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五 药酒
太子一回来, 整个东宫的气象都两样了,底下伺候的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几乎可谓是川流不息, 虽然无人吵闹喧哗, 但大伙儿脸上都有一种喜滋滋的神情。
而太子妃所住的昭俭宫里,一派祥和之余, 又更静上两分。
除了一块儿从凤仪宫回来的太子妃及两位太子嫔外, 不够格去给皇后问安的善善和柳芽儿也都来了。
太子知晓太子妃的用意:两名太子嫔头一回在他跟前露脸儿,昭仪和奉仪也是许久未得宣召,趁此熟悉熟悉,免得往后生疏了。
不过眼下他还真没有多少闲心和她们叙家常。
一盏茶没用到一半,太子便含蓄地将人都打发了,几位姬妾都识趣:太子回来第一晚,自该和太子妃有许多话说, 纷纷行礼退下了。
太子妃虽然贤德,此时也不免暗暗高兴——毕竟是年轻媳妇, 焉有当真心甘情愿将丈夫往妾室那里推的?
她斟酌了下,柔声向太子说:“妾身父亲早年随圣人征战,也有许多旧伤, 家中常备着几种药酒, 妾身依样画葫芦泡制了些, 不论是内服还是推揉,都很有益处, 殿下可要试试?”
“你有心了。”太子点点头, 却没应下:“这小半年我不在,东宫的事儿都要你操持,实在辛苦你了。”
太子妃听得动容:“能为殿下分忧, 是妾身分内之事。妾身只怕自己资历浅,许多事办得不周到。”
太子立刻明白,想必贤妃摆出一副庶婆婆的派头,明里暗里给了她不少气受。
宫里拜高踩低的风气重,无须贤妃亲自授意,底下人早已争先恐后地替她把事儿做了。
难怪翠虚把一个小弟子折腾死了,家里人击登天鼓鸣冤,闹得皇帝心里不痛快,贤妃会认为是他的反击。
难道是他逼着翠虚对那小童下手不成?
太子只是意识到,当初因为姑母内宠闹市纵马、踩死幼子而震怒的父皇,已经不在了。
无论如何,翠虚必须死。
太子那双天生多情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狠厉,开口时的声调倒依旧温和:“你不必过于担心,凡事按着规矩来便是了。”言下之意,只要不失礼数,无须对谁低声下气。
太子妃有他这句话,只觉前些时日受的委屈都算不得什么了,不过真依言照做时,还是要捏着分寸。
又看了眼时辰,说:“殿下腿伤了,洗浴不便,我服侍着殿下吧。”
太子却道:“你先歇下吧,我还有奏疏要写,若晚了就不过来扰你。”飞白带回来的消息,他还要琢磨着报给皇帝多少。
太子妃有点失落,但究竟做不出娇痴挽留的情态,只得起身蹲礼,目送他往前院去。
月未满,灯如豆。屋外虫鸣声此起彼伏,但因为同时有茉莉香气传来,并不令人烦躁。
从皇后跟前回来,宝珠洗漱过,躺在床上,思索着是否要向小白美人当面道谢。
依贤妃的意思,宝珠既然在宫外头病了,自然就在宫外养着,回不回来的,等好了再说。
真如此,她就回不来了。多亏小白美人送消息给凤仪宫,宝珠才捡了一条命。
宝珠知道,小白美人是为了还上次替她写家书的情,可这二者,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偏生刚刚过了内讲堂授课的日子,下次见面,兴许还要等近一个月。
翠虚的事儿她也听杏儿说了。皇帝因为他炼丹有功,并不愿意从重发落,且那小弟子既然拜了师门,生死都与家人无关了,他父母二人这般不依不饶,简直毫无道理。
然而这小童是翠虚从南边带进宫的,江南一带,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本就时常蠢蠢欲动,此事若处置得不好,被有心人利用了,激起民'愤,那就糟糕了。
总之,宫里不太平,她们的一言一行,要比从前更加倍小心才是。
次日早朝,太子回归。
文武大臣们望着前方头戴翼善冠、身着大红金织蟠龙公服、玉带皂靴的青年,端的是轩然霞举、俊朗飘逸。
可惜,一些人的余光又落到太子的靴底上:连御医都不敢说,太子的腿伤何时能复原如初。
如今太子年轻,不疾行时还看不出什么,迤然而至也只显尊贵从容,不觉迟缓怠懒。但有春秋的老大人们都有经验,倘或真落了病根儿,越到后头,越忍受不了,那时候,一个跛行的储君,甚至一个跛行的君主,还有多少风度威严?
没人敢打包票,但有人已经悄然将目光转向了四皇子——未雨绸缪,左右逢源是最好不过的。
臣子们心中的小算盘,太子暂且不知道。待皇帝在龙椅上坐了,便上前奏事。
太子要说的,昨日便私下同皇帝说过了,如今不过是为了让百官都听听,都直抒己见。
原来贤妃堂兄、小白美人之父白燚在蜀中监守水利建造时,偶然得知当地百姓曾在此流域淘金,溯源而上,竟意外发现一处金矿,连忙上书朝廷。太子因向皇帝进谏,开采所得,半数充入国库,半数则用于开山修路。
自古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巴蜀一带历来难攻难治,如能自国朝始,与中原互通往来,不啻为千秋之功业,万世之德泽。
此言既出,大臣们交口称赞的多,出谋划策的少,主动请缨的更是一个也无。
白燚算是长留蜀地了,可开山修路,全不是他所擅。
太子倒是早有预料,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无非回禀过皇帝,不算擅专。能工巧匠,还得从当地慢慢寻访。
而皇帝则因为白家人立了大功,赏赐了贤妃许多珍宝,安抚她近来不安的情绪。
五月下旬,在师弟翠微的诱哄下,翠虚陆续将一应丹药秘方写了出来,未几便被皇帝降罪,于城门外斩首示众。
“便宜他了。”太子把玩着手里的黄玉簪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随口一说。
宝珠得知消息,倒也不觉得多么快心:对着翠虚时固然觉得十分嫌恶,但一只伥鬼没了,总还会有下一只。
她隐隐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到了六月,内讲堂开课,宝珠进了猗兰所,才知道小白美人病了,皇帝特许,这个月的课不必来听。
因为小白美人一贯与阮才人交好,宝珠便向阮才人问候几句。
阮才人嗤笑一声:“我可不替你谢她——她如今后悔透了,贤妃把她当仇人似的。真没道理。你若是皇子公主,也还罢了,一个宫人,值得费这么大劲儿对付?”
话说得虽不客气,但宝珠知道没有真正的恶意,仍旧带着笑,说:“才人既然这样说了,我眼下便不再给小白美人添麻烦,将来美人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阮才人没再摇她那檀木扇,斜眼将宝珠从头到脚瞧了一通,道:“你也着实怪招人厌的。”
宝珠一愣,有点意外,但并不打算辩驳。
阮才人这话不像玩笑,她也犯不着同自己玩笑。
沉默了一时,阮才人又说:“算了!”短促的语句里有很深的寂寥意味。
她撇下宝珠,自顾自走出了游廊,外面等候着的宫人立即上前,撑着一把碧色的油绢伞为她遮阳。临近晌午,日头炽烈,照得那伞几乎滴下翠来。
她是因为太子。除此之外,宝珠再找不出别的缘故。
一晃数年,想不到阮才人的那一点痴心依旧未改。
她正兀自感慨别人的深情不移,冷不防听见前头有人叫她:“宝珠姑娘。”
那声音低沉且陌生,倒把宝珠吓得回了神,抬眼一看,却是个穿亲卫军官服的男子。
宝珠心里飞快思量一回,猜不出这位是因何而来,面上只不卑不亢地蹲了蹲礼:“大人好。不知有何指教?”
亲卫军虽然身份不一般,和她们这些宫人却是八竿子打不着。宝珠是因为出来一回,顺便来御药房领些人丹丸,省得过后再让小宫人顶着大日头跑一趟,不知此人又是来做什么。
来人踟蹰了一下,没料到宝珠不记得自己,只得还了礼,自报家门:“在下魏淙,亲卫军徵支统领…正月初二晚,曾扈从圣驾至凤仪宫。”
国朝亲卫军分为宫、商、角、徵、羽五支,徵支则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
宝珠看着他,却只觉得脖颈上泛起一痕凉意。复又垂下眼眸:“原来是魏大人。”
她礼数不差,神情口吻也称得上温婉和顺,但魏淙无端觉得难以开口,思来想去,先说:“前回待姑娘多有不妥,我心里一直难安,又找不着机会…”
“大人言重了。”宝珠并不愿意听他提起那个混乱又荒诞的寒夜,谦柔而坚决地打断了话头:“大人职责所在,又不是出于私怨,如今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折杀我?”
魏淙何尝不曾用这般理由开解过自己?偏偏在他以为已经释然的时候,又听说她在宫外受了委屈,自己那些随行的同侪却可以袖手旁观,最终丢下病中的弱女子,心安理得地回来复命了。
他没有旁的心思,仅仅是从大义来说,对这宫女多少有点亏欠。
谁知宝珠听完他这番话,愈发笑得全不在意:“大人宅心仁厚。只是大人虽为徵支统领,却也不至于替旁人赔罪——何况如今我已经好了,就算是托大人的福吧,还请大人从此不必再放在心上。”
她说得这样圆融,魏淙实在无须赘言什么,只得搁下这话头,又问:“我来领些治外伤的药酒。姑娘要领什么药材?可需要我代劳?”
这话倒有两种意思:一则怕药材多了,她一个人拿不动;二则怕御药房的人作怪,不肯爽快给她。
宝珠心里暗叹:这位魏大人,可真是一片殷殷补偿之心。此外,凤仪宫的处境,竟然人尽皆知到这种地步。
她再次蹲礼:“不敢劳烦大人。”就是告辞的意思了。
人丹丸是御药局里再寻常不过的药,夏日备得更多,宝珠领了两瓶,出来时没再同魏淙撞上,回宫路上才有工夫琢磨刚才这桩事。
魏淙这个名字,为何隐隐有些耳熟?
26. 二十六 锦带花
一时想不起来, 宝珠也就作罢了。进了六月,最要紧的事便是贤妃的寿辰。
六尚发了些衣料下来,是专给她们这些宫人的——主子的服饰, 自然由尚服局的人打理, 宫女们则通常是自己动手。
这个月里,她们被允许穿红色。
宝珠最初分到几匹茜红云绢时, 心里暗暗咋舌:以往只有帝后的寿辰, 才令宫人们穿红。如今的贤妃,可真是权势煊赫。
年轻宫人们没有不爱俏的,更不会跟贤妃过不去,大都欣欣然地张罗起了裁新衣裳。
宝珠没动那些云绢。这几年宫里大小宴会,皇后都不曾去过,她以为这回也是一样。安安生生地待在凤仪宫里,总没有人闯进来, 就为了挑她衣裳的不是。
出人意料的,皇后答应了贤妃的相邀, 就连替贤妃前来送帖子的姑姑,脸上都露出了一霎惊讶。
“贤妃近来倒越发风雅了。”皇后让宝珠念过帖子上的内容,微微一扬嘴角:“芙蓉宴, 听着很有些意思, 咱们到时候便去凑凑趣儿。”
宝珠只得答“是”, 回到住处后,坐了会儿, 从衣柜里拿出一条常穿的绿裙来, 绷在绣绷上,银针上穿了大红的丝线,在裙摆处绣花。
这法子省事许多, 于她不过大半日的工夫,一簇簇锦带花绽放在碧纱间,呈现出一种绛红色,似妥帖收藏的干花,秾艳但不鲜活。
将裙子叠起来放好,只等到了日子再穿。
六月二十九天晴且有风,是个适合宴饮游乐的日子。
宫里面只有零星几处假山景池子,没有像样的湖泊,故而贤妃的芙蓉宴设在浣花行宫。
皇后登上凤辂,对宝珠说:“你随我一块儿坐着吧,身子骨才好,经不起走这么远的路。”
宝珠勉强打起精神,谢了恩,陪着皇后一同坐了。
浣花行宫是离皇城最近的一处行宫,有山有湖,风光秀美,四季之景都各有千秋,房舍亦因山就水,修造得巧妙,冬暖夏凉,分外宜人。
她上辈子最后一年多的时光,便是在这里度过的。
车辘声停了,宝珠先行下车,与杏儿一起扶着皇后下来,改乘肩舆。
一个穿蟒的太监笑着迎上来,唱了个喏:“皇后娘娘一路辛苦啦!皇爷并咱们娘娘都在萦波亭等着您呢。”
宝珠认得他是贤妃宫里的总管太监。只是这话说得不通,于情于理,皇帝都不会等着皇后,想必那边的热闹已经开场了。
皇后目不斜视地坐在肩舆上,没理会他这番话,只吩咐一声:“走吧。”
快到远益湖边,已听得丝竹声渡水而来,长禧宫的总管太监一路跟着,这时把拂尘一甩,吆喝着划船过来的健壮嬷嬷动作麻利点儿。
卖弄讨好之下的耀武扬威,连杏儿都瞧出来了,不屑与他计较而已。见宝珠搀着皇后,自己便取过遮阳绸伞,护着皇后步入船舱中。
湖面莲叶连绵如盖,芙蓉婀娜似羞,唯有轻巧的小船方能在其间自如穿梭。清润的荷风里,皇后的神色也松弛了些许,正要同宝珠说话,却见她脸色苍白,问:“怎么了?”
宝珠摇头,道:“兴许有点晕船,不碍事的。”
萦波亭确实就在眼前了,倒也忍耐不了多会儿。皇后便说:“一时你不用忙着到我跟前伺候,找个地方歇一歇。”
宝珠点头,又嘱咐了杏儿几句,船只到地方了。
萦波亭实则约有三间开阔,皇帝、皇后及贤妃的席位设在当中,下首为乔昭容、九公主及刘昭仪;东侧次席坐的是太子妃及两位太子嫔,西次几名妇人宝珠不认得,想来应当是贤妃娘家女眷。
亭外两侧还有两艘描金绘彩的画舫,分别是太子、薛盟等年轻子侄辈,以及来向贤妃拜寿的诰命夫人们。
此外那些造型简朴的小船上,便是传酒传菜的宫女、或者吹笙抚琴的乐工、献舞献曲的伶人,井然有序、来往不绝。
皇后登上岸,除皇帝以外,众人都纷纷起身行礼,贤妃更是趋步上前,伸手意欲搀扶:“娘娘路上可还稳当?是妾身思虑不周,只想着荷花繁盛可喜,其实很该拔除一些,好派一只大船去接娘娘。”
皇后将手搭在杏儿手上,缓缓走到自己席前入座。
贤妃也不以为意,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替皇帝剥着荔枝。
她指甲留得不长,不过寸许,但养得极美,透着绯色润光,剥起荔枝来姿态更是利落又好看。
皇帝瞧了她片刻,说:“你倒不心疼指甲。”贤妃只冲他柔婉一笑,他又说:“让底下人去做便是了。”示意贤妃身边的宫女:“把这碟蜜瓜给祈儿送去,让傅母看着他,别贪吃冷食。”
宫人便捧着那荷叶盘去了,贤妃跟着往外一望,这才瞧见宝珠的身影。
一片披红着粉的宫人里头,那道清凌凌的碧色便格外可恨。
她“噗嗤”笑了一声,自然引来皇帝的目光:“怎么?”
贤妃不答,对皇后赞叹道:“宝珠姑娘越发标致了。”
皇后漫然看向她,听她吩咐身边人去将宝珠带过来说说话,也未加阻拦。
宝珠往这边来时,贤妃才留意到她裙裾上绣了花,待她行了礼,便说:“宝珠姑娘果然别出心裁。我原说这远益湖上漫天漫地都是翠色,你们年轻姑娘穿一身红,可不就像芙蓉花儿一样招人爱?结果大伙儿都被你比下去了!”
这话明褒实贬,仿佛她费尽心机要抢风头一般,得罪其他宫人不说,还有一层讥讽她不知羞耻、意图勾搭主子的意思。
可实际上,宫人也分等级,那些粗使的宫人,即便被允许穿红,手里的份例也不多,只能簪一朵红绢花、佩一枚红香囊的大有人在。只不过贤妃近身伺候的宫女们都给主子撑场面,嫩红老红深浅不一,贤妃见不得有人不捧着她罢了。
宝珠只作听不出来,懵懂地道:“娘娘真把我取笑得无地自容了。我夏日里多汗,穿艳色衣裳更厉害。今儿是娘娘的好日子,我怕在主子们跟前失仪,只好在裙摆上点缀些红色。”
贤妃略略点头:“原来是这样。怪道我瞧你没什么精神,既然身子骨不好,多半还晕船。你便不必在跟前站班了,又挤又闷的——到那边敞亮地方歇一会儿透透气,如何?”
不等宝珠答话,又转向皇后,赔笑道:“左右咱们这儿伺候的人足够了,娘娘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皇后便对宝珠道:“那你去吧。”
宝珠什么也没说,谢了恩便要告退。贤妃犹指派了一个宫女:“你陪着一块儿过去,若是船上再不舒坦,好歹有个照应。”
这是押送的架势了。宝珠上了船,行到半路,方才还看着阴凉的地方,此时已烈日当头了。
但她心里面仍旧是木木的。也许让太阳晒一晒还好些,至少让她确认自己还是活着的。
到了地方,送她的宫人拿扇子遮着脸,皮笑肉不笑地对她道:“姑娘运气不好,原本是我们娘娘体恤,谁知今儿这日头升得这么快?幸好地方开阔,吹吹风也不错。”
宝珠只淡然向她颔首:“有劳姐姐了。”先下了逐客令。
宫人冷哼一声,趾高气昂地返去了。
湖边站了一圈儿侍卫,她一个宫女儿在这里罚站,也够臊脸了。
宝珠浑然不觉,端端正正地站着,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小小的,很浓重。
过了一时,晶莹的水珠从她脸颊上滑落,砸在地面,一霎便蒸发了。
很热,热得人晕眩。但热比冷好,热意味着她活着。
眼帘前方人影交错,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渐渐来到她跟前,站住了。
宝珠抬起头,是上回在御药房遇着的那名侍卫,魏淙。
对方今日换了身打扮,她险些又认不出来,正仔细辨认着,魏淙却以为她是无话可说。
叹了口气,说:“你何苦…”贤妃眼下在宫里是如日中天,她一个小宫女,何必一再和宠妃拧着来?
