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血战不退
一汉当五胡!
金人脑子好似被轰隆隆炸响, 光是听到这句话就宛若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复苏,身体不由自主想要后退。
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宋人,而是遥远过往里, 能吊打周边异族的汉人。
“郎君,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们是一群怪物, 从汉朝活下来,活了千年的怪……”
说话那金兵瞳孔骤缩,血线从他脖子上流下。躯体重重倒地, 砸起冷硬的沙石。金兀术不急不缓地收刀,沉声:“动摇军心者,斩!”
金军中明面的骚动迅速平息了, 然而心底的骚动却没那么容易消逝。他们恐惧的视线投向了战场——
刀斧之下, 灰尘之中,少男少女们的尸体与金人的尸体散乱在地上, 大肠拖着小肠,断臂残肢零落,偶有肉泥裹着沙土, 是马蹄奔驰着,将血与肉踏入泥中,一遍又一遍, 踩了个垒实。
便是身经百战的老卒,见到战场也做不到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那些少男少女们仿佛完全听不见场上的呻|吟,看不见那些寒风中干涸的血迹, 他们风华正茂, 却比老将还要冷酷无情, 用自己血肉之躯挡住千军万马的冲锋。
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居然是一个又一个!
本能地,他们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咆哮着苏醒了。
*
城墙上,岳飞咬着牙,嘴唇都在发抖,胸膛中好似燃起了一把火,火势成海,好像要将他骨血都融化成灰。
“出城!杀金狗!”
“出——城——”
张显抱起一块石头,用力往下一砸,石头砰然砸中一个金兵的头颅,倒下去时,金兵手指还在颤动。
张显扯着嗓子,声音嘶哑:“杀——金——狗——”
那扇城门吱呀地缓缓打开,他们从城门中疯了一般冲了出去,见到金兵就杀,杀得头发都是血淋淋的。
什么战术,什么保全力量,岳飞军已经全然不顾了。他们只知道,他们身体有一股冲动,想要发泄出来。
他们想要和小官人们站在一起,不是为了杀贼后的功名,就只是为了和他们并肩作战,在史书上一同画下浓墨重彩,豪情万丈的一笔!
*
陆宰攀着城墙墙头,胳膊上鸡皮疙瘩起了一片。
一汉当五胡。
那是昔日荣耀,是汉人用血与汗,魂与骨塑造出来的赫赫威风。
那是臣子敢在奏疏里厉声说“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朝代,那是外出使臣从不担心自身安危的朝代,因为异族都知道,你敢动汉使,不论多远,汉兵必然会攻至,将你国国主头颅悬挂起来的朝代。
陆宰表情罕见地显出了恍惚之色:“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啊……”
如果他们也能生活在这样一个朝代就好了。
现在?
现在不是宋兵弱啊,是没钱没粮没地位死了也白死,谁乐意给你卖命!
*
监工玩家摊开被褥拍来拍去掸灰,没有太阳暴晒,这被褥散着奇怪味道。至于这味道有没有旁边金汁的加成,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那个……巴草是吧?”
土匪头子正熬煮着金汁,听到喊声,不自然地抬头:“小、小官人做甚么?”
历来有让囚犯上战场拼杀的说法,难道要命他们上战场?
土匪头子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轰隆隆的声响从城墙传过来,打雷那般,被褥都在微微震动。
作为监工的少年却是拍了拍被褥,颇有些呆地说:“之前定好了早起晚归,午时休息的规矩,现在金贼攻城,就不能按照之前的规矩来了,你们要煮金汁,没有多少休息时间——这被子是你们睡觉的地方,累了就在上面躺一下。”
被褥几乎铺满了这一片屋檐之下,土匪头子盯着被褥,愣神许久,直到细碎的桶勺碰撞声将他惊醒。
“对了,还有糖水!”面前是一桶糖水,少年脆着声音嚷嚷:“只有这一份啦,回头我要是还有时间,就来给你们准备新的糖水补充体力!”
有个土匪嘴快过脑子,没多想就问出了声:“你要去哪?”
少年声音依旧脆嫩,他年纪不大,却好似理所当然地说:“去大战啊。光守在城里,迟早会守不住,他们都出城打怪……打金贼了,也不知死了多少,万一要计算贡献度,我可不想落在他们后面!”
他们……是少年那群同伴?那些心肠冷硬如铁到同伴断了一只手,就嬉笑着让同伴去死的魔鬼?他们居然愿意为了杀金兵付出自己的生命?
开玩笑吧!
土匪们面色古怪,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谎话。
“就是这样,我走啦!”
土匪们眼中,少年脚步匆匆,好像迫不及待想要上战场抵抗外敌,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怀揣一腔热血,却不知战场的恐怖。
他真的走了!
这里没有其他人!
寄哥儿咕咚咽一声口水,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巴草哥哥,俺们跑吧!”
土匪头子拿了碗,给自己盛了一碗糖水,咕嘟咕嘟一通牛饮,闻言,“嘿”地一笑:“你小子不是生长在滑州城吗,你那瞎眼老娘还在城里呢,你就跑啦。”
寄哥儿咬紧牙关,一字一顿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妈妈她会理解我的。”
土匪头子点点头:“你小子够狠。”
寄哥儿抿了抿嘴,好像在说服自己:“对对……妈妈会理解我的……”
“呸!”土匪头子一口唾沫吐他脸上。
“哥、哥哥?”
“呸!孬种配做老子兄弟吗?老子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老子可没做过丢下老娘自己跑路。”
土匪头子吐了两口唾沫,好像是觉得这样缺水,又勺了一碗糖水补回来。然后,碗一丢,腰带用力一系,大踏步就往城墙去。
有土匪正美滋滋地喝着糖水,看见头儿动作,纠结了一下,问:“哥哥往哪里去?”
土匪头子回过头,语速飞快:“打金贼去!”
“啊?哥哥,俺们都不是官兵了,慌慌急急为他赵家江山卖命,只怕那赵家还不领情!”
“俺又不曾说是为赵家人。”
“那是……”
土匪头子盯着说话土匪那还沾着糖水的指头,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为了一碗糖水。”
“……什么?糖水?”
“没错,就是为了一碗他妈的,可笑的糖水!”土匪头子暴躁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墙,整个人被反作用力颠簸了一下,“但就是这么一碗糖水,朝廷那边给过我们吗?”
你一个赤佬配吃糖吗!
多可笑啊,当兵卒时喝不到糖水,当了囚徒,反而能天天喝到了。
一开始,他以为那些怪物给他们喝糖水,是为了收买人心,然而,一天天交流下来,从监工那里,他发现比起收买人心,居然是另外一个荒谬的理由——
劳作是劳改,却不是虐待,出了汗后,提供一碗糖水,在他们看来居然是合该如此。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朝廷没有把他们当人看,那些怪物却在把他们当人看!
土匪头子觉得自己疯了,才会相信这个理由。
“没钱没粮没地位死了也白死,谁乐意给他赵宋官家卖命!”
巴草——这个宋溃兵,这个土匪头子,猛地大了声音:“俺的命也没那么贱!但是,那小官人把俺当人看,给俺吃糖水,俺乐意给他卖命!他一看就是没上过战场的,俺也不是什么名将,可俺上过战场,打过金贼,俺去给他卖命!”
他转身离开,在他身后,那些土匪面面相觑,一个又一个地站了起来。
土匪出了城。
岳飞军出了城。
傅选和其手下的义军出了城。
“杀金狗!”
“杀!”
金兀术手心微微起了热汗。
除了太原城那一场守卫战,他许久没有见到宋军悍不畏死的样子了。
“咚——咚——咚——”
战鼓一声声,好像敲在人心口,他们与金军相互砍杀,战场上血肉横飞,野狗悄悄靠近,啃食着尸体,分不清是宋人的还是金人的。
有金兵被打下马,下一刻就被一个宋人扑倒在地,宋人手中兵刃已卷了,他想起玩家们的动作,毫不犹豫一口咬向那金兵喉颈。
他们像蝗虫一样攻来,带走一条条金人性命,用鲜血让金人胆寒。尸首仍泅泅淌着血,金人与宋人尸体层层叠叠,交织着分不开。
金兀术完全不懂:“这是战场,你们在守城,如果只是为了一时意气出城迎敌,就不怕输掉大局,输掉这座城,输掉城中百姓的性命吗?”
“是的。”
岳飞冷静地拉开了弓,和金人这位四太子对上了眼。
“但是……”
箭矢飞射而出,又被他用大刀拨开,箭头扎入草丛中,羽簇轻微颤动。
“我们更不想输掉胆魄,输掉信念,输掉……已经被输掉,却又被用血肉重新浇铸起来的,血战不退,悍不畏死的脊梁!”
第342章 大战之后
夕阳落下, 金色尘烟四起,军中鼓声大作,这一回是休战之声。
不论攻城一方还是守城一方, 哪怕是分成数支队伍,一波一波轮流对敌,到了快晚上时,都会选择默契休战, 各自休整队伍。
这个时候, 双方都会派出士兵清理战场, 倘若撞见了,也绝不会打起来——他们不知道什么细菌,什么污染, 只知道如果战场上的尸体不尽快处理,就会化为瘟疫,到时候双方一起死翘翘, 就不存在谁赢谁输了。
岳飞亲自领着数百部下搬运尸体,准备运去填埋, 战场上四处是沟壑,血水汇聚在沟中,一股股流动。血腥场面让岳飞等人脸色很不好, 忽然听得一声兴奋喊叫:“这里有人还活着!”
只见三五个军汉围着一地,风中断续传来他们紧张的话语:“小官人……别动……活着……小心……太好了……”
岳飞忍不住笑了一下,走过去, 看到十三岁青霓模样时,目光定在她小腹被破开的洞上, 那里, 肠子流了出来, 可她却不见半分惨叫,就好似没有痛楚。
但,怎么会不痛呢。
张显跑了过来,平日里明亮的眼睛一瞬间蒙上了泪水。
她这样……根本就活不下去了啊!从没听说过有人身上破了个洞,肠子都出来了还能活下去!
少女还在笑:“这战场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
十三岁的青霓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其他人:“快把我带回去吧,养养就好了!”
快!这样子我就不用换一张脸了!
之前有人试过了,换一张脸,崽崽对他们的态度都冷淡了许多,估计是换脸就清好感。
军汉们一时间没想那么多,只沉浸在同袍仍存活的欣喜中,就要三下五除二将人抬起来,却被岳飞拿弓身一拦。
“统制?”
“……”
岳飞的沉默让他们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一个接一个几乎笑不出来了。
十三岁的青霓:“?”
岳飞慢慢在她身前蹲下,嗓音沙哑:“你……可有家人?”
十三岁的青霓:“??”
“没、没有,家里就我一个了……怎、怎么了?”
十三岁的青霓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下腹被划开的那道大口子起了反应,往外淋漓淌着血水,鲜艳了嫩肠。
岳飞:“你……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十三岁的青霓:“???”
好像……更不对了?
十三岁的青霓试探着说:“我还没和统制学弓箭呢。”
张显狠狠吸了吸鼻子,整个人好像被烫了那样,又急又快地跳了起来,扭过头不忍心去看。
岳飞没有扭头,只是眼睛红了一圈。
“还有吗?”
“没、没了?”
“好……”他抽出了旁边军汉的刀,刀尖慢慢地对准了十三岁青霓地颈口:“小官人,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
十三岁的青霓两手“啪——”一声夹住了砍来的长刀:“等等!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岳飞怜惜地望着她,把刀抽出来:“小官人,这伤治不好,你的肠子都被拖出来了,内脏搅乱成一团,就是华佗在世也活不回来。与其痛苦到死,不若由某来替你解脱。”
“啪——”
十三岁的青霓第二次空手夺白刃:“等等!我真的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岳飞:“……”
张显:“……”
其他军汉:“……”
十三岁的青霓努力眨动她的大眼睛,诚恳且用力地点头:“真的!”
*
好险,没有死在守城战里,差点死在己方NPC手上。
“幸好我反应快!”
十三岁的青霓心有余悸。
此刻她躺在病床上,下腹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肠子也被塞了回去,由她指挥人把伤口缝合。
哦,隋朝那会儿就有了伤口缝合术,只是会的大夫不多,滑州城里也没什么好大夫,只能抖着手粗略地帮她缝合一下,缝得怎么样她也不清楚,反正回头就偷偷自杀换具身体了,也无所谓技术好不好。
“可是……”八岁的衣衣抱着膝盖坐在她养伤的床边,指出:“你如果因为这事好起来,就会给NPC造成错觉,伤口缝一缝就能治好人。事实上,缝合应该有手法,就连缝合线也应该是用特殊的线……”
八岁的衣衣也不确定需不需要,迟疑地在后面添上:“……吧?”
“这样啊……”十三岁的青霓抓了抓头发:“好像确实不好。”
NPC属于不可再生资源,不能让他们随随便便就消耗了。
“我知道了!”少女用力把绑带扯下来,摔出一团沾满血迹的布条,“来,你把线重新拽开,我们研究一下怎么缝合不会掉血,多实验几次,我就不信找不到路子!大不了就是个死嘛!死了再重开!等我们搞清楚怎么缝合之后,再教给其他人就行了。”
八岁的衣衣恍然大悟:“好主意!”
她拿起了针和线,就这么迷迷糊糊被忽悠着,走上了治疗的道路。
缝合——发现血条掉得特别快——自杀——换具身体重新割一刀——缝合——
不断循环的过程中,八岁的衣衣也越来越熟练,摸到了缝合术的苗头——毕竟一个操作不对,血条就会掉,比任何仪器都直观。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吓得十三岁的青霓差点咬到舌头。
“谁、谁啊?”
“小官人,我能进来吗?”
是岳统制!
“等一下等一下!”
两人手忙脚乱收起针线,把布条随随便便缠在下腹上,又慌忙穿好衣服。
这要是让一身正气的小年轻看到了,被他以为不爱惜身体,会被念叨好久的!
岳飞进来时,后面还跟着个年轻女子,背上用厚实花布背着好大一包东西,手里还提着两袋。
“这位是……”
在玩家们迷茫的眼神中,女子一走进来,将手里那两袋和大花布放在地上,猛地朝着二人一拜。
“哎哎!你做什么,快起来!”
十三岁的青霓不方便动身,八岁的衣衣目瞪口呆,连忙跳下床把人扶起来:“你干什么呀!”
那女子嗓音很哑,像是刚哭过一场:“我是代乡亲们来看小官人的,人太多怕打扰小官人休息。我们都知道小官人——还有岳官人,还有好多好多官人,打金贼都辛苦了。你们死了很多人,我们都晓得,你们守城,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就想来送些东西,希望小官人能好好的。”
她说得颠三倒四,磕磕绊绊,看着青霓们的眼睛里却满是关心,生怕她们拒绝,说完后就扭身跑了出去,身体一不小心蹭了一下那大花布包,似乎没太系紧,大花布就散开来,露出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
三十来个鸡蛋,十来个鸭蛋,几大捆野菜,还有一些铜制的瓶瓶罐罐,看不出来装着什么,打开一看才发现是油盐酱醋之类。然后还有好几大块腊肉,一只猪后腿,两大块看着像是猪排骨的肉骨。
至于手里提的那两袋,看垂下来时的形状,非常像米粟。
那女子又跑回来了,气还没喘匀,脸蛋红扑扑,扒着门沿喊:“你要快些好起来啊,大夫说你现在不能吃油腻的东西,等你好起来了,我杀鸡给你吃,老母鸡煮汤,鸡腿鸡翅膀鸡腹那块嫩肉都给你吃!”
*
金营。
完颜蒙适忧心忡忡。
“郎君,没想到小小一个滑州城,居然有那么多英豪,这可如何是好。”
“老办法,锁城。”
大战之后极其容易饥饿,金兀术啃着羊骨头,含糊不清地说:“就像之前对太原那样,封锁所有进出的道路,锁他们个二百天,再多骨气,也只能饿死。”
完颜蒙适便笑了,露出一口锋利森白的牙:“郎君说得是。何况太原是大城,滑州不过一小城,能有多少守城器械,用不着两百日就能破城。”
金兀术笑了起来:“还有开封府呢。”
完颜蒙适不以为意:“宋人的东京?守东京那个人听说是宋人主战那一派?派些兵马去进攻开封,断了他们救援的念头便是。”
“好!”金兀术又吃了几筷子菜,将筷子一扔,道:“你点好人马,去进攻开封,我继续守着滑州城。”
又瞥了一眼那菜,随口点评:“这荨麻做得不错,很鲜嫩,回头多做一些,我爱吃。”
第343章 轻言生死
“打开封?我去!让我去吧!”
“俺也要去!蒙刮孛堇把俺挑去吧!”
“俺随过郎君攻太原!俺身手可好了!”
“孛堇选我!我比他身手好!”
一听说要去攻打开封, 金兵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报名,分兵出击名额有限, 生怕被其他人占玩位置, 金兵们推推搡搡,等到金兀术赶到时,已经发生了踩踏事故, 伤了七八个人。
“……”
金兀术脸色铁青, 拳头越捏越紧,手臂伤口绽裂, 鲜血再一次打湿绷带。
别以为他不清楚, 这厮们抢着去打开封,哪里是想要挣军功,是怕了白日里那些不要命的宋人,想要躲他们一躲!
“这些个撮鸟, 不过才被宋军赚一回,便怀了鬼胎, 忒辱没我们女真军汉!”
四太子怒骂出声,几乎要控制不住叫人将那些人拖出去打三百军棍了。
完颜蒙适让下属去登记分兵名姓,自己推开了面前金兵, 一路挤出来, 那些士卒心怀恐惧,都分不出心神去注意究竟是谁在挤, 反而张口骂完颜蒙适:“挤你大爷啊!再挤以后生儿子没屁|眼!”
完颜蒙适:“……”
算了,不跟这群小王八羔子计较。
他颇费一番周折才挤到四太子面前, 才来便听见那一通怒骂, 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 唯有叹息:“郎君,他们和宋人打仗,打惯了顺风仗,这才一次大败便生了退意。”
何止那些士兵,他也怕啊!
他不怕打败仗,他只怕那些疯子,那些为了拦下奔驰中的铁骑,用肉身冲上去减缓铁骑速度的疯子!
那些不要命的疯子!
撞了你好歹惨叫一声,哀嚎一声吧?没有!什么也没有!被撞飞后,只要没致命伤口,就爬起来继续冲,只要他们同袍喊一声“肉盾”,那些疯子就会不要命地奔过去,用肉身挡住攻击。
没有呻|吟,没有迟疑,没有悲伤,他们沉默着,整个战场唯有那骏马撞击肉|体时那一声——
“砰!”
金兀术冷笑:“你怕了。”
完颜蒙适条件反射:“我没……”
金兀术往前走了两步,他身躯高大,比完颜蒙适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眼眸充满压迫力地盯着他:“你怕了。”
完颜蒙适静默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来:“是。”
“郎君说得没错,我怕了,我来战场,是为了赚功勋,而不是……”他目光里饱含着狼王被打跑后的不甘与羞耻,无力地垂下头:“而不是来与人以命搏命。”
当这个念头出现时,他就已经输了。
“蠢货。”
金兀术不客气地骂了一声,又道:“带上你的兵,滚去攻开封,去那边胜回来。”
完颜蒙适如释重负,待士兵清点完毕,逃也似地带兵离开,跑出一二里后,又派了几个士兵回来。
“要火头军里那个俊俏的宋人?”金兀术无可无不可地说:“自带走便是,这点小事何须……”
金兵们一个接一个分开,露出一张俊俏得过分的脸,少年好像在为自己要被带上而惊讶,发现四太子在看他,又腼腆地垂头。
金兀术说话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看清那张脸后,突然毫无预兆地猛然大踏步上前,一把扯开十四岁青霓的衣领,手指按住他喉结,嗓音有些暴躁:“男的?”
十四岁的青霓老老实实地点头:“男的。”
游戏不允许捏异性号。
颈上几乎要把他喉结刺破的力道移开了,十四岁的青霓眨了眨眼睛,便见到金兀术皱着眉,脸色变了又变,情绪充斥着躁动与不耐。
“滚吧。”听到他磨牙的声音,十四岁的青霓略带遗憾地飞快瞄了金兀术一眼。
完颜蒙适肯定是心里对他还有几丝不信任,又怕四太子为人孤傲,提醒过后依然不拿他当回事,阴沟里翻船,索性将他带上。
可惜了,本来想用荨麻坑这后来的四太子,现在只能再回到原先的选择,坑一把那完颜蒙适了。
离开之前,十四岁的青霓迅速把自己观察出来的东西发到私聊里。
【私聊】:金兀术扎营在白马山前,依山建寨,有约莫五百人巡哨,日夜巡逻,通常是两个时辰换一班,一班里有若干小队,多少我不知道,不敢过多打听,怕被发现。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他们没注意到,我用东西偷偷挡住了。
【私聊】:小路路线图.jpg
【私聊】:营寨占地图.jpg
【私聊】:他们将后勤放在了山顶,后勤布局图.jpg,看到红圈这一块了吗?这一块是他们马厩牛圈羊房鸡舍所在,如果不打算惊醒他们,不要往那边去。绿圈这一块是他们米粟小麦并马草所在,也就是粮仓。黄圈是他们存放攻城器械的地方。蓝圈是他们的哨塔,我不好靠近,不确定站上面视野怎么样。
【私聊】:芜湖!钓鱼佬牛逼!
玩家们连忙把布局图抄下来,拿去给岳统制这样会兵法的人看,对方冷静不下来,激动地按着布局图,连问了好几声:“从何处来?”
玩家们异口同声:“我们在金兵那里有细作。”
岳飞脑子里蹭一下蹦出个念头:“是那个大晚上运粮给我们军的小官人!”
“对对对,就是他!岳统制,有这个图……能打吗?”
“能!”
岳飞还没出声,傅选先按耐不住惊喜地喊:“有了它——我们今夜出城去烧了金贼粮草吧!”
玩家们望向岳飞,岳飞语气还算镇定,双臂却微微颤抖:“今夜,点齐人马,给金贼一个漂亮反击!”
“芜湖!”
“加我一个!”
“我我我,我也要去!”
“但是我们懂怎么夜袭吗?”
脑子还在线的青霓问出灵魂拷问,她问的是踊跃参与的玩家们。
玩家:“……”
好、好像确实不会?
那青霓冷静地指出:“平时怎样都行,但今晚要是不小心路上弄出动静,全军覆没倒还好,就怕金人那边有了防备,转移了粮草方位,以后还想烧就难了。”
其他玩家立刻僵住。
阵营战期间不能不听指挥,几乎是刻在玩家DNA里的东西了。
“那好吧……”玩家们嘀咕:“不去就不去……”
忽然有玩家灵光一闪:“那如果我们带着火把自杀式袭击……”
“不行!”
“不行!”
“不行!”
岳飞、傅选和陆宰纷纷炸开。
陆宰语气中满是疼惜与责怪:“主公怎可如此不顾性命!你们若是死完了,该高兴的是金贼!”
傅选脸色涨红:“我等还未无能到让主公以命开道!”
