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血雾漫天。
浓烈到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网, 落下来笼住众人,让人连喘气似乎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修士抬眸,眼珠上都好似覆了一层血色。
“发什么呆?不要命了?这些邪修都杀疯了。”同门的师兄一鞭甩过来, 生生将他从怔忡中惊醒了过来。
修士嗫喏启唇。
眼前一切, 为何会化成今日如炼狱般的情景呢?
那日仙人借活祭破开了大阵, 后面便失了控。
他们方知先前与邪修对上, 都还算不得是什么严酷的大战,今日邪修自知仙人登门恐怕没命活,于是一个个不再藏, 纷纷拼上了性命。
“我……我原本以为,仙人一力降十会,今日之战该分外轻松才是。”修士喃喃道。
“大胆!怎么好在背后如此编排仙君?你我修炼数年,今日正是为修真界出一份力的时候。怎能将自身命运系于他人身上, 这般怨天尤人呢?”师兄叱骂道。
放眼望去。
不远处又一个修士被扫倒,旁边的邪修四肢伏地, 立即扑咬了上去。
师兄用力咬了咬牙关,却也还是忍不住从喉中挤出声音来:“仙人去了哪里?”
是啊,自破阵后, 便不见那位明亦仙君的踪影了。
初时,众人只以为仙君应当是直奔那邪修首领去了。但如今, 邪修首领他们不曾见到, 仙君也不曾见到……
师兄竭力在心中劝解自己。
这本就是修真界的事, 与仙人无关。
但一边又忍不住想, 仙人连伏羲宗都屠得,却又为何在此时作壁上观?伏羲宗为正邪大战也出了那样多的力气, 若是弈升道尊尚在, 是不是今日也不至这样残酷呢?
不不, 万不能这样想。
不敢冒犯仙人……
这样复杂纠结的念头,并不只是在他一个人的脑海中浮动了起来。
此时的明亦仙君却正合眼,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血从他的七窍缓缓流了出来,仿佛神魂都遭遇了某种巨大的冲击。
“仙君。”缥缈宗主压下心中的惊异,小心地唤了一声。
明亦并未理会他。
他这会儿心中也正惊骇得很。
大抵因为那东西曾是从神仙的身体内剥离出来的,它竟不畏仙术。旁人都感觉到强烈的威压,筋骨都几乎要被压碎了,它却张牙舞爪,迎头而上,直取明亦的头颅。
对战之下,季垣一身骨头都被他拍碎。
但明亦也没好捡到什么大便宜,毕竟现在用的是凡人身躯,在邪宗两个护法自爆之下,被生生冲撞得险些神魂离体。
这样的伤对明亦来说无恙,但落在戈夜星这具身躯上,自然就七窍流血了,看着分外可怖。
明亦不见人,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可不想丢脸。
“仙君。”缥缈宗主又唤了一声,他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那魔藤竟然这样难对付吗?”
若是仙人都拿它无法,他就要早做打算了。
自打正邪开战后,各大宗门可着实死了不少修士啊。
明亦不耐地睁开眼,但在目光触及到缥缈宗主的面孔时,明亦顿住,心下悚然一惊。
他不愿舍身救修真界,以致战局拖延。恐怕已经有许多修士对他生出疑惑了,对仙人的敬仰膜拜自然也会大大削减。
这可不行!
明亦狠下心,冷声道:“上古时期的东西,自然不是那样容易对付的,不过无妨,我自有法子。”
缥缈宗主点头应是,但心下的疑虑却并未就此打消。
翌日。
明亦沐浴更衣,取香点燃,供上祭品。
圭璧币帛,再祭以雉、犬羊、蛟。
这其中御兽宗可没少出力气。
明亦斜睨一眼,却还是显得有几分不满。
“这该是最高规制的祭祀,雉本该是用凤凰,犬羊本该是麒麟,蛟本该是龙。”
御兽宗长老躬身道:“仙君说笑,凡间已数年不见凤凰麒麟这等神异之物。上次出现,大抵还是在上古时期呢。”
若是真用上凤凰麒麟等物,那要请来的,该是何等可怖的法相啊!
