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进入试用期

    语绵脑子发懵,还有这种操作吗:“可是……说好得改劳动合同……”

    “嗐,之前的都用了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郑一川说到这,反应过来还切关语绵自己,赶快补上一句:“我绝对没有罔顾法律的意思啊!主要是每周五 B 城都堵得厉害,早下班也算惯例了。”

    语绵乐了,点点头:“我知道啦。那,川哥你先走吧。我涮涮杯子收拾收拾。”

    “行。那你记得确认门窗锁好。路上注意安全啊。”

    语绵透过落地玻璃,看着郑一川开车离开。

    她瘫回座位,自言自语地叹气:“这世上还真有不让加班、还提前下班的公司?”

    “我不信啊——”

    语绵仰面朝天,捂住脸:“越来越可疑了……”

    她开始仔细回想郑一川刚刚说话时的神态表情、肢体动作,借此推断他是否会有正话反说的可能。

    毕竟,语绵从前的顶头上司,就是话说一半让人自己猜的类型。

    语绵长叹了一声,还是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今天总算干了半天活,如果之后注定要走,用人单位得按照干一天活付一天工资来算。

    她今晚加个班,勉强凑一凑,到时候好说歹说……算她做了一天工也行吧?

    掏出手机点了外卖,语绵再次打开司法局公众号,找了几个常见的合同模板下载下来,又在收藏夹里找出自己之前做得法律培训幻灯片,根据 HIBO 的不同情况,逐字逐句地改起来。

    改了没几页,她突然灵光一闪。

    现在没人的话……她上楼去接杯果汁应该可以吧?

    昨天和今天,她都拘束着没有去过楼上的休息区。

    打定主意,语绵端着杯子上了楼。

    二楼尽头是叶游的办公室。她下午一直在修改合同,也没留意人走了没有。此时阳光尚好,即使不开灯也不影响,更不确定他是否还在。

    语绵往那边瞄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猫到一边去翻各式饮料和茶包。

    选了瓶 NFC 的橙汁,下楼正看见外卖小哥到了门口。语绵拿上饭回来,找了两张纸垫在饭盒下面,随便点开 B 站首页推送的一个视频,带上耳机吃起来。

    十五分钟,一顿晚餐。她捂着肚子缓缓舒了一口气,洗手漱口回来又上三楼溜达了一圈,再次确认那些看起来就很震撼的机器绝对不适合自己,回到楼下把座位上的台灯打开,自觉地敲起键盘。

    领导不在和没人看着的时候,不要工作,毫无意义。这是打工人职场潜规则。所以语绵心安理得,咬牙切齿地把前东家的名字从 PPT 里删掉,改成 HIBO,就算今天的加班工作。

    七点出头,再留就不礼貌了。语绵掐着乘车软件上显示的公交时刻表,关灯锁门,慢慢悠悠走出院子。

    走了没两步,身后轰鸣与光亮由远及近,直冲她的方向而来。

    语绵背对着噪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一闪。

    明亮到晃眼的车灯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

    等到眼前炫目的明亮散去,语绵再次看去,正见叶游一脚撑地,骑在高大的摩托上,将车头别到一边,把头盔护目镜啪得一声打上去,露出一双锐利的、盈着光的单眼皮丹凤眼:“你怎么才走?”

    语绵啊了一声:“叶总,你在啊。”

    叶游随意应了一声:“你怎么回家,方便吗,给你叫车?”

    他边说着边要掏手机。语绵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坐公交很方便。”

    “行,路上注意安全。”

    叶游看了看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点点头,又啪得一声把护目镜叩下来,一给油门,身影和难以忽视的灯光一齐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语绵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小声自言自语:“忘记问了,交通费报不报销啊……”

    等到又一个周一,得到郑一川肯定的答复后,语绵暂且把一切顾虑撇在脑后,签下了试用期合同。

    也从本周起,她开始正式处理 HIBO 对外的法律工作。收发信函、排查法律风险、研判公司发展。她总算明白为什么 HIBO 的企业简介干净如白纸——除却必要且一以贯之的赞助合作外,叶游拒绝了其他所有代言与广告。

    一众邀约信中,也不乏律师事务所的合作邀请。语绵挑出几份,拿去给郑一川看,郑一川的回答是由她定夺。

    此前 HIBO 并没有聘请常年法律顾问的打算,单项法律服务也屈指可数。招进语绵这个一人法务,某种意义上也是一层表态。

    但是有备无患,和持第三方立场的法律服务机构保持好关系还是妥当的。语绵着手回函,表示虽然目前暂无合作需求,但日后或有合作意向,已将贵所纳入我司律所库范畴。

    这些话官方且流氓,但对这些从前发了信件也不期望能收到回复的律所而言,HIBO 没有再次杳无音信,就是大胜利。

    隔了不久语绵就收到几封答复,曰不胜荣幸,特留具体律师联系方式,欢迎随时联络。

    律所处理完毕之后,就是商标代理机构。之前少有的几回与业内其他公司的交集ᴶˢᴳ,正是因为他们意图恶意抢注 HIBO 商标。虽然郑一川发现及时,也找了代理机构注册,但关联风险与进展速度还是需要梳理和排查。

    语绵在从前的公司,正有一部分工作内容是负责与商标代理机构对接。商标机构库这种文件不涉及公司机密,倒能算她带来的资源。她很快与其中一家机构联络上,说明情况后对方痛快许诺了免费商标检索业务与互联网品牌监控服务。

    这两项工作并不复杂,而且也没人催她进度。她完成一个节点向郑一川报备时,甚至收到了称赞和夸奖——没有人在听到表扬时会不开心!退一万步讲,即使这是别开生面、别出心裁的 PUA 方式,虚假的快乐也暂且让语绵愉快了起来。

    在这样身心双重放松的前提下,周五,语绵无法推脱、也似乎没那样抗拒的接受了聚餐的邀请。整个二层作为用武之地,潜力被最大限度地发掘。有带飞行棋的、有拿扑克牌的、有准备微型麻将的。思荞甚至一早买了 K 歌设备连上,气氛一到引吭高歌,妥妥麦霸气质。

    如果高歌能在调子上就更好了。

    4.第一次团建

    语绵缩在角落,看着真心欢笑的同事们,捧着橙汁,想起毕业那年入职后的第一次团建。胆战心惊的敬酒,赔着笑的祝酒词,不尴不尬的奉承……当时一同新入职的同事们虽然不是同部门,但是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然而身处那种有领导和前辈在的环境中,如坐针毡的不自在大概总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之后,这种大规模的同事聚会,语绵总在心中默默期待着不能成行。

    是的,她从来只是不出声的。瞻前顾后考虑的太多,脱口而出在大多数时候成了一种奢求的本领。或许因为语绵自己就是记仇记得很深很牢固的那种人,她总会去想,这一句话说出口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之前已经说过的话,又是否会对未来的自己有影响?