岳飞难以置信地看着玩家们:“小官人……某知你们悍不畏死,但……不论如何,若非必要,还请勿轻言生死,此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少男少女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们支吾了一下,便有代表挠挠脸颊,很认真地说:“可是我们不死,死得就是你们了。而且,让其他人去送死,自己却躲在后面,这也太过分了。”
一片赤诚几乎直击在场人的心灵,岳飞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喉咙口堵了东西,心肺都好似被粘稠热气暖洋了。
他一手按在代表肩上,语气缓和却坚定:“我亦如此认为。所以,也该轮到我们了。”
*
岳飞当然不是要带人去送死。
他精心挑选了出军中没有夜盲症,并且能爬高的军汉,也不需要太多,夜袭,带足一二十人就摸过去了。顺着卧底说的小路上山,潜伏在山石树木之后,认真观察金兵巡逻的情况。
约莫每过三五十息便会有一支金兵巡过,每一支都有二三十人,不好硬碰硬。
不过他们人少,借着金兵队伍与队伍之间巡逻的间隙,很快便全偷渡到了山顶,山顶上只有一座哨塔,其他哨塔都分布在山脚、山腰各处。
岳飞向张显使了个眼色,张显点点头,猫着腰钻过去,他身形灵活,竟然真得像是猫一样攀着哨塔往上爬,今夜月色不佳,他整个人都隐进了哨塔阴影里。
冬季寒风凛冽,哪怕四太子再三叮嘱不许松懈,哨兵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披着羊皮,整个人往塔里缩,他还藏了一只烤鸡,是火头营里他兄弟听说他要吹风守夜,心疼他,偷偷给他带的。
烤鸡藏在他怀里,还带着丝丝余温,哨兵吃得满面油光。
他也不怕有人会到山顶来,山腰那么多哨塔,他偷个懒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风刮过山野,发出泣鸣,哨兵钻出了头又立刻缩回去。
啊呦,真的太冷了,冷到他脸都僵了,如果站起来非得跺跺脚才能把寒冷震掉,真是见鬼的手气,怎偏偏是他被安排到了山顶的哨塔,这里风最大了!
风那么大,遮住了些许响动,哨兵倚坐着木板,后脊背上,凉意一阵一阵传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一息,有寒刀出鞘,人血飚射而出,染红了鸡骨头,他瞪着眼睛,身体就要软倒下去,被一双手扶住。
张显翻进哨塔里,将哨兵衣物剥下来,自己穿上,站在塔里,假装塔中仍有人看哨,岳飞等人则飞快奔过哨塔的防线,微弱光线中,连动成一条跃动的黑线。
第344章 忧心忡忡
黏腻温热的血从木板缝里流淌出去, 在空中几乎成了一条血线,断断续续往下落,啪嗒啪嗒濡湿了土地。
张显站在哨塔上, 脚边躺着哨兵尸体。视野中, 岳飞军如一线锋刃,插进金贼粮仓之中, 很快, 大火失控起来。
为了防止山火烧粮仓,粮仓附近被金兵挖了很大很深一条隔离带, 又把草木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地上一片枯叶也没有。
现在全便宜了岳飞军逃出火场。
张显从哨塔上蹿下,迎向岳飞:“哥哥!”
岳飞把手一挥:“走!去金贼的畜圈!”
金兀术听到外面喧哗之声, 猛然从床上醒来, 从枕头底下抽出刀横在胸前,一双狼目扫视四周, 便见到火光炽烈了整个营帐,将那一块布照亮得如同白昼。
敌袭?
不, 不是,应该是……
门帘被呼啦一下掀开, 一名成年金人男性焦急地冲进来,看见金兀术醒着,如同看到了救兵。
“郎君!有人烧了粮草, 营寨中起了喧哗,外面正在炸营!”
*
起因是有金人起夜时,看到了山顶火光, 或许是刚睡醒, 陡然后退了一大步, 撞倒火炬,火焰在地上“噗”一声熄灭,这一块立刻陷入黑暗中。
他还作死地叫了一声:“有敌袭!”
霎时间,营寨中一片慌乱之声,有光的地方还好,被熄灭了火炬那一块,金兵们在发现周边有人后,求生欲使他们本能地相互推搡,攻击。
“别踩我……啊——”
“谁!谁在这里!啊——”
“敌军!是敌军吗!”
他们如同沙丁鱼那样挤来挤去,一片漆黑之中,惊恐的情绪被放大,士兵惊慌失措,四散奔跑,有人摸到了武器,乱喊乱叫间长矛在身周乱戳,有人连人是谁都没看清,见到个人影就呜哇乱叫。
金兀术出了营帐,便见自己亲兵将此地围成铁墙,盾牌竖在身前,火把一根根竖起,明亮成白昼,有士兵惊慌跑到这边时,便会被光与同袍面容安抚,慢慢安静下来。
微弱月光下,金兀术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团乱像,单手拎起敲棒,对着盾牌用力一敲,好大一声震响。
“咚——”
“安静!”四太子冷喝。还有人慌乱,他便进了人群,抬腿扫摔一个,抬手扭送一个,毫不留情地一棒敲下去,棒子与肉|体接触,闷声在夜色中响起,让人本能地心底生寒。
他迅速清出了一小片没有碰撞的地方,尽管一大部分金兵脸上仍残存恐惧,却还是以他为中心,慢慢安静下来,惊魂未定地瞄看周围,这才注意到,原来周边全是同袍。
金兀术没有花费时间去控制住整个大营,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面上狠戾升起:“跟我走!”
亲兵狠狠哆嗦了一下:“郎君,就我们这五六十人?我们不管大营了吗?”
金兀术眼角微微上挑:“营中多处有火把,乱不了多久。”
寻常炸营可怕那是因为其中还有敌方在浑水摸鱼,但放任不管,在金兀术看来,也就是会躁动一小会儿,死个一二十人罢了。
“他们来夜袭粮仓,为了上山,必然不会带多少人,你们这些人足够了。走!随我上山!”又指着一个亲兵:“你留下来,等他们冷静下来后,再让他们去山顶救火。”
山中还有巡逻兵,被金兀术收拢了,又念及既然会被闯到山顶,定然是白马山中有他们不知道的小道,稍一沉吟,让他们高低分散站着,人与人之间,前后左右皆间隔了三十三步,各人手持火把,哪个地方没了火光,就必然是有敌情。
金兵密密麻麻围着下山路径,果真让他们发现了岳飞军踪影。
“哥哥,我们被包围了。”
张显试图往前冲,又被金兵手执敲棒,一打头,一刺胸,逼回了包围圈。
岳飞这次没有带弓箭,只带了便于行动的刀,那些金兵却一个个背了弓箭,前面一圈人持着敲棒,后面那圈人就弯弓搭箭,只等着指令一下,便能把他们当麦穗那样收割。
四太子出现在包围圈前,宋人不多,一眼扫过去便能一目了然。
“她没来?”
岳飞立刻就明白对方话中意思,便禁不住笑了,少年岳小将军难得不稳重,发出挑衅:“王对王将对将,四太子哪里值得我家官人亲自出手对付?”
金兀术也不恼怒,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把尔等头颅挂给她看好了。”
“放箭!”
“叮叮叮叮——”
岳飞挥舞着刀,挡住杀气腾腾的箭矢,转眼之间,地上多了数支断箭。但也不是所有军汉都像岳飞这般身手不凡,不一会儿,便有三五个人被利箭狠狠洞穿,发出痛呼。
宋军仅有一二十人,金兵却如碧海潮生,一轮射完后,下一轮便迅速补上,不需多久,恐怕岳飞他们不被射死,也要筋疲力尽而死。
金兀术看着这群军汉在负隅顽抗,忽然有些索然无味。
打赢这群人有什么意思,何时让那夺了他大纛旗的女郎对他认个输,服个软那才叫痛快。
便在这时,那领头宋人高喊一声:“就是现在!”
金兀术豁然扭头,只听得山林震动,有活物冲撞而出,伴随着火光与叫声。
那是什么鬼东西!
金兵已结成阵,一时间散不开,片刻功夫,就被鬼东西撞飞,“啊”一声惨叫,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不少金兵躲闪得匆忙,惊呼着从山坡上滚落。
在金兵的哀嚎与哭喊声中,金兀术看清了那些鬼东西是什么。
“牛?”
“是火牛阵。”
岳飞朝他笑了一下:“早听闻四太子熟读汉史,想来也不需要某解释火牛阵是何物了。”
傅选与几个亲兵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执着火把。平时夜里定然能发现这些火光,然而今日金兵带来了不少火把,傅选几人手中那些,便完美隐藏在这片光亮中。
牛尾巴上被点了火,畜牲受到疼痛,自然会毫无理智地横冲直撞。他们也不牵羊牵马,这些不好控制,容易打草惊蛇,只有牛,鼻子上套了环,轻而易举便牵走了。
“走!”
岳飞听到了其他金贼由远及近的动静,看了一眼金人四太子,尽管有些可惜,却还是一咬牙,领着军汉们迅速下山。
虽然很想补刀,但是……按照小官人们的说法,这叫什么……贪刀必死?这具有用之身还是留到宋金战场上再死会更值得。
*
牛被后面赶来的人宰杀,金兵死伤倒是不多,金兀术视野却有些发黑。
第三次了!他第三次在宋军手上吃亏了!
四太子骂过完颜蒙适,然而自身对于宋军也带着一股下意识的高高在上,他以前所见所闻的宋军,是两千人打不过十七人的宋军,是临阵哄散,让主帅大败惨死的宋军,他所见识的宋朝廷,也让人大失所望。
民穷,兵弱,财匮,士大夫无耻,给打仗军队的甲胄,居然不能挡箭矢!搞得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手底下有人胆大贪污了,偷藏战利品,弄一些次品来充入军库,后来才知道……不是女真人贪污,实是宋人士卒过得极其窘迫。
——衣甲皆软脆,不足当矢石。
面对如此宋军,宋朝廷,他那傲慢之心,便日生月长了。
何止他,女真士卒不也如此?
金兀术扫了一眼那些金兵,他们听到山顶粮仓被烧毁大半后,两眼呆滞,就像是木头刻的人。
愤怒和悲哀在金兀术胸中翻腾。
这才输了几回,士气就被打击成这样子?刚从白山黑水中走出来,遇到一点挫折,就想要退回去守着一点家本得过且过?
这时候,光凭杀人已经不能稳住士气了。
“儿郎们。”
金兀术仿佛没看见金兵脸上流露的退意,语气尽量温和。
“可还记得你们家住哪里?”
金兵望着四太子,对此没有任何触动。
然而,金兀术下一句是:“接下来我们就要围城了,有好些时日无法归家,明日你们写封家书,我叫人送回去。至于粮草,我从淄州及青州调过来,不日便至。”
这一瞬间,金兵产生了无数复杂念头。
围城,素来是风险小而收益大的一种战法。
家人,是他们出来挣军功的缘由之一。
欣喜、振奋、思念、坚定、险中求富贵……
一样样微弱而细小的念头汇聚,形成了新的士气。
金兀术又将放哨那几人拖出去斩了,警戒将士,又提前发放白日攻城时,斩斩杀宋军所获军功的赏银,这一桩桩一件件,原本有些崩塌的军心,迅速稳定下来。
翌日,金兵开始对滑州城实施围而不攻的战术。
陆宰登上墙头,望着不远不近围着滑州的金兵,忧心忡忡:“以滑州如今的兵力,只能期望宗留守那边能够尽快派兵来解围了。”
“啊啊!飞——高高——”
陆宰:“官家要跑就跑吧,不知那南京可还有物资,给宗留守用一用。”
“好好好!来,三郎,我们飞高高!”
陆宰:“但我能想到的金贼也一定能想到,若他们分兵去攻开封,只怕宗留守亦分|身乏术。”
“芜湖!再来一次!三郎飞高高!”
陆宰嘴角一抽,忍无可忍地回头,对着正在抱两岁小陆游玩的十三岁青霓开口:“主公!”
十三岁的青霓满脸无辜:“嗷?”
陆宰:“主公就不担心——”
“不担心啊!”
“嗯?”
十三岁的青霓诚实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现在混成了完颜蒙适的贴身护卫。”
陆宰:“???”
“我还有一个朋友,她现在是宗泽看重的下属。”
陆宰:“???”
“他们到时候里应外合!”
“里——”
“暗通款曲!”
“暗——”
“暗度陈仓!”
“?!”
“总之,符钧你放心!那完颜蒙适不仅攻不下开封,还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偷——”
陆宰现在不担心金贼了,卧底的实力从之前那张金营布防图就能看出来了。他现在反而担心会不会哪天眼一闭一睁,宗留守被他们又是“里应外合”,又是“暗度陈仓”,偷到滑州城来。
十三岁的青霓rua着小陆游的脸蛋,满脸茫然:“你爹怎么看上去更忧心忡忡了?”
开封。
十九岁的衣衣面对着宗泽询问她黑眼圈,信誓旦旦:“留守放心,我最擅长熬夜了!身体没问题!文书已经整理好了,守城器械也清点好了,鹿角木有三千二百八十五副,地涩有二百三十副,车脚檑、夜叉擂、狼牙拍、飞钩、铁撞木、穿环皆已备齐,床弩、单梢炮、双梢炮皆设于城内四面,已让匠人调修过,绝不会临阵出现问题,定叫那些金虏有来无回!”
宗泽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欣赏:“好!你办事我自然放心。但你可不能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我那边有些黄芪、当归、阿胶,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带回府里给自己进进补。”
“多谢留守!”
刚谢完,十九岁的衣衣又叹了一口气。
宗泽便又关切询问:“可是有什么事?”
少女垂泪:“官家他眼看着不肯回东京了,若留守你不在东京,谁又能担当扫清寰宇,镇守开封的要任呢?”
宗泽笑道:“我也并非是什么名将,若要人镇守开封倒也不难,只需谨记:沿河控守,远近相援,缮甲募兵,招纳义军,资以粮草,助以军械,明确赏罚,优待死事,团结全军,不可畏战。如此,谁都能守开封,若是做不到,谁来也守不住开封。”
“留守可知谁能做到?”
宗泽略微有些自豪,捋着胡子说:“远的不说,近的,我儿宗颖便知这些道理,亦颇能运用,素得士心。”
“他现在在哪?”
“正在军中……”
宗泽顿了顿,瞧着十九岁的衣衣越来越亮的双眼,不知道为什么,眼皮跳了又跳。
第345章 厕所的纸
不得不说, 一副好皮囊非常重要。
如果十九岁的衣衣外表邋遢,说话粗俗,就算宗泽感念她献图之恩, 也不会重用至此。
【私聊(十九岁)】:你们知道我没有身份证明对吧?幸好我看着很像受过教育,家世不俗——在宋朝普通人家很难出一个读书人, 不然, 只怕宗泽要先怀疑我的来历了。
滑州那边,玩家也在附和。
【私聊(玩家)】:是啊,我们这边……崽崽也没特意打听过我们身世, 只是问一句, 发现我们顾左右而言他, 就没有再问了。
【私聊(十九岁)】:因为你们也看着很像读书人, 谈吐很好, 一看就感觉大有来头,见你们不愿意说,也就没逼问。
【私聊(玩家)】:说起来, 你在那边打过大战吗,掉率怎么样?
【私聊(十九岁)】:掉率?
【私聊(玩家)】:是啊, 我这边打了快一天了, 掉率好低啊,八|九十个人杀怪, 杀了差不多几百个怪了吧,摸尸摸了好几个小时,铠甲都摸不出来几副,兴冲冲捡起来一杆矛, 还断了!什么质量啊!想要摸把钢刀, 没有!几百个怪, 一个掉钢刀的都没有!
【私聊(十九岁)】:这掉率……策划祭天吧,真就武器全靠商城兑换呗!母神好感度还得每天刷日常攒!
【私聊(另外一个玩家)】:别提了,这个掉率让我回忆起一些噩梦,比如曾经在某游打个物品打51个CD都没刷到,后来才知道掉率是0.02%。
【私聊(玩家)】:不要啊,我就是想要一把钢刀而已!
【私聊(十九岁)】:如果这个游戏完全按照宋朝背景来,你想打到一把钢刀,还不如去想想怎么找个会炼百炼钢的匠人,让对方给你打一把。
【私聊(十九岁)】:不说了,老爷子找我了!@钓鱼佬,金兵什么时候打过来?
【私聊(十四岁)】:按照这个行军进程,明天一早就能攻城了。
【私聊(十九岁)】:OK!
十九岁的衣衣关掉私聊界面,看向宗泽,露出一丝笑,看上去十分羞涩且不好意思:“留守能再说一遍吗,我方才在想金兵不日攻打开封,一时没听清楚留守话语。”
宗泽温和地笑了笑:“无妨,只是见姑子辛劳多日,听闻姑子家中没有奴仆打理内外,有时腹中饥饿,还得行至酒肆用餐,颇为不便,我家中有两名巧奴,赠与姑子……”
十九岁的衣衣:“……”
挺、挺突然的。
虽然知道古代经常会出现送奴仆送小妾送舞姬这种操作,但没想到游戏连这个也完全遵循现实。
先收下来,回头给人消去奴籍,再问问那两人愿不愿意受她雇佣,当个保姆,扫个地做个饭这样子。
少女笑容不变:“那就多谢留守了!我就是个木头,平时做完一件事才想起来要做下一件事,很多时候饿着肚子做事,也不知道先在厨房里闷个饭,等做完发现家中没吃食,穿过街一看,酒肆又关了门,这时候只能在家里喝西北风了。亏得有留守费心,家里多两个人,回头过年过节,也热闹了许多。”
宗泽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看哪家少年都像是看小辈,再听得十九岁的衣衣说自己经常饿着肚子做事,怜惜心大起,道:“若你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饿了就来我家中开火,陪我用个饭,你不用担心,我家那臭小子寻常很少回来,不会坏了你名声。”
十九岁的衣衣:“!!!”
芜湖!
【私聊(十九岁)】:看到了吗!什么叫登堂入室!这就叫登堂入室!
【私聊(十八岁)】:诶?登堂入室是这么用的吗?这成语不是在指学问由浅入深?
【私聊(十九岁)】:差不多啦,不要在意这点小细节!看到了吗,宗家晚饭.jpg,多去几天,其他人就会对我进出宗泽家习以为常了!
【私聊(十八岁)】:然后就可以麻袋.jpg,麻袋.jpg,麻袋.jpg……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要不给他组装个七色?葫芦娃和宗爷爷!
宗泽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奇怪,怎么感觉鼻子有点痒,想要打喷嚏?难道是昨晚着凉了?
宗留守默默给自己夹了一块姜。
华夏土方子,吃姜暖身发汗。
*
金兵到来之前,宗泽穿了一身鳞甲,亲上城楼,鼓励宋军。
“我是宗泽,是开封留守,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我会与你们一同守在城墙上,金贼不退,我绝不下墙!”
“金贼残暴,让他们进城的后果,相信诸位尚未忘却。”
“尔等扪心问一问——”
“你们是谁儿子!是谁丈夫!是谁父亲!”
战鼓在此时响起,宗泽以近七十高龄,拉开弓,射出箭,在空中“嗤”地一声,如飞鸟破空。
这些话不是什么大道理,宋军听得懂,正是因着听懂了,哪怕知道来者是令人闻风丧胆,“满万不可敌”的金兵,满是惧怕的眼睛里亦渐渐升起了不顾一切的疯狂。
身后既是父母,妻子,子女,他们退不了,也不能退!
他们将开封府库中的旋风炮拖了出来,炮口自城墙伸出,炮弹堆在不远处,十九岁的衣衣在旁边拨着算盘噼里啪啦数:“铁咀火鹞一百个,粪炮罐四百个,金火罐八百个,蒺藜火球一万三千一百零四个,三斤半重石头二万二千零四十四个……”
这些数据也被她顺手发到了私聊中。
玩家们得知后,十分艳羡。
“(⊙o⊙)哇!”
“这就是宋朝的炮吗,怎么感觉那么像投石机!”
“开封这边可以投掷的东西好多啊,什么蒺藜火球,什么铁咀火鹞,我们圣城都没有。”
“那我们圣城有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有!”
“但是我们有卧底!”
卧底·钓鱼佬·十四岁的青霓正在对着水流摸着自己的脸蛋,若有所思:“看来我花了三个小时捏的脸,颜值确实还挺高?既然四太子喜欢,我之前那个设想……其实也不是做不到?可惜四太子已经知道我是个男的了……”
他在河边喃喃自语,观察他动向的金兵对完颜蒙适汇报时,只能纠结地说:“他也没做什么,就经常对着水面照自己影子,还时不时摸两把自己的脸。”
完颜蒙适:“……”
难道是他想多了?这个宋人少年确实是出于巧合被抓到军营里,也确实是怕死,才想要献上做瘊子甲的工艺?
十四岁的青霓摸完脸后,十分自然地走进了伙房中,其他伙头军依然不会允许他去做饭,但也不会如以前那样,特意分出一个人来死死盯着他了。
少年就在伙房里到处走走,里面人特别多,又临近饭点,烟雾缭绕,看似能够随意动手脚,实际上,忙忙碌碌,人来人往,哪一个地方都离不开人眼。
当然,他也不是来下药的,这种手脚太低端了,很容易被发现。
十四岁的青霓走到了放荨麻的筐子里,很随意便抓起了一把荨麻——自从他将这东西引进军营后,便时常能在伙房看见它。
旁边的伙头军瞟了一眼,随口道:“这荨麻没处理,还不能吃。”
“没事,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十四岁的青霓摆摆手,抱着荨麻往外走,这东西实在太常见了,也没人关注它被拿走。
出了伙房,找了个偏僻角落,十四岁的青霓支了个小锅,将荨麻放进锅里煮,只是放锅里时,那一大堆荨麻里,总会有那么部分消失在他手中,进入系统背包格子里。
监视他的金兵出于角度问题,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他看着这人给自己开小灶,处理好荨麻后,放进汤里烫,吃得特别香,肚子便也忍不住咕咕叫起来。
什么时候伙房能开饭啊,到那时候他就能一边监视这个宋人,一边吃饭了。
香味顺着风飘来,金兵一边闻一边咽口水,好不容易挨到十四岁的青霓吃完晚餐,饿得前胸贴后背,宛如刚受过一场酷刑。
十四岁的青霓站了起来,十四岁的青霓迈动了脚步,看样子不像是要回营帐。
“!!!”
难道!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金兵小心翼翼跟在他后面,手还摸上了刀柄。
然后,十四岁的青霓进了茅厕。
“……”
监视他的金兵满脸烦闷地移开视线。
“好臭……”
十四岁的青霓隐忍地捏着鼻子,目光巡视,茅房里除了茅坑,就是放树叶的地方,树叶用来给金兵大号时使用。
明天就要攻城了,今晚一定会有很多人起夜,免得攻打开封时,在战场上想要上厕所。
十四岁的青霓将那一大捧树叶拿起来,把荨麻叶混进去,黑灯瞎火,那些金兵不会注意到厕纸里混了奇怪的东西。
那么多金兵,总会有几个人上大号,只要他们用荨麻擦了屁|眼,他就不信他们屁|眼子那么辣,明天一冲锋,还能坐得住马!还能不从马上摔下来!
哦,还有,他也不信那些不小心用了荨麻纸擦屁股的金兵,好意思叫出来,让同袍知道自己屁|眼子疼!那一块地方太尴尬了,总不能让同袍扒着自己屁股去看那里发生了什么吧。
监视十四岁青霓的金兵看到他进了厕所后,捂着鼻子满脸窒息地移开目光,等对方上完厕所才松了一口气。
“蒙刮孛堇脑子是疯了吧,这宋人明明很自觉啊,从不进粮仓,也不去看兵器,更不会去马厩,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既然上官下了命令,这金兵只能默默跟在十四岁青霓的后头,看着他出了茅厕,去溪边洗手,回营帐里睡觉,从头到尾都非常安分。而那茅厕,金兵也没进去看过。
毕竟,他会关注粮草关注兵器关注马匹,但是谁会去关注擦屁股的纸啊!
第346章 大为震撼
明天便要攻打开封了, 今夜来茅房的金兵尤其多。
阿里海就是其中一员。
正舒畅蹲着坑,门外突然传来很大动静,“砰砰砰”如同砸门。
“好了没有啊!好了就快些出来, 外面还有人等着呢!”