明亦自然知道他们没说谎。
仙界这东西多的是,人间是无法比的。
且忍忍吧。
明亦闭目,手持香开始诵念咒文。
他开口吐出的一个个字,落在众人耳中都不解其意,语调陌生又怪异,但他们却能隐隐感知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远处的缥缈宗主峰上。
隋离骤然用力抓住了身旁的椅子扶手,一种隐隐约约熟悉的感觉,骤然侵入了他的感官。
然后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厌憎的想要呕吐的欲-望,飞快地升到了他的喉间。
他抬眸,望向远方。
明亦请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入人间的方式,可和明亦他们不一样。明亦他们是将神识降下来,再附着以一魂半魄。
而那东西,应当是要以法相降临的。法相几乎等同于本尊的力量。
如此违背规则,施术者会承受巨大的反噬。
隋离面上显露出一丝平静的冷酷。
这是明亦该承受的……
“宁胤阴了我们!”邪修愤怒又惊恐地叱喝道,“他借走魔藤,原来是为了引来仙人杀我们!”
季垣却觉得中间应当有哪里出了疏漏。
“宁胤兴许也自顾不暇了。”
“怎么可能?我看他打的正是反手灭我们口的主意!”护法面上涌现点点悲愤之色。
他说罢,扭头看向季垣。
季垣面如薄纸,像是再多喘上两口气就要归西了。
这是他筋骨尽碎后,魔藤重塑他的躯体,抽去血肉后的结果。
季垣的面色平静极了。
他已走到这一步,自是退无可退。
这短短一年所经历的事,却比他前头十几年都要复杂曲折。他吃够了苦,也享尽了比郡王身份高出不知多少的,挥手便能轻易主宰人生死的,乃至是搅弄山河的权势地位……
只是不知他若今日身死,隋离是不是很快也会在魔藤之下死去呢?
季垣扯了扯嘴角。
……
于万千人惊骇的注视之中。
身披碧色衣甲,腰佩逾千斤的银色重剑,头顶树冠的年轻神君,化作一道虚影,行走在云间。
明亦立在祭案前,口中发出难以忍耐的牙齿磨动的咯吱声,身形渐渐委顿,血液再度从七窍如泉水般流出。
他瞪大了眼,仙风道骨的姿态尽失。
一道白色光团于他囟门处转悠不去,似是神魂抵不住要从人间逃脱。
明亦顶着旁人根本看不见的巨大压力,艰难抬手,直指季垣的方向。
那神君的虚影便也一并抬手直指。
众人这才打从心底升起一股不可抵抗的惧意,心似乎都要从胸腔跳出来投降。
“拔剑。”明亦从喉间挤出二字。
那虚影便从善如流抽出腰间佩剑。
他举剑。
灵气从无形化有形,被斩成两半。
天边云团也被剖开,连同整个天空,好似都显出了一道浅淡的被划过的痕迹。
众人见状屏息,惊叹于仙人之力。
难怪只是神仙降于凡人身躯,就能灭掉伏羲宗。若是这般法相入世,只怕举剑一劈,就能将整个伏羲宗都劈碎吧?连第二招都不必出。
这便是他们修炼数年,所向往的仙人之力啊!
缥缈宗。
隋离抬手翻过一页古籍。
书页落下。
重剑劈下。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邪修恍惚回头,却见藤蔓破开了季垣的皮肤,化作粗壮的参天植物,冲天而起,硬扛上了重剑。
“噗——”鲜血飞溅出三尺远,明亦难以抑制地捂面跪倒在地。
隋离又翻过一页古籍。
剑身舞动,发出啸吟声。
明亦囟门处的光团登时暗淡了两分。
隋离再翻过一页古籍。
上书贸首之雠。
剑尖破开藤蔓,如入血肉。
藤蔓反卷住剑身,灵气震荡直冲出七八十丈不止。
众人神情恍惚。
这般地步了,居然……不能一击制敌吗?
