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之前的约定。
两天后,谢如蔷便守约带钟成玉回了趟钟家老宅。
车尚未开近,远远已看到梅姨带着管家在别墅门前苦等,不住向这头张望。果不其然,下车时尚未站稳,倒先迎来一个热情拥抱。
“如蔷,”而紧抱住她的女人似浑然不察她的抗拒,只柔声道,“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啊……自从成玉出事,我就一直想去看看你们,一直抽不出时间。”
“所以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们都长大了,想见一面不容易,”梅姨莞尔一笑,“你爸爸一直很想你们,整天唠叨——阿瑾回来都没见他这么开心呢,来,总之先快进来,还有成玉——成玉?”
梅姨。
也就是梅香,今年四十有七,是钟父二十五岁那年娶的“续弦”,也是钟瑾的生母。从小到大,谢如蔷几乎从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急赤白脸的样子——她一贯保养得极好,笑时温柔,不笑时端庄,此时瞧着也不过三十来岁,叫人颇有亲切感。
只可惜,现在的钟成玉却并非圆滑世故的2.0版,只稍稍一个侧身,便直接避开她亲热挽来的手。
如此明晃晃的距离横亘中间,饶是梅姨世故圆滑惯了,也被他摆上台面的轻蔑呛得有些黑脸,别别扭扭地把手收回,唯有淡笑着敷衍一句:“成玉,你这孩子老是这样。”
没人接她的话。
倒是后脚从车上跟下来的聂守志——为了避免钟父谈到公司事务时一问三不知,谢如蔷特许了他跟来,此时温文有礼地回上一句:“不好意思夫人,老板自从出事后,一直对身体接触非常敏感。”
梅姨瞥了他一眼,倒没说话,又是笑笑模样。
几人一路穿过廊前花园,绕道侧门,却是先进了厨房。
梅姨不好再去扯钟成玉,便拉着谢如蔷拉开家常,在那仔仔细细分门别类的一应冰柜前,为她介绍今天特意准备的家乡菜色,说到一半,前头保姆来说钟父早上起来又开始咳血,梅姨脸色一变,忙跟上去,谢如蔷这个做媳妇的,对此也不好装无动于衷,只能也打算后脚跟上,抬手去拉钟成玉,却发现对方一动不动,仿佛跟她较劲似的。
“你干嘛呀?”她忍不住问,“做做样子也不愿意?”
“他的事跟我没关系。我想上楼看看我们住的房间。”
“但你回来你总要……”
“谢如蔷,你先过去吧。”
钟成玉的脸色总归不大好看。
似裹着一层霜雪般的惨白,嘴唇微抿,视线闪躲。谢如蔷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时间也不好多劝,只得交代聂守志好好看着他,便紧随着梅姨向前厅跑去。
嘈杂渐远。
末了,四下只剩钟成玉、聂守志同三两个厨师。
聂守志突然开了回口,问那右手边的厨师道:“今天的家宴也是在花园那边布置吗?”
“呃,是、是,”被他点到的厨师忙点头回应,“您也知道,冬天里十一二点,老爷都是要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所以太太吩咐说家宴干脆就在花园里办。聂特助,您是还有别的安排?”
“那倒没有。”
聂守志过去时常到老宅交接工作,留下吃饭的时候也不少,因此也算和厨师们混了个脸熟。再加上他温文有礼,笑起来脸上酒窝深深,倒像是个好相与的性子,说起话来也有几分“薄面”,当下环视一圈,只又补充一句:“不过,听说二少从澳洲回来了是吧?他不吃海鲜,你们记得吧?”