厕所太臭了,阿里海哪里有力气和他隔着一扇茅房门对喷,憋着一股气匆匆从树叶篓子里拿出好几张叶子,往屁|眼擦了擦就起身出坑, 没走几步就听见茅房里人的怒叫:“你个贱奴养的,竟不冲水!”
阿里海走得更快了, 钻回自己营帐被窝,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活该!”
催催催, 催魂啊!
阿里海笑着笑着, 笑声戛然而止, 脸一下子皱了起来。旁边榻上的金兵听到他没了动静, 有些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阿里海?”
“没……嘶——没事。”
阿里海在被窝中龇牙咧嘴, 挣扎着伸出手解开裤头, 把手探进去,轻轻地碰了一下……
“a——”在嚎叫声发出来之前,他一口咬住被子,一股奇异汗臭扑面而来, 冲进味蕾里与之交织。
阿里海险些吐了。
同袍又充满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没事。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阿里海扯了个谎, 他实在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屁|眼子疼得厉害, 又辣又痒,想要伸手挠……但是那个地方怎么下手挠啊!
半夜,阿里海睡得正香, 滋地放了个屁, 那一瞬间仿佛炮仗在屁|眼里炸开, 阿里海哀嚎一声,猛然惊醒,一把捂住屁股,鼻子用力抽动,将刺激出来的鼻涕用力吸了回去。
好辣啊,怎么会这么难受!
同袍被他那声惨叫弄醒,撑着手臂坐起来,脸上隐隐一股凶气:“大晚上不睡觉你鬼叫什么!”
阿里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道歉声,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自己转个身翻过来,屁股撅起对着营帐帐顶,半梦半醒地强迫自己睡过去。
而这种情况,今夜,在金营里发生了不止一次。
不少金兵感觉到了自己私|处有种难以启齿的疼痛,而既然被称为难以启齿……他们都没和外人说,只默默忍耐。
从天黑忍到天亮,第二天要上马时,也不敢和完颜蒙适请假说身体不舒服——这可不是平日里训练,这是要打仗了啊!
完颜蒙适在做战前动员。
“儿郎们!想想我们之前攻打开封后,得到了什么!良马一万匹!帛一千万匹!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还有数不清的民女!只要攻下开封,这些应有尽有!”
“噢!噢!”
金兵欢呼声震天。
山林中,鸟兽受惊,或是扑天而起,或是奔逃而出,蚊虫蹦跃,蛇蚁潜藏。
阿里海那轻微抽气声隐在了人群中,无人关注。他扭了扭腰,屁|眼子里正塞着一些柔软布条,减缓摩擦后,似乎不那么疼了。只是昨晚睡着后,手不老实,又挠又抠,流了不少血,他只能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有人看出有血啊!
金人将士们上了马,渔猎民族弓马娴熟,马蹄声密若雨点,急如奔雷,浩浩荡荡向着宋人开封城压去。
宗泽站在城墙上,看着金人铁骑撕破烟尘,空气在这一瞬间都仿佛要凝结。城墙上尽是守城军,皆为壮年男子。
十九岁的衣衣咬着冰棒,经过开封街头,经过失去家人,满脸狰狞地憎恨金人的老翁,经过哭喊不止,一口咬在母亲肩头的半大孩子,经过伤心的人,经过疼痛的人,经过“咔哒”一声迅速关紧房门的人……
城上沉默,城里闹腾。
她上了城墙。
城上炮手正在急急忙忙往旋风炮上放石头,一股香气忽流传来,宗泽侧头一看,乖巧伶俐做事干脆利落又很有条理的女下属正吃着冰棒向他行来,香味并非来自于她,而是来自于她带来的士兵推来的食屉。
“留守,今日给士伍准备的点心是红烧鸡,油足肉嫩,汤汁调出了金红色,往肉上一淋,酱香里还带了甜味。”
士兵们听着口水直咽。
这些卒子多来自普通人家,家里平常只能吃到两顿饭,早一顿稀饭,晚一顿干饭,至于午饭,那是富贵人家才能吃得起,而且也不叫午饭,人家称作“点心”。
宗泽有些懵:“点心?现在?”
快开战了啊!
少女笑得一脸纯净,好似十分不知世事:“对!都放在墙根那里,等打退了金贼,就能立刻食用了!”
士兵们发出善意的笑声,宗泽便也笑了:“好,打完金贼,就吃点心!”
虽然这战事打起来,恐怕直到晚饭时间都不一定能停下来休息吃饭,但是少女一片好心,他们自然也不会拂了去。
炮口瞄准了金兵,只等着他们大多数人冲进射程就放炮。
近了……近了……
宋军屏住呼吸,瞅着数千金人骑兵急奔而至,脸上缓缓浮现出狞恶之色。
“放——”
“炮”字已到嘴边,鸟雀飞过不敢啼鸣。
“杀——”
那些金兵也吼了出来,双方一触即发。
屁股辣得厉害,又是在马上,一震一震,阿里海脸色越来越虚弱,拽缰绳的手也越来越松。
终于,身体一个激灵,一股痛感由尾脊骨抖向全身。
“砰——”
他的同袍尖叫出来:“阿里海!”
阿里海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摔进了骑兵阵中,入目皆是大片黄色烟尘,比他高的马,马腹一个个从他眼前疾掠而过。
他看不到人影了。
这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后传来了战马急停时地嘶叫声,然后是慌乱的叫喊声,黄沙遮掩,他看不到由于他摔下马后,战马受过训练,没人控制时,下意识停了下来。
他的战马一停,后面的骑兵本能勒住缰绳让自己的战马也停了下来。
但,队伍疾驰的时候,三两个人停下来简直是噩梦。
后面的马撞到了前面的马,左边的马打了滑踉跄向旁边撞去,骑兵跌落,丧身马蹄,连惨叫声也来不及发出,便是脑浆溅了一地。
而向阿里海一样忽然摔下马的,至少有七八个。
整个骑兵阵都遭了殃。两军还未对阵,金兵就先死伤了二三百人。
城墙上,宗泽愣住了,宋军愣住了,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和金人铁骑对抗,但这种开战时自己乱了阵型的金人铁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几乎是刹那间,十九岁的衣衣道:“留守!”
宗泽未及细想,抓紧时机:“放炮!”
“轰”一声霹雳响,三斤半重的石头倏时如乌云腾空,顺着发射轨迹,砸向五十步外的敌人。
三斤半重的石头不是很大,单手就能握住,但它并不是直砸出去一个两个,而是一整片呼啸而出。金人骑兵们阵型乱了,倒成一团,石头雨轰隆隆砸下时,打击效果比往常任何一次还好。
十九岁的衣衣看着他们身上血条哗啦啦直掉,穿着甲胄的骑兵也抗不过这轮石头雨,身上甲胄在雨点噼里啪啦打击之下,“咔嚓”,裂出好大一条缝隙。
第一轮石头雨将金兵砸得抱头鼠窜。
第二轮石头雨将金兵打到吐血。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前一轮的石头还没落完全,后一轮的石头炮弹便爆了出去。新一轮的石头又紧跟着投入旋风炮中,连绵不绝,若惊涛骇浪。
“砰——”
“轰隆隆——”
“啊!”
“快跑!”
“别挡住我!”
“你跑起来啊!你是傻子吗!”
“啊!我屁|眼子疼!”
“散开,快散开!”
死马与死人堵住了骑兵们奔逃的路,更多的骑兵由于之前栽下马,还没来得及爬回去,就遭受到了石头雨的攻势,被活活砸死。
完颜蒙适瞪大了双眼,简直难以置信面前这一幕:“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阵型怎么就突然乱了?怎么就突然有女真人跌下马了?
何止完颜蒙适,城墙上也是鸦雀无声,唯有投石机拽放的声音在轰然作响。
十九岁的衣衣笑吟吟地念:“错了一张厕纸,摔了一个骑兵;摔了一个骑兵,堵了一条道路;堵了一条道路,输了一场战争!”
宗泽听了这段念谣,若有所思:“他们从马上跌下来,是你做的?”
“是我一同伴做的,他与我差不多大,潜伏在金贼营寨中多日,等着时机来临。”
反正钓鱼佬说自己快跑路了,无所谓她把这事说出去。
宗泽赞叹:“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又好奇:“他做了什么,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让金贼骑阵都乱掉?”
这可是他们抛火球都不一定能做到的效果!
“哦,也没什么,据我那同伴说,他只是把金贼擦屁股的树叶,换成了荨麻叶。”
旁边一个宋军目怔口呆:“你是说,碰一下就像是蜂蜇一样,碰到的地方会起泡,又痒又疼又难受的荨麻?!”
“对啊!金贼屁股受伤了,策马奔腾时肯定会从马上掉下来,他一掉下来,队形就必然会乱!一乱就会出踩踏事故,一出事……喏,就下面那样,本来骑兵机动性强,石头雨不太管用,现在摔了一堆人下马,堵着路,又是同袍不好直接纵马踏过去,现在都来不及跑。”
“……”
损啊,这真是太损了。
尤其是对着人家娇嫩的私密部位动手脚,简直防不胜防!
打仗居然还能这么打?战术居然还能这么玩?
六十七岁的老人宗泽对此大为震撼。
第347章 颈骨断了
“砰——”
桌子猛地一震。
完颜蒙适这一拳头砸得不轻, 指骨都裂了三根。
“说说!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回事!”
金兵们后背大颗大颗滚下冷汗,听着上司发火。
“你们上过多少次战场了啊!冲过多少次锋!你们不是新兵蛋子了, 怎么这次连个队形都排不好, 冲击城门时居然能乱成一团,让宋人抓住机会,把我们杀了个片甲不留!你们说, 你们丢不丢人!”
完颜蒙适快气疯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场战斗究竟输在哪里,他也没换队形啊, 还是老一套, 怎么就跑得乱七八糟了!
如果是像之前那场战斗,输给那样一群不怕死的宋人,他都可以释然, 但今天这一场攻城战……他理解不了!也释然不了!
“你过来!”
完颜蒙适随手指了一个金兵,待对方战战兢兢上前后, 小臂冷硬地压着他肩头,压得对方肩膀又酸又痛。
“你来给俺说一说,这阵为什么会乱!”
“我我我我不知道!”
完颜蒙适又指了另外一个人。
“那你来!你说!”
对方瑟瑟发抖:“我——和我没有关系, 我看到前面停了,我才下意识勒停马。”
“你前面是谁!”
这人指出了前面, 前面又指出前面, 这前面还指出了更前面……完颜蒙适一个个问过去, 然而那些人要么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要么推责任给旁人, 问了一圈也找不到罪魁祸首。
摔下马的金人早就在那场混乱中死得差不多了, 有人侥幸没死, 但哪里敢担这个责任, 被问到就是一推六二五。
一股窒息感缭绕在完颜蒙适心头,如同细绳缠勒指头,紧出青紫。
“滚!都滚!”
完颜蒙适在无能狂怒,十四岁的青霓兢兢业业做着本职工作——处理食材,交给其他火头军下锅煮。
在其他金兵眼中,这个宋人实在太腼腆了,永远低着脸,羞羞涩涩地笑,声音也细声细气——和士兵相处是如此,与首领交谈是如此,独自一人做事时,也是如此。
他似乎不敢大声和人聊天,躲避与人说笑,被推了一堆不属于他的工作也从不抱怨。这样一个人,没人会去怀疑他和今天这场战事变故有关。
他们发挥着想象力嘀嘀咕咕——
“是不是有人嫉妒蒙刮孛堇得兀术郎君看重,私底下动了手脚,等他大败逃回去,兀术郎君就会对他失望了。”
“咦咦咦,这说得有道理,但要怎么动手脚才能让阵型生乱啊,如果是故意捣乱,肯定早就被其他人斩杀在原地了。”
“会不会是马的缘故?有人偷偷在马厩里混了没有阉割的母马和公马,它们在战场上发情了?”
“哇!”
“这话合理!”
“俺也觉得是这样!”
他们热火朝天地聊着,偶尔一两个扭头,看到那宋人少年,便粗声粗气训斥:“手脚麻利点,不就是两筐荨麻吗,怎么洗那么慢!”
少年便软软地笑,好似一副怯弱模样。
当夜。
【私聊(十四岁)】:完颜蒙适要第二次攻城了。注意,他准备夜袭,点了会水性的金兵,要潜渡护城河。
【私聊(十四岁)】:已经出发了。
【私聊(十四岁)】:什么?你们也要来夜袭吗?好啊,伙房在西南角,那里柴草最多。寨墙大概两丈高。
【私聊(十四岁)】:小心一些,他们在营寨周边围了一圈圆木,上面钉满了铁钉,就是防着你们夜袭呢。
【私聊(十四岁)】:等等不要来夜袭了,完颜蒙适没有睡觉,整个营寨在戒严,估计等着你们一头撞进来呢!去截粮草吧!
【私聊(十四岁)】:金兀术拨给完颜蒙适五十四车粮草,够这支骑兵吃用一个月了,如今只运过来第一拨,二十七车,如今还有二十七车在路上,按照路程,明天才会到,这是第一拨运粮路线图.jpg,不出意外,运粮路线应该一模一样。
【私聊(十四岁)】:等我消息!我看着他们等不来夜袭,要补觉的时候,立刻给你们发消息!到时候一袭一个准!
“就是这样。”十九岁的衣衣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留守,这些便是细作给我传来的情报。”
宗泽喜不自胜:“有此人相助,此次退金贼,必然轻轻松松!”
他当机立断,派出了斥候,守着那些夜袭的金兵。
“留守!金贼离东京仅剩八里。”
“留守!金贼离东京仅剩五里。”
“留守!金贼入汴河,直向东西水门!”
一个斥候往一个斥候处传递消息,直到传达给宗泽。
金兵偷偷摸摸潜入河中,并不知道自己行踪已经尽收宋军眼底。游着游着,提前布下的罗索网猛然绞上。
“怎么回事!”
“不好,我们中计了!”
“啊——”
上头一阵乱箭,血染红了汴河水,又随着水流被冲走。
……
三百名宋军顺着路线图,摸向了金人粮队,开封附近多原野,极其适合骑兵驰骋,然而再驰骋的骑兵,夜间也要休息。
这些宋军杀进了粮队,金兵没来得及防备,死伤无数。
完颜蒙适完全没想到粮道会被宋军发现,仅仅是领着部队埋伏起来,等着宋军来夜袭。
时间一刻钟一刻钟地过去,连宋军半个影儿都没看到,反而等来了运粮兵卒跪在营帐中哭诉:“俺们正在休憩,不知打哪儿杀来一支宋军,俺们死的死,伤的伤,辎重也被他们抢走了!”
“什么?!”
完颜蒙适红着眼睛,如同恶鬼那般,运粮兵卒惊恐地发现对方拔|出了刀,还未呼救,就被斩了脑袋,亲兵将这具尸体拖出去处理干净,营寨中其他金兵全然不知大半粮食被宋人抢走,仍在强打精神,防备敌军袭营。
天已亮起鱼肚白,完颜蒙适浑身紧绷的肌肉松下去:“宋人不会来袭了。”
盾牌手收起了盾,短刀手插回了刀,长矛手将矛放回武器架上,挠钩手扔下欲钩人腿的挠钩,弓箭手松了弦,士兵们得以回帐睡觉,十四岁的青霓揉揉眼睛从睡梦中醒来,慢吞吞地发出私聊。
【私聊(十四岁)】:金贼要补觉了。
于是,东京城门大开,数万宋军如虎狼涌出,在金人睡得正酣时,冲进他们营寨。突然遭到袭击,金兵匆忙爬起,然而下了马的金兵战斗力起码削弱一半,如今又是慌乱迎敌,队列都是乱的,只觉得东南西北,四处传来喊杀声,根本判断不出敌军数量。
“孛堇快走!”
亲兵瞧出大势已去,护着完颜蒙适逃走,听得不知哪来一声:“射!”箭雨呼啸而至,他们举起手中盾与刀,艰难地冲出重围,这过程中,完颜蒙适身边人越来越少,大多是中了箭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站起。
他自己也被一箭射中肚子,好在身上穿了甲胄,只是受了冲击,疼得面容扭曲,并未见血。
“好了……呼……这里应该没有宋军了。”
亲兵呼吸声粗重如鼓风机在运行,风声呜咽,完颜蒙适脸色苍白,扫视周围,与他一同冲出来的士兵寥寥无几,其中还有那个羞涩又俊美的宋人,对方怀里仍抱着一根熏出来的腊肉腿,眼睛瞪得圆溜溜,布满了惊吓,又显得有些呆,逃命时竟然还不忘带上食物。
“蒙刮孛堇……”那宋人支支吾吾:“我……生火做个早饭?”
完颜蒙适看着那腊肉腿,看了一眼又一眼:“行,正好腹中饥饿。”
瞧着那宋人似乎是去处理腊肉腿了,完颜蒙适嫌弃地瞧了一眼身上血污,又脱了甲胄,让亲兵打来水,稍作清洗。
“你们也洗一洗吧,兀术郎君不痛恨打败仗,他痛恨的是旁人打输后,一蹶不振的样子。”
至于回大本营后,他会怎么被兀术郎君处罚……完颜蒙适如今已没什么心情去担忧这个了。
亲兵沉默着慢慢清洗,那宋人捧着腊肉腿回归,很自然地靠近完颜蒙适。
如果他拿着刀剑,完颜蒙适绝不会允许他靠近,可是这人双手拿着食物,完颜蒙适不通厨艺,也没多想——看这腊肉腿,怎么瞧着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便连亲兵,也没有对十四岁的青霓多做关注。毕竟,就算这宋人身上带了兵刃,也没办法立刻抽出来,丢掉腊肉腿换刀剑攻击那点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将人制住了。
然后,那腊肉腿——
一条没有经过温水浸泡,表皮硬得如同石头,要用锯子才能割开的腊肉腿“咚”一声,重重砸在了人体脆弱的脖子上。
“咔嚓——”
在亲兵惊恐的视线下,完颜蒙适的颈骨……断了。
第348章 比之张良
出生入死十年, 经历大大小小战役无数,功升万夫长,最后竟然死于一根腊肉腿, 完颜蒙适直到咽气, 一双眼睛也合不上。
“啊——”
亲兵们双目充血,几近崩溃。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逃过了敌军袭营和追捕, 居然没逃过奸细捅刀,让他们将军死得那么可笑!
亲兵杀气腾腾,十四岁的青霓二话不说, 揪起完颜蒙适尸身就往自己身前挡,这时候能护着完颜蒙适冲出来的皆是他死忠,大刀砍过去, 又险险停在尸体前。十四岁的青霓从后面探出头来, 特别有反派气质地桀桀笑:“两条路,要么放我离开, 要么在把我砍死之前,先将他尸身砍成十八段。”
“你——”
亲兵面色狰狞得骇人。
“我不介意给他陪葬,一命换一命,没了这条命我也不亏。”少年嬉笑:“死之前能让他尸体受辱, 死后也不得安生,我更是赚了。”
你不介意, 我们介意啊!这可是尊敬的人的尸体!
亲兵“嘎吱”捏响骨节,然而投鼠忌器,只能够隐忍地说:“将遗体放下, 我们放你走!”
“你骗小孩呢, 你们把武器放下, 退后十步……不,二十步,你们退我就退,你们不退,我也不在乎这条命了!”
说着,十四岁的青霓还作势往前一步,完颜蒙适的尸体便也随着他动作压向亲兵刀尖。
“你这个魔鬼!”亲兵用尽浑身解数,咬牙切齿骂出声。
“不是魔鬼,是——”
少年束发的绳断了,青丝如瀑垂下,散下来的黑发滚过雪瓷一般的后颈,也覆盖了面颊。
他幽幽地笑。
“第四天灾。”
*
“我给他拨了五千人马,他全军覆没了?”
完颜蒙适败讯传到金兀术营中,金兀术刚练完兵马,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便遭此噩耗,宛若当头一棒,差点人傻了。
“我也不求他能攻下开封,便是利用骑兵牵住宋人,不让他们支援滑州,这都做不到?!”
败军恐慌地缩着脖子。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来,是不是应该像另外一些人那样,跑了才算保命。
好在,兀术郎君似乎不怪罪他们打了败仗,还安抚了他们“胜败乃兵家常事”,待他们情绪稳定后,问他们:“蒙刮孛堇呢?”
败军纷纷回复“没看到”“不清楚”“殉阵了”“逃跑了”,众说纷纭。
金兀术咂了一声,眼皮忽然不听使唤地跳动:“你们逃了回来,那开封城呢?”
……
滑州城下。
一道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放——”
金人骑兵尚未反应过来,身后便是漫天黑雨撕破空气,他们是轻骑兵,为了用速度封锁滑州城,不配重甲,斜阳照下,箭矢穿体而过,滚烫热血泼了骏马一身。
斜里杀出三队宋军,皆手持弓|弩,还有刀盾兵护持在两侧。
“是宋人的神臂弓手!”
那金兵刚叫完,就惨叫着倒地,弩|箭直插腹部,将肚皮撑开一口大血洞,搅烂了肠子。
其余骑兵转身冲击这支新宋军,宋军中有一壮年男子不疾不徐指挥着宋军:“放!”
他们离骑兵有二百步距离,神臂弓手自盾后起立放弩,弩|箭暴风骤雨般席卷对面,准头惊人,多数金兵只听得一声轻微脆响,矢头便如破纸那般撕破轻甲,“噗”一声穿透血肉,人仰马翻。
当金人骑兵冲近一百步时,又有宋军平射弓手起立射之。
冲进五十步时,那壮年男子又喝令:“枪兵预备!”
弓|弩手立即收弓,复又蹲下,每二人中间忽然站起执枪士兵,一排,二排,三排……只等着金人骑兵逼近,手持长|枪进攻。
宋军常年以步兵抗骑兵,早就总结出一套战法——
箭矢远攻,盾兵拒马,枪兵近战。
滑州城墙上,张显瞧见这一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声音响亮:“援军来了!快出城助援!”
“稍等。”岳飞拦住他们,若有所思地望着城下战场,“金贼素来有驱使汉人俘虏伪装宋军之计,尚不知他们是否在诱敌,不可出城。”
张显一拍脑袋:“哥哥此言甚是,俺这笨脑子,确该先观望观望。”
八岁的衣衣探头往外面一看:“试试再说!”说完,就把钩爪往城墙上一扣,拽着绳索滑了下去。
连流出肠子的下腹都缝合过了,没有什么能让她退缩!
一个字,莽!
岳飞:Σ( ° △°|||)︴
岳飞:“等……”
哈士奇们冲了过来。
“什么!终于可以出城打了吗!”
“援兵来了!好耶!”
“冲啊!”
“不是援兵也没关系,他们就算做戏,也要意思意思和我们配合夹击一下,只要配合,我们就能抢先弄死骑兵!”
“兄弟姐妹们冲啊!已经有人冲到那边了,是援兵!真杀!金贼血条都空了!”
“冲!”
“对了!下去后别忘记抢马啊!”
少男少女一个个像下汤圆一样顺着绳索滑下城墙,速度不快,勇气十足。岳飞不懂,岳飞呆滞在城头:“他们……”一直是这么不要怕,就是莽的吗?
岳小将军头都大了。
他自己已经够莽,够不听指挥了,居然有人能比他还莽,比他还不听指挥!
岳飞在一瞬间,微妙地和老上司王彦共情了。
“王都统……好像确实不太容易。”
正感慨着,岳飞感觉袖子被拉动,转头一看,是义弟张显,对方努努嘴,示意他往旁边瞧,岳飞瞥过去,便见陆宰一手按在夯土上,镇静地望着这一幕,仿若八风吹不动。
岳飞有些意外,心中惊叹:不愧是小官人们麾下第一谋士,好心性!