季垣的皮肤和骨肉都被撕裂开,形状狰狞。
他抿着发白的唇,一声也没有吭,只死死盯住那神君虚影。显得有些癫狂。
明亦却是拖不下去了。
若是这具身躯死在这里,神君法相自然也就收回了,而他的神识与魂魄也会立即返回天界,并遭受反噬。
他若豁得出去,自然可以令法相更加厉害。
但他豁不出去。
能成为八重天的仙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抛不开这样的尊贵地位,正如凡间修士也丢不开权势地位一般。
明亦抬起脸,从喉中挤出声音:“立即……请清源仙君前来。”
到底是隋离自己的东西。
还是叫他自己来收服吧。
明亦决不愿再往里赔更多了!
令传至缥缈宗。
弟子慌张前来请隋离。
隋离丢开手中的古籍,起身往外走。
太荒谬了!
明亦竟然还要请隋离前去相助?
宁胤面色阴沉至极,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隋离不会先前便料到这一幕了吧?
“剑尊也一起吧。”隋离的声音响起。
……
劲风掠过。
“哇。”季垣口中开始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但那些血液还未浸入土壤,便会立即被邪修们脚下的根系吸纳走。
明亦稳住身躯,原地打坐,以求减轻损害。
他心下默念口诀,双眼却是目睹着藤蔓的动作。
一股强烈的寒意遏制不住地,从他的心底升起。迎清源仙君回天,到底是迎回了天界昔日一往无前的利器,还是个邪祟入骨无可救药的魔物呢?
这念头倒也不过转瞬即逝。
因为明亦很清楚。
他们再畏惧隋离,九重天也离不开隋离。
再往前百年,他们都不需要他。可如今不同……
佛门六道之一,称之阿修罗。
本来与九重天的仙人是两不相干。
但如今六界之间的屏障被打破,阿修罗迈入了仙人的境地,渐渐竟表现出了侵占之意。
相比之下,区区为祸人间的邪修,实在不值一提。
“隋离?”
“怎么会请隋离道君前来?”
修士们惊异的声音骤然响起。
缥缈宗主也回头望去,这一看脸色就变了。
隋离一路行来,自然是耽搁不得时间的,于是用了缥缈宗的法器。
法器自然也不是一般的法器。
那是缥缈宗的飞云带!
宽若河流飞腾空中,轻若丝带在云间卷舒,游动而过时,绽着浅淡的银光。
但这点银光,在隋离走下飞云带后,轰然崩塌了。
也不知隋离使的是什么法术,强行驭动法器,以致法器承受不住……俨然成了用一次就完蛋的物品!
给旁人用倒也就罢了,偏伏羲宗是缥缈宗成为修真界第一的最大阻碍。
缥缈宗主心中怎么能舒坦得了?
但他还是将所有波澜都隐入胸中,客客气气地露出笑容,往前迎去。
隋离却目不斜视地从他跟前走过,直奔那道神君的虚影。
“隋、离。”这厢季垣也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吐出了声音。
他整个人几乎都被血色覆盖住了,这让他绷紧的五官显得更加狰狞。
“我还以为你要借他人之手除掉我,安心躲在背后做你的缩头乌龟。”季垣讥讽地道。
护法在一旁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也许……也许此时比起嘲讽,逃跑更能保得住性命?
季垣似是看出了护法的想法,转头道:“邪修便应当是没有骨气的东西吗?”
护法浑身一震,压下了心中逃跑的欲-望。
正道修士未必比他们光彩。
可先前大战,邪修一路畅通无阻,轻而易举便摧毁了那些小门派。那时虽有门派投敌,但仍有修士不肯轻易低头。
既如此,他们在遇上逆境时,也不该掉头就逃!
“你先蛊惑凡人,投到你邪宗门下,使他们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又投魔藤至我的食物中。若为道义,今日谁都能杀你。”隋离的声音平静响起。
季垣摇头,纠正他道:“却未必人人都能杀我。”
他直视着隋离:“你吗?你能杀我吗?”