只要皇帝治国有方,是值得臣子效忠、百姓拥戴的明君,他待妻妾如何,便不属于他们应当干涉的范畴。
何况是一个宫女渺小的抗争。
“什么?”宝珠却是过了一时,才明白他话中所指,轻轻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清楚自己的行为毫无益处,她只是不愿意穿红罢了。
仅仅是被罚站,就能换来她不做自己不愿意的事,她觉得非常值当。
魏淙又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全是汗水,两颊晒得通红,鬓边粘着几丝碎发,眼睛却依旧沉静得像一汪湖。
没有风。但魏淙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心里荡开的波澜。
他匆匆对宝珠一点头,回到了自己该值守的位置,再没回过头。
“轰隆”一声,闷雷从远处接二连三的传来,过了片刻,大雨倾盆而下。
寿宴并未因此中断,宾客们的船只
也仅需系牢些而已,歌舞撤去,大伙儿都在淋不着雨的地方,或坐或站,听雨赏莲。
守在湖边的亲卫军们穿着精铁铠甲,更是风雨无惧,岿然不动。
只有那个宫女,只有那个宫女。
魏淙对旁边的同僚叮嘱一句,毅然转身,去寻找那道碧色的身影。
但滂沱大雨里,原本几步之遥的地方变得十分渺远,他分辨了不知多久,雨滴不断拍在他脸上,干扰着他的视线。
直到一抹大红出现,同风雨中的芙蕖一样,朱与碧紧偎在一起。
27. 二十七 鸡糜粥
很冷。这种冷不是来源于外物, 而是源于她自己。
她很清楚自己陷在睡梦里,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在发抖。耳旁很近的地方,是持续不断的“嘀嗒”声。
很近, 近得像是自她的身体传出来, 像是她持续不断地流逝的寿命。
她的魂魄因此挣扎了一下,仿佛想从身体中逃出去。
但下一瞬, 一道温热的烙印落下来, 魂与肉'融合了。
宝珠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仍然躺着,面前的人眉目锋锐,却轻蹙着望向自己。
他伸手抚在自己的脸上,低声说:“宝珠,对不起…”
宝珠怔怔的,张了张口, 却发不出声音。
太子辨出了她的口型:“你为什么才来?”
他为什么才来?在她醒来前,太子已反复地问过自己。
“夏侯礼。”她唤他的名字, 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他已经完全长成了她记忆里的模样。
而她又是有意混淆了年岁。
她抬起手臂,去搂住他的脖颈,夏侯礼便顺从地俯下身来, 两个人唇齿相贴。
“你为什么才来?”她再一次问, 声音愈加含混。
在雨停后的傍晚, 与世隔绝的孤独里,他们缠绵而悠长地相拥亲吻。
到了传晚膳的时分, 秋水打发人来告诉宝珠, 皇后让她今晚过去念书。
太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而后对宝珠说:“吃完了再过去。”
鸡糜粥熬得稠烂,里面掺了姜丝, 略有些辛辣,宝珠用得很慢,至于佐粥的小菜,则是一口也吃不下。
太子便选了两样点心,让人装起来给宝珠带回去。
宝珠无奈地看向他:“殿下…”
太子叹了口气,只好作罢,又说:“母后那里,我来说。”
宝珠仍是摇头:“等回宫去了再看吧。”浣花行宫住着宜人,皇帝怕是要在此驻跸一段时日。
太子不再勉强她,趁着天儿还没黑透,让大篆在外头候着,自己替宝珠系上件披风:“别再吹着风,夜里早些休息,你才淋过雨,母后总不能让你熬晚了。”
月白绣栀子的披风,和身上栀子黄的衣裙正相称。宝珠这时候才有机会问:“哪位姐姐替我换的衣裳?”
“太子妃身边的小婵。”
宝珠点点头,心里没有多少意外:女子的服饰妆扮,太子自己哪知道这些小心思。
大篆为她提着灯照路,宝珠便向太子蹲礼告退,太子又嘱咐一句:“当心路滑。”
宝珠没再作声,大篆便应下来:“殿下放心。”
皇后住在翠篠斋,离太子的住处不算近,不过宝珠大致还记得路——后来眉舒也在那儿住过。
屋子四周都种着翠竹,夏日里的确清幽,但宝珠实则觉得这名字不大好。
“翠篠”一典出自南梁简文帝萧纲《喜疾瘳》,萧纲此人做皇帝做得一塌糊涂,作诗也玄之又玄,算不得出众。
流传更广的出处,则是杜拾遗的“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题匾之人,大概取的便是此等意境。
然则这一句固然恬静美好,可少陵野老作此佳句时,正是生计艰难、靠友人接济度日,于潦倒窘迫间,开愁遣闷,虽极旷达,可敬之余终究可叹。
更不必说,紧随其后的,还有“故人书断绝”、“稚子色凄凉”等句,于她而言,刺心得很。
罢了,罢了。至今日止,前一世的恨与憾就此了结,往后,权作新生吧。
她向大篆道谢过,独自走进正屋中。
皇后正斜靠在榻上,由秋水给她捶腿。瞧见宝珠一身打扮,半分讶然也无,只道:“换过了就好,省得受了凉,如今倒不算大毛病,等上了年纪,一变天儿就浑身疼。”
她有个寒邪的痹症,是早年同皇帝一起四处征战时,失于调养作下的。
宝珠便走过去,道:“单是捶腿效果不大,我替您按一按吧?”
皇后“嗯”了一声,又指着秋水笑说:“这丫头不敢按,怕手重了被我骂。”
秋水红着脸笑笑:“奴婢不是怕娘娘责骂,是怕自己手笨,按不对地方。”见皇后有话要和宝珠说,趁势告了退,带着其余宫人一并下去了。
皇后也没让宝珠按太久,便支起身来,让她在自己身边坐着。
“太子给你吃了什么?”她问。
宝珠如实答道:“鸡糜粥。”
“可怜见的。”皇后摸了摸她的下巴:“折腾了一天,就喝了这点儿不抵饿的。”
宝珠抿嘴一笑,又听见她说:“今儿是我没护着你。”
宝珠猛地抬头,才要否认,忽然意识到,皇后用的是“没护着”,而不是“没护住”。
皇后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前些天,我听说有个亲卫统领特意去找过你。”
宝珠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慌乱:“娘娘…”
“你别怕。”皇后的表情依旧和煦:“我说过,会为你找个好人家。可惜眼下不是方便的时候,这个魏淙就来了——你看他如何?”
在皇后嘴里说出“魏淙”二字时,电光火石的,宝珠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为何耳熟:上一世,这个魏淙坐到封疆大吏的位置时,才刚刚过了而立之年。
如此年轻,如此位高权重,朝中自然有不少老臣强烈反对,但彼时大权在握的夏侯礼执意保住了他——他是夏侯礼的股肱之臣。
宝珠沉默一时,方才说:“娘娘,齐大非偶。”
皇后不料她回答得这样快,忍不住疑心她的顾虑到底是真是假。太子今日的情态,做母亲的哪能不洞悉?宝珠和他自小亲厚,长大了,那份情谊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
皇后不以为然:“亲卫军么,职衔儿不算高,胜在是天子近臣而已。你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将来发嫁,便以我娘家侄女儿的身份出门子,还有什么配不上的?”
见宝珠只是红着脸不言语,她缓了缓声口,又说:“好了,我不是非要你点头就定下他来,求娶的事儿,总要男方主动。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不必顾虑什么门第高低罢了。”
皇后搂着她:“把我们宝珠逗臊了!”刮一刮她的脸,接着道:“或者,等秋闱过后,看看各地方可有出挑的,明年进京会试,又筛一轮,也不必非得是状元榜眼,有那才学品行都好的,便如意了。”
说着,有些伤感起来:“只是这样举业出身的,头十年只怕都要外放,难免吃些苦。”
她打算得这般长远,实在出乎宝珠的意料。这时候总算插得上话头了,试探着道:“娘娘舍得我,我舍不得娘娘。我就留在宫里,一直陪着您。”
皇后摇头:“真如你说的,你迟早要怨恨我。”
“娘娘!”宝珠这回是真正觉得心酸了,她的心结了了,连不能出宫也没什么要紧,遑论嫁人。对皇后,因为有所隐瞒,到底有几分愧疚。
前后两世,她们都曾风雨同舟过。
皇后替她擦了擦眼睛,宝珠才意识到自己竟又落泪了。也许是故地重游,心绪不易平静吧。
时辰不早了,皇后又搂着她坐了一会儿,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成天就跟在我身边,差事轮不到你身上,你还自己每天去折花摘柳的,一大早便送到我面前,非要我一睁眼就能看到。”
是吗?宝珠有点遗憾,她记不得了。
但她明白,皇后不是不想自己一直留在她身边。
怀着心事,她被打发回去休息了。
行宫里头她没有额外的恩典,得和杏儿一起睡一间房。
杏儿这一天也时时惦记着她的,说了好一堆话方才睡去。
故而宝珠即使睡不着,也不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吵到她休息。
皇后的一番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实在难以招架。回来自个儿琢磨时,方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环:不论是侍卫统领,还是士子文人,都并非皇后随口一句,便能挑选赐婚的。
她不认为皇后想不到这一点。
是为了提点自己,要早为终身打算?还是避免自己,对太子陷得太深?
宝珠不禁失笑:皇后啊,还是如前世一样。
她抽出绢子,掩着嘴又咳了两声——又罚站又淋雨,自己和这浣花行宫,当真是犯冲。
魏淙的事她没放在心上,皇后不知是从哪儿听说的。今日又意外跟他说了两句话,可别让贤妃知道了。
若是帝后鸾凤和鸣呢,倒还无伤大雅,既然帝后失谐,这种瓜田李下的事儿,指不定就大有文章可作了。
她渐渐犯起愁来,越想越了无困意,脑子里却乱哄哄的,隐约记得皇后那一篇话里,还有一点令她生疑的细枝末节,绞尽脑汁,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次日一睁眼,果真头痛欲裂。宝珠以手撑住床板,连试几回仍没法起来,不得已,哑声叫了句:“杏儿。”
“她到母后那儿去了。”回答她的居然是太子:“我刚给母后请过安,她知道我来看你。”
宝珠又惊又羞,竟捶了一下床:“殿下!”
太子心说:幸好没告诉她,皇后知道他想来看她,但没答应。
二人一个坐,一个站,相顾无言许久,宝珠突然问:“殿下的腿,是好了吗?”
28. 二十八 解毒丸
太子一愣, 倒也没想着瞒她:“嗯,好全了。”
昨儿雨下得那样大,贤妃却不肯提早散。九公主体弱, 躲在乔昭容怀里尚还怯怯的, 太子便站出来,只说亲去各处巡视一遍, 算是委婉劝过了父皇。
登了岸, 便把此事交给得力的亲随,自己心急如焚地去找人。
偏她性子又倔,知道雷雨天不能站在树下,就那么直愣愣地立在空处让雨浇,太子找过去时,眼睛都阖上了,还挺着脊背不摇不晃。
结果他才伸手, 人就倒过来了。
倒有工夫留意他的腿。
太子觉得好笑,前些时候他装作不良于行, 又有父皇和贤妃亲自验证过,所有人便都默认他好不了了,哪怕他四平八稳地走着, 也必定是强绷着仪态。没人再关切一句, 怕触着他的伤心事是假, 盼着他瘸一辈子倒是真。
宝珠见他神情郁郁,沉吟片刻, 问:“要告诉娘娘吗?”
太子摇头。她便叹口气:“我明白了。殿下放心。”
“宝珠。”太子郑重地唤她。
“殿下。”乍然得知一个无人知道的密码, 宝珠自然以为他还有话嘱咐。
太子却只是又唤了她一声,这一次,更接近于喟叹。
宝珠情不自禁地耳热起来。好在太子接着说:“好好休息。”跟着便离开了。
太子是想起了昨日她叫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他从小就喜欢宝珠, 到了十四五岁知人事的时候,又发现喜欢和喜欢不尽相同,心怀忐忑地等着宝珠开窍,仍然时即时离,直到昨天。
那一刻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对太子是,对宝珠也是。
但冥冥之中,太子亦有一种感觉,那一刻可能无法再现。
宝珠原本猜测,贤妃那般在意别人在她寿辰上穿不穿红,为求个好兆头,这些日子也总该清净些。
谁知没隔两日,听说四皇子发起了高烧,昏睡之中还几度惊厥,唬得贤妃六神无主,把随行的御医道人全召了过去,轮番上阵,却连个缘由也说不出来。
御医们一合计,不论怎么说,先将烧退下来总不会错。散热汤方不敢贸然用,怕不对症候,只不停地将浸过凉水的丝帕贴在四皇子额头上,一张接一张的换。
道士们也七嘴八舌地进言,或说去药王跟前点油灯祈福,或说取《玉匣记》来查一查,可需送神。
贤妃此刻是无所不用,一时派人添五十斤灯油去,一时又听人查得,初一日病者,病在东南路上得之,树神使客死鬼作祟,用黄钱五张,向东南四十步送之大吉。
浣花行宫可不就是在皇城东南,沿路又多参天大树。贤妃觉得有几分可信,忙命人依言照办了。
从四皇子发热的下午,直折腾到次日清晨,犹不见起色,贤妃连眼也没阖,皇帝亦在旁陪着,中途还用了两回新炼成的丹药,倒也撑住了。
送到行宫的那些奏疏便由太子代批。做不了主的,太子择了两本出来,问安时呈皇帝御览,顺势请他回寝宫安歇:“四弟这里,臣替父皇守着,等四弟一醒,就来回禀父皇。”安抚了一通,方才将皇帝送走了。
贤妃身份再高,于他仍是庶母,太子不便与她同处一室,叮嘱了御医几句,自己只在殿外坐着。
其间有不少宫人进进出出,有办差回话的,也有别的宫嫔遣来问候的。贤妃眼下哪有心肠敷衍,都由大宫女应对过去了,尚还交代一句,走动轻些,别吵着皇子。
“越稀罕越留不住。”刘昭仪原还想派人匀个御医过来,替她治治腰子病,听说这些,哪里忍得住,冷笑了一声:“又是皇爷又是太子,便是本来能好的,也叫折得不能好了。”
“娘娘!”身边的宫人忙提醒她慎言,刘昭仪却还不足:“我算哪门子娘娘?熬了半辈子,连个妃位还没捞着呢…”若是当年她的孩子保住了,总不至于到这田地。便是乔昭容那样,守着个病歪歪的九公主,终究还比她强一截。
她心里的苦收不住地漫上来,一面捏着绢子拭泪,一面暗暗生出一个念头:若贤妃这个四皇子也保不住…
刘昭仪轻轻打了个寒战,默念了一句佛。
“姑母…”小白美人走进来,手按在贤妃肩上,躬身劝她:“您一日多没吃东西了,身子骨怎么经得住?”看一看躺在床上的四皇子:“四殿下这会儿好歹安稳些了,我替您照看着,您也用点儿饭,换身衣裳。”
贤妃仍坐着不动,那双与小白美人极为相似的眼睛抬起来,目光里却多透着一分狠:“你说,是不是有人存心害咱们?”
小白美人被她慑住了,随即才说:“小儿头疼脑热的,不是常有吗?这回不赶巧,出来玩又碰着大雨,也许还吃了些生冷的瓜果也说不准…”
“是了!”贤妃突兀地打断她的猜测:“祈儿和太子在一条船上,是太子!”
“姑母!”小白美人赶忙去掩她的口:“无凭无据的,怎么能攀污太子…”
贤妃却钻进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你不知道,他一向深恨我,碍着皇爷,不能把我如何,只能对孩子下毒手…”
她听不进小白美人的劝,握着手绢掩面哭起来:“我如今只要祈儿好好的,别的一概都不顾了!”
小白美人又焦灼又无奈,唯一可庆幸的,便是太子在掌灯前就走了,皇帝也没来,否则这番话怎么得了!
贤妃哭够了,一面平复心绪,一面又说:“罢了,你回去吧。你没有生养,哪里知道如何照料孩子。”
宫嫔之间说这种话,实在是落人脸面,小白美人虽不曾盼着子嗣,到底被她堵得没了言语。二人此前本就不睦许久,她顾着姑侄情分来看看,眼下也不愿再待了。
出了房门,脚下又略有踟蹰,一偏首,听见贤妃正吩咐宫人:“去催着翠微些,炼好了立即送来。”
小白美人被她惊吓着了:她要给四殿下喂丹药!
当下就要回身去劝,身边的宫女却轻轻拉了她一下,满脸担忧地摇摇头。
小白美人不觉停下步子:姑母特意打发走了自己再说,想必自己劝也白劝。若是告诉皇爷一声,皇爷只比姑母对仙丹还深信不疑;皇后呢,皇后根本不理会她们这些事…还剩下太子。
她思索片刻,对宫女道:“咱们往翠篠斋去。”
行宫里究竟比宫中松泛些。四处入口大门把守严了,宫殿与宫殿之间倒管得不算森严。
宝珠才洗了脸,一边拆着双鬟儿,一边和杏儿说话,听见门外有人叫她,两人都愣了愣。
杏儿便笑着悄声道:“别是什么花神树神来了吧?”昨儿个贤妃那里才送了神,两个姑娘家心里其实都有点畏惧。
“少胡说。”宝珠乜她一眼,来人分明提着灯的,又有脚步声。
她开了门,瞧见小白美人的脸,方才暗松了口气,笑着行礼:“美人不嫌弃地方简陋,请进来坐吧。”又张罗着要沏茶。
小白美人却拉住她的手,蹙眉望着她:“我有一桩事,想托付给你。”
她漏夜前来,总不会是为了拜见皇后的。宝珠已然猜着,多半和贤妃母子有关,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这一两日里,看似只有贤妃那里闹得人仰马翻,可其余各宫,平静如水的表象下,谁也不知暗潮有多汹涌。
小白美人把来意一说,宝珠不觉跟着皱眉:“这…”贤妃此举,简直有点失了心智,四殿下年幼,怎能用那样的药?
小白美人要她报信给太子,这不算太难,难的是太子未必阻挡得了贤妃。
“美人是贤妃的侄女,尚且束手无策,何况太子呢?”宝珠直言到这一步,小白美人也就领悟过来了。
贤妃坚信太子不愿见到四皇子好转。
宝珠犹豫一时,方才再度开口:“或许,还有个冒险些的法子…”
一面说,一面苦笑:这要是被逮住了,她可就真活不成了。
“成了,成了!”翠微从蒲团上站起来,吆喝着小童子:“快把锦盒取来。”
新制成的丹药装好盖牢,翠微亲捧着盒子,随贤妃派来的宫女春纤一道走出丹房。
于道法参悟上,翠微不如师兄翠虚,然而他更懂揣摩上意、婉转逢迎,皮相亦沾了两分仙风道骨的意思,较之从前,可谓如鱼得水。
对这贤妃跟前的红人儿,翠微自是一番寒暄,又问四殿下的病情,讲了许多“提挚天地、把握阴阳”之论。
及至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条羊肠道上,春纤总算不必再应付他。天儿再度燥热起来,一丝儿风也无,人不免觉得口干舌燥的,又急着交差事,便都埋着头只管往前走。
谁曾想才转过弯,迎头撞上一个人,春纤忙不迭地往旁边躲,偏生来人是个蠢的,眼睛瞧见她了,两腿还没跟上,直朝她面前扑,春纤避之不及,竟被她推到地上。
她顾不上背疼,定睛一看,居然是宝珠,登时就要骂,不料后面也传来“唉哟”声——就连翠微也被这番架势给带着摔倒了,春纤就紧靠在他腿上。
“对不住,对不住…”宝珠见她一副恨不得活吞了自己的神色,慌手慌脚地要扶她起来,又把她梳好的头发给扯散了一络,拽得她头皮生疼。
春纤忍着不急于发作,待宝珠支撑着自个儿站起来,站稳当了,一扬手就要给她一个嘴巴子,却抡了个空。
宝珠又蝎蝎螫螫地弯下腰,去给翠微赔不是:“仙师没伤着吧?”
