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马戏

    这里是另一处集市,有别于玉石集的大宗商品买卖,这里则是雍凉的特色一条街,凡是新奇好玩的东西,包括灯红酒绿的秦楼楚馆,都在这条街上。

    随着胡商和顺商涌来,这个热闹得持续到后半夜。

    “凌凌,到了。”

    刘珂跳下马车,回手扶着尚瑾凌下来。

    “殿下说的马戏在这儿?”尚瑾凌望着各式各样的灯火,明明没有电灯,却也印染着一条街亮堂堂的,人来人往,如同过节,一时间他还真有种回到上辈子逛夜市的时候。

    “对,在最里面,都说了带你来看马戏,哥不会食言,我们走。”

    说着,刘珂一把拉起尚瑾凌的手,然而一握上,才发现不合适回头看向尚瑾凌,后者疑惑道,“怎么了?”

    刘珂心跳快了两下,摇头,“人多,我怕把你弄丢了,你别介意。”

    尚瑾凌微微一笑,毫无扭捏,“我不介意呀。”

    不介意……刘珂心中一叹,不过还是高高兴兴地拉着人走进长街。

    西北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再加上来雍凉的胡人多,那就更加自由,如今深夜还能看到不少男男女女结伴出来,买点小东西,吃点街边小食,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尚瑾凌有些不解,“为什么人忽然会这么多?”

    刘珂回答:“也是这两个月刚兴起,胡人的商队一个接一个来,再加上即将入冬,胡商们来跑今年最后一趟,所以商品各式各样,价格也是全年最低,这段时间城门进进出出,连带着逐利的顺商也蜂拥而来,雍凉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能不多吗?”

    说到这里,刘珂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笑,感慨道:“凌凌,我从不知道铲除一个区区胡人长老席,居然有那么大的作用。”

    尚瑾凌笑道:“西域资源匮乏,可不像大顺物产丰富,能够自给自足,他们还是很依赖大顺的茶盐布匹,既然边境开放,且无战事,那么商队就应该络绎不绝。”

    在海上贸易还没有那么方便的时候,这座边贸必经的城市只要好好打理,就能成为西北一颗璀璨的繁华之星才对。

    “那胡人长老席能叫胡人们不敢来,可见做的有多过分。”说到这里,尚瑾凌忽然一问,“抄家出多少资产,相比张家如何?”

    “就稍逊一筹,但是一年的赋税却是足够了。”刘珂道。

    “前有张家,卢万山,后有胡人长老席,殿下,您可赚的盆满钵满呀。”尚瑾凌挑着眉,一脸坏笑。

    “哥这是伸张正义,总之有了这些接下来的两年,雍凉都不用担心了。”

    尚瑾凌看着刘珂充满了信心,问:“对了,商税,关税是不是增加很多?”

    刘珂老实点头:“嗯。”

    “占比多少?”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以贸易为依托,所产生的关税商税之类的,占雍凉所有税收总和的比例,是多少?”

    刘珂理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尚瑾凌所说的,于是道:“这得问问赵不凡,一时半会儿我还真不清楚。”

    “那就失职了哟,作为封主,钱财这种事得了然于心。”尚瑾凌说着悠悠漫步往前走。

    刘珂没想到出门逛个街还得接受考问,简直哭笑不得,不过他想了想跟上去,“凌凌,回头我去看看,不过你问这些做什么?”

    “若是占比高了,土地税就适当能够减免了,寒灾虽过去,但是百姓尚未恢复,正好将息苗法试运行起来。”

    提起息苗法,刘珂想起文书上写的两分半的利息,不禁道:“若是降低了农税,来官府贷银付息的百姓会少很多。”

    尚瑾凌回头笑着眨眨眼睛,“要不怎么叫试运行呢?贷银的人少,新法办的压力就小,一时间问题暴露出来波及范围也小,就容易解决了。”

    刘珂微微思忖,的确是这个理,但是转头取笑道:“凌凌,你在其他大事上你的胆量出人意料,但是在新法上却比谁都小心。”

    前期大力宣传,尽可能地让百姓心中有底,接着又让书生下乡入民,准确地统计户级,丈量土地,就是为了让新法开展起来不突兀,以此减少百姓的抵触。而就目前来看,虽然缓慢而小心,但是效果却不错,已经顺利融入民间了。

    尚瑾凌理所当然道:“不得不小心呀,又不是像我们尚家一样的勋贵,背后有三姐夫的财力支持,不在乎这点动静。可新法面对的却是广大穷苦百姓,他们是经不起一点折腾的,免役法和平输法才实行半年,百姓尚未适应,接着军改法和息苗法就来了,也不怕弄混弄乱。既然朝廷管不到,我们若不放缓脚步慢一慢,他们会吃不消的。”尚瑾凌回头,眼睛一弯,“所以若是能让他们平稳度过,时间拉长一点何乐不为?”

    尚瑾凌不缓不急的话让刘珂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正好,这些话拿去赌那群新法办中的执事。”

    “怎么,那些书生兴致太高昂了?”

    刘珂道:“早些时候让他们下乡入民,一个个皆不乐意,如今倒是明白你的苦心,不再嚷着大材小用,可是见免役法实施顺利,就不惧于息苗法,总想尽快做出成绩,让我刮目相看。”

    “能够熬下来的都是人才,殿下不妨告诉他们,会有发光发热的一天。”尚瑾凌说着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站定,随手抬手摘下了一只狐狸面具,往自己的脸上一戴,然后笑嘻嘻地问,“好玩吗?”

    这面具做工不算好,上色也不够均匀,不过胜在夜市气氛浓厚,尚瑾凌这一戴,整个人就俏皮起来,活脱脱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刘珂往面具摊子看了看,说:“你给我找个,咱俩一起戴。”

    尚瑾凌抬手一指,“那就最上面的那只兔子吧。”

    “啊?”刘珂有些失望,带着不情愿道,“为啥是兔子,这多不威风,哥这么强壮霸气,老虎还差不多。”

    “因为你喜欢呗。”尚瑾凌脱口一出,两个人一同怔了怔,这才发现一语双关。

    过了一会儿,尚瑾凌侧了侧脸解释道:“之前,你不是非得要吃糖兔子吗,我以为你喜欢……”

    灯火下,带着面具的他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刘珂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觉得一颗心一荡一荡的,每个着落。

    “两位,这兔子面具还要吗?小少爷眼光好,这是最后一个了。”摊主已经殷勤地将面具给摘了下来,正笑呵呵地递到刘珂的面前。

    尚瑾凌见他没接过,便道:“不喜欢的话,那就换个吧,那只老虎挺适合你的。”

    “没有,哥挺喜欢这只兔子吧,就它了。”这时刘珂接过来,然后扣在了脸上,面具之下,他勾起唇角,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两人戴了面具就走,在后头的小团子付了账,转头问身边的长空,“你要不要,咱俩也买一个,殿下的银子。”

    长空不客气道:“要!”

    有了面具遮掩,似乎胆子也能跟着大,刘珂牵着尚瑾凌的手沿着长街一路往前走,因为人多,倒也不觉得突兀。

    雍凉最具特色的胡女露着纤细蛮腰,带着色彩亮丽的丝绸长巾,摇曳着大裙摆招揽着来往人群。一看见他俩的衣着,立刻拉住了后面的尚瑾凌。

    “两位少爷,来里面看看吧。”娇柔妩媚的声音,大胆火热地邀请着。

    尚瑾凌眨了眨眼睛,自有另一头的刘珂前来驱赶,“不看不看,咱们是正经人。”

    一听这声音,俩姑娘就笑起来,“不过是看我们姐妹跳舞,吃吃酒,怎么就不正经了?”

    “看着看着,吃着吃着,不就搂一块儿,天南地北都这样,哪里正经?”刘珂将尚瑾凌拉到身后,警惕道,“他还小,你们离他远一点,否则治你们的罪。”说完拉着尚瑾凌走了,“咱们看马戏去。”

    尚瑾凌歪了歪头,笑眯眯地问:“殿下似乎挺懂的。”

    “嗯?”

    “看着看着,吃着吃着,就搂一块儿了。”

    幽幽的声音让刘珂身体顿时一僵,脖子咔咔往旁边转,只见那只狡猾的狐狸冲着他笑,一脸的坏。

    “凌凌,别的坏事哥可能干过,但这种我从来不玩,绝对洁身自好。”刘珂非常认真地说。

    皇帝的荒唐,母亲的冤死,还有舅舅的无妄之灾,让刘珂从小对玩弄情爱这种事深恶痛绝,整个京城都知道,他七皇子什么不着调的事情都干,唯独这种事情不碰。想当初,为了搅黄王家的婚事,他才不得不表现出对王氏女的热络,但是很快狗王妃一事让所有人都明白那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对不住,不开玩笑了,前面是不是马戏?”尚瑾凌指着大圆帐篷问。

    “对,我们到了。”

    刘珂说完,手上一紧,便见尚瑾凌扯了他一把,催促道:“那快走吧,已经很晚了。”

    刘珂握紧,大步跟了上去。

    马戏原本只是单纯的马上表演,不过在西北,马上功夫了得的多了去,单纯的马戏已经不够新颖,是以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又加上了杂耍,柔技,歌舞,还有其他动物的表演,都是平常看不到的。

    雍凉的常住人口少,多是商旅,来了必然要看个新鲜,回去之后也好给家人伙计长长见识,是以明明已经半夜了,前往这个大圆帐篷来的人还是很多。

    火把点亮四周,一排排由低往高的座位上坐满了人。

    一进来,尚瑾凌的目光在鼎沸的人声中一瞧,果然不出意外地坐在高处直拍手叫好的三位姐姐,这种热闹的地方怎么可能少的聊她们。

    见他停下脚步,刘珂疑惑地问:“怎么了?”

    “我看到五姐,六姐和七姐了。”

    刘珂一听,顿时顺着尚瑾凌的目光看过去,果然一眼就看到那占据最好的位置,一点也不怕周围男人肆无忌惮目光的三位姑娘。

    雍凉再开放,可毕竟鱼龙混杂,年轻漂亮的姑娘出门还是要小心一些,更何况在这大晚上,连个男伴都没有就敢来看马戏,就是会引来不轨之人。

    不过手上有功夫,心底就不慌。

    旁边的男人看归看,但是没一个敢上前造次,甚至离这三位还隔了个位置,可见已经有人吃过苦头了。

    不过总有新来的想仗着虎背熊腰和人数想占点便宜,尚瑾凌和刘珂就看着跟他们一起进来的四个五男人,直接朝着尚家姐妹凑过去,一看那脸上的不怀好意。

    “看什么看,马戏不看,看本姑奶奶,信不信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给下面的小狗儿当弹珠玩?”尚小雾嚣张的气焰,配上嚣张的话,凶巴巴的,一看就知道不好惹。

    旁边坐着的人立刻往边上让一让,有个人还不忍心地摇了摇头。

    “小姑娘说话也太不客气了,欠哥儿几个好好调教。”

    “嘿嘿……啊哟!”

    话不多说,尚小霜直接一拳头揍过去,然后三姐妹一同起身……那场面瞬间不能看了。

    刘珂抽着嘴角,侧着脸,听着这哀嚎声有些于心不忍,心说真是作死呢,尚家的女人,他看见都得绕道走,这几个人居然敢上前调戏,嫌命太长。

    “凌凌,也不知道这么晚了,棺材铺子还开着没?”

    “我们去那头坐,别让发现了。”趁着那头混乱,尚瑾凌牵着刘珂的手往远一点的方向走去。

    地方大,那边打架也不过波及一小块地方,更多的人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下面的杂技。

    尚家的姑娘都是从小打到大的,遇到男人向来不怵,被她们修理过的男人往沙门关上的城墙一一码放,估摸着还能有个轮岗。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就蜷缩成了虾米在地上打滚,其中领头的猪头脸盘上正踩着尚小雾的靴子,尚小霜拿着匕首对着他比划,“这么管不住下面,姑奶奶帮你切了如何?”

    “姑奶奶,饶命,饶命,有眼不识泰山!”

    “求高抬贵手,求高抬贵手……”

    “我们错了,错了……”

    刘珂看着那边,想了想,抬手微微一招,小团子屁颠屁颠地凑过来,“爷?”

    “通知附近的士兵,过来将人带走,别搅了三位姑奶奶的兴致。”

    小团子重重点头,“奴才明白。”

    “等一下。”这时,边上的尚瑾凌说。

    “小少爷有何吩咐?”

    “你和长空往别处坐,离我们远些。”说着,尚瑾凌将自己手上的面具带上,又朝刘珂眨了眨眼睛。

    他俩戴上面具看不出是谁,但是小团子和长空一跟,不就露馅了?尚瑾凌一点也不希望惊动姐姐们。

    小团子顿时哭笑不得,“是。”

    第122章 溜走

    再精彩的马戏在后世尚瑾凌也都看过,但是原始的气氛,偶尔脱离循规蹈矩的新鲜依旧让他看得很欢乐,跟着鼓掌叫好,眼神明亮的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对于雍凉里的新鲜事,会玩爱闹的刘珂早就已经看过了,不过陪着心上人来,看着他高兴,陪着他兴奋,面具下的脸上,那嘴角也一刻未平,一直高高地扬起来,美得不行,没有哪个时刻让他感觉到这么幸福过。

    两人这般全神贯注,也就没看到偌大的马戏帐篷里,靠门边的角落里多出了三对男女。

    “他俩在哪儿呢?”钱多金睁大眼睛在一排排的人头上找寻。

    “那两个戴面具的就是。”边上传来一个略微闷沉的声音,却是四姑爷开了口。

    尚无冰问:“阿青,你怎么知道?”

    “凌凌体弱,身体消瘦,坐姿微微向前,双手不离胸口,是长年累月咳嗽留下的习惯。边上同样带面具的那位,身材高大,坐姿随意霸道,与凌凌靠的极近,呈保护之态,应当是大家描述中的宁王无疑。”

    尚未雪听着点了点头,“有道理,难得妹夫讲了这么多话。”

    尚无冰无语地扯了丈夫一把,“这是凌凌跟宁王,不是你那些马,不用看得这么仔细。”

    余青眉宇间露出一丝疑惑,心说这不是你们问的吗?不过他没跟妻子争论,只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尚稀云回头问高学礼,“你觉得呢,知意?”

    “之前倒是没注意,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就是顽皮幼童在看这样精彩的马戏,也不愿意让面具碍着视线,更何况成年男子,还坐在如此偏僻的位置,颇有欲盖弥彰之嫌。”高学礼分析道。

    “可是为什么要戴面具怕人发现……啊,难道他们看到我们了?”尚未雪不解地问。

    “不是我们,是对面。”

    三个姑娘坐在最佳位置,周围清晰隔出一条道,一进帐子就能看到。

    “你们说这是宁王的主意,还是凌凌的?”尚稀云问。

    尚无冰直接道:“凌凌这么乖巧,那肯定是宁王的。”

    尚未雪同意妹妹的说法,“凌凌都睡下了,要不是有人故意引诱,能冒着冷,半夜三更起来?”

    “就是,肯定宁王仗势欺人!”

    高学礼想了想说:“或许是他俩约好了呢,宁王殿下对凌凌还是很礼遇的。”

    话音刚落,只听到尚稀云冷着声音道:“那是他图谋不轨!”

    “对,你看靠得那么近,都贴一块儿了!”

    “二姐夫,你是哪边的?”

    高学礼张了张嘴,“我……”他只是讲了个可能性,尚瑾凌难道真只是十五岁无知的少年,随便就能被拐的吗?

    钱多金立刻拉了连襟一把,赔笑道:“那必然是咱们一边的,凌凌多单纯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腕高端的登徒子花言巧语一骗就骗走了,是吧?”这个时候还讲什么道理,附和就完事了。

    高学礼于是住了嘴。

    尚未雪望望那头,说:“一时半会儿他们不会走的,咱们既然来了,那就先看马戏,待会儿再找宁王算账。”

    “好。”

    然而这马戏一看就停不下来,一个接一个的节目眼花缭乱,精彩不已,特别是最后压轴的叠人山,每个观众都瞪直了眼睛。

    这时,余青忽然对妻子说:“他们走了。”

    “嗯。”尚无冰应了一声,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堆叠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山,跟场上所有观众一样提起了心,期待地看着地上最后一个如何爬上同伴的身体,站在最顶端。

    余青等了一会儿见尚无冰没反应,也就沉默下来,显然妻子的兴致是不能打搅的。

    最终那表演者经历重重危险,站在同伴的肩膀上,随着他双手猛然张开,所有身着彩服的表演者一同扬张开手,形成最后一个亮相!

    场面瞬间热烈起来——啪啪啪!

    激烈的鼓掌声顿时如雷声响起,所有的观众跟着站起来欢呼,连同这边本该是围堵的六人也大力击掌,热情叫好。

    马戏团主带着所有表演者和动物出现在场中央,笑容满面地鞠躬行礼。

    尚未雪一拍身边的丈夫,大喝一声:“多金,赏!”

    “好嘞!”钱多金摸出身上的碎银子,全丢到了下面,惹得马戏团成员一个劲朝他们鞠躬感谢。

    压轴戏结束,简直意犹未尽,尚无冰道:“话说,宁王这地方也挺会找的,马戏可真好看。”

    “是啊,我从来没见到这么多花样过。”尚稀云附和着说。

    “坏了,二姐,四妹,他们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凌凌和宁王不见了!”尚未雪伸长着脖子在人群中张望。

    众人看过去,果然已经找不到戴面具的两个人。

    “奇怪,我们守在这里,也没见到他们出来?”

    说完,三女人回头看自己的丈夫。

    钱多金率先摇头,羞愧道:“我,我光顾着看马戏了,没注意到。”

    高学礼说:“应该没走多久,压轴戏中途我还看过一眼。”

    余青看着尚无冰,后者问:“你看到了?”

    余青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走的?”

    “一盏茶前。”

    尚无冰埋怨道:“你怎么不提醒我?”

    余青默然片刻,说:“提醒过你,你说嗯。”

    尚无冰:“……”她收到了两位姐姐责备的目光。

    尚无冰感到万分委屈,表演太精彩了,又揪心,谁还记得她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他俩往哪里走了?”

    “那道后门。”余青指了指另一个不起眼的门。

    “太狡猾了!”

    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二姐,三姐,四姐,姐夫们,你们怎么在这儿?”

    那边随着人流撤离的尚落雨和双胞胎终于发现了她们,不由的走过来。尚落雨一瞧他们,立刻坏笑道:“哟,成双成对地来私会哪。”

    “是啊,成双成对,本该四对,现在少了一对。”尚无冰双手抱胸,表情有点臭。

    尚落雨纳闷地看着余青,“四姐夫,你惹她无理取闹了?”

    余青本想点头,可是想想似乎不对,于是准备摇头,可又觉得不对,最终只能面无表情地在原地不知所措。

    倒是尚无冰瞪了妹妹一眼,“不是他,我也没无理取闹,而是真的少了一对!”

    “谁啊?”尚小霜问。

    “凌凌半夜三更偷偷溜出门,就带了长空一个人,你说他跟谁在一块儿?”尚未雪问。

    闻言,三姐妹顿时瞪大了眼睛,“宁王!”说完,他们左右一看,“那人呢?刚也在这儿?”

    “提前走了,你们三也真是猪脑袋,那么好的视线都没看到他们,他们倒是发现你们了!”尚无冰甩锅道。

    尚落雨回击:“嘿,这我们怎么会知道,倒是你们,跟着出来还会弄丢?”

    “话说回来,出来逛街之前,我们问过凌凌了,他说赶路太累,要早点歇息……”尚小霜说着,跺脚恍然道,“所以,是这小子故意骗我们!”

    “我就说,睡了一下午,也该恢复,怎么又那么早歇下,感情是有约了!”尚小雾眼神不善。

    尚未雪总结:“宁王真是好手段!”

    “太可恶了!”

    千错万错绝对不是自家乖巧弟弟的错,那么肯定是那图谋不轨的旁人用心险恶。

    “那……人丢了怎么办?”

    “当然是找喽!咱们分头,就不怕逮不住他们!”尚无冰磨牙。

    *

    这边,提早出了大帐篷的尚瑾凌和刘珂走在回去的路上。

    “凌凌,最后的压轴戏你没看完。”刘珂有些可惜道,“比较好看。”

    “今天我已经看得很满足了,万一散场堵了通道,碰上五姐她们,那才麻烦。”这种一人叠一人的杂技在后世很常见,一般都有这个节目,尚瑾凌并不觉得惋惜。

    时间已经过了子时,街上的人少了许多,摊子也陆续收起来。夜晚其实有点寒凉,但是刘珂有些舍不得放他回去,两人能够单独出来的日子实在太少,而且许久未见,甚为想见。

    “你今天都没有考较我的功课。”

    “怎么能说是考较呢,不过是探讨而已。”尚瑾凌说着微微有些惊讶,“殿下主动提起,莫不是已经成竹在胸了?”

    刘珂眉峰一扬,颇为自信地冲他笑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我来了,临时抱了几天佛脚?”

    这你怎么知道?刘珂嘴角一抽,在那双了然的目光下,强装镇定道:“小看哥了,明日你可以问问云叔,我有多用功,他老人家差点喜极而泣。”

    尚瑾凌狐疑地望过去,刘珂胸膛一挺,不带怕的。

    尚瑾凌顿时闷笑起来,“殿下真是聪慧过人,可喜可贺。”

    刘珂跟着笑道:“又埋汰我了吧?凌凌,哥发现你手里的狐狸面具特别适合你,有时候啊,我就是这只傻傻的兔子,被你吃的死死。”他说着朝尚瑾凌挤挤眼睛,低声加了一句,“心甘情愿。”

    明明是同样腻味的话,可在刘珂去了那层浮躁,沉淀下来之后,让尚瑾凌竟也不觉得油腻,不忍直听。甚至在此刻灯火之下,刘珂那张凑近的脸庞似乎也变得更加好看,渲染地过分深邃而显得迷人。

    他看到两旁经过的女子,嬉笑地回头冲着刘珂看,胆大的甚至还抛了个媚眼过来,不知为何,尚瑾凌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面具,很想直接扣在这人的脸上,免得招蜂引蝶。

    “凌凌,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回去?”

    刘珂这还想相处的小心思,让尚瑾凌的心情变得愉悦,于是点头道:“好呀,吃什么?”

    刘珂于是拉住他的手就往前走,“自然是要来点热乎的。”

    西北面食独一绝,这个时辰还有人等着,那味道自然不错。

    支棱起来的小小摊子,热腾腾的面出锅,浇上一勺香气扑鼻的羊肉鲜汤,撒上一点葱花,足够让人馋虫而起。

    “这家口味还算清淡,面也颇有劲道,你可以吃的。”刘珂带着尚瑾凌寻个空位坐下,余下的自有小团子去要吃食。

    “这条长街,殿下莫不是都已经吃遍了?”

    “八九不离十吧,反正我一个人在雍凉,也没什么事干,闲逛溜达打发时间,找点吃的玩的,以便带你一起来。”就像今天的马戏,刘珂也早已经看过了。

    尚瑾凌翘了翘唇,又仿若随口问:“为什么不直接宣到府里?”

    作为宁王,刘珂想看,给人看,时间地点,不过一句话而已。

    刘珂没有回答,直接拎起桌上的茶壶给尚瑾凌倒了杯水,递过去道:“若时光回溯,再给你选择一次,是希望像刚才那样坐在角落里,被人群挡了视线,偷偷摸摸地怕被你姐姐看到,还是端坐在王府,独几个人,光明正大,视野开阔地看?”

    尚瑾凌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民间的东西当然得放在民间才有滋味。”

    “是啊,进了皇宫,登上大台,就没意思了。”刘珂说完顿了顿,“被黄老头知道,还得参我一本穷奢极欲。”

    黄老头,尚瑾凌疑惑道:“黄知州?”

    “是啊,就是那个跟杨慎行作对,被贬到这儿的老翰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三天两头往京城里弹劾我呢。”刘珂扯了扯嘴角,“哦,对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出门溜达被他撞见过,还当场让他训了一顿,算着时间,那封不务正业的折子估计已经摊开在我老子的面前了。凌凌,你说凭什么我出门是不务正业,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地点,他却叫考察民情,也太不讲道理了。”

    尚瑾凌想了想问:“那殿下就这么算了?”