宁胤在不远处都忍不住脸皮抽动了下。
这是一种何等讽刺滑稽的场面。
隋离也许都不必动手。
在发现这些魔藤本就来源于清源仙君的仙体之后,隋离只消动动念头便能……
宁胤的想法刚行进至这里。
周围修士抑制不住地从喉中爆出了惊呼声。
这将是他们永生也难以忘记的一幕——
如同种子破开土壤。
枝蔓破开了邪修的皮肤,撑出无数个狰狞的口子,在那一瞬间将他们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困扰他们许久,令他们万分憎恶的魔藤,它们飞腾而出,直奔向隋离的方向。
“道君小心!”
在多个修士惊恐的喊声之下,那些藤蔓没入了隋离的身躯,它划破了隋离的衣衫,穿过了他的血肉。
众修士望着这一幕,感觉到一阵头皮发麻,甚至不自觉地倒退了半步。
“明亦仙君!”
“仙君,道君他……”
他们在这时候本能地转头向明亦求救,但却发现明亦稳稳盘腿坐在那里,面上的表情反而还变得更平静了,似是对这一幕早有了预料。
明亦深吸一口气。
那持剑的神君虚影陡然消失无踪了。
这位与清源仙君可是死敌。
哪怕只是一道法相,也极有可能激出清源仙君源自本能的杀意。到时候掉头和神君的法相打起来了,那就好笑了。
明亦知道内里。
但落在其余人眼中,就着实叫他们摸不着头脑了。
直到邪修惨叫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们才恍然回过了神。
而那厢隋离缓缓走到了季垣跟前去。
失去了魔藤,季垣那张显得狰狞的面孔反倒还于了原本清俊的模样。
季垣将隋离上下一打量,咳出一口血沫子,这才不冷不热地道:“看来宁胤是成功了,魔藤的确种到了你的身上。但为何会有今日的变故?”
众人还顾不上去惊诧于邪修们统统被“收缴”了魔藤的大反转。
他们捉住了季垣这段话里,最不该出现的一个名字:
宁胤。
“宁胤剑尊,季垣所说是何意?”
“是啊,什么叫做看来宁胤是成功了。”
他们禁不住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宁胤面色阴冷,一言不发。
加上白头蛊给他造成的面容的异状,此时便犹如恶鬼一般。
他就知道!
隋离带他来这里没什么好事!
这几日隋离之所以只是折磨、羞辱他,而非是直接杀了他,便是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审判罢了。
“道君可知此事怎么一回事?”有修士沉不住气忙问道。
隋离也没有开口。
而出声为他们解答疑惑的,却是季垣。
季垣笑道:“怎么?诸位还想不到吗?缥缈宗之中,守卫何其森严?更何况还有你们的仙君驻守,何人能悄无声息潜入到隋离的身边,将魔藤的种子投入他的食物之中?”
“内鬼!必然只可能是内鬼!”缥缈宗主禁不住激动地接声道。
等说完,他才意识到有些许失态,于是整了整袖口,又往明亦的身旁退了退,并平息了神情。
若能坐实宁胤的罪责,自然有利缥缈宗。
“不可能!”说这话的却是一个小宗门的修士。
修士神情愤怒地道:“这并非是道君第一次冤枉剑尊了,先前说剑尊私藏妖物也是如此栽赃手法。可那日,那日,嗯,说得很清楚,明明是道君的道侣,那位乌姑娘才是妖物。今日可想而知,也不过是旁人栽赃所为罢了……”
季垣再度笑出了声:“栽赃?如何栽赃?我与隋离联手吗?”
是啊。
这二人可是情敌。
谁人都可能联手,唯独他们不可能!
