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3年春。
绿林。
云悠悠躺在单人床上,虚弱地喘着气。
床铺上没有任何织物,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白色塑胶大床垫——带她回来的那个人特意把枕头、星空被和垫被都抱走了,他说这样不会弄脏床铺,到时候只要用清水擦一擦就很干净。
云悠悠觉得他做得很对。
她的小白裙染上了巷道里面的污渍,手臂和小腿也蹭得黑不溜秋,头发上挂着苔藓,整个人散发出不太好闻的味道。
要是临死前还弄脏人家的被子,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器官在衰竭,身体在失去活力。她很努力地转动眼珠,用模糊的视线追随那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人。
他把头发揪得乱蓬蓬,像个鸟窝,他嘴里一直在碎碎念叨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学名词,他暴躁地踱过来踱过去,把阁楼的木地板踩得“咯呀”响。
这是小别墅的二层阁楼间,墙壁和地板都是灰白色的松木合成板,房间里摆设简单,只有单人床、书桌、椅子、一台计算机以及磨得老旧的传统键盘鼠标。椅背上搭着一件绿林大学的校服外套,洗得灰白,桌面上摆放着一只老式保温杯,应该可以装800l热水。
很标准的技术宅男住所。
“啪。”
他走到窗边,手掌撑在泛黄的白色木质窗框边缘,仰起头,深沉地注视着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过了几十秒,他一只手抱住胳膊,另一只手摸着下巴继续神游,游荡到灰白的木门旁边,抬起手,轻轻摩挲门框。
“有点麻烦,但应该能救。”他自言自语,“可要是真救活了,岂不是给我添一个更大的麻烦?”
云悠悠觉得他的声音很俊秀——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用这个不适合形容声音的词语来形容他的声音会非常合适。
他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她。
晕成一大团的朦胧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伤疤密布的脸上浮起既温柔又冷酷的神情。
云悠悠看不懂他的眼神。
“你怎么就没死呢。”他的叹息声优雅得就像一位王子,“死了多好,你不麻烦,我也不麻烦。”
云悠悠挪动沉重的眼皮,缓缓眨了眨眼睛。
她可以理解他的想法。
在巷道里,他一口气杀掉了七位膀大腰圆的凶徒,下手又准又狠,明显接受过非常正规的格杀训练——这是一个有秘密的人,这样一个人,绝对不会愿意和官方势力打交道。
她很努力地流露出抱歉的神色。
‘对不起,我很快就会死的,给你添麻烦了。’
她这样想着,心中非常遗憾自己无法开口说话。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表情越来越迷惑。
“被毒傻了?”他迈开长腿,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是什么视死如归的眼神。”
云悠悠:“……”
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傻,她只是不那么怕死,毕竟,她刚刚经历了人间炼狱。
“算了。”他扬了下左手,“我出去给你买药,顺便逛一逛绿林大道,给你买几身备用衣裳。如果你撑不到我回来……我回头会把它们烧给你。”
他的语气完全不像在开玩笑,而像一位言出必行的绅士。
云悠悠用眼神回答他:‘非常感谢!’
他眼角的伤疤轻轻抽了一下,脸上流露出见鬼一样的神情,脚步顿了顿,然后很干脆地转身离开。
他很瘦很高,身上有一种竹子般的清凌凌的气质,手插在裤兜里,又显出几分闲懒。白衬衣扎在黑长裤里面,显得肩宽腿长。
“嘭!”木门在他身后合上。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下了楼,穿过一楼客厅,离开别墅。
又过了一会儿,别墅前的空地上传来星空车发动的声音,这台星空车估计已经上了年纪并且经历过大修,引擎声有些驳杂,发动时伴随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噪音。
“呜轰——”
星空车驶向远方。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别墅里面有供暖,但云悠悠还是很冷,因为强力麻痹药剂摧毁了她的生机。
肺功能受损,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她非常累非常困,很想很想睡觉,但她不敢闭眼。
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会浮起阴暗巷道中血腥黑暗的那一幕,满身血污的小威、狞笑的歹徒、沾着血的凶器……周围的空气也会发生变化,弥漫起浓浓的血腥和霉湿,将她重新拉回地狱。
她只能很努力地睁着眼睛,数屋顶上一条条木板、观察墙壁与顶蓬交接处的蛛丝、看蜘蛛们牵着丝从屋顶悬吊至半空。
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心跳有一搭没一搭,时而像彻底停滞了一样,时而又“怦怦怦”地失控乱跳。身上最难受的地方是额心和眼窝,这两个地方非常非常寒冷,就像冰针不停地扎。
她觉得自己等不到他回来了。
她知道这样睁眼死去很可能会给人一种死不瞑目的错觉,但她也没有办法,只好提前在心里对别墅主人说一句抱歉。她非常非常感激他。他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杀死了那些残忍恐怖的歹徒,带她离开了那条血腥密布的巷道。
