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叶云就回来了,一同跟过来的还有张家当家人郑三郎,叶云几个都叫他郑叔。
郑叔身后牵着牛车,一脸憨厚,但看上去有些疲惫和愁容:“我们后面这些天都不怎么去县上,你们牵去用,这牛儿刚喂饱了的,能顶一天。”
叶南察觉出什么,问道:“这是怎么了?”
郑叔摆摆手,颇有些无奈,“豆价一天一个样嘛,再似以前那般进价,人家不肯轻易予我们了。”
既然是常年做豆腐的,自然不可能只靠自己地里那点粮食,他家一直都有固定的进货渠道,卖家也算实在,但现在受了粮价的影响,那些人家就有些推辞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谁家不想把东西卖得更好些,多得些利润呢?
叶南听了,也没法子,只得安慰了几句,地里的粮食马上就要下来,也能撑一阵子,等后面粮价稳定下来就好了。
郑叔摇摇头,不光是豆价的问题,现在县里人人浮躁,人们整日来往匆匆的,包子、馒头之类的速食便成了抢手货,对比之下,豆腐生意则眼见的淡了下来。
他看了叶家姐弟几个一眼,有些笑自己,跟几个小辈说这些有甚用,难道还能指望几个娃娃给他出主意么?
无意多说,郑叔帮着叶家姐弟把几块猪肉抬上牛车,被塞了几个卷好的煎饼,便回去了。
姐弟几个继续把需要的东西装车。
叠在陶盆里的煎饼,装满了陶罐的豆跂,垫手的简易小木桌,装了清水的两个木桶等等,都一一搬到了车上。
叶五挎着装满青色野菜的竹篮跑过来,温顺站着的小黄牛闻到清新的味道,不由睁着双水润的大眼睛看了过来。
小孩儿被牛鼻子轻轻拱了下,看到它渴望的目光,犹豫了会儿,还是从竹篮里拿出片洗干净的野菜来,凑到它嘴边:“就这一片哦,不能再多了。”
黄牛舌头卷起野菜,慢吞吞嚼了起来,对小孩儿偷偷摸他头的行为视作不见。
叶南连人带篮子抱起来一起丢到了车上,见叶云也已经坐好,才跨坐上牛车,对眼巴巴看着的叶西道:“走了,记得把今晚的药喝了,”看一眼负手而立的青年,意有所指道:“莫要再出门乱撞,省得碰到些不好收拾的,可听到了?”
叶西叹口气,老气横秋地摆摆手:“走吧快走吧。”
莫要让他再触景伤情了。
等牛车消失在外面的土路上,叶西掏出把山捻子来,捏一颗丢进嘴里,见木乔还在往外看,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看了,再看你也出不去。”
木乔移开目光,没有解释,倒是觉得少年这话更多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觉笑了笑。
聪慧如他,自然猜到了少年被留下来多半是因为他这个伤患,因而相处时不免纵容上心些,拍拍少年的肩膀:“外面风凉,回屋罢。”
说罢就率先进了屋。
叶西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简单擦了脸脚,叶西想了想,从叶南屋里找到叶北专用的老虎枕,这才抱着进了屋。
木乔盘腿坐在床上,似在闭目养神,叶西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抱着老虎枕绕过他上了床,然后以木乔反应不及的速度麻溜躺了下去。
木乔睁开眼,略诧异地打量床上的少年。
感觉到他的目光,叶西竖起两根眉毛,“干嘛?我也是病人,让我打地铺的事想都别想。”
其实睡哪叶西并不在乎,但他地盘意识强烈,看到这男人悠哉的享受他的床就不爽,就算这床晃悠又窄小,两人躺上去免不了要肢体交缠,叶西也不要下去。
天色未暗,晚霞铺散了大半天空,穿进纸糊的木格窗,打在少年稚嫩英气的一张脸上,无端添了几分明媚之色。
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
坐在床上的俊美青年看着少年冷傲艳丽的神色,目光一寸寸深下去,传递出丝缕晦暗不明的气息。
在少年无意识抓住“老虎”的尾巴,察觉到危险之前,这缕气息又瞬间消失无踪。
很久之后,久到疲累的少年早已酣然入睡,不知不觉间趴在了他的肩上,像幼兽一样温顺无害,木乔才失笑叹息:“果然还是个孩子。”
话说两头。
叶云姐弟三个赶着牛车到了县上,才发现县中往来的生面孔又多了起来,大街上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壮汉穿行而过,手舞足蹈、高声阔谈。
叶南熟门熟路地将赶着牛车到了寄养处,牛寄养,牛车则卸下来,人力拉着车上的东西入市。
叶云很少来县上,一时还有些紧张,忙抓着好奇的阿弟跟上,姐弟一行没走多远,便在某个巷口处停住,叶南去敲第一家的门。
原来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位监市的家。
叶云打量那家破败朽掉的木门,心中惊讶,没想到便是在县中,也有这般不如意的人家。
开门的是个武夫打扮的黝黑汉子,叶南神色如常,笑道:“黑二,三郎可在?”
汉子见是他,嘿了一声,“怎的这般心急?这还没到东家要走货的时候呢,……你找三郎作甚?”
叶南指指身后车上,“来卖点东西,想托三郎找个地方。”
他是在当脚夫运粮时认识的黑二,这人有个兄弟,是个坡脚的,做不得重活,便找了个监市的营生勉强度日,叶南同人有过两面之缘,这时便厚着脸皮找上了门来。
汉子看到叶云和叶北,憨厚一笑,随即扫过车上那点东西,目露惊讶,迟疑道:“这是……要安定下来了?”