    “当然没有,我是大肚撑船的人吗?”刘珂理所当然道,“他会告状,哥也会!我也参了他一本,不,两本!”

    尚瑾凌:“……”他有些无语地看着小孩儿过家家似的刘珂,“有点幼稚。”

    “可惜,我老子就吃这一套。”刘珂有些不得劲地说,“其实黄老头除了嘴巴上逼逼,倒也从未指手画脚,这会儿听赵不凡说,在乡下避嫌。”

    “是因为明日接风宴?”

    “嗯,这样的人,被贬到这里来当个小小知州,可真是……”刘珂轻轻一叹,没说下去。

    身后是摊主吆喝的声音,散发着羊肉面的香味儿,尚瑾凌看着他惋惜的眼神,低眸欣慰地一笑,然后朝边上不远处一指道:“七哥哥,我想要那串最远的珠子。”

    第123章 套圈

    七哥哥三个字入耳,刘珂整个人瞬间从脚底板一路酥到头发丝,方才什么惋惜,什么遗憾全一股脑儿抛了,眼里只有尚瑾凌那双新月弯弯的眼睛和珠子。

    不过珠子,什么珠子?

    他顺着尚瑾凌的手指望过去,瞬间了然了。

    那是一个套圈的小摊而已,远远地摆着各种小玩意儿,什么木雕,珠花,陶瓶,粗瓷,扇子,字画……一排排一列列摆放着,越远东西越大,看起来也越值钱,唯有一个五颜六色的手串,个头最小,却放的最远,也是唯一还能看得过去的东西。

    此刻边上有三个年轻人正站在摊主划下的白线后,手里拿着竹制套圈正比划着往上头丢,丢的正是那串看起来似乎用不同宝石打磨的手串珠子。

    一位穿着体面又漂亮的姑娘正站在那手串不远处,招手喊着:“对,再往中间一点,轻一些,慢慢掷过来……对,对对……哎呀,太用了!”

    “你们怎么这么笨呐,都套了上百个都没套中!”姑娘跺脚埋怨,嘴角撅起能称二两肉,“还说什么骑射双全,就这样,你们都吹牛的吧?”

    手里拿圈的一个男轻男子闻言苦笑道:“兰妹妹,若是射中自然不难,可是这圈太轻,就是套中了也得跳出去。”

    姑娘眉梢一吊,“所以呢?”

    男子好脾气道:“你若是喜欢,不如为兄问摊主买下来送给你便是。”

    “是啊,兰妹妹,套圈的钱估摸着都可以买下来这串珠子了,要不我给你去找,保管比这个好看,怎么样?”另一边同样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好言相劝。

    “时辰已晚,再不回去,世伯该担心了。”

    这你言我一语地劝,姑娘的脸色顿时沉下来,负气地扭过头,“是你们说的我要什么就给我套什么,说话不算话?”

    三个公子哥也顾不得互相看不顺眼,面面相觑,皆是无奈。

    “就是凑个乐子,买下来算什么事,显得你们家有钱吗,既然没那本事就别大话,哼!”

    很显然这姑娘家世不差,长相又漂亮,有些刁蛮任性,边上几个男子陪她出来,都是带着讨好的。

    刘珂见此回头看尚瑾凌,“你也喜欢?”

    尚瑾凌笑着摇头,“泱泱喜欢这种好看的珠子,我们家里人只要看到了都会给她收集起来。”

    闻言,刘珂顿时站起来,心说就冲刚才那声七哥哥,别说区区串珠,就是天上星星他也得摘下一箩筐!

    他挽起袖子,对尚瑾凌道:“乖乖坐着,哥去去就来,团子!”他伸手一招,正在跟长空一边闲聊一边等面的小团子立刻颠颠凑过来,“主子?”

    “给点铜钱。”

    小团子纳闷道:“您要做什么?”

    刘珂朝边上的摊子努努嘴,“套圈儿。”

    小团子一看,瞬间了然了,必然是小少爷看中某些东西,他家主子准备大献殷勤呢,于是热切地问:“奴才这就去办,您要几个圈?”

    “几个?以爷的本事当然一个就够……”刘珂还未说完,见喝水的尚瑾凌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想了想他道,“那就三个吧。”

    “好嘞!”

    然而小团子才刚转身,就听到一声,“等等。”

    小团子回头,就见刘珂小小地犹豫了一下,最终道:“还是给爷整五个吧,有多就再套点别的。”

    小团子此刻已经看到了满地的圈,以及那纹丝不动的手串,有些迟疑地问:“您确定吗?”别说了大话,回头让小少爷给笑话了。

    刘珂眼睛一瞪,“开玩笑,爷读书不行,投壶掷签那是打遍京城无敌手,五个完全绰绰有……”然而他的海口还没夸完,边上的尚瑾凌直接道:“来十个。”

    “凌凌?”刘珂看着他,心说这是不相信他呀?

    尚瑾凌眨了眨眼睛,“若有多的,就给我玩玩呗。”

    那头三个男人还在哄兰妹妹,这边刘珂拿过小团子的圈子,一派轻松地站在白线后,对着双手撑着脑袋望着他笑的尚瑾凌扬了扬手,接着捏着一个圈,稍稍一掂,轻巧地就送了出去……一下子落在了那串珠子上!

    “主子,中了!您真是厉害……”小团子马匹还没拍完,却发现那圈儿在地上一摇摆,又翻了出去,“哎呀,差一点,主子您轻一些。”小团子的声音充满着无尽的可惜。

    刘珂见此皱了皱眉,回头一望,尚瑾凌眼里笑意加深,支着脑袋看得欢乐。

    他清了清嗓子道:“再来。”

    这玩意儿跟宫廷投壶虽然类似,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串珠放得那么远,就是为了不让人套住,摊主好以整暇地站在边上,今天三个男人套了百十来个圈儿,已经够了本,没想到又来一个冤大头,心说站到天明他也乐意。

    第二个套圈撞到串珠前面的矮瓶,直接跑了,连边都没碰上。

    “主子,可得稍微重一些。”小团子看得简直比刘珂自己都着急。

    然而一连五个圈,不是重了就是轻了。

    这个时候刘珂发现这个珠子摆放的角度有点刁钻,前头有个矮瓶,圈想要不撞到,力道就要稍微大一些,可一旦把握不准重过了头,就得飞。

    那头三位公子哥看着不由地松了口气,不是他们没本事,而是大家都一样。

    刘珂往左右两边换地儿瞄瞄准头,发现都有遮挡,这力道得把握十分精准才行,又飞了两个之后,他看了边上摊主一眼,心说怪不得一堆烂七八糟的破烂玩意儿里面会放个这样漂亮的手串,原来都是小贩子为了吸引讨女孩儿欢心的冤大头而设下的小手段。

    他对这种地摊上的东西不感兴趣,之前也没怎么玩过,如今手上只剩三个圈,看来今日得出洋相了。

    想到之前夸下的海口,刘珂不由地抽了抽嘴角,很想将那话给吃回去,于是忍不住瞪了小摊主一眼,心里暗骂一声奸商。

    被他这么一看,小摊主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刘珂这打扮就不是普通人,他堆起笑容道:“爷,您请,您请。”

    “怎么了,套不中?”这时,尚瑾凌走到了刘珂的身边,揶揄道,“不是说打遍京城无敌手吗?”

    刘珂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有些没好气地回答:“也不是套不中,就是那玩意儿放的刁钻,左右前面都有东西挡住,从哪个地方投,都很难套进去。估摸着等到年末,夜市消停了,这串珠子还在,是吧,摊主?”

    此言一出,那小摊主立刻心虚地讪笑起来,“爷,要不,小的把边上的挪挪,您再套?”

    刘珂还没回答,那边上看着的三个公子哥立刻就不干了,怒道:“混账,原来是你在耍把戏,故意这么放,怪不得我怎么套都套不进去!这本来就套不进!”

    “好啊,今天不把你这个奸商的摊子给掀了,本少爷倒着走!”

    “来人,给我砸了!”

    “哎哎哎,几位爷,小的就小本买卖,真的不敢戏弄您啊,小的退钱,退钱还不行吗?”

    摊主着急地张开手去护着地上的东西,虽然在这些公子哥眼里不值几个钱,可对于他来说,重新置办一份,这一个月熬夜摆摊就白费了。

    可是那三人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丢失的面子,有了出气地方,一个比一个声音大,那姑娘听着直皱眉,觉得丢人现眼。

    这头尚瑾凌接过刘珂手里的剩下的三个圈,“若说小算计,肯定有,不过明码标价,愿打愿挨,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后世的小游戏里都有这种小把戏,也不少见多怪,他说,“不要那串珠子,就套最前面的那些,总不会也有猫腻吧?”

    刘珂道:“没有,但那些不值钱。”

    “不过是图个乐子而已。”尚瑾凌也没非得要那珠子,不过是在吃食还未上桌之前打发时间罢了。

    刘珂于是冲着身后借题发挥的三个男人挥了挥手,不悦道:“干什么呢,气不过要回损失也就罢了,砸人摊子就过分了啊!”

    “嘿,钱算什么东西,本少爷在乎那点钱吗,这老小子拿个套不上的东西骗人,让我们丢了面子,这笔账一定要算!”

    “要不是这奸商,我们会像傻子一样白白在这里废上半个时辰吗?”最重要的是还被兰妹妹给嫌弃了。

    刘珂打出道,不是,能出宫混开始,跟人打嘴仗就没输过,此时此刻根本无需摆明身份,直接嗤笑了一声,“你们不是傻子是什么,爷丢上几个就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没脑子的蠢货一个接一个闷头丢,看着都可怜。”

    那三人顿时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两个小白脸,不关你们的事,最好少管!”

    “那爷还真是要管了,我家凌凌想套圈,这所有的东西你们都别动,动一个老子将你们的脑袋拧下来按上!”刘珂伸手指了指地上码放的瓶瓶罐罐,一脸嚣张。

    三个公子哥原本就闹了一肚子火,这会儿气得火冒三丈。

    “好大的口气,那本少爷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来啊,给他点颜色瞧瞧!”

    小团子看家丁围过来,立刻跳到刘珂的面前大喊:“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我们爷是谁吗?”

    那头三个冷笑道:“管你们是谁,今个儿不给本少爷跪下求饶,别想走!”

    “对!”

    “你们……我家主子可是……呜……”小团子话未说完,忽然从后头捂上一只手,将他接下去的话给闷了回去,只听到刘珂道,“吵什么,边上凉快去,就这几个傻逼,爷不用一会儿就让他们跪下叫爷爷!”

    说着,刘珂便卷起了袖子。

    “七哥哥,你要打架吗?”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惊讶声。

    刘珂回头,见尚瑾凌拿着圈,睁大眼睛看着他,那模样,就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

    瞬间,刘珂心道一声坏了,挽起的袖子很想放下来。想当初他在京城撵鸡逮狗,惹是生非的时候,其中一项就是打架,跟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单挑,群殴,回头再被弹劾关禁闭什么的,家常便饭。

    但是自从到了雍凉,他已经很久没动手了,一时间头脑发热,倒是忘了尚瑾凌一个文弱书生,定然不愿意看到这种野蛮粗俗的画面。

    “怎么,怕了?”

    “不是口气挺大的吗,怂了?”

    “怕了也行,跪下叫爷爷。”

    这番动静早已经惊动周围,吃面的人也纷纷伸长脖子往这里看,有些甚至站在不远处看热闹。

    刘珂:“……”猪头三,若是在京城,不揍得他们哭爹喊娘,他刘珂从此做孝顺儿子!

    但是……他看了看身边扯着他袖子的尚瑾凌,心道算了,别人可以不在乎,但尚瑾凌不行,好不容易约出门,若是受到惊吓刘珂不得自责死?放过这三傻逼吧,于是他回头看了小团子一眼,正儿八经地吩咐道:“让附近的护……”

    “等一下。”突然尚瑾凌打断了他的话。

    只见他放开刘珂的袖子,一溜跑向后面支棱起来的面摊棚子,然后蹲下身从撑脚下挑挑拣拣,最终捡了半块砖,颠了颠,似乎较为趁手,接着跑回来,扬起手里的砖,站在刘珂的身边道,“好了,动手吧!”

    小团子:“……”

    长空:“……”

    刘珂:“……”

    尚瑾凌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

    所以这不是受惊吓的表现,感情是兴奋的?

    发现这一点,刘珂内心分外复杂,他慢吞吞地唤了一声,“凌凌。”

    “嗯?”

    “万一拳脚不长眼,伤了你……”

    “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打架哪有不受伤的?”尚瑾凌回头理所当然道。

    刘珂抽着嘴角,很是无语:“……真不愧是尚家人。”

    他内心咋了咋舌,将放下的袖子又重新给挽起来,这个时候要是不打了,尚瑾凌就得先鄙视他。

    “团子。”

    “主子放心,奴才明白。”小团子往尚瑾凌身边靠了靠,另有一脸懵的长空也夹在了自家少爷的另一边。

    哪怕尚瑾凌斗志高昂,颇有社会人的气息,但是这拳脚软绵,砖头也只能拿起半块的虚弱体质,别扯后腿就阿弥陀佛了。

    正当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忽然传来一个清脆声音。

    “呀,中了,中了!”

    众人回头,看到那位兰姑娘正拍着手高兴地欢呼,而在她的脚下,一个圈正稳稳当当地套在那珠子上。

    地上白线后一位梳着高高马尾长辫的姑娘掸了掸手指,将手里多余的圈丢到一旁,鄙夷地望着准备动手的两边,“啧,男人果然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东西,套个圈都能打起来,呵。”

    一看见她,尚瑾凌脱口而出地唤道:“姐?”

    第124章 会审

    姐?

    脱口而出的瞬间,尚瑾凌立刻将手里半块砖头塞到刘珂的手里,顺便将手指往他衣服上抹了两下,企图消灭痕迹。

    刘珂:“……”他拿着砖,看着衣裳上的指灰,默默地将视线落在祸水东引的尚瑾凌脸上,问,“几个意思?”

    尚瑾凌用一种无辜纯良的眼神回望过来,低声道:“殿下已经担了一个拐带的罪名,总不能再担一个教唆书生打架的罪名吧?”

    刘珂低头审视着手里的砖,着重两个字,“教唆?”

    尚瑾凌真诚地点头,“嗯嗯,文弱书生,动口不动手,我向来都是摆事实讲道理,打架万一受伤了多不好?”

    刘珂的眼神此刻变得更加复杂,内心深处有种莫名的东西瞬间裂开两半,他艰难地重复道:“男子汉大丈夫,打架哪儿有不受伤的?”这话被你吃了?

    尚瑾凌眨了眨眼睛,眉头一皱,一点都不心虚地接下去说:“这是谁说的?殿下千金之躯,怎可流血受伤?也太不负责任了!”

    他煞有其事地斥责了一声,让刘珂到嘴的“你”字说不出来。

    尚瑾凌见他模样不由反问道:“难不成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他自己吗?刘珂看着尚瑾凌无辜的眼睛,一声叹息道:“……是我。”真是委屈又无奈。

    尚瑾凌差点喷笑出来,心道这人真是可爱极了。

    “好啦好啦,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跟平民一般见识,来,听我的劝,咱们把砖放下,有话好好说。”

    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式的颠倒黑白,什么叫做兄弟同林鸟,大难临头你来背,刘珂算是彻底见识到了。

    但是能怎么样,谁让面前的是他心尖尖上的凌凌呢?

    此时套中圈的尚小雾眼神不悦地走过来,连礼都不行,直接冷冷地唤了一声,“宁王殿下!”

    不知道这双胞胎中的哪一位,刘珂硬着头皮笑道:“尚小姐,好巧呀,你也是来逛街的?”

    “不巧,我们是专门来找你们的。”背后又一个声音凉飕飕地响起,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冷若寒霜,尚小霜视线一转,眼神沉沉地吐出三个字,“尚瑾凌!”

    完了,连凌凌都不喊了。尚瑾凌心中戚戚,乖乖唤人,“六姐,七姐,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只听到另外一边的冷笑声,“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吗?还约过你来着,你怎么回答的?”尚落雨双手抱臂,一张脸黑的跟染了墨汁似的。

    尚小雾阴阳怪气地学着尚瑾凌虚弱地回答:“不了,我有些劳累,想早点睡下,你们去吧。”

    尚小霜:“果然男生向外,呵呵。”

    尚瑾凌:“……”求,留点面子。

    边上传来闷笑声,尚瑾凌于是想也不想地抬起脚,使劲地朝幸灾乐祸的难友踩下去,然后凶巴巴地瞪了一眼:这都是为了谁?

    刘珂龇牙咧嘴,忍了忍才没有抱脚跳起来。

    见他俩到现在还敢眉来眼去搞小动作,三姐妹顿时齐齐冷笑。

    “你俩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跟上。”

    “姐,去哪儿?”尚瑾凌问。

    尚小霜回头道:“你以为就咱们三来了吗?”话毕,三人让开了道,只见到那面摊子下面,整整齐齐坐了六个人,除了尚初晴和陈渡,尚家女儿女婿全在了。

    表情都是一个色,黑如锅底。

    刘珂和尚瑾凌一同停下脚步,忽然间额头冷汗掉了下来。

    *

    尚家姐妹一言道出了刘珂的身份,那三个公子哥当场吓得脸色刷白,战战兢兢地给刘珂不停地鞠躬赔罪,恨不得五体投地,只求宁王高抬贵手,让边上站着的兰姑娘翻了一个又一个白眼,只觉得丢人。

    刘珂这会儿哪有功夫搭理这三猪头,摆了摆手,让小团子打发了。

    得了信的罗云带着一队兵赶了过来,请走了附近不相干的百姓,封了这半条街,包括套圈摊主,只留下那串惹祸的珠子搁在桌上,然后所有人都被打发地远远的,唯一还没走的是面摊摊主,正下着面。

    冷风嗖嗖的大晚上,大伙儿内心拔凉拔凉,还是要来碗热乎的。

    对了,如今他们都坐在面摊子里,征用了几个桌,以尚家六姐妹为首,面对着刘珂和尚瑾凌,而另外三个姐夫则另开一桌。

    一见到这个阵势,小团子哪儿敢在跟前伺候,如今就蹲在摊主这里催着煮面,期待用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羊肉面讨好尚家的六位姑奶奶,让自家主子能够得到缓刑。

    罗云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问:“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

    罗云啧了一声,朝那边努努嘴,“怎么就三堂会审了?殿下被当场抓奸了?”

    “啊呸,你会不会说话!”小团子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抓奸,真是难听,不过是偷偷相会而已。”

    罗云一品这话,纳闷道:“这两者有区别吗?”

    “那大了去了,哪儿来的奸情,殿下有贼心没贼胆呀。”

    罗云恍然,“高见。”

    小团子摆了摆手,同情地往那头瞄过去,“殿下可太难了。”说着他催促着摊主,“你倒是快一点啊!”

    摊主连连点头,“爷,好了好了,这就装碗。”

    “装好了,赶紧走。”

    “是。”

    另一头,尚瑾凌望着眼神不善的六位姐姐,忍不住小声道:“姐姐,呆在这里做什么呀,很晚了,咱们不如回去说?”

    只见尚稀云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回去打算请姑姑来审吗?”

    尚未雪跟着一句:“或者告诉祖父他老人家?”

    尚无冰呵呵两声:“说不定明日接风宴都省了。”

    尚瑾凌:“……那就坐这儿吧。”

    刘珂见尚瑾凌吃瘪,于是厚着脸皮道:“团子,快上面,请诸位小姐先垫垫肚子。”

    “好嘞,来喽。”小团子带着手下端着热腾腾的面小跑过来,一一摆放在六位尚小姐的面前,点头哈腰地谄笑道:“几位小姐深夜前来,真是辛苦了,吃碗羊肉面,热乎热乎,有话再问不迟。”

    当然除了那六位,另一桌的三位姑爷也不能怠慢。

    这一晚就光顾着找人,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早就已经肚子咕噜,闻此羊肉香气,钱多金立刻拿起筷子挑起了面,呼呼两口。

    然而还没放进嘴里,就听到尚未雪一声冷哼,“吃什么吃,吃完了,天都亮了,不用回去了吗?”

    尚无冰跟着附和:“就是,别以为一碗面就想糊弄过去,不说清楚,谁都别想吃!”

    钱多金:“……”他看了对面连襟一眼,只见高学礼和余青一样,默默地一同放下刚拿起的筷子,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好。

    他咽了咽口水,回头瞧妻子,尚未雪一个眼刀过来,他最终长长一叹,将面放回汤里,筷子落桌,吸吸鼻子闻着这香味,阻止哈喇子掉下来。

    刘珂见此,眼角抽搐,心中无比戚戚,感慨入赘女婿,果然不好当,连口面都不让吃!

    他看了尚瑾凌一眼,尚瑾凌又看向那桌的姐夫,显然论对尚家女性的了解,没有比这三位更熟悉。

    只见余青咳嗽两声,然后在桌子底下踢了钱多金一脚,钱多金抬起双手对着自己的嘴佯装对了两下,而高学礼扶着额头表示头痛。

    顿时尚瑾凌了然了,他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裳,清咳一声,虚弱又可怜道:“姐,我有点冷。”为显逼真还打了个喷嚏。

    三姐夫一同点头,别看尚家女人似乎铁石心肠,可是对这个弟弟的身体,比谁都关心,尚瑾凌一虚弱,那是无往不利。

    然而……

    “出门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冷呢?”

    “刚拿砖头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自己弱呢?”

    这嘲讽的口吻,以及跟随过来的眼神,让三位姐夫一同侧身,他们表示没辙了。

    尚瑾凌:“……”请问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他们是最亲近的姐弟啊!不是阶级敌人!

    最终还是刘珂摸了摸鼻子道:“我跟凌凌之前就约好了,晚上出来看马戏,顺便谈谈雍凉城的事务,没别的乱七八糟,刚吃完面就打算将他送回去,诸位姑奶奶,万万不要误会,真没什么。”

    有,也是他单方面的想想,啥都没干。

    尚稀云看过来,“误会?”

    尚无冰道:“没别的乱七八糟的,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出来,非得在半夜偷偷溜出门?”

    “就是,还骗我们早睡,宁王殿下,这是不是你教的?”尚小雾眼睛一瞪,质问。

    刘珂一懵,“我教的?”

    “不是你教的,凌凌怎么会撒谎骗我们?”尚小霜理直气壮道。

    刘珂无语,心说你们对自己的弟弟究竟有什么误解?

    然而还不等他解释,其他人便噼里啪啦下来。

    “没错,他一向听话懂事,若非你撺掇着,他哪里想得到这些?”

    “居然还拿砖头砸人,宁王,是不是你的主意?”

    “你也不怕他一介书生,让人给伤了!”

    刘珂:“……”你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甩锅的本事简直如出一辙!

    尚瑾凌此刻低下头,趁着六姐妹对轰刘珂的时候拿着筷子挑着面条吃,一边吃面,还一边煞有其事地提醒道:“殿下,你刚都认了。”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刘珂抽了抽嘴角,认栽道:“行行行,都是我的错,以后我绝对痛改前非,不打架,不惹事,绝对把凌凌看得牢牢的,就是我头破血流,也不让他有一丁点的危险!我再此发誓,姑奶奶们!”

    高学礼微微一叹,堂堂雍凉之主,一代宁王,竟被按头认罪也是独一个了。

    小团子和罗云纷纷为主子捏了一把辛酸泪,彼此一眼,委屈,太委屈!

    “早承认不就完了吗?今后请离凌凌远一点,孤男寡……男的,别让人说闲话!”

    “咳咳……”这年头,男的和男的都不能走一块儿了?尚瑾凌听着差点被嘴里的面给呛到了,他忍不住扶额,哭笑不得道:“谁会说闲话呀,姐?”

    刘珂忍不住嘀咕:“为啥呀,这西北的风气总不能比京城还保守,我也没干什么呀?”

