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宴过去后,陆玖心中那个英雄梦算是彻底破灭。
回府之后,从风莲等人的口中,她也慢慢摸清了一点这个齐王世子真实的形象。
江殷的生父齐王江秘乃大周不二的战神,常年为国驻守在燕云边境上,而江殷的母亲齐王妃耶律珠音是蛮真国的和亲公主,因两国战事频繁,常年与丈夫关系尴尬,对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江殷也无心管教,只深居王府,鲜少出门。
周朝人素来痛恨蛮真,而京师凤鸣靠北境,厌恶蛮真人已经成为了一种风气,陆玖真不知道,在这个人人视他为异类的环境下,江殷究竟是怎样成长了十五年。
明明身为齐王世子,却在荷香宴上被驱逐。
从没有人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因为他身上流着蛮真的血,便被一口咬定成始作俑者。
好像他的出生就是一个根本的错误。
从荷香宴回来后,就连她的侍女们也认为被当场逐出宴会的江殷实在有些可怜。
陆玖心中有些为江殷的身世感到唏嘘,但她也没有太将他放在心上。
华阳公主已经告诫过她与江殷保持距离,她未来的路,与他而言,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才对。
她走的阳关道,他过的独木桥,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
*
华阳公主与陆良娣进宫之后,她与江炜的婚事总算是告吹,很快陆瑜就会代替她嫁给江炜。
陆瑜的西阁很快热闹起来,筹备婚事的人手来来往往。
魏氏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养了十五年的女儿,为陆瑜准备了几十箱的嫁妆,连带着各种好的家具器皿,流水一般地往西阁送进去,其中有几件还是当年魏氏带来的东西。
陆瑜一时得意上来,隔三差五地就要在陆玖的东阁门前炫耀一番,口口声声不离这些是魏氏从自己嫁妆抠出来,专门给她的陪嫁,表明还是自己这个养女更的魏氏的欢心。
陆玖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没兴趣,她早就在华阳公主那儿看过了她跟陆瑜的嫁妆份例。
侯府的事务到底都是华阳一手主持,魏氏也不过是听华阳的吩咐办事,侯府各个姑娘的嫁妆都有份例,各人是何等出身,与之匹配就拿多少的嫁妆出去。
陆瑜的嫁妆比之庶长女陆琬虽然高出了不少,但却还是没有越过陆玖去,陪嫁的地皮和铺面都是按照庶女的份例来,只不过因为魏氏拨了些金银玉器过去,这才显得嫁妆堂皇了许多。
只要各人拿的都是应得的,陆玖并不在意陆瑜索取,更何况魏氏给她的那些金银器皿不过死物。
将来出嫁,到底是手中握着庄子和铺面才更踏实,这些东西,那才是生钱的。
但一提到出嫁,陆玖就有些头疼。
回侯府后她才知道,荷香宴上华阳卖关子没说的第二件喜事,是魏氏已经为她看重了几门新的婚事,择的都是京师当中有头有脸的公子。
陆玖这才意识到,成功退婚并没有实际解决她的危机,推掉了一桩婚事,魏氏很快就会一厢情愿地给她找一门新的补上来。
梦境中的那一世,自己一味听从旁人的安排,最后得到的是血的教训。
这一世回来之前她就发誓绝不再重蹈覆辙,要把人生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按现在的情况看来,她好像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做主。
若她老实听了魏氏的话,随便嫁给一个她们觉得合适的人,跟上辈子有什么区别?
是以这几天,她都在想要怎么解决这桩燃眉之急。
她不想胡乱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男人,浑浑噩噩地过一生。
*
早已经过了夏至,天气越发的热。
到了午后,屋子里热气蒸腾,让人没办法再待,于是陆玖干脆命人将藤椅搬到了琳琅阁后的园子里,那儿林荫遍布,在树下乘凉吃冰,十分惬意。
陆玖躺在藤椅上,把前些天从华阳处借来的大周风土志又看了一遍,风莲在旁边替她打着蒲扇。
周身只有风莲侍奉,十分安静,加上习习凉风拂面,没过多久,她便觉得人懒了起来,有些昏昏欲睡。
可没过不久,忽然就听见有人在轻声喊她的名字:“陆三小姐?陆三小姐?”
陆玖一向浅眠,一丁点动静就能让她立马清醒。
“谁?”她立即掀起了眼帘,拧眉左右环顾。
风莲也听见了这细微的呼唤声,打蒲扇的手停顿下来,四处观望呵斥:“谁在这里?”
