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自禁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云衡想到了死。


    假如他曾做了什么坏事,理应有戒律堂来施以严惩,而不是让他羞耻地坐在地上,被两个小孩评头论足,摸来摸去。


    尊贵的食铁兽忍无可忍,只想立马化作人形破口大骂,但,云衡毕竟要脸。


    ……倘若让秦萝知道,眼前这个被她认为可可爱爱、甚至被摸出奇怪“咩”声的异兽是他,云衡能立马掘地三尺,从此消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


    “好可爱。”


    秦萝第一次听见熊猫的叫声,眼睛笑成两条缝:“以后叫你‘咩咩’好不好?”


    不!好!你才咩咩,你们全家都是咩咩!


    云衡拼命摇晃爪子表示抗议。


    “它好像很喜欢被摸耳朵。”


    一旁的江星燃若有所思:“虽然表现得有些抗拒,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靠过来了嘛。”


    云衡:……


    他决定明天就给师尊打小报告,让这小兔崽子做双倍的作业。


    秦萝还想说什么,在呼呼啦啦的竹间风里,忽然听见一道清亮男音:“三位,饭好啦——!”


    秦萝觉得很奇怪。


    大熊猫一直是副懒洋洋的模样,靠在竹竿旁边一动不动,直到骆师兄的喊声响起,却像受到惊吓一般,腾地跑进竹林不见踪影。


    它究竟在躲什么呢?


    “萝萝,在想什么?”


    这会儿大家都已到了饭桌,骆明庭见小姑娘发呆愣神,往她碗中夹了块肉:“来来来,尝尝师兄的手艺!”


    秦萝这才回神。


    碗里的米饭颗颗饱满,正在腾腾冒着热气,米饭上面躺着的,则是块澄黄油亮的鸡肉。


    骆明庭别出心裁做了荷叶鸡,由圆圆的叶片包裹住鲜嫩金黄的整鸡,只需用筷子轻轻一夹,就能夹出大块肉来。


    她道了声谢,一口咬下。


    然后双眼迅速睁圆。


    比肉香更早入口的,是荷叶若有似无的清新香气,大大削减口腹之中的油腻。


    牙齿落下,首先会撕开薄薄一层皮。鸡皮爽滑紧致,鸡肉则是软烂至极、汁水丰沛,丝毫没有嚼蜡般的柴感,伴随油脂与肉汁一并涌出的,还有能够瞬间填满整个口腔的热气。


    “……好吃。”


    秦萝双眼亮晶晶:“超级好吃!师兄真厉害!”


    骆明庭嘴角差点翘上天:“这个红烧冬瓜也很好吃,绝对入味,轻轻一咬就能变得酥酥烂烂,里面的汤汁拌饭一绝。”


    怎么说呢,现在的心情就是开心。


    做饭是他最大的爱好之一,奈何修士们大多辟谷,不屑于享受口腹之欲,能被骆明庭软磨硬泡前来品尝的,只有一个关系最好的云衡而已。


    比起那些苦修的师兄师姐,这两个小豆丁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福音!


    眼看秦萝乖乖把冬瓜送进口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满足之色,骆明庭竭力克制,才不至于伸出手去,捏一捏她雪球一样的侧脸。


    在此之前,他与秦萝从未有过接触,只听说她是个脾气很差的小纨绔,仗着父母身居高位,闹出过不少事儿。


    说老实话,最初得知要来照顾小孩时,他和云衡都十分抗拒。熊孩子本身就已经够烦人了,更不用说还是两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不过如今看来……


    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嚣张跋扈?心肠恶毒?拜托看看秦萝这副摇头晃脑咧嘴傻笑的呆样,简直没一个字能对得上。


    也许,是他太过漂亮而完美,在如此璀璨的光芒照耀下,即便是无恶不作的混世小魔王,也会收敛起浑身锋芒吧。


    “对了,当初在须弥境里,你弹的曲子叫什么?我以前从没听过。”