    “宁王殿下,你若干了什么,觉得咱们还会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你坐在这里吗?”尚未雪冷冷地说。

    “就是,哪怕你是宁王,我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以她们的脾气,那必然是要血溅当场的。

    这会儿,什么宁王不宁王,刘珂在她们眼里就是拐带自家乖巧弟弟,别有用心,花言巧语的臭男人,还敢狡辩!

    “唉,姑奶奶们说什么都是对的,可既然我什么都没做,就单纯地跟凌凌逛个街,也没有那么罪大恶极吧?我与凌凌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君臣之间总不能真不见面了,所以请姑奶奶们高抬贵手……”

    尚无冰听此狡辩,愤愤道:“宁王殿下,你敢说对凌凌没有别样的心思?”

    “四妹!”

    “四姐!”

    尚无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有些事哪怕心知肚明,也不能挑破!

    刘珂会坐在这里由着她们不客气地质问,便是因为这别样心思,众人皆知,但是一说出来,就如覆水难收。

    尚无冰欲哭无泪,自责道:“我……嘴快了。”

    而这声质问之下,尚瑾凌不由地回头看刘珂,后者也正望着他,眼神中酝酿着他不敢看的东西。

    尚瑾凌没想到不过逛个街竟然成了这样的局面,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凌凌……”

    此刻不论刘珂什么回答,似乎都不想听,他摇了摇头,“别说了。”制止了刘珂的话,然后给高学礼丢了一个眼神。

    高学礼站起来,对尚稀云道:“真的不早了,不如回去吧。”

    “是啊,我困死了。”钱多金也跟着起身,走到尚未雪身边,“夫人,明日我还要去铺子查看。”

    余青没说话,不过也走过来,对尚无冰道:“回吧。”

    此时此刻,的确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尚稀云对妹妹们吩咐,“我们也走,今日之事,不要让姑姑知道。”

    尚家姐妹敢爱敢恨,心直口快,但也并非不明事理,知道再说下去反而让场面弄得难堪,于是也都纷纷起身。

    尚稀云拉过尚瑾凌吗,然后客气而疏离地对刘珂道:“宁王殿下,您请回吧。”

    刘珂看着走向姐姐们的尚瑾凌,低声歉疚道:“对不住,是我欠考虑。”

    尚稀云微微一声叹息,“还请莫要忘了你们彼此身份。”

    刘珂没有回答,他望着远去的那抹背影,眼神逐渐落寞,刚才他其实就想说的,埋藏在心底太久,借着这个口子就想一诉衷肠。

    可惜,尚瑾凌不想听。

    小团子适时地凑过来,“殿下,我们也回去吧。”

    “嗯。”然而当刘珂收回视线之时,却见前面走远的尚瑾凌忽然在此时回头,对着他喊道:“殿下,今夜多谢招待,我玩的很开心,不枉我撒谎骗姐姐们偷溜出来!另外,我那块挑了半天的砖头,可惜没让它发挥作用,下次,咱们再来!”

    第125章 表白

    尚瑾凌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夜晚尤为清晰,刘珂听得一清二楚,他顿时怔住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对面不断挥手的尚瑾凌。

    喜欢他,为他背锅也心甘情愿,可被对方的亲人如此质问却无法辩驳的时候,总有一份委屈和可笑在,身份不身份的反倒是不重要。

    然而现在,那点委屈也不见了,他高兴地忙跟着唤了一声,“凌凌!”

    尚瑾凌笑了笑,抬起手凑在嘴边回答:“笨蛋,怎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做什么一人承担!堂堂宁王,难不成还得让我感激你?”

    尚瑾凌虽然只有十五岁,在七姐妹的眼里再怎么心智成熟,终究只是个未成人的孩子,地位悬殊之下,难免担心他被人哄骗去。可事实上他不是,成年的人灵魂,容不得他逃避,也不想仗着刘珂的喜欢而肆无忌惮。

    玩笑可以,但不能伤害。

    “你才是傻瓜,我不要你的感谢。”刘珂低声说给自己听,但是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来。

    对面的尚瑾凌不顾一旁姐姐姐夫,再一次喊道:“殿下,今夜看在玩得高兴份上,就不考较功课了,等明天接风宴后,可得看看你的努力成果,别让我失望啊!”

    “放心,不会!”刘珂喊了回去。

    “晚安,祝好梦!”

    尚瑾凌的笑在昏暗的灯火下依旧清晰可见,鲜活而明媚,瞬间将刘珂的心情照的通彻明亮。

    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他忽然产生了一股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朝着那边跑了过去。

    “哎,殿下……”小团子在身后喊着,可是刘珂充耳不闻,满眼都是前面的少年。

    “宁王殿下,您……”尚家姐妹想拦着,然而刘珂却从她们身边挤过,“对不住,我再跟凌凌说一句话。”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刘珂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把握住尚瑾凌的手。

    尚家姐妹:“!!!”

    姐夫们:“……”

    落后一步的小团子和罗云:“哎呀!”

    尚瑾凌怔住了,都忘记要挣开,刘珂道:“刚我就想说了,凌凌,我承认,我对你有心思……哥,哥就是喜欢你,那种看不到人抓耳挠腮,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一睡着就梦到你的喜欢!”他一口气说出来,不带任何犹豫的。

    然而听到众人的耳朵里,几乎惊得瞬间变了脸色。

    “宁、王、殿、下!”一张张黑的能跟夜色融为一体的脸,几乎从牙齿缝中磨出来的声音,“你胡说什么!”

    “住口,快把手给我放开!”尚未雪直接从腰下抽出匕首,二话不说对着那手砍下来,幸好钱多金眼疾手快,一把将妻子给抱住,否则就要以下犯上,行刺亲王了!

    “你冷静,冷静一点啊,他是宁王,夫人。”

    “冷静个屁,宁王怎么了,这说的是什么鬼话!”尚无冰跟着怒道,抬脚就要踹人,让余青给按住了。

    而高学礼直接挡在了尚稀云她们面前,对着刘珂义正言辞道:“宁王殿下,请您立刻收回这孟浪的话,不然,请恕下官无礼!”

    就是家中的女儿,也没有这样直接表白的,更何况还是个男孩子,要是传出去,尚瑾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他今后还要不要科举,要不要做官,要不要娶妻生子!

    高学礼之前还觉得妻子和妻妹盛气凌人地质问刘珂有些过了,但是如今看来,天家之人就是天家之人,骨子里还是带着一份私自霸道。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不该说的话就不能说出口!

    刘珂说完就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看着怔然的尚瑾凌道:“我既然说了,就不会收回,凌凌,哥本来打算这辈子就打光棍了,可是没想到遇到你,生平头一次将一个人放在心尖尖上,比我自个儿都重要。”

    “找抽呢!”

    “真以为我们不敢揍他吗?”

    “混账!”那边的六姐妹已经气得发疯了,就是尚稀云都握紧了腰上的刀,脸色冷然如冰。

    这下就是钱多金和余青都自觉的放开了手,他们哪儿敢再拦着,宁王这是求仁得仁啊!

    此情此景,罗云彻底惊呆,扯住小团子的袖子六神无主道:“团子,这该咋办?”

    小团子比他还不知所措,“殿下明明说过有分寸的。”

    “这叫有分寸?这都快打起来了!”罗云心急如焚。

    “换我,我也打。”私底下不偷偷地表白,当着人姐姐的面说,这不是欺尚家无人吗?小团子一张胖脸皱在一起,眼前黑暗。

    “那我,我要不要叫人来护驾?”对面六个女将军,随便来一个就能将宁王揍成猪头。

    为了怕人听到,罗云封了街之后将士兵都给打发地远远的,就怕听到不该听的话,如今他得夸奖自己一句先见之明。

    甭管这事儿谁对谁错,他俩是刘珂的手下,自然得护主子周全,小团子狠了狠心,道:“快去,多调些人来,少了我怕不顶用。”他愁容满面一跺脚“这都是什么事哟!”说完,深吸一口气就冲了过去,准备凭自己的小身板跟刘珂一起共患难。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忽然尚瑾凌往前一步道:“等一等。”

    “凌凌!”尚稀云沉下脸色,威严道,“你莫要被花言巧语糊弄过头了,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背后牵扯了多少,你既然聪慧,就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二姐,我知道。”尚瑾凌目光坚定,“但我也有话要说。”

    六姐妹互相看了看,一脸的着急。

    尚瑾凌没管他们,看着刘珂,神情难得认真,“殿下的心意我明白了,那么需要我就此回应吗?”

    “凌凌……”就是高学礼都不赞成。

    刘珂瞬间笑了,神情充满了愉悦,但是他摇头道:“不。”

    “为什么?”

    刘珂说:“我怕你拒绝我,更怕你答应我。”

    尚瑾凌挑眉,逼近了一步,“拒绝能理解,可答应不好吗?”

    有时候反客为主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刘珂心道若是一般人,怕是早就羞愤欲死,大声斥责他荒唐无礼,以维护自己的名誉,但是尚瑾凌就是尚瑾凌,永远都出人意料。

    他苦笑道:“凭如今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反而得连累你,凌凌,你自己走会比跟我在一起光明太多,我不能自私。”

    “原来如此。”尚瑾凌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而差点群起攻之的尚家姐妹不禁愣了愣,没想到宁王会这么说,连同三个准备让到一旁的姐夫也缓下了神色。

    可是时尚瑾凌又往前了一步,抬起头,盯着刘珂的眼睛问:“那就怪了,既然不希望我答应,为何要表明心迹?”

    对啊,明知道对尚瑾凌不好,憋心里不就得了!说什么说!

    才刚释然的尚家姐妹又怒目而视,眼里带着狐疑,觉得是宁王狡辩之词,说着深明大义,其实是让她们消了怒火,放松警惕!

    刘珂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听到尚瑾凌低喝道:“别逃避,说呀!”

    心中猛然一跳,刘珂咽了咽口水,忽然有种滑稽之感,明明是他激情昏头表的白,可到头来怎么感觉他被逼着给一个答案?究竟是谁喜欢谁啊?他忽然间闹不明白了。

    “嗯?”尚瑾凌人矮消瘦,可一步步逼近的气势却无人能挡,生生将高他至少一头的刘珂逼得往后退,然后被赶来的小团子给抵住后背,低声道,“殿下,您快说啊!”

    怂什么怂,刚蹭蹭蹭的气势哪儿去了?袖子挽起来,上啊!小团子躲在刘珂背后瑟瑟发抖。

    在这么多双眼睛之下,刘珂咬了咬牙,最终心一横道:“虽然知道不可能,可总想某一天当我有能力保护你的时候,凌凌,我们……”他舔了舔唇,望着尚瑾凌如画眉眼,轻声而掷地有声地说,“还能有机会在一起,你不要在中途喜欢上别人,等等我。”

    喜欢是割舍,在对方有更好的路时能够成全,却也是占有,刘珂不是圣人,他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尚瑾凌和旁人在一起?

    而这个答案也在尚瑾凌的预料之中,他冷笑一声,“所以,殿下看着深明大义,不愿让我为难,实则却暗藏私心,宣布主权。”

    刘珂羞愧地垂下头,“凌凌,对不起,可我忍不住。”

    “我明白了。”尚瑾凌深吸一口气,后退了一步,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披风扬起。

    而这毫无留恋的举动让刘珂的心慢慢沉下去,心说他今后恐怕再也无法像今晚这样与尚瑾凌单独相处,毫无芥蒂了。眼角微微有些湿意,鼻子有些酸涩,正当他准备找个地方好好失态一下的时候,忽然前面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那就如殿下所愿吧。”

    刘珂蓦地抬头,“凌凌?”

    尚瑾凌听着带些许鼻音的声音,微微侧目,嘴角浅浅一弯,“我不喜欢别人,给你时间。”说完,他迈开步子,再无任何留恋地扬了扬手,“好了,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二姐夫,三姐夫,四姐夫,我们走吧!”

    尚瑾凌扬长而去的背影潇洒风流,只是余下的人站在原地仿佛犹如风中雕像渐渐剥落。

    “凌凌他说了啥?”尚未雪支了一下钱多金,“我好想不太明白。”

    钱多金回答:“如殿下所愿。”

    尚无冰:“啥愿?”

    余青道:“给时间。”

    “急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尚落雨跺了跺脚。

    “凌凌说不喜欢别人。”

    “那他喜欢谁?”

    话音一落,齐齐转头,看向依旧呆若木鸡的刘珂。

    尚稀云终于失去了作为此地长姐的风度,吼道:“尚瑾凌!”

    高学礼一惊,连忙抬手劝道:“夫,夫人……凌凌身体不好,你别……”

    话未说完,六姐妹也跟着追了上去。

    徒留下三位跑不快的入赘女婿,彼此面面相觑。

    “嘿,嘿嘿。”刘珂终于回过神,一张喜滋滋的脸上裂开好大的笑容,还抬手跟他们三拱了拱,“以后请多多赐教。”

    三连襟:“……”

    *

    “啷个哩个啷,啷个哩个啷,啷个哩个啷个里个啷个哩个啷,啷啷啷啷啷……”

    已是后半夜,就是不宵禁,街上也没人了。

    而寂静的夜晚,这调子一路从街头传到巷尾,翻来覆去,不带变换,可是唱喏的人就是喜气洋洋一边蹦一边跳,蜿蜒着蛇形,溜溜达达哼着往前走,高兴之处,再转个身倒着走两步。

    “往前三步,后退两步,咱们何年何月才能摸到王府门口的大狮子?”罗云跟小团子远远地坠在后面,终于忍不住道。

    小团子抬起手捂住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你问我啊,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殿下呗。”

    罗云瞟了一眼插上翅膀就能飞的刘珂,不禁道:“这我哪敢哦,人正高兴着呢,打搅了兴致,万一殿下给我小鞋穿呢?”

    “那得了,我也不敢,咱俩就这么着吧。”小团子认命道。

    罗云重重一叹,打起精神说:“不过话说回来这今晚可真够跌宕起伏的,咱殿下真是勇,那可是六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将军,手起刀落不带眨眼的,殿下就敢冲着人小少爷表明心迹,啧啧,我都怕调兵晚一步,雍凉城得变天了!”

    “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我小团公公有种吾命休矣的感觉。”小团子一回想起来,这心还是砰砰跳的,“但是真出人意料,小少爷居然会答应了。”

    “这算是答应了?”罗云问,“不是说等着吗?”

    小团子扬扬眉,“你傻啊,凭我团公公多年看画本的经验,就算不答应,小少爷对咱殿下也是有意思的。既然有意思,那水到渠成不就是时间的问题了吗?”

    罗云恍然,“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样,咱殿下不是苦兮兮的单相思,那就是一件高兴的事,以后有小少爷看着,殿下哪儿敢再做荒唐事,啊哟喂,我小团子总算能消停了。”说到这里,小团子也嘻嘻笑起来,美滋滋地跟在刘珂后面啷里个啷。

    罗云摸了摸后脑勺,心说真的吗?

    “是不是放心太早了,今个儿这位小少爷不还拿起砖头差点打起架来吗?”

    第126章 喜欢

    那头刘珂一派轻松,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可这边的尚瑾凌却被团团包围。

    一行人回到尚家,就坐在尚瑾凌的屋子里,未婚的在外围,已婚的作为主力在内围,众姐姐姐夫一副凝重的模样看着尚瑾凌。

    “还审呀,要不要让人睡觉了,我的好姐姐们。”尚瑾凌捧着脸,一脸无奈,“小别胜新婚,不跟姐夫去亲热亲热吗?”

    “都什么时辰,该亲热的早亲热完了,否则我们怎么发现某人半夜三更偷偷溜出门?”尚未雪真不愧是女中豪杰,说起房中之事无所顾忌。

    钱多金和高学礼两人清咳一声,一个端茶喝水,一个抬头望天,余青面无表情倒也省事掩盖了。

    尚无冰道:“你睡得着,我们姐妹可睡不着了。”

    “凌凌,你这是答应宁王了吗?”钱多金小声问。

    尚瑾凌摇头:“没答应呀。”

    尚稀云简直气笑了,“没答应你就让人等,还给时间等着?”

    尚瑾凌回答:“这是两码事情。”

    尚未雪的眉头能夹死苍蝇,“我闹不明白了,凌凌,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知不知道你这么一说,宁王肯定以为你在给他机会,对他也有意思!”

    尚瑾凌点了点头,“没错,我对他是有意思。”

    七姐妹:“!!!”

    三连襟:“!”

    见一个个张大嘴巴,瞠目结舌的模样,尚瑾凌笑眯眯地重申道:“我喜欢他呀,要不然怎么会拒绝五姐你们的邀请,反而跟他出来呢?”

    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钱多金瞬间倒抽一口凉气,高学礼将到嘴的茶终于喷出来,余青脸裂了,更不用说六姐妹,一个个好似连声音都找不回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尚瑾凌问,“你喜欢他?”

    “嗯。”

    “为什么呀!”尚未雪蓦地站起来,有些崩溃道,“他是个又臭又硬的男人!你也是个男人!”

    尚瑾凌摸着手里的茶盏边沿回答:“我没把他当女孩子。”

    尚无冰道:“可他是宁王,以后还得回京争权夺位,你怎么办?”

    尚瑾凌理所当然地说:“我帮他争权夺位呗。”现在不就这么干着吗?

    尚无冰语塞,一转头扯了丈夫一把,“你跟他说。”

    余青睁了睁眼睛,简直无妄之灾,他本来就嘴笨,见尚瑾凌看过来,皱着眉想了想,没个所以然。

    尚无冰催促道:“倒是说句话啊!俩男人能有什么结果?”

    结果二字给了余青启发,他说:“孩子。”

    尚无冰自动升了一级,一捶桌子,追问:“对,你俩怎么成亲?”不成亲当然没孩子,虽然成亲也没有。

    尚瑾凌道:“那不成亲就好了,反正不急。”

    还能这样?

    “凌凌,你还小,暂时不成亲无妨,可是宁王殿下若无妻族,怕是不行吧?”高学礼从现实的角度劝道。

    尚瑾凌疑惑地反问:“他王妃还在地里埋着呢,谁嫁他呀?”

    知道内情的六姐妹和钱多金:“……”够绝!

    这个时候,尚小霜小声问:“凌凌,你俩不会早在那个时候就……”尚小雾的两根拇指对着弯了弯,艰难道,“似乎这馊主意还是你出的。”

    “怎么回事?”在场怕是只有高学礼和余青不明就里,然经过妻子一解释,那就是同一个表情,震惊。

    尚瑾凌无语扶额道:“你们别误会,那时候若有想法,我就好好替他想一个办法了,这不是给我自己挖坑吗?”

    钱多金赞同道:“说得倒也是。”

    高学礼却说:“可宁王殿下若想登高摘星辰,有所作为,子嗣便是一大问题,这种玩笑在他更近一步的时候,总会有人替他解决,你难道还天真以为他能为你守身如玉?孩子也是他的一大筹码!”

    尚稀云点头,“天家之人,别说男人和男人,就是男女之间,明媒正娶,也不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反正我看那些皇室子弟都是妻妾成群,开枝散叶的。”

    “他自己不要,别人也会塞给他。”

    “到时候,凌凌,你怎么办?难道要不清不楚地跟他纠缠吗?”

    尚未雪斩钉截铁道:“那不行,如果真是这样,别说是姑姑和祖父,就是我们也绝对不会答应!”

    “夫人,不答应咱还能咋的?”钱多金忍不住问。

    尚未雪想也不想地回答:“自然是打断腿!”

    瞬间,尚瑾凌睁大眼睛,面露惊恐,“啊……真的呀?”

    见尚瑾凌害怕,底下的妹妹都瞪着尚未雪,“三姐,能不能好好说,别吓唬凌凌,他还小!”就连尚稀云也不赞成看着她。

    尚未雪:“……”正常人家里难道不该这样吗?她看着尚瑾凌有些发白的脸,仿佛受了惊吓,也不忍心,安慰道,“我就随便说说,凌凌,你别怕,咱们打谁也不会打你的。”

    尚小雾:“对,要揍肯定揍那负心汉。”

    尚小霜:“宁王若是敢这么欺负你,绝对打得他满地找牙!”

    尚落雨:“好叫他知道咱们尚家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这三个每说一句话,其余的姐姐都是点头以表示支持。

    钱多金抽了抽嘴角,默默地看了俩连襟一眼,高学礼道:“全被凌凌给带偏了。”余青点头,三人齐齐叹了一声。

    而这一声才将众人的思绪给正了回来。

    六姐妹:“……”也太狡猾了!

    这个时候尚瑾凌低低地闷笑起来,“说的我好像准备跟他跑了似的。”见姐姐们瞪着眼睛,他起身走上尚未雪身边,蹲下身搀住她的手乖巧道,“我就知道姐姐们最疼我,所以我没答应啊!”

    “可是……”

    “答应的前提是他做到他所说的一切,而这很难,很难,很难。”没有谁比尚瑾凌更明白刘珂的处境,“以他的身份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做不了人皇,便是阶下囚,活着都是奢望,更逞论和我在一起?”

    尚稀云皱眉,“有如此严重吗?”

    尚瑾凌重重地点头:“二姐,只有更严重。我说过,相比起我们肩负的重任,情情爱爱这种东西是最次要的。我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他,更是一种鞭策,让他在这条荆棘路上不断往前,摘得王冠。你们猜,宁王现在做什么?”

    六姐妹直接看向了三位姑爷。

    钱多金问:“难道不是高兴入睡?”

    尚瑾凌摇头。

    高学礼思忖,凭他的经验,得心上人的回应,必然得仔细回味,不熬到天亮怎么睡得着?所以,“辗转难眠。”

    尚瑾凌还是摇头。

    最后一个余青说:“跑马。”

    尚瑾凌恍然道:“原来三位姐夫得知姐姐心意皆是这样的反应啊!”

    边上传来窃窃的笑声。

    三位姑爷:“……”这究竟是谁问谁?

    高学礼无奈道:“凌凌,我发现我们真是多虑,你吃不了亏。”

    钱多金拱了拱手,“这套话一溜一溜的,甘拜下风。”

    一己之力绕晕了所有人,就宁王今日的傻样还不是被扯风筝一样让高就高,让低就低,逃不过手掌心。

    余青问:“所以,宁王究竟在干什么?”

    “读书。”

    “咳咳……”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一听到读书两个字,六姐妹忍不住龇了龇牙。

    钱多金呆呆道:“我读书少,凌凌,你可别骗我。”

    尚瑾凌摇头:“不会,明日接风宴,你们尽可以问一问他。”

    “为啥?宁王怎么看都跟我们一样,不是个爱读书的。”

    尚稀云这会儿已经明白了,眼神无比复杂道:“为了和凌凌在一起。”发愤图强。

    尚瑾凌笑着颔首。

    众人:“……”

    “那是挺不容易的。”不知为何,尚家姐妹有一点点同情刘珂了。

    她们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有刚才尚瑾凌所说的话,发现从头至尾,这位年纪最小的弟弟就没有失态过,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就差手里握把羽毛扇,谈笑间把他们都给耍得团团转,简直……细思极恐。

    天边已经拂晓,鸡鸣长啼三声。

    “好了,既然说清楚了,姐姐们,请回吧,我真的要睡觉了!午时还有接风宴,不能迟到。”尚瑾凌端茶送客。

    于是一个个纷纷起身,临走前还将桌椅给摆放好,但是临着迈出门槛的时候,尚无冰忽然回头问:“凌凌,你老实告诉我们,今日若没有我们掺和,你是不是也打算这么跟宁王说?”然后扯风筝?

    尚无冰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尚瑾凌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不是。”

    “那怎么……”

    “还不是姐姐你们惹的。”

    “啊?我们?”

    尚瑾凌说到这里,眼里带着一丝无奈,“要不是姐姐们咄咄逼问,将宁王当犯人审,把锅全扣在他头上,需要我内疚替他委屈吗?既然喜欢他,我肯定会心疼呀。”

    尚家姐妹辩解,“可我们也是因为你们……”

    尚瑾凌抬手,正色道:“试问,此事放在普通官宦人家里,宁王殿下亲近同伴,提早书信相邀深夜逛街,作为臣属,我欣然前往,不是理所当然,我与他何错之有?”