翠微看见她就想起翠虚来,他那短命师兄倒台得太猝不及防,焉知没有跟这宫女儿牵扯上的缘故?自己还是离这煞星远些为好。
干脆掸开她的手,自己拾起锦盒来,里外检查一通,寒声道:“算你命大。”示意春纤赶紧走。
春纤可咽不下这口气,她看宝珠不顺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此刻只对她点点头:“你这样横冲直撞,等我们娘娘空了,再派人好好教你规矩。”
宝珠只端端正正地蹲了个礼送她,算是无声地回敬——内宫里各等宫人一块儿论,怕也找不出礼节上比她更熨帖的。
等那两人走得看不到踪影了,宝珠脸上那从容的笑意才消失不见,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往拐角后面的小茶房走去。
太子就在那儿看着她,也是以防计划不通,能替她担责。
“你胆子可真大。”瞒天过海的事儿,太子已经是做熟了,可眼睁睁地看着她以身犯险,那种心惊实在经不起第二回。
如今人脸色煞白地回来了,显然是吓得不轻,太子连忙把她搂住,唇贴在她耳边,感受到她确确实实毫发无损,否则仍嫌不踏实。
宝珠虚弱地摆摆手,颤声道:“殿下谬赞了。”迎头而上的时候脑子其实是放空的,全凭直觉;这会儿再细想,若她扑的力道不对,或是手抖一下,慢了半分,那真是人赃并获、不堪设想。
她放任太子的双臂紧紧箍着自己——要不然,她就能软倒在地上。
真不敢信,贤妃娘娘指名要的救命仙丹,被他俩掉包成了牛黄解毒丸。
29. 二十九 豆皮香蕈卷儿
太子甫一听说宝珠的计划, 粗暴归粗暴,找个有点儿手上工夫的小内侍去办,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甚至用不着把那两人都撞翻。
宝珠却摇头:“这件事, 还是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一个太子,一个小白美人, 再加一个宫女, 年纪轻轻,能见过多少世面?空口无凭地就咬定这丹药不好,皇帝与贤妃服用了那么长时间,何曾有病恙?
唯有让她来做最合适。
宝珠总不能直言,只要别再冤枉皇后一回,丹药对皇帝与贤妃是否有损害,她一点儿都不关心。而四皇子尚还是无辜幼童, 袖手旁观的话,她心肠又没能硬到那等地步。
思及此处, 宝珠不觉抬起头,向太子看去:他心里,又会作何感受呢?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太子不知是否瞧出了她的想法:“你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坐一会儿便回去吧。”
茶房里有现成的热水, 太子将手帕淋湿, 轻柔地替她擦着额头脸颊。
方才她故意扮狼狈,脸上沾了点儿灰尘。
帕子有点儿烫, 宝珠愈发脸红得厉害:“殿下, 我自己来。”
太子便把手帕给她,等她要接过去时,又笑着说:“已经擦好了。”
宝珠忙把手缩回去, 不由自主地绞着自己的绢子——她自己有绢子!
“殿下,我先告退了。”提心吊胆的事儿了结了,她那股无所适从的劲儿还没散,急于一个人待着,冷静冷静。
“嗯。”太子也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倒没多耽搁,说:“去吧。”
她或许不会明白自己有多感激她。太子不打算说出口,免得自己言语里露了痕迹,被她猜到。
对于冒险换药一事,太子原本没有多少身为兄长的义不容辞。
不知道是从何时起的,但太子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确实越来越眼冷心硬了。
一路回翠篠斋去,临到自己住处跟前,宝珠脚下一顿,俯身从道旁采了些无名野花,浅紫淡黄地配了一捧,往皇后寝殿送过去。
她盘算着若是贤妃一时发难,自己一个人待着被押了去,连个知会皇后的人都没有。
皇后正听眉舒弹琴。见宝珠捧着花进来,便笑道:“我那天随口提了句,她便想着的。”
宝珠让小宫女将花插在土定瓶里,自己上前给二人行礼,一面道:“屋外修竹清雅高洁,若剪些芍药、月季来,反倒喧宾夺主了,几株野花,娘娘只看个风骨天然吧。”
皇后点点头:“很是。”眉舒则望着她笑,指尖弦音渐渐停了。
皇后只作不觉,拉着宝珠如常说了些话,宝珠一面答着,一面留意到,太子妃及另一位太子嫔黎氏确实不在。
想是三人前来给皇后请安后,眉舒单留下了。
这几天皇后都没有打发人去贤妃那里过问一声——后宫大权就在贤妃手里,延医用药也好、求神拜佛也罢,都便宜得很,实在用不着她这个避世闲人空口白问一句。
太子妃那边却不能没有表示。贤妃于她是长辈,四皇子于她是手足,何况太子自己都亲去看望过幼弟,太子妃怎可不亦步亦趋?
正妃去了,两名有玉牒的太子嫔自然也会同往——就连宝珠都知道,这上头太子妃一贯再贤淑不过。
为此,皇后待太子妃及黎氏重又淡了些,只眉舒还跟从前一样,不过如今这份一样,也被衬显出两样了。
到底是亲疏内外不同。
宝珠一心两用,既适时地给皇后及眉舒添茶,又还琢磨着这些与自己无干的繁琐关窍。
实在是怕稍闲一些,就忍不住关心贤妃那边的动静。
皇后同眉舒说了一程子话,不禁有些疲乏了,道:“我今儿吃斋,就不留你了。”
眉舒忙起身道:“是妾身疏忽,叨扰娘娘太久了。”
皇后又想起什么:“倒有几样素点心,太子从前爱吃,不知今儿做没做。”正可以让眉舒给他带去。
宝珠跟着站起来,笑说:“娘娘赐的,太子殿下哪样不珍惜喜爱?”便走到门前,着人去小厨房问一声。
不多会儿返回来,向皇后道:“豆皮香蕈卷儿和素油松子酥有,其余的菜尖儿笋尖儿的,怕路上一耽搁就失了鲜口,我自作主张,又装了四碟子凉果。”
皇后点头一笑:“太子也是不耐烦吃那些菜叶儿,嫌苦。”恰好六样,太子自己用也使得,分赏下来也使得。
不禁感慨:论性情,论用心,眉儿实在都比宝珠差远了。也难怪太子的心在宝珠身上。
若是两人的身份调过来,自己何苦操这许多心?
不过眉舒进宫时日还浅,慢慢提点着,还来得及。
午后皇后在凉榻上小憩,宝珠坐在杌子上,徐徐为她打扇。翠篠斋里比别处都清幽,一派静谧里,大伙儿都有点昏昏欲睡。
杏儿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原还担心要如何叫醒宝珠,又不惊动旁人,到跟前才瞧见,宝珠一点儿困倦也无。
便无声对她打个手势,示意她到外面说话。宝珠想了想,将扇子交给玉珠,托她替自己守一会儿,方跟前杏儿走了出去。
“四皇子吃了药没多久,就又吐又泄,出了一身虚汗,贤妃这会儿都哭昏过去了!”杏儿竭力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焦急。
宝珠大惊,不明白事态怎么会变成这样:“御医怎么说?”
“能怎么说?还不是那一套,吐的泄的清理出去,再拿热水给皇子洗漱干净,换身衣裳继续躺着安养,拿冷帕子退热。”杏儿情不自禁将手握在嘴前,牙齿咬着绢子,怕它咯咯作响。
“姐姐,咱们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打死不认,罪名总该先落在那进丹的道士身上。宝珠最怕的,是自己换药是错的,反而害了四皇子。
她想起太子的叮嘱,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沉声对杏儿道:“原本不关你的事儿,你不用再出去打探什么。”不由分说地,让她回下房待着,连当差也不必。
收敛了神色,宝珠轻轻走回屋中,接着为皇后扇风。
一切言行如常,有什么消息,该她知道的时候,自会知道。
不为别的,她相信太子。
漫长的一晚过去了,天蒙蒙亮时,小篆来了。没进门,隔着门槛儿给宝珠问好,笑眯眯道:“殿下说姑娘放心,大好了。”没提名姓,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他虽不知就里,但一向机灵可靠,和宝珠也熟些,太子便打发他来。小篆半点儿不奇怪为何要特意来告知宝珠一声,总归是殿下待四皇子手足情深,宝珠姑娘也跟着惦记呢。
宝珠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不免细问两句:小孩儿的症候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各色汤剂下肚未见得生效,如今吐干净了,又歇了一晚,意外好转许多,知道渴了饿了,这会子贤妃又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呢!
到底老天保佑。
待小篆走了,宝珠才觉得倦意袭上来——整夜的睡不着,这会儿也只得偏一刻钟,还要去皇后跟前。
等到四皇子大安,还跸宫中时,恰好又是初十,内讲堂开课的日子。
贤妃半点儿没耽搁,吩咐嫔妃宫人们如常听学外,又专程遣宫人登门训斥了刘昭仪及乔昭容:一个在四皇子患病时口出怨怼之语,是不逊;一个从头到尾都不曾关怀一二,是不慈。
宝珠没想到,经过四皇子这一病,贤妃的行事倒越发有威风了。
嚣张确实太嚣张,然而是得了皇帝默许的。
她顾不上为别人抱屈,尚仪局的人就找上她了。
来人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见过礼,便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在行宫里,宝珠姑娘一气儿撞了一个宫人、一位道长,虽不是成心,但也太过莽撞失体统。
论规矩,该发回尚仪局来重受调理,可贤妃娘娘也知道,姑娘是皇后跟前得用的人,总不敢冒犯了皇后娘娘。故而特意派奴婢来,时时帮衬提点着姑娘些,姑娘是聪慧伶俐的人儿,往后服侍皇后娘娘,也好更得心应手,叫主子舒心。”
宝珠早在偷梁换柱那日,便知道自己是送了个把柄上门,这会儿倒不意外,见皇后没有开口反对的意思,便向那女官:“有劳姑姑。不知咱们从什么时候开始?”
女官答说就从次日起。不外是学行走、站立、蹲礼、敬茶一类的规矩,既然她是走路轻佻了,便从走上学起。
轻佻,这词儿可够重的。
宝珠忍得。到底是四皇子大病初愈,贤妃如今来势虽汹汹,手段意外地还算温和。
唯一担心的是,她礼数不周全这种说辞,必定要让皇后生疑。
果然,尚仪女官刚告退下去,皇后便摈去殿中宫人,问她:“在行宫时你鲜少出门,怎么冲撞着人了?”
宝珠“扑通”一声跪下来,没敢隐瞒,除了与太子商议一节不谈,其余始末,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
皇后听完,脸上没多少表情,片刻,只淡然道:“你主意倒大。”
30. 三十 玻璃茶盏
完了。宝珠前后两世, 跟皇后相处了多少年,哪还听不出她是动怒了。
皇后最恨亲近之人的背叛。
可彼时事急从权,当真是来不及向她禀报。
宝珠只好跪在她跟前, 低着头, 不能辩解,更不能劝说。
“起来吧。”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 皇后又道:“难不成我还要为此罚你?”
“奴婢不敢。”到底用上了这个自称:“奴婢隐瞒娘娘, 擅作主张,若不是侥幸未被发觉,必然牵连娘娘…”
“咱们娘儿俩,何必呢?”皇后喟然,伸出手,停在她面前。
宝珠深知何为适可而止,由她拉着在身旁坐下了。
皇后仍像平素一样, 抚了抚她的鬓发,笑容却有些空蒙:“你且告诉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主动惹这是非?抑或为什么用这样冒失的法子?甚至,为什么瞒着她?
宝珠起初没想过,这问题竟会如此难以回答。
许久, 她只好说:“我…不知道。好像, 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罢了。”皇后仍是笑, 但这回宝珠听得出,她语调里怒气不再了:“规矩礼节上, 你还用不着尚仪局的人来指点。去歇着吧, 明日好生学,早些将那姑姑送回去。”
宝珠郑重答应了,蹲过礼, 却行而去。
走过长长的通廊,月色便乍然倾泻在台阶上,昏昧沉闷的夏夜蓦地被照亮。她恰立在明晦之间,不禁抬起头,去望那澄明如水的玉轮。
将来若是能出宫,她要在月亮底下搭一张凉榻,盖着它入梦。
来教导宝珠规矩的齐姑姑虽有些矜慢,倒没有存心刁难的意图。冷眼看着宝珠行走时的身条、步态,一整日下来,也着实挑不出错,脸色便稍稍缓和了些。
同时愈发不解:“姑娘既不是毛躁性子,怎么当初偏偏就那么不谨慎?”
宝珠此时早已想好了由头,便笑道:“姑姑有所不知,我偶尔会犯茶醉的毛病,那日走在半道上就有些昏头涨脑的,这才冲撞了翠微道人和春纤姐姐。”
“你醉茶?”齐姑姑听见这句,不禁掀起眼皮,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恨不得将她五脏六腑都审视清楚一般。宝珠因为说得并不是假话,倒也不怕她寻出什么破绽。
片刻,齐姑姑才又说:“如今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饮食上越要避开才是;不然下回在主子跟前站着,也咕咚一声栽地上去不成?。”
宝珠受教地答应着。
又过得一日,齐姑姑对她说:“姑娘失仪乃是事出有因,而非平日里规矩学得不足,那倒不必顶着偌大的日头苦练。我已据实回禀过贤妃娘娘了,娘娘说,明儿让姑娘去她面前,她再瞧瞧,姑娘只管沉住气,不要慌中出错,我这差事便可以交了。”
宝珠不免忖度:齐姑姑或许是好意,但不知贤妃又要打什么主意。
转念又想:凭她如何,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宝珠发觉,经过换丹药一事儿,自己好像真练出胆量了。
不过无须畏惧,又并非等同于无须防范。去长禧宫之前,宝珠起得比平日还要早,洗漱过,穿上一件竹青镶老绿边儿的对襟衫,系着月白的裙——宫女的衣裳实在没多少花样可言,夏日里翻来覆去地就是从深到浅的绿与蓝,冬日则多一样香色,年轻的女孩儿们嫌老气,不大穿它。
宝珠年纪小些的时候,常梳双丫髻,偶或是三小髻;及笄过后,便开始梳鬟,繁复的高鬟是有身份的妇人才梳的式样,她们这些未嫁的宫人,只梳垂鬟、双平鬟等几种。
她今儿便绾了个垂鬟分髾髻,理得光整利落,叫人挑不出半点不足来。
打理得妥妥贴贴,又坐了一刻,等到齐姑姑唤她,一同往贤妃娘娘跟前去。
宝珠起身迎出去,含笑朝齐姑姑行了礼,齐姑姑今日再看她,从模样到打扮、从语调到姿态,怎么看怎么出挑。
可惜了。她不过心里慨叹一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引着宝珠往长禧宫走。
长禧宫正殿外头,居然有人专候着她俩——正是春纤。
春纤今儿对着她,倒是一脸和气,眼角眉梢的喜色藏也藏不住:贤妃娘娘是何等尊贵,岂容得这丫头三番五次地冲撞,如今总算有她的好!
忙不迭地打了帘子,先进去回禀一声,紧接着踅身一招手,让宝珠随她进去
贤妃斜靠在美人榻上,细致腻白的手正捧着一只碧蓝的西洋玻璃茶盏。
宝珠端然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贤妃娘娘懿安。”
贤妃轻轻“嗯”了一声,随手将茶盏搁在旁边几案上。
这个动作,通常是需要宫人伺候茶水了。
勉强也能算是考较的内容。
宝珠便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到几案之侧,双手捧起案上一色的茶壶,往玻璃盏中添斟。
注水声清泠悦耳,宝珠却暗知仍有不足:玻璃杯盏如今虽稀罕,论品茶之具,还是要推竹、木、泥、铁为上。
她将茶水堪堪斟到七分满,双手奉于贤妃。
贤妃露出几分笑意,似是赞许,然而却不伸手来接。
说到底,还是为着宝珠那日不肯穿红,这口气难咽下。
待个宫女如此苛刻,未免有悖于自己素来求的贤名,这点贤妃自然懂得。
可她恨着宝珠,没准儿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这宫女儿后来得了太子的宠,太子一登基,便封了她贵妃位。
那时候的自己,则是多么潦倒呢?
几乎是哀求着,希望新皇能将困在封地的四王召回来,许她们母子团圆。
皇太后交恶已久,皇帝见不着面,也曾试着求到这位贵妃跟前。
自然是徒劳的。
一夜间从天上跌到地下的贤太妃,病痛缠身,四处哭告,那情形,如今想起来都寒心。
所以才有今日掌管六宫、权势煊赫的贤妃。
那么眼前这个见证过自己的耻辱、又同样二世为人的卑贱宫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
两下正僵持着,忽然听见院中内侍朗声道:“圣人至。”
贤妃微微色变,忙起身肃衣相迎,宝珠也得以暂搁下茶盏,行稽首之礼。
皇帝迈步进来,在正中圈椅上坐了,瞥一眼,倒还认得出宝珠:“这丫头…怎么一再在你跟前出岔子?”
贤妃展颜,亲自斟了茶,奉与皇帝,正要开口,却留心到皇帝扫过宝珠时的眼神。
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憎恶来:皇帝近几年,是越来越喜欢这些年纪足以做小辈的年轻女子了。
而眼前宫女只凭一抹淡雅纤巧的背影,已经让皇帝想起故人旧影。模样不用说,这几年出落得更好了,满宫里也无人及她,这样垂首低眉地立着,显得婉娈许多。
伴君多年,贤妃对于皇帝喜爱什么,不敢说是了如指掌,对皇帝厌恨什么,却很清楚。
她略带嗔意,笑着不依他:“皇爷这话,说我一贯心量窄、不恤下也罢了,怎么连宝珠姑娘也冤枉了?原是上回我好心办坏事儿,害得宝珠淋了雨,病了一场,如今可不得叫她来,瞧着大好了,我才能安心呢。”
皇帝“哦”了一声,慢慢饮着茶,目光仍不时徘徊在宝珠身上。
宝珠自己也觉着了,模糊的不适感像看不见的细丝,结成了茧,隐秘而暧昧地束缚着她。
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出声告退了,可贤妃仍跟皇帝说着话,没有可供她打断的空当:“宝珠姑娘这身打扮可真袅娜,妾身瞧着颇有咱们大徵刚立国时的风采。到底是皇后娘娘御下有方,不似妾身,太纵着长禧宫的女孩儿们,许她们插金戴宝,如今看着,反倒俗了。”
不出她所料,皇帝的眼里分明浮现出一分厌烦来。
国朝定鼎初年,为安抚人心、休养生息,宫中崇尚简朴,皇帝每餐的菜色不多于两种,皇后的衣裙上也没有繁复的纹饰,更不要说宫人内侍,乃至文武大臣。
而今物阜民丰,许多风尚自当因时而异。皇后的坚持,未免显得不合时宜。
皇帝朝宝珠一摆手:“你退下吧。”
于宝珠则如蒙大赦,规规矩矩地又行过礼,便要却行出去。
退至门槛前,没来得及转身,却听皇帝又道:“等等。”
宝珠忙停住脚步,躬身以示恭听:“皇后近来,都做些什么?”