    她曾经也愿意和别人掏心掏肺的说秘密。隐秘的话被传出一次、两次,她都告诉自己情有可原。直到父母也拿她分享的心事反做说教的资本,每句掏心窝子的推心置腹都变作了长辈批判自己不足的鞭子,语绵才恍然大悟:这世上,除了自己,原本是没有人能被完全信任的。又可能,连自己都不值得信任。

    她倒从未生出过对父母的怨怼。只是渐渐地沉默,渐渐地内敛。现在再回望从前,她才稍许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曾经度过的,是不怎样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

    所以此时此刻,被簇拥在人群中坦然接受祝愿和夸奖的、闪闪发光的叶游,真是令人羡慕到嫉妒啊。

    当晚大伙儿本来打算就地不醉不归,可邱松铭突然冒头,举手说自己想看日出。

    思荞平时和他打打闹闹,到这时候却神奇地能对上脑回路:“我也想看!邱大哥之前还说他买了帐篷放在后备箱用不上,咱们带着零食饮料过去正好!”

    郑一川立刻带头起哄:“哎哟——我们怎么都不知道老邱买了帐篷啊——”

    语绵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思荞说漏了嘴,脸红彤彤的,叫了几声压不过别人,一把抱住最近的语绵撒娇:“哎呀不许笑了,有什么好笑的!聊聊天知道的嘛!”

    邱松铭被一群男人勾肩搭背地问话,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叶游清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语绵觉得思荞感恩的目光都要化成实质的香火了:“要走快走吧,别等布置好一回头,明天的太阳都要落山了。”

    众人一呼百应,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地出发。

    思荞和邱松铭被分外有意的分到一起,语绵就要听郑一川的招呼上车,被思荞拉过去,聊以起到一点保护遮掩作用。

    叶游照例骑着他的大摩托打头阵,定位确认后率先绝尘而去。

    等到看不见人影了,语绵收回目光,看见思荞自然而然的调试着车上的电台,选定喜欢的歌后开始跟着小声哼唱。

    她向后一靠,闭上眼睛,只觉得在喧闹过后的这种并不彻底的安静犹为惬意舒服。

    她一个人在后座,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前排两人原本小声的对话似乎突兀的放大了一些。语绵揉了揉眼睛坐直一点,看见邱松铭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她还没犹豫要不要问出口,邱松铭挂了蓝牙耳机,言简意赅:“老大被跟车了,现在被缠住走不了了。”

    语绵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思荞已经司空见惯似的叹了一声:“哪条街?”

    “新华路。”邱松铭打着转向灯:“川哥跟着,但是对面一直围着车,还是走不了。”

    十分钟后,三人到了现场。还没下车,隔着车窗就听见兴奋到刺耳的尖叫。

    语绵跟着思荞和邱松铭跑过去,果然看到三个人围在离叶游和摩托很近的位置,脸上的表情又怕又喜,在黑夜中无端狰狞可怖。

    郑一川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人离开。叶游冷着脸站在一边,对一切示好置若罔闻。

    邱松铭走过去,试图和郑一川一起隔开这三个过于狂热的粉丝。但是既不能使用暴力,对方又是女性,一时之间竟然陷入僵局。

    思荞皱着眉头,也要加入,被语绵一把拦下。

    她镇定地向思荞点了点头,掏出手机,一步步走到摩托车灯照亮的那片范围中。

    闪光灯确实像一道闪电,吸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语绵拍了一张照片,又划到录像页面,对准三个人:“证据正在留存。是我现在报警,请警察来解决,还是等 HIBO 回去给你们寄法务函?”

    叶游看着她被灯光映照着的,那双明亮得令人难以忽视的眼睛。

    三个人被语绵这一番操作和话语唬住,一时间愣住。郑一川和邱松铭赶快趁机把人向后推。

    三人回过神来,发觉再难接近叶游,其中一人不服气地一伸手:“走就走!签名照总可以给一个吧!”

    思荞就要准备去取,语绵一句话停了她的动作:“你们已经涉嫌侵犯叶游的隐私权,现在是还准备敲诈勒索吗?”

    女人一怔,梗着脖子回话:“怎么就侵犯隐私了?再说,要张照片算什么敲诈?”

    语绵始终稳稳地举着手机:“没有追踪定位器,你们是怎么知道叶游的行踪的?至于照片,虽然财产数额不大,但是你们明显有多次强行索要的行为——不然,怎么会这么熟练?”

    女人还要再反驳,语绵气定神闲:“提醒各位一句,谁主张,谁举证。我们列举出你们骚扰的证据,你们如果要质疑,也得提供能证明自己无辜的信息。既然各位如此信誓旦旦,不如现在解决吧,我等着你们论证。”

    有她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在,私生被唬住,撂下几句狠话,倒比她想得更轻易地离开了。

    语绵舒了一口气,低头给录像先点了保存,再抬头,才注意到叶游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她愣了愣,正想着要说些什么,被思荞激动地搂过去:“语绵你太厉害了!”

    邱松铭也跟着夸:“是啊,你刚才那个气势,真有跟她们杠到底的意思。”

    语绵不好意思地一笑:“你们都在,我是借势壮胆嘛。我还担心太强硬了。之前……都是怎么解决的呢?”