    众人听此微微一怔。

    “当然,我还是有错的,不该偷偷摸摸,只是堂堂正正离府,结果还是一样,你们照旧会跟在后面。”

    “我们是怕你吃亏。”

    “可事实上我吃不了亏。”尚瑾凌淡淡道,“凭宁王这有贼心没贼胆的,他哪里敢动我一分一毫?”断根头发丝都不可能!这点尚瑾凌非常自信。

    众人:“……”看出来了,尚瑾凌三言两语就将那位的心撩拨的七上八下,恨不得摘星星捧月亮,比她们还宠!

    见尚家姐妹齐齐沉默,尚瑾凌走到门边,冲着她们笑道:“所以多谢姐姐们关心,瑾凌有这么多姐姐姐夫撑腰,安心极了,可也希望你们能多给我一些信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不好?”

    尚家姐妹彼此看了看,尚稀云拍了拍尚瑾凌的肩膀,最终妥协道:“好,不过,姑姑那儿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瞒着她,将来……”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呗,路途艰辛,太过曲折,说不定我与他成不了呢,所以就不要让我娘担心了。”

    那是要瞒着尚轻容,这个六姐妹互相看了看,有些为难。

    “你们别说,适当的时候我会亲自跟她说的,行吗?”尚瑾凌的眼里带着恳求。

    “好吧。”

    第127章 宴席

    支着脑袋坐在一旁打盹的小团子在一声公鸡打鸣中醒过来,目光朦胧地往书桌前的身影望过去。

    只见刘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执起桌上茶壶往杯子里倒水,可惜一滴未落。

    “啊哟,殿下,奴才该死,奴才竟撑不住睡着了。”小团子赶紧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急忙跑向刘珂,拿过茶壶道,“奴才这就去添水。”

    刘珂没计较,只是摆了摆手,“去吧。”

    小团子看他目光清明,眼睛发亮,整一个神采奕奕,忍不住问:“您昨夜……哦不,今早……”

    “没睡,没睡,用功呢。”刘珂指了指面前摊开的书本,颇为得意。

    小团子有些难以置信:“……熬了一宿?”

    “嗯。”

    小团子惊呆了,喃喃问:“殿下,您不累吗?”

    “累什么累,我精神着呢,睡不着。”刘珂看着自己做下的笔记,写下的见解,简直无限自豪,“简直是下笔如有神!等接风宴后,我就可以跟凌凌探讨了,绝对不会贻笑大方,那必须是言之有物!”

    小团子看着桌上的纸,满满十多页,平时龙飞凤舞恨不得跟狂草比肩的字儿也是端端正正落于纸上,而砚台上的那块磨似乎都被磨短了一截,他简直咋舌不已,“小少爷真是太厉害了!”

    这是由衷而发的感慨,不过一个心意,虚无缥缈连个准话都没有,竟直接让刘珂连觉也不睡了,发了疯似地读书!

    “殿下,您可悠着点吧。”他忧心忡忡地劝道。

    “放心,爷知道在干什么,爷可是将来要同凌凌白头偕老的,不努力能行吗?”刘珂瞥了他一眼,催促道,“愣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倒茶,还有一点末尾,我写完了好稍稍休息一会儿,免得接风宴失礼。啊……又可以看到凌凌了!”

    小团子无奈端着水壶退下。

    厨房的下人见到他,不禁笑道:“殿下今日起的可真早,团公公这么快就来要茶水了。”

    小团子:“……”不,他压根就没睡,而且估摸着在没看到尚瑾凌前也不打算睡!

    *

    尚家向来闻鸡起舞,但今日,尚初晴陪着尚泱泱打了拳,练了枪,甚至拉练跑圈回来,这一个个院子都还安安静静的,不禁纳闷极了。

    当然,底下的三个妹妹跟妹夫温柔缠绵能够理解,稍微放纵一些也无妨。尚瑾凌身体不好,连日赶路睡久些可以体谅,但是……余下的三个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离了沙门关,都懈怠了?

    尚初晴作为长姐,她很不客气地带着女儿走进尚落雨和双胞胎的院子。

    西陵公府还未建成,这处宅子不算大,已婚的能拥有独立院子,未婚的却不行。尚瑾凌与尚轻容同住一院子,双胞胎便和尚落雨挤在一个,所以尚泱泱在母亲的示下,扯着嗓子喊道:“五姨——六姨——七姨——太阳晒屁股喽,再不起床,大将军要军法伺候——”

    “五姨——六姨——七姨……”

    一连喊三声,终于前面的三扇门不约而同地打开,伸出三个萎靡不振的脑袋,同样的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精神不济。

    尚初晴皱着眉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起来?”

    尚落雨摇摇头,面露愁苦,“大姐,我刚躺下。”

    “刚睡?”尚初晴脸黑了,“今早什么时候回来的,落雨,小霜小雾,不是我教训你们,就是到了雍凉,也不能如此放纵自己,我们是军人!”

    尚泱泱人小鬼大地附和:“就是!”

    “大姐,我们没忘,可是凌凌……”

    “凌凌怎么了?”

    双胞胎彼此看了一眼,想到今早的承诺,最终没说下去,求饶道:“就今天,让我们再睡一会儿吧,行行好吧,大姐。”

    说完,姐妹俩将门一关,又重新回床上去了。

    尚落雨见此,也大逆不道地准备关上门,却被尚初晴一把握住门框,“究竟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姐,你别为难我,问二姐,三姐,四姐去吧。”说完,也关了门。

    母女俩在门外互相看了一眼,一脸不解。

    尚初晴无法,只得喊道:“别忘了午时宁王府有接风宴。”

    行军打仗几天几夜不睡,照旧精神,但是惊心动魄的一晚上,却让六姐妹心力交瘁,就是躺在床上都转辗反侧,难以入眠,算着时辰,最后还是爬起来,一行人聚集到西陵公的院子里,准备出发前往宁王府。

    而此时,尚瑾凌已经陪着尚轻容坐在一旁同西陵公说话,听着陆续进来的脚步声,还起身高兴地打了个招呼,“姐姐们,姐夫们,早。”

    “都日上三竿,早什么?再不起来,宁王府的接风宴都该错过了!”西陵公忍不住皱眉道,威严的脸上充满了不悦。

    钱多金看着精神奕奕的尚瑾凌,不由地纳闷,“凌凌,你看着倒挺有精神。”

    尚瑾凌笑着回答:“昨日一夜无梦,就是被窝太舒服,起晚了。”

    尚轻容在一旁嗔了他一眼:“以后莫要这样了。”

    “是,凌儿听娘教诲。”

    尚轻容给他端了一碗莲子补汤,母子俩和乐融融。

    尚小雾忍不住小声道:“凌凌真不愧是凌凌,这样都睡得着,我满脑子都是他跟宁王的事,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尚小霜说:“谁不是呢,要真按照凌凌所说,那倒霉宁王也没睡……”

    “心真大。”尚落雨评价,“不过就这样才能成就大事。”

    几人纷纷点头。

    尚初晴沉这脸色道:“你们嘀嘀咕咕在干什么,还不赶紧再去洗把脸,清醒清醒,否则见了宁王,岂不是失了尚家礼数?”

    一提起宁王,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尚瑾凌,眼含幽怨,钱多金更是抬起手拱了拱,“佩服。”

    尚瑾凌坦然而受,他看着钱多金惊讶道:“三姐夫,你好大的黑眼圈。”

    尚家女儿睡不着,姑爷能睡得着?不得想办法安慰,到头来苦的还是他们三。

    钱多金嘴角一抽,苦水使劲往肚里咽,“托福。”

    尚轻容对尚未雪嗔了一眼,“未雪也是,以后有的是时间,少折腾多金。”

    此刻没人笑话他俩,只有深深的同情。

    尚未雪:“……”六月的雪啊,你怎么还不下?想到这里,她由衷地问钱多金,“孩子还打算生吗?”后者吓得连连摇头。

    若生个像尚瑾凌这样,看着乖巧懂事,实则一肚子弯弯道道,那实在太累了,非得折寿不可!

    说到这里,她们的目光又不由地望向尚轻容,为了好不容易团聚的尚家,为了这宁静安详的日子,还是别说了吧。

    一番修整,尚家上下便出门,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前往宁王府。

    若无圣旨,西陵公轻易不离开沙门关,而今日有缘得此一见,雍凉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纷纷赴宁王府的接风宴,一睹大将军的风采,当然,唯独那位黄知州不屑一顾,不过也没人把他当回事。

    宴席上,宁王一身便服,坐于首座,气宇轩昂,神采飞扬,与西陵公寒暄。

    钱多金见此不由地低声跟连襟询问:“我觉得凌凌猜错了,这精神充沛,绝对是今早心满意足,梦中笑呢。”

    高学礼瞅了两眼,碍于身份没敢多瞧,但是他认同钱多金的话。

    轮到余青就俩字,“没睡。”

    “你怎么知道?”

    余青回答:“目光如炬,但眼底发红,眼白上有血丝,熬夜之症。”

    周围暗暗竖起耳朵的六姐妹顿时恍然,尚未雪问:“可这容光焕发的,也太没道理了吧?”

    这时尚无冰道:“这个我知道。”

    嗯?姐妹们都看过来,只见尚无冰幽幽地看着身边的男人说:“熬着两天两夜给母马接生,终于能看到小马驹落地的时候,阿青就是这个表情,比成亲都兴奋。”

    余青:“……”

    周围瞬间闷笑起来。

    “咳咳……”前头西陵公威严的视线扫过来,顿时一个个禁声。

    这时,刘珂爽朗的声音在宴席中响起,“在京城之时,本王便听闻西陵公英勇神武之名,乃我大顺之定北神针,匈奴人闻风丧之英雄,实在颇为向往,终于本王有机会就封雍凉,能一睹西北风光,却不想遭奸佞阻拦,置百姓于流亡,幸得尚家诸位将军支持,贵府公子出谋划策,方得以转危为安。又得西陵公派兵相助,以铲除奸佞,本王实在感激不尽!”

    他青年俊朗,眼神诚恳,坦坦荡荡,让人好感十足。

    西陵公笑道:“宁王殿下客气了,皆是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才是最好之事,请西陵公容我一敬。”刘珂举起酒杯。

    西陵公忙跟着举起来,摇头道:“殿下,该是老夫敬您才对。”随着他的话,尚家上下立刻齐端酒。

    刘珂没让,只抬了抬手说:“西陵公,这是本王代雍凉百姓感激您啊!”

    话音落下,赵不凡等官员也举杯道:“正是,还请西陵公受此一礼。”

    见此,西陵公也就不再推辞了,“老夫惭愧,殿下请,诸位大人请。”

    众人满饮,尚轻容看着尚瑾凌正要喝下,不禁低声道:“凌凌。”

    边上的下人笑着凑上来禀告:“夫人放心,团公公吩咐过,小少爷身体不适,为他准备的不是酒,而是雍凉的特色,葡萄汁,有一点点的酒味儿,不醉人。”

    尚瑾凌喝了一口,朝母亲眨眨眼睛,“甜的,好喝。”

    尚轻容放下心来,然而看着大马金刀坐于首位谈笑风生的宁王,心情又微微复杂,连这种小事都特意照顾到了。

    刘珂见尚瑾凌喝着高兴,不禁笑容更甚,对着西陵公道:“能培养出如此优秀,又巾帼不让须眉的孙女,还有聪明智慧的孙子,这天底下也就只有开明睿智的西陵公您了!本王一直想找机会登门拜访,与凌凌也在信中往来提及多次,只是亲王就封,不得随意离开,还请西陵公见谅!今日得以想见,果然如心目中所想,那必要请西陵公多饮一杯,以示敬意,本王乃晚辈,西陵公莫要推辞。”

    “厉害,这马屁拍的真是……咱家祖父最吃这一套了,看宁王的眼神跟朵花儿似的。”尚未雪跟尚稀云偷偷咬耳朵。

    谦逊,懂礼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而且特意夸奖了七姐妹,让西陵公更高兴。

    “殿下过奖了,老夫惭愧。”话是这么说着,可是西陵公这酒喝得极为畅快。

    “西陵公谦虚了,本王与凌凌一见如故,情如兄弟,又敬佩高大人豁达气节,心系百姓,新法新政由他把关,本王一百个放心,与西陵公府真是极有缘分啊!哈哈,将来少不得多多登门请教,还请西陵公莫要烦恼。”

    此言一出,尚家除了西陵公和尚瑾凌以外,纷纷沉默以对——竟想登堂入室?

    西陵公哈哈大笑:“殿下愿意光临,蓬荜生辉,怎会烦恼?若有事,招他们入府便是。”

    “那西陵公,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

    “来,再敬一杯!不醉不归!”

    “好,殿下请。”

    尚家众人:“……”好不要脸!

    尚轻容回过头看向尚瑾凌,后者无辜道:“客套话而已,娘别往心里去。”

    “真的?”

    “嗯,反正他不来,我不还得去见,一样的。”

    尚轻容瞪了他一眼,只能闷闷吃酒,豪杰满杯,糟心无比。

    这一顿接风宴,除了尚家人,每一个都是待兴而来,尽兴而归。

    西陵公是个粗人,学着文绉绉的话说上几句就有些不得劲,而刘珂也是个肚里半瓶墨,倒完也就只剩下粗俗。

    正好,两人就搭一块儿了。

    “真是相见恨晚,若非有凌凌在,估摸着这俩得拜个把子。”钱多金瞧着,啧啧嘴巴,对宁王殿下只有一个佩服可言。

    尚未雪一口酒下肚,说:“我现在很想知道,当祖父知道宁王的险恶用心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不行,那非得闹出人命不可。”

    “刺杀皇子是诛满门的大罪。”

    “唉……你说这都是什么事!”

    第128章 国储

    席宴未时两刻才散,刘珂亲自将西陵公送到府门口,“我与凌凌还有事相商,就将人留下了,请西陵公见谅。”

    西陵公摆摆手,“无妨,殿下有用得着凌儿之处,尽管使唤便是。”

    “多谢西陵公。”说着刘珂亲自扶着有些微醺的西陵公上了马车,甚至都不需要小团子献殷勤。

    而小团子在后面则被人给扯了一把,他一回头,见到钱多金,不由地笑着拱手:“钱掌柜这是有事要问杂家?”

    “询问谈不上,请教公公。”

    “您但说无妨。”

    钱多金低声问:“宁王今早看了几页书?”

    “啊?”小团子一惊,脱口而出道,“您怎么知道?”

    钱多金:“……”真看书去了。

    他不由地回头看了看,尚家姐妹都瞄着这边,于是定了定心神道,“听说凌凌考较,所以关心一下,啥时候睡的,瞧着精神头还不错。”

    小团子嘴角一抽,“嗨,根本就没睡,我家王爷说了,为了小少爷,拼了。”他摇头叹息,忍不住哀怨道,“连同杂家跟着熬了一宿,这眼睛黑的哟,刚会儿是强打着精神头呢。”

    钱多金抬了抬手,讪笑道:“多谢公公。”然后默默退下。

    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宁王……身边的淡笑不语的尚瑾凌,忍不住对等着结果的姐妹连襟道:“放心,这风筝线跟铁丝一样,扎实着呢。”他伸出手,张开手指,然后一拢,“了如指掌。”

    *

    今年的冬季没有去年的冷,老天爷终究不忍心,给了一个暖冬,让压抑的天下老百姓能够喘上一口气。

    三司条例司的衙门里,暖阳晒进堂屋,三五个官员正凑在一起闲聊,看起来悠闲自在,临近过年,如今就等着衙门封印,都无心做事。

    “听说今年除夕大宴皇上吩咐设在了熙和园里。”

    “这熙和园总算是造完了,我听工部的同僚说过,那修得是美轮美奂,里面尽是奇花异草,稀禽珍兽,更引下山上温泉之水,冬日氤氲袅袅,却温暖如春,可谓是天上宫阙!”

    “真的?那咱们可有机会见识见识了,参加这蟠桃盛会。”

    几人纷纷笑起来,眼里充满了向往,这时有人问:“之前就为了国库空虚,不得不暂停,却不知道这次又得花多少银子?”

    “嗨,你管他花多少,只要皇上开心,不就得了?再者,咱们展开新政,替朝廷拢了多少银子,皇上修个熙和园,也是应该的。”

    “可不是,说来,除夕大宴皇上往往要论功行赏,咱们三司条例司可不得是首功?说不定还能升一升呢。”

    这一样说,所有人的眼睛纷纷亮了。

    “……嘿嘿,哈哈……”

    几个堂官会意,瞬间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便有人搓着手道:“咱们能不能升不重要,重要的是端王殿下能不能进一步?”

    “皇上就三子成年,余下的小皇子不是个奶娃娃,就是襁褓婴儿,要么母族不显。当然,去雍凉的那个不算,他这辈子也就只能蹲那儿了。皇上已至耳顺,说不定……”

    “哎哎哎,你这话可就危险了。”边上的同僚提醒道。

    “不敢不敢,诸位意会便可,总之国之无储,终究于社稷不利,我等是否应替殿下打算打算?”

    此言一落,周围纷纷颔首思索,有人问:“莫不是端王殿下有此之意?”

    那官员端茶悠悠品茗,淡笑不语。

    “若真如此,那咱们可得好好合计合计了。”

    “是啊。”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诸位真是好兴致。”

    众人听此,纷纷回头,接着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杨阁老。”

    杨慎行摆了摆手,笑道:“诸位闲聊品茶,今日三司条例司莫不是太平无事?”

    明明脸上带笑,可眼底却毫无笑意,让官员心中发憷,首官不禁解释道:“杨阁老见谅,我等也不过刚凑在一起忙里偷个闲罢了。”

    “是啊,公务劳累,看久眼睛酸,才轻松一会儿,倒是杨阁老凑上了。”

    下面的官员纷纷附和。

    杨慎行的目光从那些嗑下的果皮瓜子,以及见底的茶盏上看过,没有拆穿他们,反而笑道:“看来是本官来的不凑巧,请诸位见谅。”

    “我等惭愧。”

    “杨阁老请坐。”

    杨慎行坐下来,自有小吏送上茶水,他端着茶盏说:“诸位,三司条例司为朝廷他推行新政快一年了,诸位劳苦功劳,本官皆看在眼里,届时必向皇上为诸位请功。”

    众官员听此,纷纷起身,“多谢杨阁老。”

    “您真是太客气了,这皆是下官分内之事。”

    杨慎行摆了摆手,“诸位谦虚了,新政虽有磕绊,但大体顺利,离不开诸位的努力,作为阁臣,此乃应该。只是……”他望向了在场官员。

    “杨阁老但说无妨。”

    “只是千里堤怕溃于蚁穴,今年将尽,冬日正是百姓最困难之时,还请诸位再坚守岗位,若有地方急报上奏,莫要延迟,尽快处理为好。”杨慎行的眼里露出忧虑,老态龙钟的脸上尽是无奈。

    众官员听着,互相看了看,然后拱手笑道:“阁老放心,我们自当尽力。”

    “那就拜托诸位了,新政是一件持久之战,想要成功,不能只看眼前,这于端王殿下亦是如此。”杨慎行最后道。

    “您说的是。”

    三司条例司的官员斟酌一会儿,然后笑道:“之前我们正在商议一件要是,既然杨阁老来了,还请您拿个主意。”

    “哦?何事?”

    他们将熙和园除夕大宴之中推举端王为太子之意低声道来。

    “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杨阁老以为如何?”

    杨慎行脸上那点笑也慢慢收起来,良久才问:“这是端王的殿下的意思?”

    之前那位官员轻轻颔首,“朝中诸位大臣几乎都打过招呼了,只是下官,们人言轻微,虽推崇殿下,可是终究不比您杨阁老在皇上面前的分量。”他见杨慎行震惊的模样,“怎么,杨阁老不知道吗?”

    杨慎行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昨晚。”

    杨慎行点点头,“本官昨夜于内阁当值。”

    “原来如此。”

    杨慎行于是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本官就不打搅诸位公事,先行一步。”

    “恭送杨阁老。”

    等他一走,便有堂官问道:“诸位大人,那这宁州之事,你们还要不要上奏?”

    “上奏什么,都年底了,全都喜气洋洋等着过年,皇上都不乐意听这个,若因此搅了端王的好事,这是谁的责任?”

    “明明是好事,朝廷借贷给他们渡过难关,如此低廉的利息有何可闹?”

    “也不知道宁州知府做什么吃的,竟由着这些刁民作乱!”

    “无能之辈。”

    这你一言我一语,就将此事给揭过了。

    而这边杨慎行沉着脸快步走出三司条例司,边上的老仆看着他,不禁问道:“大人,去哪儿?”

    “端王府。”

    端王是知道杨慎行会来的,在花厅中设了席,看着杨慎行走来笑道:“昨日听闻大人值守于内阁,真是为国为民,恪尽职守啊!日上午后,定然是饿了,快请坐,来人,上菜!”

    “下官见过端王殿下。”杨慎行也不推辞,行了礼,尽自而坐。

    “前几日,熙和园完工,父皇亲临大为满意,赞赏了老六。”端王端着酒杯道。

    杨慎行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非殿下鼎力支持,景王也无法将园子修好,皇上心里清楚。”

    端王谦逊地一笑,“这多亏了杨大人啊!父皇说,今年总算可是缓口气,国库有银,可喜可贺。”他说着看了一眼未曾动筷的杨慎行,心念微动,笑道,“本王这里有一事还请杨大人斟酌。”

    杨慎行心中知晓,却只觉得荒唐。

    端王等了一会儿,见他未曾接话,不禁心中微恼,不过想到今日目的,最终还是笑道:“唉,也是下面人进言,本王倒无这个想法,只是他们既然提了,一切皆是为了本王,受此拥戴,不好辜负他们的一片用心,所以……国储之事,杨大人以为如何?”

    他弯弯绕绕,看似谦逊,实则早已迫不及待,说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杨慎行。

    好一个他无想法!杨慎行心中一叹,端起酒水入口,却索然无味,最终还是将酒杯放下,他说:“殿下打算让拥趸何时提议?”

    “自是在父皇最为开怀之时。”

    “除夕大宴。”

    “正是,听杨大人的意思似乎不合适?”

    杨慎行道:“殿下若真想听下官一言,的确不合适。”

    端王皱眉,“为何?”

    “殿下是不知道宁州之事吗?”

    “宁州。”端王端酒一抿,眼神冷然,“这与我何干,不是地方官无能吗?连这些刁民都按不下去。”

    “殿下,下官之前就说过,不可操之过急,息苗法更甚,为何……”然而杨慎行还没说完,就见端王抬手按下,“杨大人,你说除夕大宴不合适,那什么时候合适?”

    杨慎行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间似乎回不过神,他看着端王略微不耐的脸色,他知道他想说的端王一点也不想听,满脑子都是那把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远的够不上的皇位。

    “请再等一等,新政不过刚开始……”

    “杨大人,本王是明白了,无论时候都不合适,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吧。”端王没听到想要的答案,直接端茶送客。

    “端王殿下,下官乃肺腑之言,并非不支持您,而是宁州之事景王也一定知道,他会借此攻讦您啊!”

    “不过是些小事。”

    杨慎行缓缓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端王,“小事?百姓动乱,难道只是小事?”

    “与江山社稷相比,这就是小事。”

    江山社稷?当太子?一股股荒唐之意从心下涌上,杨慎行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个结果其实他知道的,可是他无能为力,他缓缓地抬手向端王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杨大人。”忽然,身后传来冷然的声音。

    杨慎行停下脚步,回头,就见端王举着酒杯,目光望着那酒酿道:“杨大人既然不愿帮本王,那么本王只能自己来了,此事不强求,不过当众望所归之时,还望大人……”

    “臣必不多言。”

    端王挥了挥手,“送客。”

    第129章 除夕

    除夕之夜,雍凉城外,几匹快马从北方荒地疾驰而来,转眼便临近城下。

    “晴晴!”陈渡冲着远处的城门高声大喊。

    身边的亲卫睁大眼睛,问:“将军,你看错了吧,哪儿有人?”