“当然当然,夫人早就安排过了。”
“哦——那就好。”
也就是说,钟瑾确实会出席了。
聂守志微微一笑。
旁边的钟成玉听完全程,却始终未置一词。只四下打量一圈,发现除去正门外,仍有另一道上楼的路线,便和他打了声招呼,径直上了楼去。
二楼右拐。
按着日记给出的描述,他推开最深处倒数第三间房。
这屋子便是他和谢如蔷在老宅的婚房,坐北朝南,采光极好。白日里拉开窗帘通风散气,总能隐隐嗅得一股花园传来的淡香。窗边的花瓶里,两枝玉兰幽幽绽放,显是每天有人换水,倒给这久无人住的房间平添三分生气——似乎能从中窥得过去主人的喜好,只是对他而言,一切仍是十足陌生,仿佛只是个置身于故事之外的旁观者。
【2014年2月14日。
阿满对花的执念似乎从小到大都没改过。蔷薇,百合,玉兰,有她在的地方,永远要放上两株鲜花,因此逢年过节,大小节日,也总是收到许多的花。她贪懒,不爱收拾,每次只留下我送的那一捧,有一天起床,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突然问我,可不可以七老八十的时候,也像这样每次过节都送花?】
【我说好,她红着眼睛咧开嘴笑。有一瞬间吧,大概,我甚至能想象到,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大概也是这样。跌倒了也不怕疼,摔跤了也只会笑。多好啊。我只希望我们的孩子长得像她,什么都像她最好——嗯,除了智商,智商可以勉强像我。那个孩子长大了,也会给她送花吧。
【只可惜,我们大概很难有一个孩子了。】
日记的内容在脑海中缓缓掠过。
他平静地在这房间里穿行,在每一样装饰品面前停步,打量片刻,又走远,直至最终在正对着卧床的月牙型半面书柜前顿住,拉开第三格,却是顺势在第二格柜面底下,摸到了一把被胶带紧紧黏住的钥匙,收进口袋。
继而掀开床铺被褥、被单、床垫,在床板的缝隙间找出一页对折的文件。确认完毕后,又将室内摆设恢复如初,他靠在床上,双手撑住腿侧,不知在想些什么。未曾打理的额发,轻轻柔柔遮住眼底情绪。
直至许久过后。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忽的轻轻喊了一声:“阿——满?阿满。”
过了几秒。
“阿满。”
虽然没人回答,却用比上一次更熟悉的腔调,他又一次轻轻喊他的阿满。
或许,不是为了得到答复,只是为了圆满一个错位的愿望:
阿满今年二十六岁了。
阿满不再是那个因为一颗掉在地上的草莓糖、一朵没有送出手的花就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她想明白了,想要离开,她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但总还是心软,就像少年时那样。
而他来到这里的使命。
他想。
大概,就是代替那个无法放手的、26岁的钟成玉,完成最后剪短风筝线的那一步吧?把本不该牵扯进这一切的阿满,放回属于她的世界去。
*
不多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他循声看去,门已抢先一步从外头推开,露出半张疑惑张望的小脸。
“在这干嘛?”
谢如蔷问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要在这呆到开饭前都不下去吧。”
“没有,我只是想多看看我们住的地方。”
“在这住的明明还没在城南巷多好不好?而且后来我们都搬——”她话音一顿,似乎才注意到窗台上的鲜花,忍不住神情微动,问了句,“诶,话说,谁给换的花?”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换好了。”
“哦……”
她像是有些失望。
合上门,复又别扭地把手一摊,“那就真是怪了,我都说了不喜欢别人进我房间,难道梅姨还敢找人来?还故意留个这么大的标记在这?……没什么东西被翻动过吧?”
“我……没印象。”
“好吧,忘了你现在是半个傻子了。”
她尴尬地耸了耸肩膀。
说话间,人却已熟络地坐到床的另一侧。大概是真的心有疑虑,又忍不住四下环视着房间,嘴里边咕哝着看钟父的情况大概真要不久于世——话刚说到一半,钟成玉突然按住她的手,倒强行叫这话头戛然而止。眉头一蹙,也引得她侧过头——
疑惑的话还没说出口。
她忽的一愣,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庞,愕然瞪大了眼。
或许那些浪漫故事里所说如羽毛一般也不过如此。
温热触感一触即离,带着生涩的碰触,却远比那些激烈而情绪泛滥的深吻撩动人心,谢如蔷久久怔在原地,不知过去多久,复才后知后觉地一抹嘴角,欲盖弥彰地扬高声音:“你……有病啊,干嘛啊?”
“亲我干嘛?”
“钟成玉,你别以为你失忆了就可以占我便宜!我告诉你,我……”
我?
“我跟你现在可不是能随便亲的关系!”
她手指颤颤巍巍。
某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及时在喉咙口转过一圈,又微妙咽下,想了想,只反反复复强调着那一句:“你、你,真是,不愧是你啊钟成玉!什么年纪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做流氓!”
“亏我昨天知道了你的破事还耐耐心心跟你讲了大半晚上……大半晚上故事!”
“今天还专门陪你过来,你、你就只会玩这种把戏,我告诉你,不管我们以前有什么,你现在亲我都没用了,我不会回心转意的,我告诉你,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年轻时候的滤镜了,外面的帅哥多得是!我干嘛要吊死在你这颗——”
“我还做过什么别的流氓事吗?”
钟成玉听着她“凄楚”控告,却突然眼睫一弯,笑了出来,抓住其中最关键的关键词。
谢如蔷明显被堵得一滞。
“那我向你道歉。”
结果又被对面抢过话头。
只得眼睁睁看他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叠了两叠的文件纸,摊开在床铺上。纤细手指,不住抚摸着那上头的皱痕。
他给够了她观察内容的时间。
从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题头,到去年12月30日便已龙飞凤舞签好的、他的名字。和旁边一笔一划、“谢如蔷”三个大字摆在一起,可谓交相辉映,颇显刺眼。
“你那时候跟我说丢了……”
“但现在找到了。”
“作为道歉的赔偿,”他最后轻声道,“谢如蔷,我们离婚吧。”
“这次不骗你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