说起来,隋离道君正是因为那次妖物指认的事件,才与宁胤剑尊结下了恩怨。
而季垣也与道君有夺爱之仇。
这么一看,季垣和宁胤联手,就显得合理多了。
可那小修士仍旧不服,他脸上愤怒更甚,咬牙道:“胡说八道!胡言乱语!这分明是离间之计!先前正邪大战,宁胤修士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在战场上是如何奋勇,众人都是历历在目的……”
众人闻声沉吟。
不错啊,先前大战,宁胤何等卖力?几乎是要舍身忘死,只求为剑宗重新正名。那时不少修士都暗暗改正了心中对宁胤的看法,更甚至又多了些崇拜者,便如这位小修士一般。
“更何况,他连日在疲累之下与邪修交手,最终一时不察,才被你等钻了空子。那日正是你下的狠手,那水火不侵的魔藤,生生在剑尊胸口开出了一个大洞,剑尊因此身受重伤……”小修士越说越怒。
但在修真界中资历更长些的老狐狸,已经咂摸出这其中的不对劲了。
那日宁胤被魔藤穿胸而过,使他重伤,原来是季垣动的手啊!这细细一回忆……不是更显得太巧了些吗?
然而他们没想到,那厢季垣哈哈一笑,开口却是说出了另一个更震撼的消息。
“看来剑尊演得很好,将你们所有人都蒙骗过去了。你以为他为何要这样拼命,为何要受重伤?不过是为了将伏羲宗灭门之后,好洗脱嫌疑罢了。毕竟谁会怀疑一个众目睽睽之下身受重伤的人?”
“什么?!”
“不可能!”
“大胆邪修,你可敢对天起誓,你今日所言没有半点虚假?”
“他本就是邪修,与我们修行的路子都不一样,就算起誓老天也奈何他不得。”
“你说得对,那他如何证明……”
一时间,这里全然乱了套。
众人面上或是震惊或是疑虑或是难以置信……各色俱全。
“我知晓你们不会信,所以一早在宁胤剑尊找上门来时,便记了下来。”季垣艰难抬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抛掷到空中。
一旁修士见状,本能地要抬手去打。
“别动!那是回影石!”
所谓回影石,便是效仿雷雨天留影的道理,以特殊术法制出的法器。可以记录下当时的画面,在之后必要时重新放出来。
不过此物能留下的画面很短,它价格昂贵,制造不易,且只能使用一次。
因而都是大宗门偶尔才会用一用它。
那回影石一抛到空中后,便在云间映出了一道模糊的画面来。
画面之中,果然能见到宁胤走到了季垣的跟前。
此物只留影,众人便只能见到宁胤似是在与季垣说什么,究竟说了什么却是不可闻的。
不过,季垣既然手里有东西能留影。
想必也有能留声的法器。
那头的小修士紧盯着画面中的宁胤,气得眼珠都布满了血丝。
他摇着头道:“画面中的人,若是以改变形貌的法术伪装成了宁胤剑尊呢?”
季垣又咳出了些血沫来,他一手扶住护法,一笑道:“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来人要如何证明自己当真是剑宗的宗主呢?否则来一个阿猫阿狗我都要奉为上宾吗?于是……我便请他使了一招只有剑宗才会的术法。”
季垣话音落下,画面中的宁胤拔剑飞刺,催动风云,季垣身后的巍峨大山应声而分作两堆,似是生为这位剑尊开辟出了一条道路来。
画面中的季垣惊了一跳,魔藤都不受控地飞了出来。
其余邪修更是怒目而视。
但很快,他们便收起了兵器,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很显然,交易已然达成了。
画面外,鸦雀无声。
“剑尊可还有话要说?”缥缈宗长老长叹一声,转头看向了宁胤。
宁胤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季垣看着小修士:“你如此拼命为他说话,可你知晓为何他始终一言不发吗?因为他很清楚,邪修也并非是什么善人,手里自然会留他的把柄,一旦被捅出来,他就无从辩驳了。你每质疑一句,都不过将他的嫌疑坐实更深。”
小修士面露羞愧难当之色,他想也不想就转头再去看宁胤。
这一看,便吓了一跳。
宁胤阴沉沉地看着他,正如那季垣所说,他的质疑坐实了宁胤的嫌疑,于是这位剑尊的目光似是恨不能剜了他一般。
“剑尊……”小修士嗫喏道,眼底流露出仍不肯信的痛苦之色。
“接着说啊,怎么不往下说了?”宁胤终于开了口,但他只是看着季垣,除此外,并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辩解是无用的。
这回却轮到季垣不再开口了。
再往下说是什么……是仙人如何借宁胤之躯杀入伏羲宗的吗?