    5.二人火锅

    郑一川叹气:“从前这种情况,最后都是给几张阿游的签名照了事。我们也知道妥协会屡禁不止,但是问过律师,说是起诉追责流程繁琐,还要取证证明,算上时间成本,反倒得不偿失,只好一直放任了。”

    “取证这些细节是琐碎了点,可是比起一直被骚扰,也是能接受的吧?”语绵看向叶游,没有移开目光:“让步一次,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更多次。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叶游和她对视,点头赞同:“我装了记录仪和运动相机。之后把视频导出来,告诉你之前分别是什么情况。既然要改变,我们就一起彻底解决。”

    在其位谋其政,此后语绵上了心,当真一点点搜罗起叶游与公司被骚扰的证据。借助叶游提供的视频资料,逐一列明后,先尝试与个人单独联系,联系不上或不以为然的,就在官方微博等平台上发布声明提点,借舆论让人们认识到 HIBO 此次处理的决心。

    她这番操作果真有效。叶游在一段时间内再也没有遭遇过明显的跟踪,连 HIBO 公司收到的骚扰邮件等都少了许多。

    语绵虽然不热爱工作,但工作起来还算能称得上认真严谨。她从上学时写作业起就散发的“闲人勿扰”的气场,连带着到了职场上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叶游因着本次事件和她接触不少。他看过几回语绵神情严肃的办公时的模样,明白这向好势头的首要功臣实在ᴶˢᴳ付出颇多——说到底,对于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活,做做样子应付过去的大有人在。何况在各种程度上,叶游都是最大的受益者。于是,为表谢意,他决定请语绵吃饭。

    一个大 boss 一个小职员——此处妥当些,是还在试用期的小职员——除了办公室里偶尔的几句交谈,毫无私交。叶游本身也不是看人下菜碟,出口就成章的人,顾及着别让语绵太不自在,特意叫上了郑一川和思荞作陪。

    饭店定在周三,他提前一天通知了三个人。语绵明白他好意,加之想到有思荞在,自然答应下来;郑一川没立刻回答,说要确认下自己父母这周来不来;思荞倒是翻了翻日程表,期待地连声应和。

    然而,事情巧就巧在太不巧了。郑一川的爸妈周二晚间八点钟准时抵达 B 城,做儿子的下班时间总得陪着长辈;思荞倒是开着车和语绵一起去了饭店,谁知刚上了两道菜,电话狂响,接起来一问,同租舍友着急忙慌说自己没带钥匙进不去门,请思荞江湖救急尽快回去。

    思荞满脸无语和留恋,一步三回头地拎着包撤出单间。

    服务员推门而入,见只剩一男一女正襟危坐在四人桌两侧,仿佛中间隔着一道银河。

    依他多年阅历,必然是没见过几次面的相亲对象。

    他把所有托盘从上菜机器人上拿下来放好,知趣地退出房间。

    叶游请得是 B 城有名的小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中,他望着在氤氲雾气对面安静如狗的语绵,决心率先打破沉默和尴尬。

    “下菜吧。”

    语绵得了指令,忙不迭以动作掩饰不自在。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叶游问了一次她吃不吃香菜,在得到否定回答后把一碗香菜倒进自己的火锅里;问了两次要不要加汤或加饮料,除此以外,再无交流。

    语绵觉得自己即将给火锅店脚趾扣地出一座地下三层的 HIBO 本部。

    她不是主动找话说得类型,显然叶游也不是。但是老板毕竟开了金口问过她两句,出于礼尚往来,她也得聊表关心才是。

    语绵默默酝酿一番,尬笑一声:“哈哈,老大你这么喜欢吃香菜啊。”

    “嗯。”

    “……怪不得川哥之前提到过,HIBO 附近有条美食街,有家店的招牌就是豆皮香菜卷呢。”

    “是吗,我没去逛过。”

    “……哈哈,川哥这倒没说……你记不记得,他上周三一天点了那边奶茶店的三杯奶茶喝?就是那时候顺口提了一句。”

    “哦,记起来了。他说只是尝尝味道,我还问他那不是很浪费吗。”

    “……”

    语绵好像已经看到当时全场静止的画面。

    她僵硬地笑了两声,安心埋头吃菜。

    实在是尽力了……

    叶游定得这间单间,地理位置极佳。三层高度,两面玻璃窗,视野开阔,很适合看夜景。尤其是在自己坐在房间里吹着空调吃火锅,楼下主干道堵得一片车尾灯红艳艳时,格外能令人心情愉快。

    语绵想起思荞昨天眼睛冒光,说这家店至少要提前一周预定的模样,决定最后尝试一次和老板的交流。

    “老大,骑摩托上路是不是从来不担心堵车啊?”

    这句话一问出口,对面叶游夹着香菜的手一顿,眼神竟然从筷子尖挪到了她脸上!

    不是很妙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

    接下来的半小时,叶游从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的交通法规,讲到管住右手的八十迈速度;从马路的双实线单实线,讲到头盔护具防摔杠。除了最开始交通法规的部分语绵能跟上几句,后面她全程欲言又止,瞠目结舌,闭嘴静听……

    叶游原来是这种话多的类型吗……

    但是大老板,语绵双眼呆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听不懂啊……

    这顿饭吃到最后,俨然已经变成摩托车新手培训知识讲座。等待买单的时间里,叶游甚至翻出一段他以前比赛的视频,稍显收敛但完全掩盖不住嘚瑟的展示到语绵眼前。

    语绵先小心瞥他一眼,才就着他拿手机的姿势探了探头。

    叶游放得是压弯超车的过程。语绵看不懂其中的技巧,也分辨不出一群厚重头盔下究竟谁是谁,但察言观色一番,觉得还挺游刃有余的那个大概是他:“这是你吗?”

    叶游哼了一声:“Is me!”

    语绵:“……”

    她努力忍住笑意,心想这人这时候还怪可爱的,保守估计只有三岁。

    她面上不仅不敢说出这话,还非常发自肺腑的夸奖好帅好酷好厉害。直说得口干舌燥,真心话都要说累了,总算排到叶游结账。

    6.吊桥效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饭店,这才发觉地面一层水光,刚刚下了毛毛小雨。

    怪不得在楼上看着流光溢彩的。

    叶游眼疾手快打了出租,拉开后门示意语绵上车。

    等语绵老老实实坐好,惊讶发现叶游自己坐到了副驾驶。

    叶游问她住所地址,语绵愣了一下说完,车子启动。

    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老大,不用特意送我的,你车不还在饭店?”

