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仙君用的是什么双-修法门?仙君不必骗我, 你身上灵力流失至此,方才我关心则乱不曾留意,眼下便是瞎子也该看出来了!”明亦一张脸僵硬得要命。
他咬牙切齿地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可我不曾听闻, 有哪个双-修法门, 能这样快便将一个人的修为掏空至如此地步!几乎是以献祭一人来成就另一人的方式来达到修炼目的!”
隋离没有解答他的疑问。
明亦也不消他解答, 转瞬便明白过来:“是邪修法门?”
隋离否定道:“不是。”
无极门在历史的长河中, 算得上是赞誉颇盛,虽然它慢慢落败了,但怎么算是邪宗呢?
“仙君何必再骗我?”明亦怒道。
他盯着隋离, 目光已然发生了变化。
他现在怀疑隋离早就入了“歧途”……
见隋离不语,明亦语气不虞地道:“倒是我看走了眼,仙君待那位乌姑娘原来是情深义重啊,连这样的邪门功法也用上了。”
隋离终于动了唇, 他斜睨着明亦,哪怕面色苍白, 也依旧从气势上压了明亦一头。
“明亦仙君的便这般小气,这般狭隘吗?”
明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倒还成了我小气?我狭隘?
隋离并不在意他的愤怒,接着道:“皇帝赏了臣下一颗明珠, 明珠何其珍贵,是百姓见也不曾见过的宝物。便能说明皇帝待其情深义重吗?”
明亦心道什么皇帝不皇帝, 人间帝王我哪里清楚?
刚想到这里, 明亦猛然醒悟过来——
这自然只是隋离的一个比方!
上位者赏赐下位者, 在别人眼里是宝物, 实际却是上位者并不缺的东西。
明亦冷静些许:“仙君……仙君说的是,倒是我……误会了。”
隋离看向不远处:“有人等急了。”
明亦跟着抬头看过去, 只见缥缈宗主率领弟子疾步朝他们赶来。
明亦顿时更冷静了。
是, 最重要的还是要让清源仙君顺利回天。将凡间的修为赠予那乌晶晶, 便算作是温存后的赏赐吧。凡上位者,赏赐旁人是常态,也正是上位者傲慢的体现。
这样一想,明亦胸中的愤怒也就消散了。
这会儿他还有些后悔刚才的失态,一是显得冒犯,二是显得大惊小怪,哪里还有半分八重天仙人的姿态?
明亦闭上嘴,一时什么都不好再提了,只自觉地落后半步,这样陪在隋离的身侧,一路往前走去。
“仙君,道君。”缥缈宗主到了近前,连忙躬身拜下,“那仪式……”
明亦重新拿出派头:“这不是正要去吗?”
“是,是,俱已备全,只等您和道君了。”缥缈宗主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有问,他们怎么好像是从伏羲宗的住处来的。
明亦见状却是也暗自松了口气,心道还算识趣,知道不该他们瞎问。
那厢修士们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已经按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修真界中已经数年不曾见过飞升的盛况,今日有幸得见,不知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隋离道君恐怕与旁人飞升是全然不同的,他本就是天上仙君,如今不过是转世历劫走一遭罢了。”
“难道是一道金光闪过?道君便回天去了?”
“应当要舍弃这具肉-体凡胎吧。”说这话的是法音门的人。
佛家有将肉-身称作臭皮囊的说法,道家也有尸解之说。
“仙君到了。”守在门口的童子轻声道。
众人立即转头望去。
隋离走在前。
众人目光一滞,总觉得隋离看上去不太对劲,但一时全然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只是心下猜测,道君是不舍这人间吗?瞧着竟然有一分憔悴。
这厢明亦扫视过众人。
场面还是像点样子的,只可惜伏羲宗的人恐怕没心思前来观礼了,不然他还能瞧一瞧伏羲宗人满面不甘的样子……
罢了。
明亦将隋离请到上座,自己在下首落座,随后举箸,说了两三句慷慨的漂亮话。
“我观诸位都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于正邪大战之中,不肯后退半步,心性坚毅难得,数百年后,我便在天界等着与诸位相见了。”
夸赞的话谁不爱听呢?