    “将军相思入骨,看着谁都像晴将军。”

    “我之前看到他半夜偷偷躲在被窝里看泱泱的手串呢。”

    “哈哈,想女儿了,将军,有没有哭鼻子?”嘲笑的声音在这冰冷的夜晚,带来一丝烘烘暖意。

    “去你们的吧!老子有贴心小袄,少他娘的酸!”陈渡白了他们一眼,“都什么眼神,一人一马都看不到,怎么打匈奴?还是回家相妻教女去吧!”说完双腿一夹马肚,如疾驰的弦立刻射了出去。

    他内心火热,呼着白气,目光紧紧地盯着城门光亮下的阴影处,终于那带笑的眼睛冲入眼前,“晴晴,我就知道你在!”

    尚初晴手里握着马鞭,闻言嘴角一勾道:“老远就听到你的大嗓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一定会来等我。”陈渡自信地说。

    尚初晴瞥了他一眼道:“若非泱泱那小鬼头非催着我来,大冷天的,我才懒得搭理你。”

    这口是心非的话,陈渡也不在意,“行行行,咱闺女没白疼。”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马背道,“你坐过来,咱俩共骑。”

    “无聊。”尚初晴说完,调转马头就往城里跑。

    “哎,你不乐意,我坐过去也行啊,晴晴!”陈渡赶紧拍了拍自己的马,“快,追上去,别让你媳妇跑了。”

    *

    “泱泱,看见你爹娘了没有?”

    尚泱泱坐在门槛前,双手捧着脑袋盯着府门的方向,闻言摇了摇头:“没有哟。”

    “应当快回来了,你先进来,外头冷。”

    尚瑾凌对她招了招手,北方的冬夜,能把人的手脚给冻掉,尚泱泱坐了一会儿,终于支撑不住起身,跺了跺有些冻麻的脚。

    只是她才转身一脚踏进门槛,却听到身后传来下人高兴地禀告:“小小姐,晴小姐和大姑爷回来了!”

    泱泱闻言高兴地撒开丫子就往门口跑去,不一会儿,就笑眯眯地坐在陈渡的脖子上,揪着她爹的耳朵回来了。

    “晴晴,我家姑娘好像又重了许多,泱泱,你是不是长高了?”

    尚泱泱甩着脚道:“我现在就比爹高。”

    “行了,把她放下,咱们赶紧进屋去,如今就等你了。”尚初晴说着将泱泱从陈渡的脖子上扶下来,牵着女儿的手走进厅堂内。

    陈渡进门的时候还感慨了一声,“这都多少年了,咱家没有好好一同过除夕,今个儿大团圆啊!”

    尚初晴闻言停了停脚步,回头扯着嘴角,意有所指道:“可不是,再团圆也没有了。”

    一家三口迈进门槛,就听到咚咚咚剁菜板的声音,里头大厅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小年夜陈渡不在,这饺子自然没有包成,就挪到今晚除夕夜,正好应景。

    尚家姐妹正一个个穿着围裙,带着花巾,双手拿刀,剁馅料,和面粉什么的,一瞧就特别有过年的气氛。

    “大姐夫。”

    “大姐夫回来了呀。”

    “大姐夫,来的正好,这盆猪肉就交给你了。”

    ……

    底下的妻妹和连襟同打着招呼。

    “行,都放着,等见了祖父,让我来!”陈渡一边接下披风,一边打招呼过去,直到看到一个人……

    “陈将军,好久不见。”刘珂抬起满手的面粉,特别亲切地寒暄一声。

    陈渡见此一把拉过身边的尚初晴,低声忙问:“宁王怎么会在这里?凌凌邀请的?”

    尚初晴看了看已经不把自己当不速之客的刘珂,没好气地回答:“厚着脸皮,不请自来。”

    “姑姑没把他赶出去?”陈渡在大厅里找了找尚轻容,只见这位正在一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神色淡淡,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除夕夜,脸上若是没有笑,那应该就是不高兴的吧。

    尚初晴神色复杂道:“祖父欢迎,谁赶?要不你来?”

    陈渡心说他是疯了,头天回来就将祖父的贵客的给赶出去,除非活腻。

    “宁王殿下,好久不见。”他尴尬地行礼。

    刘珂笑眯眯地颔首,“你忙,我先和面。”说着转头对尚瑾凌道,“凌凌,再倒点水,好像有点干。”

    “好。”

    这俩旁若无人地让陈渡和尚初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干脆不再多言,走到西陵公面前,抱拳沉声道,“孙婿幸不辱使命,回来了!”

    西陵公见到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回来就好,沙门关如何,尖锋营……”

    “尖锋营暂由我的副将带领,等到初三之后,我还得再赶回去。”

    尚初晴听着,颇为意外,“陆明没动你的兵权?”

    陈渡摇头,“暂时没有,不过沙门关的将领已经陆续更换了不少。”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在边关也是一任将领一任兵,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尖锋营是对付匈奴的利器,陆明算是个聪明的,就是要动也得先打退一次匈奴再说,否则若更换了你,怕是来年抵挡不住。”

    周围听着纷纷点头,刘珂与尚瑾凌互相看了一眼,心中一同有了计较,边关稳固,关内才能大力发展。

    “既然回来,就去忙活着吧,今晚可得好好吃上一顿团圆饭。”西陵公道。

    “是。”

    尚家的家训,饺子得要一起包,不过随着孙女成家立业,孙女婿进家门,西陵公发挥的余地也就越来越少了,而今夜刘珂的到来,令尚轻容也失去了动手的兴致,眼不见为净,干脆跟西陵公坐在一旁喝茶看账,到了年关,西陵公府转到雍凉,很多产业也得跟着清算转移,说来她并不轻松。

    而陈渡和尚初晴的加入,则令饺子的前期准备速度瞬间加快了不少。

    刘珂看着那犹如敲军鼓一般的双刀,咋舌地对一旁的尚瑾凌道:“凌凌,这饺子馅一定够劲道。”

    “那可不,外头都吃不到的。那头馅料都快拌好了,你这面团子揉好了没?”

    “快了快了,凌凌,再倒一点水,让你看看哥的乾坤大挪移,风雷十八掌!”说完,双手插入面团中,绕着盆用力揉面,看手法似乎还挺像模像样。

    尚瑾凌见此,仿若随口一问:“这次的话本改看武侠了?”

    刘珂一边揉面,一边纳闷道:“你怎么知道?”

    “这招式取的名字一点新颖都没有。”尚瑾凌挑了挑眉,想当初,他也是藏在书桌下看遍金庸武侠之人,堪比王语嫣了!

    刘珂清咳一声道:“那个,哥也就随便看看,主要是团子非得拿到我面前……”

    在一边拎面粉的小团子眼睛瞪了瞪,“小少爷,奴才冤枉!”这明明是刘珂自个儿上大街淘的!

    小团子是不会骗人,那么只有顺手甩锅的刘珂……见尚瑾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刘珂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讪笑道,“那个,哥也没耽误读书,史记已经读完一册了,这才放松放松,逛个街,体察民情,凌凌……”

    他这一抹,英俊的脸颊上顿时白面上妆,整一个白仆仆的,还无知无觉,尚瑾凌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见他笑了,刘珂摸摸鼻子,“你这是不生气了?”白色不够,再浓墨一下,更加滑稽。

    就连桌子对面的尚稀云和高学礼也忍俊不禁,未免笑岔,只能低头弄自己的面粉团子,只是听着这对话,实在对刘珂生气不起来,被吃的如此之死,只剩下同情。

    但是再过去些的尚未雪和钱多金,这夫妻俩就不客气了,直接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拌馅料的尚无冰和余青也一脸古怪,破天荒地夸奖了一句:“宁王,你可真有意思!”

    凑热闹的双胞胎和尚落雨放下手头的双刀和活计,特里跑来一看,然后跟着捧腹大笑,“谁,谁去搬面镜子过来,让宁王瞧瞧!”

    尚泱泱最不客气,指着刘珂的脸道:“大花脸!”

    这笑声直接惊动了西陵公和尚轻容,父女俩一同望过来,就见刘珂顶着个大白脸一脸懵,自家孙女还没尊卑地在一旁嘲笑。

    西陵公皱眉正要过去替刘珂解围,却被尚轻容一把拉住,只听到她凉飕飕道:“年轻人玩笑,爹,您过去凑什么热闹?”

    “可那是宁王殿下……”

    “他今晚不是执晚辈之礼吗?”尚轻容轻飘飘的一句话,“难不成咱们还得端着他?”

    西陵公听这话,不禁看向尚轻容,纳闷道:“容容,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他。”

    尚轻容表情未变,反问:“爹似乎很喜欢他。”

    西陵公颔首:“难得他没有亲王架子,为人诚恳,老夫看得出来,并非装着谦虚。”为了拉拢权臣,故意礼贤下士,不论尊卑的贵胄,西陵公可见了不少,哪怕当初的皇帝亦是同样。可哪怕装得再像,在老狐狸面前,终究失了一份自然和赤忱,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是刘珂不一样,他真的不在意身份,即使真的被惹怒,怕也是直接撸起袖子亲自打上一架,了解恩怨。

    尚轻容端起茶抿了一口道:“当然没什么架子。”若是有,她家傻小子能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待吗?

    这边,小团子打来一盆清水,“殿下,您快擦擦吧,都闹笑话了!”

    “凌凌……”刘珂幽怨地看着身旁之人一眼。

    尚瑾凌一边忍笑一边接过小团子递来的巾帕,对着刘珂道:“低头。”

    刘珂乖乖将脸凑过去,美滋滋地让尚瑾凌擦了个囫囵。

    西陵侯放下心来,捋着胡子连连点头,“撇开身份不谈,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似乎还未成亲。”

    “您难不成还想保个媒?”尚轻容问。

    “若是殿下与……能够情投意合,自然不反对。”但是他一看到傻乐乐,打打闹闹的双胞胎,就失笑起来。

    然而听在耳朵里的尚轻容:“……”她看着真正“情投意合”的两人,然后将脸瞥到一边,胸口发闷,等送走了宁王,绝对要让儿子上上心!

    尚瑾凌擦完之后,道:“好了。”

    刘珂将脸换了个边道:“凌凌,这边也擦擦吧。”

    “那里又不脏。”

    “没,刚蹭到了一点,你看看。”

    “是吗?”尚瑾凌凑过去细瞧,一片光滑,干干净净,他挑着眉斜眼打过去,笑意加深道,“好像是有点儿,那再擦擦?”

    “嗯嗯。”

    而正在卖力剁馅的陈渡,见到这一幕差点将自己的手指头给剁下来当馅,目瞪口呆对身边的尚初晴问:“怎么回事,这么明目张胆了?”

    尚初晴面无表情道:“听说,凌凌在放风筝。”

    “这天气放啥风筝?”

    “笨死了,这风筝指的是风筝吗?”

    陈渡琢磨着这句话,然后问:“难道这风筝指他……”

    尚初晴点头。

    陈渡惊讶极了,“这不是玩火吗?你们也答应?”

    “凌凌喜欢有什么办法。”

    陈渡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喜……”他还未说出来,就被尚初晴一把捂住嘴,“咱们全家就只有祖父不知道宁王的心思,而只有他跟姑姑不明白凌凌的意思,你小心些。”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拗口,等陈渡理顺之后,诧异地问:“你们打算瞒着姑姑?”

    “不瞒着能行吗?如今这形势,你猜猜若说开会怎么样?”尚初晴提及这件事也是满脸犯愁,后来她是从妹妹那儿套出话了,当然六姐妹也知道瞒不了长姐,干脆多一个知道多一个人承担。

    饶是尚初晴面对军务得心应手,可对此却束手无策,“凌凌若无意思也罢,可他亲口承认喜欢,给宁王时间。”

    陈渡默然,他想了想问:“那就这么拖着,万一凌凌吃亏了呢?”

    “暂时是吃亏不了的,论心智,十个宁王也不是凌凌的对手。”当然,也包括她们。

    “这么厉害。”

    尚初晴点头,然后朝陈渡的手上努努嘴,“快点,开始包饺子了。”

    第130章 饺子

    人手足,动手快,不一会儿一盘盘饺子就包好了,刘珂凑在里面,看着尚瑾凌左捏一下,右捏一下,慢条斯理还漏出馅,心里着急,“凌凌,要不哥帮你吧。”

    “你?”尚瑾凌瞥了瞥刘珂面前横七竖八惨不忍睹的东西,不禁问道,“你这一坨一坨的是什么?”

    “饺子呀。”

    “啊?”周围都凑了过来,好奇地问,“怎么长得这么奇怪?”

    每年都包饺子,尚家上下都已经练就了一双巧手,一个个包出来的都像模像样,就是高学礼和钱多金至少也看的过去。今年加入了刘珂,就好似整齐的队伍里加入了几个歪瓜裂枣,刘珂兴致高,手速快,数量还不少。

    “哪里奇怪了,这是兔子形状的。”刘珂有些得意道,“瞧,两只长耳朵,凌凌,像不像……”

    你字还没说出来,对面的尚小雾就古怪道:“宁王,这兔子死相是不是太惨重了些?”

    “是啊,这个被切脑袋了,死不瞑目?”

    “这个爆开了,难道是开膛破肚?”

    “还有那个,馅掉出来了,是不是叫做……”

    “停停停,这是干嘛呢?”钱多金先受不了了,“姑奶奶们,咱们是在弄吃的,待会儿下锅,算啥?”

    尚瑾凌道:“活烹?”

    刘珂:“……”体弱多病真是限制了他家凌凌,否则文武双全不在话下。

    高学礼:“我不想吃。”

    余青:“我也不想。”

    惨遭嫌弃的刘珂将唯一的希望看向了尚瑾凌。

    后者微微一笑,说:“知道我为什么包的这么慢吗?”

    因为没人吃,刘珂默然。

    “重在参与嘛。”尚瑾凌拍了拍刘珂的肩膀,将手指上的面粉擦掉,“走,咱们洗干净手,等下锅就行。”

    刘珂看着他跟尚瑾凌之间还留有余的皮子和馅问:“行吗?”

    不等尚瑾凌回答,七姐妹加上姑爷们齐声道:“行!我们帮你们包!”

    刘珂顿时安心了,不过刚走一步,他回头提醒一声,“那别忘了加铜钱啊。”

    “啊呀,差点忘了。”尚落雨指着身侧小盘子里放置的三枚铜钱,笑眯眯地说,“谁吃到来年谁就最有福气,咦,宁王怎么知道咱们有这习俗?”

    “我吃到过啊,特别灵……啊哟!”刘珂还没说完,脚上就被使劲踩了一下,顿时脸庞扭曲起来,“凌凌……”

    尚瑾凌缓缓将脚收回来,瞪了他一眼,“赶紧洗手去,脏不脏。”

    “好,好。”那也用不着那么大力,刘珂心里犯嘀咕,那头小团子已经端来了水盆。

    而这边众人却纳闷了。

    “奇怪,宁王什么时候吃到过?”

    “应该是去年吧,姑姑和离,我们去将她们接回来。”

    “可那时候有见过宁王吗,又不熟。”

    “咱们不熟,凌凌熟呗。”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手上却不停地包着,尚初晴将最后一个饺子放进盘子里,尚泱泱顿时高兴道:“包好喽!”

    西陵公站起身,难得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中气十足,气势如虹道:“尚家就是身处安逸,也不能忘记军旅艰辛,搭灶,生火!”

    “是!”众人齐声回应着。

    已经清理一空的院子里摆放一堆柴,犹如急行军一般搭上简易的灶,柴一点,红色的火舌一点点上舔,终于窜出剧烈的火苗,犹如篝火一般,驱散了冬夜除夕的冷然,让人温暖了起来。

    陈渡抗来一口大锅,与尚初晴一起架在火上,接着尚稀云提来两桶水,高学礼帮着一起倒入大锅之中,尚未雪绑牢头上花巾,对着钱多金喊道:“勺!”

    “夫人,给!”钱多金拿着半人高的木柄大铁勺费劲地丢了过去,尚未雪轻松接住,还拿着大勺耍出一把尚家枪,枪花挽的刚柔并济,最后亮相结束,让人看得纷纷叫好。

    “厉害!”刘珂大力击掌,“再来一个!”

    尚未雪眉峰一扬,笑道:“宁王殿下,要不,您来试试?”

    此言一出,余下姐妹顿时起哄,“来来来!水烧开还要一会儿呢。”

    “胡闹。”西陵公听此,忍不住瞪了瞪眼睛。

    “啊呀,祖父,您别扫兴嘛,大不了待会儿咱们多敬殿下一杯呗!”唯恐天下不乱的双胞胎大声喊道。

    “就是。”尚无冰正跟余青一起将大长桌给扛出来,放下来后,也跟着凑热闹喊上一句:“宁王,想进咱尚家门,没点真本事可不行啊!”

    “要求这么高啊?”刘珂惊呆了。

    尚落雨:“那可不,问问大姐夫,那手上功夫可了不得。”

    陈渡抬手抱了抱拳,“低调,咱低调一点。”

    尚小霜说:“二姐夫大才子,学问好。”

    高学礼拱拱手,“惭愧,惭愧。”

    尚小雾:“三姐夫大奸商,会赚钱。”

    钱多金一扯嘴角,“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谁奸商,我是奉公守法的良商!”

    “还有我家余青,养马第一人,咱们家的骑兵可都靠他呢!”尚无冰不用妹妹夸,直接拍了拍丈夫的肩膀,骄傲的不得了。

    余青侧了侧头,没有反驳,感觉说啥都不合适。

    小团子听着直咋舌:“这么厉害呀,殿下。”

    “宁王,你怎么样?”尚未雪问。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要是露怯,岂不是没资格进尚家门了?”刘珂看向尚瑾凌,抬抬下巴,“是吧,凌凌?”

    进门说的真是轻松,尚瑾凌低声笑问:“那你准备怎么办,也耍枪?”

    “这是你们尚家的看家本事,岂敢班门弄斧?”

    “所以……”

    “打个花拳助兴一下,行不?跟几位兄长比起来,除了脸皮厚一点,我真是啥也不会。”

    尚瑾凌听此闷笑道:“没事,能说出这句话,你已经所向睥睨了。”

    “哈哈,真的?那我就献丑了。”刘珂功夫不差,这些年打架惹事积累的经验足够他对付一般的练家子,但是跟这些战场上厮杀的将领比起来就差远了。

    不过,没关系,助个兴而已,他不怯场,漂漂亮亮的一套拳,挑不出任何的错。

    西陵公率先击掌叫好,“殿下若来军中,必得军中上下爱戴。”这般率然开朗,就是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少见。

    说实话,西陵公真是越看越满意,回头就对尚轻容说:“那话怎么讲的,皇室中难得出泥不染了。”

    尚轻容淡淡道:“是不错,可惜带把的。”

    西陵公觉得自己听岔了。

    但是尚轻容不打算再谈下去,只问:“水是不是烧开了?”

    “啊呀,快快快,下饺子喽!”尚未雪重新拿起大勺,双胞胎举着一盘盘的生饺子,一捏三五个就丢进翻滚的开水中,不一会儿,沸水平息,尚未雪稍稍搅弄两下,重新盖上锅盖。

    她和钱多金负责看灶,其余的姐妹姑爷便忙活着拿盘子碗筷的拿盘子碗筷,端小菜的端小菜,桌子有了,凳子尚在屋内。

    今夜大团圆,尚家是不兴让下人帮忙的,所有都得自己来。

    “那我们做什么,凌凌?”

    “你俩啥也别干,蹲原地。”陈渡和尚初晴扛着一个个大酒坛走过来,一一码放在桌上,见刘珂吃了一惊,他嘿嘿一笑,“宁王,凌凌不喝酒,到时候你可得将他那坛子也得喝了,行不?”

    说实话,尚瑾凌也是第一次见到酒坛上桌的,感情那时候在京城,七姐妹都是克制的。

    他不由地转过头,“酒量如何?”

    刘珂看着那一人怀抱的酒坛,见陈渡一点也不客气地纷纷开盖,顿时酒香四溢,弥漫着整个院子,他艰难道:“其实哥酒量不错。”

    “真的?”

    “嗯,早些年也曾叱咤京城。”

    “然后?”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凌凌,晚上有客房睡吗?我怕爬不回宁王府。”刘珂带着欲哭无泪的表情。

    尚瑾凌笑道:“放心,没客房就睡我那儿。”

    “真的?”一双眼睛瞬间锃锃亮,带着跃跃欲试。

    “真的。”

    “好……”然而话未说完,刘珂又摇头道,“这次算了,晚点我还得回去陪云叔,我尽量吧。”

    “饺子煮好了,快,拿盆儿来!”那头尚未雪开了锅,沸腾的水中一只只圆肚饺子正里头游泳,双胞胎赶紧举着大盆子凑过去。

    尚瑾凌一把拉住刘珂的手道:“喝酒无需劝,只需尽兴便可。但是饺子得多吃一些,要心满意足才好,走,我们占位置去。”

    篝火未熄,清水入锅,再大的铁锅也经不住这么多人吃,自是得一锅接一锅得煮。

    都是练武之人,那胃口就别提了,最不会吃的反而是高学礼和尚瑾凌,文人肚量,与他们相比犹如小鸡食米。

    “宁王,味道怎么样?”

    “好吃,真的好吃。”刘珂三下五除二先塞进十个,吃完,他问道,“对了,我那些饺子呢?”

    “都散架了,干脆当汤底喽,还别说,味道是鲜了不少。”

    刘珂连连点头,“那也算死得其所了。”

    高学礼差点噎着,然而七姐妹却哈哈大笑起来。

    “来,今日除夕,尚家团圆,合该庆祝,都举起酒来,畅饮一碗,不醉不归!”在火光的照印下,西陵公红光满面,尤为开怀。

    “不醉不归!”

    蓝边海碗一同碰撞,烈酒入喉尤为畅快,热辣的冲劲一路顺着四肢百骸而下,触底之后又直冲头顶。

    “畅快!”刘珂大赞一声,侧身看向尚瑾凌轻抿一口,不禁问道,“凌凌,你喝的是啥?”

    “小舅舅跟我一样,果汁儿哟。”尚泱泱为今年有一个小伙伴而不再闹着要跟大家一样。

    “你们今日趴桌子底下,我就负责将你们都扛回去。”尚瑾凌说完,顿了顿,加了一句,“带人。”

    “哈哈……”

    “啊哟!”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顿时视线都看了过去,只见尚落雨张开嘴,吐出一个硬疙瘩,“嘿嘿,看来明天我得撞大运!”

    “是桃花要开了吧。”边上的无冰用胳膊肘支了支她。

    尚落雨捏着这枚铜钱,笑了笑,“说不准哟。”

    “咦,应该还有两个才对,快,谁吃到了?”

    “老夫吃到了!”西陵公举着铜钱,非常高兴,“还有一个在谁那里?”

    尚瑾凌回过头,正好看到刘珂面露古怪,接着吐出最后一枚铜钱。

    正扒拉自己盘子里的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哀叹一声,接着便是对三位幸运儿道喜。

    “来年走大运哟。”

    “铜钱得放一整年,好运才会跟着。”

    “相信我,可准了。”

    刘珂当然是相信的,他默默地解开腰上的荷包,将这枚铜钱放进去,捏了捏,里面有两个。

    “凌凌。”

    “嗯?”

    刘珂凑到他的耳边说:“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去年爬上了你的墙头,吃了那碗饺子。”得了那枚铜钱,所以,今年会如此幸运,遇到了你。

    这未尽之意让尚瑾凌微微一怔,心中触动。

    刘珂拍了拍腰上荷包道:“我今后每年都来。”

    第131章 仙境

    琉璃灯笼挂银帘,璀璨烟花炸满天,熙和仙雾赴盛会,四海苦叫又一年。

    百官带着连连惊叹,目不暇接地四处而往,随着前面笑语晏晏的宫人一路踩着从汤山引流而来的温泉雾气,走进砚台熙和园中最大的庭院。

    今日的宫女打扮格外漂亮,一个个梳着飞天髻,穿着飘逸彩衣,拎着精致的琉璃灯笼,恍若神仙妃子一般,再加上从热泉水流上逸散的热气,好似仙雾渺渺,顷刻间,似乎置身于神庭天宫,众官员真如赴蟠桃会的仙家一般,犹为不真实。

    “梦中之景也不过如此吧。”

    “究竟是谁出的主意,当真是大手笔啊!”