    “下雨下雪天最好不要骑车。”叶游坐在前排,转回头来看着她笑了笑,深深浅浅的光芒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刚刚忘记说这个了。”

    语绵怔了怔,赶快移开目光,转向窗外,一手捂了捂有点发热的脸颊。

    八点多,路上大概称得上畅通。语绵到站,下车冲叶游道了谢,摆摆手,说了明天见,目送出租开走。

    出租司机顺着小区道路往出口开,没留神错过拐弯,只好再走一圈。

    又经过语绵那栋单元楼下,叶游不经意一瞥,正见一人东张西望着进了楼道。

    他轻轻皱了皱眉,想起刚刚语绵下车时好像就看见这个人站在楼下。

    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是这种事多想些也没坏处。

    叶游干脆付钱下车,抬头看楼层亮光。

    ……他不知道语绵住在几层。

    微信没有,电话莫得,叶游矗在原地想了想,给思荞发了条消息:“荞姐,你问问姜语绵,她把车钥匙给我了没。”

    思荞正捧着手机刷微博,下一秒立刻表情包加回复:“收到老大!”

    她敏锐嗅到八卦气息,按耐住先选择聊天记录转发给语绵,然后发一个坏笑表情。

    片刻之后,对面回复:“给了,我这里没有,荞姐。”

    思荞奇怪地歪歪头,把对话又转给叶游:“老大,语绵好像有点奇怪?”

    叶游抬腿就往楼栋里走。

    他不知道语绵具体位置,顺着楼梯一层层喊语绵的名字。

    找到第六层,他喊完等了一会儿,隐约听见走廊消防通道处传出一点声音。

    叶游慢慢试探着走过去,推开门:“姜语绵?”

    眼前一晃,他眼疾手快抓住语绵毫无章法甩过来的包。

    “是我!”

    语绵一只手摁在灭火器箱子上,一只手被叶游抓住。

    她惶然抬头,见是叶游,表情短暂的空了一下,随后微微慌乱起来:“好像有人跟着我!我正等电梯,有个我没见过的男的跟过来等着,我假装玩手机,等电梯来了想和他错开,结果他也不上。我在电梯要关门的时候进去,他也要跟进来!我就装作后面有人和我打招呼,趁他回头的时候赶快摁关门……”

    叶游搀着她往下走:“慢慢说,别怕。”

    语绵胡乱点点头:“他挤进来抢我的手机……我怕被他一起拽出去,在他用力的时候松手了。他倒在地上,我赶快又关门……”

    “你住六层?”

    “三层,”语绵有点颤抖,“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三层之内人能追得上电梯。我想等他追上去就往下跑,但是他好像一层一层找得很仔细……”

    叶游带着她回到一楼门口,一手微微用力扶住她肩膀,一手拿出手机准备报警:“没事了,别怕,我在。”

    他话音未落,听到声音追下来的歹徒恼羞成怒从身后骂骂咧咧地扑上来。

    语绵惊呼一声,被叶游猛地推开,手机也一起飞出去。

    她踉跄几步,见叶游已经和人搏斗在一起,快速跑去捡起手机,大声报警。

    叶游这边找准时机,一脚踢上歹徒膝盖弯。男人痛呼一声跪在地上,叶游抓住他两只手扭到身后,不留余地的将人死死拿住。

    语绵紧紧捏着手机,仿佛那是什么威力惊人的武器一般,闭着眼睛喊:“起火了!起火了——”

    或许已在家中听到外头响动的人们闻言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跑到大堂见此情景,不由得都愣住了。

    叶游仍用力抵着要反抗的男人,脖颈处青筋暴起:“哪位给个绳子?已经报警了,放心。”

    一对热心老夫妇赶忙应声,找了根尼龙绳出来。小区里巡视的保安看见里头闹哄哄的,进来一瞧情况,接过绳子帮着叶游把男人捆住。

    十五分钟之后警察赶到。叶游和语绵一起到公安局做了笔录,又调了小区监控。ᴶˢᴳ男人供述自己蹲点了一周,猜测语绵是独居。他抢到语绵手机,正收到思荞的微信,怕要钥匙的人找过来,自作聪明回了消息。

    语绵看起来还比较镇定,描述时牢牢握着拳头,尽量让语言简洁明了。

    等到在一边等候时,叶游担心她状态,有意转移话题,问她上什么课知道的电梯速度。

    语绵低着头小声回答:“大三的犯罪心理学。”

    “你是学犯罪心理学的?”叶游有些吃惊:“我以为该是民法这类。”

    语绵笑了笑:“大一大二全学科都学得,后来大三细分了专业,就选了犯罪学。犯罪心理学是选修。”

    她看着叶游,想调侃一下自己,最后却成了苦笑:“毕业工作了之后,才发现这方面的知识完全用不上了。最常用的公司法、商法,还有很久没认真学过的民法,都是靠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一点点捡起来的。”

    叶游看着她随时可能哭出来的眼睛,轻声说:“那不是更厉害了吗?”

    “……什么?”

    “你这几个周,找证据写材料的时候,还有上次赶走那些私生的时候,用得具体是哪方面的法律,我不太清楚。但是那些时候你的样子,让我觉得都很有底气。我觉得你很厉害很出色,姜语绵。”

    语绵愕然地望着他。良久,她才找回声音,微微地点了点头:“……谢谢。”

    她说完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转头看着叶游:“老大,我把今晚餐费给你转过去。”

    叶游着实没想到,这时候她还能记着这事,沉默了一会儿,几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姜语绵,你一定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语绵怔了怔,含混回答:“我怕再晚点儿就忘了。”

    叶游不再多说,把付款码调出来给她,又在她要扫描时向后一撤:“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请你尽快适应我们的习惯。”

    语绵动作一顿,叶游已将手机递过来。

    “滴”得一声。

    7.身体不适,请假一天

    一夜未眠,直至凌晨结束所有问话,两人眼下都有淡淡乌青。

    叶游再次把语绵送回家门口——这一回是实实在在的楼上家门口,嘱咐她锁好门,安心休息一天,然后在连声感谢中离开。

    他回家倒头睡觉前还记得给郑一川发消息:今天姜语绵身体不适请假一天,不走病假和事假,不记档。

    郑一川八点起床,回复收到,上班见叶游也没来,转头消息传遍公司上下。

    思荞适时提供昨晚聊天内容,几人一合计,不免以为叶游铁树开花,纷纷喜上眉梢,露出了仿佛自家大孙子解决了终身大事般的姨母笑。

    语绵在家神经质般确认了好几回门锁结实,洗脸刷牙吃了几块饼干,把自己蒙进被子里,片刻又钻出来,睁眼熬到七点,给妈妈去电话。

    “喂?语绵?怎么这时间打电话啊?”