*
壮年男子——也就是宗颖并不指望滑州城会派出援军,防人之心不可无,按照正常人思路,至少得让他们证明是开封援军才会出手,不然,万一被赚开城门怎么办。
正在宗颖镇定自若地指挥时,忽然间,一道女声传来:“我来助你!”
宗颖猛地转头,口呆目钝。
这——
他们是怎么守住滑州城的,没有一点防备心吗!
便见少女骑着马,轰的往一名金贼骑兵上撞去,两人都翻滚在地,金贼痛得抽气,身体无法施力,那少女却好像是半点都疼,一个鲤鱼打挺,冲过去一脚踩住金贼脖子,那金贼就不敢挣扎了。
宗颖惊喜:“快杀了他!”
少女比了个剪刀手:“看好了!今日首杀,我……”
“砰!”
另外一个金兵冲过来,直接把八岁的衣衣撞飞。
宗颖:“……”
当然,那金贼也没好到哪儿去,双腿被同伴用马蹄一踏,一劄眼间软成面条,随后便是整个身体颤了起来,颤成筛面粉的筛子。
八岁的衣衣从地上爬了起来,其他玩家抢到马,从她身边跑过,指着她哈哈大笑:“太逊了吧,这就被撞飞了!”
他们围着少女转圈,也不去打金兵,反而先嘲笑她打不过敌人。
宗颖指尖按着眉心,喃喃:“这些人也太怪异了……”
青霓们绕着八岁的衣衣转了一圈,又一打马,兴奋地向着其他金人冲杀过去。
“今日首杀是我的!”
“不!是我的!”
“你们做梦!知道什么是高玩吗!我就是!”
八岁的衣衣面无表情。
鲁迅先生说得对,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
玩家们与宗颖合作,将围城的这一片骑兵杀出一片空地,使一辆又一辆辎重车得以通过金人封锁,平安到达滑州城城下。
八岁的衣衣对着宗颖拍了一张照片,问他:“你叫什么?”
宗颖解释自己是宗泽次子,奉宗泽命令,前来救援滑州。
除了粮草,还带来了不少守城器械,以及五万兵卒。
“哦!”
八岁的衣衣打开私聊,@十九岁的衣衣。
【私聊(八岁)】:看看,这人是援兵吗!
【私聊(十九岁)】:没错,就是他!宗泽的儿子,叫宗颖!我们能不能把宗泽套麻袋带回去,就靠他啦!
陆宰低下头,在他有些蒙蒙的视野里,他的主公之一对着壮年男子比了两根手指后,便转头,信心满满对着城墙上挥手:“符钧快开门!是援军!我保证!”
“开门。”陆宰说。
他相信他主公的判断。
城门慢慢拉开,一部分人与辎重车挤了进去,另外一部分玩家与宗颖所带士兵则负责断后,且战且退,最后险而又险地冲回城门,将那些金兵拦在城外。
陆宰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身下了城楼。
“呼——”张显也被这惊险牵动心神,正要跟着下去,眼尾一扫,愣了愣,然后仿佛没看清一样用力眨了眨眼睛,定睛又看一眼。
陆宰之前站立的地方,身前那一块夯土上,清晰出现了一个手印。
张显吞了吞口水。
不是说……这位军师,是一个病秧子,身娇体弱吗?
看到陆宰,八岁的衣衣特别高兴:“符钧!快看!我们要有张良相助了!”
宗颖被这么一夸,愣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姑子谬赞了。”
比之张良?
陆宰满腹怒火燃得正烈,听到这话,顺着就“哗”地烧到了“张良”身上。他挑剔的视线落在宗颖身上,从头到尾地细看一遍,再从尾到头地看回去。
宗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亵裤露了出来。
而陆宰忽地对他露出个友好的微笑:呵,张良,也不过如此嘛。
第349章 死得窝囊
援军相助, 自然要设宴以待。
玩家们叽叽呱呱。
“是不是要请去知事府啊。”
“但那地儿不是已经被我们拆了吗?”
“滑州城好像也没啥高档酒楼?”
“有钱人都被金兵搜刮过一遍了,开了酒楼也没人来捧场啊。”
叽叽呱呱,叽叽呱呱……
陆宰冷笑一声。
这一声让哈士奇们齐刷刷扭头看他, 然后,一团熟悉的,能看得出来他们又多熟练的叫声一齐响了起来:“符——钧——”
外置大脑!快!想办法!
有了谋士之后,他们彻底把大脑丢了呢。
那些眼睛布灵布灵放着光, 几乎要把陆宰双眼闪瞎。
陆宰:“……”
张良什么张良!他就是个范增的命!
陆宰把自己家那座宅院贡献了出来开宴, 并且向宗颖解释了一下, 现在知事府被拆了, 用作粮仓和练兵之地, 暂时不能招待客人, 只能委屈他来一趟陆家了。
面对这些客套话,宗颖也连忙摆出态度, 客气地说自己并不在意。
“衙内, 请。”
“陆公, 请。”
两人和和气气地往前走,走了两步, 宗颖脚下一停, 抬头望向高处, 大蛇旗在城头卓立。
“颖有件事未做,劳请陆公稍等片刻。”
天色晴朗,飞鸟低下, 自城头一掠而过, 羽翼开合, 带起微风, 令旗面如水纹轻漾。
宗颖恍惚了一下, 而后上墙,对着独属那群少年英雄的旗织深深一拜。
“汉有耿恭血战疏勒城,唐有郭昕坚守安西都护府,诸位英豪便是昔日之耿郭,若无此旗独压金之大纛,又怎能将兀术军马钳制在滑州。”
*
“兀术早晚会退兵。”
宴上,岳飞和宗颖交谈:“滑州不比太原,太原当日被围二百多日,一是朝廷无为……”
宗颖闻言,胸膛猛地剧烈起伏了一下,张显更是呆了呆。
我的哥哥哟,我知道你敢说敢做,之前只是小小武翼郎,就能上书官家怒斥国有奸佞,现在依然敢直言朝廷无为,但,你至少考虑一下旁人心情?考虑一下旁人心脏能不能受刺激?
岳飞仍旧直言不讳:“若非朝廷迟迟不派兵马相助,太原又如何会沦陷。二就是太原地远,金贼锁城之余,能够修生养息,我军去往援助,跋山涉水,疲惫之军,又是对战骑兵,难以突破金贼封锁,反而会被他们以逸待劳,逐个击破。”
八岁的衣衣坐在一旁,低调地听着,听到这里时,眼睛一亮。
围城打援嘛,她懂!伟大领袖就说过这是歼敌方法之一!
少女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喝水,桌子底下,两条小腿晃晃悠悠。
这兵法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哦,只要记住伟大领袖的话,怎么也能来个纸上谈兵了!还是伟大领袖好,直接总结出人话!
岳·不知道自己被腹诽不说人话·飞感觉自己被人注视了,不由得扭头,两眼直直望向八岁的衣衣:“小官人?”
少女手指在杯身上蹭了蹭,触感温润。
“这就是军事吗,好像很好玩,我在听你们说话。”
“原来如此。某便继续说了。”
岳飞垂头看了眼空饭碗,转头给自己添满,粗粗扒了一口饭,才道:“滑州与太原不一样,滑州离开封很近,所以,那金人四太子才要分兵去牵制开封,否则,宗留守派兵来救援,又非远道而来,破除封锁很轻易。”
就像今天这样。
宗颖看着岳飞笑了笑:“正是这样。”
没想到这岳姓小将军如此有见识,怪了,难道当真是天不亡滑州?又有神勇无双的猛将,又有纵观全局的统帅之才……
岳飞郑重地对宗颖说:“所以,还望衙内回去后,能够请宗留守以大局为重,莫要轻看滑州之事。滑州不破,则圣宋士气不失,金贼更添一郁事,滑州若破,作为东京北大门,开封也难以保全。”
宗颖:“……”
猛将挺好,如果能稳重一点就更好了。
统帅之才挺好,如果能会说话一些就好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爹会惧怕金贼,不肯出兵一样。
八岁的衣衣冷不丁开口:“他们能围城打援,我们不可以吗?”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以免对方听不懂。
“什么?”
岳飞与宗颖一同看向这个少女,她面容尚且稚嫩,对于军事理解应当还属于闷头往前冲这个年纪,可……她刚才说了什么?
“围城打援?”岳飞肃然起敬:“这四个字总结了《孙子兵法》中‘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此段,直白易看,一目了然,莫非是小官人所想?”
“那倒不是,是我看电视……看人唱戏,有一出戏目叫《李云龙攻打平安县城》,里面提到了攻打县城所用战略,我觉得很有趣。后来又听到解说,说那战略叫‘围城打援’,我就记住了。”
岳飞惊诧。
看人唱戏?哪家戏居然会在戏里放战略,戏曲通常不都是唱七情六欲的吗?
又看八岁的衣衣满脸白净,忽又醒悟。
寻常戏班子不会,可如果戏班子是被高门大户豢养,要他们编什么戏就编什么戏,自然会在戏里出现战略。
也不知这小官人究竟来自哪户人家,受了何等教育,比之将门世家也不差了。
岳飞便忍不住问了出来,问完后又怕不妥,补了一句:“若是不能说,便是飞孟浪了。”
“诶?受过什么教育?红……”
八岁的衣衣把后面“红星小学二年级生”吞了回去,迅速改口:“九年制义务教育,我还是我们班班长呢!”
少女挺了挺胸。
骄傲!感觉胸前红领巾更鲜艳了呢!
岳飞肃然生敬。
虽然不知道“九年制义务教育”是什么,但,班长听起来像是需要负责管理一个“班”,看来小官人学识非常好,比同门都优秀,才能管理他们。
“不知小官人所说我们围城打援,是指……”
“金兀术驻扎在白马山下,我们派兵去把他围起来,金国那边不可能不派人去救他们四太子吧,只要他们来救人,不就可以围城打援了吗?李云龙就是这么打下平安县城的!”
岳飞兴奋了起来:“不错不错,就是这样!小官人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竟被一叶障目了!”
宗颖亦是深呼吸一口气,一股酥麻自尾脊骨蹿上天灵盖:“寻常时候围他不住,可这次,开封离白马山仅一日距离,大军调动并不繁琐。恰巧白马山靠大河,金贼若要来救人,必得渡河,我等便可据河而袭击金贼援军。”
大河就是黄河。
八岁的衣衣半点不局促,大声说:“他围我们,我们也围他!他欺负我们滑州兵少,开封兵马多!”
小孩子思路,你怎么打我,我也怎么打你,然而放在此时此刻,却是大为可行。
宗颖连宴会都想丢下,迫不及待起身:“我这就赶回去,让我爹爹调兵!”
另一边,金兀术接见了完颜蒙适的亲兵。
“蒙刮孛堇死了?”金兀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当真死了?”
亲兵们膝盖往地上一撞,头往地上一磕,泣道:“原来那宋人火头军是奸细,本欲害郎君。孛堇只肚里寻思他留在营寨中或有变化,须不好看,便带他离去。也不知他如何将军情送出,十分害人,俺们便败给了宋军。他又跟在孛堇身边,趁孛堇不备,以腊肉断孛堇脖颈,骨头都碎了。郎君!孛堇他是好男子,受了苦,乞赐恩怜,允我等一事罢。”
金兀术面容冷淡:“你们是要我免除他败军之罪?”
“不饶他!”
“既然如此,你们要我允何事?”
亲兵们互相看了一眼,抬起那双哭红的眼睛,恳求地望向金兀术:“孛堇待我等有情,我等不能无义,只求能火葬与孛堇,去那地下,我们再做主仆!”
金兀术有些难以置信:“你们要殉葬?”
女真确实有这种习俗,贵人死亡之后,生焚所宠奴婢,殉其鞍马,让他们在地下相见。但部署不属于殉葬这一行列啊。
亲兵并未多言,只掏出刀刃,齐齐以刀割面,血泪交流而下。
“求郎君成全!”
……
完颜蒙适的尸体被亲兵带了回来,遵循女真风俗火化,骨灰放进棺中,同进棺中的除了完颜蒙适的骨灰,还有车马牛羊、酒食器皿,以及,那几名亲兵。
这些都要等运送回金国国都,抬进墓室焚烧。
金兀术想到完颜蒙适的尸体,还有那根一并被带回的腊肉腿,眉宇间升起淡淡的荒谬之意。
蒙刮孛堇不是死在战场上,最后竟然死在宋人的腊肉腿上,可笑,可怜,可悲。
“我定然不能死得如此窝囊。”
金兀术又是心惊,又是心冷,在心中暗暗发誓:大丈夫,要死,就死得其所!
第350章 巨阙天弓
金兀术摊开了舆图。
这一次金兵南下, 共有两条主战线。
东线是他与三兄讹里朵指挥,为求攻略山东,又有部下挞懒率领东路军一部, 去攻略河北真定路与大名路,另一部下大抃亦率领东路军一部, 攻略河北河间路。
西线是粘罕率领西路军主力, 攻略洛阳,以此为核心, 扩攻河南西部及汉水流域。又分出西路军一部, 由娄室率领,攻略陕西。
而他这一路, 原定目标是降滑州, 取开德、大名, 平定河北,如今却被牵扯在滑州城外。
“河北多宋人义军,但不成气候,虽有心恢复家园,却无兵刃甲胄, 只能依山为战,宛若流民。河南多宋人正规军, 与我军交战输多赢少,被打没了心气,一遇到我军便不敢战。”
金兀术的手指在舆图上划弄, 点在了西北处。
“宋国也不全是废物, 宋人西军常年防守西夏, 堪称精锐, 娄室那一支军马便是要对付他们。不过, 种师道身死后,西军便日落西山,一日不如一日了,倒也不算什么大难。”
如果不出意外,金国军马应该能打穿关中与山东,一路打到大江。
前提是,不出意外。
金兀术收起舆图,走出营寨,远远望着滑州城方向,闇忽让人牵了马来,风一样纵马跑到滑州城下,又谨慎地没有步入宋人攻击范围。
城墙上火把通明,守军人影几乎成了一排横队,城头还架了几台巨弩,明显来自开封府。
“锁不了城了。”
金兀术盯着城头,手轻轻抚摸着胯|下骏马,手指揉捏马耳背,又摸到鬃毛,自上梳下。马鼻喷着热气,白烟升腾。
之前的锁城设想,建立在开封府能被牵制住,可惜,完颜蒙适辜负了他。战局本来有利于女真,完颜蒙适那边一败,战况就好像洪水溃堤,脱缰野马,完全变了样。
如果我是宋军……
“如果我是宋军,便会依据大河地利,将女真兵马反困在白马山中。”
金兀术拍了拍脸,寒风里,面颊几乎要冷成冻肉。
十三岁的青霓带了红烧肉给守城的将士吃,脑袋一探出来,城上城下,两人对视了个正着。
“……”
“……”
十三岁的青霓看了看稳固的城墙,看了看墙下的人,又看了看身后推车里的红烧肉罐子。
“诶!”她喊:“金兀术,吃肉吗!”
兀术长这么大,听过人喊他兀术,喊他郎君,喊他四太子,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喊他——冠上国姓,有些古怪,又有些好笑。
“你敢送下来,我就敢吃!”
“有什么不敢!”
十三岁的青霓抱起一个红烧肉罐子,强逼着一名军汉放吊篮,将她放下去。
落到地面后,少女大大方方走过去,离金兀术七八步远时,将罐子和筷子丢向他:“敢吃吗?”
“有什么不敢!”
金兀术拔开罐塞,筷子往里面一戳,肥得流油的五花肉便被他戳了上来,入口后,油脂迸发成了香味,不焦不腻。
在敌人城下,吃敌人所送肉食,对于金兀术而言,这经历实在稀罕。
“哒哒哒——”
亲兵随着四太子而来,骑兵之快,已近十五丈。金兀术微微眯起眼睛,一手抱着肉罐,筷子插在罐口,另外一只手握上刀柄,刀快若月光,“叮——”两刀相撞。
云层中雷电闪过,倏然亮了城墙,忽自风来,狂势大起,卷向八方。
十三岁的青霓手里也像变戏法一样,忽然握出一把刀砍过去,她也想杀金兀术,两人的刀就这么撞上了。
十三岁的青霓手劲一用力,人踏前一步,刀身“呼”地掠去,逼得金兀术急急向后仰天,银光掠过他鼻尖,紧擦着上方飞过。
金兀术如黑豹般翻身闪向旁边,又似饿虎扑将过去,大刀紧紧咬着对方,运动时骨骼声如爆豆炸响。
两把大刀挥舞,卷起冲天尘土。
冷月如霜,地霜如雪。
“吃了肉还要杀我,真不愧是蛮人。”
“彼此彼此。”
不知是谁手上青筋暴起,也不知是谁手脚更加灵活,刀刃山崩般劈下,另一把刀又狠狠而来,地上还凌乱着白日战场遗物,破碎的甲胄,断裂的刀枪,“琤——”弩|箭破空而至,凶悍气息一札眼将二人分开。
远方三五百骑兵声势惊人,转瞬将至,十三岁的青霓抓着机会转身冲往城墙。
“休走!”
亲兵气势如虹,欲要追上,不曾想,那少女冲了几步后,当真不走了,转身看向亲兵。
“我不走,你敢过来吗!”
倾盆大雨劈头盖脸打下,她在雨中将刀举了起来,脊梁绷直,不可一世。
有几名亲兵下意识就要冲过去,金兀术喊道:“停下!”
亲兵立刻停了下来,不明白郎君为什么要叫停。
金兀术凝神望着十三岁的青霓,好几息后,直接转身,背对着她,命令亲兵:“回去了。”
亲兵们更加迷惘了。
人头就在眼前,郎君为何不收割?
十三岁的青霓一直维持着雨中站立的姿势,雨水浸透衣衫,打湿了脸上遗憾的表情。
【私聊(十八岁)】:好可惜,他们要是再靠近一点,我就能放弩射杀他们了。
【私聊(十三岁)】:是啊,可惜那金兀术脑子还在,我本来以为打着打着,他热血上头,我转身逃跑,他就会追上来呢。
“居然不上当!”
十三岁的青霓杀气腾腾地收刀入鞘,满脸不高兴回了城头。
那边,金兀术带着亲兵远走,有一名亲兵问出了口:“郎君为何不许我们去杀了那女将?”
金兀术偏头一看:“是你啊。”之前阻止他喝酒,被他收入麾下那个士卒。
亲兵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
马匹慢吞吞地向着白马山走,金兀术揉了揉手腕。
那女人力气真大,好几次大刀砍下来,双刀相接,震得他以为自己手腕要没知觉了。
“因为她站在弩|箭射程范围内。”金兀术带着一股微妙地敬佩:“她绝对敢对墙头喊‘向我射弩’,她那些同袍,也是真敢射。我不确定那弩是先射中她,还是先射中我,我不想和一个疯子赌命。”
*
金兀术不赌自己的命,但他能够狠心去赌士兵的命。
第二日,云销雨霁,宗颖领着宋军连夜赶来,围住白马山金人营寨时,才发现此处已人去营空。仓库一片狼藉,焦黑的土地与木柱,散落在地的粮食碎屑,砸毁的攻城器械随意堆放,放草料的地方早已空无一物。
“他们全部撤出白马山了?”
宗颖蹲了下去,摸索起骑兵痕迹,心头沉甸甸。
“似乎确实已全部后撤,分了三路,一路撤过白马浮桥前往黎阳,一路绕过滑州,直奔新乡。这两处,都已成了金贼大本营,有根基在,便无法对他围城打援。”
“还有一路呢?”
宗颖看向傅选,对方本是领着自己那一支人马,前来与他会合,共围金贼。
“还有一路,就是被兀术舍弃的锁城骑兵,他们应当不清楚四太子已走,仍在封锁滑州城,如此,我们才没发现那兀术早已退走。”
傅选心头同样一沉,此刻,他才真正把这四太子放在了眼里。不是什么丑角陪衬,敢战敢退,退得毫不犹豫,这确实是一位成熟将领,难以对付。
宗颖冷不丁问道:“鹏举呢?”
傅选懊恼望着金营,遗憾丢了一条大鱼,回答得便漫不经心了:“之前有小官人急冲冲来找岳统制,很快就不见他和他的兵……”
话语一顿,两人对视一眼。
“也许……”
“可能……”
“不知,兀术走不走浮桥这一路。”
岳飞伸手,拂去枝叶,紧紧盯着大路瞧。
“我也不清楚。”十三岁的青霓蹲在他身边,也探头往外看:“我只是猜他可能会退,也不知道往哪条路退,只能守株待兔了。”
张显瞅了瞅机会,蹭巴蹭巴过来,小声问:“小官人怎么知道兀术会退?”
“因为那罐子红烧肉。”
*
“因为那罐子红烧肉。”
金兀术也在回答亲兵。
“你若是守城将领,在不知能否坚守到敌军退去的情形下,会大油大盐大肉地给守军提供吃食吗?照这么吃,只怕没几天就得断粮。”
亲兵脸色怪异起来:“郎君之意……宋人会来袭击白马山?”
金兀术斩钉截铁:“我若是宋人,我会选择围魏救赵——围着我,牵制东路军其他几部,他们必须来救我,否则无法交代。”
所以,他必须走,哪怕大纛旗还未夺回来,哪怕这是耻辱,他也必须忍下去!
大不了回黎阳整合部队,再来过!
骑兵跑路很快,转眼就过了浮桥,跑出三四十里,直奔黎阳。“嗖”一声破空响,从那亲兵角度瞧到一道令人心悸的箭寒,猎向四太子人头。
金兀术似乎全心神沉浸在玩家们给予他的奇耻大辱之中,没察觉那飞来冷箭,却在那箭飞来之时,拔|出长刀,刀身飞快旋转,猛地弹开冷箭。
他蓦地扭头,便见山路两边忽地冒出数不清的宋军,人人穿甲,手上持盾,插地竖起,盾墙之后,是弩机深寒。
宋军大声呼喝:“兀术亡于此!”
“兀术亡于此!”
“想亡我?”
金兀术狠狠一抽马臀,朝着宋军冲了过去,亲兵瞧着郎君英勇背影,突然放声长笑,举起敲棒畅快地喊:“杀——”随在金兀术身后而去,马蹄用力踩踏地面,发出排山倒海般爆响。
金兀术冲过了弩风箭雨,惯性推着战刀,狠狠撞在盾牌上,那盾牌竟然被挑飞了,刀锋迎着宋军面门而至,对方躲避不开,老力随着盾牌飞走,新力未至,刀斩之下,软软倒地,带出一蓬血雾。
“兀术郎君!”
“兀术郎君!”
“兀术郎君!”
金兵不甘示弱地高吼,一时间欢声雷动,士气如虹。他们义无反顾追随金兀术往前冲,又分成两股骑兵,瞧着宋军两翼击去。
骑兵打起步兵来确实是天然优势,在他们冲锋之下,宋军慌乱起来,求生本能令有的宋军想要后退,有的想要暂避锋芒,有的咬牙稳住队列,欲与金贼拼杀。
他们本就不是什么精兵,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逆风,就得看情形会不会溃散了。
金兀术骑术无双,如狼进了羊群,厮杀出一片血腥,仗着自己本事大,他竟然双手攥刀柄,刀光挥舞出白影,松开缰绳后仅凭双腿驭马,在阵中左冲右撞。他的身边还跟着两名亲兵,为他掩护。
却在这时,左侧亲兵突然一声惨叫,原来是一名宋人长|枪兵推着枪刃,直入亲兵小腹,金兀术一记战刀劈下,那宋人肩膀一痛,肩骨断裂,当场昏厥过去,长|枪便也脱离双手,
“铮——”
一声比之前更劲厉的风声响起,卡在金兀术施力之后,重心不稳之时,羽箭破空而至,直逼金兀术眼瞳。
“郎君小心!”
