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羞语心虚地逃出房间,只想把姜莞的气头混过去再回来。


    她站在房间外又颇感不同。她是云中县令之女,过去都是在家中看书习字打发时间,从未有这样自由地在外走动过。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日突然自己能掌控自己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可以自己决定下一步做什么。


    沈羞语犹豫了一下,自二楼护栏上探头向下看去。


    下方是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百姓们虽然经过了一场激动人心的事,但生活还要继续。他们需要完成县衙下发的事情,才能赚取一份口粮。


    她从来没有看过人们做这些活计,因而想细细去瞧瞧怎么一回事。


    沈羞语下意识想折身回去找郡主商量,又想起自己出来便是说要看百姓的,郡主已经同意,于是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朝楼下走去。


    到了一楼,百姓们都在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计,根本无暇顾及她。


    她松了好大一口气,为自己没有打扰到百姓而窃喜,也放下心来认真观摩众人干活。


    雨水在这时候又成了不可或缺的东西。洗衣、做饭、擦洗、饮用等等都离不开雨水。


    沈羞语看着在客栈外接水的女人们,感受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生命力。哪怕困境在前,但这些为了生活的寻常百姓也总能将困难加以利用,这是属于劳动人民的智慧。


    她在一层站到太阳落山,将眼睛都看直了。哪怕是最寻常的烧水煮饭她也看得津津有味,这是过去她从未见过的。


    直到薛管事和此客栈中出去修水道的几个劳力一同回来,沈羞语才觉得小腿肚子酸疼。


    过去她从没站得这么久过。


    百姓们欢呼着簇拥修水道的功臣们凯旋,做饭的女人们也正好做好了饭,每一份饭都经过了每个人的眼睛,极大地保证了公平性。


    沈羞语见薛管事来接人,同他行礼:“我去告诉郡主您来了。”


    薛管事笑着摆手:“不急,我看沈女郎对这些平民生活很感兴趣。”


    沈羞语赧然:“我……平常不大见得到这些,很有意思。”


    薛管事笑:“你看如今他们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可曾想到几日前他们还挤在县衙中吃不饱,为日后发愁?”


    沈羞语难以想象还有人吃不饱,很迷茫地摇摇头。她知道百姓们因为这雨生活艰难,不然她也不会去求郡主拨些人手。但她从未见过人为生计发愁,人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是很难想象出来的。”


    薛管事:你觉得他们如今过得可好?”


    这个她会回答:“我看了一下午,见到每个人脸上没有苦相,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我想应当是过得好的。他们很有……很有次序,个人有个人的事做,一点也不乱。”她不大清楚外界是如何,只觉得这里每个人做分内之事很好。人人做好自己该做的,整体就妙极了。


    不远处已经放完饭,无论男女老少,人人手中都端着半新不旧的碗。他们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诸多规矩,要么一家人,要么关系好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说话说得很热闹,客栈中都是鲜活的气息。


    “都是郡主的主意。”薛管事的语气中带着自豪。


    帷帽下,沈羞语睁大双眼:“郡主?”


    “是,他们如今能这样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多亏郡主以力抵粮的主意。人人都出力,人人有饭吃。”薛管事的目光宁静悠远。


    沈羞语感到深深的不可思议,她以为这些都该是县令颁布的,却没想到是郡主。


    郡主比她想的还要厉害许多。


    原来女子还能够出谋划策,统筹安排,而不是只坐在闺中看书。


    她又有些惭愧,自己读了那么多书,真遇到难题却只能头疼脑热,根本想不出任何实际可用的办法。她离百姓的生活太远,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就更不必说为他们想办法了。


    薛管事察觉到她的情绪刚想开解两句,二人左手边一家夫妻吵了起来。


    这对儿夫妻是一家人坐在一处,孩子都依偎在女人身边,男人身边倒是清净极了。他家是两个女孩,看上去瘦瘦小小,头发也稀溜溜泛着黄,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衣裳,但都是干干净净的。


    隔着不远,沈羞语就听到男人喋喋不休:“黄毛丫头吃什么饭,一群赔钱货,浪费粮食!还不如把这粮都存下来,日后也能接着吃。”


    女人和两个女儿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当没听见。


    沉默助长了男人的气焰,他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愈觉得这母女三人软弱可欺,更加嚣张起来。


    他是参加了修水道的,已经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便愈加看不上女儿,觉得女儿没小子有用。


    男人骂了一句,将碗一搁:“你们才做了什么,也好意思吃这一碗饭!放下,不许吃了!”