    “没事儿,醒得早嘛。”

    “哟,你还有不睡懒觉的时候?不是说现在这个公司离得近能晚点起床?你还舍得早起来?”

    “……有点失眠,躺着也没事干呗。”

    “有精神可以早点儿去公司,让领导看见你嘛。”

    “……嗯。”

    “不过啊,不该做得事少做,不必那么累,又不多发工资。”

    “好。”

    “哎对了,你不是说法务就你一个人?你努努力往上走啊,肯定没问题的!多结交朋友领导,见见大场面……”

    “嗯,知道。前阵子还和同事聚会了。”

    “我跟你讲啊,所有人和人之间的相处都是有目的性的!工作辛苦放松一下可以,但是也要有度你知道吧?人家不只是吃顿饭,就你傻乎乎的只是去吃饭的,这样不行的哦!”

    庞惠仿佛流畅背诵既定台词一样,一句接一句的嘱咐着女儿。

    说到最后,她觉得语绵好像心情不佳,补充一句:“有事别憋在心里,和妈妈说啊。很多事说出来就好了,不就那么一点事情嘛。”

    “知道了妈妈。”语绵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马上要泄露的哽咽:“我准备上班了。”

    挂掉电话,她缩回被子里无声流泪。

    哭着哭着睡着,醒来脑子乱哄哄的,想到很多事又流眼泪。语绵最后干脆随便找了个“虐心影视剧片段集锦”,借着由头大哭特哭了一场,才算清空了一段时间里的负面情绪。

    次日她准时到了公司。没走几步,就见思荞几乎小跑着迎过来,拉着她转了一圈:“前天晚上的事我听说了!你怎么样呀,没事了吗?”

    “没……”

    “你不舒服就接着好好休息,再请一天假连着周末也没问题的。”郑一川端着水杯站到一边:“你现在累得话回家就行。”

    “不用不用,我真没事儿。”语绵连忙摆手:“就是当时吓得慌,老大出现的很及时。”

    这话不说则罢,一说出口,知道情况来关心语绵的同事们神情都微妙的变化了。

    语绵满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得,小心翼翼:“怎么……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

    大家异口同声地否认、摇头、微笑。

    语绵被集体含笑目送着,瑟瑟发抖地回到工位。

    这种含笑的目光,在叶游来叫她吃午饭时愈加明显。

    老板赏光一起吃食堂,这简直毫无拒绝的理由。

    语绵战战兢兢坐下,觉得熘肝尖炒得或许是自己的心肝脾肺,才会如此坐立难安。

    是我昨天和今天感谢的不到位?是我吃饭那天没抢着结账?是我应该敬酒来着但是没憋出话来?还是对于大摩托的夸奖不够真诚高昂推心置腹?

    她低头扒饭,深刻反省,偶尔怯生生抬头,试图观察叶游表情,又被周围眼冒精光的同事们逼得低下头去。

    “老大,”她用气声小声问,“是我的错觉吗,大家好像都在看我们?”

    叶游嚼着饭闻言环视一圈,所有人立刻扭头哈哈乱说不知所言。

    他回过头来,应了一声,继续吃饭:“大概吧。”

    面前这人毫不在意的模样着实让语绵慕了:“你真厉害,有人盯着我的话,我估计做什么都别扭。”

    叶游平静回话:“那你是没看过我比赛。那时候盯着我的人更多。”

    语绵哽住,缄口不言。

    直到吃完饭,叶游点头和她分开,她也没明白这顿饭吃得有什么深意。

    思荞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在她耳边朗诵小甜剧的办公室恋情桥段。

    语绵默默叹了一声,瞅见邱松铭端着咖啡经过,提高声音:“喔,思荞你对办公室恋爱不抵触哦……”

    邱松铭本来眼睛就盱在思荞身上,闻言手上一抖,咖啡啪嗒啪嗒洒在地上和他手背。

    思荞反应过来,红着脸去拿纸,嗔怪地瞪了语绵一眼。

    语绵偷笑着回到座位。

    昨天落下一天工作,她想尽快补上进度。指尖翩跹在键盘上敲打了一下午,五点二十八分,大家都准备收拾回家,她还在不知昼夜般的修改着培训课件。

    桌面被咚咚敲了两下。语绵语速快过抬头的速度,一边打字一边向上看:“川哥我稍微晚点走,会记得锁门……”

    她对上叶游从上而下望来的眼神,登时偃旗息鼓。

    前排同事几乎统一动作,站起来佯装不经意地往这边看。郑一川呆了两秒,缓缓拿出手机准备实时录像——也不知道从谁那学来的灵感。

    叶游侧对着他们,却好像耳朵上长了眼睛:“老郑,你们到点了就下班,五点半之后不走得统一视为免费给公司打工啊。”

    稀里哗啦,众人连忙飞速整理起个人物品。

    叶游噙着笑回头,却见语绵已经迅速休眠电脑,穿好衣服,起立立正:“好的老大!”

    “……”

    行,他大概知道拿捏她的点在哪里了。

    他挑了挑眉,没再多说什么。大概能想到,如果这时候调侃一句,这丫头会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 CPU 计算怎么回答上司的玩笑才算得体合适。

    他心里这么想着,然而出了公司门,还是遵从内心的站住了脚。

    语绵低头确认着公交班次走出来,郑一川最后锁了门。两人看见叶游一手插兜等在门口,不由得都愣了愣。

    8.“我只是想让你快乐一点”

    郑一川反应贼快,瞄了眼语绵的同时袭到叶游身边:“阿游,不会等我呢吧?”