尤其是从八重天的仙人口中说出来的夸赞的话。
饶是他们之中已有人隐隐对明亦生出疑惑和不满来,此时也大都是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来。
明亦也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当即又大度地道:“我听闻你们人间有一古籍《连山》失落已久,待我与清源仙君走后,会有人将此物再送到你们跟前来的。”
连山!
此书以四季六气兴衰作指引,可卜大气运,窥天机。
据传为上古天皇氏所创。
它岂止是失落已久,可以说是众人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这东西的真面目。
若明亦真将此物送到修真界来……怎能叫他们不激动?
不过更聪明些的,却是暗暗心道,古籍只一册,可站在这里的修士却有数百之众……如何分?
这些日子缥缈宗主鞍前马后,岂能容忍他人分薄自己的好处?
这里头……麻烦还多着呢。
这样一想,聪明人心下的喜悦已经淡去了。
明亦自然不知这些弯弯绕绕。
他身居高位已久,傲慢早已刻入了骨子里,怎会留意那些个细枝末节?
明亦勾唇心道,走之前给这些人一颗甜枣,也便于将来若有必要,再启用他们。
“诸位将杯中酒都饮尽吧。”明亦道。
众人依言仰头,一饮而尽。
明亦抬手屈指,指尖抖出三点血,就这样借力在空中画了一道众人也看不明白的符。
待符成,本就虚弱的明亦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
众人正疑惑这是画的什么,只听得晴空一声霹雳,转瞬之间,紫色雷电布满了天空,天际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天与地的接线都变得模糊起来,似是要将这地也并入那天。
众人顿时站得更加笔直,心底自然生出了一股敬畏。
连明亦都强撑着站了起来。
唯独隋离仍旧坐在座上,动也不动。
众人缓缓敛住心头的震撼,回望隋离,疑惑心道,隋离道君为何还不动呢?
这回天……究竟要如何回呢?
雷声震震,天空骤然压得极低,像是下一刻,那些紫色雷电便要落下来将人吞噬进去。
天际也变得愈发模糊……
他们骤然回神,才发觉到四周灵气涌动,仿佛化成了活物,因为这样大的动静而变得不安了起来。
在这种全然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氛围之中,修士们也跟着生出了一点不安。
“动手吧,砍下我的头。”这厢端坐在高位上的隋离缓缓开了口。
明亦闻声回眸看向了他,嘴唇嗫喏。
“戈夜星是剑宗弟子,他身上自有惯用的剑,想必正能称你的手,也不必费心再寻。”隋离接着出声。
明亦这才勉强笑了笑,道:“原来仙君知晓……”
“兵解成仙,是什么稀奇事吗?”隋离问他,语调甚至还有点冷漠的漫不经心。
明亦道:“虽在古籍中有记载,但自古无人敢用。没想到仙君这样信任我……我方才还在想要怎样才能说服仙君呢。”
“这应当是你多少年来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吧。”隋离道。
明亦心头重重一跳,连忙道:“怎会?”
他差点忍不住要问,仙君可是想起什么了。
有关前世的一切,隋离自然半点都想不起来。
但明亦的表情却可以说明很多东西。
隋离淡淡问他:“还愣着作什么?”
明亦这才摆脱了身上骤然升起的一股寒意,应道:“是,是。我……斗胆冒犯仙君了。”
话音落下,他抽出了戈夜星的本命法器,一柄极厉害的剑。
那剑方出剑鞘。
明亦却又顿住了。
隋离看着他。
明亦的动作越发停滞。
阶下众人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晓他们要做什么,便仍旧只是不安地望着他们。
“不敢?”隋离的声音再度响起。
明亦从喉中挤出声音:“只是想到冒犯仙君,心下难免迟疑。”
其实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那个凡间修士隋离,但在隋离睁着眼的时候,明亦心底还真有点怵,只与他对视一眼,便被勾起了有关清源仙君的回忆。
尤其是想到,隋离马上就要变回清源仙君了,明亦心下就更有种说不出的惧意。
“我将修为都散去了,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也不敢?”隋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漠然。
只是明亦觉得自己好似从中听出了一点讥讽轻蔑之意。
明亦一咬牙,再不去想别的。
只听得剑身破空一声“咻”,“噗嗤”血溅三尺远。
那高座之上挺直的身躯仍在……只是不再见那张俊美漠然的面孔。
众人悚然一惊,呆立当场,喉中如被塞入了棉花,半晌只挤出来三两声凑不成句的破碎的声音。
直到空中的雷电骤然消散,日光透过云隙落下,众人这才回神。
“道君!”
