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顾鸾觑他一眼,
“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是我母后说的。”永昌轻声。
殿中的氛围顿时覆上一重微妙,顾鸾不好在宫人们面前反驳先皇后的话,只得又揽一揽永昌:“先进去把伤看了。”
“嗯。”永昌闷闷一应,
就随顾鸾回到寝殿。太医已在寝殿中等候多时,将他脸上与手上的伤都看了看,
留下一种祛瘀消肿的药膏,
就告了退。
永昌见状也想告退,打算回房自己敷药去。顾鸾却留了他,
将宫人们都摒了出去。
她将永昌招呼到跟前,
自己拿起装药膏的盒子,
永昌一看,忙道:“我自己回去上药就行了。”
“好好待着。”顾鸾边说边伸手拉过一张绣墩让他坐,而后翻过他的手来,
尽量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手上肿得正厉害,
永昌不住地吸冷气,
咬牙忍着不躲。顾鸾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
揶揄道:“你也是,怎么这么直。永昀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
还知道拿麻袋套了林长远再打呢,你倒气势汹汹地杀过去直接打他,
还在太后宫门口,
太后能不生气吗?”
永昌低着头:“一时火气冲脑了……”
“日后不许了。”顾鸾道,
“永昀犯浑,
你大可来告诉我,
别跟着他一起疯。咱们宫里头的皇子,
出一个土匪就够了。”
她话里话外挤兑永昀,
永昌绷不住地一笑了。这一笑却又扯动嘴角被打破的地方,
咝地又吸了口凉气,含着泪硬将笑意忍了回去。
顾鸾也将笑容敛去了大半:“跟我说说,你母后怎么说的?”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永昌的神情。
她知道这背后的隐情怕是扎了永昌的心的,或许不该由她提及。可她方才细细思量了半晌,皇后即便大半辈子都过得糊涂,应也不至于说永昌不中用啊。
永昌薄唇微抿,神情沉了沉:“我母后说……我母后说二弟比我聪明,比我更堪做一国之君,让我不要跟二弟争。”
他说着,脸色就更黯淡了些,眼帘也低下去,静静道:“佳母妃,我是不是真的特别差,所以母后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都是说我不及二弟。”
言及此处,永昌一声哽咽。
顾鸾的心弦骤然沉下去,方才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她还在想这话也没什么啊。闻得永昌这样说,才知这竟是皇后的临终之言。
做母亲的行将离去,孩子守在床前,不知有多少伤心难过说不出来。听到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说他不及别人的孩子,自然会成为心结。
可顾鸾也知道,皇后这句话里必没有对永昌失望的意思。只是人要走了,盼儿子过得好罢了。
她凝神想了想,问永昌:“你觉得你父皇好不好?”
永昌一怔,即道:“自然好。”
满朝文武就没有说父皇不好的。
顾鸾又道:“那你看良王呢?”
“十二叔?”永昌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皱眉想了半晌,“十二叔……人也很好,他朋友多,待我们这些晚辈也都不错,能跟我们玩得到一起去。就是……就是胸无大志,在朝堂上也帮不上父皇的忙。”
“是呀,他胸无大志,也帮不上你父皇的忙。可便是连你这当皇子的都还是要说,他人很好。”顾鸾闻声。
一番交谈间,她已给他一只手上好了药,又缠了层薄绢。将薄绢末尾处系好结,顾鸾执起他的另一只手继续上药,边上药边续说:“这道理放在良王身上你明白,放到自己身上,怎的就不懂了呢?”
“您这是什么话……”永昌并不信服,皱起眉头,“十二叔固然是好人,但和父皇比,就不如父皇了。”
顾鸾乜着他:“你只把皇位当秤来用,比他们二人谁更适合当皇帝,良王自然比不过你父皇。”
永昌微懵,忽然有些从未想过的事情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顾鸾语重心长:“是,皇位人人趋之若鹜,固然是个香饽饽,可总不能人人都拿皇位要求自己。哪怕你是皇子,也不该钻这个牛角尖儿,天下的路多着呢。”
“你看你十二叔治国理政比不过你父皇,骑马打猎、品诗论画,你父皇赢得了他吗?不要说他那都是玩物丧志的东西,那里头的学问也多着呢,他能玩成个中翘楚,我看他就没‘丧志’。”
永昌陷入沉吟,一时不言。顾鸾由着他自己想,口中又道:“便是不提你十二叔,咱们再往远了说——太医院的几位名医厉不厉害?鸿胪寺会说好几门胡语的大人们厉不厉害?你父皇再治国有方,有个三灾六病是不是还要靠太医才行?若逢使节入朝觐见,不找个传译官进宫,他便也只能跟使节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对不对?”
