低头?现在被报复,很正常吧。”
余逸的语气像极了小学生敷衍地读课文,听不出语气的变化。他的眼神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清凌凌的,没有恼怒,也没有谴责。魏连霄却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摁在大街上,接受他人的议论和打量。
余逸一个人的打量,就带给他无穷的压力。
他无法忍受余逸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余逸一个人的评价,就让他失去了言语的力气。
他无法接受余逸用这样的语气说他。
他张了张嘴,给自己找理由:“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教给他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话说到这份上了,魏连霄只能咬牙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做人不能太傲,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
余逸点了点头:“现在,你学会了么?”
魏连霄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像熬了一锅热油,烫得他浑身难受。
他咬牙:“余逸,你是我男朋友。”
他试图提醒余逸,好让余逸明白他应该向着谁。
但余逸终究让他失望了,他仍然揪着这件事不放,要把他的面子里子全部踩在脚下:“你要他继续做你的情人,也是为了教他道理么。魏连霄,你根本圆不住这个谎,为什么不说实话。我希望你能面对自己的内心,敢作敢当。”
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听在魏连霄的耳朵里,却是咄咄逼人。
魏连霄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鸣,好像有千万个声音在一起谴责他,那千万个声音重重叠叠,搅得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要捂着耳朵不去听,却发现躲不掉,他躲不掉余逸的眼睛,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他发出处于绝境的猛兽一般,歇斯底里的怒吼:“余逸,你是我的男朋友!”
余逸冷着脸,看着他,点头承认:“对,现在还是。”
在愤怒的驱使下,魏连霄完全没听出余逸的言外之意,大声质问他:“所以你不肯相信你男朋友的话,却相信欺辱我的那些人的谎言!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你不要转移矛盾。”余逸提醒他,“冷静点,魏连霄。”
冷静?
冷静!
要他像他一样冷静么?
他到底有没有感情!
“你住嘴!”
“魏连霄……”
“我让你住嘴!”
魏连霄一声暴喝,突然抬高了手,一个巴掌向余逸扇去。
掌风拂动余逸的头发,余逸没躲,只是定定看着他。
魏连霄的手在距离余逸的脸颊不过十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收拢十指,用几乎泣血的声音控诉余逸,胸腔里熬煮着无尽的痛与恨:“余逸,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从不爱我。”
余逸的脸色也开始变得难看:“你又这么说。”
“我说的有错么?!”魏连霄大声吼着。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暴躁,和余逸的冷静一对比,显得他好狼狈。但他实在难受得厉害,像被最亲近的人刺伤的独狼,满目都是怨怒:“你要是爱我,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质问我!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难受,我很难受!”
余逸望着他,眼眸里的冷漠终于破碎,露出几分难过来。
“我知道,你很难受。”
他说:“那么魏连霄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我不够爱你,我也很难受。”
他有在努力的。
他很努力地想回应他。
回应他更多更多。
他努力在平衡爱情和事业,好让魏连霄高兴,魏连霄却一边跟他争执,一边给应煦施压。
他总是用爱不爱这种话,让他自责。
所有的矛盾,他都可以转移。
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他爱他。
他比谁都清楚,却还是伤害着他。
恍惚间,余逸仿佛听见了同学们的议论。
“哝,那个才转学过来的周平豪说的就是他吧?”
“听说是自闭症啊。”
“还以为是高岭之花呢,原来有病……”
他也不想有病的。
谁愿意生病呢?
他一直在好好治病,医生都夸他越来越好了。
他想要告诉同学们,他的病没什么的,他不想做那个特殊的人,被指指点点。但他好心急,他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这时候,属于少年的微哑的声音响起:“省省你们那些没必要的同情,我看余逸好得很,还轮不到你们指指点点!”
不是多动听的一句话,却让余逸记得好些年。
他就像是一缕阳光,照在他心底的冰面上。
他用了很长时间,将他容纳其中。
现在,他终要割舍了。
余逸被回忆温暖的目光,又一寸一寸冷了下去。他不太擅长表达,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他告诉魏连霄:“正是因为爱过,所以才希望你走出来。”
没有立刻分手,也是不想成为雪上的那一把霜。
但是:“我现在无法陪你走下去了。”
他好难过。
想要做个茧,把自己包起来。
好久没有过这种情绪了。
他好不容易才走出来,他不想再变回原来那样。
他决定要自私一点。
如果爱不能让他变得更好。
那么,他就不爱了。
“谢谢你当年拉我那一把,是我不够好,这次没能帮到你。”
余逸收回了目光,用仿佛游魂的声音,轻轻说道。
他的声音好轻,轻得好像细细的丝线,即将断开。魏连霄原本暴怒的情绪竟被他寥寥数语浇灭,他的心里爬上了浓烈的不安,好像预感到了即将天崩地裂。他想要制止余逸,让他别在往下说,但他喉咙里好像压了个秤砣,他说不出话。他想要倾身去拉余逸,又被安全带困住,忙颤抖着手去解安全带。
然而,余逸已经下定决心,就算他堵住他的嘴,拉住他的手,也改不了他的主意,改不了他的心。
余逸闭了闭眼睛,缓缓睁开,眼眸深处藏着决然。
他轻声,却又极坚定地说:“魏连霄,我们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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