“怎会……怎会如此?”
个个神情大变,畏惧而又惊恐地望着明亦。少数几个如法音门众,悄然把住了手中的法器。
那厢明亦提剑而立,几乎不敢回头看座上人。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去管众人脸色,沉声道:“仙君已回天。”
是回天……
还是归天……
大家脑子还懵着呢。
只是隐隐约约地,他们窥见明亦仙君提剑的手似乎在发抖。
不,不止是手。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那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
等众人彻底回过神来,阶上明亦紧紧握住剑柄,却是露出了茫然之色,身形都显得委顿且又锐利了几分。
他们反应过来。
那不再是明亦了!
明亦仙君的神识也紧跟着脱离了躯体,现在意识回笼的是戈夜星!
修士们顿时不再畏惧,纷纷朝着高阶扑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道君!道君!”
“那明亦仙君所说是真的吗?隋离道君当真已经回天了?可怎么会是用这样……这样的手段。”
残忍可怕得他们都心头一颤,久久都留有后怕。
戈夜星如梦初醒一般,缓缓转身,盯住了身后大片的血迹,他喉中发梗,一时也分不清明亦所说是真是假。
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愤怒。
那些神仙任意取用他们的躯壳,想做什么做什么……
“幸而今日伏羲宗的人不在这里。”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
其余人也不由神色复杂地道:“是啊。”
“若是伏羲宗的人在这里,今日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戈夜星回过身,冷声道:“明亦没有骗你们,方才所用乃是兵解成仙之法。”
众人心头一颤,随即回过头去,感叹道:“还当真应了法音门长老的话,以尸解摆脱肉体凡胎。”
兵解也是尸解的一种。
此外还有水解、火解、棺解等法。
并非是用了这样的法子,便能立即飞升了。
而是须得此人先将修为提升到至高境界,心境也要修炼圆满,再恰逢雷劫来临之时,用以尸解,方才极有可能飞升成仙。
仅仅只是极有可能,并非是一定。
因而这法子虽然早在千年前便载入了古籍,却鲜少有人敢用。
一刀下去,斩没头颅,若是成为孤魂野鬼,而非成仙,岂不冤枉?
若再惨一些,被仇家钻了空子,最后连魂魄金丹都碎了,那可真就是天大的冤枉了!
“可是戈夜星道友?”有人问。
戈夜星点了下头:“是我。”
“这兵解之法也有失败的,道友怎知……”
“因为他们容不得失败。”戈夜星屈指指了指天。
众人一想也是。
他们若是用这样的法子,多半是找死。
隋离不同。
“对了,有一事恐怕道友还不知道……”开口说这话的人,面上飞快地掠过一点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神情。
他道:“宁胤剑尊他……”
“死了。”戈夜星一口截断道。
他接着说:“我知道。”
那人表情一僵,疑惑地看着他:“道友怎么会知道……”
一旁的修士想了想,道:“想必是戈道友的意识与明亦仙君的神识共存一体,戈道友虽然无法占据主导,但也能知晓外界的情况吧。”
“不错。”戈夜星冷冷点头,“甚至可以这样说……明亦脑中闪过的所有念头,我也一并会知晓。”
这句话惊了大家一跳。
什么?竟然连这也能知道?
