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牢牢占据床榻另一边的玉狮子也跟着不情不愿地起身,它一骨碌地往前钻,窝到谢玟的怀里,之后才转过头,用一双清澈的鸳鸯猫眼盯着门口。殿外的灯光一阵亮一阵灭,近侍提着灯停在外面,小皇帝轻车熟路地关门、解开披风,好像自己没有寝宫睡觉似的。
宫廷内官伺候他脱了外衣,低眉敛目地退下去了。
谢玟看了他一眼,不免在心里叹气。辛辛苦苦费了那么多力气,一朝回到解放前。不仅张则给他开了一堆从今年秋天喝到明年春天的苦药,连不知情的李献李老宰辅也被监/禁起来,小皇帝疑神疑鬼地把京都翻了个底朝天,整个周府如今恐怕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谋反大罪,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那道门槛的。
“唉,”童童也知大事不妙,“别的全都按下不说,小简……”
“我正为这事发愁。”谢玟对她道,“一回紫薇宫,数日都只让我静静养伤,简风致不知道如今在哪里。”
童童正要继续说什么,就见到萧玄谦坐到床榻边——一连三日都是如此,如果以往小皇帝还有些顾忌老师的心情、还假装保持得尊重克制些,但这个时候,萧玄谦早就把这些都忘到脑后了。
他抬起手,半是强硬态度地接过了谢玟手里的药碗,然后一声不吭地亲自喂药。
“……我只是受了点伤。”谢玟道,“不是断手断脚。”
萧玄谦静静地看着他,手指按在药碗里的玉匙上,指节稍稍用力,低声自语般地道:“那我就没有用了……”
“停。”谢玟连忙打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说你……坐过来点。”
小皇帝的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贴到谢玟身畔,喂完了剩下的半碗汤药,然后垂着头握住了对方的手……谢玟的手腕上之前被周勉攥出来一道淤痕,日日擦药,还没有完全褪尽好全。萧玄谦盯着那道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一直握着他。
谢玟心里有些没底,他正想问一问系统,童童便率先开口道:“我可不会治精神病。”
“……你也觉得他有点……”
“虽然说人有时候会受不了刺激的,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萧九以前不也强迫你么。”童童啧啧称奇地道,“周勉不跟小皇帝拼命,反而要抓着你不放,恨你不杀萧九……但你的好学生可比未遂更过分吧?”
谢玟那些后遗症就是在萧玄谦身上来的。他被对方握得久了,陈年旧伤幻觉似的隐痛,他向后抽了下手,然而被死死地扣住,迅捷强硬、不容拒绝。
“萧玄谦。”谢玟又叫了他一声,对方才反应过来、回了下神。两人的目光接触到一起。
我就这么招病娇吗?谢玟叹了口气,用很温和的语气跟他商议道:“你之前向我承诺过,跟我说可以自由出入紫微宫、可以去京都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重新参政。这些话还算数吗?”
萧玄谦凝视着他,那双乌黑沉郁的眼睛时常冰冷,此刻蒙上了一道血似的光泽。他的喉结动了动,道:“你还想去哪里?”
谢玟还未回答,萧玄谦又立即咄咄逼人、语气渐渐激烈地道:“我恨不得抛下一切,把老师时时刻刻放在视线里,可你心里又厌恶我不做个明君,老师要是有这样的盼望,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哪里也不要去。”
他话音才落,童童立即心道不妙,刚要开口劝,就看到谢玟蹙起了眉。
谢怀玉对这小皇帝性情极好、几乎不生气,如果要是说有逆鳞的话,不过也就是天子之位这一桩事。他十年的寄望嘱托、谆谆教导,总是达不到想要的结果,筹划算计、心血熬干,才辅佐萧九登基,原来在小皇帝眼里,这黎明百姓竟然不值一提。
谢玟将手抽回来,把怀里的玉狮子放到床榻边,让猫咪自己跳下去,眉目冷淡:“你把我当成你手心里的摆件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无失望地道:“我是为了什么才选你的。我以为你会是个好皇帝……”
“是啊,老师是为了什么呢?”萧玄谦盯着他道,“只要是个好皇帝,本质是谁,其实不重要。”
他的心中像是有火焰烧灼,痛楚难当。那日见到的场景每时每刻都像是一把刀子,不断地割他的心,偏偏谢玟还说这种话。萧玄谦根本克制不住自己,他忍耐地闭上眼,指骨收紧攥住了衣袍,可最后还是无法自控,低声道:“您后悔了吗?”