生死存亡之迹,另外那名亲兵脑中回想起郎君将他从火头军提拔成近卫的恩情,想也不想就将金兀术撞开,巨大箭支冲破头盔,穿过亲兵太阳穴,血花飞溅到金兀术脸上,又黏又湿。
透过一片血红,金兀术望见小山之上,少女还保持着持弓而射姿势,身姿纤细窈窕,拉开的弓箭竟然大得惊人,足有六尺半,宛若唐时天策上将手中巨阙天弓。
第351章 兀术之死
金兀术指着十三岁的青霓狂笑起来:“哈哈哈!是你!果然是你!”
那个手掰猪骨的女人。
那个冲过箭雨抢走他大纛旗的女人。
那个横刀立马, 直言“一汉当五胡”的女人。
那个大大方方从城墙上下来,一罐红烧肉算计了他的女人。
尽管这里是阵前,尽管金兀术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 他还是说了出来。
“我兀术平生从未服人, 你是第一个。”
“那我必然是最后一个。”
对面再一次拉开她那支巨弓, 宛若弩机开张,力道之凶狠, 令金兵喉咙里发出“咕噜”咽水声。
金兀术抹抹脸上血水,手上有几条细碎伤口, 倒使得脸上血越抹越多。
“想要做最后一个?”
想要他死?
“那就试试看吧!”
*
骑兵开始冲锋, 步兵开始沓沓, 人影闪动, 头皮发麻,刀林银光, 长|枪暴雨。
“嗤——”
弓弦响,金兵应声而灭。
“噗——”
刀身吟, 宋军撕心裂肺。
这里是战场, 便是玩家也不能掌控全局, 保证自己人毫无伤亡。
太阳之下,影子飘忽不定,哀嚎、惨叫、怒吼、惊呼, 弓弦声, 入肉声, 骨碎声, 斥骂声, 人影与树影交错乱舞, 仿佛地狱魂灵在呜咽泣啼,又仿佛绞肉机器的链条在缓缓拉动。
或许很久,或许不久,金兀术兵马少了三分之一后,他领兵破了阵,马鞭一扬,带着士兵扬长而去。
一来是他个人确实勇武,二来……
“兵家有言,围三缺一。”岳飞怕十三岁的青霓不懂为什么要故意放跑金兀术,对她解释:“野外死困,便很容易让对面产生不管不顾,鱼死网破之意,只要能逃生,少有人会选择死战。”
十三岁的青霓点点头。
她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成语故事里都有!除非兵力远超对方十倍百倍,否则绝对不能把敌人逼进死路!
“岳统制,我也有个办法!”
“什么?”
“我们可以利用人体耐力……”
“耐力?”
“唔,我换个说法吧,百里之内赛跑,人和马不相伯仲。”
“还有这等稀奇事,马居然跑不过人?!”
“普通人肯定跑不过马,但如果人经常跑步就没问题了。我们村里试过,让人和骑士赛跑,跑了六十四里,一开始是马遥遥领先,跑着跑着,马就会慢下来,但人还能继续跑。”
十三岁的青霓之前看过这方面的新闻,对于威尔士这项四十匹马与五百名选手比赛的“人马马拉松大赛”很有兴趣,特意去查过,虽然进行了三十六次比赛,只有两次是人跑过马,但是,她这次又不是需要人跑赢骑兵:“我们远远坠在后头,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跳出来对金兀术他们发起进攻,人可能没事,马必定要被累坏。”
金兵没了马,就没那么大杀伤力了。
岳飞若有所思:“倘若真如小官人所言,倒确实是个好法子,可……我们哪来那么多能坚持下来,跟在马后面跑的人呢?”
十三岁的青霓:“有啊!”
*
一群敏捷基因玩家被从鼓风机前叫了过来,骑着骏马,一路快马加鞭赶至。
鼓风机当然不至于是鼓跑步的风,它是用树皮的纤维结绳做弓弦来驱动叶轮扇风,驱动的方法就是靠人手去旋转摩擦,当然,在玩家们想出利用敏捷玩家和跑步机之后,就鸟枪换大炮了。
人手旋转摩擦,哪里比得过把绳子一端系在人身上,让他们跑步旋转摩擦来得劲大!鼓出来的风都更强了呢!
敏捷玩家一听说不要求跑赢,只要求跟在骑兵后头,一个个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打架我们不行,跑步我们可行了!天天跑!”
*
金兀术不敢把马往死里支使,往日能一日一夜行三百里,那是身边有备用马匹,一人三马,如今为了冲阵,只能骑一匹马,极速奔跑半个时辰就必须休息了。
尤其是,只有一匹马的情况下,你得喂养,你得放牧,你得让马休息吧?
对此,金兀术选择让手下兵马组成十人小队,游弋在部队附近七八里的地方,观察情况,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来告知。
半个时辰后,金兀术下马,准备休息一下。
敏捷玩家们:“冲啊!”
金兀术:“追兵?”
他嗤笑一声,与士兵纵马上前迎敌,片刻后,留下一地宋军尸首。
“宋军在这里,后续部队应当不远,换路,再往前坚持一二十里便休息。”
骑出一二十里后,宋军果然不见追来,金兀术松了一口气,下马休整。
复活而来的玩家们换了张脸:“冲啊!”
金兀术:“???”
追兵居然如此之快?不是已经让人看过了,十里之内都没见宋军斥候,他们是怎么知道他的行军路线的?
随即,又杀了一地宋军尸体。
金兀术又换了一条路,驱使着战马疾驰而去,身后,那一地尸首上方,一个又一个灵魂幽幽望着他。
哦~
原来是走了这条路了啊~
这次只跑了五里路,马身上全是汗,出气大若雷霆,金兀术心里咯噔一声。
“郎君!”骑兵一脑门热汗,滴到眼睛里,便像是哭了:“不能再跑了,再跑咱们的马就该累死了!”
它们身上可是驮着将近六七十公斤的人呢!
金兀术冷着脸,问斥候:“宋军确实没有跟在我们后头,看见我们走哪条路?”
斥候几乎要赌咒发誓了:“除了那些尸体,我们并未见到宋军!”
金兀术:“原地休整!”
骑兵纷纷下马,十分心疼地抚摸着爱驹。
历经了多场战斗,金兀术让人起灶做饭,好让肚皮不会瘪下去。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没有宋军追上来,金兵们终于能好生吃了一顿饭,马也在周围啃食野草。
就在这时。
玩家们:“冲啊——”
“该死!他们究竟是怎么追上来的?真是阴魂不散!”
金兀术摸着刀,眼神凶戾。
他用一种几近残忍的方式将玩家们杀死,斩下头颅,堆起京观,试图威慑后面的宋军。
没有威慑成功。
过了一会儿,
玩家们:“冲啊——”
金兀术与部下弃马,让马往大路逃奔,以作迷惑,自己等人则走山谷。
——反正那些马已经快跑不动了。
还是过了一会儿。
玩家们:“冲啊——”
金兀术又转走河流,渡河去往对岸。
依然是过了一会儿。
玩家们:“冲啊——”
……
“呼——呼呼——”
金兀术大口大口喘气,由于体力不支而落队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多,他身边人越来越少。
河水卷走了一部分金兵。
原野奔逃了一部分金兵。
金兀术举目四望,留在他身边的竟然仅有十余人。便是这十余人,也仅是因为狼群迷惘地跟着头狼,脑子昏昏,想不起来还有其他出路。
他已经没有斥候了,也不知那些神出鬼没的宋军还会不会再次出现。
无望的逃亡才最可怕。
双腿灌铅一样,走了没几步路,金兀术向天上望去,苍鹰飞过,黑影覆盖了他又迅速离去。
他们沿着山路往上行,想要借用山势崎岖来摆脱身后追兵,忽然,侧面山丘上传来魔鬼一般的呼喊声:“冲啊——”
大片石头从天而降,轰砸下来,队伍里爆出惊惧的恐慌叫声,金兀术身边那名近卫更是被石头砸死,眼珠子凸出了眼眶。
只差那么一点,就是金兀术被砸中了。
有金兵拉拽着金兀术:“郎君快走!这边走!”
山路多障碍,金兀术被老树的根绊了一下,踉跄着回头,便望到不远处满地血腥,横七竖八躺着的,皆是他女真儿郎。
空气中,血腥味与汗臭味弥漫在一处,为了方便轻骑逃亡,他们脱了战甲,只带着头盔,此刻身体被砸得血肉模糊。金兀术还看到了,一名金兵残破的手指头边上,是一朵淡黄野花在盛开与摇曳。
“郎君!跑啊!”
金兵将他用力一拽,七拐八拐,在怪石中奔跑,钻进了一个山洞里。
金兀术盯着洞口看了好久。
金兵们还在为死里逃生而感到庆幸,不过,他们很快又想起来,依照之前情形,宋军很快便会追上来,而他们这些人已经没多少力气跑了。
金兀术忽然开口:“你们可知蒙刮孛堇是如何没了的?”
金兵们本来贴着山壁坐,一听到声响,身体立即板直如木,待反应过来是郎君在说话时,才勉强转过头去看着人。
身下,汗水打湿出了些许印子。
“他被宋人用腊肉腿活活打死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他们只知道完颜蒙适兵败身死,还真不知是这种死法。
“我知道今日我们是逃不掉了。”金兀术猛地抬高声音,双眼死死盯着仅剩这三五人:“我绝不允许我死得那么窝囊,宋人想辱我,做梦!”
他慢慢地伸手,将自己心爱的宝刀抽了出来,丢到中间。
“来!”
宝刀溅起尘土,金兀术轻轻提了提嘴角:“杀了我!”
金兵喊叫出声:“郎君!”
金兀术视线一一扫过去,有人避开他的目光,有人咬着腮帮子憋住哭腔,有人满心悲愤,以刀割面……
却没人愿意将宝刀拿起来,斩下他头颅。
还有亲兵哭喊着说:“郎君莫要灰心!俺们还可以跑!”
“能跑去哪儿呢?”
“往西跑!去新乡!”
“前一次便是往西去,又被左右夹击,逼得南去渡河。”
“那便往东去……”
“若撞上宋人匪类,落到山匪手里,浅滩遭虾戏,倒不如死了干净!”
“那便向北……”
“再渡一次河?”
“……”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哈!”
金兀术以掌撑地,慢慢站起,重新拾起了自己的宝刀,手微凉,刀柄更凉。
“哈哈哈哈——”他环视一圈,讥讽:“本以为在座皆为我女真汉子,没曾想,尽是鼠辈!”
喉间发出了一声失望叹息。
当场有金兵被激到,乍然站起,满脸不忿:“郎君恁地瞧不起人!他们不敢,俺敢!”
“好!”金兀术大喜,将宝刀丢与他。
金兵双手执刀上前,临到头来,手抖得不行,牙齿也颤得格格响。
四太子斜睨了他一眼,笑骂:“怎这时候成了生蛋子,可别让我好半天死不成。”
“我杀了好几年宋人辽人,那刀上血洗也洗不干净。”他指着脖子说:“往这儿割,知道了吗?”
金兵眼睛一闭,刀口凑上去用力一割,便将这四太子杀鸡一样割断了喉咙。
“当——”
宝刀掉到地上,四太子也倒在了地上,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山洞洞口,唇角好像还在笑。
临死前,他听到了宋军搜山的声音。
第352章 视我为人
玩家们怒骂三个小时狗策划。
见过BOSS脱战的, 没见过BOSS会被小怪杀了的!
这合理吗!
游戏系统:【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玩家们:“狗策划!呸!”
【你们能自杀,BOSS为什么不可以。】
“狗策划狗策划我日你祖宗十八代!我们打了整整三天啊!”
“我腿都要跑断了!”
“睡都不敢放心睡!怕金兵晚上偷袭!”
【而且, 经验分成和好感分成按照大战贡献度分发给你们了。】
“……”
“咳。”
【你们还捡了掉落, 金兀术那柄宝刀,还有他放生的那一千匹战马。】
“啊, 这个……”
玩家们对视一眼。
其实系统发放的经验和好感值不少了,很多人都升了个七八级,好感值也有大好几千,去追击的那几个敏捷基因, 拿了好几万的好感值,听说当场去商店里买了一身好装备,还各弄了一匹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诶!超帅的坐骑!跑起来,出汗之后,真的像是流血一样!太酷炫了吧!
但是……
“物品掉落不是应该的吗!”
“而且那可是BOSS,掉落的也太少了。”
“改一下爆率吧!”
嗯咳,他们承认,他们就是想试试能不能从游戏方那里捞点好处。
【补:任务道具:金兀术残余战马所在位置图(实时变动)】
【只此一次, 下不为例。】
玩家们:“!!!”
“好耶!”
“芜湖!”
金兀术可不止那一千匹马, 根据骑兵一人二马、三马、四马的规定, 他至少有上万匹马, 只是当时为了方便故布迷阵, 自己只带了千人与千马, 让一部分人带着其余战马从另外一边离开,双方前往新乡会合。
——他要是自己继续实行一人多马策略, 万一被追上, 被围攻, 多出来的马没人操纵,反而会成为扰乱骑兵进攻的阻碍。
得了位置图,玩家们上马奔袭新乡,抢在另外那队金兵聚入三太子讹里朵的大营之前,袭击了他们,夺了战马而走,来去匆匆,徒留下惨死的金兵与吓破了胆,策马奔逃的金兵。
*
守城之战结束了!
玩家们领着岳飞军的人马|凯旋,滑州城四座城门轰然大开,旌旗遮了日月,骑兵进城之时,城中锣鼓喧天,灯烛辉煌,百姓们欢呼声高昂。
“官人勇武!”
“官人击溃了金贼!杀死了金国四太子!”
“那些金贼哪里比得过小官人!”
“俺就知道,小官人一定能护得住滑州!”
“这是小官人的城!”
爆竹噼里啪啦响,好似在过年,百姓们眼泪一直止不住,笑脸也止不住,那些鸡啊鸭啊野菜啊牛羊啊,倘若家里有的,此刻都不会吝啬拿出来。
小女孩嚼着糖,蹦蹦跳跳围在玩家们身边,给他们欢呼鼓掌。
小男孩在黄姜上掐出来一个笑脸,羞涩地将自己唯一能拿出来的礼物塞进岳飞怀里。
奴隶偷偷扒墙头伸着脖子看,不敢靠近,悄悄地喘息,心脏几欲砰出喉咙。
军汉被农夫抓着手,听得农夫声音颤抖:“谢谢,谢谢,谢谢!”
那军汉脸颊上带着战斗后的伤痕,红得发烫,也不知是因这伤,还是因那被抓住的手。
他之前还想当逃兵,留在滑州城中得过且过,可这一刻,阴冷的战场一寸寸替换成了功宴前,百姓那声声感谢。
“原来……”
“这就是保家卫国……”
金兵被捆缚双手,牵于马后。马是战利品,他们也是战利品。
从进城之后,他们就一直低着头,缩着身体,掩住满脸的害怕与忐忑。
有骨气的金人早就抹脖子了,被抓住的这几个又怕死,又怕玩家们要利用他做什么,却又鼓不起勇气自杀,只能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哪怕是当一辈子俘虏,做一辈子奴隶也好啊。
直到有百姓看到了他们。
“金贼!”
“是金贼!”
百姓骤然一吓,本能地后退,但是,很快就有人发现:“他们是俘虏!他们被绑——起来了!”
那个“绑”字破了音,破得金兵头皮发麻。
仿佛有什么汹涌的东西逼近了他们,空气都凝固了。
那是——
仇恨!
有老人不顾自己与金兵的体型差异,冲上去:“还我老伴命来!”一口咬住金兵,好似妖鬼破囚而出,撕扯着人肉。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呜……”那牙缝间流出丝丝缕缕血色,眼角却是闪出泪光。
除了他,又有一二三四五六个百姓扑了上去,拳打脚踢,眼瞪牙咬。一道又一道惨叫声响了起来,战胜的喜庆气氛在这些金兵身上化作了可怖与狰狞,血珠串串滴落。
等百姓们一通发泄之后,十八岁的青霓慢悠悠地拖着金兵脚脖子,把他们抗在肩上:“他们还有用,我先带走了!”
百姓心情激愤,抬手就要把金兵拽回来继续折磨,却在发现是十八岁的青霓时:“小官人?”一愣一停,对恩人的感激压过了想要手刃仇人的恨意,毫不犹豫:“既然有用,那小官人就带走吧。”
金兵心里是说不清的庆幸,又在自己被搬上城头时,感到十分不妙。
“你……你想干什么……”求生本能让他们挣扎了起来,粗糙毛绳在手腕上摩擦出红印。
寒冷气息扑面而来,他们一边脸颊被按在夯土上,前方是一根旗杆。
十八岁的青霓吹了个口哨,扯起他们的脸,似笑非笑:“认识吗?”
金兵的声音弱了许多:“认、认识……”
“这是什么?”
“……”
“回答我!”
“大纛旗……”
“谁的大纛旗?”
金兵不敢去看那旗帜,隐隐约约生出羞耻感,可十八岁的青霓将手指往他们后颈一探时,金兵便放弃了抵抗:“是女真人的大纛旗!是金国的大纛旗!”
“再上面呢?”
“是……是……”金兵闭上眼睛:“是宋人的军旗……”
他们现在才懂兀术郎君为何会直接寻死,以这种狼狈的姿态被羞辱,傲气的兀术郎君哪里能接受。
上头,少女哼笑了一声,似乎极为满意。
金兵悲凉地想:这样应该能活命了吧?
随后,眼前模糊出了殷红色,金兵愣愣地想这是什么时,宋人眼中,是十八岁的青霓手起刀落,金人头颅“噗通”滚落,墙头溅满了血腥。
她举起刀,冷光与艳红交错。
“今以金人血,祭我军旗!”
城墙之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
“祭我军旗!”
“祭我军旗!”
声音轻颤,手掌发抖,心潮一波接一波,无法平复。
十八岁的青霓望着下面人群,他们也抬头看着她,激动的脸,流泪的眼,破音的嗓子和专注的目光,一切的一切,像是波澜壮阔故事的起端。
少女眸光轻闪。
策划很有野心,想要将这里打造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世界,可怕的是,这人真的成功了。她每每与NPC相处时,都会恍惚觉得这些是真实的人,幸好有游戏系统以及同样在玩游戏的玩家,才没让她的思维产生混淆。
这里是一场游戏。
这里是第二世界。
她会认真玩完这场游戏。谁说玩游戏不能投入感情?
十八岁的青霓从城头走下,倏忽对百姓一鞠躬。
其他人傻眼了,百姓也傻眼了,犹豫地问:“小官人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吗?”
“没有。”十八岁的青霓认真地说:“是你们值得这感谢,诸位日夜不歇地熬金汁,不计生死地上城头打金贼,甚至城门大开时,还和我们一起出城杀贼,这军功有我们一份,也有你们一份。”
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夜晚,少女眼神熠熠,语气无比真诚,在众人心中翻江倒海。
百姓助军人守城不稀奇,但是,如此郑重其事拿出来感谢的,她是头一个。
她没有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她承认了他们的功劳!
她还弯了腰!
宗颖手下将领神色怪异,去问宗颖:“衙内,这是闯金营,守滑州的勇士?本该是豪气冲天的人物,怎么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去了,况且,以他们立下的大功,来日官家必有封赏,官人何必对平民如此卑微讨好?”
他迟迟没有等来上司的回答。
宗颖眼睫微颤,好像着了魔一样盯着十八岁的青霓看,目不转睛。
夜半,他给宗泽写信。
父亲亲启:
虏军已去,兀术已除,滑州危机已解,如今正在清理战场。
城墙与地上尽是金汁污秽,百姓与将士皆在清理。父亲或许不信,孩儿并未征劳役,百姓却自发前来清理。
他们如同清扫自己家那般,清扫起城墙上下。
而那五十勇士,孩儿不知如何去描绘,他们总能热情又真诚的对待一切事物,父亲可能想象力拔山兮的西楚霸王去用他的力气替卑微布衣挑水?那位临阵夺旗的姑子就这么做了。
他们不是爱民如子,他们对帮扶百姓,就好似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这里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城——并非武力,而是民心。
……
写到这里,宗颖将背倚上了靠坐,记忆里闪现着十八岁的青霓述说自己为何鞠躬那一幕。
在那一刻,百姓的眼睛里好似有了光。
有些话他不敢对父亲说。他当时心里闪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如果这些人振臂一呼,想要造反,只怕滑州城百姓也会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我本来可以没有尊严的活着。
——直到他们视我为人。
第353章 坚壁清野
青州, 金人营寨。
“啊——”
“啊——”
宋人被捆在木桩上,惨叫声响起,弩|箭的血洞染红衣襟, 身上伤口不下十余处。
金兵在宋人前方谑笑,三太子讹里朵平静地将目光往那边一投,又平静收回。
他们在青州巡行, 捕获了不少宋军作为俘虏,金人以欺压宋人为乐, 便是讹里朵也不会对此作出阻拦。他虽好施惠, 却也不会对别国子民施惠。
突然,一匹骏马飞奔而来,马蹄若鼓点, 沉重而密集。
“郎君……”
骏马上飞翻下人, 身上沾了血, 在清冷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生冷。
这人欲言又止,满脸悲痛, 看得讹里朵心里着急, 简直恨不得钻进他脑子里,看他究竟想说什么。
“有什么快说,莫不是……”
讹里朵想到了四弟金兀术,手如鹰爪般一把抓住那人肩膀。
“莫不是粮草又被宋人截了?”
如果只是之前给金兀术送粮草,粮草被截, 三太子也不会如此激动,他心中生起前所未有的恐慌, 本能去用其他事情来逃避。
“不, 不是粮草。”那人被三太子抓得生疼, 抽了一口气, 方才露出一个奇异表情,似哭非哭:“兀术郎君,败了!”
“败了?”
“三万人马,人逃了,被杀了,被俘虏了,马几乎被宋人牵走了。”
讹里朵顿时像是沙漠里碰到绿洲的旅人,喜极而泣:“败了也没关系,不是人有事就好。”
那人明显是战场败兵,赶回来报信,听到三太子如此说,脸色更加灰败了。
“郎君!兀术郎君死了!”
讹里朵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手指按上太阳穴,头疼欲裂,其他金兵皆惊呼:“郎君!”
“我无事……”讹里朵看着报信人,好像没听清他之前所说话语,依旧问:“兀术呢,我弟弟如何了?”
“兀术郎君死了,被追兵紧紧咬住,走投无路之下,不想受宋人侮辱,让亲兵割下头颅,身躯投于火中焚化。”
讹里朵终于是不堪噩耗,晕了过去。
东路军没有新动静,直到三太子醒来。讹里朵坐在死熊皮毛上,众将走进营帐时,便见三太子换上了女真人奔丧时的服饰,胸膛起伏却并不剧烈。
似乎已然是不悲伤了。
“传令——”
讹里朵平静地说话,众将却好似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难道是要用屠城来报复宋人?
这应该是讹里朵郎君第一次发出屠城指令吧?
众将咽喉一动,慢慢扬起脸,露出嗜血的笑。
他们喜欢屠城,喜欢听宋人惨叫、奔逃、哭泣求饶,屠宰畜生哪有屠宰同类更舒爽。
“阿里刮不是正在浚州巡行吗,今他退回相州,即日起,于相州到赵州这一带实施坚壁清野之策,使百里无人烟。”
坚壁清野?不是屠城吗?
有将士大着胆子问:“可是要把人都杀了?”
讹里朵纳罕地看着他:“我说得不够清楚?坚壁清野,使宋人士兵粮尽力弛,沿路无获。你杀人作甚?这些人不能拿来做苦力?”
