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起床了。”

    墨遐站在陆尘彰的床边,翻过陆尘彰小小的身体,将拧干的浸过热水的锦帕盖在陆尘彰的脸上。

    陆尘彰“嘤咛”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

    墨遐无情掀开被子,取下挂在木架上的衣袍:“殿下,您不能再睡了。武课就要开始,我们可不能迟到。”

    陆尘彰慢吞吞地坐起,突然一把抱住墨遐的腰:“阿遐。”

    “嗯?”墨遐看着陆尘彰头顶的发旋,疑惑地拍着陆尘彰的背,“殿下,怎么了?”

    “阿遐”

    陆尘彰不说话,只是念着墨遐的名字,紧了紧手中的力道。

    墨遐在贺松处喝了一中午的茶,被怀中的力道勒得肚腹翻涌,哭笑不得地拉开陆尘彰:“殿下,您别抱了。我还没活够呢,暂时不想在这含笑。”

    陆尘彰沉默地穿着衣服,墨遐蹲坐在床边为他系着腰带。

    陆尘彰突然抬头看向墨遐,很是郑重道:“阿遐,你一定会活很久很久的。”

    墨遐再次哭笑不得,哄小孩子一样顺着陆尘彰的话语:“是,殿下说得都对。现在我们去练武场,晚上我给殿下熬银耳汤好不好?”

    陆尘彰握着墨遐的手:“阿遐,我没有开玩笑,你要相信我。”

    墨遐被陆尘彰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陆尘彰很是认真的模样,他懵了片刻,再次笑了:“我相信殿下。”

    “墨二公子不去骑马么?”

    墨遐正在注释手中的书,猛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吓得肩膀一抖,手中的笔在纸页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看着这道弯曲丑陋如同毛虫的黑印,墨遐手紧了紧,用尽全力强迫自己不要失态。

    陆辰琪“呵呵”笑道:“没想到,竟是我吓着了墨二公子。”

    墨遐合上书页,回身行礼:“见过四殿下。”

    “起吧。”陆辰琪看着墨遐身旁石桌上的书,以及摆在一旁模样奇怪的笔,好奇道,“二公子,不知这又黑又直的木棍是什么?”

    墨遐顺着陆辰琪的目光看过去,道:“回殿下的话,这不是木棍,这是炭笔。”

    “炭笔?”陆辰琪走上前细细观摩,“这也是笔么?”

    墨遐道:“是。”

    陆辰琪坐在石凳上,笑着看向墨遐:“墨二公子,你带给我的惊喜真是越来越多了。”

    墨遐回以笑容:“不知四殿下此言何意?”

    陆辰琪敲了敲桌子,似是有些不喜墨遐的生疏:“你站着作甚?坐吧。”

    墨遐不好推拒,顺着陆辰琪的话坐下。

    他不知道陆辰琪来此所为何意,只能静观其变,侧对着陆辰琪看着不远处武夫子带着一群年龄还小的皇孙公子骑马。

    余光却一直瞥向陆辰琪。

    陆辰琪看着墨遐生人勿近的模样,道:“二公子似乎不愿与我说话?”

    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很是肯定。

    墨遐很是不解地看着陆辰琪,似是对他话中的含义十分费解:“四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若我和四殿下相谈甚欢,才是令人称奇吧?”

    陆辰琪不答,看着墨遐手边的炭笔:“不知我是否有幸观摩墨二公子的这只炭笔?”

    墨遐只觉得陆辰琪有毛病。但人毕竟是皇子,墨遐不好拒绝,只能递给陆辰琪。

    陆辰琪拿在手中把玩好一会,又翻开自己手上的书,在上面轻轻一划:“光而不亮,细而不滑,墨二公子,这笔当真好用。”

    墨遐:“四殿下谬赞。”

    陆辰琪看着墨遐,墨遐看着马场。

    直到墨遐再也无法忽视陆辰琪的视线,才终于转头,问:“四殿下,不知您来此究竟为何?”

    陆辰琪却是转眸,顾左右而言他:“墨二公子待五皇弟很好。我听说自从二公子进了开阳宫,便一直陪在五皇弟身边,又是做饭又是浣衣,把宫女内侍的活计都抢了。哪还有个伴读的样子?”

    墨遐扯扯嘴角:“我是殿下的伴读,对殿下好是应该的。若是四殿下想要借此羞辱我,大可不必费神。”

    陆辰琪摇头:“你不必如此误解,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有些艳羡罢了。你对五皇弟的好,远远超出了作为一个伴读应有的范畴。我也有伴读,但是他们都只是把我当皇子尊敬,惧我怕我,却从不会护我念我。”

    陆辰琪这话便是有些交浅言深。

    可惜墨遐一直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努力操控小马驹的陆尘彰,对陆辰琪说的话也只是听了个大概,一不留神,竟是随口泄露了天机:“这您就要去问琼贵妃娘娘了。”

    说完,墨遐才反应过来自己吐露了些什么,脊背瞬间僵直。

    陆辰琪一愣,笑得更开心:“墨二公子,你当真是这宫中少有的明白人。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见陆辰琪并未察觉什么,墨遐悄悄松了一口气。

    陆辰琪看着马场上肆意张扬的其余皇子,神色间隐隐带了些落寞:“真是羡慕啊。”

    墨遐并不想从陆辰琪口中知道太多,果断收起书本和炭笔:“殿下,我先告辞了。”

    陆辰琪却并不打算给墨遐溜走的机会,笑道:“墨二公子藏得很深。”

    墨遐停下手中动作,定定看向陆辰琪:“四殿下此言何意?”