那位仙君就在后头看着呢。
季垣心下冷笑。
宁胤自己不敢说,便指望他捅出来。他又不是傻子,他但凡开口牵扯到仙人,那位仙君就会立即杀了他。
如今没了魔藤,杀他自然容易。
都这时候了,宁胤还不忘给他挖坑,他岂会如宁胤的意?
季垣埋头剧烈咳嗽起来,等又咳出不少血之后,他抬头看着隋离道:“我要死了。”
隋离神色漠然。
仿佛方才的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闹剧。
“我想见一面阿晶。”季垣哑声道。
隋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看着区区蝼蚁。
宁胤顿时嗤笑出了声:“哈哈!瞧见了吗?你与他是情敌,我便想不通你为何要中途调转方向,将手中的利刃对准我。”
季垣唇边漫起一点苦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厉害的,或许会如那话本中的主角一样,一步一步攀上高峰。
但事实便是,他从头到尾都是被利用的那一个。从前是那个老道士利用他来试魔藤的种子,后来是前邪宗头头苗枫于用他来抓乌晶晶,现如今便是宁胤要用他来对付隋离。
“今日众人为何在此围剿我等?不正是因为你宁胤瞒着我们,鼓动仙人率众杀了我们吗?你既想借我的刀杀了隋离,又想借仙人的刀杀了我们。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让你一人都占全了?”季垣冷笑。
他当然想让隋离去死。
可比起让乌晶晶做寡妇,眼下宁胤的肆意耍弄、心狠手辣,更叫他觉得难以容忍。
“剑尊……真是好手段啊!”缥缈宗主冷哼一声,当先喝道。
其余人如梦初醒:“宁胤剑尊此举实在可怕……”
“道君被你坑害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竟敢与邪修合谋,还配为一宗之主吗?”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宁胤面色大变,激愤地道:“你们信此邪修,却不肯信我?你们……”
他再难掩饰心中恨意,瞪向隋离:“季垣!我告诉你吧,今日这一幕,隋离早就算到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些魔藤,他……”
宁胤话未说完。
一股强劲的压力骤然落下来,众修士只觉得像是一阵劲风从他们脑门处掠过,喉咙口一股腥甜跟着涌起。
宁胤爆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就这样在他们跟前,化作了齑粉。
化作了……齑粉!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击!
他们立即去看明亦仙君。
明亦身形委顿,骤然伏倒在地,囟门处的白光彻底暗淡了。
很显然,那一击自他手中而出。
并且,那一击抽空了他整个人。
众人心中缓缓升起一丝惧意。
缥缈宗主则飞快地扶起了明亦。
明亦哑声道:“剑宗宗主意图谋害清源仙君,更引狼入室,以致邪道横行,当杀之。”
说罢,他还抬手一招,将盘旋在那处的,属于宁胤的魂魄一手抓了过来。
“此贼之恶,毁灭其□□,夺走其性命,也仍无可恕。便将其魂魄束入袋中,万万年受煎烤、冰冻之苦。”明亦苍白着脸,沉声道。
众人张张嘴,半晌,只得拜下来:“仙君英明。”
再直起腰,已是一身冷汗,脑中嗡嗡,都无法顺利将今日的事捋清楚,想到什么都只觉得说不出的后怕。
那厢隋离慢条斯理地弯腰捡起一物,屈指合起。
那是一枚圆丹。
修士藏灵识于紫府之中。
修炼至金丹期,紫府便作金丹状,修炼至元婴期,紫府便作元婴状,随着修炼境界越高,形状也愈加变幻。
修为大成者,紫府甚至可自成一片天地。
此物便应当是宁胤藏灵识的所在。
其中有他此生的修为与感悟。
若他不死,他的紫府也该是自成天地了吧?