“回皇爷,”宝珠道,“娘娘清晨起来,常看看每日新供的花插,而后用膳,诵一会儿佛经;午后要么小睡一刻钟,兴致好时,还和宫人们手谈一两局;夜里则是听奴婢念一篇书,便准备安歇了。”
皇帝听完了,不禁冷哼一声:“祈儿病了一场,她竟可以不管不问。”
宝珠无暇心寒,唯有先替皇后驳掉这等罪名:“娘娘实在没有一日不记挂着四殿下的,只是不想令贤妃娘娘额外分心劳神,且心里相信,有皇爷庇佑、殿下福泽绵长,不愿在这表面工夫上敷衍了事。”
皇帝气极反笑:“皇后待人处事,从来不肯假以辞色,想不到你却是巧舌如簧,撒起谎来脸都不红!”
话音未落,那玻璃茶盏已被掷出来,“哐当”一声。宝珠连忙再度跪倒,面色惶恐之下,心里却不忿——这时候,皇后娘娘的不假辞色是长处了,真虚伪。
她把肩缩了些,赫然是个战战兢兢的姿态:跟皇帝叫板可落不着好。
皇帝似是被她气着了,重重咳了两声,里头都是带着火气的,才要开口发落她,御前副总管韦霖急急忙忙地求见:“回皇爷,太子有密信呈交。”
31. 三十一 荷花灯
皇帝接过信, 扫了两眼,便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贤妃虽心有不甘, 看这等架势, 又哪敢阻拦,只得跟在后头行礼相送, 直到皇帝一行人出了长禧宫大门。
她这才站直了, 回身瞥了宝珠一眼,面上工夫也懒得做了,一拂袖:“你回吧。”在春纤等人的搀扶下摇摇进了殿中。
在院中等候多时的齐姑姑这才走到宝珠身边来,关切地问她:“贤妃娘娘如何说?”
宝珠勉强笑了笑:“应当不用我再来了…姑姑放心吧。”
唯有这一点是可以笃定的,除此以外,她有种说不出的惶然。
不知道太子那封密信里,写的是什么。
在凤仪宫又惴惴地过了两三日, 无事发生,宝珠悬着的心方才渐渐放了回去。
恰在这时候, 一桩奇闻在宫里面传开了:江南一带抓了两个自称燕朝李氏后裔的反贼,不日就要押送到都城里来了!
此时虽还没有严令禁止内宫妄议朝政,但皇后是历来不许凤仪宫的人多嘴饶舌的。宝珠从前偶然听见宫人们私下谈起国事, 也每每及时劝阻。
然而对于众说纷纭的前朝, 明明相去不远, 但又发生在她懵懂的年少,她始终有种追根究底的欲'望。
正值中元节, 她们几个要好的宫女坐在一处, 两手不停地扎荷花灯,预备着夜里和法船一起放到河面上,既是替主子积攒功德, 亦是为自己的亲人祈福。
四下无人,杏儿便低声问:“不是说那个思宗没有子嗣吗?怎么又冒出两个李氏后裔来?”
玉珠道:“听说是燕太'祖的后辈,思宗是太宗这一脉的。”
秋水胆小些,听到这一节,到底忍不住打断:“你们少说这些吧…”
“门开着呢,”宝珠一开口,倒有些出人意料,“谁要是走到跟前来,咱们都瞧得见,不用怕人听去了。”
秋水诧异地看她一眼,瞥见她十根手指头,个个指尖都沾上了绯红的染料,心里不免叹了口气,道:“咱们宫里的灯都快齐了,剩下的几个我们做就是,你歇会儿吧。”
放荷花灯的体面不是人人都有,自打宝珠有资格跟着皇后去看水陆道场起,年年都受许多小宫人托付,替她们捎带一盏。
可是,谁也没听她说起过自己的故乡亲人。
宫人们出身不高,各有各的苦,彼此不会盘问身世,徒惹对方伤心,因而秋水也只能感慨一二便作罢。
宝珠两手已经发酸了,指尖更是木木的,听秋水这样说,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起身走到脸盆架子前,洗净了手。
屋门虽开着,一丝风也无,犹有些闷热。宝珠想透透气,便跨过门槛,走到了房檐下站着——倚在门框上兴许会轻松些,但那是不允许的,因为极不庄重。
姹紫嫣红的晚霞铺展于天际,绵延至连甍画窗。宝珠想起曾有一时,宫中流行的晚霞妆,以金粉和胭脂,抹在两颊,与乌黑的鬓发相接,倒有种沉沉的娇媚。不过因为眉舒极为不喜这种奢丽,很快就古调不弹了。
她张目远眺,重重红墙外,依稀可见翠幄玉骢,那是散值的大人们离宫回府的车马。
马蹄声不疾不徐,越发衬托出一派宁静祥和。
谁能想起,距乱世末代,还不到二十年呢?
当日思宗和后妃们悬梁殉国的宫殿,是如今哪一座?
宝珠的后背爬上一股凉意,她却毫不警觉,直到玉珠突然在她肩上一拍,将她吓了一跳。
她从来没有失态过。众人看得稀奇,不禁都笑起来,秋水又说玉珠:“我叫你别这么吓她,不看是什么日子,何苦惹姑姑们数落?”
宝珠定了定神,笑着说无妨,又问:“什么时辰了?咱们赶紧去娘娘那里候着吧。”大伙儿便都提着灯,往后殿去了。
所谓水陆道场,便是在地上及水上都要设法坛,和尚、道士各自搭棚,置着镇山门的法器,或是念经超度,或是拘魂镇压,可谓各显神通。
宫里的贵人们自然不宜离得太近,都在寿椿山高台上观看。
这寿椿山是皇爷听从司天监进言,为保龙气不外泄,耗费人力叠起来的,前面便邻着沵湖的分支,宫里人管它叫小横塘。
宝珠等人随着皇后一同步入翩鸿馆。今日皇帝不在,皇后坐主位,贤妃屈居东侧席,乔昭容及刘昭仪居西侧席。再下分别是阮才人、小白美人,以及三位太子妃嫔。
和尚道士们念经作法,每隔一时会暂告一段落,撒斛食来喂鬼——让鬼吃饱,也是超度的一种法子。
直到夜幕降临,开始烧楼库。纸扎的五座小楼,联缀在一块儿,里面盛着金银纸叠的元宝,将它们拿到水边路口焚烧,即为鬼魂的盘缠,让它们安心上路。
九公主胆小,看到这情形已然吓得藏进乔昭容怀里,乔昭容忙搂着她低声安慰:原是公主病才好些,昭容不放心将女儿留在寝宫,由傅母宫人们照料,只好带到这儿来。
皇后便笑着招招手:“九儿,到我这里来。”
九公主缓缓走过来,皇后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了,叫把水晶鸡脯和水晶肚都撤了,免得小儿吃了闹肚子。又令宝珠给她挟冰糖鸭子吃。
宝珠便挟了一块儿鸭脯在碟中,九公主咬了一口鸭皮,甜滋滋的,颇为喜欢,便将肉单剩下来不吃,又要宝珠再为她取鸭皮。
宝珠正要劝,却听见贤妃开口问:“公主可知放焰口,何为焰口?”
九公主闻声向她望去,摇了摇头。
宝珠不禁微微皱眉,看向皇后,皇后一脸淡然瞧着小横塘上烧法船,无意阻止贤妃出声:“焰口,属饿鬼道,腹大如山、喉细如针,即便得到了食物,入口之后亦会变成火炭,无法下咽饱腹。如今施放焰口,便是令它们得度,早脱苦海。”
她话锋一转:“公主不知惜福爱物,想是从前不曾听闻焰口之苦吧?”
“贤妃娘娘此言差矣!”最先耐不住反驳的是乔昭容:“九儿年幼无知,虽有过错,请娘娘念在她病弱福薄上,收回这等锥心之语!”
“锥心?”贤妃长眉倒竖:“乔昭容是认为我故意诅咒九公主?”
“妾身绝无此意!”乔昭容起身行礼,但并无退让之意:“只求娘娘略怀慈母之心,不必苛责…”
“乔昭容,”贤妃根本不容她说完,轻蔑一嗤,“你不知如何教女,才纵得九公主日益骄奢,不如另寻合适之人,好生教导公主。”
“贤妃娘娘!”宝珠究竟将早已抽泣着跪地请罪的九公主扶到一旁,自己走出来,行礼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贤妃一双冷如秋霜的眼睛转过来:“宝珠姑娘有何见教?”
“奴婢不敢。”宝珠垂首低眉:“慎终追远,此事大矣。怎可过于喧哗,惊扰了鬼神?”
“好了。”皇后终于肯一言而定:“要放灯的,要祈福的,忙你们该忙的去吧。”
贤妃拿帕子掩着嘴,轻嗽了两声,不再说话。乔昭容亦重新坐下来。后妃们要给亲人的祭品早随着法船焚烧了,只有宫人们要自己去放一盏灯,默念几句自己的心事,这是一年中她们唯一可以流露哀思之情的时刻。
宝珠仍与杏儿、玉珠、秋水结伴同行。别人手里都提着一两盏荷花灯,独她提着一长串,几乎有她人那么高。
这都是没能来的小姐妹们托付给她的。她拿了火折子,一盏盏地点亮,轻轻搁在火红的水面上,如繁星归于天际,一路通向他世。
这样灯火通明,她心里却这样沉寂,既无哀思,亦无祈愿。
直到凉风吹过,两颊冰冷,她方才惊觉,自己正无端落泪。
忙抽出帕子,一边拭,一边起身往回走。杏儿三个都不见了,她不免略往四处张望,又有些怯怯的,怕余光瞥见什么。下一瞬撞入眼帘的,竟是太子。
宝珠低呼了一声,慌忙掩口,等看清来人,稳住心神,退了两步向他蹲礼。
“她们正找你呢。”太子担心她没站稳,伸手虚虚扶着她,这才收回来。
宝珠担心自己发丝乱了,又不能当着他理,只得低着头,问:“殿下怎么来了?”
皇帝从来不做这些道场,以往也不曾叫太子来。
太子没回答。借着光,他瞧见宝珠眼眶微红,不禁心里一动。
明日,那两名李氏后裔就要进京了。
只有父皇和他知道,真正要抓的,并不是这二人。
那么…他忽然生出一个诞妄不经的大胆想法:“宝珠…”
“嗯?”宝珠应了一声,随即就听见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杏儿她们找过来了。
几人不意太子在此,慌忙行了礼,杏儿方对宝珠道:“姐姐,咱们该回去了。”
宝珠便走到她们当中,一同向太子告辞离去。
到了翩鸿馆,皇后正吩咐回凤仪宫。宝珠又看了九公主一眼,见她神色已经无异,方才跟着几位姑姑一起,拥着皇后起驾。
贤妃率着其余人等蹲身相送。宝珠暗想,她这一口气,不知又要寻什么由头撒出来。
次日才起床,就听说各处都有宫人内侍被关押起来了。
32. 三十二 银票
玉珠和凤仪宫的首领太监也被抓去了。
杏儿头发只挽了半边, 就忙忙地来找宝珠拿主意了。
宝珠也正戴金丁香,闻言站起来,替她挽另一边头发——宝珠手快, 三两下梳好了, 道:“咱们见娘娘去。”
皇后已经知道了。她坐在梳妆台前,张姑姑挑了一条珍珠勒子, 才要给她戴上, 皇后忽然摆摆手,不戴这个。
她抬眼看着宝珠,道:“这不是内宫里的事,谁求情都没用。”
不是内宫里的事。宝珠又看了徐姑姑一眼,徐姑姑面色如常,替皇后选了一副靛青云纹缀金串红宝的箍儿,让张姑姑为她围好。
宝珠见状, 便从秋水端来的托盘里接过燕窝盅,奉到皇后面前。
皇后用了半盏, 漱过口,再净一回手,起身走到书案前坐下。
她读《金刚经》, 因为不宜久用眼, 并不捧着经文看, 几千字都记在心里头,常日数着佛珠默念一回。
宝珠点了一支栴檀, 插在莲座狻猊熏炉内, 与众人一起退了出去。
徐姑姑这才悄声对宝珠道:“是皇爷亲口下令拿的人。不止凤仪宫、长禧宫,连御前伺候的也有被拘了的。”
宝珠心知此事必然非同小可,说情是绝无可能, 就连探听内情,只怕也费了徐姑姑不少周折。而今之计,唯有替玉珠多念几句佛,但愿能保佑她逢凶化吉。
至于那位胡大总管,往来极少,甚至不知其为人,更无从担保。
这种未知的恐惧,是最为难捱的。下半晌切实的消息通传六宫时,简直像过了半辈子一般。
御前茶水上内侍填白、尚仪局管带齐氏,以及凤仪宫首领太监胡有吉,思怀前朝、内外传递,笞毙。另有凤仪宫宫人玉珠、长禧宫宫人春纤,撵出禁宫,不得再入。
宝珠此时总算听明白了,先前李氏后裔抵京的事儿合宫皆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只是玉珠春纤被撵,却没有个确实的罪名。
她在花架前怔怔地立了一会儿,便往房里走去。
梳妆台最底下的屉子上着锁,她拿出钥匙来开了,取出一只比巴掌略大些的锦囊来。
宫人的月例领的都是散钱,便于她们平常花费;金银首饰又都是有数的,内造的式样拿到外头去毕竟惹眼;唯有这些年节下攒的金银锞子最实用。
她历年的积蓄都在这儿了,只是如何交到玉珠手里,还需细琢磨。
正是风口浪尖上,很不应该再生事端,然而玉珠已经被撵出去了,随身半点儿依傍也没有。她家虽在都中,离宫城还远得很,独自一人,凭两条腿要走多久?
甚至于,被主子赶走的宫女,家里人一定乐意她回去吗?
宝珠双手将那包沉甸甸的锞子攥在手里,一时也是举棋不定。
余光瞥见屉子的角落,还收着一块儿叠好的螭纹手帕。
不能去找太子。皇帝已然对内宫中人留了心,她还上赶着往刀尖上撞吗?更是平白带累了他。
再拖延不得,如今也只能拖延着。
她头脑冷静下来,背脊也跟着发凉,寒意浸骨,手脚都冻僵了一般。忽然听见秋水在门外唤了她一声,说皇后娘娘找她。
宝珠这才站起身,将锦囊重塞回屉子里落了锁,一面答应,一面理理衣裙,往外头走去。
处暑时节,秋意渐浓。皇后穿了件深青妆花通袖袍,正将一串佛珠慢慢往手腕上缠,见宝珠进来,对她道:“如今早晚凉,你们自己要留心添衣。”
宝珠答是:“多谢娘娘关怀。”
皇后轻叹了声,又对秋水挥挥手:“你去吧。”秋水行礼退下了。
皇后这才对宝珠道:“玉珠的事儿,你不必太过忧心。既然只是发还本家,那便没有什么大过失,无非怕她受了罚,心里有怨怼,不宜再回来当差罢了。”
没有大过失,为何还要罚呢?宝珠倒也清楚,许多时候,宫里头不是掰扯道理的地方。她答了声“是”,又说:“不知道玉珠家里艰难不艰难。”这才是如今最要紧的。
皇后点点头:“我想的也是这个。”她从手边匣子里取了两张银票出来:“你把这个带到尚食局去,待会儿尚膳监的人送晚膳过去,你便把它交给里头一个叫小伍的。”
尚膳监是内官衙门,负责烹调菜肴的,尚食局则伺候进膳,皆为宫女。两边常日往来,若要捎带东西,确实比别处都方便。
宝珠却不禁蹙眉,才要开口,瞧见皇后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恍然大悟,也无暇对此有更多的反应,唯有依皇后的意思去做。
快到饭点儿了,尚食局前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宝珠选了个不挡道的地方,静静立着,像是在等人。
尚膳监送来的菜肴都要经过尚食局的女官一一试毒,贴好经手人的名签儿,再分别装进不同的食盒里,呈给各宫。
不过,虽说这些菜色从采买到上桌,一道道工序都万分精细,论味道却只算平平。如皇后、贤妃这样的高位主子,自己宫里就有小厨房,做出来的口味远比这等大锅饭合意。至于皇帝,从前夜里还忙于朝政,不但自己加餐,还常常赐给陪同议事的臣子。
宝珠看着足足忙了大半个时辰的尚食局,不禁若有所思。
下一瞬,她的思索就被一声呵斥打断了:“那宫女,在这里窥伺什么?”
宝珠忙不迭地回过身,眼尾一扫,来人有六七个,领头的穿着青金曳撒,听声音像雌鸡嗓子,想来是个有些权势的内监。
她便呵了呵腰,道:“回内参,我是来传皇后娘娘的话的,并非窥伺。”
那内监显然不信,略撩起眼皮,拖着声口道:“是传话?还是传递啊?你们这些宫女,自己不规矩,借着主子的名儿,没得带累了娘娘的名声!”
“内参这话我担不起。”宝珠仍旧笑得谦和,说话却半点儿不示弱:“我规规矩矩的,依着主子的令儿来走一趟,这平白无故扣下的罪名,我不能认。”
“平白无故?”内监的嗓音霎时拔高了,擎着拂尘向她一挥:“搜出证据来,可就不叫平白无故啦!”
宝珠怎肯让他们搜身?躲开一步,才要接着诘问,一道气定神闲的嗓音忽然传来:“且慢。”
太子负着手,穿过分作两排向他躬身行礼的内侍走过来,看了宝珠一眼,叫了免,笑意里带了点儿惊异:“这是做什么呢?”
为首的那内监连忙答道:“回殿下,奴才们得了信儿,这宫女私相授受、有违宫规,正要问上一问。”
太子“哦”了一声,像是颇有闲心,又问:“传递的是什么?”
内监讪笑起来:“这宫女不肯交出来呢,奴才们不得不搜身了,否则实在交不了差。”
太子不禁摇摇头,道:“你们素来办事勤谨,今儿怎么这样不审慎了?”
那内监登时露出一副惶恐的神色:“奴才们愚钝,还求殿下指点。”
太子便问:“父皇肃清宫闱,是因着什么?”