    骆明庭笑着发问,吃一口小炒黄牛肉。


    那首《渔舟唱晚》是古筝的考级曲目,算不得太难,在修真界里,却是首未曾面世的全新曲子。


    秦萝刨饭的动作陡然一停。


    “是……是很久以前,娘亲给我看了几本曲谱。”


    她不擅长撒谎,回得犹犹豫豫,骆明庭闻言笑笑,恍然点了点头。


    秦萝她娘是修真界闻名的乐修大能,给孩子看些罕见的孤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


    骆明庭道:“我看你年纪轻轻,便已能将曲子奏得如此熟练,千万不能半途而废。”


    他听说过秦萝的资质,虽然身为天灵根,修为却一直止步不前。


    骆明庭不喜欢这个说法。


    明明应该是,“虽然一直止步不前,但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天灵根”。


    比起打压与不信任,他更喜欢尊重和鼓励。


    秦萝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修为停滞只是一时的瓶颈,只要愿意努力,就能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小小一棵树苗,就应该好好浇水施肥,而不是因为生了虫,就将它生生折断。


    秦萝懵懂点头。


    “这些菜也不错,全是我亲手种的。”


    骆明庭又笑:“我平日里无聊,就往院子里养鱼养鸭养牛,后面那片山已经成了养殖场,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去转转。”


    养殖场。


    秦萝手腕一抖。


    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了很多。


    比如大熊猫肉嘟嘟的大肚皮,比如它听见骆师兄嗓音后狼狈逃走的模样,又比如,在未来的某天火锅咕噜噜,骆师兄大口吃下一块肉:“哼哼,这是我特意给你们准备的熊猫肉,快尝尝。”


    ……呜呜哇!


    “熊、熊猫。”


    小豆丁下意识一缩:“也会被吃掉吗?”


    一言不发埋头苦吃的云衡动作微顿。


    骆明庭:“熊猫?什么熊猫?”


    江星燃也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悲伤如丧偶:“就是圆滚滚的,黑白两色特别可爱,眼睛外边是一圈黑乎乎——”


    “不会。”


    云衡终于听不下去,太阳穴用力一跳,出声打断:“那不是食物。”


    听见“可爱”二字,骆明庭差点把嘴里一口饭喷出来。


    他何等聪明,须臾便猜出那“熊猫”的本尊,视线在云衡脸上悠悠一晃,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你们说它啊!熊猫猫那么可爱,我们怎么能吃熊猫猫,当然要好好爱护。”


    云衡:……


    如果他当场手撕同门并做成一锅麻辣棒棒鸡,这种行为会被判几年?


    两个小团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骆明庭:“以前我总觉得它有种难言的气质,一直找不到形容,今日听你们一说才明白,那就是‘可爱’。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秦萝不能更赞同:“而且它脾气很好,温温柔柔的,让我们随便贴贴。”


    江星燃:“摸起来的手感也很好!特别是肚皮!”


    “喔——肚皮啊。”


    骆明庭乐得合不拢嘴,云衡面色发黑,给臭小鬼们一人塞了满满一大口菜。


    秦萝这顿饭吃得欢欢喜喜,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肚子撑成了圆溜溜的小球。


    算算时间,小师姐应该也快回家了。


    骆明庭是个热心肠,主动提出带着秦萝前去接她,顺便瞧瞧无量峰里的景色。云衡虽然觉得麻烦,拗不过江星燃眼巴巴的模样,也只好唤出飞行法器。


    ……所以说,小孩子果然最麻烦了。


    法器飞得风风火火,不一会儿便抵达目的地。


    无量峰中多是医修,山里自然也就种满了五花八门的灵植草药。四下虽是白雪纷飞、如玉如琼,林中却四处点缀着葳蕤翠色,藤萝盘旋而上,勾连出华丽旖旎的雪白长廊。


    朵朵浅紫色小花连绵生长,乍一看去,像是从皑皑白布里描出的刺绣。


    秦萝觉得新奇,迈步前行之际,听见林中倏然闪过的窸窣响声。


    旋即是远处一道少女的嗤笑:“楚明筝,你怎么还来这儿啊。那毒不是解不了吗?”