有人已然留心到,戈夜星竟然直呼明亦仙君的名字!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
“那么……戈道友都发现了什么?”法音门门主突然出声问。
顿时引来了周围人不满的注目。
“这话是什么意思?怎能如此对明亦仙君无礼?”缥缈宗主当先怒斥道。
法音门主用力抿了下唇,却是比他更不快,直斥道:“明亦都已经走了,缥缈宗主何必在此上赶着维护?”
“你这话又是何意?”缥缈宗主更怒,“你我头顶上天,怎可对天上仙人不敬?”
“是啊,还请齐门主慎言。”旁边的修士目光一闪,生怕这里的编排也被“上天”听了去,赶紧拉起了偏架。
齐是法音门主的姓氏。
法音门主冷哼一声:“倒也不必这样看得起自己,你我于仙人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些小鱼小虾。仙人才懒得听你我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罢,只看向戈夜星,铿锵有力道:“还请戈道友继续往下说。”
“天界之所以急着迎回隋离,是因为阿修罗族侵入了神仙居住的地界。”
“什么?”
“阿修罗族?你们可曾听闻过?”
“不曾……”
“阿修罗族是佛家的说法,他们站在天人的对立面,怀嗔恨之心,执着争斗。在传说中,被认为是堕落的天人。”出来解疑的还是法音门的门主。
法音门本就是修佛法居多,这话会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并不奇怪。
若是金禅宗在此,以他们的底蕴之深厚,想必会对阿修罗了解更深,更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只是因无相子的缘故,金禅宗人近来少于露面,连这样的仪式也不掺合。
修道的很少听闻阿修罗的说法,想请法音门主再多说一些,但方才缥缈宗主刚与她起过冲突,众人倒不好开这个口了。
而这时候戈夜星接着出声了,他道:“剩下的,要请伏羲宗的人来。”
众人心知肯定是与隋离有关,想来想去,还是去请了伏羲宗的人。
戈夜星话说到一半,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啊!
还是早些请来,听他将话说完才是!
“关宗主……”他们看向缥缈宗主。
缥缈宗主不为所动。
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事。
法音门主出声点了个弟子:“你去。顺路将金禅宗的人也请来。”
那弟子点了点头,面露为难却不敢推拒。
她先是去通知了金禅宗的人。
金禅宗与法音门向来也都是避着走。
毕竟都是修佛法,一个宗门底蕴深厚,一个底蕴薄,被人拿来比较的时候,总是不舒服的。
因而金禅宗弟子乍见她,还好生惊讶了一回。
“快到主峰去吧,恐是有大事要发生。”法音门弟子说完,就朝伏羲宗居住的兴水峰去了。
金禅宗弟子心道还能有什么大事?
正要转头合门。
幸而叫济空上师一手拦住了:“走罢。”老和尚面露一丝凝重。
法音门弟子到了兴水峰,只发觉这里的山头气氛也凝重得紧。
她大着胆子求见了伏羲宗的长老。
兴许是有先前送过东西的情分在,她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厅中只坐着伏羲宗的三长老,和一位五官生得极美丽的妙龄少女。
她知道,那是乌姑娘。
“有何事?”三长老问。
怎么?还非要请伏羲宗的人去观仪式吗?
不该啊。
若是请他们去观仪式,应当是缥缈宗的人来。
这名法音门弟子犯了愁。
该从何说起呢?
说明亦仙君拔剑斩向了隋离道君?说你们如今前往,恐怕只能得一具已然残损的尸首?
隋离道君就这样离去了……
对伏羲宗到底是有几分残忍的。
“难道是法音门遇见了什么难事?”三长老温声问。
这名弟子赶紧道:“不是不是。是明亦仙君和隋离道君都已经走了,戈夜星回来了,他说什么,阿修罗族入侵了天界,总之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家门主特地让我来请诸位……”
已经走了啊……
三长老陡生一股浓浓的怅然。
但想到身侧的乌晶晶恐怕更是伤心,便掩住了面上的情绪。
“走吧。”
三长老暂且放下了追问乌晶晶,隋离独自去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
“乌姑娘……也去吗?”法音门弟子脱口而出。
乌晶晶听见这话,都霎地觉察出了不对,她转眸盯住她,问:“我不能去吗?”