叶南笑笑。
黑二一拳捶在叶南肩膀上,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却没多问:“好汉!我这就去叫三郎,叫他跟你们跑一趟。”
“多谢。”
黑二摆摆手,转身进了院门。
当初两人同当脚夫时,他差点掉进深山沟河里丧了命,是这叶三郎把他救起来的,否则他早没了今日,这点小忙自然能帮就帮。
只是没想到才几月光景,这叶三郎竟能有本事做起了小买卖。
也是,但凡人能有个活命的法子,又怎么还肯去做那拿命换的运粮营生。
黑三郎是个有些矮瘦的青年,不善言辞,但办事很利落,很快就帮叶家姐弟找了个合适的摊子,摊子两边是卖菜蔬和糖人的,和他们的煎饼摊子一点不冲突。
刚开始叶云和叶南姐弟两个还有些紧张,眼见各摊子也没人叫卖的,张张口,愣是不好意思叫出来。
叶南再长袖善舞,这时被左右好些隐晦好奇的目光盯着,耳尖也红了下。
倒是叶家小五胆子心细,大眼睛盯着牵着个小弟弟的华服男子走过来,目光和人对上,就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阿叔你要买煎饼么?可好吃了。”
吓得叶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这男子衣着不凡,牵着个模样精致的娃娃,满脸焦躁不耐,如何是他们能这般称呼的?
眼见人已经走了过来,叶云忙上前,拘谨又紧张道:“客官您……看要点什么?”
华服青年扫过牛车上的东西,泛黄的薄饼,不值钱的野菜,破罐子里装的黑乎乎的豆跂——也亏得他竟然都识得——不由露出个鄙夷的神色,“这就是那小东西说得好吃的?”
他今日就不该来这西市逛,全是些入不得眼的东西。
偏手里牵着的小崽子不消停,闹着要来这又乱又闹的破地方。
叶南走上前来,将阿姐和阿弟隐在身后,不卑不亢道:“如何好吃倒不见得,只吃法略有些说法。”
男子果然来了兴趣,腿边的小崽子一个劲扒他,不耐烦地将其拎起来抱在怀里,才继续道:“你说说看。”
像他们这种富家子弟,什么珍奇美味没尝过?能入口的美味也就少之又少,自然是新奇的吃法能引得他们些许兴趣。
叶南用浸好清水的湿布擦完手,才不紧不慢地从陶盆中抽出一张煎饼来,摊在方桌上的干净竹板上。
用木勺舀了豆跂,均匀地抹在泛着金黄色的薄饼上,想了想,又洒上些许带来的油渣,零星点缀在上面,最后拿了两片野菜青叶,轻铺在上面,将饼沿着青叶裹起,指宽的竹片作刀,将煎饼切成两半,竖在竹板上,青叶从卷成筒状的煎饼头部冒出,铺散开来,如一束明丽的青花。
上面水汽未散,即使天色已晚,大街小巷都点了灯笼,也能让人嗅到那散发着的混了豆粉香味的清香味道。
不得不说很吸引眼球。
叶南又拿出一片大青叶,裹在“青花”根部,大手攥起,笑着送到了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挥着小拳头啊啊乱叫,早就想要将其抢过来的娃娃面前。
被侄子拿着那新奇薄饼一叶子扫到脸上,男子才终于回神,眼中的惊艳散去,见状冷哼了一声:“一看就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也就能如这般拿来看看了。”
他话刚落,便有一人在旁边惊呼:“好吃!不错!小兄弟你这怪饼怎么卖的?”
原来趁叶南和华服男子交流的时候,那边小叶北如法炮制跟着三哥学着卷了一个,转眼就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抢了去。
小叶北呆望着壮汉,瞪大汪汪的眼睛,敢怒不敢言,只得任人吃了自家的饼去。
好在壮汉没打算霸王,还无意给叶家这小摊子做了宣传。
他这嗓子喊出来,周围好奇的人就全都围了上来。
“真真好看,这般精致的吃食,也就那大户人家才吃得起。”
“小兄弟你这饼要多少银钱?我说它虽好看吧,但这面似乎是豆子做的,菜也不是甚好的,可不能要忒高的价!”
“是这个道理,你们这摊子是新来的罢?姑娘你是知厨事的,听一听这话,劝劝你家兄弟,可莫贪心。”
一群人叽叽喳喳说开了。
这西市热闹,周边人家也是普通百姓,除了华服青年这种闲来无事的,基本都是附近人家,日子虽不难过,但也勤俭节约,因而和叶家姐弟讨价还价的呼声此起彼伏。
叶云听着众人这话,脚都有些飘了。
叶南也有些稳不住了,他是想过时人猎奇喜新,因而便琢磨着将简单的煎饼弄了个青花的模样,可没想到众人竟然这般捧场。
“这饼到底甚么价?你们开摊子做生意的,怎这般慢吞!”众人见姐弟俩迟迟不答,不满追问道。
小叶北被人挤着坐在了车辕上,闻言小手高高举起,将一早和兄姐商量好的价格报上来:“一——!”
“一十个铜板!”
叶南手疾眼快把小孩抱起来,反手遮住了他的嘴巴,高声道。
叶云眸子有一瞬的睁大,回过神后忙暗中掐了把自己,按着有些哆嗦的手道:“是是,十个铜板,一、一个煎饼。”
短短的一刻钟之后,叶家姐弟望着空荡荡的小摊,呆呆出神。
直到一声怒吼打断了他们的神思:“我还没买呢!”
叶云不知哪里来的胆气,看了一眼暴躁中华服青年,心中无语道:“你不是不要么。”
华服青年吼过之后也觉得没面子,涨红了脸,从怀里的小崽子手中抢过唯一的煎饼,丢下一句:“我明日再来。”便风一样离开了。
四周寂静。
过了一会儿,叶小五突然啊了一声:“他没付铜板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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