    陆辰琪笑道:“我曾无意间听到你给五皇弟讲课,正好就是《鱼我所欲也》,深入浅出,透彻非常,便是翰林院那些侍讲学士都无法比拟。这便是墨二公子口中的,年龄尚小,并未研读深意么?”

    看着墨遐僵硬的身躯,陆辰琪笑得更温柔了:“墨二公子,现在我们能够谈谈了么?”

    墨遐坐在陆辰琪对面,问:“不知四殿下想要些什么?”

    陆辰琪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我没有恶意,你如此紧张作甚?我只是欣赏二公子,想和你交个朋友。”

    墨遐笑:“殿下,这可不是交朋友的做法。我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陆辰琪道:“别说得这么绝对,万事皆有可能。或许我们现在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但谁又说得清楚以后呢?”

    墨遐不知陆辰琪有几分真心,却也知道得罪陆辰琪不是明智之举,悠悠和和地打着太极:“殿下也说了,我们现在的身份很尴尬。就算想要相交,也不是现在。所以我觉得,至少现在,我和殿下没什么好谈的。”

    陆辰琪没想到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墨遐竟仍软硬不吃:“你不怕我说出你的秘密么?”

    墨遐回头看着陆辰琪,抱着自己的书:“殿下,既然您知道我在藏拙,那您怎么能够保证我藏了多少?殿下是聪明人,既如此,我也想问殿下:您的鱼和熊掌又是什么呢?”

    不等陆辰琪说话,墨遐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凉亭。

    陆辰琪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墨遐的背影。

    他的鱼和熊掌

    随即陆辰琪摇头轻笑,自言自语:“终日打雁还是被啄了眼,这是在威胁我啊。墨遐,有你在,五皇弟何愁不能去争一争呢?”

    墨遐这厢刚出去,陆辰琪的伴读匆匆赶到陆辰琪身边。

    “四皇子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您怎么和墨遐在一起?他是五皇子的伴读,恐怕早就染上了开阳宫的灾运,您要离他远一些才是。”

    “是啊。殿下,您千金之躯,可千万不能受伤染病。”

    “贵妃娘娘如此疼您,就算是为了贵妃娘娘,您也要一直康健才是啊。”

    墨遐听到身后七嘴八舌的劝慰,以及故意大声的对他的鄙弃不屑,眼中划过一丝深深的同情。

    陆辰琪这日子可真是不好过啊。

    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

    陆辰琪如何,又关他什么事呢?

    墨遐从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晚间用过膳,墨遐拿出下午一直在注释的课本:“殿下,我先去洗碗。你把这我做了标记的地方好好看一遍,还有今日写的文章也要好好思考,待会我是要考试的哦。”

    墨遐想了想,决定采取鼓励式教育:“若是答得好,有奖励。”

    陆尘彰斜眼看墨遐:“阿遐,你这是在把我当小孩么?”

    墨遐边收拾碗筷边笑:“殿下,您才十岁?请问您哪里不是小孩了?”

    可是陆尘彰今日一反常态没有听墨遐的话,而是跟着他一路来到厨房。

    墨遐看着身后的尾巴,有些无奈:“殿下,怎么了?”

    陆尘彰道:“阿遐,你今日和陆辰琪说说笑笑。”想了想,陆尘彰甚至用上了新学不久的成语,“相谈甚欢,聊些什么呢?”

    墨遐从早上离开开阳宫,回忆到下午离开练武场,才反应过来陆尘彰说的是什么,乐不可支:“殿下,您在想什么?四殿下一来我就立刻离开了,话都没说几句,怎么就相谈甚欢?”

    墨遐捏了捏陆尘彰的小脸:“我们殿下这么小,就知道吃醋了么?”

    陆尘彰嘟着嘴,气鼓鼓:“才没有吃醋。你不能和陆辰琪好。”

    墨遐将摞得高高的碗碟放下,也没有提醒陆尘彰话语前后不一:“好好好,我不和他好。殿下,四皇子的母妃蓉嫔出身崔氏家族,就冲着这一点,我也不可能和他相交啊。”

    陆尘彰放心了。

    墨遐被陆尘彰这么一打岔,倒是忘了要让陆尘彰看书的事,反而颇有兴致道:“殿下,既如此,我便考考你吧。”

    考试对陆尘彰这种学霸来说,就是荣耀时刻的降临。

    陆尘彰又特别虚荣,特别喜欢听墨遐夸奖他,所以他很迫不及待:“好啊,阿遐想考我什么?”