这话用不着内监回答——他哪里不知道,即便真要搜这宫女的身,也该找个女官来方才妥当,不过是趁着机会揩油、存心折辱人罢了。
偏就这么巧,叫太子碰见了,又搬出皇帝来,他还敢叫板么?连忙对身边徒弟使个眼色,让他去请个女官来。
尚食局、尚仪局都在眼跟前,自然尚仪局又更适宜些。跑腿的小内侍不一时便引着一位姑姑过来,那姑姑又向太子见礼,听了他的吩咐,带着宝珠进了就近的一间屋中。
太子则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了,先前那内监抢着铺过了锦垫,又使唤跟着的人端茶奉点心。太子没再搭言,小篆拦下来:“您老人家不必忙活,咱们自晓得如何伺候殿下。”他这才消停了。
宝珠跟着这位姓齐的姑姑进了屋,看着她将门闩上,而后和颜悦色地对自己道:“姑娘若有什么不妥的东西,放心交给奴婢便是。”
33. 三十三 三白酒
宝珠愣了一瞬, 她虽然不情愿被搜身,却也不怕被搜。
这一出本就是皇后同她作给人看的。
玉珠被撵,要找根由, 就只有中元节早上, 她们四个私下说话,她提了前朝思宗。
在场的没有外人, 谁把这话透了出去?
皇后要试探的是秋水, 试她是皇帝的人,还是贤妃的人。
宝珠对这一点不甚在意,唯独庆幸杏儿没有落下嫌疑。
她身上自然没有带着银票。这位齐姑姑如此随意放过,倒显得古怪。她低下头,一面解纽袢,一面说:“我实在没有带什么不妥当的东西,姑姑不过奉命行事, 细搜便是了。”
齐姑姑却按住了她的手:“姑娘这般坦荡,越发不必搜了。”笑一笑, 有些感慨:“又不是刚选进宫的时候,从里到外地由着人挑剔,何苦来?”
这一句把宝珠说动了:可不是?脱干净了任人搜, 她心里到底不是一点儿难堪也无。
然而这位姑姑又为何要帮她?
齐姑姑不是看不明白她的疑心, 但并不打算解惑。耽搁了这一会儿工夫, 便又领着宝珠出去。
再向太子行一回礼,齐姑姑禀道:“奴婢搜过了, 确实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东西。”
那内监脸上当即不是颜色, 无奈太子没发话,他总不能抢在前头开口,正进退两难, 太子又漫然道:“既说她私下传递,必然有人接应才是。纵使这一回没交到他手里,从前也难保没做过这些事。”
“对,对!”内监连声附和,让手底下的人去尚膳监把小伍带来。
想是听见说太子也在,没一时,尚膳监掌印亲自跑了来回话,脸上却带着点儿为难:“回殿下的话,尚膳监上上下下没有叫小伍的,四五六的五或是行伍的伍都没有,姓吴的倒有一个,去岁就因为得了消渴症,出宫了。不知殿下要找的究竟姓甚名谁,兴许传话的人没说明白,奴才再盘查盘查。”
太子唇角一挑,略扬了扬下巴,指向头先那内监:“不是我要找人,是这位内参找。”
那内监从头到尾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哪还有不明白的?他是得了皇帝的令,要抓这触逆宫规的人、以儆效尤,若能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固然好,可眼看此事分明是几位主子斗法,自己何苦掺在当中里外不是人?
况且看太子殿下这架势,摆明了要保这宫女,他从中阻拦的话,定然落不着好儿。不如就由得他们父子周旋。
想通这关窍,内监忙又一呵腰,对太子道:“是奴才糊涂了,听风就是雨的,错怪了这位姑娘。幸亏有太子殿下提点奴才,奴才一定谨遵殿下教诲,往后再不这般冒失。”说罢便领着身后一班徒子徒孙行礼告了退。
太子略一颔首,站起身来,又笑向尚膳监掌印道:“原来是场误会,偏劳掌印白跑一趟,我该赔个不是。”
掌印又是呵腰又是摆手,不住地说“岂敢”,听太子又对宝珠说:“我正要去母后那里,你跟着一道,有没有扯谎,一问便知。”知趣地送别太子。
宝珠闻言,只得跟在太子身后,再往凤仪宫去。
走了十来步,回头瞧见那掌印太监离开了,太子身边跟着的除了小篆,也都是些熟脸儿,便低声唤了句:“殿下。”
太子漫然“嗯”了声,眼风压根没往她这边扫。
这副澹然如雪的模样确实颇有威严,宝珠见识得少,不禁暗暗清了清嗓子,话才说得出口:“多谢殿下…”
“母后派你来尚食局做什么?”太子终于停下脚步,转向她问道。
宝珠犹豫片刻,选了一开始和皇后对好的说辞:“娘娘让知会尚食局,天儿渐冷了,往后三餐都由小厨房伺候,不必这边大老远送来,一则凉得快,二则也少些挑费。”
太子“哦”一声,因说:“那你怎么不将话带到,跟着我走做什么?”
宝珠一时语结:不是他吩咐的吗?心里也明白,他这是生气了。
其实谁都清楚,她这一趟分明是个幌子。
可宝珠不想让太子知道,凤仪宫里有别人安插的耳报神。
她微抿着嘴,只是低头不语。
太子又问:“若我没有恰巧碰见,你真让他们搜吗?”
宝珠原本的打算也不过和他一样,据理力争,必定要由女官来搜。然而没有太子的金面,那些姑姑即便肯来,未见得对她客气。
她喃喃地,再一次说:“多谢殿下替我解围。”
太子心中却怒火更甚——他哪能猜不出母后这一出是图什么?他气得是母后这样将宝珠推出来。
疑人不用。既觉得奴才不忠,一时杀不得,远远打发走便是,是父皇安插的还是贤妃安插的,有何不同?
归根结底,还是太过在意了。
太子略感无奈,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宝珠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有心问一句,觑见他那凛凛的神情,实在不容她开口。
及至凤仪宫跟前,太子方才又回头瞧了宝珠一眼,依旧是那副恬静宁和的姿态,秀长的眉舒展从容,鸦翅似的睫毛低垂着,粉润的唇角略含着一分矜持的笑意,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她这个性子,怎么能强求她脸上装得委屈些,好让皇后愧疚怜惜一二呢?
门外侍立的宫人见他来,已然进去通报了,另一人随即打起帘子,请他和宝珠进去。
太子进到屋中,向皇后行了礼,说:“臣听见宝珠吩咐尚食局,心里惦记母后,过来向您请安了。”
皇后笑着让他坐到自己跟前,道:“你这程子忙,咱们娘儿俩,哪需要拘这些礼?”
宝珠见太子语气不似刚才,稍稍放下心来,如常奉上茶,便远远地侍立着,不打扰皇后母子叙话。
皇后所问的,也不过是些衣食冷暖的话:“一场秋雨一场寒,你总在前院住着,伺候的人再尽责,到底不比自家人贴心,添衣生火时时周到。便是你父皇交给你的差事多,夜里熬得晚些,太子妃那孩子又不是图自己受用躲懒的,安安静静地服侍着你,岂不更好?”
太子当然听得出她话中深意。太子妃是正妻,做长辈的要说和,也只能替正室说。他能由此及彼,连带着顾念其他几名姬妾就是锦上添花了。
不过眉舒的性子实在跟他不相投,锦衣玉食地待着,也就尽够了。柳芽儿胆小又心重,处着不轻松,反而让他累得很;善善活泼些,爱说爱笑,却也爱为点小事儿生气,喋喋不休的,太子起初几回被闹得不痛快,如今是但凡瞧出这端倪,立刻就打发她走开;黎氏么,还是她进东宫那天打过照面。
太子有点大逆不道地想着:母后看人的眼光,真是一向不怎么样。
他如今是一个月也进不了后院几回,到太子妃那里坐坐便罢。
正妃还没有喜信儿,姬妾们哪敢出头争宠?都悄没声儿地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整个东宫简直跟太子娶亲前没什么两样。
皇后不知道他与皇帝如今的微妙局面,自以为是地劝说起来了。
太子只管答应着,没有一句反驳,但身为母亲,皇后如何看不出他那点不快,一时也就点到即止,说起了别的。
这时杏儿进来回话,说晚膳已经摆好了,皇后便让太子留下同用。
宝珠搀着皇后一边胳膊,太子则搀着另一边,伴着她走到膳桌前:皇后晚膳吃得清淡,一品口蘑溜鱼片,一品燕窝鸭丝,一品梅花豆腐,一品鸽肉松,一品寿意苜蓿糕,一品素什锦蒸饺儿,因太子也在,宝珠又作主添了道熏炙攒盘,叫人再现做些鸡丝卤面。
皇后只用鸽肉松佐粥,放下小羹匙,因向太子笑道:“该斟一杯酒给你。我吃粥不相宜,让宝珠陪你饮一杯。”
宝珠脑子里“嗡”了一声,满脸通红地矮了身子:“娘娘知道我的,沾不得酒,万一酒品不好,闹出笑话可怎么办?”
太子亦是笑:“母后这样说,想必藏着好酒的,臣讨一壶回去吧?”
皇后看着他,而后才把目光投向宝珠:“你去找汤姑姑,取两壶三白酒来。”
宝珠应了,却行退下去,余光瞥见太子的手搁在膝上,却是攥成拳的。
领了两壶酒回来,交到门外候着的小篆手里,宝珠则到一旁的茶水房去了。
宫门酉正下钥,太子待不了多会儿,也该走了。
辞别皇后出来,瞧见是小篆捧着那两壶酒,太子不觉微微皱眉。
小篆何等乖觉,忙道:“天色暗了,奴才去借盏灯笼来。”
太子看一眼映红了半边天的落日晚霞,说:“你去吧。”
小篆一阵风似地跑到茶房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片刻门开了,灯笼送了出来,却不见人露面。
小篆臊眉耷眼地折回来,对着太子还得堆起笑:“宝珠姐姐嘱咐奴才仔细照着路,说她正看炉子呢,脱不开身,不然就亲自送殿下了。”
前头半截不论,末尾这一句太子清楚得很,必定是小篆自作聪明添油加醋的。
他也不是图宝珠能送自己,不过是知道她今儿受委屈了,想再看她一眼。
看了又有什么用?太子也算看出了母后的行事作派,倘或被派去尚食局做筏子的另有其人,有惊无险地回来了,还能给些赏赐安抚安抚。越是派了亲近的人去,知道委屈了她,心里头过意不去,又不肯认错,只好越是再委屈她一回。
只是对宝珠而言,这样太不公了。
小篆不知道太子心里这些个百转千回,只是皇后娘娘无意让宝珠姑娘和自家殿下多往来,他却是看明白了,眼下宝珠姑娘躲着些,也是人之常情。
暂且只有委婉劝一句:“殿下,咱们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受降礼还得您出面呢。”
34. 三十四 采薇
大燕朝二百来年, 除了开国那两三代,打胜仗的时候屈指可数,是以受降礼仪竟然渐渐失传了。
故而此番李氏两名后人进京, 内阁与礼部商榷, 新定下一番流程。
两名李氏子弟是慎字辈儿,细论起来正是思宗堂侄, 年纪和太子相仿, 相貌却憔悴潦倒得多。
这一路押解,虽因太子交代过,无人苛待这二人,然而离京城越近,内心的忧愤羞恨越盛,也着实够煎熬的。
而今窃国之贼十二章衮衣、十二旒冕冠,高坐明堂, 俯瞰天下;而他们兄弟俩,却是赤着上身, 行人臣之礼,等待着当今天子的宽宥。
两名内监捧上盘飧来,皇帝只朝太子略一点头, 示意他代自己完成仪礼。
太子便将乌木箸分予二人, 令他们取食盘中的粟饭, 又赐清酒,二人饮毕, 再双手接过皇帝赐下的棉衣, 披拂在身,而后叩首谢恩。
咽下了大徵朝种植的粟粒,穿上了大徵朝纺织的棉纱, 从此以后,是真的无颜自称李氏儿孙了。
李慎思惨淡一笑,抬起头时,却朝太子拱拱手:“多谢太子殿下。”谢他酒饭之恩,更谢他一路的照拂。
太子却不怕皇帝起疑心,坦然地颔首:“归义公是应当感谢陛下,天恩浩荡,也应当感谢自个儿,迷途知返、为时未晚。而今河清海晏,四夷宾服,归义公既是为着黎民百姓,自然不愿见到咱们大徵的子民再为异族侵扰戕害,不得安宁休养吧?”
好一个归义公啊。他李慎思与胞弟李慎行如今都受了封,一个归义公,一个归命公,都是太子向皇帝奏请来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要顺应天命,不要悖逆民心。
老百姓们可不在乎这江山社稷姓什么,谁给他们温饱太平,谁就得民'意拥戴。
若他不是李氏子孙,若江南父老不是前朝忠良,大可也像这般,混沌度日。
由不得他嗟叹伤怀,一时受降礼毕,又有人请他登车回府。
新赏的宅邸,就是他父亲当年的王府。
“那个李慎思,朕瞧他心里还是不甘得很呐。”中晌皇帝进小食,赏了太子一同用些。
太子便笑道:“父皇天命所归,他再不甘,蜉蝣撼树四个字总是听过的。臣已吩咐过了那两府里的人,务必日夜留意着他二人的举动,一丝也不许马虎。”
皇帝听着点点头,又问:“洪氏母女几时能到?”如今只有顶顶要紧的奏疏,他才亲自批阅,旁的都交给了太子。譬如李氏兄弟这桩事,太子虽时时向他回禀,细枝末节上仍比他更清楚。
太子躬身道:“至多三五日,也就该到了。”
李氏兄弟虽为前朝皇室血脉,要在江南起事,靠的实际是当地大儒洪家。
洪家祖上做过燕朝三朝帝师。而今的家主没赶上好时候,本想凭着科举入仕,偏生那些年内有宦官外戚作乱,外还要向四邻上贡求和,三年一科举,居然就耽搁下来了。
靠着祖荫也不是没有门路,然则朝中党朋之争波谲云诡,远不是他趟得进去的。
幸得慎思、慎行兄弟二人,假以时日,或能一酬昔年壮志。
洪家主膝下仅有一女,既是将宝押在李慎思身上,便有意促成二人的亲事。谁想小女却与李慎行互生情愫,李慎思又无心成家,洪家主思前想后,总不能将结亲变成了结仇,只得听之任之了。
眼下既然李氏兄弟进了京,洪氏母女自该跟随同来。洪家家主年近半百,过两三年再病故,也就不算突然了。
太子暗忖:算洪氏有福,生下的是个女孩儿,才有一家团圆的机会。
父子俩谈完了政事,又说起内宅来:“你昨儿去凤仪宫了?皇后近来如何?”
太子往常得空也去凤仪宫请安,皇帝从没拦过,如今这一过问,倒透着深意,是要太子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太子口吻如常:“母后还是老样子,嘱咐臣多加保养,临走时又赏了臣两壶三白酒。”
皇帝不以为然:“这是女人喝的东西,哪算得上酒?回头让韦霖给你带些五香烧酒去。”
太子忙谢了恩,皇帝话锋一转:“凤仪宫少了个宫人,这你是知道的。朕原打算再拨两个过去,可皇后如今左性儿犯得厉害,待朕像待仇家似的,只有赖你多劝着些,不要因为孝道备受掣肘。”
太子当即跪拜在地:“父皇教导得是。是臣思虑不周,没能让母后体谅父皇的苦心。”
好在皇帝只恼他替皇后争这口气,倒不疑心他和那名宫女有私情。自太子十五岁上有了房里人,皇帝冷眼瞧了这么久,这孩子在男女之事上历来显得过于冷情了些,哪怕是装的,也没有为个宫女就露馅儿的道理。
敲打到这地步,也就差不多了。皇帝一抬手,叫他起身:“朕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好,你也忙活了大半晌,回去歇着吧。”
太子告了退,皇帝尚没把这事撂开。派去抓人的内监铩羽而归,到他跟前细细交代过,说只见着个顶顶标致的宫女,没搜出东西来,也没揪出接应的人,人证物证都不全,又碍着太子在场,实在归不了案。
当宫女的就没有模样不齐整的,能让内监这么形容,除了那个宝珠再无旁人。
皇帝还记着有这么个人。从前因为她待皇后太死心塌地,自己瞧着她,是厌恨多过旁的,如今回过头来琢磨:既是两个人,决不会永远一条心。贤妃和小白美人还是嫡亲的姑侄呢,不是一样有争宠斗胜的时候?
寻个由头把人调到御前来,开了脸晋个位份,皇后指不定要怎么恨出血来。
当皇帝的微露出一点儿意思,底下伺候的人立马闻弦歌而知雅意,挖空心思地张罗起来。
难只难在这宝珠姑娘是皇后得用的人儿,要不然管你是六尚的还是其他娘娘宫里的,御前大太监岂有支派不动的?不拘是在皇帝跟前伺候一回笔墨、一盏茶水,添一把熏香、剪一茎烛芯,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要进幸不是水到渠成?
可惜皇帝是决计不去凤仪宫的,御前大总管也不好在皇后跟前吆五喝六。
还是早前去尚食局逮人的崔祥出了个主意:凤仪宫首领太监不是又遭撸下去一个?让谁填这个缺,也就是他们说句话的事儿。届时总管太监给宝珠姑娘派个出凤仪宫的差事,姑娘总不能拂这个面子,兹要离了皇后眼皮子,任皇帝老爷捏扁搓圆又有何难?
其余人听得无不满口称赞。太监这类人,因为不能人道,嘴上愈加缺德,心又狠,巴不得有热闹供他们瞧乐子,越说越往下三路去了,好不活灵活现。唯有副总管韦霖听着不堪,渐渐不大吱声,恰巧外头又有人来回话,就此岔开了。
宝珠这头呢,正调理着补玉珠空缺的新宫人秋月。
玉珠在凤仪宫时,管的是皇后浸手泡脚的差事,原本是独当一面的。如今秋月虽经过六尚的姑姑们栽培,不可能不细致妥帖,到底该再熟悉熟悉凤仪宫的规程,伺候皇后时还得辛苦徐姑姑她们多提点着。
宝珠将秋月领到听差房,这儿有玉珠一只单独的橱柜,十六个抽屉里头分门别类地装着干花、药草、沤子、胰子。宝珠将钥匙交给她,又翻开桌上一本账簿,上面列着各样物什几时领回来的、现有多少,中元节当晚还记着红花只剩四两了,明儿一早给皇后问过安便去领。
宝珠不禁喉头一哽,忍着眼睛酸胀,对秋月笑一笑:“这些东西都在御药房领。你得了空去认认路,认得戥子吗?”
