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林冬发丝已散了一半垂在了肩头，见沈颂出来，又翻开了桌上一个茶杯,倒了一杯凉水给他搁在了木几上后，自己则坐在了身后不远处木凳上，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木梳，笨拙地挽起了头发。
林冬不太会挽发。
青涩之年时,见沈颂发冠无论何时，似乎都是一派端正整齐，林冬还曾缠过他，“师兄,你替我梳一下呗，我不会......”
沈颂拒绝了，“别闹，女子头发岂能让旁人随便触碰。”
林冬不依不饶，“可师兄不是旁人......”
沈颂被她纠缠没了办法，便无奈地同她道,“林冬，我只是你师兄,并非夫君。”
沈颂已经记不清她当时是什么神色，只记得她过了好久，才问了自己一句,“那师兄以后,会给自己夫人挽发吗。”
他随口答了一句，“会。”
自那之后,林冬倒是再也没有缠着他给自己挽发。
以往每回他醒来,她多数时候都没了人影,再见时鬓发虽称不上好，但也胜在整齐。
今儿突然看着跟前费力地挽着头发人，才回过神来，就如昨儿夜里，突然发现她脸上多出那份沉静和妩媚一般，这些年她到底还是学会儿自己梳头。
虽不太熟练。
在林冬手里梳篦掉在地上一瞬，沈颂实在看不下去，没忍住，走上前正要替她拾起来，林冬却自个儿先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沈颂腰弯了一半，捞了个空，抬起头便看到了林冬微带歉意笑脸，“让师兄见笑了。”
沈颂看着她唇边上两个浅浅梨涡，眸子轻轻一敛，低声问道，“会吗，不会，出去让吴婶子帮你。”
林冬立马又侧回了半张脸，摇头道，“不用，我早就会了，今儿不过是头发打了结不太好梳，平日里我梳得挺好......”
“嗯。”沈颂看着她手上明显快起来动作，没再同她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等沈颂做好了早食再进来，林冬已经将头发梳好了，一头青丝挽了一半，散了一半，没有多复杂法式，简单鬓发上，只插了一根白玉素簪。
沈颂认得，那簪子是他送给她。
她戴了很多年。
他却已不记得，自己是在她哪个生辰送出去，沈颂目光在那簪子上顿了顿，柔声唤道，“洗漱好了，过来吃饭。”
林冬刚洗完脸，脸上血色，比起适才好了许多，沈颂摆好了碗筷，见她坐到了跟前，便同她传了裴椋话，“师公在寻你。”
林冬今儿许是饿了，捧着碗喝了几口米粥，含糊得应了他一声，“嗯。”
沈颂也没多在意。
这十一年，师傅和师公三天两头都在寻人，过几日便是她生辰，此时传话当是要她回灵山过寿，以往十年，师父师公来催，也没见她回去过，沈颂早就有了心里准备。
用完饭收拾完碗筷，沈颂便打算出去一趟，临走前交代了林冬，“屋子里闷热，你先去后院树底下乘会儿凉，那有一股凉风，我先去买冰块。”
林冬依旧是往日那副痴痴模样，坐在木几前，撑着脸，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沈颂，笑着道，“好。”
沈颂收拾完桌子出去后，没再进来，直接去了前院，上了马车，并没有先去冰窖买冰块，而是让马夫跑了一趟新街首饰铺子。
从林冬遇到他第一年起，只要到了生辰，都会提前几日过来同他索要礼物。
沈颂回回都满足了她。
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再同自己索要过任何东西，而是自己什么时候想了起来，空闲了下来，再去买个礼品，等到下回见了面，便给她补上。
沈颂眼前突地又浮现出了她头上那根发簪。
戴了好些年，应该换了。
老街铺子，大多都是林玉，沈颂为了避开熟人，省了没必要麻烦，特意绕路去了新街，没想到到了老街还是碰到了熟人。
永宁侯府五爷范哲也在。
两人前后脚踏进去，范哲先到，到了铺子后，如同做贼一般，上前便同铺子里伙计吩咐道，“我范五爷在长安好歹也算有头有脸人，今儿要是被人瞧见我哄女人，岂不是被人看了笑话，你先将人清个场，我慢慢来挑......”
谁知那伙计却是一笑，完全不给他面子，“五爷这不是为难咱们吗，就五爷如今这家喻户晓名声，依小看，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买，再说了，耳根子软，惧内，也不就见得是坏事，那是五爷心胸宽阔，疼爱范夫人......”