    “嗯——”墨遐边用粗布擦碗,边道:“殿下,你觉得,福雪宫,奉枢宫和元华宫,这三宫的关系,到底如何?”

    陆尘彰回答得毫不犹豫:“表里不一,暗潮涌动。”

    墨遐问:“为何?”

    陆尘彰:“宫中皆知,琼贵妃心疼陆辰琪更甚亲子。但凡他受了一点伤,吃了一点苦,便会责罚伴读照顾不周。谁不称赞一句贤良大度。”

    陆尘彰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所谓捧杀,便是如此。”

    墨遐很捧场:“殿下真棒,都会用捧杀了。”

    陆尘彰耳尖有点点泛红,继续回答:“不止如此。琼贵妃如此过分在意陆辰琪,他的伴读只会更加战战兢兢,最好是能够不错眼的盯着,就怕出什么意外。这也是变相地给陆辰琪身边加了一道监视。”

    “就像阿遐你说的,这是明目张胆的阳谋。”

    墨遐又问:“如今后宫中,谁是陛下最为宠爱信任的妃子呢?”

    陆尘彰再次毫不犹豫:“叶贵人。”

    墨遐的手停了停:“说说理由。”

    “因为叶贵人出身杂役房贱奴,宫妃之中,唯一没有家族傍身。”

    一片沉默。

    墨遐抬头看着陆尘彰,眼中复杂难辨:“殿下,您真的很聪明。”

    与自己这个杂交货不同。

    陆尘彰是货真价实,只有十岁。

    如此年幼,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却能看透人性复杂,世间百态。这是天赋。

    难怪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

    墨遐看着天边艳丽的火烧云,想到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却因为一场意外来到这里。又想着自己和陆尘彰在这吃人的巨大皇宫中相依为命,艰难度日。莫名心中酸胀不已。

    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一片夕阳,在墨袁氏疲惫模糊的面容上割裂出一片片暗沉金光。

    这是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幅画面。

    墨袁氏紧闭的双目,额前濡湿的头发,以及嘴角幸福满足的笑容。

    也是他与这里的第一缕牵绊。

    只是这份感情仅仅维系七年,便被命运无情掐断。墨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墨袁氏如东水逝去,悲痛哀沉却无能为力。

    这是墨袁氏的命运,是她注定的宿命。

    那自己呢?

    墨遐心中升起一阵恐慌。

    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又会是何种结局?

    是仍旧被五马分尸,还是能够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心头,墨遐握着手中光洁的碗,莫名有些冷。

    陆尘彰感受到墨遐情绪不对,立刻上前,拉着墨遐的手,把脑袋靠在墨遐怀中:“阿遐,你怎么了?”

    墨遐一个激灵,从臆想中回神,方才知自己陷入了梦魇。拍着陆尘彰的脑袋,道:“我没事,只是想到了我的母亲。”

    陆尘彰经常会听墨遐提起墨袁氏。

    端庄清雅,美丽温柔。出自书香世家,乃大儒袁老之独女。

    及笄之时万人空巷,争先恐后只为一睹倾国之容。

    一家女,百家求。风华绝街巷,才情动京城。

    陆尘彰抬头看着墨遐,很认真道:“阿遐,你的母亲年轻时一定很美。”

    墨遐笑了:“这是自然。很多人都说我像我的母亲,难道我不好看么?”

    陆尘彰知道墨遐很容易找理由说服自己,说出这种话,就代表已经走出。瞬间开心。拉着墨遐的手来到院子里。

    墨遐看到院子中站着一个人,有些惊讶:“这是?”

    陆尘彰道:“这是内务府调拨给开阳宫的太监。”

    墨遐挑了挑眉,瞬间明白:“是叶贵人吧。”

    叶贵人最受德临帝宠爱,有她吹枕头风,调拨一个内侍入开阳宫并不算大问题。

    就是不知她是如何说服德临帝的。

    “他是阿四。阿遐,有他在,以后你就不用继续这么辛苦。”

    阿四只有十六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太监服,袖口被磨得开线起毛。

    墨遐望着这个原书中从未出现的人物。

    这是偏离既定轨迹的存在。

    墨遐笑着朝阿四点头。

    他在决定改变陆尘彰命运时,就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

    阿四很是沉默,似乎不愿意与旁人多交流,只是朝着墨遐躬身行礼。

    墨遐很是自然地问:“阿四,你吃饭了吗?我去厨房给你煮碗面吧。”

    陆尘彰迅速代替阿四回答:“他吃过了。阿四,你先退下。”

    又看向墨遐:“阿遐,你还没有给我讲课,我们先进去吧。”

    说着不等墨遐反应,便把他拉进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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