“不……不是不能,只是……只是恐怕乌姑娘触景伤情。”
乌晶晶心道我早就知道隋离是要走的呀,他说要带我一起走,我也没有很当真。嗯,怎么会触景伤情呢?
隋离还是很好的……我的愿望他都满足了。
只是没有陪我找到辛敖而已。
可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对吧?
乌晶晶当即强调道:“不行,我也要去的。”
三长老想想也是。
与其留在这里忐忑不安,不如一同前往,听听戈夜星究竟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自应该一起去。”他道。
法音门弟子当然阻拦不得,只能欲哭无泪地赶紧跟上他们,一块儿往主峰去了。
这时候金禅宗的人已经先到了。
济空上师在阵里头低声念了几句咒文,然后才抬头道:“伏羲宗的人还没到吗?总该要先收殓一二。”
三长老错将“收殓”听作“收敛”,还不由皱了下眉。
等跟着踏入阵内,他方才看清楚不远处高阶上的情形。三长老的眼皮重重一跳,心如同拴上巨石跟着沉沉一坠,一股难以言喻的瞬间的窒息感,笼上了心头。
他这才明白济空何意。
乌晶晶紧随其后。
今日仪式特地启用了缥缈宗的阵法,等她跟着踏入阵中,只觉得眼前景色一阵变幻。
眼一花。
却是被三长老掩住了双眸。
“别看!”
乌晶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一张精致的面孔之上满是茫然之色。
她的唇一张一合:“……我还什么都没有看见。”
三长老轻轻吸了口气,道:“还是送乌姑娘先回去吧。”
“为什么?”乌晶晶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放轻了。
三长老还想说点什么,但乌晶晶突然道:“我看见了。”
三长老一愣。
然后他听见乌晶晶用更轻的语气道:“您忘了,前日才教的我怎么解一叶障目之术。”
三长老只艰涩地从喉中挤出声音来:“那日你说你没学会……”
乌晶晶小声道:“是啊,后来阳九他们又陪我练了。第二天没解好,阳九走路都撞柱子。然后……就练好了。”
乌晶晶的语调听来好像和平日里没什么变化,口中所说也不过是些平常琐事……
三长老缓缓松了口气。
小姑娘的承受能力看上去,比他想象中还要强悍。
也是……妖怪怎么会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呢?
三长老这一下倒飞快地冷静了下来。
“去吧,虽然不过只是一具凡躯,但也要收殓起来带回伏羲宗。”
阳九等人应声领命,在三长老的率领下,分开人群,从他们中间缓缓走向了那高阶。
戈夜星还握着他的剑,站在那里一时还显得有两分局促。尤其是见了乌晶晶之后,他甚至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乌晶晶只管向前行,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戈夜星却也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乌晶晶的身上。
他们很是好奇,这位乌姑娘会作何反应……
缥缈宗的人更是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心道这位乌姑娘才做了隋离道君几日的道侣呢?恐怕还没占到什么好处呢,一转眼就只剩下个破败的伏羲宗与她作伴了。
出乎意料的,乌晶晶还是没什么反应。
她站在那里,看着阳九、阳十二人动作熟稔地弯腰收殓尸骨。就如在伏羲宗的宗门内,收拾宁胤去过之后的残局一样。
只是,……尸骨。
当这两个字涌现在乌晶晶脑海中的时候,她方才感觉到一丝怪异。
这两个字用在隋离的身上,……好怪啊。
乌晶晶轻轻地呼吸着,弯下腰去,屈指触了触。
竟是冰凉的。
哦,是应当冰凉的。
“他死了吗?”乌晶晶小声问三长老。
回答的却是法音门主:“乌姑娘,隋离道君应当已经顺利回到天界了。你可以将这具躯体,当做蝴蝶破蛹后留下的壳。”
乌晶晶点点头,轻轻松了口气,她道:“那就好啦。”
就这样就完了?
她竟然没有一丝的不甘?
她知道从此和伏羲宗相依为命,该是何等艰难吗?