秋月点头说“认得”,宝珠便道:“看着御药房的人秤明白了,否则回头再有什么对不上的,别人也不认了。除了红花,其他的你也看着领些,叫个小宫女一道,那些东西虽不重,总有好几包呢,能换个手也好。”
秋月一一应了,又说:“奴婢才来,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多亏姐姐肯教导我,姐姐千万不要恼我笨,往后打我骂我都使得,只别以为我是存心就好了。”
宝珠道:“这是说哪儿的话。咱们都是服侍主子的,平日里原该同心同德,互相照应,凡事以主子为先就是正理。”
她心里明白,凤仪宫的人接二连三地得咎,对她们而言,这儿显然不是好去处,若秋月有银钱打点,或是会讨姑姑们的好,多半就不用来补这个缺了。
眼下能保证的,不过是不少她的吃穿份例,不打骂刁难罢了。
至于新发配来的凤仪宫首领太监,不知道又是什么人物。
心里正想着,出了听差房就遇上了。这回指派的比前头两个都年老些,精瘦的身板儿,背都佝偻了,一张紫棠的脸上,眼睛里却迸出光来。
宝珠和秋月连忙向他行礼问好,太监笑眯眯地点头:“宝珠姑娘,秋月姑娘。”
35. 三十五 冬衣
既然总领一宫的事儿, 自然该把各人的名字和脸对上号,宝珠不以为异,只依礼同他寒暄着。
太监姓朱, 今儿一早才来的凤仪宫, 正赶上皇后诵经的时辰,还未得拜见主子。
宝珠暗忖:从前凤仪宫屡生波澜, 固然有外力不可抗的缘故, 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宫女这一拨,柳叶儿的威严足够了,自己的宽和却常显得耳软心活,以使姐姐妹妹的待在一块儿,说话也不太留心。内侍那一拨,因为从前出过赵茂稹的事儿, 一个“莫须有”直害得帝后间连面上的情分都断绝了,还不够她们草木皆兵的?对内侍们一概避如蛇蝎, 是以胡太监为前朝余孽出过什么力,她们竟是一问三不知。
如今看来,祸起萧墙, 实在不可不整顿门户、防微杜渐。
她想了想, 说:“娘娘诵经还有一会儿。天儿冷, 您上茶水房那儿坐着暖暖吧,回头我向娘娘禀报一声, 再知会您。”
茶水房的炉子是从早到晚都不熄火的, 人来人往得多,便不怕落下什么嫌疑。
朱太监拱拱手,谢她体贴, 宝珠辞别他,迤迤往皇后那儿去了。
葱绿皴染山水景棉帘外侍立的恰是秋水。见宝珠过来,连忙打起帘子,笑着低声道:“姐姐进去吧,皇后娘娘才诵读完呢。”
宝珠点点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当她是不认识的宫人。
秋水自然有秋水的难处。皇帝派给她的差事,她还能抗旨不遵吗?
必然是皇帝——若是贤妃,哪有不揪着大做一番文章的?
宝珠只不知道皇后的试探有何意义,一如想不通皇帝的监视有何意义。
不免随之又想起那日太子隐忍的怒气,自顾自摇摇头:翻来覆去地介怀这个也是无益,唯一的破解之道不过是有朝一日离了这地界儿。
心里头再丧气,脸上还带着恬静足意的神色,见着皇后行了礼,回明了朱太监新上任,要来拜见主子的恳求。
皇后沉吟片刻,实际也是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嗯”了一声,叫传进来。
宝珠走到门口,心里一动,对秋水道:“娘娘传朱太监觐见,你去茶水房告诉他。”秋水答应着去了。
其实朱太监被派往凤仪宫,必然是经过了皇帝首肯的,宝珠这个“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劲儿,究竟是因为心里还没真正转过来。
一时朱太监来了,皇后也没让升座,只隔着一道帘子,客套了两句,既有勉励,也有敲打,末了又给了赏银。
朱太监自回报一番表忠心的话,只是他有年纪,口吻透着诚恳,“肝脑涂地”、“兢兢业业”的滥词也听着不油滑。
至少眼下看着是主仆相得。
老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话套在宦官身上居然也不假。朱太监来了三五日,底下那些猴儿似的小内侍一个个的都服帖了。
宝珠隐隐听人说过,朱太监辈分高,那些十来岁的小子们,至少得管他叫爷爷呢!爷爷发令儿,能不听吗?
太监自来爱认爹爹爷爷的,几乎算他们的爱好,宝珠虽不能体会他们这种心态,因为又不是单单凤仪宫这么着,且不曾闹出乱子,也就没干涉。
倒是杏儿无人时朝她发议论:“如今看着至少比姓胡的混账有谱。别人喊他一声爷爷,就忘了自个儿是谁,捅出那么大祸事儿来…从前赵内监也好,斯文人,行事都有个章程,一板一眼的,底下人都敬服他。”
宝珠正给皇后的袜子锁边儿,闻言乜她一眼:“你还不长教训。”
杏儿理直气壮:“除了姐姐,我再不同谁扯闲篇儿!该嘴严的时候是得嘴严,可老这么憋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堵不如疏,我择良人而疏。”
“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君子而处。”宝珠哭笑不得:“没有你这样混着用的。”半大的姑娘,说起“良人”二字也不知害臊。
真应了那句,思无邪。
袜子做成了不算完,还得绣上花样。皇后不喜欢花红柳绿的,配色不得俗套,但也不好素净过头,不符合身份。
杏儿便给宝珠搭手,将一根线劈成六股,比头发丝儿还细些,如此绣出来才细腻不硌脚,便是艳色也透着典雅含蓄。
这样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一针一线的,就能看到云纹雁纹渐渐舒展开来,算是一日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饶是如此,宝珠心里仍绷着弦儿:从前柳叶儿说漏过嘴,那赵茂稹原是皇后娘家的账房,开国以后为了能继续服侍,方才净了身入宫的。
这事她要是再告诉别人,不止害了听的人,更是害了柳叶儿。
皇后的心性不是她们估得准的,舍得赵茂稹,也留得秋水。
宝珠偶尔心里会觉得惴惴:皇后因为太子对她生出的几分芥蒂,不知几时能消。
细论起来她也够脸大的。因着曹老夫人的情分,皇后待眉舒比嫡亲侄女儿还上心,自己偏偏不知好歹,在眉舒和太子当中横插一杠子,竟敢料定皇后只是生一时的气。
算了,还是尽好自己的本分最稳妥。
这天宝珠刚给皇后值过夜回来,上半晌可以歇着,朱太监打发人来给她捎话,可以去尚服局领衣料做冬装了。
临近八月,这时节可一点儿不早,毕竟宫人们一天里大半工夫都要候着主子差遣,下了值的针线也要以主子的为先,留给拾掇自己的时候并不多。
像宝珠手快,又不像其他人那么爱俏,一件袄儿恨不得缝出花来,当然赶得及穿上身御寒。手慢的、或者活儿重的,怕是够呛。今年提前了几日发放,估计是朱太监的面子。
说出去可真叫人啼笑皆非啊。宝珠只管谢朱太监,原想叫上杏儿同去,可她昨儿也值夜,守的还是外间,更辛苦些,宝珠不忍心让她久熬,还是回了徐姑姑一声,一个人出了宫门。
是个天高云阔的日子。日头虽明亮,又不像夏时那样炎热,新近刷过的红墙金瓦镀了一层清润的光,难得地透出一股历久弥新的鲜活意味来。
宝珠一路沿着墙根儿,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道路中间是给主子们过车舆的,她们要时刻谨记着不得冲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回转身去看。
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内侍,赶着叫她:“宝珠姐姐好。”
宝珠略含笑点点头,小内侍又自报家门:“奴才是秦奉仪院里的万儿。”
宝珠恍然大悟:善善那儿拢共一个姑姑、两三个近身伺候的宫女,似万儿这样年纪不大、又是内侍,自然只在院中听差,怪道自己没见过。
便说:“我有日子不曾向奉仪问安了,也不知她近来可好。”
万儿立刻答道:“奉仪一向都好,只是时常惦记姐姐呢,姐姐若得了空一块儿说说话,我们奉仪必定越开怀了。”
这话是十分地想当然了。不过依他自己的眼光看,东宫的妻妾们虽没有格外得宠的,但大伙儿都这样,正好分不出高低冷暖来。又不短衣少食,凡事依着份例,此外太子额外得了父皇的赏赐,或是臣下的进献,亦交给太子妃作主分派,一样不会委屈了谁。
这样的日子,不说呼风唤雨,安乐无虞总是称得上的。
宝珠当然也不过平白感慨一句,并不指望他真能说得巨细靡遗,便没再说什么。
万儿跟着她一道走,一边问:“这么大日头,姐姐出来做什么?不如交给我,我一向最会跑腿传话。”
宝珠抿嘴笑了笑,只说:“我去尚服局领衣料。”
万儿心念一转,锲而不舍地继续聒噪:“做冬衣的料子?那可厚重着呢,姐姐一个人拿不动,我替您分担些吧!”
宝珠终于忍不住,半玩笑道:“难道你没有差事儿,是特地出来闲逛的?”
万儿顿时一脸冤枉:“姐姐也太小看我了,不过两宫里的衣料,我便是单手扛回去又有何难?”
说话间,尚服局已经到跟前了。
宫里头成千近万座屋宇,讲究的是对称美。六尚中有三局在西,三局在东,尚服局在东边儿,再往南走,就是通往前朝的至道门了。
不过,那不是宫女内侍们能走的地儿。有资历的姑姑或者太监出宫办差,走的是西头相对应的嘉猷门。
至道门是皇帝日常听政结束后,回内宫的必经之处。
万儿一路打岔拖延,就是为了避开这前后错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偏巧不巧,这天皇帝在前朝被绊住了一会儿,宝珠领了衣料,才同万儿从尚服局出来,就远远瞧见了天子仪仗。
二人连忙退到了墙边儿,泥首跪拜下去。
御前太监崔祥及韦霖一左一右扶着皇帝的肩舆,目不斜视、脚下生风,等到了这绿衣宫女跟前,这股风忽然缓滞下来。
崔祥余光瞥见皇帝垂眼向宝珠看去,心头一喜,忙不迭地并起右手二指,在左掌心一敲,示意停住。
皇帝开了口,声调却很冷硬:“给凤仪宫的衣料,怎的这般寒素?”
36. 三十六 骨牌
宝珠心中暗奇, 面上则是一派恭敬,答道:“回皇爷,皇后娘娘的冬装尚服局早已送到, 并无怠慢之处。奴婢现下领的, 是宫人们做冬衣的料子。”
皇帝其实早就猜到了。只不过,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穿这些黯淡的颜色, 究竟太过埋没。
如今物阜民丰,连商贾家的使唤丫头也穿红披绿的,唯独皇后这样自命清高、顽固不化。
他不禁凝视着低首跪在面前的女子,那样柔软的身段,乌黑的发际下一截雪白的后颈,衬得一身乏味至极的碧绿衣衫都莹润起来,弧度美好, 玉一般的动人。
比如一段玉钩带,或者, 一只翡翠镯。
皇帝想,这样的人,这样的手, 若穿上一袭芙蓉衫, 戴上一对翡翠镯, 该是何等的风姿啊。
他几乎心旌摇曳,随即才说:“这些琐碎的差事, 何须你来做?不拘打发谁跑一趟就是了。”
宝珠越发听不明白, 只断定皇帝话中必有深意,却说不好对皇后而言是福是祸。
她斟酌着说:“皇爷教诲的是。今日是奴婢下值,看皇后娘娘跟前伺候的人足够了, 方才回禀过姑姑出来的。”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在意这个,而是为了让崔祥等人明白,他们那点儿小心思瞒不过自个儿。
无非因为这点算计,恰好投了他的意,他不计较罢了。
皇帝甚至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笑意,语气宽和道:“你去吧。”
宝珠连忙再度行礼,恭送皇帝的肩舆离开。
等到终于可以转头旁顾时,她方才瞧见万儿脸色异样地苍白。
她心里没由来地愈加往下沉:“万儿,是我说错话了吗?”
万儿立即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我和姐姐一块儿把料子搬回去吧。”
宝珠此时顾不上回拒,一面往凤仪宫走,一面琢磨刚才与皇帝的对话。
皇帝为何要停下来同她说话?乱成一团的千丝万缕里,她终于找到了端头——朱太监!
然而电光火石只这一刹那,随即更多的困惑接踵而来。她必须尽快回去,尽快同皇后商量。
她尚不知道皇帝的目的,但今日这一出多半是皇帝的授意。
内心深处,她害怕那种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的滋味。
皇后正同太子妃三人玩骨牌,宝珠一时无法,只得先将衣料分发给留在值房的宫人们。
万儿帮完忙,又随口对宝珠道:“姐姐晚间若不当差,给窗台前那盆珠兰浇浇水吧。”
宝珠这时候再不会以为他是寻常杂使内侍,闻言只瞧了他一眼,也不置可否。
零碎的活计忙完,已临近晌午。皇后难得兴致颇高,同太子妃她们玩到此时,又留了用饭。
宝珠便过正屋去,预备着伺候进膳,好换下上半天的人,让她们可以歇息片刻,轮流吃过饭再来。
进了门,向皇后四人依次行过礼,皇后抬一抬手,宝珠便直起身,站到她旁边去。
皇后看着她与柳叶儿一道安箸布菜,因道:“怎么不多歇一会儿?其实放你一整日假也使得。”昨儿半夜她咳了两声,宝珠替她用梨膏调了温水润嗓子,又伺候着再漱口安置,想必也没怎么好睡。
宝珠盛好一碗桂花莲子粥,放在皇后面前,一面笑道:“娘娘离得我,我可离不得娘娘。”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皇后的面庞,发觉皇后嘴角虽微扬着,眼中却深不见底,丝毫笑意也无。
心里强抑着的惶然重新涌上来,托着碗的小指猝然痉挛了一下,像被烫着了,然而不能松手。
她的容色依旧如常,动作亦行云流水,旁人都不曾察觉到什么,但皇后哪会被瞒过。
满肚子的情绪,却碍着太子妃几人在场,发作不得。皇帝越来越像失心疯了,竟把主意打到了宝珠身上。
他在尚服局前停下肩舆,和宝珠说了几句话的事,这会儿怕是满宫里都暗中传遍了。
也是自己一时疏忽,由得朱太监将宝珠诓出了凤仪宫。
不过懊悔还不至于。左右在皇帝那里,自己历来是不识趣的,如今便是硬扣着宝珠不放,他又待如何?
就看皇帝肯不肯为个宝珠,真拉下脸面向她讨情了。
皇后搁下粒米未动的粥碗,意识到自己居然不敢笃定。
太子妃瞧见了,便问:“是这粥不合母后的口味吗?”起身欲替皇后换一碗白果粥来。
“娘娘不吃白果。”眉舒待她起来了,方才慢慢道:“是我忘了告诉姐姐。”
太子妃讪讪收回手,欠身向皇后道:“是臣不孝,往日未曾留心母后的饮食,更未做到日夜侍奉。”
“好了。”皇后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不至于就扯到不孝上头了。”
太子妃生性就不是心细如发、滴水不漏的人,做婆母的在这些小处上计较太过,难免有不慈的恶名。反倒是眉舒,非要多嘴这一句。
原本早上四人玩牌时,皇后知道她们仨要让着自己,便说赢了的晚上要摆宴做东道,后来因为听说宝珠的事,实在没了兴致,正要开口说改天,这时候却不便了,省得太子妃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回到东宫又思前想后、蝎蝎螫螫的,让底下人轻慢。
宝珠又解围道:“今儿的粥熬得是太软烂了,吃着怪糊嘴的,咱们娘娘再是青春常驻,也不该拿没牙婴孩儿的吃食来呀。”又捧着笋鸡脯和腌田鸡腿儿,柳芽儿挟给皇后利口。
皇后闻言故意皱起眉头:“你如今胆子见长,编排起我来了!”到底不是真生她的气,转瞬就绷不住笑了。
方才那一瞬的冷场随之烟消云散,大伙儿一块用完饭,因皇后有午睡的习惯,太子妃三人不好再多叨扰,便先行告辞,晚些时候再过来。
杏儿在寝间熏好了香,又将两边的窗子该开的开、该合的合,使屋中既不憋闷,又不会有穿堂风伤人,宝珠这才扶着皇后进来,在床边坐下。
秋月蹲下来为她脱掉鞋子,正要取美人锤来捶腿,被皇后拦下了:“我略偏一会儿就是,你们都出去吧。”说着却看了宝珠一眼。
宝珠会意,同其余数人一道蹲了礼后,又磨蹭着理好放下来的床帐子,片刻,听见皇后道:“我看你调理秋月调理得不错,往后这些小事儿,尽可放手交给她们去做,不必你亲力亲为。”
宝珠听见这一句,心里设防霎时土崩瓦解,跪倒在皇后床前:“奴婢给凤仪宫惹祸了。”
怎么能叫作惹祸?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即便此一时皇帝是为了离间和皇后一条心的人,方才对宝珠诱之以利,可凭宝珠这么个美人胚子,又天生招人疼,将来要得宠也不是难事。
宝珠是什么品性,皇后最清楚不过。皇帝身边有个说得上话的自己人,可谓百利无一害。
只是,她看着宝珠低头忍泪的模样,忽然意识到,这孩子竟始终没往那上头想过。
皇后终究只叹了口气,拉着宝珠站起来,淡然道:“惹祸还远谈不上。只是你往后便好生待在凤仪宫吧,出了这道门,我就未必保得住你了。”
横竖她尽力了,结果如何,就看宝珠自己的命数。
宝珠抑住哽咽,千思万绪都无从开口,仅有一句:“多谢娘娘…”
向晚时分,不止太子妃三人如约而至,太子也来了。
太子独自走在前头,进了明间,率先向皇后行礼问安,笑说:“臣难得回来得早,偏遇上太子妃她们出门,臣一问,听见说母后做东,便跟着过来蹭饭了。”一抬眼,却没寻着宝珠的身影。
皇后恍若不觉,笑着赐了座,又说:“我瞧你近来又瘦得多了,今晚不吃够几海碗,可不许回去。”太子妃她们听了,都跟着笑起来。
主客都齐了,侍膳的宫人便来请众人入席。
正是吃河鲜的时节,前两日太子差人送了一篓鲥鱼来,十来条都养在小厨房的水池里,今儿便做了一道清蒸的上来。此外便是山鸡锅子、挂炉鸭、炙羊腿等肴馔,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皇后晚膳更不吃大荤,不过挟了两口山鸡片,又掰了半个山药牡丹糕,配着小半盏老米汤用了,便不再动筷了,只含笑听着太子他们闲话。
听着听着,却渐渐不是滋味。太子待她,固然极尽孝道,可有关朝堂的,半个字也不会提;日常起居,他自己主意大得很,连太子妃也无从插手;皇后所能嘱咐的,不过寒暖饥饱一类,他又早不是事事要赖旁人照料的幼子了。
至于太子妃三人,个个对太子分明都是敬畏有余,情分不足。
皇后坐了一会儿,略觉得身上有些冷了,杏儿连忙取来一件鹤氅替她披上。
太子见状,便道:“如今昼夜寒凉,母后多多保重。咱们就不久坐了,请母后早些歇息。”
皇后点点头,太子妃三个也跟着站起来,依序行礼告退了。
外头站班的嬷嬷内侍们都忙活起来,打灯笼的、送斗篷的,有条不紊,太子妃和两位太子嫔都被各自的宫人簇拥着,等待太子一道回东宫。
然而定睛一看,太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了。
37. 三十七 桂馥兰馨
宝珠放下刚做好的秋香色桂馥兰馨抹额, 揉了揉眼睛,正欲起身去洗漱,听见房门被“笃笃笃”敲了三下。
她只当是杏儿, 一面收拾着针线, 一面随口道:“门没闩,你自己进来。”
来人像是顿了一瞬, 随即才推开门, 却是太子。
宝珠大窘,几乎下意识地想把他往外推,好容易忍住了,面带愠色地行了个礼:“殿下。”
太子伸出手,竟拉住她的手,让她站直身子,这才道:“父皇打算纳你为妃。”
纵然从皇后的态度中已然猜得几分, 终不及太子这样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宝珠只觉天旋地转了一瞬, 随即竟骇笑了几声,除此之外再说不出别的。
太子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见她此时如此情态, 仍旧心疼得无以复加, 只想把她搂在怀中, 让她明白有自己在这儿。
宝珠却退后两步,摸索着坐在凳子上, 用力地闭上眼, 片刻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娘娘让我别出凤仪宫…”
这哪是长久的法子?父皇如今心血来潮,欲与母后针锋相对是一层,看中宝珠的颜色也是一层, 决不是躲便能躲过的。
太子俯下身,低声对她道:“你别怕。近来都中有时疫,虽不致命,但宫里头也忌讳得很,我让六尚的人报你染病,先挪出宫去,就好办了。”
宝珠眼睛一亮,而后却黯然摇摇头:“六尚的名册,都是要呈贤妃过目的。”何况她得过一回疟疾、淋过一回暴雨,过后都还是好好的,这裉节儿上报病,不是白送贤妃一个在皇帝跟前添油加醋的机会?