    叶游凉飕飕瞥他一眼。

    郑一川都这么问了,语绵心里不免浮起不可置信的想法。

    她慢吞吞走过去,想低声说声再见,再慢吞吞的走开……

    “姜语绵,你干嘛去?”

    嚯,指名道姓,寸步难行。

    语绵转过头去,看看叶游又看看郑一川,又看看叶游:“老大,不至于吧……”

    “至于不至于,我还挺有发言权的。”

    叶游平铺直叙,冲郑一川点点头就做招呼,示意语绵跟上。

    语绵推脱不得,老老实实和嘴巴张成 O 型的郑一川告别。

    如同什么莫名既定的惯例一般,叶游把她ᴶˢᴳ送到单元楼上,自家门前。

    上回情况特殊,这次再不表示表示好像不太妥当。

    语绵怀揣着“请你拒绝”的心理和表情,挤出一个微笑:“老大,你不嫌弃的话,进去坐坐?”

    快嫌弃快嫌弃!

    叶游仿佛有点读心术在身上。他老神在在瞥她一眼,语气玩味:“算了,今天还有事。”

    语绵长舒一口气,舒到半路,叶游慢悠悠接上:“等你什么时候收拾好再说。”

    语绵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我屋里乱七八糟?!”

    叶游眉毛一挑,近乎得意的露出仿佛世外高人一般的笑容。

    好在他没多留。如果电梯来得再晚一点,或者他中途回过头,再看一眼语绵,都会发现她渐渐变红的脸颊。

    倒不是因为被戳中心思而感到不好意思,只是,每当叶游不经意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孩子气,她好像都会被那种笑容晃一下,然后萌生出被可爱到了的想法。

    太危险了。

    禁止思考!

    打工三年,语绵形成的观点是,千万不要和同事相处成朋友,下班时间一到请立刻遁入空门,地理距离越近得越是如此。

    想想这场景:一群陌生人被迫困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一旦发生矛盾就很难解决,最后剩下的唯一彻底的解决方法,似乎只有离开。

    同事们选择入职的理由各有不同,离开的原因往深层探究倒是有些殊途同归。

    刻意不去深交,等于避开未知的麻烦事,或许也是一种默契的协调。

    然而——

    新的一周,除了周一时猝不及防的答应,语绵一周内二次用“今晚和朋友聚会”、一次用“要去逛街暂时不回家”的理由婉拒了叶游送她下班。

    本周还剩一天,她正思考着要不要再找个新的借口,小步向门口挪着的时候,被叶游出声叫住。

    “我让你觉得不自在吗?”

    好在时下同事都已经离开,HIBO 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站着。即使语绵已经对叶游的直白略有习惯,也情不自禁地惊讶了一下。

    她转过身去,实实在在地摇摇头:“没有啊。”

    “那是你怕别人说闲话?”

    他的猜测合乎常理,语绵笑了笑:“不是。”

    她觉得借着叶游想把话说清楚些的这股劲,稍微分析一下自己好像也可以:“这几天你送我,都是等同事们离开了才问。到小区里面,也没有被邻居看见——不过看见了也没事,我基本不认识他们,他们应该也不认识我。”

    她看着叶游真诚地道谢:“老大,你很体贴,谢谢你。”

    叶游一时无话。

    语绵继续说:“因为见过我受到威胁的情况,因为你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善意的人,所以顺而担负起了对我的看护——老大你,大概是这样想得吧?”

    她想了想措辞:“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却没有办法坦然地接受这份照顾。因为我个人的原因,给你增添了不必要的行程单。这种认知,比一个人走在楼道里更让我忐忑。”

    她总结陈词:“我本身就是一个挺别扭的人——所以老大你很好,我周围的人也很好。只是我自己,不太习惯而已。”

    叶游嘴里叼着一只棒棒糖,只留白色的棉棒在外面,好像在抽烟。

    他也真像抽烟那样把糖拿出来,但因为很乖巧的用两根手指捏着,生怕掉了似的,模样反倒在稚嫩和成熟的边界模糊了。

    “我觉得你想得有点复杂。”

    他说。

    “我只是想让你快乐一点,就这样。”

    这绝不是语绵预料中的任何一种回答。她懵在原地,一时连问他什么意思都忘记。

    叶游和她一样思考了一会儿,组织语言:“很多时候,你有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目光不聚焦,发呆走神,笑也是按角度走,到了位置就停下,不是笑给自己,是笑给看着你的别人。”

    “我不知道你这种表现是自我保护还是休眠……”他说到这儿,看见语绵被逗笑了,点点头:“喏,你刚刚这个笑法就正常很多。所以,做你想做得表情就是了——面无表情也可以。没有人会因为你笑得好不好看打分的。”

    语绵垂下头,奇异地因为这段话而生出一些开心。

    随即她反应过来,这根本和送她回家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啊。

    叶游的读心技能再次上线:“以此类推,送你回家这件事,也不是一个既定的程序。我只是觉得,因为之前你所做得工作和努力,让我的下班路很轻松,所以我礼尚往来而已。对我来说,这是我的原因导向的结果,而不是你的。和责任、善良,更没有关系。”

    语绵也算是曾经参加过大学时期模拟法庭的法学生。难道是因为当年就没有选上最佳辩手的缘故吗,此时此刻,她竟然无法反驳叶游的逻辑。

    她小声问:“可是,你的大摩托……”

    “快联赛了,每天我都在赛道上练着呢。”叶游把最后一点棒棒糖咔哧咬碎:“速度一提起来,再上市区马路容易出事儿。”

    他说完难得愣了愣,神情逐渐有些罕见的疑惑。

    “你……想坐我的摩托回家?”

    “……啊?”

