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墙幕上雨雾消融，单面镀膜清晰呈现出外面广场上的景象。
周围一直有宾客不断来往。
有些人只是经过，有些人停在一边聊天。
苏璎没去特意关注他们,也能感受到各种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射而来,似乎都在明里暗里打量这边。
凌家的人自然不必说,不可能不认识凌爝,其余的客人多半也能认全凌氏宗家的少爷小姐们。
大多数人只是在纠结她的身份罢了。
“啧啧，那是二少爷的朋友吗……”
“看着好年轻……”
“那应该是同学吧……”
“他们会不会……”
不过,从各个方面来说，除非宗家这些人死掉一大半,否则凌爝不可能当上家主。
他本身又是个辅助,那么他的交友也好婚配对象也好，相比之下似乎都没那么重要，只要能力值高一些就行了。
所以他们并不是在琢磨身份是否相配之类的问题,而是惊讶于眼前的场景本身。
那位素来沉默寡言的二少爷，据说开会的时候能从头自闭到结束。
如今，他和同学站在一起。
年轻的姑娘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凌爝也就认真听着，他依然很少开口，神情却非常专注，似乎不愿错过哪怕一个字。
他们之间的相处太过熟稔，仿佛常常这样谈话。
凌家的人：“……”
大家心态都很微妙。
他们也没有太过失礼地一直盯着。
人们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继续谈论之前的话题。
不断有新的人经过或者停留，也只在一开始注意到他们,后来就渐渐转移了注意力。
真烦人。
苏璎有些不爽地想着。
纵然他们没有真的来打扰自己,她也依然觉得烦躁,只希望他们不要将目光投过来。
“学长。”
苏璎轻轻吸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不想去和你的堂哥堂姐姑姑叔叔们一起么？”
凌爝：“……”
他一言不发地看过来。
你觉得我会去吗
你莫不是在为难我社交障碍人
苏璎：“噗。”
她从对方的眼神里领悟到这样的质问。
苏璎：“你最近都住在首都星吗？”
她一边发问,一边努力忽略那些新经过的客人们投来的目光。
凌爝：“明天就走。”
他说得十分平静，对首都星毫无留恋之意，但似乎也看不出嫌弃。
苏璎：“他们强迫你来参加宴会吗？”
凌爝：“……”
他似乎沉默了一下，“没人能强迫我。”
不是吧。
每次不情不愿地去开会去写作业去考试的人是谁啊！
苏璎下意识在心里开启了吐槽模式。
“我无所谓。”
凌爝想了想，“在哪里都一样。”
也对。
毕竟他要么站着发呆要么坐着走神，无论地图换到哪里，基本上都是这种状态。
哪怕是需要战斗的时候，他也就是抽出点时间给队友加个状态。
苏璎忽然又想起他们俩的相处，这么长时间下来，倒是说话比较多了，甚至可能长于坐在一起发呆的时间。
亚当也曾口口声声说过，他们俩在飞船上那次谈话，比他在这些年里见过的凌爝说话的总数都要多。
苏璎心里猛地蔓延开一种怪异的情绪。
像是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的气泡，伴随着难以言说的一点微弱的甜蜜和酸胀感。
那种感觉更像是，有些美好的过去曾经发生，但她又知道，那不该是太过让自己留恋的东西。
因为，一切都会结束的。
大家本来就都是彼此的过客罢了。
他总会离开这个宇宙的，不是么？
至于自己，能不能活到大结局还是两说。
至于其他的，她真的不敢抱有太多希望，毕竟假如无法实现的话，期待越多失望越大。
再思及不久之前，在重重宾客之间，她第一眼见到对方，下意识竟是去照镜子确定自己形象完美的反应——
“学长。”
苏璎慢吞吞地开口。
她抬起头，涌到嘴边的话忽然噎住了。
黑发青年微微低头看着她，苍蓝的眼眸里仿佛有暗流翻动。
那种因为缺失感情而异常冷淡的色泽，似乎也被灯光和倒影增添了几分生气。
不过，这眼神看着可不怎么高兴。
“你在想什么？”
他十分冷静地问道。
苏璎有点紧张，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我——”
话音未落，凌爝稍稍侧过身，一手从她身侧穿过，撑在了栏杆上。
以他们俩的体型差，这个动作，苏璎直接被他圈在了怀里，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对亲昵的情人。
下一秒，凌爝微微俯身，用另一只手不紧不慢抓住了她的右腕，将少女纤秀白皙的手掌举高。
苏璎尚且满头雾水，低头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
自己的右手背上泛起一道一道细微的紫色光纹，那些光点蛰伏在深青的血脉枝蔓里，甚至还不断闪烁着，像是游走在水中的萤火倒影。
卧槽。
卧槽卧槽卧槽。
苏璎只觉得脑壳都要裂开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不会要变成污染者了吧！”
凌爝：“……不会。”
他看上去依然很淡定，刚才发出质问的时候，也并没有半分紧张或者震惊，只是有些不高兴罢了。
当然，苏璎也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凌爝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刚才在想什么？”
苏璎：“我——”
“不要再想了。”
他低声说道，然后顺便将她的手整个握住，那些妖异而不详的紫光被扣在掌心里，遮得严严实实。
“别去想那些让你痛苦的事。”
“不过——”
凌爝停顿了一下，大概也是很少安慰别人，或者是很难理解这种情绪，“如果真的暴露了，也没关系。”
苏璎头顶不由冒出一个问号。
对你来说是真的没关系吧。
反正你随时都可以撕掉马甲直接弃演。
苏璎默默开了隔音屏障，“是吗？如果被人看到了呢？”
凌爝：“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倒是没错。
“但是——”
苏璎下意识杠了起来，“如果恰好是知道的人呢？”
凌爝微微歪头，仿佛是学着她的语气反问道，“杀掉？”
“？？”