或者,让钦天监推算出二人八字相克——皇帝封个小小妾妃,还不配用上这几同于纳吉的仪礼。八字属相之说,常时兴在妃嫔之间的倾轧上。
太子恨透了这种时刻。他明知道母后过得不好,宝珠过得不好,却永远要再三隐忍,借着种种名目,方能帮衬一二。
隐忍到今天的结果,就是连他倾心的女子都保不住吗?
他在这一瞬下定了决心,需要确认的便只剩下一件事。
他在宝珠身边坐下,温柔地唤了她一声,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带着些许不安与期盼,问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宝珠怔忡着,神思陷入那双眼眸中,他的眸色很深,但并不是一汪湖,或是缀着星子的夜幕,不是这人世间的凡山俗水,而是她不可勘破的劫数。
她不肯言语,太子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若愿意,明日一早,我便去求父皇,赶在他有任何旨意前先开口;你若不愿意…”
“姑姑!”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女声,屋中二人不禁一齐转过头,紧接着,宝珠起身赶去开门。
门外赫然立着徐姑姑,以及皇后。
方才高声喧哗的杏儿这时已跪在地上,泥首请罪。
宝珠也连忙跪下来,一言不敢发。
皇后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鹤氅,望向太子:“之前太子妃说你不见了,要派人四处找。”
太子微微皱眉,她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我告诉她,你左不过是为了朝政之事,已经打发她先回去了。”
太子抬手,向她一礼:“多谢母后体恤。”
皇后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不必忙着谢,我也不能理解,天都黑了,你到宫人的住处来做什么?”
宝珠脸上一片热辣,像被人掴了一掌。
她向皇后叩首,没来得及开口,又一次被太子抢了先:“臣担心宝珠,来看看她。”
“殿下…”
“太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宝珠管不了别的,膝行几步,来到皇后跟前:“娘娘,太子殿下心慈,还念着小时候的情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听从娘娘的教诲,也甘愿领受一切责罚,请娘娘消气,千万保重身子!”
皇后斜眼看向她,她的姿态向来不是做样子,半新不旧的绸裙只这一会儿工夫,便被磨毛了。
她问道:“从小到大,我可曾罚你这样跪过?”
宝珠面露愧怍,深深地低下头:“不曾。”
“那就起来。”皇后从鹤氅里略抬起一条胳膊,宝珠托扶住了,同徐姑姑一道,送她回去。
只有太子执拗地站在原地,动也不肯动。
皇后走了两步,停下来,宝珠感觉得到,她在微微发颤,又努力克制。
皇后走回太子面前,咬着牙问:“满宫里都知道是皇帝看中的人,你要去向你的父皇讨吗?”
“那您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吗?”
皇后“哈”了一声,怒极反笑:“你只管把这话拿到外头说去!”
太子自知失言,还要再开口,皇后已转过头不看他,吩咐徐姑姑一句:“将绥寿殿收拾出来。”便带着宝珠离开了。
绥寿殿是凤仪宫东侧配殿,太子幼时便在此处住过一段日子,眼下宫门已经下钥,重新打开又要闹出一番动静,不如暂且在这边歇下。
徐姑姑领路,太子一路走过去,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明面阻拦不可取,就只剩一招祸水东引了。
只是依旧叹息,宝珠始终不肯牵扯到他,始终要同他泾渭分明——她不依赖他,不信任他。
鸡鸣欲曙。一夜未眠的,岂止凤仪宫中三两人。
贤妃得到了消息,起初亦是郁结于心,一不愿宝珠来分她的宠,二则怪皇帝为何至今还不废后另立,辗转反侧了一宿,直着眼盯着床帐上的花纹渐渐清晰起来,她心里也有了新的主意。
何不顺着皇帝的心思,且让他高乐几日,再慢慢透出风声,让他知道,自己的女人,原来跟太子有私情?
宝珠那小贱'人,当年替阮才人遮掩,如今便把自己填进去吧。
她不用人服侍,自己起了身,心情大好地梳洗打扮。用过早膳,四皇子来请了安,贤妃又处理了几样宫务,御前的人来了。
从前贤妃在御前也买通过几个小内侍,譬如茶水上的填白,是她牺牲了春纤的终身才搭上线的,可惜上次都被皇帝清理干净了,自那以后,这些御前的人越发涨了身价,好处打赏来者不拒,传递消息却绝无可能。
眼前不过来个品级都没有的小内侍,贤妃依然要好脸相对。
小内侍唱了喏,一张口便是崔太监说,八月十五中秋宴上,皇爷跟前须有个专门进献鲜果的宫人,请贤妃娘娘统筹安排一二。
崔祥近来跟长禧宫走得近,这话说是奏请,不如说就是皇帝的意思,叫他拿到贤妃跟前卖个人情。
贤妃笑吟吟说“知道了”,吩咐宫人赏小内侍一个“五谷丰登”的香囊。
“五谷丰登”是五两银子,常来长禧宫的人都知道,这是最高一等的赏钱。
当然,这个最高是对他们这些催巴儿而言的,至于崔太监么,好处自然又不一样了。
小内侍乐颠颠地回去复命,贤妃则斜靠着美人榻,支颐沉思起来。
今年中秋团圆宴,最好还是在行宫中办——行宫里到底规矩不那么严,亭台水榭也比宫中有韵致得多。
这些是用以回禀皇帝的理由。此外,贤妃总隐隐觉得,上一回宝珠在浣花行宫时,举止不似平素那样稳妥得硬挑也挑不出毛病,倒时不时地有点走神。
贤妃虽暂时还不知其中缘故,但有一点很清楚:宝珠那边一有个风吹草动,太子难免就要分心。
皇后又不被皇帝允许赴宴,到那时鞭长莫及,太子的风光日子,也就该到头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应考的江南学子乃是立国以来最多,无论如何,都把消息给我压死了。”太子脸色冷峻,目光扫过座下一干臣子,即便不曾有意显露威严,却也足以令在场之人无不战战兢兢、喏喏连声。
太子见状,略缓了声口,又问:“洪氏母女呢?”
负责监守归命公府的孙千户忙出列回话:“洪氏母女及李慎行均还不知情,臣已在府内外加派人手,务必不让外头的风声吹进去半丝。”
太子“嗯”了一声,又说:“从宫里派个御医,今儿傍晚去归义公府上给李慎思号号脉,记得将车夫和药僮都配齐了,往后每日去一回,夜里耽搁晚了,住上几宿也使得。”
听得这番安排,堂下立着的众人中,也有不寒而栗的,也有幸灾乐祸的。然而个个心里都明白,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一时无不齐声而应。
太子心里头仍颇不得劲,正犹豫着既然已经派了太医,不如趁便给李慎行的小女儿也瞧瞧,左右小儿家娇弱,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大事儿,也够做爹娘的折腾一阵,无暇他顾了。
这念头刚生出来,小篆得了消息,走到太子身后,悄声回禀说,九公主惊风了。
太子后背一凛,彻底打消了方才的想法。
正欲打发人过去探问一声,送些药材,又忽然反应过来,若是单纯地病了,底下人不至于这点礼节都要他吩咐。
太子看了小篆一眼,遣散了众臣子,听他细说来龙去脉。
原来是今日刘昭仪去探望乔昭容,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被罕少驾临的皇帝听见了,竟一脚踹在刘昭仪心窝上,彼时九公主就在一旁,乍然受了惊吓,当即晕厥。
38. 三十八 莲花颤
太子听罢, 问:“父皇现在何处?”
“还在乔昭容宫里。”小篆说:“刘昭仪虽已经被拖回梳月阁关起来了,非死不得出,皇爷对公主还是很歉疚的。”
太子沉吟片刻, 道:“我去看看九儿。”
乔昭容住的长宁宫在凤仪宫以西, 与东边儿的长禧宫正遥遥相对。这地方恰如其名,一年到头都安静得近乎静谧, 宫中没有主位, 因为乔昭容年纪最长,又育有公主,其余的低等嫔御们都以她为尊——许是人以群分,长宁宫里住的都是些恩宠稀薄的冷人儿,且大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
乔昭容带着个羸弱的九公主,一向过得默默无闻,倒也不失自在。
可这份与世无争的安生, 今日被打破了。
太子赶到时,端水熬药的老婆子小宫女还是乱作一团, 几个御医在次间低声商议着,皇帝坐在公主寝间外侧,乔昭容则守在女儿床边, 公主仍在不时地抽搐着。
太子上前向皇帝行了礼, 没来得及开口问一句, 便迎上皇帝冷酷如霜刃的目光。
太子顿时了然。刘昭仪刚被关押,看守正严, 派去打探的人总要些工夫才能知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过,按父皇这样暴怒却强捺不发的情态,还能是为什么?
事已至此, 便该叫作天意。
九公主渐渐平缓下来,睁开眼瞧了瞧,又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直到此时,乔昭容才忍不住抽泣了一声,一面拭泪,一面将女儿软弱的小小身子搂在怀里。
她不能怪皇帝,也不敢求他。就连念佛,也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希望菩萨慈悲,让她的九儿多陪自己几年,哪怕用自己的寿数补上也好。
而一道屏风之外,皇帝仍旧凝视着欠身侍立在面前的太子。
太子是他的第三子,也是他与皇后仅剩下的儿子。老大与老二当年跟着自己四处征战,一个径直折在沙场,一个因为伤痛拖了些时日,最终也是英年早逝。
只有太子不一样。太子出生前,他正与南边的起义军陷入僵局,双方都损失惨重,进不得也退不得,直到太子降生的消息传来,他喜不自胜,半夜一鼓作气地带着精骑突袭敌营,鏖战到天明,赢了这一仗。从此以后声名大噪,依附于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一路所向披靡,直攻京畿。
燕思宗自知气数已尽,开了宫门,命宫女内侍们各自逃命,新的明主,是在百姓的欢呼声里,被迎进城中的。
皇帝以前一直觉得,太子是有福泽的,能旺他。如今再看,这福泽或许深厚得过了头,竟连属于他父亲的,也想一并夺过去。
刘昭仪的面容,他早已不记得了,她对皇后的那一番抱怨,他也不甚在意,唯有几句尖刻妄言,最为可恨:“那宝珠比九公主又大得几岁?暗地里早跟太子偷约暗期了,她会算计,儿子嘴边的肉也夺下来讨好老子!”
皇帝听得气涌如山,当即一掌推开门,将悚然起身的刘昭仪踢倒在地。
如今藏怒宿怨,是因为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可刺埋在肉中,永远化解不了。
皇帝盯着太子,从头到脚地审视:太子五官像皇后,对女子而言是英气,在他那张轮廓酷似皇帝的脸上,则是艳丽且矜贵。他又年轻,鼻梁更挺拔,下颌更俊朗,再表现得谦逊随和,那股尊贵与威严也不容忽视。
也许不止宝珠,那些年轻的宫人,甚至不甘寂寞的嫔御,若说心有所属,在年已半百的皇帝,与青春年少的储君间,会选谁?
储君,呵,储君。
皇帝剜向太子那双穿着粉底朝靴的腿,他不是有腿疾吗?为何站了这么久还纹丝不动?
他强压下敲断那腿的冲动,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乔昭容这里没有西洋钟,太子粗略估算了一下,适才的僵持足有一刻钟。
他跪下来,依旧从容的语调中含了两分担忧:“臣原本有事须请父皇的示下,只是眼看着九儿可怜,不敢再增添父皇的烦扰。”
“不敢?”皇帝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敢?”
太子只当听不出皇帝话中之话,叩首请了罪,接着道:“昨夜李慎思于府中自戕,臣想待秋闱后…”
“嘭”的一声,如玉碎晶崩,刺耳又诛心,乔昭容自己都唬了一跳,忙不迭地捂住女儿的耳朵,一面皱起眉头,预备安抚好九公主,便出去恳请皇帝荣返,九儿实在禁不起父皇亲临,只怕越发折煞了她。
然而隔着一道屏风,皇帝的声音并未响起,反倒是次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近了,接着便是一迭声惊呼,又是“皇爷”,又是“殿下”,闹哄哄一片。
凤仪宫这边却是风平浪静的。宝珠将新做的抹额给皇后过了目,便替她换掉额上戴着的那个,秋月捧过镜子来,皇后满意地点点头。
宝珠放了心,便整理了针线箩里的东西,收到一边去,又琢磨着要挑一只什么样的盘子,待会儿好装凉水里湃过的葡萄。
皇后的态度已经再分明不过了。只要宝珠保证不和太子兜搭,她总有法子保住她。
宝珠答应了,也谢了恩,内里却仍有种不甚乐观的怅然。只不过,不让太子掺和进来,终究是不会错的。
只要太子的地位稳固,将来即了位,她们就是有盼头的。
至于先帝的嫔妃,不外是在皇陵清修,以及在西苑养老两条路。
她不怕清苦,不怕寂寞,怕的是和皇帝相处这过程。
而无数的过往教会她一个道理:怕是没有用的。越怕什么,就越会遇上什么。情势已然如此,她无法改变,就只有竭力让自己过得不那么难受。
她将手指浸在清凉的井水中,一颗颗葡萄离了枝,在潋滟的波光中依旧剔透可喜,被她轻轻掬起来,摆放在半卷荷叶形琉璃盘里。
说半点儿不后悔是假的。早知道…早知道什么?这会儿才想着应该早些跟了太子,未免太荒唐些。不止把自己看轻了,还把太子都看轻了。
他的情意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无动于衷。
可是,就这样了吧。
宝珠捧着一盘葡萄,转过身,却瞧见个眼生的小宫人往这边走过来。
“且等等,你是谁?”宝珠叫住了她。
小宫人忙刹住脚步,行过礼叫了声“姐姐”,道:“奴婢是长宁宫的沅儿,受乔昭容吩咐,求见皇后娘娘。”
宝珠便说:“你先同我说,我再回禀给娘娘。”
小宫人不敢犹疑,道:“皇爷病倒了,现下正在宣政殿安养,按礼后妃及皇子公主都应轮流侍疾,可是九公主这回也病着,我们昭容实在分'身乏术,想求娘娘容情,暂免她一二日。”
宝珠一时不可置信,短短一夜之间,怎么出了这么些事?对沅儿道:“你随我进去。”
一面引着人进屋,一面想:如今掌管六宫的是贤妃,这宫人偏偏往她们这儿跑,不像是求情,倒像是报信儿。
门口侍立的宫人打起帘子,宝珠却不急着进去,忽然问她:“贤妃娘娘去了吗?”
沅儿一顿,眼睛将两边都瞧了瞧,方才怯怯摇头。
真是报信儿来的。
宝珠到了皇后跟前,又把沅儿的话说了一遍,皇后准了乔昭容留下,沅儿便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宝珠因问:“娘娘去吗?”
宣政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地方,也有寝宫,算是前朝与后宫交界之处,皇后前去,比别的妃嫔都名正言顺。
皇后点点头,说:“徐姑姑和柳叶儿陪着我。”转向宝珠:“你留下。”
乔昭容没多大胆量,绝不敢贸贸然给凤仪宫报信,除非是有别人授意,甚至命令。
是太子。
皇后必须去这一趟。她要知道皇帝究竟病得如何,太子又做了什么。
宝珠寻了个杌子坐下,索性接着做绣活,才穿好针,张姑姑进来了。
宝珠连忙起身相迎,张姑姑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匣子来:“上次那只莲花颤修好了,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戴,我早些送过来。”
宝珠接在手里——这是一支金丝做的莲花,小巧精致,因为簪在发髻上时会随着走动轻摇,恰如菡萏迎风一般,故而叫这个名字。
之前有一根金丝断了,张姑姑便拿去尚工局重修了一回。
宝珠心知肚明,张姑姑每日清晨都要伺候皇后梳头,届时顺便带来就是了。这会儿专程过来,还是不放心她。
脸上不显出来,端了凳子请她坐,又斟茶,两人从花样子聊到首饰发式,倒也不乏味。
眼看到了膳时,宝珠正欲打发个小内侍,去宣政殿瞧瞧动静,张姑姑拦住她:“姑娘不必担心。说是侍疾,娘娘也不过是在皇爷跟前坐着,让皇爷知道妻小都在,心里就宽慰了,跟去的人会打点妥当的。”
宝珠点点头,又见常姑姑来了。
常姑姑见了张姑姑,忙笑着问好:“张姐姐,咱俩难得碰面呢。”
张姑姑道:“可不,咱们当差的时辰总是岔着的,今儿算是有缘碰上了。”
常姑姑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宝珠,原来是把她的份例菜给送来了,宝珠连忙不住道谢,常姑姑摆摆手,拉着张姑姑:“咱们到茶水房坐,我炖茶请您尝尝,再张罗些围碟,也好叙叙旧。”
张姑姑盛情难却,还没忘记宝珠,常姑姑便催促着:“宝珠姑娘忙完了自然也来,咱们先去把炉子拨好。”
宝珠笑着送二人过去,正盘算着拿体己到小厨房添几样菜请两位姑姑——近身伺候主子的宫人身上不能有不雅的气味,是以份例菜实在没什么可吃的。
才回过身,冷不防太子就站在跟前。
宝珠一惊,不光是为他这神出鬼没的架势,还因他额上缠着棉纱,血色渗透了厚厚几层。
39. 三十九 藤萝斗篷
太子忙拉住她, 笑得云淡风轻:“我看你没跟着,就来瞧瞧你。”
宝珠又羞又慌,生怕他被人瞧见了, 情急之下, 干脆把他往房里推,又将门虚掩上。
太子不合时宜地觉得好笑, 跟着又扶了扶额角。
宝珠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转而问:“是皇爷砸的?怎么下这么重手?”
