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两眼一闭直接晕过去。


    但绑着他的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绳子,只要他意识模糊了一点,身体里就会有蚂蚁在爬一样的感觉,不疼但是十分难忍。生生让他保持着清醒。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


    付思出现在他眼前已经让他几欲晕厥,她的眼睛还是像血一样的红色,占满了整个眼眶,像是掬着两捧血泪,下一秒就会流下来。


    他声音都憋成了尖尖的调子:“你……你怎么会?”


    付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怒火在眼中翻腾。


    “你要钱我给你!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付思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话说完,他就反应了过来。


    已经成为鬼的她,不要钱,还会要什么?他除了钱,又剩什么?


    钱旭已经完全明白了。那个长得明艳逼人的女人不是来索他命的,付思才是!付思想要他的命!让这个女人带她来找自己,拿他的命!


    钱旭立刻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疯狂道歉中,他听见付思问他:“你对不起什么?”她并没有被钱旭这副讨好的模样取悦,反而更加生气,“你又对不起什么?!你现在来对不起什么?!!一切都还能挽回吗???”


    如果不是绳子绑着他,钱旭能跪到地里去,声音嘶哑:“对不起……”


    他听见付思吸气,又长长地呼出来的声音:“晚了。”


    迟来的道歉,不是道歉。


    她也没有那个身体再接受他的道歉。


    她的心脏已经被埋到了土里。


    “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钱旭突然大叫一声,抬起头,涕泗横流,满脸都是泪水,他闭着眼大叫道:“不是我杀了你啊!是蒋容!是蒋容拿着棍子打了你!我不知道!付思!付思你行行好!放过我吧!我没想着让你来!蒋容就坐在那里,你去找他寻仇!你放过我好不好?那天是你自己来的,是你自己来的,你不来,你不来的话我们就……那天,那天我都没碰过你啊付思!!!我给你钱!我让我爸给你烧一座大房子,让你过得特别舒服,我给你好多好多的钱!你爸爸不是天天往外跑工作,我让我爸把他聘过来?陪在你身边,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放过我,放过我,放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付思一拳打出,穿过他的身体,打在了墙上。钱旭唇色一瞬间退的干干净净,白到几乎透明,他浑身都在哆嗦,然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放过你?!凭什么?我凭什么要放过你?!”


    “如果我没去,罗文娜会是什么下场你们真当没人懂没人知道是吗?!”


    钱旭并没有吐出来什么,只是探着身不断干呕,等到声音都吐没了,他向后重重一倒,瘫在椅背上,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冷……冷……”


    付思愤恨地又打出一拳,仍然是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打得每个地方,都是前天她在被围殴时,受伤的地方。付思也发现了自己碰不到除了钟萦以外的其他人,触碰不到实物的感觉让她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愤怒,一拳一拳,接连不断:“你该死!你该死!”


    “是你策划了这一切!”


    “是你把我们都改变了!”


    “你还求我放过你,你还死不悔改!”


    “你做梦!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你们每个人做过的事情,我不会原谅!一个都不会!!”


    “你们全都逃不了!”


    阴气入体,带来的是锥心刺骨的寒冷。先从四肢开始冰冷,那寒气会顺着经脉一路向上,最后冻住心脏,让人仿佛身处数九寒冬。钱旭渐渐开始变得神智不清醒,不断地发抖,低喃着说自己冷,脸上已经彻底没了血色,眼睫上都凝出了霜,像是才从冷冻室里捞出来。


    付思愈发愤怒:“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她悲愤交加地大喊出声:“为什么!为什么去死的不是你啊啊啊啊啊!!!!”


    最后一拳重重锤出!


    付思又痛又怒,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啊啊啊啊啊——”


    受害者痛不欲生,而伤害过她的人就坐在面前死不悔改。她已经死了,她想复仇,她挥出的每一拳都直奔要害,可她甚至都无法触碰到伤害了自己的人!没有借来的法力,别人连看都看不到她。


    付思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她已经死了。


    已经,失去了和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


    钟萦知道她现在需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便没有上前,问道:“多少?”