“这儿!你们往上看。”那人见她们一直没发现他在何处,有些焦急地提醒。
风莲轻声惊叹:“姑娘,树上有人!”
陆玖轻轻颦眉,顺着风莲手指的方向抬头望树上看。
只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站在树上。
陆玖定睛一看,竟然是那日在荷香宴上的何羡愚,江殷的朋友。
陆玖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她仰头看着树上的何羡愚,拧眉道:“你从哪儿进来的?怎么在树上?”
何羡愚的嘴里还叼着小鱼干,他实诚憨厚地笑起来:“我从院墙外翻进来的,刚才你们这儿有人,我就躲到树上来了。”
还真是……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殷和他那群朋友,怎么总是爱在树上突然出现?
他们是属猫的么?
风莲也看清了来人,紧张道:“姑娘,要不要奴婢去叫人来?”
陆玖摆首:“没事,先看看他要做什么。”她仰头看着何羡愚,“你有什么事么?下来说话吧,这里没人。”
“我不下来了,一会儿我还要沿着树跳出去,我这身板略重,我怕我一会儿爬不上来就完了……”何羡愚耿直地笑起来,“我就是过来给你送样东西的。”
陆玖奇道:“什么东西?”
“殷哥儿给你写了封信,托我给你。”说着,何羡愚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笺模样的东西,冲着陆玖摇了摇。
陆玖摇头:“请退回去,我不能收。”
何羡愚忙道:“别呀,就一封信而已,你看看再说,殷哥儿他没有恶意,你别信他们那些人说的,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比起殷哥儿来差远了。”
他一脸焦灼地给江殷解释。
陆玖看着他慌张的样子:“他是不是威胁你什么了?”
怎么看,江殷都像是那种会用武力值欺压这个单纯小胖,然后逼迫对方为自己卖命的恶势力。
“这个么……”何羡愚汗颜,“是有那么一点点……”顿了顿话锋立即一转,“但是也不是完全,也有我自愿的原因在里面!”
“哦。”陆玖觉得这个何羡愚还挺憨的,“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愿意给他卖命?”
何羡愚讪笑:“他答应我,只要我替他把这封信交给你,晚上就请我去州桥夜市吃芥辣瓜、鹅肉熟食、姜辣萝卜、香糖果子还有沙塘冰雪冷元子……”
陆玖不动声色,淡淡一动眉峰。
这个江殷,还挺舍得下血本的。
“这样,我现在把交子折钱给你,多加的钱够你再吃一份两色腰子,你帮我把信退回去。”陆玖仰头道。
何羡愚面露难色:“陆三小姐,你就别为难我了。”
“世子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陆玖故意反问。
“哎,这不一样……”何羡愚肉痛道,“您这儿支持多吃一份腰子,殷哥儿那儿……”他脖子一缩,话没往后说。
“总之!我把信扔下来,您就赏脸一看成不,殷哥儿他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人,写这封信简直要了他的命了……”何羡愚一抓头发,直接把信往下一扔,“我走了!”
那封信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陆玖伸手接住,抬头再看,何羡愚滚圆的身躯非常灵活地从树杈上离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陆玖对何羡愚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他看起来圆圆胖胖的,伸手倒是还挺灵活。
何羡愚走后,她垂眸,看向手中捏着的一卷薄薄信笺。
风莲在旁边犹豫道:“姑娘,要看吗?”
陆玖把信甩给她,淡淡道:“不看,拿去烧了。”
风莲试探道:“那奴婢给您收在妆匣子里吧。”
说着,风莲抬眸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陆玖的脸色,发现她未置可否。
“那奴婢还是给您烧了吧……”见她不说话,风莲还是不敢违逆,于是将信收进袖口,“奴婢现在就去。”
“算了。”刚转过身,就听见陆玖又开了口。
风莲转过身来:“姑娘?”
陆玖瞥了一眼她的放着信笺的袖子:“在府里烧东西难免不吉利,算了。”
风莲低下头,她就知道自家姑娘是个不肯轻易低头的,于是忍着偷笑说:“是,那奴婢给您收在匣子里,您想看的时候就看。”
陆玖瞥她一眼,淡声道:“我只是让你收起来,我又没说我要看。”
“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会把这信放在最底下,保证不让您看见。”风莲垂头更深,强忍着笑,“姑娘恕罪。”
“——三姑娘。”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
陆玖风莲举目看过去,但见是华阳公主屋子里的人。
陆玖立即收敛了神色,端起姿态。
婆子走进前来,她已然恢复了平静的仪容,不动声色,只微微冲婆子一颔首。
婆子陆玖万福,谄媚笑起来:“见过三姑娘,侯爷带着小公子从江宁府回来了,长公主命老奴过来告知您一声,请您赶紧梳妆一番,前去荣景院拜见。”
陆玖一愣。
她的父亲,宣平侯陆元忠,竟然回来了?