    这一天,话题竟然是以叶游一脸耿直的表示自己的摩托不带人而结束的。

    9.正式入职

    无论如何,聊过这一次后,语绵偶尔会在笑容的余韵里去照照镜子,看看笑意是否是从眼睛而非嘴角露出来。

    如果能够持续快乐的技能实在难以获取,那就先学着去积累很多短暂的开心,权做一个好的开端吧。

    一个月后,语绵转正,在自己修改的劳动合同上签字画押。

    不用想也知道,一顿正儿八经的入职聚餐肯定是少不了的。语绵早有觉悟,提前预备了羞涩的钱包。可是不仅白天请奶茶被 AA,晚上要请客的提议也被驳回。

    比赛前夕,叶游基本下午四点后都在 HIBO。等他到了,语绵单独给他点了一杯奶茶,他咬着吸管坐在旋转椅子上转来转去:“HIBO 可没这种一个人请客的习俗。”

    “哎补充一下——除了阿游自己。”

    郑一川在零食角翻出一包海苔脆,吃得嘎吱作响:“咱们公司每次聚餐都是 AA,要不这次你请下次我请,记着记着就乱了,好没意思。”

    “哦——”语绵总结陈词:“就是我们这群羊羔的羊毛要持续坚持保护,老大的羊毛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薅。”

    叶游蓦然一乐,一口奶茶没喝着,呛咳起来。

    郑一川赶快去拍他后背,语绵抽了几张纸塞进他手里,把他手背上溅到的液体擦掉。

    叶游一边摇头示意她别担心,一边忍耐不住地咳嗽,惊天动地,声势浩大。

    语绵几乎要被吓傻了,手足无措立在原地。

    等他缓过劲来,第一时间哑着嗓子和语绵解释:“咽喉、咽喉炎,没事儿。”

    语绵嗫嚅着没说话,郑一川皱紧眉头:“还说呢,墨点车队的是不是又在你旁边抽烟了?前一阵儿明明好多了。”

    语绵适时递来一杯温水,叶游道谢,一饮而尽:“都在一个赛道上练,再说人家抽烟也不是错。”

    郑一川怒气未消:“在家里你还替他们说话?本来赛道就是全域禁烟,是他们要么钻空子,要么就干脆不守规矩。你当他们是赛场上的竞争对手,他们直接彻底把你当敌人看!”

    “老郑,我能看出来。”即使郑一川情绪激动到语速飞快,叶游也依旧在自己的节奏里始终如一:“说到底,是因为赛道上,终点线只有一条,速度就是话语权——而我只关心自己的速度。他们怎么看我,远没有我怎么看他们重要。”

    语绵手里还捏着几张柔软的、已经褶皱的纸巾。叶游顿了顿,和她对上目光:“人只应该在意那些重要的人。”

    这话由于他的直接而澄澈的眼神,变得很像一句直白而隐晦的告白。而也因为这种眼神,且因为叶游绝不是隐晦比喻的那种人,又使人能够清晰的知道,他只是在单纯地表述自己的观点。

    语绵眨了几下眼睛,认同地轻轻点了点头。

    郑一川余怒未消:“你大度,但我不能看着你吃哑巴亏。我这就向赛道管委会投诉。”

    他甩手走开,语绵待要叫他,被叶游拦下:“让他去吧。他不想对我发火,但是总得宣泄不满,情绪不能一直憋着。何况和管委会说说实际情况,也没有大碍。”

    语绵应了一声,见他缓过来,又拿过刚刚被推到一边的奶茶喝起来,不由有些想笑,但还是先小声道歉:“是我刚刚不该逗你的……我观察再仔细点就好了。”

    叶游微微地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说和你没有关系,又立刻顾及到语绵性格就是这样,缓了缓才开口:“照你这样一直往前面追责,得追到奶茶店了。”

    语绵没忍住笑起来。

    叶游松了表情,懒洋洋ᴶˢᴳ向后一靠:“本来上班工作就挺累得了,不用一直绷着。想什么时候说什么就说什么,别……”

    他话没说完,自己绕进去,啧了一声开始埋头捋逻辑。

    语绵哈哈大笑,扶着额头:“你没说错呀哈哈哈哈。”

    “啊是吗。”叶游稍有茫然:“哦,下意识反倒说对了吗……”

    语绵乐得直点头。

    楼下,郑一川给管委会打完电话,神清气爽。他站起来看见办公室里大伙儿安静如鹌鹑,大气都不敢出,挠了挠头,选中叶游和语绵一前一后下来的时机振臂高呼:“那什么——今天语绵正式入职,晚上阿游就地请客吃饭,欢迎点单哈!”

    叶游不可置信的声音和表情瞬间淹没在欢呼与笑颜中。

    他叹了一声,转头去看站在自己后面两个台阶上,跟着众人一起拍手叫好的语绵,心道这丫头面儿上学坏得可真快:“可以是可以,但是说好了我请就我请,别忘了。”

    除了愣住的语绵和知道情况的郑一川,余下众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语绵心里刚冒头的,“等结束后把钱转给叶游”的心思被一语戳中,讪讪地应了一声。

    但鉴于她此前的斑斑劣迹,叶游点餐付钱时背对她,餐品送来后的第一时间就扯掉了袋子上订着的餐费表。

    语绵在一边默默把饭菜汤拿出来摆好,大气都不敢出。

    吃饱喝足的次日,大伙儿到办公室讨论的第一件事就是互相交流昨晚起夜了几次——男女两批,分别研讨,认同感 UP。

    语绵和思荞聊得口渴,揣着手机上楼找咖啡。

    刚在零食角坐定,特殊铃声响起。

    语绵稍有迟疑,看了一圈儿四周无人,慢慢接起电话。

    今天训练结束的早,叶游临时决定回 HIBO 吃个午饭。

    他在一楼打招呼的时候,遥遥望了眼坐在最后的那个位置,见是空的,颇有些意外。

    HIBO 的“工作狂”居然会不在工位,实在罕见。

    等他踏上二楼,要往自己办公室走得时候,耳尖听到零食角似乎传来一些声音。

    叶游不是愿意和有兴趣去窥探别人隐私的人。但联想到楼下空着的座位,基本可以确定里头的人是谁。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去提醒一下,午饭时间要到了。

    他轻轻走近,隔着一排架子,已经看到了语绵的背影。

    “你自己不觉得矛盾吗?一方面说我不独立,等我出来了又说我不恋家。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得?”

    “我这不是在和你好好地说话吗?我哪一句话顶嘴了?”

    “我——”

    满是克制、无奈和委屈的声音。

    叶游看着语绵瘦弱的后背,见她抬起手,不知道是在擦眼泪,还是只是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犹豫片刻,转过身走开几步,守在往这边走得必经之路上。

    转身前,听见她几乎叹息般叫了声“妈妈”。

    10.今天就让我加会班,行不行?