    楚明筝。


    听见熟悉的名字,秦萝猝然抬头。


    然而与此同时的小道深处。


    与她的反应截然不同,身为被指名道姓的一方,楚明筝没做任何明显的表情与动作。


    她曾经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彼时站得多高,如今狼狈跌入泥潭,看热闹的人就有多么层出不穷。


    类似于此类的嘲弄讽刺,她已经遭遇了不知道多少回。


    楚明筝面无表情,选择垂下视线,不去看那几人的口型。


    “中了毒还敢大摇大摆出来,也不怕传给其他人。”


    说话的是个瘦高男孩,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张扬:“我可不想变成丑八怪。”


    楚明筝不愿搭理,自顾自继续往前,猝不及防,身侧忽然掠过一阵冰凉的风。


    有人从她身边跑过,指尖就要触碰到遮面的薄纱。


    虽然修为就此止步,但凭她曾经的实力,避开这次偷袭绰绰有余。


    男孩眼睁睁看着她侧身躲过,心中怒火更盛,迅速使了个眼色。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几人便已一拥而上。


    他们想要夺走面纱。


    楚明筝暗自咬牙。


    自从中毒之后,她成了许多人眼里的笑话。


    出身低微、前路无光,浑身上下毫无可取之处,在漫无止境的嘲笑戏弄里,楚明筝险些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当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可她分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就不得不面对潮水般的恶意。那些人密密麻麻,织就成密不透风的漆黑,她自始至终独身一人,根本没办法反抗。


    ——难道丑陋与平庸便是原罪吗?


    楚明筝想不通。


    没有人告诉她理由,没有人喜欢她,也没有人愿意陪在她身边。


    面对四个人的围攻,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楚明筝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闪躲,忽然察觉到一股从远处袭来的风。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重重跳了跳,再一转眼,望见一抹雪球般的白。


    ——秦萝一改曾经乐呵呵的笑,显出几分气冲冲的怒意,迈开小短腿朝她奔来,像个摇摇晃晃的圆。


    如同做梦一样,带着树林外尚未散去的阳光,那团小小的圆挡在她跟前。


    秦萝气得浑身发颤,却还是张开双手,护崽似的站得笔直:“你们不……不许欺负她!”


    “秦萝?”


    为首的男孩一声嗤笑:“听说你从山上摔坏了脑子,没想到还真变傻了——偏袒楚明筝做什么?留这么个师姐在身边,难道不觉得丢人?”


    楚明筝看不见秦萝说了什么,对于男孩的口型,却是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所言不假,在摔落山崖丧失记忆之前,秦萝分明那样讨厌她。


    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只会给身边的人蒙羞。


    四下静得可怕,秦萝没有动。


    楚明筝害怕眼前的女孩转身离开,更不想见到秦萝眼中厌烦的目光——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对着她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也正是此刻,秦萝身形一晃。


    女孩没有离开,而是俯身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旋即倏地一下,用力朝那群人砸去。


    楚明筝认出那是团雪。


    小姑娘力气不大,雪团中途便骨碌碌摔在地下,下一瞬,秦萝侧过身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哪怕是曾经面对巨型凶兽的时候,楚明筝的心跳都没有这样快过。


    “不、不是的!”


    因为秦萝侧了身,她能勉强辨认一部分口型。小姑娘唇瓣是浅浅的淡粉,因为愤怒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正在颤抖个不停:“你们才是坏家伙,小师姐、小师姐比你们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楚明筝看见她说:“她明明已经那么难过了,你们从来不关心,还用这种事情欺负人……全部都是坏蛋!”


    对于小朋友来说,“坏蛋”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杀伤力最强的词语。


    可惜她的言语只引来一串笑声,为首的男孩咧着嘴角:“有没有搞错,你真傻啦。我们就是坏蛋,就想欺负她,你能怎么着?”