苏璎总觉得自己听出了几分调侃意味，但又不太确定是不是真的。
于是她决定杠上加杠，“如果我杀不掉呢？”
“那我去杀，或者让那个人忘记。”
凌爝随口说道。
苏璎：“你的意思是——你让你的手下去杀人，或者去清洗别人的记忆？”
靠，居然在这种时候还要给他打补丁！
大无语事件！
苏璎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你怎么想都行。”
凌爝放开了手，“……虽然也不需要了。”
苏璎：“？”
她低下头。
那些紫光已经悉数褪去，右手背皮肤白皙光洁，没有丝毫虚空能量残留的痕迹。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因为我想了一些……糟糕的事情吗？就有几率这样？”
凌爝似乎是默认了，不答反问地道：“你现在想做什么？”
苏璎愣了一下。
“你的情绪不太稳定。”
他平静地说：“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压抑自己。”
苏璎一时半会也给不出答案，“我……说真的吗？”
那个虚空能量满溢的状态，假如真的被人看到，后果并不是开玩笑的。
苏璎咬了咬牙，决定实话实说，“此时此刻的话，我也没什么想做的，就想和你……站在一起吧。”
凌爝：“……”
他眼中似乎也浮现出一个问号。
凌爝：“你觉得你现在站在哪里？”
“咳咳，我的意思是，能和你相处我就满意了，如果再加点前置条件，我希望周围的人都滚蛋。”
苏璎一边说着一边听见自己越发清晰的心跳。
一下一下，像是擂鼓般声音，猛烈地撞击着胸腔。
——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他或许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璎暗自祈祷着。
而且，即使他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可能也不会轻易产生联想。
凌爝再次沉默了几秒钟，“你希望他们不存在？还是只要周围没人就可以？”
“？”
这次轮到苏璎冒问号了。
其实，大概是凌爝的力量影响，人们对他俩的关注总会慢慢消散，不会一直盯着。
只是这过程因人而异或长或短，而且还时不时有新的人从宴会厅里走出来——
而且，希望他们不存在？
苏璎总觉得这个问题有一点点吓人，“要不我们换个人少的地方说话吧。”
凌爝看了她一眼，“走吧。”
说完就转身迈步。
苏璎下意识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落满星光灯影的长廊、金碧辉煌的侧翼大厅，将纷杂嘈乱的寒暄和谈话声甩在了身后。
在一层侧翼的某出口处，透明的玻璃门旁边站着侍者。
侍者抬起头，就见到他们迎面走来，急忙埋首致意，顺便掩饰眼中的震惊。
“……”
自动门缓缓打开。
他们又穿过一条小走廊，就进入了城堡后方的花园。
凌家的府邸建筑极大，周边总共十数座大小不一的花园，这里只是其中之一。
这里被透明的晶体墙幕所笼罩，夜风细雨悉数被隔绝在外。
庭院里环绕着葱茏的矮树丛，知风草蓬松茂盛，边缘是造型精致的黑铁栏架，嫣红的蔷薇和雪白的月季缠绕其上。
露天的回廊里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针落可闻。
远方的森林树影在水帘中摇曳，却只像是一片虚幻的背景幕布。
恍惚间，夜空中黑云散开，一束凉薄的月光流泻而下。
水银似的月辉流过草坪，在寂静的庭院里悄然盛开。
苏璎坐在回廊里，在花枝树影的阴翳下，眺望着童话般的庭院和月色。
“你那时候在想什么？”
凌爝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苏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让我想想。”
另一个人也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学长，”苏璎纠结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你曾经说过，你之所以在那里，是因为你的身份需要上学。”
凌爝：“嗯。”
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璎：“我刚才想了很多不开心的事，其中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我想知道——”
你会喜欢什么人吗？
像是人类一样。
苏璎闭了闭眼，“我在想，我毕业之后，或者你毕业之后，或者你我因为某些原因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就没法见面了。”
凌爝微微偏过头，望着坐在身畔的年轻人。
她的呼吸稍稍乱了一些，似乎有些紧张，心跳声大得离谱。
少女昳丽的侧脸沐浴在月光里，长而卷翘的睫毛颤抖着，晕染着玫红的唇瓣轻轻翕动。
她两手撑在身侧，洁白修长的十指攥紧而越发褪去血色，好像恨不得将木制座椅的边缘彻底捏碎。
因为姿势和过于用力，她手臂上也随之浮现出清晰的肌理线条。
那一点因为纤瘦而产生的脆弱，又被这种力量感所模糊了。
两人并肩坐在回廊里。
鉴于体型差的缘故，他只要稍稍伸开手，就能轻而易举将小姑娘完全圈入怀里。
凌爝一言不发地垂眸望着她，直到后者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
苏璎开始后悔了。
沉默的时间似乎有点久了。
她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冰冷的触感忽然攀上颌骨，凉意从脸侧蔓延开来。
凌爝用食指和拇指抵住她的颌角，以一种随时能够挣脱的方式和力道，轻轻地抬起她的脸。
苏璎没有动作，只是顺势歪过头望着他。
黑发青年认真地凝视着她，苍蓝的眸子里糅碎了星穹月色。
“你还想见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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