周围修士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乌晶晶绕着走了一圈儿,忍不住又俯身摸了摸,随即抬脸问三长老:“没有了意识的躯壳,会慢慢腐烂掉吗?”
三长老低声道:“会。”
乌晶晶:“哦,那……可以把那颗心给我吗?”
心?
周围的人一怔。
三长老却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道:“当然可以。”
众人一下也想起来了那个传言,说是隋离生而无心,似是前世做仙君的时候便将那颗心弄丢了。因而这辈子,还是羿升道尊给他做了颗石头一样的心。
不少修士正因此说隋离道君不愧是铁石心肠呢。
但自打论剑大会后,隋离道君就变了很多,所以他们都只当那是个虚假的传言。
这样看来,倒像是真的?
肉身会腐,可那石头不会烂啊。
想到这里,他们更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恍惚和怅然。
仿佛论剑大会还在昨日一样。
乌晶晶要了心过后,就再没有说话了。
伏羲宗的人动作倒也快,很快便将残局收拾了干净。
戈夜星环视一圈儿,在看见缥缈宗主的时候,目光变得更冷了些。然后他开了口:“先从头说起吧。从第一位自五重天来的巴凌仙人开始说起……他第一次来到人间,就是附在了我的身上。他找到了我宗宗主宁胤,要同他做个交易。”
众修士顿时提起了精神。
戈夜星倒也是真“大义灭亲”啊,揭自家宗主的短,半点不带手软的啊。
“仙人教授秘术与他,使得他能在正邪大战的战场上出尽风头,洗尽先前身上的恶名。”
“原来是仙人秘术!”
“难怪……难怪宁胤剑尊越发威风,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拿了好处,总该有付出。那么宁胤剑尊拿的什么去交换呢?”
修士们激动地议论着,最后皱着眉问出了这个问题。
“杀人。杀了隋离的道侣乌姑娘,杀了隋离的师友伏羲宗上下。”戈夜星冷冷吐出这句话。
这话顿时如溅入了油锅的水滴,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原来那并非是出自宁胤与伏羲宗的私仇?而是出自仙人的命令?”
“戈夜星!你休得妄言!”
法音门长老倒是并不意外。
只可惜她说话还镇不住这些人,于是她只皱了下眉。
如今剑宗凋敝,伏羲宗更甚,也只有缥缈宗、金禅宗方才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了。
思及此,法音门主不由在心下讽刺地笑了笑。
缥缈宗主只恨那个得到秘术传授的人不是自己呢……
“真假对错,何不听完再作决断?”济空上师突然开口。
金禅宗的分量自然不同凡响,就算心中有质疑的,有不满的,也都得先压下去。
“想必有人要问,好端端的,从天上来的仙人,为什么要杀他们?”戈夜星眼含讽刺,嘴角扯出了一点锐利的弧度。
这时候却又是济空上师开了口,他低低叹了口气,道:“我应当是知道一些缘由的。”
“什么?上师也知道?”
“剑宗、缥缈宗、伏羲宗,当年应当都有得到仙人的手谕。金禅宗得到的是,使仙君飞升归位时,仍保有干净剔透的道心。”
如今宁胤死了,羿升道尊也不在了……众人想也不想便看向了缥缈宗主。
缥缈宗主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快,到底还是开了口道:“倒也大同小异。缥缈宗得到的是,务必使仙君善恶分明,更勿与仙君过从甚密。”
眼下他没必要站在众人的对立面。
“这是……何意?”
“所谓善恶分明。”缥缈宗主狠狠一咬后槽牙,“便是指,眼底容不下邪道。如妖怪一类,更是见之必杀。”
其实差一些就成功了。
毕竟隋离初见乌晶晶时,对妖族是当真容不下的。
但偏偏也正是因为见着了乌晶晶,从此他心中的规矩便有了更改。
这厢济空上师轻叹道:“当时我也多有不解,于是那仙人笑了笑,只道隋离道君的师友亲朋都在仙界,怎么能在凡间留下羁绊呢?道君在凡间应当做个孤家寡人。”
修士们面面相觑,这下彻底说不出质疑的话了。
“可是为何会这样……”半晌,才有人喃喃出声。
众人心中其实隐隐已经有猜测了,但无人敢先开这个口。
伏羲宗为何遭难?