*
夏日阳光明朗,蝉声喧闹,与此同时,宣平侯府外墙的树荫下伫立着几个身影。
江殷双手环抱靠在墙上,英气的眉拧成结,一只脚时不时地敲打着地面。
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面色凝重紧张地盯着墙上,迫切地等着何羡愚的归来。
江殷身旁,一左一右还有着两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
左边的公子哥席地而坐,一袭牙色圆领袍,发冠齐整,只是隽秀的面孔上倦意满满,时不时地打着哈欠,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右边的人则规矩站立,一袭玄衣,闭目养神,是个面容冷峻的冰山美少年,他双手环抱着一把玄铁剑,看起来人狠话不多。
“何羡愚怎么还没出来!这都半个时辰了,交代给他的事情办成没有?”江殷吐掉嘴里的狗尾草,拧着眉等着已经很不耐烦。
牙色圆领袍的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你嫌他慢怎么不自己进去?”
江殷争辩道:“我这不是都放血了么?他给我送信,我请他吃饭!”
牙色衣少年看过去,揶揄笑道:“我信你的鬼话?我还不知道你?你不就是觉得上回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被赶出荷香宴丢人么?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江殷有被戳中,脸一红,更大声地把话压了过去:“不行吗?我不要面子的啊?徐云知,我发现你这人废话怎么这么多,你是情圣?”
徐云知又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你连鸿雁传书这种老土的事都做得出来,你还要什么面子?而且你就算送上去,陆三也不一定会看,你就看上回荷香宴,她搭理你了吗?人家根本就不想搭理你,说不定她还忌讳你的出身。你这么热情洋溢巴巴地往人家身边赶,跟我妹妹养的那只爱舔人的狗有什么区别。”
“你说谁是狗?”江殷伸手就揪住徐云知的衣裳。
徐云知打着哈欠拂开他的手,说出的话比谁都欠揍:“谁巴巴的赶上去谁是狗,不信你问容冽。”
“来了。”一旁的玄衣容冽陡然睁开清冷的眼睛,并没有回徐云知的话,反而仰头望墙上看。
江殷松开徐云知,看着从墙上跳下来的何羡愚不满道:“阿愚,你怎么才回来?黄花菜都等凉了!”
何羡愚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挠头难为情的地笑道:“宣平侯府太大了,我回来的时候忘记路了,绕了好一圈。”
江殷着急地问:“信呢?送给她了没有?”
“送是送到了……”
“她打开看没有?”江殷期盼道。
何羡愚看着他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想了想,不忍告诉他自己是把信强塞出去的。
“她都收了信,一会儿应当会看吧。”何羡愚有些心虚,笑眯眯地折中道。
江殷有些惆怅地抓头发:“也不知道她看了信怎么说……”
徐云知起身,拍了拍江殷的肩膀:“我说殷哥儿,你字不认识几个,书没读过几本,你怎么给人家写的信?你信上都写什么了?”
江殷拍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你管得着么?这是我跟玖玖之间的秘密。”
“玖玖,啧啧,叫这么亲?”徐云知可怜地看他一眼,“又一个被女人冲昏头脑的人。”
江殷睨他:“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何羡愚赶紧挤到他们两个中间,一左一右揽住他俩的肩膀,笑哈哈地打圆场道:“行了行了,都别争了。殷哥儿,答应我的好吃的,这会儿该兑现吧?”
“少不了你的,就知道吃!”江殷伸手一摸何羡愚圆滚滚的肚子,“你这都快赶上人家身怀六甲的女子了。”
“我就是比较容易饿嘛……”何羡愚好脾气地嘿嘿一笑。
江殷切一声,忍不住也笑起来。
徐云知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向冷面不语的玄衣少年,伸手一挥:“容冽,走了!”
玄衣容冽抱剑垂眸,冷冷起身跟上,并不多话。
几个少年们吵吵闹闹,勾肩搭背地朝着集市的方向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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