    “这得花多少银子?”

    “嗨,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花你的。”

    “是啊,托娘娘的福,咱们也当一回神仙喽。”

    除夕盛宴,各仙家,不,百官凑在各自的党派中状若闲聊,脸上的表情也是一片轻松和乐。

    直到端王和景王前后脚进来,官员们才仿若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寻向了各自主子,或寒暄,或请安,或禀告,经纬分明,中立之士少之又少。

    端王今日是有大动作的,目光扫过一个个的心腹,众官员纷纷含笑点头,表示已成竹在胸,准备妥当。

    端王脸上的笑意加深,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此刻顺帝尚未机驾临,他看了周围一眼,不由地走向景王,仿若随口道:“听闻今日这大宴乃是贵妃提议,六弟自掏腰包经办?”

    景王看见他,立刻冷下了脸,似乎不耐道:“是又如何?”

    “六弟勿恼,为兄只是感慨六弟好大的手笔,这一般人可经受不住这般烧银子呀!”

    “呵,我乐意,就喜欢拿银子当烟花一样烧,只要父皇高兴,接下来缩衣节食也无怨无悔。”景王皮笑肉不笑道,“不比二哥新政在手,解了父皇后顾之忧,还肥了自己腰包。”

    端王嘴角一扯,“这话偏颇了,新政是李国利民之策,我只怕没有做好,让父皇失望,让天下百姓失望,本分而已。”

    景王嗤笑一声,“既然是本分,怎么就急哄哄地拿此册立太子?”

    端王闻言惊讶道:“六弟这消息可真灵通,我也不过刚知晓而已。说来也是他们太心急了,不过父皇目光如炬,自能看到谁为百姓做事。”

    景王最讨厌就是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眼露嫌恶道:“虚伪。”

    端王也不生气,无所谓地一笑,景王这个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若非如此,反倒要让他心里不安了。

    等他一走,景王掸了掸衣袖,不知道对谁说:“办得如何?”

    “殿下放心,一切妥当。”

    景王看着端王迎向杨慎行的背影,冰冷冷地一笑。

    正在这时,“皇上驾到——”

    御驾在钟鼓礼乐之中,由众多彩衣仙娥,金甲仙将簇拥而来。顺帝没有皇后,可身后跟来的却是凤辇,后宫之中,距此一步之遥便是王贵妃,由着仙娥搀扶款款下辇,然后走到顺帝身边,这般盛装出行,一瞬间真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亲临之感。

    景王见此,率先大喊道:“恭迎大帝,恭迎王母。”

    百官一愣,接着一同跪地高呼,“恭迎大帝,恭迎王母,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称呼其实相当僭越,然而今日顺帝高兴,竟握住王贵妃的手哈哈大笑起来,直接往首座而去,“爱卿平身。”

    “多谢大帝。”

    “今日这宴席,竟让朕有种错身于仙宫之境,如此美轮美奂,巧夺天工,实在朕惊喜不已。”顺帝一一望过这莹莹花树,听着潺潺流水,如云雾仙气,直接对王贵妃道,“爱妃此意甚妙。”

    “只要皇上喜欢,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顺帝颔首,接着沉声道:“封王贵妃为皇贵妃,赐金宝。”

    王贵妃瞬间惊喜地替抬起头,仿佛没想到有这样的恩典,连忙起身莹莹下拜,“臣妾谢主隆恩。”她目光微垂,心思却无人发觉。

    皇贵妃是仅次于皇后最尊贵的妃子,可享身后入皇陵,与帝王同葬一墓的待遇,但说到底还不是皇后。在后宫中本就以她为尊,这个位置可有可无,但聊胜于无。

    “爱妃请起。”顺帝扶了扶。

    一时间,百官纷纷道贺,喜气洋洋,举杯同饮。

    酒过半巡,景王出列道:“父皇,儿臣今日没送什么贺礼,便将这座仙境赠与父皇,祝愿父皇健康长寿,国泰民安!”

    “琅儿的孝心可嘉,废了不少银子吧?”

    景王谦虚一笑,“父皇放心,接下来吃饭穿衣的银钱还是有的,就是今后走动,五十两银子以上的聚会就不要再叫儿臣了。”

    此言一出,百官纷纷笑起来。

    顺帝指了指他,笑骂着:“这是故意让朕可怜。”

    皇贵妃佯装生气道:“皇上不必搭理他,臣妾还能短了他不成?”

    景王似乎惊讶于王贵妃拆台,“母妃?”

    皇贵妃瞪了他一眼,“活该,都说了量力而行,你非得做到十全十美,之后吃糠咽菜自个儿受着吧。”

    景王委屈地看向顺帝,“父皇。”

    “来啊,赏景王黄金百两,免得出去小家子气,丢朕的脸。”

    景王大喜,也不推辞,直接磕头谢恩,“还是父皇心疼儿子。”

    “你这份孝心,应当嘉奖。”说着,顺帝的目光不由地落到了一旁的端王身上。

    百官窃窃私语,说实话,景王的这份年礼一般人可的达不到,也就景王身后有勋贵支撑,宫中还有掌凤印的母亲,否则谁有那个财力?就是端王一下子拿出那么多也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然而面对珠玉在前,端王毫不露怯,他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没有六弟的财力为您打造一座仙境,不过儿臣愿倾所有为您分忧解难,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给您一个大喜事。”

    顺帝一听,颇感兴趣道:“哦,什么大惊喜?”

    端王从袖中取出一份册子,高举过头顶,大声道:“父皇,新政在风雨飘摇之中,力排万难得以实施,为的便是解决国家之忧,百姓之难,以此一举两得。三司条例司今年结算,国库已由常年赤字转为富余,就封衙以来,还剩存银百万余两,新米堆满粮仓,百官俸银如常发放,今年可谓是个富足之年!息苗法全国推行,百姓得朝廷低息借贷,来年丰收必能回报朝廷,长此以往,我大顺将是历史上最强盛之国。而英明之主,当今圣上,便青史留名,供后人敬仰。德可追尧舜,功可比秦汉,乃万世第一人也!”

    他说着朝周围抬手一展,“此熙和园若是放在前朝哀帝身上,那是穷奢极欲,堆砌民脂民膏,可谓假山下的白骨,汤池中的血肉。可是,放在今日,在父皇灼灼功绩之下,那是辉煌之见证,万民对圣主仰望,父皇合该受此天命,得此褒奖!”

    端王真不愧是常年混在文人堆里的“儒王”,拍起马屁来气势如虹,听着顺帝坐直了身体,即使是额前旒冕都挡不住他火热的目光。

    建这座园子本就颇受争议,之前还一度因为国库空虚而停止,顺帝是好面子之人,他放纵自己欲望的同时,亦不愿在青史之中留下穷奢极欲的骂名,所以景王未曾动用国库而设下今夜仙境,他非常高兴。哪怕明知道这花出去的银子,景王必定从其他地方捞回来,然而只要天下骂的不是他,他都可以自欺欺人。

    可端王此举,虽不费一钱一银,却给了他一个心安理得享受这奢靡一切的借口,便是比这座仙境更让他高兴。

    没错,百姓安居乐业,他作为帝王稍微放纵,有什么不可以?

    “好,说得好,端王此礼,甚得朕心!”顺帝的手掌拍在龙椅上,旒冕晃动,显示着他的高兴,“来人,赏端王黄金百两,白银千两,珍珠十斛!”

    赏赐不在贵重,在于比景王多出来的那些隆恩,显示着帝王对两者不同的态度。

    “多谢父皇夸奖,为父皇千秋大计,儿臣万死不辞。”端王内心火热,坐了下来,眼神不由自主地示意旁边的大臣。

    于是便有人出列道:“皇上,臣有本参奏。”

    顺帝接过身边小元递来的酒杯,抿了一口,随意道:“难得史大学士有话说,讲吧。”

    “皇上,在这万民同贺之际,臣以为应当再添一则喜事。”

    王贵妃笑道:“什么喜事?”

    史大学士道:“江山存续,千秋万代,离不开传承二字。皇上诸子已有成人,不论是端王还是景王,皆是人中之龙凤,臣以为当一为太子,立国储以永固社稷,以安天下百姓之心。”

    这话说的很有技巧,也没说是谁,仿佛只为了朝廷考虑。

    史大学士年事已高,亦是内阁老臣,从某一个方面来说,离朝十五载刚回京不久的杨慎行,哪怕为首辅也不比他威望高。

    而他的话,没人觉得出自于私心,就是顺帝在乍然听到立储之时,也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玩味道:“爱卿以为,朕这二子究竟谁合适?”

    “皇上,立谁为储本该由皇上决断,只是老臣以为,天家之事关系江山,当取贤取能为上,心有百姓,有社稷,方拥天下。”

    顺帝点了点头,“说得好,那谁贤谁能呢?”他隐晦不明的目光一一扫过席上各有心思的大臣,“来啊,看着都是有话要说的,那就畅所欲言,也给今日这火树银花助助兴。”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谦虚不谦虚的,为的不就是这一句话吗?

    立刻端王一系的官员起身。

    “皇上,论功,这再没有比新政更大的功绩,论能,排除万难,将新政推行天下,这能力自是与目共度,私以为端王为上。”

    “端王素有贤明,礼贤下士,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足以堪当大任。”

    “皇上,论长幼序齿,端王为长,以他为储,与祖宗礼法相合。”

    ……

    端王为今日笼络朝官,私下共识,做了充足准备,手下的官员上奏都是一套一套的。

    然而,官分两派,自然反对之声亦是接踵而来。

    “笑话,选贤举能,怎可以年纪为论?”

    “要说贤能,更是笑话,端王沽名钓誉,把持新政,为己谋私,粉饰太平,不顾百姓死活,什么功绩,什么能力,我看是穷征暴敛的能力!”

    “好大的胆子,竟如此诋毁当朝皇子,钦封亲王?”

    “怎么,说错了吗?新法一出,百姓怨声载道,出了多少事情!不听不劝,不过一年,光是新法都推了七八条,百姓怎吃得消?”

    “这些都是一面之词,证据呢?”

    “还要什么证据,地方官的折子早就到了,封衙封印,至今不曾处理,可要去拿来一看究竟?”

    “说到底就是没有证据,在这里栽赃陷害!”

    “我看你们是怕了!”

    ……

    这你吵一句,我驳一句,顿时,好好一个仙境变成了凡间菜市场,那银树仿佛都变得庸俗起来。

    顺帝支着脑袋,就着小元一口一口地喂酒,似乎看得兴致勃勃,也没有制止的意思,但是藏在旒冕下的冷意却让周围的妃嫔心惊肉跳。

    今日除夕大宴,再好的兴致也没有了。

    皇贵妃见此立刻给景王使了一个眼色,景王思虑片刻忽然起身道:“好了,诸位,莫要争吵,今日除夕,只谈风月,不谈国事,还是消停些吧。”

    “国储乃重中之重,六弟难道不想吗?”端王看着他。

    景王笑了笑道:“我只知道父皇高兴比什么都重要,若是王兄对此志在必得,那弟弟也无话可说。”说着,他恭敬对顺帝行礼道,“父皇,端王兄居长,有新政之功,又有贤明,德才兼备,受群臣爱戴,儿臣难以望其项背,是以推举他为太子,请父皇恩准。”

    第132章 粉墨

    此言一出,宴席瞬间安静下来,谁都意外景王居然就这么退了,反而跟着举荐端王。

    而他这么一说,就是之前极力反对的大臣也缄口不言,有的甚至跟着景王推举端王,用词也是百官拥护,众望所归。听着没问题,但是多了就刺耳了。

    场面一瞬间便往一处倒了,端王本该是高兴的,可是不知为何有种惊心的感觉,他不由地望向景王,后者还抬起手中的酒杯,笑着敬了敬,其中的不怀好意,并未掩藏。

    直到他的目光对上顺帝,那冰凉刺骨,令他如坠冰窖,也在此,他忽然明白景王的用意,这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啊!

    正当他准备起身请罪的时候,这时首辅之位,杨慎行出列道:“皇上,老臣反对。”

    这一声端王本该是要怪罪的,可是此刻,却如同天籁一般,让他不由地望向了伛偻脊背的杨慎行,充满了希望,而景王却冷冷地看了一眼杨慎行,心里暗骂一声老匹夫。

    “这可稀奇了,杨爱卿不是最拥护端王的吗?”顺帝不冷不热地问。

    杨慎行弯腰拱手道:“皇上,臣并非支持端王,只是因为新政共事才多有接触,微臣以为新政不过刚开始,并不足以称为功绩,当三五年之后,天下百姓生活安乐,无饿殍之地,才真的算是为国为民之好策,是以,册立太子还为时过早。”

    顺帝听着玩味地望向其余众臣,“杨爱卿所言,诸位可同意?”

    此刻之前跳得最高的官员似乎也察觉到这异样的氛围,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参奏支持,是以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端王,想得到一个指示。

    然而顺帝却盯着这个儿子,让端王不敢动作,除夕冬夜,额头生生沁出了冷汗。

    正在此时,一个一身疾行寒衣的士兵由远及近匆匆跑来,口中高喊:“急报——急报——”路上所遇士兵纷纷给他让路,一直到达帝王面前,单膝跪地呈上信封道,“皇上,云州百姓暴动,知府请求派兵镇压!”

    暴动?百姓暴动?

    这个消息让众人觉得自己都幻听的。

    前面端王还在歌颂四海升平,这头云州暴动的急报却传了过来,可谓讽刺十足。

    而且……

    看着秦海将那份急报一步步呈上给帝王,端王此刻不仅额头汗津津,就是背后都生出了凉意,恨不得当场就晕厥过去。

    云州他让人压了,可为什么急报却在这个时候传过来?

    他再一次望向了景王,后者正笑着看他,恶意满满。

    端王毕竟做不到只手遮天,以景王手中的权力完全可以在背后捅他这么一刀。

    顺帝很快就将这份急报看完了,然后他看向端王,竟带着笑道:“老二,急着当太子,也该把屁股给朕擦干净吧?”

    “父,父皇……”端王吓得再也坐不住,走出席位,然后噗通一声跪下来,“儿臣知罪,儿臣知罪!”

    “杨爱卿!”

    “臣在!”

    “不是说息苗法利国利民吗?这又是怎么回事!”顺帝没再管端王,而是直接将那份急报扔在了杨慎行的脚下,厉声责问,“你们三司条例司究竟在干什么!”

    原本等着邀功的三司条例司官员闻言吓得面如土色,杨慎行一步步走出来,弯下腰将地上的急报捡起,用手轻轻掸去上面的灰,然后跪在了端王的身边,说:“臣有负皇恩,愿即可前往云州,平息此事。”

    顺帝寒凉地说:“准了!解决不好,杨卿,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杨慎行的额头碰触冰冷的地面上,“臣……领命。”

    顺帝接着看向周围静若寒蝉的大臣,大声道:“朕要是的千秋万代,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故意粉饰的太平,若是有人打着为朕为国的名义,中饱私囊,欺压百姓,朕绝不轻饶他!”他威严锐利的眼睛盯着伏地的端王。

    端王之前说的话有多漂亮,现在就有多可笑。

    “儿臣,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顺帝此刻的心情恶劣至极,一一扫过群臣,看端王的眼神尤为不善,“好好的要一个仙境盛宴,就这么被毁了。”后者小心翼翼,连个大气都不敢再喘,顺帝深吐一气,起身道,“回……”

    然而宫字未出,深邃的黑夜星空中突然窜上一束金光,接着在一息的平静之后,伴随着重重的轰雷声猛然炸开巨大而璀璨的烟花,又如流星拖尾四散而下!

    在这烟火之后,更多五颜六色的光束飞上天空,雷声轰轰中,以黑夜为幕,炸出一派绚烂繁华的烟火盛宴。

    回宫二字含在顺帝的口中再也说不出来,原本了无兴致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惊讶,望着头顶烟花惊叹,皇贵妃看得清楚,对着儿子肯定地点了点头,景王微勾唇角,自得不已。

    端王费尽心机,拉拢朝官,仗着那点镜花水月的功绩逼帝王立储,只看到野心勃勃,却手段拙劣。

    帝王嘴上说着江山社稷,实则根本不当回事,想要太子之位,这种方法最为下乘……想到这里,景王的目光不禁落在顺帝身边的清秀大太监上。

    执笔太监,那可是仅次于掌印太监的地位,进宫不过一年,不过因为伺候好了皇帝,竺元风就能踩下宫中其他的大太监,一举成为众人巴结的对象,连秦海都得忌惮的人物!虽然不屑,可不得不承认,只要讨了帝王欢心,太子之位就能唾手可得,有没有能力,就不重要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已经不敢多言的端王,心中不由地感谢这位的成全,有端王的衬托,今夜就该是他大放光彩。

    终于轰鸣声渐弱,璀璨的烟花接近尾声,正当人们垂下脖颈,收回视线之时,景王在心中默念计数,然后几声更加轰烈的声响彻云霄,仿佛要将人的耳朵振聋,接着一条巨龙蜿蜒虚浮在空中!

    他看到顺帝惊诧怔然的目光逐渐变得火热兴奋,似乎难以抑制的激动,然后适时大呼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妾恭喜皇上感悟上天,得神龙降世!”皇贵妃和景王的惊呼让周围纷纷意识过来,接二连三地跪地恭维,“神龙降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可谓将顺帝激动的心情体现得淋漓尽致,不管这巨龙是人为还是凑巧,作为真龙天子,能于天空得亲见神龙,这等神迹,在这除夕之夜,可谓是对他最高的赞誉。

    他看着景王,后者带着孺慕的眼神也深深地回望着他。

    顺帝瞬间想到了这个孩子从小到大的可爱贴心之处,越看越顺眼。自从端王把持着新政一直提拔自己的拥趸,可这孩子却从无怨言,顺帝突然生出了弥补他的心思。

    端王一心想要太子之位,那么……

    他思忖片刻,道:“景王孝心有加,尊贵贤德……”

    一听到这话,不管是皇贵妃还是景王,心中顿时如同擂鼓一般,口干舌燥,仿佛所有的喧嚣热闹都逐渐远去,睁大眼睛望着地面,只想听到那可望不可即的两个字。

    为他人做了嫁衣的端王还跟百官一起跪在地上,两侧的手紧紧握紧,垂下的脸上,面容扭曲,接着狰狞地笑起来。

    景王坏了他的好事,难道以为他没有后手吗?一切都高兴地太早了!

    “特此,封为……”

    景王再也抑制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可是——

    “轰隆隆……”一声巨响传来。

    笑容瞬间凝固在他的脸上,他蓦地抬起头,望向了声源之地,接着他瞪大了眼睛,“不——”

    顺帝封太子的旨意还未说完,那不远处雕刻着火树银花,引流出氤氲仙雾温泉的那座人工打造出来的汤山正在倾塌!

    烟尘四起,浑浊难闻的气味弥漫开来,仙境拨开云雾,打落现实,只剩下腐朽的泥潭,一片狼藉!

    所有人望着那坍塌的山坡,流出来的浑浊泥水,久久无声。

    景王已经顾不得顺帝的脸色,急匆匆地奔跑过去,然而被两旁的侍卫一把拉住,“殿下危险!”

    “滚开!”

    景王大吼着,一把将侍卫推开。

    他已经将端王踩在了脚下,借着这块垫脚石即将勾到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可是这一切就在这做坍塌的汤山下化为了乌有!

    不甘心,他想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端王慢腾腾地站起来,脸上面无表情,看着景王发疯似的模样,嘴角一扯。

    他得不到的位置,谁也别想得到。

    忽然有人打了一个喷嚏,接着捂住口鼻,“咦,这是什么味道,怎么那么臭?”

    “感觉像是什么东西腐坏了……”话未说完,便禁了声。

    顺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在震怒的边缘,“去,看看究竟!”

    “是。”秦海领命,新任禁军统领立刻带着一队侍卫赶了过去。

    火把被点燃,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方才天上烟花有多绚烂,此刻地上的火光就有多惨白,伴随着硫磺混着腐朽的味道,有种鬼气森森的阴凉。

    不一会儿,秦海便回来了,他面露为难地看了一眼皇贵妃道:“皇上,汤池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此言一出,文武大臣纷纷露出惊愕之色,面面相觑,之后才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会有尸体?”

    “是谁的?”

    “谁的重要吗?那汤山可是给皇上泡温泉用的!如今有个死人……”

    “除夕之夜,这也太不吉利了。”

    ……

    顺帝此刻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令人胆战心惊,皇贵妃二话不说便跪下来道:“皇上,这一定有人从中作梗,熙和园是琅儿从头盯到尾,里头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自把关的,就是为了让皇上尽兴,为此,他几天几夜不曾合眼。汤山如此重要,里头若有尸体藏着,早就腐烂出臭,又怎么会在今夜突然出现,定有人别有用心,请皇上明察!给琅儿一个公道!”

    之前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惶恐,失魂落魄的景王也跪在地上,他如今太子之位是不要想了,但是尸体这件事绝对不能认下。

    他愤怒的目光看向默默不言的端王,后者学着他之前的神情,同样给了一个恶意满满的笑。

    顿时一口气闷上心头,让景王失去了理智,直接指着端王道:“端王兄,你苛政于下,失德于父皇,与弟弟何干,为何这般陷害于我?”

    此言一出,众臣纷纷望向端王,其实这里多数人也是这般的想法。

    今夜这一出一出,好似粉墨大戏,借着这琼楼玉宇,你来我往,高潮迭起,烟花璀璨之中,刀光剑影,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事到如今,端王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反而坦然起来,见景王指责,不禁失笑摇头。

    “六弟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熙和园一直是你的人经手,今日这仙境也好,烟花也罢,为兄也是第一次见,惊讶不已。六弟之前捂得死死的,生怕体现泄露了惊喜,我如何得知,又如何安排此事?”

    “瞒得再好,也瞒不过六哥的耳目神通!”景王拳头捏得出响。

    端王不冷不热地回答:“彼此彼此,事到如今,六弟与其指责旁人,不如好好查查这山为何突然倒塌了,尸体从何而来,别是工匠不小心死在里头,疏忽了吧。”

    景王敢肯定就是端王搞的鬼,“你……”

    “琅儿!”皇贵妃朝他摇了摇头,这种没有证据的无端指责只会让皇帝以为无理取闹,甚至更加恼怒。

    景王愤愤地闭上了嘴。

    所谓风水轮流转,就是如此。

    而这时,调查的人回来了,新任侍卫统领抬手道:“皇上,卑职在后山发现了不规则的裂口,但没有人为撬动的痕迹,这汤山似乎是由地震引起才倒塌的。”

    “地震?”

    众人纷纷惊讶。

    “这儿没地震呀!”

    “不对,刚才烟花上天,响声雷雷,的确有地动山摇之感,莫不是……”

    “不可能!”景王大喊,“区区烟花怎么可能将一山给崩塌了!”

    顺帝眉头一皱,却听侍卫统领继续道:“为了引入温泉水,卑职发现山脚下有一处是挖空的,根基不稳,是很有可能因此震塌。”

    “那尸体呢?”端王问。

    “这个……”

    正在此时,忽然那废墟之下传来一声喊叫:“找到了!”

    说着,一个侍卫飞奔而来,单膝跪在顺帝的面前,双手呈上一个黑黝黝的工具。

    “这似乎是个……”工部尚书正要说话,却忽然顿住了。

    端王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怎么了,李大人似乎认得。”

    见顺帝看过来,工部尚书道:“这似乎是个镐子。”

    “那是什么?”有大臣不解。

    有人解释道:“挖山开凿用的。”

    “原来如此,那这死尸是……”

    “定然是个工匠。”

    忽然有大臣恍然道:“我知道了!这工匠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被埋在山里面,汤山若好好的,倒也没事,塌了就顺着水流飘出来了。”

    “那气味……”

    “冬天天气冷,本就不容易腐烂,皇上未曾前往沐浴,旁人也不敢,臭气离得远,自然没有发现,可现在……”

    余下的就不用说了,大家恍然大悟,看景王的目光带着同情,一番唱作念打,又是砸银子又是花心思降神龙,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甚至还得惹怒皇帝。

    “幸好皇上未曾泡浴,否则这亵渎龙体之罪……”

    泡在死人的温泉里,想想都令人恶心。

    顺帝一想到那个画面,心中犯呕,脸黑的跟淤泥一般,再也不愿带下去,一甩袖子就大步离去。

    “回宫——”秦海高喊了一声,“快,御驾跟上!”