永昌的眉头越皱越紧,须臾,终是点了下头。
“所以啊,你母后说一句永昕比你更堪承继大统,怎么就等于说你不中用了呢?”顾鸾衔笑,摇了摇头,“她左不过是想让你活得自在些,大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一辈子过得开开心心的,别为个皇位争得头破血流。你倒好,硬将这话拧着想,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可我……”永昌哑了哑,还是说,“可我是个皇子。有出息的皇子,总归还是要在朝政上有所建树,不是像十二叔那样的。”
“这我不与你争。”顾鸾笑笑,“其实事关皇位,我身为永昕的生母理当避嫌,一个字都不该多言。可今天话说到这儿了,我只想让你先想明白一件事情——你这两年时时处处逼着自己,究竟是真想要那皇位,还是只想证明给你母后看?”
“你要是真想要那皇位,你就接着争去,我不能拦你,永昕也没道理逼你这当嫡长兄的认输。可若你只是不服你母后的话……”顾鸾一喟,“我想她绝不是那个意思。倘若你能将这一点想通,即便想‘在朝政上有所建树’,那也是不难的。三省、六部、九寺,总会有你擅长的地方,你功课素来扎实,还怕混不出名堂么?”
说完这些,顾鸾便不再多言了。
人活一世,有些道理终究只有自己才能想通。
以她所处的位置,虽则三个皇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提起关乎皇位的事,她的身份总还是有些微妙。
今天她已说得太多了。
只是她不知道,她这番话说着,永昌的心几是瞬间就偏了。
——他哪里是在乎皇位?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让母后看到他没有那么差。
争皇位好累。二弟天资聪颖,事事想得周全,他觉得自己这两年都在费尽力气地追赶,一日都不敢松懈。时间久了,他已有些支撑不住。
若佳母妃所言是真,他即刻就想放下这一切重担。
他也想早些睡觉,想在逢年过节时不碰书本,想和三弟一起去骑马射箭。三弟说十二叔府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多少都去看过,唯他没去。
“你想好自己究竟要走什么路,然后就放心大胆地去走。”顾鸾最后只又说了这样一番话,“但你要知道,永昕是不会为了这些事伤了与你的兄弟情分的。你也不要心里存怨,平白伤了和他的情分。来日不论你们谁承继大统,你们都还要好好做兄弟,明白么?”
“嗯。”永昌低着头,应了声。
心里却已再想:就让二弟当皇帝吧。
一下午的光阴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皇帝在用晚膳时到了纯熙宫。
他入殿时,晚膳已然布好。永昌永昕霁颖起身见了礼,顾鸾坐在桌边懒得动。楚稷四下扫了一眼,问:“永昀呢?”
永昕摒笑道:“母妃赏了三弟二十板子,三弟鬼哭狼嚎了一下午,现在估计睡了……就是没睡也爬不起来。”
“哦。”楚稷了然,面露赞同,“他就是欠打,这回看来是能安静一阵了。”
他边说边落座,三个孩子随之坐下。永昌两只手还没消肿,拿筷子拿得十分勉强,却又不肯让宫人喂。霁颖夹了个虾仁,伸手送到他跟前:“大哥。”
“……好好吃你的!”永昌面色铁青,到底还是把虾仁吃了。
霁颖瞪他:“凶什么凶,刚才疼得哭鼻子的又不是我!”
永昌:“你……”
“嗯?”楚稷一脸好笑地看向长子,“还哭了啊?”
“不是……”永昌扶住额头,“是永昕……他不知道我手肿着,进来就攥我手。”
那一下真刺激,换谁谁都得哭啊。
永昕:闷头吃饭。
不远处的厢房里,却还有一位正在哭鼻子的。
永昀伏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听着正殿传来的说笑声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哼哼唧唧委屈得不行。
二哥这个没良心的,也不来看他!他还不是为他出头才挨的打!
还有母妃……呜呜呜母妃怎么下手这么狠啊,二十板子,他两板子就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侍立在床边的宦官赔着笑哄他:“算了算了……殿下别难过了。皇贵妃娘娘哪舍得真对您下重手,别难过了啊……”
永昀闷着脸,不吭气。
他当然知道这是实话。宫里打板子的讲究很多,真往死里打,二十板子命都能打掉半条。
而他这个程度也就是……
估计养个七八天就能下床。
可他就是委屈!他现在不想听这些!
“殿下?”一声轻唤在门边响起,永昀心弦一动,循声望去。
小卓犹是一身宦官装束,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在床边蹲下:“殿下受苦了。奴婢做了两道点心,殿下想不想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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