她蹙着眉,不知道自己眼眶都红了,太子忙说无妨,又道:“是为着前朝的事,父皇动了肝火,好在这会儿已经醒了。”
宝珠并不关心皇帝的病情,甚至觉得, 他病着,她们还比寻常轻松一点。
她只是望着他, 心酸不已:“拿什么砸的?这时候还在渗血…自家父子,怎么下得去手…”末一句低如蚊呐,太子却没错过, 还觉得极为受用。
有什么下不去手的?虽是父子, 但也是君臣, 为女人,为权势, 从古至今, 反目成仇的至亲骨肉数都数不完。这会儿在父皇眼里,自己已经与逆臣贼子无异,自然罪大恶极。
乔昭容那儿没几样价值连城的东西, 偏巧不巧就把这水晶花樽摆在显眼处。皇帝那一下是动了杀心的,砸得他半边脸都没了知觉,另一边的耳朵尚还听见潺潺流水声。
可自己还是比他扛得住。皇帝砸完儿子,气急攻心,昏死过去。御医们赶过来,见太子自一滩血泊里站起身,险些以为是逼宫,谁料太子的口吻依旧是温和的:“父皇劳于政事,圣躬不支。请诸位大人定要尽心诊治,务必使龙体早日康健,某在此谢过了。”
太子殿下一贯礼贤下士、敬重老臣,对德高望重者,以某、小子自称。杏林圣手们听得两股战战、六神无主,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
乍着胆子给皇帝号一回脉,御医们的心落回肚子了:皇帝陛下没受伤没中毒,不过是暂时的气血上逆,太子让抬回宣政殿方便清养,那便凭殿下做主吧。
来长宁宫给九公主诊脉的御医当中,并不包括平常侍奉皇帝的那几位,但皇帝沉湎女色、好食丹药的事实,却都多少听说过。如今移回自己寝宫,清清静静地调养一段时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至于太子,则一直守在皇帝榻前,等到父皇终于睁眼了,这才肯让御医为自己处理仍在流血的伤口。
常日里与药材脉案打交道的大人们这才意识到,太子殿下,毕竟是平过叛的英雄,不是皇宫里尊贵的孩子。
从始至终,三公九卿无一人有异议。太子对他们苦笑着揖礼:“某刚愎自用,致使归义公有机可乘,自戕泄恨,深负父皇所望,还请世伯们费心周全,不要误了朝廷选贤举能的大事。”
皇帝就躺在几步之遥的龙床上,喉咙里痰湿未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个太子,不愧是他的儿子。他就这么笃定,自己时日无多,整治不了他吗?
送走外人,太子又回到皇帝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臣虽有罪,还请父皇早些消气,否则于病情不利。”
御前太监进来回禀,说皇后到了。
太子轻叹一声,站起来拂拂袍角,欠身向皇帝道:“臣去宽慰母后两句,她听说您病倒了,必定是心急如焚。”
仍是在三公九卿面前的那套说辞,却瞒不过皇后,她定定地看着太子额角的伤许久,终究没说什么,搭着徐姑姑的手进去了。
太子好整以暇,慢慢沿着丹墀走下去。乔昭容看得清形势,安生在长宁宫避风头,这个不必担心;刘昭仪在他的人赶去之前就被割了舌头,生死由命了。剩下的嫔御们,上得台盘的真不多,太子微微皱眉,唤过大篆:“让太子妃也来侍疾,正好多帮衬着母后。”
贤妃么,太子轻嗤,哪里少得了贤妃。
这一上午实在闹得昏头涨脑,他想了想,还是改道去了凤仪宫。
太子觉得自己真是疯魔,喜欢看到宝珠为自己蹙眉的样子。
只有和她在一块儿,他还可以假装他们是受了委屈的小儿女,被长辈责骂几句,躲起来吃两块甜腻的糕点,自己哄自己。
他扬唇,道:“真的不严重。这棉纱吸水好,看着骇人罢了。不然,我揭开你瞧…”说着果然抬手去拆。
宝珠“唉”一声,慌忙阻拦,瞧见他促狭的神情,方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套,忍不住乜了他一眼,就想别过脸去,太子却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一次和在浣花行宫不一样,和在红松围场不一样,宝珠能感觉到,太子带着很重的情'欲。
他甚至把她逼退到了墙角,单手一托,她就坐在了冰凉的红木半月几上。
太子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这一刻特别地想要她,也许是额上那股胀痛的搏动,也许是清洗过后依旧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他和她热烘烘地贴在一起,却还奢求着更近。
他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一只手往下滑去,意图攥住她的腰肢。
但她的腰肢比他以为得还要纤细,他的指尖碰到了坚硬的墙壁,随即意识到,他居然差点在这样的地方拥有她。
太子的动作顿了一霎,而后,他将宝珠抱下来,赔罪般地替她整理起了头发衣裙。
她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他不能像对待东宫的某个宫人一样,幸了就幸了,给个名分,赏几间屋子、配上些婢女和衣裳首饰。
他不愿那样对她。
殊不知他这通忙手乱脚的拾掇,越发让宝珠难堪,涨红着脸连声阻止:“殿下、殿下,奴婢自己来…”
她生气了。太子头一回因为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而发慌,他呆呆地觑着她的脸色:“对不住…”
宝珠低头理好了裙子,听见这一句,摇了摇头。
“殿下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混沌的思绪也渐渐归拢:“相反,殿下待我,恩深意重。”
她说恩,而不说情:“皇爷待殿下虽严,从前也不曾因为朝政之事,怪罪过殿下,想来殿下一向兢兢业业,不负圣望。
即便这一次,殿下果真有过失,斥责、罚俸、罚闭门思过、罚跪太庙,都是合情合理,可是砸花樽,更像是恨。”
她示意太子容她说完:“殿下许我自作多情一回,认定这是因为我的缘故。”
太子张了张口,想要否认,可怎么骗得过她去。
宝珠深闭了几回眼,没挡住泪水,反倒让它们坠得更快:“我不值得殿下这样做,您的心意我无处回报,每每念及都觉得惶然不安…”
“我不需要你回报。”太子语意涩然,“我只想你过得轻松一些,至少,不必、不必…”他说不出口。
“那也不能用殿下的前程换。”还有他与皇帝的父子情分。
太子仍旧摇头,宝珠比他想得远:上一世皇帝宾天还有好几年,这几年,他要如何度过?
倘或自此以后,父子真成仇敌,你死我活,他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吗?
她嗫嚅着,但足够太子听清楚:“其实,那确实应当是我的福气。”
太子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发觉自己在冷笑着反问她:“你以为父皇如今还会要你吗?”
不,他不该这样讥讽她。太子看见她的脸色霎时苍白得叫人心痛,可下一秒,一道可厌的嗓音插'进来:“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宝珠抬眸,来者是久等她不到的张姑姑,和阻拦未遂的常姑姑。
她心念飞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殿下稍候,我这就去拿娘娘的斗篷。”
双手捧住那一袭深紫藤萝纹的斗篷时,宝珠方有了一种切实的悲从中来,她答应过皇后,不再见太子的,而今被太子这样拿话刺伤,便是她食言的报应吧。
她将斗篷折起来包好,出来交给太子,连礼也不再行,转身就走了。
张姑姑与常姑姑不禁面面相觑,紧接着才做出恭送的姿态来,太子在母亲身边的宫人前不好摆说一不二的作派,只得牵肠挂肚地离开了。
宝珠躲在听差房里,膝盖上搁着绣绷,目光却是愣愣的,不知道落在哪里。
张姑姑捧着个填漆茶盘进来,放在小圆桌上,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自己就在她身边坐下来。
“姑娘这样子,让我怎么和娘娘交差?”
宝珠闻言转向她,语气坚决:“等娘娘回来了,我自去请罪,一定言明,与姑姑分毫也不相干。”
“罢呀!”张姑姑看她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到底于心不忍,道:“能瞒着,就瞒着吧。”见都见了,说给皇后知道,除了平添烦恼,还有什么益处?
又想起一条:“若问起斗篷,只说是太子身边的人来要的,啊?”
宝珠不意她这样待自己,越发觉得心里难受,勉强“嗯”了一声,拿帕子捂住脸,别过身去。
张姑姑看她肩头轻耸个不住,不觉暗暗发愁:以她和太子这副冤家架势,皇后想把两人分开,各过各的日子,难啊。
40. 四十 茶晶眼镜
皇后回去了, 接替她侍疾的便是阮才人。
皇帝从前喜欢她天真烂漫,眼下病了,却开始觉得她不贴心了。
宫人送上来的汤药, 他尚嫌难以下咽, 凭着一口气喝完了,阮才人还来问他要不要蜜饯过口。
皇帝起初还肯摇摇头, 这种没心肝的问题问多了, 索性不再理会她。
阮才人枯坐着无聊,伺候吃喝拉撒的事儿自有宫人内侍动手,逗趣解闷皇帝又不需要,她还不能走。
她开始将手帕塞进腕上的镯子里,绕过来折过去,摆弄出各种形状,消磨了一阵子, 又重新抽出来,自以为掩人耳目地挡在鼻尖。
在药味和熏香味之外, 她闻到了皇帝身上那种病重腐朽的气息。
因为怕惊扰皇帝休息,殿里的西洋钟都被撤走了。屋外始终是一片浓黑,她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 方才有内侍过来, 请她到围房安歇——原先皇帝特许她住的偏殿, 此刻要留给御医们,轮班看顾着皇帝的病情变化。
阮才人站起身来, 向皇帝看去, 他闭着眼,仿佛是睡着了,她低唤了一声“皇爷”, 他也没有反应,阮才人便随内侍悄悄退出去了。
正殿的前间,今日白天时是太子与三公九卿议事的地方。她在跨过门槛前慢下脚步,略侧目望向那一张书案,天真无忧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缱绻神色,转瞬即逝。
围房里的布置叫她莫名地不喜欢,这一夜始终睡不好,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故人的面孔辗转浮现,又消失无踪。
迷迷糊糊之际,一阵哭喊声钻进耳中,阮才人蓦然一惊,从床上坐起来,喊来宫人一问,才知道是贤妃赶来了。
这下至少有工夫容她梳洗。她带着两个贴身伺候的宫女打开妆台,阮才人伸手抚过玻璃镜框上的螭纹,对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过来,寻个借口便出去了。
急急穿戴整齐了,她连忙往皇帝寝间去。
贤妃这会儿已经坐在皇帝跟前了,拭着泪道:“那些人拦着妾,不让妾过来看您,四皇子就在妾面前,妾怕吓着孩子,哪敢作声,一夜没合眼,好容易捱到天亮,这回哪怕是他们要把我活剐了,妾但凡剩一口气,也要看到您好好的,方才能咽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只怕是不相干的人听了,也要肝肠寸断。阮才人却讶然“咦”了一声,打断了她这副情态。
阮才人先向皇帝和她分别行过礼,这才接着道:“哪个他们?这样大胆!贤妃娘娘现管着宫务呢!宫门下了钥,左右钥匙就在娘娘那儿,现打开不就好了?真是榆木脑袋!”
她一派说者无心,句句都驳在要害。昨日最先知情的要么是太子身边的人,要么是乔昭容身边的人,乔昭容自己还不能完全撇清干系呢,怎敢背着太子私自递信儿?
至于御前的内侍、诊治的御医,总要先忙完自己的差事是正经。崔祥见皇后来了,倒想派人也知会贤妃一声,可皇帝骤病,非常时期,岂有随便进出的道理?
等报信儿的人终于逃过太子的眼睛,直奔长禧宫时,宫门就在他身后半步徐徐关上了。
贤妃虽掌着宫权,但还有六尚呢,究竟不能让主子脑子一热、偶然错了主意也无人劝谏。尤其是尚仪局的几个女官,个个说得大义凛然,仿佛贤妃敢传钥匙,就是滥用职权、怙恶不悛。
贤妃事先未料到这一回仍让太子暂且占了先机,强压着心绪等到天明开宫门,这一向事多,太子总要代皇帝视朝,她赶忙趁机来宣政殿哭诉了。
皇帝今日精神好得多了,只是神情依旧漠然,听着贤妃哭了半晌,也没什么表示。又眨眼瞧了瞧阮才人,手指轻轻往外比了比,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阮才人等不来太子,略有些不安,只得行礼告退。
出了门才坐上肩舆,就瞧见不远处一抹杏黄身影渐渐清晰。阮才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永远都是这样子,永远都差之毫厘。
今日朝堂上暂且风平浪静。其实大臣们心里都有数,纵然太子殿下素日里不敢擅专的姿态摆得十足,但皇帝倦怠国事已久,许多政务实际已经是由太子作主了。
皇帝病势已缓,太子一时半会儿看起来还没有改天换日的打算,那些戚戚然、惕惕然的老大人们,眼下姑且把心又放回去,接着老骥伏枥、鞠躬尽瘁了。
宣政殿就在眼前,太子不再乘舆,走得四平八稳,不骄不躁。
贤妃来侍疾,他不会不准,没有那样的道理。她在父皇跟前会摆出什么可怜相,他心里亦有数。只是阮才人特意透露一句,倒有点儿出乎太子的意料。
他挑眉,替父皇喟叹了一声。
走到寝殿前,太子整冠肃容,让门口的内侍替他通传。
皇帝原本靠坐在床上,由贤妃服侍着喝水,听说太子求见,只抬起眼皮略撩了内侍一样。
贤妃便试探道:“不若妾先回避吧。”
皇帝按住她的手,让她扶着自己睡下,而后仍然不松开:“传。”
太子绕过飞龙腾云的泥金围屏,在皇帝跟前行了跪礼:“今日见父皇大好了,臣心中稍安。臣办事不力,惹父皇动怒,实在罪无可恕,只盼着父皇早日康健如常,降罪于臣,臣便甘之如饴了。”
皇帝不置可否。太子便又起身,转向贤妃一揖:“贤妃娘娘安好。”
贤妃比他不过大五六岁,往日里都避开不受他的礼,更不与他交谈。今日虽也避过了,却摆出庶母的架势来,幽然道:“不亲眼见着皇爷,我哪里能安。”
太子暗哂,她又指着皇帝的被衾道:“不知伺候进药的是谁,怎么洒在皇爷身上,也不赶紧更换?”
太子立即对床前立侍的内监道:“没听见贤妃娘娘的话吗?把那几个人先拖出去。”
又温声向贤妃道:“父皇龙体欠安,别让这起子人烦着了。”
贤妃勉强一笑,太子这是不打算留活口,还要把恶名儿扣给她:“底下人也不是成心的,担惊受怕忙了一夜,偶有纰漏,尚不是不可饶恕。”
太子应“是”,却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贤妃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皇爷虽见好了,但还是多养些时日才稳当,前朝的事,就偏劳太子了。”
太子连称不敢:“为父皇分忧,是臣子职责所在。”
贤妃话锋一转:“至于侍疾么,那些年轻的嫔御们不周到,遇事又不敢做主,不如就由我守着,不知殿下放不放心?”
“贤妃娘娘这话,实在令臣无地自容了。”太子赶紧表态,又道:“只是全仰赖娘娘一人,怕是父皇也不肯依…”
他瞥一眼贤妃的神色:“再怎么也该添几个做臂膀的,娘娘素日里觉得谁可用,不如此刻趁便都召来。”
贤妃忖了忖,到底不敢当着他点宝珠的名头,况且经此一事,皇帝已然整个心都偏向了她们母子,自己很不必再冒险一回。
便只挑了长禧宫里的几个心腹过来,太子依旧问过皇帝的意思,待他微微点头,方才着人去传。
又坐在皇帝床边,握住他的手,宽慰道:“臣听父皇这会儿咳的次数少多了,想必再服两碗药,痰就彻底清了,父皇万勿着急说话,有什么,写在臣手心里就是了。”
皇帝心想:要比纯孝,天底下谁也没有太子做得到位。
他缓缓抬起眼,看了看太子额上,换过药后,棉纱包得薄了些。到底一国储君,带着伤不好看相,大概等伤口表皮合拢了,就会拆掉。
皇帝伸出一根手指,在太子掌心写了个“李”字。
太子会意,道:“邱御医去过府上两回了,今夜应当会留宿,以防病情骤变。归义公已经小殓过,幸而如今天不热,可以多延几日,到时候宣布病逝,等大殓时再请僧道超度。”
皇帝听完点点头:李慎思自戕确实是监管的人没防住。他既然“病逝”了,洪家主的“病逝”少不得要缓一缓,届时不知还有没有变数。
或许变数大小,就看这一场秋闱了。
皇帝似是有些疲倦,又闭上了眼,太子松开他的手,贤妃便轻轻接过来,放进被子底下。
太子又向她行了礼,三两步走了出去。
贤妃却暗暗掂量着他刚才那些安排:若不是白家当年称降得彻底,或许也会步此后尘吧。
再想想太子来前皇帝对她嘱咐的那些话——天家的伦常淡薄得很,她一定要把握住时机,半点也错不得。
太子回到东宫,告知太子妃不必再与母后一道去宣政殿侍疾后,又处理了半日堆积下来的条陈,下半晌估摸着皇帝午睡醒来的点儿,再往宣政殿去。
皇帝正与贤妃及四皇子一道吃点心,靠坐在床上见了他。
这下太子的笑意更松快些,拱手道:“臣领父皇的责罚前,先替童大人讨个赏,父皇好得这样快,童大人功不可没!”童御医,便是专为皇帝请脉开方的那位老大人。
皇帝清了清嗓子,点头允了。又哑声说:“昨儿我看你母后眼睛不好,宫里那么多眼镜,你怎么不为她备几副?”
太子答道:“从前臣也请母后试戴过,母后嫌沉甸甸的,戴一会儿太阳疼,就作罢了。”
皇帝想了想,命人将他新制的一副茶晶镜片的眼镜取来。
太子接过来一看,这一副眼镜梁下有银掐,又有法条簧,倒是十分巧妙,便于调节。
他谢了恩,说这便亲自给母后送去。
出了廊道,霜飔空凉,太子呼出一口浊气,一时觉得可怜得很,只不知怜的是谁。
真真假假,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到底是御赐的眼镜,他总不能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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