    他们没动手,就不会留下线索。即便秦萝告诉掌门,他们仗着人多也能矢口否认,没有谁会相信劣迹斑斑的秦萝。


    男孩说得随心,没想从对方口中得到回答。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张口之前,小女孩眼里的水珠已经哗啦啦落下来。


    然而意料之外地,自丛林里传来另一道男声:“能怎么着?把你这不肖子弟伤筋动骨抽筋扒皮再丢去乱葬岗一条龙,满不满意?”


    这声音……


    男孩心头微震,一扭头,竟望见三道高低不一、但清一色杀气腾腾的影子。


    “云师兄,”一个女孩忍着脊背发凉,竭力开口,“还请注意言辞。”


    云衡呵呵冷笑:“言辞?你们配吗?整天胡乱狗叫算什么本事,有种冲过来咬我啊。讲话比骆明庭炖的冬瓜还烂,也不晓得那些七拼八凑的脑瘫语句有什么意义。哎哟,你还瞪,再瞪你的追悼会我可就不去了。”


    修真界大多讲究养心养性,哪曾料到会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几个小孩被骂得昏天黑地,临近最后,只能发出“你你你”的支支吾吾。


    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云衡师兄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他修为颇高,出身亦极尊贵,是绝不能无故招惹的煞神之一,而且看样子,他是在维护秦萝。


    ……云衡不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怒斥过秦萝的种种劣迹吗?


    说老实话,云衡也觉得自己离谱。


    他讨厌秦萝,也讨厌见到小孩掉眼泪,这会儿视线望向她,方才还憋了满肚子的嘴炮,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听到的所有传言里,秦萝都不是能为了别人强出头的类型。


    食铁兽有点分辨不清,怎样才是真正的她。


    他本想厉声来上一句:“是女人就别哭哭啼啼的!”


    真实的云衡:“别哭了,回去给你那什么……大熊猫摸。”


    (此处脏话屏蔽)。


    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


    “我、我们错了!骆师兄,我——”


    为首的男孩变通很快,见云衡倒戈,视线落在一旁的骆明庭身上。


    骆明庭性情和善,定不会轻易动怒,是寻求援助的头号选择。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少年毫不留情打断:“待会儿滚去戒律堂。”


    一群人彻底不敢吭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楚明筝用了半晌,才再度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


    在漫天大雪里,映衬着星星一样的浅紫色小花,包裹在厚大棉袄中的女孩向她转过身,用力吸了吸鼻子。


    秦萝荷包蛋泪眼:“呜呜呜小师姐没事了呜呜呜,我们、我们回家去呜呜呜。”


    她的一颗心悄无声息软下来。


    “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你给我送药,带我去藏书阁,给我们介绍这里那里的山……没有人比你更好。”


    秦萝说:“小师姐是我的小师姐,我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这是毫无修饰,最最朴素的话。


    可不知怎地,楚明筝低头的刹那,眼眶里居然涌出滚烫的透明水珠。


    起初的时候,她始终坚定着一个信念,只要用善意对待世界,终究能得到世界回馈的善良。


    可真相总是事与愿违,幼稚的善意一文不值,不过是被他人嘲弄的笑话。她得到漫无尽头的欺辱与嘲笑,只能日复一日缩进自己的小小世界。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但楚明筝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无论佯装得多么坚强,同样会难过。


    没人在意她有多难过。


    可是——


    泪眼汪汪的小团子双颊绯红,嘴巴瘪成波浪线,笨拙为她拭去泪水,似乎觉得不够,垫脚将少女拥入怀中。


    有种软软的触感落在脸上,带着轻绵热度,楚明筝听不见声音,却隐约感到它的律动。


    那应该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啵”,来自女孩泛着奶香的樱红薄唇。


    此时此刻,夜幕降临,冰雪封天。


    她却在经久不散的黑暗里,见到一团滚烫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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