    竺元风自然也随着顺帝离开,只是他回头看了这除了汤山之外,依旧漂亮到夺目的熙和园,还有身着彩衣,梳着飞天,在这数九寒天冻得直哆嗦的宫女,只觉得一个个面目可笑而虚幻。

    第133章 年礼

    京城的除夕轰轰烈烈却狼藉收场,而雍凉的西陵公府,除夕夜却是把酒言欢,热热闹闹,一直篝火烧尽,临近三更才散了场。

    尚家的男女除了尚瑾凌和还未长大的泱泱,皆是千杯不醉,尽兴微醺,倒是几个大好男儿却是顶不住了。

    尚瑾凌怕刘珂真的躺桌子底下,找不到回府的路,便招呼小团子提早送他出门,云知深一人在府,这个特殊的日子总是要有人陪伴的。

    西陵公看着摇摇晃晃的刘珂,忍不住道:“要不就留下来一同守岁,客房还是有的。”

    尚轻容看了一眼,没说话。

    刘珂夹着小团子的脖子,掷地有声,“没事,西陵……公,下次,我,还得,来!那时候,咱,一起守岁,一定守!”

    西陵公大笑,“好,一言为定!”

    刘珂抬起一根手指,打了个酒嗝,“一言,为定!”

    “殿,殿下,您悠着点,奴才要……喘不过气了……”小团子胖乎乎,可惜一身肥肉,实在扛不起一个人高马大,撒欢出腱子肉的刘珂。

    在场唯一还眼神清明,若无其事的男人,也就只有陈渡,他看不过去,直接放下手中酒坛,从小团子手中接过了刘珂,“团公公,你这小身板哪儿扛得动,我来吧。”

    “多,多谢陈将军。”小团子松了一口气。

    尚初晴问:“可这个样子怎么回去?要不要派人送一程?”

    小团子道:“殿下已经吩咐罗统领过来接应,此刻应该就在门口了。”

    那就好,西陵公闻言也放心下来,于是尚瑾凌代刘珂朝西陵公拱了拱手,“祖父,我送他出去。”

    “去吧。”

    “等等。”刘珂忽然喊了一声。

    还有什么事?

    见众人疑惑地看过来,刘珂不禁嘿嘿嘿怪笑两声,看着桌上只喝了半坛子的酒,对尚瑾凌道:“凌凌,把那坛子……也给我带上吧。”

    “都大舌头了,还喝?”尚小雾看着,忍不住咋舌。

    刘珂举起大拇指,“好喝,香。”

    这话让西陵公极为高兴,也让七姐妹也露出了笑容。

    “识货!这些酒可是咱们三年前亲手酿的,埋在树下,最醇不过。”尚初晴说着另提了一坛酒过来,小团子连忙上前抱住。

    刘珂见尚家上下全部起身送他,不由地抬起手随便抱了抱拳,“我,我走了,诸位,留,留步!”

    果然如小团子所言,罗云已经带着一队侍卫等在了西陵公府门口,见此,立刻上前从陈渡手中接过了刘珂,又有一个侍卫接过了酒坛。

    “凌凌。”陈渡看了尚瑾凌一眼,后者道,“大姐夫,你先进去吧,我还有点话要跟罗将军说。”

    陈渡看了罗云一眼,又瞟了瞟啧啧嘴巴的刘珂,说:“行,那你早点进来,外头冷,等着你守岁。”

    “好。”

    陈渡进了府门,罗云奇怪地问:“小少爷,你要跟我说什么?”

    “除夕快乐,新年大吉!”

    “啊?就这个?”罗云心说刚那么郑重的样子,他还以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亏他提心吊胆的。

    尚瑾凌笑问:“大过年的,罗将军还希望有什么事情?”

    “没,没有。”罗云忙摇头,接着也抱拳笑道,“小少爷,恭贺新春!”

    这时,尚瑾凌看向刘珂,“还装呢?”

    罗云肩上一轻,只见刘珂笑嘻嘻地站直身体,朝尚瑾凌惊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装的,哥这个本事炼成好几年了,炉火纯青,没一个看得出来。”

    “你猜。”

    “我猜不着。”

    尚瑾凌狡黠一笑,“简单,一个醉鬼怎么回去陪云叔守岁?撒酒疯还是躺平啊?”

    “凌凌,你说你这脑袋是咋整的?”刘珂夸奖了一句,然后看着尚瑾凌,满脸舍不得道,“那……要是没别的话,哥就走了。”

    尚瑾凌点头,“替我向云叔恭贺新禧,祝他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好,我记下了,你也一样,凌凌,身体康泰,大吉大利,明年考中秀才,步步高升!”

    刘珂说完转身走向马车,而尚瑾凌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了一句,“殿下,今晚开心吗?”

    刘珂脚步一顿,立刻回过头来,大声道:“开心!我第一次过这样温暖的除夕,凌凌,你的家人很好,我喜欢这里,谢谢你!”

    大门口挂着两个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照出昏暗的光,不过尚瑾凌依旧看到刘珂眼中的羡慕和向往,若非有云知深,他是真的不想走。

    明明很简陋的除夕夜,没有歌舞,没有恭维,没有五光十色,金碧辉煌的宴会,没有争奇斗艳,绞尽脑汁的贺礼,更没有尔虞我诈,虚伪的笑容……这一家人围坐一起,一同包饺子,就着小菜喝酒耍拳,打打闹闹,将冬夜的寒冷都驱散了,只有剩一张发自内心开怀大笑的脸,和一颗火热的心。

    宁王府中,云知深正坐在暖炉边上,看着他脸上洋溢的喜悦,那张可怕的脸也不由地笑起来。

    “若是意犹未尽,殿下不归也可。”

    “那云叔不是只有一个人了吗?”刘珂说着坐在了云知深的对面,“离子夜还早,叔儿,我从西陵公府里顺了一坛酒,特别香,咱爷儿俩稍微喝一点。”

    “还没喝醉?”一进门,云知深就闻到刘珂身上的酒味。

    “没呢,微醺,尚家人真是厉害,若非凌凌给我打掩护,说不定还真的回不来了。”小团子取来两个小酒杯,又将坛子里的酒倒入壶中,放在炉上温了温,然后斟入酒杯。

    “来来来,新的一年,感谢云叔不离不弃,陪着刘珂。”

    “又长一岁了,殿下,祝来年顺遂,笑颜常开。”

    不再是大海碗,精致小巧的酒杯一碰,轻轻一啄,便有一番滋味。

    “好酒。”

    厨下上了几道小菜,似乎如往年一样只有两人,可今年又好像不太一样了,没了寂寞这两个字。

    这个时候,云知深道:“殿下远离京城,今夜除夕盛宴无法参与,不知道算是可惜还是庆幸呢?”

    “我不去,没人碍他们的眼睛,自然都高兴,包括我那老子,估摸着都在心里烧香呢,不然谁也别想过个好年。不过……”他抿酒一口,然后冷笑道,“以我那两个哥哥的德行,没有我,也消停不到哪里去。”

    刘珂虽然自诩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相比起端王和景王觉得自己还算有药可救。

    “熙和园不是重新修起来了吗?那么漂亮的宫殿,不来场奇葩斗艳,实在可惜,然后互相拆台,那就更有意思了,可惜我看不着。”刘珂幸灾乐祸地露出恶劣的笑。

    云知深放下酒杯思索道:“皇帝虽然可恶,可是殿下不在跟前,最怕的便是让他遗忘,看来贺礼我是送错了,太过平平无奇。”

    “没事,叔,我在你的贺礼上追了一个。”

    云知深闻言好奇地问:“哦,殿下加了什么?”

    刘珂一口肯定,“好东西,绝对是好东西,我爹看了一定很高兴!”他竟然还卖着关子。

    越这么说,云知深肯定顺帝收到的时候就越雷霆震怒,顿时他有点不想知道了。

    “叔,你怎么不问了?”

    云知深勉为其难道:“殿下说吧。”他承受的住。

    “我给他准备了个千年大王八。”

    云知深一惊,“王八?”远离雍凉,哪怕对皇帝再厌恶,可也不能真的无所顾忌,特别在端王和景王费尽心思搏君一笑的时候,这一送过去,估摸着连雍凉都待不了,得贬去关外。

    “是啊,从马戏团里弄来的,特别大,可惜后来那王八死了。”

    云知深顿时松了口气,平平无奇也有好处,至少不出错。

    “不过我把王八壳剥下来,照常送过去。”

    幸好云知深没喝酒,不然这一口必然要喷出来。

    “叔儿,你咋一惊一乍的。”

    云知深苦笑道:“殿下,还能追回来吗?”

    “这咋追啊?虽然晚一步,不过除夕夜应该能到了。”

    “唉……殿下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云知深一叹,端起酒仰头喝下,“凌凌可知道?”

    “知道啊,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不错?”云知深顿时深思起来,“只是个王八壳?”

    刘珂说:“对啊,不过他让人给烧了一下,壳上烧出了奇奇怪怪的裂痕。”

    云知深顿时恍然,“原来如此,倒也是个险招,那裂痕长什么样子,可是祥瑞或舆图之样?”

    刘珂回忆了一下,摇摇头,“不太像,就是乱七八糟没个形状,我看着烧成白色挺不吉利,于是我想了想,又让人在外头包了一层泥,烧干刷上绿漆,特别喜庆。”

    云知深:“……”他感到非常糟心,若带入顺帝,怕是得气疯。

    刘珂见此,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叔儿,别担心,我比你了解他。我们呀,就等着赏赐就好,当然,若是我那两个哥哥再折腾折腾,这赏赐就更丰富了!”

    *

    京城,大成宫

    乘兴而去,败兴回宫的顺帝一路风掣雷霆,沿路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纷纷跪俯在地。

    殿外,秦海一把扯过一个小太监,踢了一脚:“去,给皇上上茶。”

    那小太监脸色一白,这个时候谁去就得承受这雷霆之怒,而等皇帝撒了气,秦海再进去安慰,不仅不用受皮肉之苦,反而得到倚重和赏赐,这种方式,秦海轻车熟驾,而众宫人也敢怒不敢言。

    只是这次,小太监求救的目光落在了竺元风身上,“元公公……”

    竺元风清秀的脸上露出了不忍和犹豫,秦海在一旁笑着,“怎的,小元公公愿舍身替这么个小东西?”

    竺元风看过去,小太监脸色越发惨白 ,最终他轻轻一叹,“把茶水给我吧。”

    瞬间,小太监激动地千恩万谢,“多谢元公公,多谢元公公!”

    “啪啪啪。”秦海击掌而笑,“书生本色,果然心慈手软。”

    竺元风没再搭理他,端着茶水就走进了殿内,此刻顺帝正满眼阴霾,见他轻手轻脚地进来,不由冷然道:“怎么是你,不是该躲着出去看书吗?”

    竺元风身体抖了抖,咬着唇,小心翼翼道:“知道皇上心里不痛快,我,奴才,怎么还看得进去书……皇上需要我做什么,才能高兴一些,小元都愿意?”

    “做什么?”顺帝站起来,一步步走向他,没走一步,脸上就浮现一丝残忍,“秦海那狡猾的老东西,总是把最遭罪的事推给你,元儿,你怎么就学不乖呢!”说着一把扯住竺元风的手,低下头对着他的耳旁道,“元儿,你要什么赏赐?”

    在顺帝的阴影下,竺元风垂下眼睛说:“您轻一些,让我能陪您守岁。”

    顺帝低低地笑起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将他拖进了寝宫内室。

    殿外的秦海站在门缝前,只听到里头“啪”一声瓷器落地声音,接着又是一个惊呼声,然后便再无声响,他冷笑了一声,警告的眼神一一看过身后等候的宫人。

    宫人一听到声音都颤抖一下,特别是那个逃过一劫的小太监,更是眼睛都红了。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来人。”

    秦海一听,立刻推门而入,走进寝宫内室,谄笑道:“皇上,要水吗?”

    “嗯,再宣个太医。”

    “是。”秦海抬了抬手,自有强壮的太监扛着热水进去,他看也没看龙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扶着顺帝起身,递上了茶水,“皇上,润润嗓子。”

    经过一番发泄,显然顺帝的心情好了许多,秦海看着顺帝小心道:“皇上,各宫各院,还有百官贺礼都送来了,奴才看,琳琅满目,都是好东西,离新年还有一个时辰,不若瞧一瞧,是否有喜欢的?”

    顺帝点了点头,“也罢,老二和老六的贺礼败坏朕的心情,别人总不会再出差错。”他说着起身,可忽然脚步一顿道,“老七的呢,怎么,他跑去雍凉逍遥快活,连朕的年礼都忘了?”

    第134章 龟壳

    “小元公公……你还好吗?”

    太医还没来,那小太监却忍不住在秦海奉承顺帝的时候,借着送水的名义溜进来。

    此刻,顺帝已经发泄了不满,倒是变得宽和,宫人们的胆子才敢稍稍大一些。

    竺元风慢慢坐起身,似乎扯到了痛楚,脸上露出一丝难忍的煎熬,然后扶着小太监的手,沙哑着声音道:“没事,皇上呢?”

    小太监道:“秦公公正陪着皇上看年礼。”

    “年礼?”

    “是。”小太监看了看寝宫外,低声道,“小元公公,您得小心,秦公公让皇上看的是宁王送来的年礼。”

    “宁王的礼……是什么?”

    小太监凑到他的耳边嘀咕了两声,“奴才也是偶然间看到的。”

    竺元风目光微微一敛,然后掀开被子,就要下龙床。

    小太监一惊,连忙拉住他,担忧道:“皇上命人去请太医了,小元公公,您再躺一会儿没事的。说实话,您别去触霉头,皇上看到宁王的礼,必然要震怒的,您这一去,正好着了秦海的道。”

    竺元风摇头,“多谢,但我得去看看。”

    “可您的身体……”

    “不碍。”竺元风眉目间的痛苦一闪而逝,很快又风平浪静,今天顺帝还算手下留情,没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大概是听到了那声守岁了吧。

    他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皱成一团的一品太监服,“帮我穿一下衣服,可好?”

    “是是。”小太监连忙蹲下身拾起衣服给他穿戴好。

    竺元风理了理衣领和袖口,将褶皱按平,然后便走出寝殿,刚开始步子小,不稳,走上几步之后,似乎适应了那隐秘的痛苦,或者麻木了,就走得顺当了。

    他对整个刘氏皇室都深恶痛绝,看透了其中的腐朽和糜烂,只觉得这个大顺朝无药可救,跟前朝哀帝末年一模一样。

    他原本对杨慎行充满期待,可是在今日,云州暴动传来急令,而端王还在以新政作为邀立太子之位的功绩,他对新政也只剩下绝望。

    科举也好,太监也罢,与他而言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相比起来,叛逆乖戾的宁王反倒成了刘姓之中的一股清流,虽然就之前的所作所为也称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是新年贺礼敢这么送,竺元风非常好奇,也佩服他的勇气。

    行尸走肉的身体他早已不在意,但若连要一丝希望都没有,又该如何活下去?

    当那巨大需要四人力抗的龟壳被送上来的时候,周围伺候的宫人纷纷露出惊叹,好大的乌龟壳!

    而且绿到发黑,仿佛长了青苔一般丑陋无比,在华丽的大成宫中,灯火之下,尤其伤眼睛,简直有辱斯文,不能直视!

    所有的宫人再一次屏息凝神,垂下眼睛,不敢将自己的表情露在外面,惹来帝王的震怒。

    但是每一个人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宁王真有种啊!

    顺帝的眼神顿时眯起,虽然刘珂不再眼前,但他仿佛就能感觉到那不服管教,天天顶撞的臭小子就跪在地上,拿此嘲笑他——千年大王八,缩头乌龟!

    “混账!”稍微平复的心情顿时变得恶劣起来,狠狠地拍了一掌桌面。

    “皇上息怒。”秦海在边上劝道,“或许宁王只是觉得好玩,并非有意。”

    “好玩?拿朕给他寻乐子?”顺帝站起来,走到那四人才能抗起来的龟壳前,狠狠踹了一脚,“本以为到了外头,会稍微收敛点,明白朕的苦心,没想到还是这样不知好歹的混账玩意儿,当初就该丢进便盆里溺死了事!”

    “好大的胆子,他难道以为朕不会动他吗?”似乎犹不解气,顺帝将这龟壳又当做刘珂狠踹了两脚,然而似乎用力过猛,龟壳的表面忽然出现了裂纹,接着那绿的发黑,丑到极致的东西竟然脱落下一块一块的疙瘩。

    “咦,皇上,这龟壳裂了。”秦海道。

    顺帝皱着眉盯着眼前的丑疙瘩,阴晴不定的脸色在灯火下忽明忽暗,接着他又抬脚踹向了那裂缝,泥烧的外壳顿时飞了一角,终于露出里头的灰白。

    看到这里,顺帝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终于起了兴致,他脚下接连使力,这龟壳立刻如斑驳的雕像一般纷纷脱落,不一会儿干净整洁的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当然,顺帝也好不到哪里去,龙袍上满是灰痕污迹。

    “皇上,要不让奴才来吧,小心脏了您的脚。”秦海在边上劝道。

    “滚!”顺帝正踹得起劲,今晚的不顺,被三个不孝儿子气出来的一肚子火,全撒这儿,连同龙冠都整歪了。

    终于黑绿丑陋的泥壳尽数剥落,露出里头完好无缺的龟壳,竟是灰白色,倒是让顺帝感到意外。

    “龟负异甲,可通神灵,卜之卦之,无有灾厄。”这时,从寝殿内慢慢走出一个身影,瘦弱单薄,脸色苍白,又带着一丝还未褪去的旖旎软色。

    顺帝一看到他,便关心笑道:“元儿,不是让你躺着吗,怎么还下来?太医呢,什么时候来?”他收回了脚,站直身体,平复刚才因剧烈动作而不稳的气息,两个宫人快速地替他理顺衣袍,带好头冠。

    秦海忙吩咐宫人,“赶紧去催太医。”

    竺元风没去看他,只是垂下头,微红着脸道:“皇上怜惜,奴才没事,刚不是说好要陪皇上守岁吗?”

    “没事就好。”顺帝也不在意,接过秦海递来的茶,呷了一口说,“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皇上,白色的龟在民间上称之为神龟,主祥瑞,遇盛世太平,便会出现。死后留下龟壳,上负奇异图字,用此卜算,一般皆为大吉。”竺元风不缓不急地说。

    顺帝听着颇感兴趣,“真的?”

    “民间传闻,便是如此,古书中也有记载,皇上若有兴趣,可以招钦天监详问,恕我才疏学浅,知之不详。”

    夜观天象,预测天机,卜算吉瑞,都是这钦天监的绝活,顺帝有点怀疑,以刘珂这混账东西的性子,会这么好意送他一个祥瑞白龟?

    他围着这龟壳转了一圈,看到地上这烂七八糟的烂泥,想到刚扛上来时,那脏不拉几的黑绿,顿时笑了,“果然是那混账玩意会干的事情,这是故意跟朕作对,非得先气气朕,才敢把别扭的心思漏出来。”

    虽然依旧是不待见,还是骂着混账,可是口吻却已经变成了笑骂,帝王的心情已是如同云销雨霁,“元儿,过来,陪朕看看。秦海,赶紧让人清扫了,满地的脏,岂不是玷污了神龟?”

    秦海心中咋舌,他原本想借着宁王的年礼让顺帝大发雷霆,最好弄死竺元风,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这绿毛龟壳怎么就变成了神龟了呢?

    “来人,招钦天监正。”

    顺帝多疑,就算相信竺元风,可得亲耳再听一遍,然后考虑如何赏赐刘珂。

    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因为顺帝的一番震怒,朝廷上下,乃至后宫每一个敢安安稳稳地过,钦天监不一会儿就踩着风火轮到了,二话不说先磕头请个罪,“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无妨,你替朕好好看看面前的东西,究竟是个怎么回事?”

    地上已经清理干净,灰白色的大龟壳正稳稳当当地放着,上面还了一些泥灰,好似刚从土里抛出来似的。

    见此,钦天监正心中就有了计较,他若是还想保住乌纱帽,安安稳稳过这个年,一定不能乱说话,于是他装模作样地仔细探查着这只龟壳,然后惊喜地看着顺帝,“皇上,此乃神龟之甲,百年难得一遇,不知来自何处?”

    顺帝淡淡道:“爱卿也这么觉得?”

    看来已经有人提过了,顺帝招他来不过是求证而已,钦天监道:“正是啊,皇上。白龟之甲,可通神灵,您看,它背上的裂痕犹如一幅山河社稷之图,一横一纵便是山水,此乃天意所化,人为不可得,臣就着它,如何测算,皆是上上之象。”

    如今肯定,让顺帝终于露出高兴,“这么灵,那爱卿不如测一个?”

    “敢问皇上想要测什么?”

    “测什么……那朕得想想。”顺帝回头问道,“元儿,不如你说一个。”

    竺元风一愣,“我?”

    “是啊,随口说,不要紧。”

    竺元风道:“那就测一测这新政吧。”

    顺帝一拍龙椅道:“好,元儿真不愧是忧国忧民的书生啊,就测这个。”

    钦天监满口答应,坐到这个位置,他若手上没两把刷子,早就不知道被拉下多少回了。

    他坐在龟甲之前,望着上面尚瑾凌命人随意烧制出来的裂痕,仿佛能观测天机,过了一会儿他丢出一枚铜钱,然后道:“皇上,您看铜钱之所在。”

    顺帝从龙椅上下来,连带着秦海和竺元风也跟着一起,只见那枚铜钱正卡在了一条最深最长的裂缝中,顺帝侧了侧脸,“这是何意?”

    “新政乃大顺目前最大的国策,铜钱落于此便合此意,皇上,此裂痕之长,说明新政持续的时间亦长,任何事物若能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便源远流长。”

    “时间的考验……”顺帝喃喃自语,接着讥嘲道,“怎么,今日晚宴爱卿不在吗,云州暴动,这便是新政时间考验的结果!”说到最后,已然动了怒,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这个胡说八道的钦天监正给拖下去,过不了这年关。

    钦天监正心中一跳,差点吓得五体投地求饶,可是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挺过来,他强自镇定地说:“皇上莫急,您再仔细看,这裂痕虽长,可并非一帆风顺,周围不断有支脉裂开,有大有小,又长又短,这就预示着新政也如同这裂缝一样,总有大大小小的不顺和坎坷,但是终归勇往直前。”

    这话说的太好了,钦天监正觉得连自己都说服了,他不相信顺帝还要生气,想到这里连胸膛的挺起来,而这副自信的模样,果然让皇帝缓和了脸色。

    “爱卿辛苦了,说得好,赏。”

    “多谢皇上,微臣能得以见此神龟,此生无憾!”

    “这是宁王送来的。”顺帝道。

    钦天监正一愣,宁王?哦,他都快忘了,除端王和景王之外,还有这么个混世魔王。

    见他这个表情,顺帝哂笑一声,“领赏去吧。”

    “多谢皇上,微臣告退。”钦天监正走出殿门的瞬间,一口气终于没绷住泄了出来,谁能知道他后背已经是汗湿湿。

    殿内,顺帝摆了摆手,除了竺元风之外,全部退了出去。

    等人一走,顺帝才嗤笑了一声,“都是胡扯。”

    “皇上?”小元惊讶地看着他。

    顺帝捏了他的脸一把道:“什么白龟,朕不信这些,烧过的痕迹罢了。”

    “既是如此,皇上为何还……”

    “这么大的乌龟,老七能找到,也算难得,少说活了有上百年,、。虽然这混账骂了朕,但看在这份心意上,朕原谅他了,与另外两个相比,这混账算是真性情,没忘记朕。”顺帝笑道,“你替朕拟一份厚赏,派人送去吧。”

    “是。”

    “元儿,想不想去西北看看?”