正是因为违背了当初的“神谕”。
他们让本该是孤家寡人的隋离,拥有了真切待他的师友。
众人抿唇,一时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强劲情绪冲撞了过去。
“因为他们不愿意道君留恋人间。”戈夜星沉声道,“他们需要道君去做天界最锋利的那把刀,他们需要他冷酷无情。就比如眼下,阿修罗族大举入侵,他们便想到道君了。”
听到这里,最先出声打断的是缥缈宗主:“好了,戈道友。”缥缈宗主目光一暗,隐晦地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不错。
有些话他们不能听下去……
但凡是聪明些的,已经从中咂摸出点阴谋的味道了。
“有好处,你便往上赶。见了点危险的苗头,便躲也来不及了。”戈夜星讽刺地笑了笑,“倒也敢为一宗之主?”
缥缈宗主顿住脚步,厉喝一声:“戈夜星!你剑宗又是什么模样?怎么胆敢议论前辈?”
“我胆敢自曝其短,你呢?”戈夜星眉眼更显锋利,“你不用说,我知晓你不敢。你还做着仙人提拔你,赏赐你,助你早日飞升的美梦。可我今日为何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些话,便是为了告诉如你这样的人……莫要妄想了!”
戈夜星一向剑气凌厉,少言寡语,来往也没什么朋友。
这还是众人头一回听见他这样多的话。
缥缈宗主听完,脸色一沉。
连同人群中,一样被戳中了痛处的人,也都是脸色不太好看。
“戈夜星你……”
“我说错了吗?睁开你们的眼仔细瞧瞧!仔细想想!伏羲宗今日为何遭这样的难?剑尊宁胤是为何死的?所有人都不过是仙人对弈的棋盘上,一颗小小棋子。甚至有些人连棋子都算不上,不过是一条狗。这狗叫得够好,才能活下来,叫得不够好,连活命的机会都没了。”戈夜星更冰冷地打断道。
众人立时又陷入了沉默。
“九重天的神仙们……并未将人当做人。这便是事实。”
“戈道友,话也不能这样说。”缥缈宗主冷着脸道,“戈道友若想要有一颗大慈大悲的心,何必来修道?去修佛岂不是更好?断绝七情,一心向道,追求的正是自我的圆满,而眼中放不下其他人,有什么错?”
老和尚济空闻声皱了下眉。
乌晶晶听不大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她只觉得缥缈宗主的嘴脸瞧了让人生气。
“是因为刀没有落在你的身上吗?”她不解地问。
但在缥缈宗主听来,这话可就阴阳怪气极了。
他冷冷看向乌晶晶,心道如今隋离都走了,还拿自己当回事?
只是不等开口。
众人只听得铮鸣一声。
戈夜星手中的剑架在了缥缈宗主的脖颈前:“既如此,我若杀你,你缥缈宗也应当坦然接受,断没有道理找我的麻烦了。”
“戈夜星!你疯了?”缥缈宗主怒极,抬手便要将戈夜星打飞出去。
三长老上前一步,立即抵在了戈夜星的身后。
济空低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随即一抬手,打出了一道金光,落地成了阵,将缥缈宗主等人框在里头,其余人被隔在外头。
这下轮到缥缈宗弟子纷纷露出怒容。
“金禅宗这是什么意思?”
“伏羲宗又想做什么?”
还是济空开的口,他缓声道:“何必这样动干戈?”
济空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先前在伏羲宗就挺能拱火,只不过这会儿拱火的对象换成了缥缈宗。
缥缈宗主这才知道那叫一个苦。
缥缈宗主的脸色愈发难看,冷哼道:“济空上师这是在拉偏架?分明是他戈夜星先不尊我缥缈宗,是他先动了刀剑!”