谢玟半晌不语,他顺了口气。烛火跳动,即便萧玄谦的眉目那么冷硬,也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他又犯了多情的病,压下不悦,轻轻地道:“我没这么说。”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似乎他们两人之间总是如此。萧玄谦只要有一点可怜,谢玟就免不了不会怪他。他望着对方的脸庞,明明深刻地明白——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赤诚温顺的少年,却仍旧在他身上格外容情。
只是萧玄谦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怎样的不同,谢玟明明对他有那样汹涌鲜明的偏爱,因他的心是冷的,竟然也感觉不到,反而总是生出一些毫无原因的妒火。
就在气氛逐渐冷凝时,萧玄谦忽地撩开被子的一角,手掌托住谢玟的脚踝。他的手骨架宽阔,将纤瘦的脚腕包裹住了……这个姿势太过让人忌惮害怕,谢玟几乎立刻就涌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的画面,他当即挣扎,可又被死死扣住:“你干什么?”
萧玄谦俯身压下来,将内伤未愈的谢玟拢在怀里,他贴在对方的耳畔道:“我不碰您,老师,我不会那样的……”
虽有承诺,但这小兔崽子的承诺根本就不能算数。下一刻,谢玟忽而感觉脚踝上戴了什么东西,他才一动,就响起奇怪的脆响。
“宫里没人敢非议的。”萧玄谦低声喃喃道,“你就在我身边,不好么。”
谢玟被他抱在怀中,他就知道这人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一时被气得头晕,冷冰冰地道:“你要是想侮辱我,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老师……”
“你也没把我当老师。”谢玟道。
萧玄谦登时顿住,他沉默地看着谢玟,手掌移到对方的颈侧,指腹贴到肌肤上,摩挲着对方被自己烙下来的齿痕残伤……他的骨子里关着一头野兽,唯有撕咬伤害、发泄出疯劲儿来,才能恢复得像个人。光是抚摸这样的伤疤,他就已想出有多么疼痛……但一旦反应过来这是自己让他疼的,让老师一辈子都留下这样的痕迹,却又极为卑劣地觉得庆幸。
他的独占欲,他饱蘸着戾气的贪婪,只要看到谢玟,就一丝一毫都无法断绝。
而对方玉白的颈上,居然仍残余着周勉扣紧时留下的红痕、几乎伤了他的性命。这痕迹太过刺眼了,萧玄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道:“除了我,没有别人能碰你。”
谢玟抵触这样的亲近,因为没少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吃苦头,更觉得被触摸的地方难受得发烫,分明对方没有用力,却还有些难以呼吸的窒息感,他无法反抗,畏惧几乎捏紧了心脏,声音无意识微颤地道:“萧九……”
对方魔怔似的靠近,好像看不出谢玟有多不舒服,他压低眉峰,摩挲着老师的脖颈、锁骨,动作暧/昧又充满侵/略欲,原本就不怎么整齐的衣衫被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似乎只有某种最强烈、最直接的东西,才能让萧玄谦虚无的内心中灌进一些分量。
小皇帝低下头,气息氤氲在耳畔,声音沉沉:“……或许我也不配。”
就在此刻,原本被谢玟放到一旁趴着的玉狮子忽然仰起头,毛发茂盛、体格丰盈的雪白猫咪冷不丁地冲了过来,呲溜一下蹿了过去,爪子钩断了帝服上的金线,在萧玄谦的手臂留下两道血痕,尾巴粗粗地炸开了一圈毛。
谢玟顺势从他身边躲开,直接翻身下榻,被系上脚踝的细链铃铛响了两声,萧玄谦下意识地被铃声吸引看过去,迎面就让早已冷却了的茶水泼了一脸,水迹滴滴答答地落下。
萧玄谦眼睫湿润,抬起眼时看到谢玟站在面前,逆着一道烛光,他衣衫不整、披在肩上的外衫滑落在地,眉目清幽冷冽如霜,静默疏冷地望了过来。他心中猛地一滞,像是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萧玄谦马上就开始后悔,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老师。”
谢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醒了吗?”
萧九心中翻江倒海,一时没能接得上话:“我刚刚……”
“好。”谢玟抬起手,将手里的茶杯砰地一声砸碎在桌子上,手心直接按下去,碎片割破肌肤,瞬息间滴出血来,“醒了吗?”
下一瞬,萧玄谦蓦地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腕,要被对方这种伤害自己的举动折磨疯了,他朝殿外喊了一声张则,随后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臂,呼吸几乎发抖:“谢怀玉!”
“我明白了。”谢玟盯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只有你才能弄伤我,别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行。”
他似乎才发觉这一点,对着萧九轻声叙述道:“你觉得我是你的,没有自由的权利,只有你能随意地糟蹋作践、伤我的心,是不是?”