    已经有人向这里看来,更有人露出不赞同之色,奈何是家事,倒不好插嘴。


    沈羞语听得这话,将唇重重抿起。


    那家女儿吓得抱着碗嗫嚅,不敢再吃,怯生生地看着发火的父亲。


    女人亦放下碗看向男人,神色间没有惧怕,只是对女儿道:“别管他,接着吃。”


    女儿们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愈发亲昵地贴向母亲,而后捧着碗接着喝起粥来。


    男人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深感自己在家中权威被挑衅,恶狠狠地咬牙一拍桌站起,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了来。


    沈羞语被他怒拍桌子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想上去将人拦下,免得这母女三人遭毒打。


    薛管事仿佛看出来她的心思,伸出手虚虚一拦:“且再看看。”


    沈羞语心中焦灼,看那男人凶神恶煞,怕是极容易伤害这母女的。


    “你凶什么凶!”女人不让分毫,冷冷笑道,“有你这样当爹的么?孩子好不容易能吃顿饱饭,你不让她们吃。那饭留着有什么用?放馊了再吃么?”


    男人从来没想过在家中从不与他顶嘴的女人竟然如此能说。面对着四面而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他果然恼羞成怒,想要通过暴力来展现自己的权威。


    他握起拳头,冲着女人大喊:“你听不听老子的话,不听就打死你!”丑态毕露。


    家丑不可外扬,但今日不在众多人面前将这母女三人打服,他还有什么颜面在安平继续生活下去。


    女儿们吓得不敢再吃,捏着女人的衣角藏在她身后,口中说着:“我们不敢了,爹,别打娘,我们知道错了。”看样子就是被打惯了的。


    沈羞语看得悲愤,牙关紧咬。这男人说的什么话,女孩儿凭什么不能吃饭?


    女人却无惧地挺起腰杆,冷冷看着他:“这是我和闺女靠自己做活换来的,你凭什么不叫我们吃!”她现在吃的又不是男人换来的粮,腰杆子便硬气无比。这是她们自己换来的饭,谁都没有资格不叫他们吃。


    “你还敢顶嘴!”男人说着一拳就要落下。在说不过对方时,他总爱依靠蛮力来解决问题。如果对方是和他一样强壮的男人,他肯定不敢用拳头解决。


    但对面是他的妻女。一个女人和两个幼年的女儿。


    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沈羞语嘴唇几乎被咬出血,挣扎着要上去,又被薛管事伸手拦了下来。眼见着女子就要挨打,她急得叫:“管事!”


    男人那一拳没能落下,在四周管理秩序的衙役将他拦下。


    每个客栈都以轮换制留下两名衙役守着,避免出什么意外。


    女人面上的肉可见地抖动,看来也是害怕的,却没后退一步。她声音带着颤抖:“出一份力,吃一份饭!我为大家做饭,俩闺女用水桶接水提水,都是出力!你挖水道了不起,我们也不差!你凭什么不叫我们吃饭?县令大人的规矩,你难道要和大人作对!”


    被衙役握住手,男人打她不得,又不占理,只好张嘴骂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衙役想到县令的吩咐,震声道:“动手伤人,吃牢饭去!”


    男人赶忙辩解:“这是我媳妇,那是我闺女,我教训她们……”


    “那也是打人!令行禁止,你懂不懂。大人立的规矩,那就得按规矩来。人家出力了,县令同意人家吃饭,你凭啥不叫人家吃饭?你比县令还厉害?”衙役将他当作靶子教训,就不能开了“乱”这个头,不然县令的威严何在,衙门的威严何在。


    “是是是。”男人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如今遭衙役们一恐吓,就什么也不敢了。


    女人依旧激动得浑身颤抖,这是她头一遭没有挨男人的打。她忽然意识到必须要自己有底气她和两个女儿才不会受苦,至少在水患结束之前,那男人不敢再打她和她的女儿了。


    大堂中其他女人们也默默激动着,有县令大人的规矩保护着她们呢!


    她们的粮食是自己付出劳动换来的。如此她们又不禁想为什么她们在家中甚至做更多的活,付出更多劳动,却还是要看男人的脸色吃饭?


    女人们陷入沉思,而沈羞语也恍恍惚惚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还隔着点东西。


    “沈女郎,你是在这等着,还是随我一同去叫郡主?”薛管事没再拦她,善意地问。


    “我,我要和你一起去叫郡主。”沈羞语坚定下来。


    她还有不解之处,需要去问姜莞才能得到解答。


    二人便一同上楼。


    姜莞正坐在凳子上靠着八珍歇息,面色还好,唇倒不红,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只不过她那一双眼睛依旧熠熠的,左一道眼刀又一道眼刀飞在她跟前站着的相里怀瑾身上。


    两个人敲门,八珍应门,一进来就听见青涩的男声:“丸莞,谢谢。”


    二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相里怀瑾围在姜莞身边说个不停后更是惊上加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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