将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含混过去:“郎君说得够清楚了。”
*
金人传令官自青州直扑相州赵州等地,驱使着当地人北上,能带走的东西带走,不能带走的东西打砸烧毁,一瓶一罐都不留给宋人。
相州汤阴县中有一户人家,家中仅有姚姓老妪及三名孩童,大孙子岳云八岁,二孙女岳安娘四岁,小孙子岳雷则是周岁零九个月。
岳云年幼,却甚为聪慧,知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对外事不敏感,便时常去左邻右舍家中,给那些思念子女的人做一个慰藉,娃娃讨喜、嘴甜,又能耐下心来听长辈唠叨,颇受喜爱。
就在今日,邻家老爷爷老太太和旁人唠叨八卦时,他坐在旁边听,就听到了一件事。
“马家那小子不是欠了赌场十贯钱,然后跑了,马家人也不肯替那小子出钱,对外宣称断绝关系么?今日催债的混混又叫嚣着上门了。”
“前几次上门不是都被打出去了?”
“是啊,但金国的官人们说要把我们迁走,从相州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总归是要走,走,总得搬家吧,那些混混就堵着他们家门,说要看着他们收拾家当。你说等马家收出来十贯钱的物件,能不抢了就跑?”
“啊呦,那些混混可真会打算!”
岳云眼珠子骨碌碌转,跳下椅子,拔腿往家里跑,进了家门就喊:“婆婆!我们可以见到爹爹了!”
姚妪抱着小孙子,拉着二孙女出来,惊喜着脸:“是康王派兵打过来,你爹爹也来了?”
——他们久在相州,金人治下,都不知赵构已从康王登基为皇帝。
岳安娘眨了眨明亮的双眼,鹦鹉学舌:“爹爹……来了……”
姚妪轻轻捏了捏孙女手掌,笑容满面:“安娘还记得爹爹吗?爹爹上一次回来,还给安娘带了小石头。”
小石头!
岳安娘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安娘记得!”
小石头是一条狗,因为身上毛发黑黑白白,像块脏兮兮的石头,岳安娘就给它起名为小石头。
岳云上前亲昵地挽着姚妪胳膊,仰着脸说:“婆婆,不是爹爹要回来了,是我们可以去找爹爹了!”
姚妪楞柯柯地望着岳云,岳云将自己之前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那些大兵要走了,肯定是特别急,还要带上很多人一起走,他们肯定顾不上一家家去找。婆婆,我们躲起来,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去南边找爹爹!”
姚妪听见金兵要走,别提多高兴了,一会儿说今晚吃肉,一会儿说菩萨保佑,但提到要躲起来等金兵离开,又默不作声了。
这就使岳云炫惑了:“婆婆?”
姚妪有些迟疑:“我们去哪儿找你爹爹呢?”
岳云也不清楚,他低下头,双脚烦躁地踢了踢:“那我们要跟着金人走吗?爹爹说这里是我们的国家,和金人走,就要去他们的国家了吧?”
老人总是对背井离乡充满抗拒的,而且……姚妪疼惜地望着孙子孙女。
她孙子孙女已经没妈了,不能再没了爹,如果真的跟着金贼北上,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相聚。
“我们不走!我们躲起来!”姚妪一咬牙:“等金人走了,我们就……对了,你们爹爹当时说,他是应枢密院官刘浩的招募,去参加了康王的部队,我们南下,打听康王在哪里,去问一问岳飞,岳鹏举如今在哪个地方打金人,我们去找他!”
岳云高兴地蹦起来:“我们去找爹爹喽!”
岳安娘看看哥哥,再看看祖母,拉了拉祖母的手,一派天真:“妈妈呢?妈妈也在爹爹那边吗?”
她对身为父亲的岳飞没有多少印象,对晚上会哄她入睡的母亲倒是印象深刻,但她已经好久没见过妈妈了。
已经有三个月了!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三个月已经很久很久了!
然而岳安娘才提到刘氏,姚妪和岳云面色就不太好看,尤其是岳云,握紧了拳头,将脸扭到一边。
他今年八岁,已经明白了不少事情,他知道,他母亲是在听说金人要打进相州后,丢下他们跑了。跑的那天,阿雷哭了一整晚,他还以为是阿雷年纪小,闹脾气,还心疼母亲哄了他一夜,第二天一看,才发现床上已经少了个人,连着不见的,还有家里些许钱财——没全拿完,该说要谢谢她,仍记得给老母幼子留了些吃用吗?
姚妪瞧着孙女期待的面容,顿时反应过来,不能让小孩子留下被妈妈抛弃的阴影,便蹲了下来,将小孙子放到一边,抱住岳安娘,轻声说:“婆婆也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我们见到爹爹时,问问爹爹好不好?”
岳安娘立刻用力“嗯”了一声。
不到两岁的岳雷坐在一旁,独自咬着手指头玩。
*
岳飞策马到白马渡渡口,隔着黄河远望,胯|下骏马也好似感染了他的忐忑难安,蹄子焦灼地刨着土。
河对面就是浚州,浚州之后就是相州,很快他就能打回去了!
很快的!
母亲!夫人!云儿,安娘,雷儿,等我!
看了许多个时辰,岳飞方才咬牙转马回滑州城。
日头高悬,流下来的阳光与城墙相融,耀眼得好似太阳之城。岳飞远远看着滑州城,面上就多了几分笑意。
小官人们能将金贼彻底驱赶出中原大地,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
岳飞在城中游逛,斟酌着要买什么东西回去给家里人,官家上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是在前年冬,算算时间,他也有一年不曾回去了。
母亲的衣服已经褪色到快要发白了,买几匹布回去,给母亲做几套衣服。
夫人喜欢看傀儡戏,这杖头傀儡做得精巧,嘴巴眼睛也能活动,买几个回去给夫人玩。
云儿和他一样喜欢看书,那《左氏春秋》与孙吴兵法不知看完没有,待书肆开门,给他买本书回去。
这鸟儿叫得悦耳,安娘一向喜欢这些小东西,也买回去!
雷儿……给雷儿买只布老虎吧!
岳飞边想边走,无意识来到了知事府附近,一眼就看到十五岁的青霓把手伸进窑火中,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小心!”
第354章 千年代沟
十五岁的青霓侧头看了岳飞一眼, 继续面无表情地把手探在火中。“噗——”火焰从窑中挤出,灼烤血肉,从窑口看内里, 烟气缭绕, 隐约能瞧见红彤彤的内壁, 疙瘩凸起好似玻璃颗粒。
烤肉声音“滋滋”流响, 血红自手心烫出,漫过腕骨, 宛若血流悬挂,摇摇欲坠。
血条倏一下减少了数量,十五岁的青霓却不急着记, 他只是认真看着旁边那个窑炉, 从进气孔里看着里面铁块有没有到熔点。
岳飞脸色十分难看,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十五岁的青霓手臂,将手从炉子里拽出来:“小官人是碰到什么事了,为何在此自残!”
力道之大, 态度之急, 令少年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不是自残。”十五岁的青霓眉头微微皱起。
他讨厌别人打扰自己做事。
“在测温度。”
岳飞听不懂。
古代没有温度这个说法,十五岁的青霓为了尽快打发走岳飞,语速疾如鼓点落下:“铁会被烧成铁水,我在勘测它需要多大火温才能烧成铁水。”
用荒谬二字已经不能形容岳飞的心情了, 眼睛猛然睁大, 视线落在十五岁青霓手背上,那里灰黑一片, 其中几块皮肤却是支离破碎后, 显露嫩红。
“太疼了……”岳飞轻声说, 怀着怜惜与气愤,“小官人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若要知晓铁何时烧成水,不能问铁匠吗!”
少年平静地说:“老铁匠确实可以由熟能生巧来判断火温,但水泥很重要,我不放心别人。”
这里也没有工业温度计,所以,他想了一个新办法,把手伸进去,反正也不会疼,然后关注血量掉落情况和铁融化速度,他印象里,铁熔点所需温度和煅烧水泥所需温度差不多?
岳飞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唇抿成线,视线从十五岁的青霓身上扫到旁边摆动鼓风机的少男少女身上:“你们不拦着他?”
那些少男少女好似习以为常,诧异:“为什么要拦着?”
岳飞:“这是拿身体在开玩笑!”
他们便更加疑惑了。
“要不是他不愿意我插手,我还想代他去伸手呢!”
“这样能更快,更直观地观测啊!”
“要不是只知道铁熔点是一千五百三十八摄氏度,而不知道一千五百三十八摄氏度是多少,我们也不会用这么麻烦的办法。”
“岳统制不用担心啦!不是有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吗,要不是窑口太小,他能整个人钻窑里去。”
十五岁的青霓对此话,反应是点了点头:“他没说错。”
那只手再次伸进窑里,但不是原来那个窑,而是放了铁块那个窑。
把铁块丢出来,放另外一块铁进去。然后再将完好无损那只手放进先前那座窑,重新开始观察血条掉落情况。
火焰彤红,照亮了少年头脸,为轮廓镀上一层金光。在岳飞眼中,那是太阳底下的圣像,是探寻道路的求道者。
“知道这个……很重要吗?”
十五岁的青霓还没说话,旁边有玩家眼睛发亮:“当然!这可是水泥!对骑兵伤害特别大!”
他们七嘴八舌,兴致勃勃。
“咱们大宋不是少马,在骑兵方向比不过金贼,经常被压着打吗!”
“用短处去碰对面长处才是傻!”
“有了这玩意,就能强制骑兵下马了!”
“这可是水泥地诶,不下马,马奔跑时滑倒了,摔死他们!”
少男少女们唇角好似带起冷笑,他们特别骄傲:“我们会把他们拉到我们擅长的地方,然后用经验打败他们!”
“求道者”更是坚定地说:“命可以不要!阵营战必须赢!”
火里隐隐传来糊味,岳飞慢慢地闭上眼睛。
他不太理解他们的选择,可他又能理解他们的选择——这群孩子,太想打赢金人了。
他们在战乱中崛起,将自己化为薪火,要将战争燃烧殆尽。
时间流逝,火越烧越旺,铁块滴出水那一刻,一声惊喜喊声划破长空:“快记录!”
旁边一个玩家扑过来,执起地上纸笔。
十五岁的青霓大声宣告:“血量掉了两千三百四十点时!铁能融化出水!”
岳飞不太听得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该为这个少年而笑。
*
“原来是这样!”
十三岁的青霓摸着自己下腹部那条扒开又缝合,不知道缝合了多少次的线条,兴奋地和八岁的衣衣比划:“原来不用特意把肠子摆正位置,只要保证不打结,塞回去就能自动回归原位啊!人体也太神奇了!”
八岁的衣衣用力点头:“特别神奇!还有还有,怪不得之前老是掉血,不是因为肠子没摆好,是因为肠道污染了,要消毒,要洗肠啊。”
“还有缝合用线……先记下来,油线、桑白皮线、绢线,后面再试试其他线!”
“嗯嗯!”
“明天宗颖要回开封了,你要跟着去吗?”
八岁的衣衣有一瞬间意动,随后又摇头:“不!研究缝合比去开封好玩多了!我们有那么多优势,肯定能很快研究出来大成的缝合术!”
这倒是。
十三岁的青霓得意地笑。
身为玩家,他们有太多优势啦!
她之前向岳统制请教弓箭,学得那么快,不就是因为这具身体吗?
他们不怕疼!他们精神上不会疲惫!他们能通过血条观望人体情况!他们能死了再来!他们不会近视远视斜视色盲耳鸣……他们有着最完美的身体,他们不怕失败!
哦,不排除某些用玄学才能解释的例外,比如至今还钓不上鱼的钓鱼佬。
*
【私聊(十四岁)】:啊?宗泽想见我?为什么?
【私聊(十九岁)】:他非常敬佩你冒着生命危险当卧底,想要见识一下少年英雄。
【私聊(十四岁)】:好,等我几天,我现在人在赵构那边。
【私聊(十九岁)】:你找那晦气东西做什么?
【私聊(十四岁)】:不是找他!是找史官!
【私聊(十九岁)】:你找史官做什么?
【私聊(十四岁)】:人不衣锦还乡,就像是锦衣夜行!我找史官记录一下我的丰功伟绩!
【私聊(十九岁)】:好主意!不过你怎么让史官信你?
【私聊(十四岁)】:和他做好!朋!友!
……
曾统家也算是修史家族了,他大伯曾巩在神宗时期修撰专修过五朝史事,他四伯曾布在哲宗时期修过神宗正史,他父亲曾肇更是在神宗、哲宗和徽宗三朝都参与过官方修史。
曾统的毕生目标亦是修史成书。尤其现在国逢大难,正需要史官将之记录下来,以示后人。
当然,现在首要目标是睡觉,作为起居郎,紧绷了一整天,他得好好休息休息!
曾统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甜甜进入梦乡。无意间一个翻身,手探出床沿,影子投到了地面。
床底下,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摸啊摸,摸啊摸,顺着床榻往上,“啪!”和曾统的手五指紧扣。
曾统蓦然惊醒,心脏狂跳,大口喘气。他如今是侧躺,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确实能看到右手被什么东西握住,一股寒气从脚底、小腹、心口往上蹿,直至脑门。
然后,他就听到床下幽幽传出一句:“牵过手就是好朋友了噢!”
曾统:“!!!”
心跳加速,曾统睁着眼睛硬生生晕了过去。
十四岁的青霓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挠挠头:“不好笑吗?很多人看过后都说好笑啊。”
十四岁的青霓认认真真记下笔记——
【NPC对床底下的声音产生了不适反应,似乎不太能get到现代笑话,大抵这就是三年一代沟,千年隔了个马里亚纳海沟吧。】
*
这到底哪里好笑了!
醒过来的曾统拳头硬了。
熊孩子老老实实低头:“对不起。我记反了。”
“什么记反了?”
“应该是我在床上,你在床下,你作为鬼,往床上伸出手,我突然醒过来,翻身牵住你的手说:牵了手就是好朋友了。”
曾统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噗……咳……”
“但是我记反了。”
……所以你就钻我床底下去了是吧!
曾统揉了揉额角,忽然间也就没那么气了:“你大半夜来我家里,是为了什么?如果是钱财,库房在东南角,如果是书籍,藏书阁在西北角,书不要直接拿走,抄录了放回原位。如果是想要求一条通天路,明日我可以试着将阁下引荐给官家,至于官家愿不愿意见,还得看官家心意。”
“都……都不是……”十四岁的青霓扭扭捏捏:“你不是史官吗?我想找你记一件事。”
曾统:“……”
曾统懵了:“但我是起居郎啊。”
十四岁的青霓用力点头:“我知道!打听过了!”
曾统强调:“我是起居郎!”
十四岁的青霓茫然:“起居郎不就是史官吗?”
曾统:“……起居郎是记录皇帝言行的官员,和史官不能混为一谈。”
“哦哦!”十四岁的青霓迅速起身,转身就走。
曾统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这少年嘟嘟囔囔:“那再找下一家……下一家是谁来着?”
“……等等,你回来!”
“嗷?”
“算了,我给你记。”
大半夜的,再让这熊孩子出去祸害几家,他良心过意不去。
曾统心累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纸笔,舔了舔毛笔尖:“你说,我记。”
第355章 史笔一动
十四岁的青霓:“我是一名钓鱼佬!”
曾统低头写, 写的还是大白话,对照着少年话语一字不错,如果有真正史官在这里, 就会发现这种记录纯粹是在哄小孩子玩。
哪家正史是这么记啊!
十四岁的青霓愤怒拍桌:“我钓了八天鱼!整整八天啊,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全是鞋子、木桩、死老鼠、棺材——居然还有死尸!你说这……你是在笑吗?”
曾统啪嗒啪嗒敲着笔杆子, 一脸严肃:“你看错了。”
“哦!”
那大概真的是他看错了!
“我钓了八天都没钓上鱼, 你说这合理吗!一定是这世界有问题,它针对我!我琢磨着,不能让我那些朋友看笑话,钓不到鱼, 我去钓人总行了吧!”
“等会儿……”曾统客气地打断:“冒昧问一下, 什么是钓人?”
“唔, 就是把人当猎物!钓鱼,把鱼当猎物,钓人,就是把人当猎物嘛。”
曾统神经敏感地跳动。他望着十四岁的青霓,谨慎地没有说话。
难道这人是强盗?匪徒?打家劫舍, 谋财害命?
“我把家传的瘊子甲拿了出来!设了个陷阱,让金贼以为我家传手艺是瘊子甲, 把我带去营寨, 他们长官完颜蒙适心思缜密,没有一来就收下我, 而是让我进了他们火房中,打打下手, 日常有三五金贼监视我, 我足足潜伏了一个月, 他们才慢慢消掉戒心!”
曾统微微垂下眼眸,心中只觉好笑。
这人真是不会扯谎,瘊子甲都冒出来了,他难道不知此物做法是朝廷机密,等闲人探寻不得?
也罢,就当陪小孩子玩了,由他说吧,只等他说完离开,好补个觉。
“然后!”
十四岁的青霓眉飞色舞。在曾统看来,就是此人半点不心虚,谎话张口就来:“完颜蒙适驻扎在浚州黎阳县城东土山上,后来被宋军打得丢盔弃甲,退往侯兆川。那边山上大把荨麻,我拿去给完颜蒙适吃,他吃着好吃,就毫无戒心地将这玩意引进了厨房,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完犊子了哈哈!我耐心潜伏,直到完颜蒙适要打开封。钓了这么久鱼,鱼终于上钩了,我瞅准机会,把荨麻带进他们行军茅房,混进树叶里!”
曾统笔尖一滑,在纸上涂出浓浓墨迹。
十四岁的青霓大笑:“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树叶用来擦屁股,荨麻叶混在里面,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后果会如何。
曾统挪了挪臀,面色古怪。
他虽然没擦过荨麻叶,但他了解那东西擦屁|眼会有多疼,光是想象,就让他好似屁|眼也跟着火辣起来了:“嘶——”
十四岁的青霓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比划:“第二天打仗时,骑兵要强攻开封城门,他们屁|眼子疼嘛,这一疼就坐不住马,策马奔腾时就从马上摔了下来,一摔就乱了阵势,阵势一乱,他们就输了!”
曾统慢慢书写着,心中想:编得倒也有理有据,倘若他真去做间细,这一手脚也算奇招了。
那少年接着吹嘘:“开封城里,宗泽身边,也有我同伙,我传信给她,她传信给宗泽,我们里应外合,引兵冲袭营寨。那时候金贼都熟睡了,士兵冲进来时,能扯甲披上,拿起武器的金贼,不超过一成!完颜蒙适在亲兵保卫下勉强冲了出去,其他金贼就没那么好命了,宋军杀得尸山血海,血流成河,金贼在绞肉磨盘里绝望尖叫!”
曾统执着笔,手在哆嗦,指甲掐进掌心里。
不是因为金人惨死而悲悯,而是因为话语描述里宋人大胜而颤动。
曾统原本在心底嘲笑着十四岁的青霓,觉得他不干实事,成天里做白日梦,还妄想靠手段威胁史官,让自己名留青史,但少年这话一出,起居郎心头一颤。
这少年又有什么错呢。
曾统脸色不免有些悲戚了。
少年不过是见金贼铁骑肆虐,又观大宋军弱兵劣,怀抱天真期望,自己能横空出世,打退敌军,救万民于水火罢了。错不在他,错在这个国家,若国家强大,他能受到好教育,又如何只会空想?
十四岁的青霓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史官”脸色变了又变,口腔里还发出了磕碰声,好似上下牙在重重一咬合。他很担心:“你是不是不信我?”
曾统没有说话,十四岁的青霓却像皮球一样弹起来,没头没脑地叫:“哈!我早有准备!”
曾统回过神来,狐疑:“什么准备?”
“我早猜到你不会轻易信我!我准备了一样好东西!”
十四岁的青霓走向那张床,曾统也犹豫地站起来,跟着走过去,便见这人双手往床底一探,在他目瞪舌挢之下,拖出来一副大棺材。
还没等曾统有所反应,对方大喝一声:“看好了!”双臂抱住那棺材,陡然举过头顶。
需要十几个人抬的棺材,他一个人就举过了头顶!
如此阴影之下,曾统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差点一趔趄摔地上。
他忽然间就没办法把之前那些话当成孩子话了:“你——”
十四岁的青霓将棺材一抛,腾空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回旋,最后“咚”一声,伴随着碎石飞溅,棺材竖着撞坏了地砖。
“我的力气,还有——”
少年一手撑着棺底,侧头看向曾统,嘴角肆意上扬:“这具尸体!这两个证据够不够!”
棺盖掉开,一具尸体倒了出来,啪叽扁在地上,随即是乒乒乓乓,东西撒了一地。
曾统定睛一看,全是陪葬品。
至于那具尸体……
曾统脸绿了:“你就把这东西放我床底?!”
“就……没地方放嘛。总不能放你衣柜里?”
“咯吱咯吱——”
“什么声音?”
“无事。”曾统面无表情:“家中有老鼠,性喜磨牙。”
少年眨了眨眼睛。
曾统又指着尸体:“这是?”
“完颜蒙适!”十四岁的青霓字正腔圆地说。
至于尸体从哪里来……他能说他用完颜蒙适尸体当挡箭牌,借机跑掉后,又偷偷跟在那群亲兵后面,等他们回了金兀术大营,看着另外一群金兵将棺材运出,他就把棺材抢了,发现里面果然是完颜蒙适吗?
尸体居然没有立刻火化?估计是要等到了下葬那时候,再随着陪葬品一起火化吧。
反正与他无关。
曾统目光中半是惊怔,半是躁动:“真死了?”
“真死了!”
“谁杀了他?”
“我!”
“如……”曾统声音颤了颤:“如何做到?”
“他逃跑时,我跟在他身边,趁他不备,用腊肉腿打断了他颈骨。”
起居郎长久干涸的内心好似被添进了柴,烧起了火,红旺发亮。
尸体伤口,找仵作就能验证。
尸体身份,找河北宋人士兵就能证实。
开封府前那场攻城战,是不是金贼阵型忽然混乱,是不是有内应告知我军何时能够袭营,一问宗泽宗留守便可知晓。
少年没必要撒这种——只要一查,就能证实的谎言!
金贼一名万夫长死了!死在腊肉腿之下!
曾统就是心性再厚道,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十四岁的青霓补了一句:“金兀术也死了。”
曾统惊喜:“也是腊肉腿……”
“那倒不是,他是兵败后被追杀,成了困兽,最后不忍受辱,在我军抵达前,让亲兵把自己杀死了。”
曾统遗憾叹气。
“别叹气了!”十四岁的青霓催促他:“快记下来!”
“确实要记下来!必须要记下来!”
曾统一张白脸涨得通红,激动过后,情绪反而陷入更诡异的平静之中:“之前所写不算,我要重写,劳烦阁下移步某之书斋。”
他踱步过去,取出笔墨纸砚,十四岁的青霓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货色,但他至少眼不瞎!之前拿了黄纸,现在拿了白纸:“你之前糊弄我!”
“额……”曾统尴尬地笑:“是某不是,某在这儿给阁下赔不是。”
十四岁的青霓哼了一声,搬了把椅子坐在曾统桌边,两根手指头一竖:“你写,我自有办法分辨真假。”
拍照!发给其他玩家,让他们拿去给崽崽辨认!
曾统看向十四岁的青霓:“你姓甚名甚何方人氏?”
“哦,我叫刘奶奶找牛奶奶买榴莲牛奶。”十四岁的青霓报上ID。
“……”曾统轻轻跺了一下脚:“真名!这是要写上史书的!”