“去去去......”范哲知道自己又被人看了笑话，一声打断，也不同那伙计纠缠了，“拿，拿铺子里最新款式，爷不差钱。”
“五爷，上回您那账，小还未交差呢。”伙计立在那笑嘻嘻地看着他，脚步丝毫不动，“五爷要不还是将夫人带过来，夫人喜欢什么也好自个儿挑，你说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了？”范哲脸色一变，声音大了些，同他讲起了道理，“你可知，就你们家主子，辛淮琛，算起来还是我姐夫。”
范哲看着跟前一脸懵伙计，一面弯腰去摸自己筒靴，一面解释道，“韩国公府韩凌，是我四嫂拜过把子妹妹，见了我还得唤一声弟弟，如今她嫁给了辛家，你说说，辛淮琛是不是我姐夫？”
范哲说得那伙计一愣一愣地，也终于从那筒靴里摸出来几张银票，“啪”地一声甩到了伙计面前，“我五爷，缺是钱吗？”
那伙计看着案上皱巴巴银票，虽觉得飘着一股怪味儿，却还是一把攥了过来，无不佩服地道，“五爷，这藏票子地儿，可真绝了。”
“这算什么，爷我有是招儿......”说完才意识到不对，盯着跟前一副看戏伙计，“赶紧，拿最好出来......”
范哲刚说完，回过头便看到了沈颂，一时就似是见到了万年开花铁树，极为罕见，神色惊愕地看着沈颂，“哟，沈三爷，我没眼花吧。”
沈颂一只脚都踏进去了，看到范哲那张脸后，险些又挪了出去。
范哲夫人范夫人，当初被自己家里姨娘使了心思，送到了巫山底下庄子里，一人过了好些年，辛亏得了沈颂照拂，才安稳地长大成人，后来范哲在那场轰动长安追妻路上，曾在沈颂手里吃过不少苦头，却也是不打不相识，成了无话不谈好友。
沈颂和林冬事，这些年，范哲已经清楚得很。
也早就劝过了他，“女人心如针，千万别得罪了，否则别说你一头栽进去爬不起来，你就算放弃挣扎躺平了，也不会安稳......”
如今见他终于想通了，见他挑起了簪子，范哲竟有了一种老怀安慰触感，叹道，“林冬若是知道，做梦怕都要笑醒了。”
沈颂没理会他，托伙计包好了挑中首饰后，匆匆地出了铺子。
范哲这段日子，为了哄自个儿夫人安氏，老老实实地呆在府上愣是相妇教子，教了半个月娃，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听沈颂说要去冰窖，便也不请自来，跟着一道。
冰窟老板认识范哲，两人一进来，便热情地迎上前，吩咐了伙计，“带两位爷下去自个儿挑。”
认识沈颂人都知道，沈颂一年到头，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呆，若是怕热，大可上巫山，范哲也看出来了，从冰窟下来时，便道，“这冰，怕不是给林冬买。”
沈颂没答，默认了。
范哲有些好奇，同沈颂熟悉了后，什么话都聊过，此时又问，“十一年了，怎么突然就想通了，之前你不是一直都是宁死不屈吗......”
范哲这句“临死不屈”一点都不夸张。
想当年，林常青，韩夫人，林玉，还有林冬本人那般上门逼迫，也没见他屈服。
如今怎么突然就想明白了。
前面一处台阶，沈颂没再往下走，想着不过就是取几块回去，给林冬消暑，用不着挑多大，沈颂脚步往回一转，被范哲堵住不让，这才无奈地回答了他，“再过几日，林冬二十五了。”
范哲这才错身替他让了路。
待回过神来，便不可置信看着他，“你莫不是顾忌林冬年龄，才......”范哲觉得稀奇了，直接问道，“这些年，林冬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良久，冷飕飕冰窟内，才淡然地传出了一声，“师妹。”落在了空荡荡冰窖内。
范哲又说了些什么，声音却越来越远，听不真切。
不久后，两人便选好了冰块，走出了冰窖。
老板看到两人出来了，这才突地想了起来，底下还有一位客人没上来，赶紧让那伙计又下去了一趟，“底下还有位姑娘，你去瞧瞧......”
伙计又折了回去，刚到冰窖口子处，便见到了那位姑娘，抬起头一时被她苍白脸色吓了一跳，忙地道，“这地窖里放得可都是冰，凉得很，姑娘不能呆太久......”
“嗯。”
伙计见她神色不对，赶紧将人让了出来，又问道，“姑娘，可选好了？要没选好，小再......”
“不用了。”伙计话还没说话，就见那姑娘扔过来了一锭银子，面色极差地地走了出去。
伙计饶了饶头，拿着银子回去同老板交差，“那客人银子给了，东西没要......”
老板愣了愣，却也没空理会。
回头便同跟前沈颂结了账，又吩咐了那伙计替他装好了车。
范哲这回没再跟着他，到了门口，正要同他辞别，便听沈颂道，“过几日我会去灵山。”
范哲知道灵山，是韩夫人地盘，林家一家如今都住在了那，便随口问了一句，“又要送林冬回去了？”
沈颂没应他，一脚跨上了马车，才背着身子同范哲撂下了一句，“提亲。”
这一番耽搁回去后，日头早就挂在了头顶上，马车到了铺子前，里头伙计出来卸冰，沈颂则先走进了里院。
火辣辣太阳晒在了院子内，院内那颗树下并没有人，此时只撑着几根木杆，上头晒着他床上褥子。
还有他昨儿刚换下来衣裳。
已经洗过有一阵子了，扑鼻太阳味儿，完全压过了那股幽幽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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