萧玄谦愣愣地望了他一刻,脑子里那些混乱的东西像是被硬生生地一扫而空,只顾得解释眼前的事:“不是……不是的,对不起……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连爱您都不配,我怎么会……”
“不要说了。”谢玟止住他的话,他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想用这个办法逼他清醒,疲惫无奈地道,“你少发点疯,我也不至于折这么多寿。你坐下,我们谈点正事。”
他的长发虽然擦干,但还有些湿漉的痕迹,润泽过肩上的青衫,晕开一片水一般的光华。对方的手停在眼前,仿佛是想抚摸他的发丝,但最后还是落下来,执拗又小心地放在谢玟的手腕上。
“我来帮你。”萧玄谦道。
皇帝怎么会伺候人呢,他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展现自己的笨拙罢了。
谢玟松开手,看着他给自己系好衣扣,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生疏稚拙,让他想起萧玄谦少年时的模样,温顺的少年将他的手揣进衣服里,同样得稚嫩青涩,但可以清晰感受到热腾腾的气息和心跳的温度,他说怕老师的手冻伤了,他说他的心是热的,放在他心口边,什么都会热起来。
萧玄谦,你的心真的是热的吗?
谢玟抬眸看过去,琵琶扣严丝合缝,外袍落到肩上时,对方的手忽而停顿,从肩头下滑,绕过一层衣料贴过他的腰。
谢玟后退了一步,萧玄谦便不知不觉地上前,直到墙壁的冰冷抵到背上,他才彻底被这个人笼罩进怀里。
萧玄谦低下头,沉到老师的肩颈边,他心里那只摇晃的风铃忽然不响了,天地间的风如此浩大,但只要谢玟在,那些冰冷的风都会绕过他。
“我尝试过。”萧玄谦喃喃地道,“我试过了,我不能放开你。”
谢玟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安抚他,及时醒悟地停下了手,心中五味陈杂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假死的?”
“……我记不清了。”
“你的记性绝顶得好,连每一个欲杀之臣的半分罪状都能倒背如流。”谢玟道。
萧玄谦的唇动了一下,想解释又停顿,他只能低沉郁郁地重复:“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很、很……”
居高位太久的人说不出示弱的字眼,他勾住了谢玟的手,脸颊贴着老师的手心,在这样的安慰感之下,才继续道:“我把你的棺材挖出来了。”
谢玟一怔,心里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看看,这个人就算把黄河给哭决堤了,也还是这个狗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玟问他。
“因为,我很冷。”萧玄谦道,“那个冬天太冷了,我想跟你睡在一起。”
跟我睡在一起?跟一具骷髅待在棺材里吗?谢玟无法理解,他抽回了手:“我要是早知道今日,当初就不会教你学棋。”
“已经晚了,老师。”萧玄谦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已经遇到我了。”
他抽回的手指被抓住了一个指尖,小狼崽子箍着他腰间的手臂松了松,将他的指尖抬起,上面碾出的花汁痕迹被舔掉了。
温热的触感滑过肌肤,谢玟眉宇不动,像是一点都没有动容到。他忽然道:“你怎么会怕冷呢?”
“我也不知道。”萧玄谦低低地道,“明明我的五脏六腑都是冷的了。”
谢玟死遁的那一年,皇权还未集中到这个地步。那张写满了不忠之臣的密折上,最后一个名字终于也被划掉,用猩红的、刺目的笔墨圈起来。
谢玟,谢怀玉。
这块玉在天子少年时一路培养,教他运筹帷幄、谋定后动,教他三思而行、一击即中,教他如何把持朝政,但也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萧玄谦登基之后,两人的冲突一步步加剧,直到这个曾经的最忠之臣,竟然也沦为密折上一道血色的名讳。
周老将军之死、长公主之病、捕风捉影的秘闻……桩桩件件,哪一个不像是风刀雨剑一样扎在他的身上,他们是师生,也是君臣。
帝师大人亡故在一场雪夜里。
那一夜满天飞雪,帝都静悄悄得没有一丝声响,谢府里没有一道哭声,雪白的幡跟四野融为一体,停灵前的灯烛长明不灭。萧玄谦匆匆赶来时,那烛火正融化了一缕飘飞的雪。
他的手落在棺盖上,冷冰冰的。他让人打开棺材,沉重的棺木之下,对方的面貌温润如昨。萧玄谦凝望了很久,他冷彻了的肺腑忽然涌起一股极致的滚烫,灼得喉咙里都渗血,皇帝冷却着脸庞,抬手让人放下棺盖,掉头离去。
他走了十步,百步,一直到马车前,喉咙里的那股热气才烫破了皮肤,突然痛得难以言喻,萧玄谦踩到雪里,猛地吐出了一口血,几乎站不稳地栽倒,一旁的崔盛连忙扶着他,天子圣驾周围猛地乱成一团。
血液在茫茫惨白间渗透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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