“哦,那就云之君吧。”十四岁的青霓随口一报:“白云那个云,君子的君,之就是赤子之心那个之。字君,家住地球村。”
“……”
曾统往砚里磨新墨,墨香悠悠,他动作轻而慢地研磨,一圈一圈地动,带着文人的特殊韵味。
手指握起笔杆子,毛尖在墨上一沾,洁白饱满了黑汁,嵌上雪纸。
“游侠列传。”
“云之君字君,地球村人。容貌瑰艳,多力有智……”
“……初,会金贼完颜蒙适驻军黎阳,意在乱浚,之君有算略,尝见荨麻盛于山野,知其伤臀,乃置于贼厕。蒙适不察……”
史笔一动,白纸黑字,春秋难易。
曾统一时竟难以想象,后世人看到这些文字,究竟是震惊于侠士决心让金贼大败的起因,居然是自己钓不上鱼,不甘示弱,还是震惊于荨麻灭敌,腊肉杀人。
不过,不管后人如何,反正完颜蒙适要是知道自己这个下场是出于云之君钓不上鱼,一定会拉出上万金兵,把大河河水都给它截了,鱼全堵在一段河道上,再辛苦也要让他钓上鱼!
第356章 是个孝子
眼瞅着已经记完了他夜半向开封传讯之事, 十四岁的青霓:“咳咳。”
突然被打断思绪,曾统不满地抬起头,便见十四岁的青霓脸上好似认真了起来:“我还年轻,不求功名也不求富贵, 天上旄头不愿落下, 我就在地上拼它一拼。不能堂堂正正压过金贼, 那就去欺骗, 去暗算, 去下作……只要能赢,只要可以让中原重归汉土, 只要别让汉儿去说胡话,一代又一代, 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 名声如何,我不在乎!”
曾统只听开头那一句, 心便一软又一疼:“你……”
他想好好安慰一下这少年:兵不厌诈, 你是让金贼溃不成军的英雄,又怎么会名声不好呢。小小年纪便敢藏在金贼营寨中向外传递军情, 你会万人敬仰,青史留名!
然后, 他听到十四岁的青霓又是轻咳一声:“刚才那一段话一定要写上啊, 这一句就不用了。”
曾统那满腔心疼顿时一卡, 不上不下, 噎得他没好气地瞪了十四岁的青霓一眼。
十四岁的青霓笑得直打跌。
曾统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个玩游戏的人, 并不是真的在乎什么青史留名, 玩家折腾了那么多, 只是为了最后玩上“五毛一条,括号内删除”的梗。
就像某游戏里,阵营大战,打了三天三夜,起始只是为了一只鹅。
曾统不懂,曾统只觉得……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到底是谁家教出来的!
“你家教的?”曾统看着陆宰,面色诡异。
陆宰已经知道自家熊主公做了什么熊事:“我不是,我没有,与我无关!我家主公智多近乎妖,必然是自学成才!我陆氏一门满门清白,曾公可不能污蔑人!”
曾统木愣愣:“你家主公?”
陆宰也愣了:“曾公不知?”
“不知。”
“那曾公怎会随主公来此……”
早在他们还没到的时候,流言就先一步传来了,世言名家的曾家,那官至起居郎的曾统曾元中,居然向官家上了一道奏表,致仕了!
不少人看到他和一名少年离开,也没带其他东西,只带了一个书箱。
曾统义正辞严:“如今天下煎熬,诸夏沸腾,朝有巨奸,野有罪民……”
陆宰面无表情:“说人话。”
曾统站起身,掸了掸袍角,微笑:“你家主公很有意思,我想随着他的视野,去记一记这乱世,千百年后,也好让后世子孙知晓我等遭遇了什么劫难,这个中华大地,又遭遇了什么劫难。”
至于他所记历史会不会成为野史,曾统并不担心,史家讲究参错互见,朝廷修史班子会去各个地域询问当地人,便是乡间也会去,定会有人问到他头上。何况,大宋治史队伍素来官私并存,私家性质的史家特别多,并不是私家治史就会被称为野史。
但曾统打死也想不到,他先要记自己过往同僚遭遇了什么劫难。
*
玩家们来到了开封府。
“第一站!铁匠铺!出发!”
为首的玩家举起一个小旗,后面跟着一群玩家,排成队伍,井然有序。只有脑袋四处乱摆,在开封府里乱瞟。
进了铁匠铺,他们就撒丫子跑了起来,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咱们圣城也有铁匠铺,比开封差远了。”
“东京嘛,首都,正常!听说靖康那会儿开封铁匠更多,更有才华,不过都被赔出去了。”
“这是要开始打铁了吗!我们能不能学啊!”
“什么?什么打铁?是找到锻造技能师了吗!”
一群玩家把人家铁匠围住,眼神直勾勾,又都是俊男美女,直把铁匠看得脸比铁还红,汗珠蹭蹭往外冒。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十四岁的青霓嚎一嗓子,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就连站在他身边的曾统也同样受到了目光洗礼。
“……”
曾统假装伸手去探额头,袖子垂下,遮住了脸。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十四岁的青霓把背上棺材解下来,往店里一放,铁匠们立刻握紧大锤。
……来闹事儿?
十四岁的青霓把棺材打开了一条小缝,发现有人探头,就瞪对方,身体扭了扭,遮住其他人目光,手探进去,捞了一串珠宝出来,大声“啪”在案桌上:“教我们怎么炼铁!这钱就是你们的了!”
曾统躲在衣袖后面,嘴角一抽。
拿金贼陪葬品……这事他要不要往史书里记?
铁匠们可不管这珠宝从哪来,毅然决然地决定教玩家们怎么炼铁——反正也不是什么独门秘术,随便找家铁匠铺都能学会,当然,东京这边得天独厚,手艺更高罢了。
宗泽收到十九岁的衣衣消息,匆匆赶来,满心欢喜以为能见到一群少年俊才,英姿勃发,见到人后,当场愣在铁匠铺门口。
不是说英雄少年,性格有些嚣张,不服管教吗?这些在一心炼铁的人是谁?英雄跑去炼铁了,谁来抗金?
十九岁的衣衣啃着冬桃走过来,视线一扫,了然:“嫌人工鼓风太麻烦了是吧?”
其他玩家疯狂点头。
十九岁的衣衣:“我人就在开封,要是真能行,生活玩家早让我问铁匠了。”
“啊?宋人也不行吗?”
“没有高炉怎么行。”
一串让土著摸不着头脑的对话下来,那些俊俏少男少女们忽然蔫得像枯苗,垂头丧气地丢下铁锤,也不听铁匠说怎么炼铁了。
宗泽:“他们这是怎么了?”
十九岁的衣衣又啃了一口冬桃:“没事,发现不能偷懒,受打击了,一会儿就好。”
玩家们搞不出高炉,只能用印象里一些零碎方法去提高火温——比如找到煤炭,比如把煤炭碾压成碎屑,借着鼓风机由下往上吹进窑里。这样乱七八糟地搞,想完全弄出现代化水泥非常难,不过,他们又不是要拿这种次品水泥去修堡垒,就图个修路方便。
没有技术含量就没有技术含量吧,能让马蹄跑上去后打滑就行。
一想到自己也不是要做什么符合现代工业标准的水泥,玩家们立刻满血复活了,意识到门口那老人是宗泽,登时鸡血上头。
“你要喝水吗!”
“你要吃饭吗!”
“你对打金贼有什么想法!如果能让你打金贼,你愿意去吗!”
“你喜欢什么颜色!”
“粉色喜欢吗!哦……粉色有点难弄,白色呢?白色喜欢吗,黑色?灰色?海蓝色?”
他们围着宗泽转,宗泽被晃得有点晕,面上笑容快要保持不住了。
这些人怎么这么古怪,问他吃了吗喝了吗还可以理解,打金贼更是他毕生心愿,但问喜欢何种颜色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暗示他,他们想要投诚,才提前打听上官喜好?
古怪,太古怪了,古怪到宗泽心里打鼓,不知道为何,本能不愿意去回答……尤其最后一个问题。
宗颖就跟在宗泽身后,见父亲无缘无故不回答,忧心玩家们会认为被怠慢,心生芥蒂,便开口:“多谢诸位,家父尚未用饭食,正要请诸位同归家中,不知……”
“请我们吃饭吗!好耶!”
“走走走!”
“小宗将军是吧……”
宗颖连忙道:“我何德何能被称一声将军。”
玩家们异口同声:“这点小事不要在意!”他们扯着人问:“你孝顺吗!”
宗颖脸色一正:“自然。”
“哦!那你知道你爹喜欢什么颜色的麻……喜欢什么颜色吗!你知道他生辰吗!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菜吗!你给他洗过脚吗!”
一连串灵魂发问,宗颖眉头紧皱,被带进去了:“家父喜欢黄色,生辰是一月二十日,颇爱烤乳鸽和鹌鹑蛋,脚……家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颖自然洗过。”
玩家们便拍手叫好:“你了解你爹爹的喜好,还给他洗过脚,你是个大孝子嘞!”
宗颖不太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耳背有些红。
第357章 一世清名
喝过酒后, 宗颖脸就更红了。
宗泽也被敬(灌)了好几杯酒,满脑子醉意,敲着杯子噔噔噔唱:“——”
旁边玩家提气:“大河向东流哇!”
宗泽敲杯的筷子一顿, 嘴也默默闭了回去, 看着那群醉鬼。
玩家们手攀着手, 肩并着肩:“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吼得鬼哭狼嚎,八岁的衣衣——她最后还是选择过来了,练了一个多月缝针, 正好出来放松一下。
她迷瞪着眼,摇头晃脑, 晕乎乎地笑:“春天来了……”还是字正腔圆的播音体。
“嘿嘿~嘿嘿~参北斗哇!”
“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都闭嘴!”十四岁的青霓“咚”地砸了一下棺材。
十四岁的青霓半点不怕,脸颊滚烫, 醉眼惺忪:“吵什么吵!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八岁的衣衣震惊:“老、老虎会说话了!”
十四岁的青霓一撩衣摆,抬脚踹在棺材上。
曾统心惊胆颤,眉梢一跳,瞧了一眼自己杯中猛然一晃的酒液,再瞧了一眼里面叮叮当当东西乱撞的棺材,怕极了那棺材被震开,死尸从里面滚出来。
“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十四岁的青霓清清嗓子, 发表重大演讲:“三岁修道, 四岁结石,五岁肾结石,六岁胆结石, 七岁输尿管结石——”
醉酒玩家们被震住了,纷纷鼓起了掌:“哇!结石真人, 厉害厉害!”
十四岁的青霓爬上棺材, 模仿狮子王:“嗷呜——嗷呜呜——”
宗泽、宗颖还有曾统呆愣愣坐在椅子上, 仅有那点酒意也散了。
十九岁的衣衣老老实实窝在一边,她才不像这群呆瓜,她知道自己不能喝酒,哪怕是游戏里也滴酒不沾。
这场宴会一直舞到夜半,才由下人将他们挨个扶去客房休息。
十九岁的衣衣随便找了个房间蹲玩家床前:“十二点了!别睡了!起来嗨!”
“zzz……”
“一点了!别睡了!起来嗨!”
“zzz……”
“两点了!别……”
十岁的青霓扯开她:“闪开,我来!看我泰山压顶!”带着敏捷基因猛地一蹦,跳到玩家肚子上,“啊——”血条里半管血就下去了。
十九岁的衣衣若有所思,于是,不一会儿,客房这边就满是惨叫声。
十岁的青霓拍胸:“幸好我没喝太多酒,没睡得太离谱,你看,事到临头还是得靠我!”
十九岁的衣衣茫然:“他们不是把痛感都调为零了吗?”
十岁的青霓:“我研究过了,好像如果玩家处于无防备状态,可以感知到轻微疼痛,不然容易被偷袭,但这疼痛特别轻微,比如我们刚才那一下,他们感知到的,也就是被打了一巴掌的疼痛值。”
十九岁的衣衣:“原来是这样。”
玩家们揉着肚子爬了起来。
“干活!”
“哦哦!”
……
宗泽睡得正香,忽然感觉周身一阵颠簸,睡眼惺忪地从麻袋里探出头:“这是在哪?我怎么从家里出来了?”
“快出开封了,你老再睡一会。”
“哦……”
宗泽迷迷糊糊又躺了回去,过了一会……
“你们是谁!”宗泽愤怒地伸出头。
“宗留守别紧张!我们不是什么好人!”
宗泽被噎了一下,视线从那些熟悉的脸上扫过,没有看到他那女下属的脸。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那下属一定是被他们迷惑了!
“你们是逆贼?你们想要做什么?”宗泽试图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谈判:“开封城外有二十四道防御墙,为金贼而设,就算再趁着夜色,你们也突破不出去。不若先把我放下来,我们好好谈一谈,诸位都是抗金的英雄好汉,这中间兴许有些误会……”
然后他又被按回了麻袋里,嘴巴还顺带被堵上了烤乳鸽。宗泽定睛一瞧,这麻袋颜色还是黄的。
“……”
麻袋外面,是那些土匪对防御墙高喊:“任务在身,有宗留守令牌,速速开门!”
“?!”
令牌哪来的???
到了早上,宗颖:“我爹呢?”
十九岁的衣衣递给他一封信:“留守说,他要过河抗金了,让衙内守好开封。怕你留他,昨晚连夜扛着床跑的。”
这就是玩笑话了,宗颖忍俊不禁,拆开信一看,发现果真是自家爹爹的笔迹,又听得昨夜确实有人持令牌开门,便也没多想,小声嘀咕:“真不公平,我说我要去滑州和小官人们抗金,共进退,就不许我去,原来是想自己偷跑,怪不得这个月留我在身边协助处理政务。”
十九岁的衣衣伸手敲了敲桌子,笑容人畜无害:“衙内,不对,该称呼为小宗留守了。”
宗颖客气地摆手:“朝廷未下令,不可如此。”
十九岁的衣衣:“私底下称呼几句倒也无妨,小宗留守,我们先处理公务吧,宗留守既然将开封交于你,必定是对你非常信任,我们不能辜负宗留守的期望啊!”
宗颖郑重点头,望向桌面公文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战意。
爹爹,你安心去抗金吧!大后方就交给儿!
*
陆宰如同五雷轰顶。
这都什么情况?他今天起床姿势不对?为什么一睁眼就看到老朋友宗泽对他怒目而视?
陆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
嗯,一定是做梦。
宗泽嘴巴里的烤乳鸽已经被拿出来了,他阴森森地喊:“陆符钧!”
陆宰眼睛倏地瞪大,满脸卧槽:“汝霖?当真是你?”
他们也算忘年交了,相互间称呼一声字,实属正常。
宗泽把头偏向一侧,冷笑:“当不得陆郎一声叫。我就说一群姑子小子如何会有胆子绑我,原来是你在背后支使。”
“哐当——”
天降一口大锅到了陆宰头上。
他看看宗泽,又看看宗泽身上绳子,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这手笔来自于谁。
他嘴巴张了又张,脑门疼了又疼,手在额角上按了按,随即:“汝霖……”
“哼!”
“他们这一路绑你过来,是如何不让人发现你的?”
“哼!”
陆宰视线在自己房间里环转,看到了桌上一条黄色麻袋,外加用他茶碗盛着的一只乳鸽,嗅了嗅,乳鸽没有酸臭。陆宰沉吟片刻,抓起那个烤乳鸽往宗泽嘴里一塞。
宗泽:“!!!”
宗泽宛如晴天霹雳,可惜他身体被绑着,再扭动也没办法把烤乳鸽吐出来。
陆宰起身,刚打开房门,就被人一把扑在地上,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他们挤在门口,哗啦一下进来,往陆宰胸口一撞,直接撞出了眼白。
“诶诶!别挤!要摔了!”
“卧槽!快点起来!崽崽要被压坏了!”
“什么?!快快快!起来!快起来!”
玩家们迅速爬起来,陆宰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身上重量在减轻,片刻后,他被人扶了起来,七八只手拍他背上。
“别拍了,咳咳。”陆宰嘴角抽搐:“再拍就真出事了。”
“哦哦!”
玩家们立刻收手,最后一个玩家抄起地上的猫,一个接一个往前递,最前面那个把猫塞陆宰怀里,陆宰愣神,猫就在他怀里趴窝了,呼噜呼噜,圆嘟嘟,胖乎乎,翻了个肚皮,露出漂亮的奶色。
玩家们自觉给NPC送过礼物,刷了好感,这才得意一仰头:“符钧!快看!我们把谁带回来了!”
陆宰抱着猫:“出去再说。”
把门一关,宗泽眼睛冒火:“唔唔!”
出去后。
陆宰:“里面那个——怎么回事!”
“我们绑回来的谋士二号!”
陆宰用指腹摩挲过猫背部,摸到小腹又摸回来,但就算是狸奴可爱的模样,也不能让他停止犯懵。
“你们怎么敢的!那可是开封府尹!”
“绑回来就是我们的了!”
“他是朝廷命官,若是失踪了,朝廷那边来找,会有麻烦。”
“没事,我们让他儿子守着开封,就赵构那个性格,有人帮他守城就行了,我看他也不会去太过追根究底。”
“汝霖他性子烈,不吃硬,怎么可能服软。”
玩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了想,试探地说:“他不是要打金贼吗,拉他上几回战场,就是同袍了。”
陆宰下意识:“倒也是个办法。”
“对吧!”
陆宰试着在心里模拟了一下:汝霖爱国,不会那么轻易寻死,顶多每天喂饭时,被他中气十足骂几声,等下次金贼来攻城时,他人在城中,又知滑州地不可失,捏着鼻子也会帮他们退敌,这么共同作战个三五次,交情不就出来了?
好像可行!
说起来,他一个文官管滑州城勉力可行,要是再多一座城就不够用了,是得多个人手……等等……
陆宰恍恍惚惚反应过来,他不是准备让主公把人还回去的吗?
“符钧!你找个房间,我们先把人关起来,好吃好喝养着!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们心意的。”
陆宰下意识又是一点头:“就放我家里好了。”
“好耶!”
“……”
陆宰仰天长叹:“我陆家……”
“符钧,一会儿给宗留守送什么早餐?”
“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我来准备吧。”
“好耶!”
陆宰眸子里含满了泪水,背着手,走出院子。
“我陆家的一世清名啊。”
——早餐就让下人包两个粽子吧。汝霖不吃粽子,他吃两个。
第358章 截然相反
“老朋友, 来都来了,多大点事啊,他们还是孩子呢,别计较那么多。”
“滚!”
“大家都是一起抗金的, 他们手段虽然激烈了一点……”
“滚!”
“喊我滚, 你到是别抢我粽子啊!”
“滚!”
“哎!你放下!你放——”
“粽子怎么不是咸的?”
“因为我爱吃甜的!”
……
陆宰早餐还是只吃了一个粽子。
曾统吃了两个鸡蛋。
他人还留在宗府, 吃完后, 颇为奇怪地问:“他们都走了, 你不回滑州吗?”
十四岁的青霓:“哦,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暂时不回去了。”
曾统好奇:“什么事?”
“呃……”这要怎么回答?刚才那句话是他随口扯出来敷衍的, 毕竟如果让曾统看到麻袋里的宗泽不太好。
只迟疑了一刹那,十四岁的青霓脸上立刻致以最真切的歉意:“现在还不方便说。”
——先让我回去想想。
曾统信了。
但后面,少年好像忘了这件事情, 一天天逛开封。
“这些糕点好吃!”
把整条街的糕点都扫荡一空。
“尸体要用盐腌制……”
扛了大包小包盐回去。
“衣服漂亮,买回去穿!”
曾统:“但那些是女装!”
十四岁的青霓满脸深沉:“你不懂。”
曾统:“……”这时他就确实不懂了。
金兵落败,整个开封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 这次城池没有被破坏, 百姓仍有余心与余力在街上游玩。
似乎一起都好了起来。
夜晚, 十四岁的青霓正挑着女装对镜比划, 耳朵一动, 注意到外面有所骚乱,想要出去, 又收到私聊,那名女玩家让他不用管这事。
第二天, 十四岁的青霓才知道:“军队作乱?怎么回事?”
“放心, 不是什么大事, 已经擒下了。”十九岁的衣衣思索了一会儿,尽量简洁地说:“之前不是赢了金人吗?赢了战争就有战利品,这种战利品一般都是要上交官方,但宋朝的军队你也知道,那个待遇,没尊严,没钱财,难道还指望他们抱着大义给大宋出生入死?就算上交官方是规定,他们心里也憋着一股气。”
十四岁的青霓点点头。
懂了,宋军想要私吞战利品,但是朝廷不允许,宋军觉得我就靠这点钱活了,你朝廷还不给我,可不就越想越气嘛。
这年代的军官可不是现代有自己信仰的人民子弟兵,给他们讲家国大义,还不如来点钱实在。
“然后,宋朝风气是打仗要先给钱……”
“雇佣兵?”
“差不多吧,募兵制,就是招募士兵,算是宋朝一大特色。以前是征兵制。雇佣兵不给钱肯定不行,一般还是打仗之前给,但之前宗留守凭借个人信用以及‘身后是家人’这种话来调动情绪,一直拖欠到今天,但也只能拖欠到今天了。”
十四岁的青霓愣住:“拖欠工资?”这情形对于他这个初中生而言,有些遥远。
“唔,除了拖欠工资,还有平时训练太累,非沐休不许进城,军营禁酒……都是一些正常的军规,但宋军里除了西军,其他也不是什么正规军,尤其是这次保卫开封,三分之二是招安来的土匪、叛军、流民、灾民,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在他们看来就是故意折腾人。”
“那也不能拖欠工资啊!”
“我也觉得。”十九岁的衣衣认真地说:“我之前职责不在这方面,我准备代他们去问一问小宗留守。”
“因为官家那边拖欠好几个月军官的俸禄了。”宗颖苦笑:“以前是竭国力以养兵,现在国力已经不足以养兵了,他们就拖着。”
“竭国力以养兵?”十四岁的青霓俨然惊讶极了:“不是说大宋当兵待遇不好吗?”
十九岁的衣衣在十四岁的青霓耳边小小声:“每年花六分之五养兵,约五千万,但士兵有五十万至百余万。”
十四岁的青霓拿起笔列了个算式:“五千万除以一百万,每个人可以拿……五十钱?一斤羊肉都要六十钱了吧,那确实不多哦。”
宗颖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是这么算的,中等厢兵,月俸是三百到四百文……”
十四岁的青霓恍然大悟:“哦!可以买十二斤左右的大米了。”
十二斤大米,你一天只吃半斤也才二十四天,都不够吃一个月。
宗颖愧而捂脸。
十九岁的衣衣拉了拉少年袖子。
别说了,再说宗颖就要去悬崖上吹着冷风思考人生真谛了。
十四岁的青霓乖乖闭嘴。
十九岁的衣衣却开始说话了:“小宗留守,我会找宗留守要一封信,去向朝廷拿军饷,这些时日,我的公务就只能劳烦小宗留守了。”
“你去找朝廷拿军饷?”
太荒唐了。
宗颖突兀地拿手锤了下脑袋。
他不是觉得一个女子去找朝廷要军饷荒唐,而是,一国军队,危急存亡之秋,居然落到要去亲自询问军饷——
这不荒唐吗!
这难道是应该的吗!