这一死,最终便只退化成了一颗圆丹。
一点唏嘘刚升上心头,便在想到他为人何等心狠,何等恶毒之后烟消云散了。
“现在轮到我了是吗?”季垣的声音虚弱响起。
众人看向他,禁不住皱眉。
原来褪去原本狰狞的模样,这个邪修头头却是生得如此年轻,倒是像那人间人畜无害的书生。
“比起被一股无名之力压作齑粉,我更想死在乌晶晶手中。”季垣道。
明亦扯了扯嘴角。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动用那么多的力量,赔上自己也要杀了你吗?
季垣抬眸,眼神有些空洞,不知望向了何方。
“毕竟我对不起她。是我逃婚在先,另娶在先……我还对不起那个仍在府中苦等的郡王妃,我的父母定然不会让她脱离郡王府,她注定要独守一辈子……”
众人听得心中连道,好哇,原来是你先亏欠那位乌姑娘在先啊!
你当初还好意思说人道君抢你的未婚妻?
“你为何还不动手?”季垣看着隋离,“哦,你是怕阿晶因此埋怨你吗?只要你们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其实……我看得出来,若非是我再出现,她恐怕连我是谁都要忘了。如今她眼中只有你。她只会娇声同你商量你们的婚礼该要如何举行……”
季垣说着说着,顿住了。
越是这样说,人便越是会忍不住回望过去,回望曾经乌晶晶是何等的可爱。可这样是不好的。在临死的时候还这样想,便会死得格外不甘。
“你在修真界中地位超然,你修为强大,连宁胤这样奸猾的人到底了也没能玩得过你,可见你何等厉害。……你远胜我太多,阿晶是合该与你天生一对。兴许在你的助力之下,阿晶也会早日得道,你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这话似是在阴阳怪气,又似是在“托付”,又似是在劝服自己心底最后的不甘。
季垣喃喃不绝。
有些修士听罢,心头都不由升起一丝慨然。
明亦却蓦地冷声打断道:“这世上哪里有人能与清源仙君天生一对?人间事已了,仙君不日便回天。那位乌姑娘便留在人间好好做她的散修吧。”
季垣心头一震,竟是坐直了起来,唇边溢的血也就更多了。
“什么?他要先行飞升?他要抛下乌晶晶?”
“什么先行飞升,仙君是先天的神仙,与你们大不相同。你们苦修千年等一飞升,仙君历满人间阶数就能回天。”明亦直白地透出从云端俯视众人的味道来。
季垣咬牙,不可置信:“隋离道君并不爱她?”
明亦淡淡道:“天上的神仙何来七情六欲?道君早剔除凡思,一心践行无情大道呢。”
季垣垂首喃喃:“那阿晶呢?”
他一手紧紧攥住护法的袖口,神情激烈。
护法在方才明亦那一击带来的强势威压之下,便承受不住呕血而亡了。但季垣还是牢牢地抓住了。
季垣只觉得喉中涌出越来越的血,那本该触手可及的天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仰天躺倒下去,激起尘土飞扬。
他喉中喃喃,细不可闻:“那她呢,她呢。”
他瞪着双眸,声音断绝。
饶是敌人,修士们也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
此人……最后却也还是怀揣着满腔的不甘而亡。
而明亦仙君在缥缈宗主的搀扶之下,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摆,衣衫洁白如新。缥缈宗主忙为他正了正头冠。
便又是那个气质卓绝出尘,从八重天而来的仙君了。
可修士们望着他,一时间生不出高兴,也生不出其余的情绪来。
他们只觉得一阵空茫。
好似……好似那天边追逐的仙人,原来……原来也不过如此。
隋离终于又动了。
他漠然转身,缓缓往回走。
他一袭白衫被魔藤穿破皮肤后的血浸透了,走动间,血都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但脊骨笔挺。
众人恍然。
道君算是为伏羲宗报仇了吗?
不……若要真正算得上报仇,恐怕还要算上……他们不敢深想。
他们想,道君应该不会那样做的。
因为无人会那样做。
那念头太疯狂。
失去魔藤的邪修都已死去。
浓重的血腥味儿充斥着鼻腔,令人作呕。
修士们回过神,先后朝着缓缓离去的隋离跪地而拜:“道君英武,一举剿灭所有邪修!乃修真界之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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