济空道:“戈道友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关宗主你看,若没有我这个心怀慈悲的人出手阻拦,等到那伏羲宗的乌姑娘祭出七杀剑,与戈夜星二剑合璧,关宗主恐怕真要死在剑下。”
缥缈宗主听到这句话,差点生生气昏过去。
但旁人却是禁不住暗暗点了下头。
若人人都只求自我的圆满,将旁人视作蝼蚁,视作踏脚石。实则人人都是蝼蚁,人人都是踏脚石。
因为比你强大的人遍地都是。
方才缥缈宗主所说,确实有极大的谬误……
“多谢戈道友将这些告知我们。如今回想当时,那位明亦仙君突然出手击杀宁胤,实在有些可怕。”
“是啊。仙人行事确实有几分残忍。拿活人祭阵,可见一斑。若是人人如此,还分什么正邪?我们又何苦去杀邪修?且引颈就戮就是了。”
虽然他们之中不乏墙头草马后炮,但也确实有真心实意者。
以致缥缈宗主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诸位倒是清高,若仙人再临人间,要你们来选。你们是选为仙人鞍前马后,求取报酬呢?还是死不低头,被一掌打死呢?”缥缈宗主垂下眼,不冷不热地道。
这话一出,众人便又沉默了。
戈夜星怒发冲冠:“尔等便这样没志气吗?”
四下依然寂静。
缥缈宗主心下失笑。
漂亮话谁不会说?
戈夜星又开口了:“诸位可知头顶上的仙人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物?你们就甘愿屈居这般人物之下,受他们驱使,为奴为婢做狗做牛吗?”
这话无人能应答得上。
他们心道,只是几个仙人这样行事,怎能代表整个仙界呢?
戈夜星咽下喉头徘徊的怨愤,沉声道:“昔日有神君越蚕,自山川海河间诞生。”
缥缈宗主打断道:“修士谁人不曾听闻过神君大名?传说他居于九重天之上,正是天界之主宰。他的根骨血肉皆是来自于混沌初开时天地的馈赠。”
“他就是隋离道君的父亲。”戈夜星接着道。
缥缈宗主一顿:“什么?”
人们只知清源仙君冠“仙君”之名,身份应当是尊贵的。但对他在天上究竟是什么来历,有何等厉害,那是一概不知。
“不对啊,若他是神君越蚕之子,那些仙人怎会……”
怎会这样处处掣肘他呢?
戈夜星看也不看心有疑问那人,只往下说道:“南有若水,若水之中走出一名女子……”
乌晶晶接声道:“肤白如雪,发乌如墨,手足佩有金铃,摇晃起来,会令人形神俱散?她的名字叫云梦,万千湖泊都是她的化身。”
众人不由看向了乌晶晶:“乌姑娘怎么知道?”
乌晶晶舔了下唇道:“书里看见过。”
在雪国的时候,书里便有这样的记载了。所以……戈夜星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提起她呢?
“云梦?”戈夜星摇了摇头,道:“在明亦的心中,将她称为泽母。”
“云梦本就是湖泊之意,又常称云梦泽,有这样的名字也不奇怪。”三长老开口道,“书中确有记载,上古时期,混沌被一分为二,从此有了黑夜和白日的分别。泽母生于深不见光的若水湖底,若水被视为罪孽邪恶沉渊之所,因此泽母也被认作是一团邪气所化。也有说她便是黑夜的化身。据传她走出若水后,天下便都陷入了一团黑暗之中,从此不见天光。后来死于清角之战,头颅被重新沉入若水,自此黑夜与白日才恢复了平常。”
“她是隋离的母亲。”戈夜星道。
众人一时噤了声。
这可是书中不曾记载的!他们连零星半点相关的传说都不曾听闻过。
神君越蚕与泽母相结合,便好似正邪混作了一处,正道修士和邪修好上了!
这……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隋离道君身上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似乎也有了解释。
难怪那谕令要使道君“善恶分明”,其实便是为了要他与他的亲生母亲泾渭分明,不再存一丝母子亲情。
只有乌晶晶仍一脸茫然。
那又如何呢?
不就像是她和隋离一样吗?
隋离是修士,她还是妖怪呢!除魔诛妖的修士都和妖怪好上了!有什么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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