十九岁的衣衣说:“我答应过那些士兵,一定会给他们发下军饷。”
这才是她能摆平骚乱的根源。
*
十八岁的青霓给宗泽带来了夜宵,很好吃的夜宵。
宗泽没有被绑起来,却被关在一间房里,房子虽小,从茅房到小厨房一应俱全,相连的侧卧还有纸笔和书籍,他直着腰板,冷着脸看十八岁的青霓一样一样把夜宵摆在桌子上。
浮元子、羊白肠,烙饼和热豆浆。
都是他爱吃的口味。
“无事献殷勤……”老爷子冷哼。
玩家对NPC总是耐性十足的,尤其是面前这人算是一个支线任务的前置任务——
【任务(支):为宋军拿到军饷。】
【任务(支):从宗泽那里拿到奏章,呈给皇帝。】
十九岁的衣衣虽然能模仿宗泽字迹,但她不够了解赵构那边的情况,擅自下手,很容易露馅。
于是,面对宗泽的横眉冷对,十八岁的青霓一笑:“是有事。”
那笑意还未收敛,就已说完了一整句话:“开封的军队反叛了。”
宗泽冷不下去了。
“反叛?!”他只觉得自己嗓子干得厉害,“军饷?”
“嗯,不过不用担心,已经稳住了。”
“钱从何来?”
“还没给,我们需要一纸奏章——”
话没说完,宗泽爽快地说:“我写。”
写完后,还盖上自己的章,告诉十八岁的青霓到了扬州后,应该把它呈给行在里的谁。
赵构就在扬州。
他跑到扬州就不跑了,伸着脖子望着北方,打算观望一下金人能不能打过来,不能,他就在扬州载歌载舞,能,他就继续跑。
十九岁的衣衣身上带着宗泽讨要军饷的奏章,宗泽之前就上表过很多次该发军饷了,每次都是石沉大海。十九岁的衣衣身上还带着另外一份奏章,也是宗泽写的,这种奏章他之前已经写了二十三次了——
“东京已稳,请陛下还京。”
当然,完颜构听不到这些声音,听到了也当做没听到。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对宗泽奏章的看法是:“如今我圣宋本就与金国交恶,金贼亡陛下之心不死,一旦陛下回归开封,金兵必会将主力对准东京,他宗泽能对付得了吗,正是因为陛下离开,才使得金贼在东路只派了几支偏师进攻。”
“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要是陛下被金贼抓去了,莫不是要我们奉才出生的幼主登基?”
可以说这些大臣贪生怕死,赵构回去了,他们也得跟着回去,但却不能说他们傻。金国这次分兵南下,主要目标确实是为了抓赵构,再加上开封屏障三镇——太原,河间,中山都已被金兵占据,倘若金兵主力当真针对开封,那确实岌岌可危。
但,守是肯定能守住,问题是,赵构不肯背水一战啊!他豁不出去和金兵硬杠,一心想逃跑,别说开封了,就是入蜀都不一定能守住。
——你给他个诸葛亮也守不住!好歹刘禅还听诸葛亮的话呢!
而赵构……他开始立牌坊了。一声叹息:“诸卿知朕,非是朕不愿意回开封,若朕回开封了,金兵必然会重兵来攻……”
【私聊(十九岁)】:急求杠精!
【私聊(十六岁)】:先说明,我不是杠精,我真的不是杠精,我只是喜欢实事求是。
【私聊(十六岁)】:他去开封,开封会有重兵来攻,去扬州就没有重兵来攻了?去长安就没有重兵来攻了?去襄阳就没有重兵来攻了?去建康就没有重兵来攻了?这么能拉怪,建议他去美洲,他走了金兵也走了,岂不皆大欢喜?
十九岁的衣衣变换了一下人称,基本原样复述。
赵构卡了一下,旁边有个官员代君上阵:“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私聊(十六岁)】:你头发不长?
官员一号:“……”
官员二号:“你不懂战略!宗泽号称义军百万,能战的有万数就该笑醒了,何况开封无险可守,又面临大河,金贼若掘堤泄洪,开封如何守?”
【私聊(十六岁)】:怕掘堤泄洪你往南方水乡跑做什么?
官员二号:“普通河流和大河能一样吗!”
【私聊(十六岁)】:扬州没发生过水灾?
官员二号捂住胸口后退。
官员三号叹息一声,用看小孩子胡闹的目光看着十九岁的衣衣:“本朝国都非秦汉唐之险固,东京地处平川旷野,长河千里,只可依赖河北作为边防,如今河北不归,河南如何守?平原上如何与金贼正面对决?既无地利,物资人口亦是缺乏,如何能守?倒不如舍弃开封,政权退向东南,徐徐图之。”
【私聊(十四岁)】:我说一句吧,卧底的时候听到金兀术说的:我谓不得东京,两河虽得而莫守。
【私聊(十四岁)】:真有意思,宋人说开封没用,丢了河北就守不住了,金人说开封必须拿下,拿不下开封,就算拿下河北河南,也没办法守住。
【私聊(十四岁)】:这截然相反的说法,是不是特别有意思(^_^)
十九岁的衣衣笑了一声。
官员三号:“你笑什么?”
少女握住袖子里刚变出来的匕首,上前一步。
“既然开封守不住,无用,为什么你们不直接公告天下,放弃开封,退过长江?是不想吗?”
“既然开封守不住,为什么还要让宗留守经营开封,不怕浪费人力物力?是钱多吗?”
“少给自己脸上贴忧国忧民的金了,你们就是不敢,不敢守开封,不敢和金兵拼命,找了个借口罢了。缺乏物资人口?就开封的河道便利程度,皇帝镇守开封,物资人口敢不往这边倾斜?开封守不住?宗留守守的难道是扬州?”
“开封守不住,那你们倒是把开封送给金贼啊,金贼可高兴了,他们觉得拿不下开封,就算拿下河北河南,也没办法守住呢。”
话语尖利如箭,朝廷大臣们只觉得被这话语刺来,脊背都冒出了寒意。
开封守不住是一层遮羞布,但就在刚才,这层遮羞布被这个女子戳破,将他们赤身裸体丢进了雪地里,逼得他们几乎抬不起头。
第四个官员便要继续上前,看他一脸不满,十九岁的衣衣琢磨着这人是要继续和她争辩。
……开什么玩笑,再辩论下去,万一真的被找出漏洞怎么办!
呵!看她堵嘴大法!
赵构瞧着宗泽这个下属,发现她脸上表情突然变得坚定,心头一跳,生起不好的预感。
上一次不好的预感好像还是南京……跳舞……死谏……
“不好!”赵构腾地站了起来:“拦——”
十九岁的衣衣“唰”地抽出匕首。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
感谢三国演义,感谢诸葛大大!
“国之将亡,羞于与尔等共活!”
“噗——”
刀划开脖子,少女身体软了下去。
赵构和百官眼前一黑。
怎么上来就自杀啊!只会这一招吗!你自杀了,我们的名声怎么办!
第359章 军民爱国
赵构非常憋屈。
赵构真的非常憋屈。
就算是他这样的人, 也妄想着保留自己的名声。所以他装出一副勤政模样,早朝一次都没有落下,下完朝后还会招重臣去侧殿里商议政事, 刚登基时, 拼凑出一万士卒, 交给宗泽让他去打金人。
但现在,一口气顶在他喉咙里,不上不下, 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骂完他之后, 居然就死了!就自尽了!她自尽了, 他怎么办!指着死人尸体骂回去吗!这有什么意思, 死人又不能听见他说的话。
当了皇帝后,从来只有他堵嘴别人的份, 头一回别人靠自杀来堵他的嘴!他还不能对这人的尸体做什么!百官看着他呢!就连与这姑子一同过来的将领,也在看着他呢!
赵构身体轻微地颤抖, 简直气到了极致, 无穷无尽的寒气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好、安、葬!”
那咬牙切齿之意, 任谁都能看出赵构心不甘情不愿。宗泽手下之将秦光弼脸色出奇难看, 他蹲下身去, 想要伸手为少女拨一拨额前乱发, 手停在发前一尺处, 又不忍触碰。
太快了,她自尽得太快了, 不是那种留着余地想要人阻拦的自尽, 她是真心愤而去死。他根本连阻拦都来不及!
“陛下。”秦光弼半跪着低头, 正要说话, 赵构倏然一声叫:“进殿之前为何不搜身!她为何能携带匕首入殿!”
一班直站了出来,嗓音中带着紧张:“回陛下,臣此前已搜身,还请了宫人探查,并未发现匕首。”
赵构又问左右:“持刃上殿,该当何罪!”
秦光弼用脚去想都能想到,他们这位陛下是要给这件事泼一层脏水,下一层定性,持刃上殿自然是大不敬,大不敬之下的自尽,便是爱国,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时候了,他赵构居然还只顾着他自己!
这种官家,拱卫这种官家的大臣——
何其可笑!
秦光弼脱下了官服,盖在了十九岁衣衣的脸上。
别看。他在心里说:别看这些尸位素餐之徒。
“傻子,他们何曾值你一条命!”
殿中侍御史张浚呵斥:“秦光弼,你可知你这是御前失仪!”
秦光弼视若无睹。
“陛下!”他大声道:“求陛下为东京守国之士发放军饷!”
他将官帽一摘,放到身前地上,半跪也转换成了全跪。
“求陛下为东京守国之士发放军饷!”
“咚——”
他叩首。
“咚——”
额头起了红肿。
“求——”
“陛下为东京守国之士发放军饷!”
他难道是不敢死吗?不,他是不能死。同伴已经用命来开出一条道了,他要做的,是接着这条道,“威胁”朝廷给他们发军饷。
可这本来就该是朝廷给他们发的啊!
百官中终是有人动容了。
“陛下!”资政殿学士吕好问同样发出恳求:“臣恳请陛下开恩!”
他本已自身难保,前些日子为给张邦昌求情,认为邦昌虽被金贼扶持为天子,却非他所愿,且在位时一心向着朝廷,不称帝,不改国号,倘若这样都要被事后清算,这打击面也太广了。因此,他被罢出中央,过几日便要前往宣州上任知事。
对于军饷一事,他本打算明哲保身,此刻却也忍不住发声了。
殿下螭首之侧,起居郎胡寅亦叩首:“请陛下开恩!”
区区一个起居郎,也敢谈政事!
一个个朝臣出列。
但也并非完全出列。
秦光弼目测了一下,仍有四分之一臣子终究不愿意做那被堵塞了气管的垂暮老人。余下四分之三,仍在玩政治游戏,窥看上首天子的脉门,只有天子透露了些许口风,他们才会立刻扭转政治立场。
赵构没有立刻说话,他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思索着除了宗泽,有谁能够守开封。
韩世忠算一个,但韩世忠忠心耿耿,当初正是韩世忠领兵拥立他登基,如今剿匪归来后,又在行在里为他值宿守卫,他的人生安全依托于此人,不能放走。
梁扬祖应当也算一个,但梁扬祖理财能力极高,他实施的“卖引法”使如今国库岁入钱六百万缗,这么一个下金蛋的母鸡,放去开封,万一阵亡了,他可真要哭死过去。
张俊似乎也可以,南渡方略颇得朕心,亦曾多次讨平叛军和起义军,但此人由梁扬祖荐上,难保为同一派系。开封此前之所以富庶,正是因为漕运便利,将张俊放过去,若他们联手,他这个皇位就不安稳了。
思来想去,赵构发现短时间内,还是宗泽在开封时最利于皇权。
“众卿这是哪里话。”赵构那张脸是一点也不会红,“朕难道不知将士抗金之辛?此前不发军饷,不是不愿,实是不能。”
又说了一些国库全赔给金人,财政拮据,实在拿不出多余钱财的话作为解释,这才话风一转,言明江南税收已到,他正准备给开封军队发放饷银,只是还没下发,开封就来人了。
群臣自然是随他意愿,高呼:“陛下圣明!”
秦光弼此刻才看透这皇帝,筋疲力竭,心如死灰,也不想对此再做争辩,草草附和了一句,退朝之后憔悴出殿,少女的尸体在他怀里,犹有温热。
“至少把军饷乞来了。这也是你至死放不下的心愿吧。”秦光弼轻声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殿门,眼中愤然久久不黯。
愤然的不止他一个。
这件事也不知被谁传了出去,登时扬起轩然大波。
将士抗击金人,竟然无粮!
官员前来讨饷,被逼自尽!
怎会如此!
怎能如此!
太学生领袖陈东领着一帮人罢课,在行宫门口静坐抗议,一双双眼睛盯着百官进进出出,视线兜头盖脸拍过去,拍得百官羞愧难当,每每入宫都要掩面而行。
布衣欧阳澈更是轻狂,站在宫门口直斥赵构根本就不是没钱给军粮,能建行宫,能在扬州花天酒地,奏乐戏笑,哪里像没钱样子!
他们在历史上本该是在李纲被罢相那次站出来慷慨激昂,痛斥国有奸贼逼害忠良,而后被赵构斩首,只因这次李纲罢相是被赵构甩了黑锅,他们分辨不出,便不曾多言。然而在这一次军饷事件中,他们依然没有任何迟疑地站了出来。
“国有小人!国有奸邪!”
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老幼奔哭,已分不清是谁在斥喊。
秦光弼站在街上,他看到了街道上一家家商店关了门,他看到一家家工坊罢了市。
那是一处处无声的抗议。
——你单单给粮没用!这是你应该给的!你得斩奸臣!你得下罪己诏!
初时才十余家,到最后整个扬州,竟有数万工商罢市。
尚书右丞许翰愣愣地盯着这一幕数息,手摸上官印,猛地一掷,便在街头讥讽出声:“这大宋,军民可比士宦爱国!”
他上章请求辞职,一次拒绝,就上章第二次,第二次拒绝,就上章第三次,一连八次,矢志不移。
有学生投笔从戎。
有学生四处奔走,筹金劝捐,以纾国难。
更有学生半夜跑到宫墙之下,提笔挥毫写了一串大字——
“夫差,尔忘越王杀而父乎!”
他人在扬州,也不知道远在金国的道君皇帝死没死,反正开嘲讽就对了。
赵构第二日上朝时,得知了这句话,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咚咚”两声坠地,一声是额头撞龙椅上,另外一声是滚到地上时,磕到了后脑勺。
“大家!”
那宦官康履失声尖叫,仿佛喷血晕倒的是他爹。
第360章 浩荡青史
地上多了一滩血, 赵构浑浑噩噩醒过来,脑子还在震,竟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康履本来还在一脸天崩地裂,看到赵构清醒得很快, 顿时破涕为笑, 三下五除二把赵构扶起来, 扯着嗓子喊:“医官!医官!快!来看看大家如何了!”
赵构昏迷时间不长, 群臣脸庞上仍停留着诧异与惊惧, 医官尚棱棱挣挣在原地, 那帝王就又醒了。
“医官!医官!”
医官松了一口气, 小跑过去,就要给赵构探脉, 赵构却直接打掉他的手,扶着额头,踉踉跄跄:“起居郎!起居郎!”
除了一些特殊时候,平日里起居郎并不能侍立在前殿殿侧,起居郎胡寅愣愣一瞬,才战战兢兢从朵殿踏出, 靠近:“陛下?”
赵构想吐, 撞到脑袋让他整个人都不舒服到极致, 恶心反胃之感喷涌,满眼是天旋地转, 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并未昏迷太久, 这里还是朝堂,只向着胡寅伸手:“把起居注给我!”
“起居注?”胡寅不自觉的复述了一遍, 反应过来后, 抱着自己的记录, 意志坚决地后退一步:“不行!”
赵构脚下有些发虚,声音也是一样虚弱,却咬着牙问:“你是不是记了?”
“什么?”
“这两日所发生之事!”
“是!这是臣职责所在。”
“那就给朕看!”
“不可!陛下,这不符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
赵构面目狰狞地吼:“这怎么能记下来!这怎么能告知后世!”
他卒然往前,用力一攥,扼住胡寅手腕,胡寅死死把起居注往怀里塞,竟也不顾君臣有别,与赵构起了拉锯战。
手背皮肤拉得绷直,扯出了惨白。
“陛下,臣是起居郎一日,就必要秉笔直书……”
若是平日,他也不一定会如此坚持,但,昨日那少女才刚用性命嘲笑了满朝公卿懦弱无能……
胡寅自嘲地笑:“我也没有勇气自刎,陛下若非要窥视起居注,更改昨日今日之事,便将臣罢黜吧。但,就算是罢黜,臣在野,也一定会将之记下。”
史官从来不是朝堂才有,他的血亦终究未全冷。
变故发生得又急又快,像是光从眼前一晃而过,便出现了陛下和起居郎对峙之景。
群臣:“?!”
怎么转眼就这样了?
“胡寅!连你也威胁朕!莫不是你以为朕不敢!”
胡寅喃喃低声:“陛下有何不敢?”
声音再低,以赵构的位置也能听到。
“你!”赵构声音微微抬高:“来人!”
诸班直迟疑着,竟无一人迈步。
气氛沉默而焦灼,时间逐滴流逝,打破这种局势的是那些大臣。他们好似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抱住胡寅,将他往后拖,又以人墙隔开赵构,嘴上连连道:“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陛下切莫冲动,起居郎是职责在此,并非忤逆!”
做着劝架的事,屁股却都歪出天边了。
赵构心头咯噔,眼下群臣堵在他与胡寅之间,他这才在头晕目眩之间,打量起四周。
这里不是他寝宫!这里是朝堂正殿!
那颗心又是咯噔一声,赵构明显地痴滞在原地。
哪家皇帝要起居注是在群臣面前要啊!那不都是在私底下要求吗!
他还以为——
他还以为他因为昏迷,已经被抬到寝殿里了!
赵构沉不住气了,遽然扭头看向康履,眼神不悦,康履怎么也是一群宦官里杀出来的人精,立刻明白过来意思,神色一紧,走近后低声:“陛下只昏迷了二三息。”
赵构没有说话,只上下紧咬,几乎要嚼碎了这口牙。
一个失误,竟然出了这么大纰漏!
大臣仍隔离开他与胡寅,渐渐没有人去抱胡寅了,起居郎脱困之后,理理官帽,冷静地解下腰间笔匣,里面笔墨俱全,那笔沾了墨,在竹笏上书写。
恐怕方才他强抢起居注之事,要被记录下来了。
簌簌声中,赵构看了一眼那些仍然拦着他的大臣,这里面很多都曾是求和之人,便有些看不透这些大臣。
骨头都软了,如今做这番作为,岂不惺惺作态?
但他们做给谁看呢,人如此多,起居郎要记载,也只会记载“群臣”,而非个人。
他们图什么!
大臣们看出了赵构的轻蔑与不屑,不禁一默,他们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图什么,可能是那一霎眼的触动,可能是鬼使神差,鬼迷心窍,鬼……鬼怪也解释不来。他们承认,过了今日,他们依旧会揣摩着官家的意愿来,顺着朝廷风向,做一把墙头草。
“可能是……”其中一名大臣轻声,似在呓语,似在回复:“没有谁苦读数载,东华门唱名,就为了当一回卖国贼吧。”
赵构脸色微变,“卖国贼”三个字仿佛在火辣辣讽刺他,可一打量,那大臣又只是感慨一番,并未在指桑骂槐。
他心情压抑到了极致,岌岌可危,只需一点刺激便能全盘崩塌。
不远处,胡寅仍在奋笔疾书。
赵构脸上难看之色又添了几分,他猝然张口:“不论那姑子是为了什么,持刃上殿就是大不恭,就是暴徒!如此无人臣之礼,若她欲图谋不轨,那该如何!”
在这一瞬,百官惊骇。
陛下这是疯了?!
赵构依然在说:“不轨之贼,该当如何?”
“陛下……”百官看赵构的眼神,十分复杂。
这是破罐破摔了?反正名声已经没了,于是也就无所谓了?
赵构心里充满着扭曲的快意,他又问了一遍:“不轨之贼,该当如何?”
刑部侍郎周武仲皱眉,握紧了拳头,猝不及防上前一步,朗声:“佩匕不解,当脊杖二十,施行刺配。”
赵构冷下了脸:“此贼乃手持利刃,故入殿堂,当判死刑!”
周武仲再次上前一步,坚持:“那姑子并非对陛下有所图谋,法有定规,她确是忘记解下佩匕,而非故意持刃上殿!法若不公,天下百姓何以安!请陛下秉公执法!”
尚书右丞许翰:“请陛下秉公执法!”
殿中侍御史张浚沉默了一会儿,闭了闭眼,道:“请陛下秉公执法!”
“请陛下秉公执法!”
或是被裹挟,或是真心,或是有些大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时候开口,爱国吗?可真正爱国那批人,要么在随二帝北上的路途中愤而自尽,要么投笔从戎,抗击金贼,他们什么也没做,还支持衣冠南渡。
但是,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刻,大殿上回响起了一个个铿锵有力的音节:“请陛下秉公执法!”
他们说:“请陛下秉公执法!”
赵构恶劣地笑:“朕说她是图谋不轨就是图谋不轨,胡寅你随便记!便是朕今日遗臭万年,那也是身后之事!”
胡寅笔尖不停,脸色却严峻了起来。
却在这时,尚书右丞许翰怔怔地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
天子安静了下来,群臣安静了下来,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于是,便显得殿外那些微小的声音好似在喧哗。
“罪己诏!”
“罪己诏!”
“要好好安葬!”
“要写祭文!”
“她不是图谋不轨的反贼!她是板荡忠臣!”
不仅是太学生在喊,匠人在喊,商人在喊,那一个个百姓围在宫门口,嗓音撕扯得沙哑了,也停不住,止不住。
禁军只感觉脸上爆起了热红,自己守住这个宫门,好像在做什么龌龊的事情。
就好像在……助纣为虐!
百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他们不读书,不识字,可他们有眼睛,他们不傻,谁在为这个国家做事,谁在保护他们,谁对这个国家不好,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赵构登上城楼,望着底下群情激荡的百姓,嘴唇都在颤抖:“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胡寅笑了,他一手拿着笔,一手指着下面百姓哈哈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水。
“陛下!这浩荡青史,不是我在记,是百姓在记啊!”
禁军弹出了刀,刀身雪亮,他连恐带吓:“你们知道这是哪儿吗!这里是宫门!你们在做诛九族的事!”
百姓最怕官,尤其怕武官,只要武官去驱赶,平日里不管围闹哪里,都会一哄而散。然而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退让,那一双双眼睛里燃起了火,亮起了光。
“我不怕!”
“我也不怕!”
百姓说:“愿为女官人击鼓鸣冤!”
太学生说:“官家若一意孤行,我们就罢学!”
那些声音很渺小,就像夜中萤火,然后,一粒粒萤虫聚集在了一起,微小,却庞大。
是书生。
是贩夫走卒。
是商。
是工。
是农。
是士。
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齐聚在宫门口。
浩荡之势席卷天地,赵构几乎语无伦次,只能翻来覆去地说:“他们怎么敢……他们不敢……”
他们当然敢!
扬州此时没有遭遇战火,那是因为金兵尚未攻到这里。那是因为还有宋军在前线!
开封宋军缺粮,其他地方宋军不缺吗!其他地方莫非是不需要抵抗敌军吗!
没有粮食,怎么打仗!
他们知道谁在保护他们,不是你赵构!是那千千万万个士兵!
便连康履也不站在赵构这边了:“大家。”他低着声音去劝:“认个错吧。”
不是那种很轻易的一声对不起,而是正正经经去下罪己诏。
赵构扶在城头,不敢置信:“你要朕罪己责躬?要朕跪宗庙述说自己失德,还要朕亲自为那女官写悼文,着素服,送葬吊祭?”
康履不敢说话。这些都是正统罪己诏的流程。
赵构撑着墙砖,呆呆望着下面人群。
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他可以不在乎名声,却不能不在乎屁股下这个皇位,他有数万禁军?但这扬州城有民百万!
在万民面前,就算你是皇帝,也得低头认错。
赵构痛苦地闭上眼:“朕……下罪己诏。”
还好……
赵构仍在庆幸。
虽然很耻辱,但那些忠臣们看到他下了罪己诏,依然会选择原谅他。就像汉武帝晚年,下个罪己诏,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就像宗泽,依旧会忠他这个君,为他抗金,为他好好守着开封。
一个罪己诏而已!
他不气,他真的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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