    午饭时叶游原本并不打算再叫语绵,想让她和思荞他们坐在一起闲聊着换换心情。但是习惯确实可怕,语绵打上饭后自觉寻找了一圈儿他的位置,端着餐盘自发自动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叶游压了压不自觉上扬的嘴角,轻轻咳嗽一声。

    语绵条件反射般抬头,关切道:“还是不舒服吗?”

    叶游摇头:“习惯性的而已。”

    “你有没有找时间好好看过医生啊。”语绵把桌子上的餐巾纸够得近一点:“系统性的治疗一下,说不定会好一些?”

    她眼中是专注在他身上的认真,瞧不出别的情绪。

    叶游稍稍松了口气,一一回答起来。

    下午,叶游靠在座位上回看自己和其他车手之前比赛的回放视频。

    微信叮咚一声提示,点开看,是郑一川发来的消息:“阿游,语绵说这周有时间的话给大家做个法律培训,你哪天有空?”

    叶游看了看日期。不算今天,这周只剩两天。

    他给郑一川回复:“她已经做完培训内容了?”

    “她说今天完成。”

    叶游皱了皱眉:“不急。”

    他特意等到晚上六点才慢吞吞下楼。果不其然,语绵的工位上依旧一片光亮。

    他走过去:“加班做 PPT?”

    语绵正埋头查资料,不期然被吓了一跳,短促地叫了一声,抚着胸口回答:“对啊。老大你吓死我了。”

    “夜深人静,你再不走更吓人。”叶游吐槽,作势去摁灭台灯:“快点下班,回家休息。”

    手臂被突兀而轻缓地拉住。

    叶游倾着身子,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语绵。

    语绵低着头,有点长的刘海儿挡住眼睛。

    “老大……今天就让我加会班儿,行不行?我可以不走加班流程。”

    她的手机被盖在打开的本子下面,露出一个边角。亮光闪烁了一段时间,又灭下去。

    叶游还没有说话,语绵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近乎恳求地重复一遍:“可以吗,老大。”

    “……行。”

    片刻,叶游应声,随着语绵松了的力道站直身子,在她舒一口气道谢前开口:“先跟我去吃饭。回来你接着加班,我不拦你。”

    于是语绵垂着头,做了叶游的小尾巴,一路安安静静跟他到了……

    附近那条美食街。

    语绵瞪大眼睛:“你不是说你没来过吗?”

    “你提到之后,有天晚上和老郑来了趟。”叶游还算熟练的在路边摊坐下,点了各种烤串:“臭豆腐吃不吃?”

    语绵哑口无言,很快自暴自弃:“吃!烧烤配啤酒!”

    叶游瞄她一眼,点了一瓶纯生。

    ……他是真没想到这也能喝醉啊。

    语绵声调忽高忽低,解释说是因为喝得太快了:“你、你别催我……我慢悠悠地喝得话,很能喝得!”

    “……嗯。”你从拿到酒瓶说了声“干杯”之后,好像没给我留下什么说话的余地。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快呢?我就在自己的节奏里不行吗?”语绵越说声音越低,撇了撇嘴,好像要哭:“不和你的速度一样就是不对的,是不是?”

    叶游一懵,下意识“啊”了一声,刚要说话,语绵突然高亢起来:“我连选择这种事的权利都没有嘛!”

    喔,不是在和他说话。

    她即使声音高了点儿,也只是相较于她自己而言。事实上,在吵闹的街市上,她提高嗓门的这句话甚至比不过别人正常说话的声调。

    叶游给她倒一杯水,推过去。

    语绵乖乖地接过,道谢:“我可以说吗……老大。”

    “可以的。我会听。”

    于是语绵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

    有关母亲的施压,有关父亲的暴力。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自己做过重大的选择——从高中、大学的择校到专业的遴选,从考试考证到工作单位。直到现在,她还会害怕父亲不知何时、不知会否落下的拳头或突如其来的怒火。

    有关每年都有目标,永远看不到满足的尽头。被过问工作,被质疑交友,被阻止租房。她多少次想问父母掌控欲如此强为什么不养猫狗,后来才恍然,他们或许是享受这种看着你痛苦却挣扎不出去的模样。

    她也想过和父母好好谈话。但是,一直自诩民主自由的家教中,为女儿殚精竭虑、奉献所有的父母,怎么会有错呢?

    有句话是,父母终其一生都在等孩子的道谢,孩子终其一生都在等父母的道歉。她已经对得到歉意这件事,毫无期待、也不再肖想了。

    语绵说得很有些语无伦次。这对专业是法律的她而言极其少见。

    叶游字字句句听得仔细。他想,他应该是听懂了。

    今晚她的那间小屋,大概她妈妈会去。

    在沟通不能的前提下,逃避或许是唯一无声抵抗的方法。

    九点钟,有几段路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两人吃完饭,带着啤酒的麦芽香气和烧烤的浓郁味道,沿着灯火通明的街道,慢慢往回走。

    城市总在寂静处人心喧嚣。

    回到 HIBO,语绵就要自觉回到工位去。

    叶游简直哭笑不得:“不用这么勤奋吧?到点了该睡觉了。”

    语绵听见关键词,警惕地一抬头:“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还是个网络达人哈。”

    叶游叹了一声,握住她的胳膊往楼上走,把人带到自己办公室。

    语绵站在一边,茫然看他把沙发床打开。

    “你不想回家,就在这儿睡吧。”

    叶游走到电脑桌前,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放进语绵手心:“这是房间钥匙,给你。把门锁上,定不定闹钟随你——不过,你会是睡懒觉的那种人吗?”

    他好像也不指望语绵回答,转身潇洒地一挥手:“行了,早点休息。晚安。”

    等到门在眼前咔哒一声关上,语绵还保持着懵圈的状态。

    事情怎么会是这个走向来着?

    但她很有自知之明:浅醉的状态下,估计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更便捷的解决方法。既然老板给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听给自己发工资的角色的话ᴶˢᴳ,还是没错的。

    这么想着,她心安理得地把鞋一蹬,窝进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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