    严寄道:“二十,刚好。”


    “还好。”她松了一口气,又说了一遍,“还好。”


    怨灵的执念经常会在人身上,有的是想报复一下,有的就是想直接灭口。地府允许怨灵规定范围内进行攻击,但超过规定,进行一次规劝没有停下,继续出手,就会被带去恶刑台了。


    付思没超过规定的数量,也没有对人体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钟萦都已经做好打算了,只要她继续挥出下一拳,她就会用缚魂丝,把她牢牢绑住。


    为了这样的人,犯下错误去恶刑台,不值得。


    钟萦隐去拿在手中的朱映笔,听见一声嘤咛传来。


    罗文娜被打晕了也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的紧紧的,被什么魇住了,双手在沙发上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们赶来的时候,罗文娜的精神已经绷到极致了,她目光呆滞,稍微一刺激就会崩溃。钟萦只得出此下策,打飞她手中的刀的同时,还打晕了她,阻止了她的行动。


    付思也听见了她的声音,抬头胡乱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她眼中的红色已经淡去许多,已经能分清眼白和瞳孔,不再是一片纯色的红。付思两步走到罗文娜身边,轻声叫了叫:“娜娜?”她想伸手摇一摇她,抬起手才想起自己碰不到她。付思神情落寞了一瞬,呼唤就在嘴边,也默默咽了下去。


    钟萦:“不叫醒她?”


    “……不用了。”付思说,“她应该……不想见到我。我了解她,她可能会觉得我因为她没有救我,而怨恨她。现在让她看到我,只会让她更加害怕,以为我是来催促她的……”


    付思沉默好久,最终像放弃抵抗一样,缓而低地说:“我也确实,没有那么大度。”


    “我也害怕见到她。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知道罗文娜是以为受了我的邀请才出去的。”眼前渐渐模糊,看不清朋友的面容,“我是她朋友,发现不对劲后第一时间向我求救是应该的。可是,我就是,我就是……”


    付思伸出手,虚虚地抚过罗文娜的脸,因为强忍着哭腔,浑身都在颤抖:“我没有那么好心,我做不到对她笑着说一切都没关系,说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我做不到。”


    “该死的人是钱旭,是蒋容。他们每一个在校里在校外欺负过我的都该死。现在站在这里,埋在土里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付思本以为她的眼泪已经在刚才流干了,可是现在又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我在想,如果我能再极端一点就好,把这一切都怪在她身上,或者和她说这些都没关系,我不会怪她……可是我也做不到……我没办法把所有怨气都撒在她身上,她也是个受害者,我知道她什么都没做错,她什么都没做错。我也做不到完全原谅她……我是为了救她而死的。我没办法真的怪她,也没办法完全不怪她……”


    把所有的罪责怪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就可以尽情地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出来,不用再去找真正的施暴者,不用再思考,为什么受害的是自己,似乎就会变得轻松起来。然而这才是真正的痛苦的开始。施暴者没有受到惩罚,逍遥法外,受害者相互指责,永远得不到解脱和公道。


    付思抬手把眼泪擦干净,还带着哭腔,她不想再哭得这么狼狈。遇见罗文娜的时候,是夏天阳光正好的午后,她上学前才和父亲吵了一架,坐在位子上生气,她笑着来和她打招呼,分给她自己带来的小吃,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她母亲在她小时就去世了,父亲忙于工作,她五六岁的时候垫着板凳自己学做饭,自己学洗衣服。明明两人应该相依为命,她却活得像一个孤儿。所有人都说她阴暗,不好相处,远离她,嘲讽她,造谣她,明里暗里辱骂她,在她放学路上躲在她背后指指点点,飞奔起来踹在她身上。她从五岁送走妈妈以后,再也没人记得她的生日,她也学会了被迫忘记。她却带着她再次走进阳光下,让她回忆起了,自己那遗忘多年的生日和快乐。


    初遇时她给罗文娜的是一张阴沉的脸,死别时两人隔着一道墙,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喊,却没有办法相见。付思明白现在是真正的告别了,她想要给最初时,罗文娜那样的笑容。


    她打着哭嗝,皱着鼻子,努力地提起嘴角。


    眼泪却悄悄蓄满眼眶。


    恍惚中,她听见罗文娜笑着和她说:“丑死了。”


    付思破涕为笑,眼泪无声流的更加汹涌。


    一只手覆上她的肩膀。付思转身,看到钟萦站在她身后,说:“与她做一个真正的道别吧。”


    有些东西顺着她的手传了过来。付思不解。


    钟萦道:“与其说给自己听,不如也告诉娜娜吧。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会理解你的。”


    钟萦牵起她的手,放到了罗文娜的额头上,付思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碰到罗文娜了!


    接下来,几乎是本能。付思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手上,一道光芒自她额头传入罗文娜的身体,消失不见。


    她直起身,良久,道:“再见,娜娜。”


    朱映化作小刀,钟萦抬手一挥,联系在付思与罗文娜钱旭二人之间的执念,彻底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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