她并没有指望他能救活她。能够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她已经非常满足。
她无法报答他的恩情,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
‘好人一生平安。’
不知过了多久,云悠悠隐隐听到星空车由远及近的声音。
咯呀吱呀的引擎噪音非常有辨识度,她只听过一次就牢牢记得。
他回来了。
星空车停进了别墅前的小院子,她听到他哼着轻快的调子进入别墅,感觉就像……一个愉悦犯。
脚步声上楼,在门口的除尘垫子上仔细地蹭了蹭鞋底,然后推门进来。
她的视野已经摇摇晃晃,隔着从门到床铺的距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伤疤。
他双手插着兜,手腕上挂着一只药店专用的蓝袋子以及一只服装店专用的白色软袋子。
他漫不经心地踱到床前,低头看她。
“居然没死啊!”他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云悠悠:“……”还没死,真是非常抱歉了。
他的肩膀似乎往下耷拉了一些,拖着不甘不愿的步子走到书桌旁边,低头在书桌下的木屉里面翻找了一会儿,取出一只底部巨大、开口较小的试验瓶。
他把这只可疑的灰蒙蒙的玻璃瓶放在书桌上,然后从蓝色的医用袋子里面取出几种药剂。
“马丁兰抗病毒溶液、星螅胆连素、黄花蜜与珀冻合成液,都是很便宜的合成药物。”他的语气很像一个竭力证明自己没有瞎用药乱收费的医师。
这位庸医没有要洗一洗那只玻璃瓶的意思,径自打开三瓶药剂往里倒。
云悠悠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眼前浮起一片一片朦胧的白光。
透过这片白光看他,发现他的身上时不时就会牵扯出一条条迷幻的细线,就像光脑信号不良时的画面一样。
她的瞳孔在放大,他却并没有半点治病救人的紧迫感,反而把配药的动作放得更加优雅缓慢,就像在悉心制造一件工艺品。
“叮叮咚咚”的声音好听极了,她觉得精神更加放松,身体轻飘飘地开始往上浮。
有人给他发来了视讯。
他随手把大小瓶子扔到一边,身体摔进书桌前方的藤椅,半倚着扶手接通。
云悠悠听到了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从光脑里传出来——
“你刚才去哪了?怎么不接通讯?”
他吸了吸鼻子,把那只蓝袋子拿起来晃了晃:“感冒,上街买药。”
“哦。b319试验失败,我会派人把资料送过去给你。你那里没有任何状况吧,怎么会感冒?”
他没有正面回答:“没事就挂了。”
对面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听到什么绯闻?我最近和那两个人在一起,只是掩饰行踪。”
“你一向如此,不需要解释。”他关掉光屏,摁着扶手起身,把藤椅压出“吱呀”一声响。
他似乎不再愿意待在光脑那里。
他拿着玻璃瓶和药剂,走到塑胶床垫旁边坐下。
“科学的尽头是美学。”他打破了屋中的寂静,朝着云悠悠对牛弹琴,“只要使用适合的成分配制出有韵律感的药剂,就可以唤醒被麻痹的细胞。”
在她模糊的视野中,玻璃瓶里面的液体泛起一层层炫美的色彩,就像钻石折射的光芒。
——如果瓶壁不是灰蒙蒙的,应该会让人感觉更好一些。
层次分明的溶液在玻璃瓶中缓缓转动,忽然有一瞬间,云悠悠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真美啊。’她想。
他停止摇晃那只玻璃瓶,抬手把她扶起来,让她软绵绵地靠挂在他的身前。
“嘶。”他抖了一下,“你怎么回事,冻得跟冰块似的。”
云悠悠:“……”那不是因为你把被子和床垫都抱走了吗?
他又补了一句:“居然都没死。”
云悠悠:“……”没死,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隔着她脏脏的小白裙和他干净的白衬衣,他的体温一点一点被她偷走。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正在拼命吸水的海绵。
他一只手臂虚虚地架着她,抬起另一只手,把细口大肚子的玻璃瓶送到她的嘴边,用瓶口抵开她的嘴巴,慢慢灌药。
云悠悠眼睁睁看着那份稠重的美丽药液滑过瓶身,洗净了那层灰蒙蒙,然后抵达她的口中。
“……”
算了,她都要死了,还管什么卫生不卫生。
他的动作非常温柔,很小心地让药液一点一点滑进她的喉咙,然后把她放平在床垫上。
她感觉到药剂中蕴藏了火山般的力量和温度,“轰”一下点燃了她的胃部,然后那股火浪迅速向着四肢蔓延。
她闭上了眼睛,体感自己就像一条煎锅上的鱼,仰躺在床垫上拼命打挺扑腾。
“嗯?死了吗?”她听到他发出纳闷的声音。
云悠悠:“???”
她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面容十分安详。
一根手指摁到她的鼻子下面,试探她的呼吸。
云悠悠:“……”
她的呼吸本来就已经非常困难了,这根指头更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差点憋死她。
在她窒息之前,他及时收回了手指,自言自语:“死了就埋在院子里吧。最好天亮之前完工,被人看见总是麻烦。”
云悠悠:“……”
她听到他起身,走到隔壁杂物间,把工具箱翻得“乒乒乓乓”乱响。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把长长的铁铲从工具堆中刮过的声音,他带着铁铲下楼,去了花园,哼着小曲开始刨坑。
她看明白了,他非常真心诚意地盼她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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