    竺元风蓦地抬头,震惊地看着顺帝。

    顺帝见他愕然,打趣道:“怎么,傻了?”

    “皇上要让我出宫?”

    “朕也舍不得呀,可是老七那里,朕不希望老二和老六任何一只手伸过去,开春之后,你代朕去雍凉看看,那小子究竟搞得什么名堂。再者,匈奴也该打过来了,明年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一年,让齐峰给朕守好沙门关,朕不希望最终还得依仗尚威,把兵权交还回去!”

    “是,奴才听皇上安排,必不负皇上所托。”竺元风垂下头,将激动的心情死死掩藏下去。

    “听秦海说元儿家中还有父母和弟弟?”

    一瞬间,那还来得及的高兴滞在心头,只剩下一股股寒意,竺元风定了定神道:“是。”

    “朕从不亏待身边人,更何况是你,赏,金银,良田,他们需要什么就赏什么,不用跟朕客气。”顺帝亲亲热热地摸着他的手说。

    “奴才明白。”

    子夜的钟声响起,终于过年了。

    第135章 请师

    春节过后,尚瑾凌就要前往云州参加府试,开启科举功名的第一步。

    可惜雍凉虽是个州,但读书人实在太少,又无人担任学政,是以,凡是童生考取秀才者皆前往最近的云州参加院试。

    这就意味着,尚瑾凌得离开雍凉南下云州,而刘珂的手显然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以公徇私。

    其实当尚瑾凌决定跟着云知深做学问之时,高学礼是反对的。去年他向父亲的好友,那些有名望的大儒一一送去了尚瑾凌的文章,试图替这个聪慧的妻弟择一位德望双全的老师,以助他科考之途坦荡顺利。他相信凭尚瑾凌的才华,应该会有人心动。事实上,几个月之后,他也陆陆续续收到了回信,当场收徒自然极少,但都有见上一面,亲自考较的意思。

    名师难求,路途虽远,但也值得。

    然而他将回信和几位大儒的情况介绍给尚瑾凌的时候,后者却婉言拒绝了,说是已经拜宁王的老师为师。

    宁王学问糟糕,他的老师能有多高的水平?高学礼生怕尚瑾凌因为不忍离开宁王而拒绝大好机会,于是亲自请教了云知深,但是不过寥寥数语,高学礼便心悦臣服。

    “凌儿随我读书,唯一的劣势便是师从无名,仕途无人。”云知深最后一句,谦虚之中更有一份狂妄在。

    高学礼并不怀疑,他只是很奇怪,这般学识和气度怎么会沦落至此,默默无名。

    然而他却不知道,顺朝开国至此,唯一的三元及第便是云知深,而那时,他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天赋如斯,师从曾经的阁老王老太爷,说来锦绣荣耀都曾有过。

    至此,高学礼对尚瑾凌的决定再无二话。

    尚瑾凌将离开前最后一篇文章交给云知深,恭敬道:“请先生点评。”

    云知深看了看,说:“你的文章已至圆满,若无意外,此次前往必然有得。只是……”

    刘珂问:“叔儿,只是什么?”

    “制式之卷,形式为重,立意还当保守一些,主考若是喜爱新异,自是大放光彩,若是一个守旧平庸之辈……”云知深笑了笑,似乎有些揶揄地看着尚瑾凌,“怕是成绩会不太好看。”

    “可是叔儿,你不是说文章通达,莫要拘泥于形式吗?”刘珂显然比尚瑾凌还要着急。

    云知深颔首道:“没错,可惜院试不比乡试,更不比会试,主考同考官皆是地方学政,他们的水平也就只是进士之末,一般更注重形式。当然,看前几届云州的考题,中规中矩,的确并无新异。凌儿的文章,我很喜欢,这些考官未必。”

    尚瑾凌思忖着点头,“我明白了。”

    云知深对尚瑾凌的学问很放心,“此次前往云州,考试为其次,最重要的是安全。”

    云州暴动,消息已经传开了,并非歹徒作祟,而是没有活路的百姓落草为寇,跟当初寒灾中的雍凉何其相似。

    尚瑾凌道:“看着是新政之祸,终其原因却是父母官鱼肉百姓,逼上绝路。”

    刘珂说:“云州知府梁成业是我二哥的走狗,他的妹妹进了端王府为侧妃,生了一个儿子,所以就他最肆无忌惮,敛财敛的最凶。免役法实施的时候,就逼着城中大户出役钱,又不肯取个一星半点补偿给服役百姓,这些钱填了银库之外,尽数进了自己和上下一串官员的口袋。百姓服役时间长,自然耽误耕种。紧接着这息苗法一出,正好,没钱买粮买秧苗的,那就跟官府借贷,听着像是那么一回事。可好家伙,人家借贷量力而行,得考虑来年还不还的上,这没良心的为了自己的业绩逼着百姓借足银两,又打着苛捐杂税的名义搜刮回去,倒霉的百姓本身就过不下去,头上又忽然多了那么多借贷的银子,还能有什么活路,这不暴动才怪!”

    他这会儿能将因果讲的头头是道,云知深听着不由地笑起来,“正是如此,殿下倒是看得明白。”

    刘珂嘿嘿笑了两声,看了看尚瑾凌,“没办法,耳濡目染嘛,此事,已成为一个……反,反什么来着,凌凌?”

    “反面案例。”

    “对,交给新法办讨论出一个办法来,以免将来类似的狗官借此钻这种空子。”

    虽然新法办只是雍凉一个小小的机构,但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却是在推行新政的时候,还得将全国各地搜集而来的成功和失败案例做以分析,给出解决方案,所以非常忙碌,也极有意义。

    高学礼如今是三天两头不着家,回家也是灯下伏案,跟以前教书看书,悠闲自在的日子完全不能比,若非是他毕生追求,赤诚热爱,否则尚稀云早就劝他罢官了。

    “这并非是容易之事。”云知深道。

    尚瑾凌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既然自诩才华,想要治世安邦,这就是定国策,治民生呀。能够解决这些难事,将来就是进入朝廷中枢,也能挑起大梁,游刃有余。”说来,尚瑾凌自己也办不到。

    云知深听此,颇为感慨,“本来我还在担心那些心高气傲的书生在新法办,无品无级,呆不长,如今怕是想让他们进入府衙当官,都不乐意了。”

    刘珂听此摆了摆手,“又不是傻子,进府衙掌握的不过是雍凉这一亩三分地的权力,可在新法办,等将来,京城招我回京收拾烂摊子,这不就是三司条例司吗?若是连这点眼界都没有,我得怀疑外祖的眼光了。”

    但是显然,王老爷的眼光不差。

    云州自有朝廷计较,多说无益,尚瑾凌斟了茶,递给云知深,“先生,此次我若过了院试,就正是拜您为师,可好?”

    云知深刚接过来,手上便是一顿,看着尚瑾凌笑眯眯的眼神,无奈道:“就不怕吃亏了?”

    “怎么会吃亏?明明是我赚了。”

    “哦,怎么说?”

    “我拜师名望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老师的学问和性情。”尚瑾凌弯着眼睛,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学问且不谈,光是性情,像我这样的学生,看着脾气好,实则倔,认定的事情若是无法说服我,必然不会改,而想要将我说服,应当是没那么容易的,所以老师若无宽大的胸怀包容我的任性和不同,反而以尊师重道让我就范,这必然不是我想要的老师。桃李满天下,名望过高的大儒大多有榜样的包袱,说一不二才更具威严。但是先生不同,有宁王叛逆在前,想必我这点小任性您是不在意的。”

    这个朝代敬茶磕头的师生关系堪比父子,父为子纲,自然老师独具威严,也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尚瑾凌来自后世,更想要的是平等的亦师亦友的关系。

    云知深听此简直哭笑不得,特别是最后拿刘珂作比喻,更是生动形象,没错,这么多年没让刘珂气出病来,他的脾气的确再好也没有了,几乎能够海纳百川。

    “歪理。”

    “您认同就行。”尚瑾凌顺杆子往上爬,接着他起身站起来,收敛笑容,后退一步,肃然道,“最后便是品格,您的苦难,我能想象,却无法切肤体会一二,更不敢言感同身受。只知,就是如此,您都克制着未将殿下指引向仇恨,而是如父如兄般关爱教导,心中依旧藏着黎民百姓,就冲这份高洁品格,瑾凌敢言胜过世间所有大家。拜您为师,是瑾凌的荣幸,还望先生成全!”

    说完,他跪下来,对着云知深磕了一个头。

    刘珂下意识地起身想扶起他,可是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微微激动地唤了一声,“凌凌。”接着又看向云知深,“叔儿……”

    答应吧,当得起。

    云知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好,我答应,凌儿,快起来。”

    尚瑾凌闻言抬起头,见云知深一脸动容,于是再俯身一磕,“多谢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后凌儿侍奉您到老,您的冤屈我定会竭尽所能为您平反。”

    “叔儿,我跟凌凌一样的。”刘珂赶紧跟着表明态度。

    云知深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头,可以看到微微湿红,良久,“好,我等你中榜回来。”

    尚瑾凌和刘珂没有久坐,然后便出来了,时辰还早,今日天气亦是大晴,尚瑾凌没急着走,两人在王府里溜达。

    宁王府是在卢万山的府邸基础上扩建的,这用钱堆出来的房屋建筑,一步一景,春日发芽,更有勃勃生机之感。

    刘珂说:“要不是我离不开雍凉,凌凌,我也想跟一块儿去云州。”他顿了顿,“保护你。”

    尚瑾凌回答:“祖父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六姐和七姐会一直跟着保护我,起居有长空照顾,殿下不必担心。”

    刘珂嘀咕了一声,“有西陵公安排自然万无一失,我就是……”他说着挠了挠头,声音放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这一来一回至少也得两个月,哥得两个月看不到你……”得害相思病。

    “你就是能去也不能去,忘记了?那王八壳送去京城,不知道是等赏还是挨骂呢?”

    “骂肯定是要挨的,赏必然也会有的。”

    尚瑾凌抿嘴一笑,“这么自信?”

    “可不,那老王八就吃拿一套。”刘珂不客气道,接着又看向尚瑾凌,“凌凌,你会想哥吗?”

    尚瑾凌点头,诚实道:“我会想你的。”

    刘珂高兴地眼睛放光,“真的呀?”

    “对啊,还有我娘,祖父,姐姐们,姐夫们,小泱泱,老师……”尚瑾凌报出了一长串人。

    刘珂嘴角一抽,“这么多。”

    “可不是嘛,都是关心我,爱护我的人呀,对了,还有团公公,罗统领。”

    “连团子都有份?”刘珂回头就定了跟在后头的小团子一眼,眼神不善。

    小团子正百无聊赖地数着石板地砖,感到前面的视线,莫名地抬起眼睛,然后谄笑道:“殿下,您有何吩咐?”

    “离我们远一点。”

    “哦……”平白无故遭嫌弃,小团子很委屈。

    尚瑾凌对刘珂的幼稚感到无语,笑道:“也不知道云州这事,朝廷会怎么处置,希望不是粗暴的派兵镇压。”

    “没那么傻,杨慎行自动请缨去了。”

    “真的?”

    刘珂点头:“嗯,刚从京城来报的消息,否则真是官逼民反。”

    然而尚瑾凌却并不乐观,“可杨慎行这一步,这将自己逼到绝境了。”

    刘珂一怔,“为什么,凌凌,以我之见,说实话,杨慎行这一去,至少云州百姓还有得救。”

    “可他敢动梁成业吗?”

    尚瑾凌这一反问将刘珂问倒了,他似乎想明白这个关键,“可若不动梁成业,云州百姓如何肯善罢甘休?”

    “但若动了,端王那里怎么交代?”

    刘珂:“分道扬镳。”

    尚瑾凌:“十万两。”

    “……”刘珂想了想,“那怎么办?”

    尚瑾凌摇头往前走:“没怎么办,就看他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从绝境之中挣扎一条活路来。”

    第136章 云州

    第二天,风和日丽,尚瑾凌出发前往云州。

    还有雍凉同样参加院试的童生,刘珂又另外派了一队护卫跟随,听尚家号令,云州城不太平,考生们一同出行会安全许多。除此之外,还有新法办的两名主事,他们去看看云州新政的实地情况的,也是给这些考生做担保。

    经过半月的赶路,一行人终于到了云州城。

    不论何朝何代,最先受到压迫而走投无路的,永远是最底层的百姓,暴动也在这些城外和接近城郊的民众中发生。不过在尚瑾凌得到消息之前,杨慎行连年都没过,就已经赶往这里,如今已经平息了。

    只是动乱虽平,但是创伤犹在,明明是春季,正该是生机盎然之时,可放眼望去,却有种萧瑟颓然之感,本该忙碌的早晨,却出城的少,进城也少。

    到达县城已是午时,宁王殿下财大气粗,报销这十多名考生所有来回资费,是以他们也无需另外寻找住处,干脆一起在考场附近找了一个较大的客栈。

    等安顿下来之后,便一同来到大堂用午膳。

    小二殷勤地端着茶水上桌,连带着掌柜也跟了过来,看了看尚瑾凌他们的打扮,不禁笑问:“诸位是参加院试的童生吧?”

    “是啊,一看就是读书人对不对?”尚小雾坐在一旁,笑问。

    “是呢,这个时候就是赶考的学生最多,不过听小姐口音,似乎不是咱们云州人士?”

    尚小霜道:“我们是从雍凉来的。”

    掌柜恍然,“怪不得,那诸位可要试试咱们当地特色?”

    “行啊,掌柜看着上菜就好,咱们都尝尝。”

    “好嘞。”

    如今正是饭点,尚瑾凌看了看周围,发现除了他们这几桌以外,这客栈竟意外的空旷,三三两两坐的不多,于是问道:“掌柜,我方才听小二说,你们客栈几乎都住满,怎么这个时候都不见人下来用饭?”

    “是啊,两年前我来的时候,这客栈可是人满为患,云州其他县地的考生也聚集在这里,附近大小客栈都住满了。”大顺的院试若无特殊情况两年一次,这位年纪稍大的考生已经是个老学经。

    一说起这个,掌柜不由地叹道:“这些学生,书生,这几天全聚集在府衙前呢!”

    听此,众人纳闷道:“这是为何?”

    尚瑾凌心中一动,但是没有说话。

    掌柜见人少,也就忙里偷闲,与他们闲聊:“还不是新政闹的,之前日子难过,熬一熬也能过,可新政一来,这是过都过不下去了!唉……年前咱们这儿还发生了暴动,诸位来赶考,我看身边还有侍卫保护,也都听说这件事了吧?”

    “是啊,可为什么呢,雍凉也在实施新政,我们看着也……还行。”尚小霜瞥了那新法办的两个秀才一眼,随意道。

    “说来话长。”掌柜长叹一声,“之前免役法出来的时候,官府就挨家挨户地要银子,以前还有下户,困户可免于徭役,现在是只要给不出银子,直接锁拿送去修路造桥。所以为了免除徭役,只要不是太艰难,就直接给银子,其实对咱们来说倒也不多,可那些地里刨食的,就跟骨头上刮油一样,哪儿还能炸出来。”

    新法办其中一位主事,年纪稍长,名叫秦悦,他直接问道:“不是有工钱可发吗,用以补偿那些服役之人?”在雍凉,即使是目不识丁的老伯都知道新政每一个法令的条款,特别是免役法,那是大街小巷天天说,天天念,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特别是有补偿的这点,每个人都牢记在心。

    “什么工钱,只要能尽快放人回去,不可命地压榨,就谢天谢地了!”掌柜还没回答,边上倒茶的小二就忍不住插嘴。

    尚瑾凌问:“小二哥,你怎么知道?”

    店小二看尚瑾凌年纪最小,长相也最好看,顿时心生好感,说:“我乡里的一个远亲,就是因为没舍得交钱,被抓去做了苦役,一去就两个月,人回来都瘦成一层皮!要不是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估摸着都坚持不下去!”

    掌柜的白了他一眼,“怎么就你话多,赶紧去后厨催催,别饿着客人。”

    “没事,掌柜,我们不饿,让这小哥再说说呗。”另一位名主事,张志高笑道。

    尚小霜想了想,捏了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哥于是看向掌柜,后者摆了摆手,表示随他。

    于是小二哥干脆将肩上的帕子放在桌上,说:“这事儿我虽然没经历过,不过他媳妇来城里抓药,托到我这里来,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我。说是人回来就病倒了,起都起不来,才请了赤脚大夫开了药方,而且要不是我在边上,那药估计也抓不下去。”

    “为何?”

    掌柜苦笑道:“那不是病,是过劳,又吃不好睡不好,身体需要补啊,鸡鸭肉还能乡里乡亲地帮衬一点,可那药多贵,连役钱都给不起,更何况药呢?”

    “后来呢?”

    “这傻小子给垫的,至今还没还,估摸着也还不起了。”掌柜说。

    小二哥摸了摸后脑勺,“那也没办法,总不能看着她就捏着几个铜板再回去吧,就是我媳妇不知道这件事,掌柜的,你可别告诉她。”

    “放心吧,我是那多嘴的人吗?”掌柜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这能回来的其实也算好了,有些就直接回来告诉一声,人没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有书生听此,不禁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呢?”

    “唉,诸位想啊,以前徭役是轮着来的,大伙儿都一样,现在为了逃役,能给的都给了钱,这余下给不起的可不就得玩命榨吗?”掌柜的摇头,“其实这也还好,毕竟熬不过去的还在少数。可息苗法出来后,百姓的日子就真过不下去了!没钱逼着借贷,都是有了这顿没下顿的百姓,借了怎么还,而且银子还到不了手上,新政里头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名目,反正咱们小老百姓也不懂,就都收回去了。这不,年前发生暴动,差点就引来官兵镇压!”

    “这里没人上告吗?”尚小雾问。

    “告?您开玩笑哪,咱们知府大人是谁,那可是端王的妻弟,这新政是谁颁发的,还不是端王,怎么告啊!况且……”掌柜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道,“不是小老儿乱说,这云州府从上到下都一样,也没人告,要不,也不会走投无路造……那个反抗是吧?不过幸好老天爷保佑,最终朝廷还是派来钦差,不然得要死很多人!”

    “杨慎行。”

    “对对对,听说就是推行新政的那位大官。”

    尚瑾凌说:“如今这动乱算平息了吗?”

    掌柜为难道:“算平,也算,不平。”

    “这怎么说?”

    “诸位不是问这些考生为什么去衙门吗,就是为了向这位钦差要说法的。”

    “说法?”众人面面相觑,都很好奇,尚小霜玩笑道,“难不成要杀了梁成业?”

    “小姐一猜就准,就是如此。”

    “按照大顺律令,以梁知府这样的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确死不足惜。”一位书生低声道。

    周围人也跟着点头,若他们也是云州人士,此刻定然也在府衙前助威。

    “可是杨大人会答应吗?”众书生说着不由地看向尚瑾凌,他们都知道这位是西陵公府的少爷,也是宁王殿下面前的红人,论对朝政,在场自然没有比他更熟悉。

    尚瑾凌想了想问:“掌柜,他们难道只要求惩治贪官?”

    掌柜说:“不是,还要杨大人罢除免役法和息苗法,给百姓一条活路。”

    尚瑾凌听此,笑道:“这每一点都不容易。”

    “所以,这不就在闹吗?”

    “可拿什么跟官府谈条件?若是杨大人不答应会怎么样?”尚小雾好奇地问。

    “这……小老儿倒是不清楚,毕竟只是平头百姓,能做啥,也就跟之前一样动乱,可不至于如此吧?”

    尚瑾凌问:“与官府谈判,总有领头之人,可知是谁?”

    “听说是虞山学院的山长。”

    尚瑾凌惊讶,“一个学院山长?”

    “是啊,他在咱们云州很有名望,桃李满天下,听说有不少学生在朝中当官,梁知府是轻易不敢动他的。”

    “如何称呼?”

    “我们都叫他虞山居士。”

    掌柜说完,小二端着菜盘开始上菜,他笑道:“这些都是咱们云州特色,诸位尝尝,看看吃不吃得惯。”

    “多谢掌柜。”

    “客气,诸位慢用。”这时有别的客人进来,掌柜便过去忙乎了。

    “来来来,花的都是宁王的银子,大家不要客气。”尚小雾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直接招呼起来,随同而来的侍卫拿起筷子就吃,一路吃着干粮,风餐露宿的,总算有顿像样的饭,都赶紧填饱肚子。

    然而那些考生和新法办的两名主事却端着碗,似乎心事重重,有些食不下咽。

    “尚公子……”他们的目光纷纷落在尚瑾凌身上,欲言又止。

    尚瑾凌咽下口中的饭菜,笑道:“赶紧吃,吃完我们也衙门看看。”

    此言一出,所有的书生眼睛一亮,一同点头,然后猛然扒饭。

    尚小霜问:“凌凌,你们还要去凑热闹啊?”

    “马上就考试了,是不是得复习巩固一下?”尚小雾也道。

    来的时候,西陵公和诸位姐姐千叮万嘱要护尚瑾凌安全,毕竟不在雍凉,别人的地盘上,总得小心行事。

    秦悦说:“要不,我和志高去看看?”

    尚瑾凌摇头:“我估摸着若是此事不能了,这院试也没法考。”

    “为啥?”

    另一桌坐的考生说:“我若是云州人士,也没心情考试,必要朝廷给个说法才行。”

    大家点头赞同。

    “可一群没权没势的书生能干嘛?”尚小雾不解,他看着尚瑾凌问,“也是奇了怪了,既然暴动已经平息,杨慎行为何还要搭理那什么居士?”

    “掌柜不是说了吗?看似平息,实则暗涌,若是解决不了梁知府上下一系的吸血水蛭,以及消除百姓对新政的憎恶和抵触,暴动只会再一次发生。”张志高说。

    “没错,如今的官与民,关系岌岌可危,毫无任何信任可言,稍微一挑动,就是一场冲突。杨慎行若不想以暴制暴,他得好好处理此事。”尚瑾凌说到这里,微微一叹,目光透过客栈大门,看着来往之人,神色稍稍凝重,“只是不知这位虞山居士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双胞胎听此,互相看了看,然后快速扒饭,显然尚瑾凌他们是要打定主意掺和此事了,既然如此,怎么少的了她们呢?

    第137章 书生

    尚瑾凌他们尽快用完饭,就赶往了知府衙门。

    此刻衙门敞开,一路可进。

    不管梁成业后台多硬,既然闹得百姓暴动,以至上达天听,杨慎行作为钦差第一件事就是将此人拿下候审,所以云州如今的主事是他。

    衙门前一眼望去皆是儒衫书生袍,三三两两地等在外头,凑在一起说话,还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看里面,神色间并无着急,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听客栈掌柜说,这几天皆是如此。

    见尚瑾凌他们一行数十人走过来,这些儒生还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不过,并非看尚瑾凌这些书生,而是梳着马尾,一身劲装,腰上藏刀,长相俏丽却锋芒,一看就不是普通闺中女子的双胞胎,以及随行的侍卫。

    一般的读书人,哪怕附近乡县来赶考的书生也没有随行带着这么多护卫的,心中不免猜测他们的来历,不过因为不相识,又等在这里面,所以就是心有疑惑,也没人惹是非上前询问。

    这个安安静静的场景,倒是颇让人意外。

    “我还以为是在衙门前,写檄文,激情昂扬地抗议呢。”他们之中有人低声说。

    秦悦顿时哭笑不得,“未尝没有准备,不过杨大人还未给答复,倒也不必如此激烈,想必,此刻有主事之人正在里头与杨大人商谈。”

    “应是如此,所以旁人都等在外头,以此助威。”

    “咦,那些人的衣服和帽子怎么都是一样的?”尚小雾指了指一边蓝衫蓝冠的几人。

    “这应该就是虞山书院的吧?”尚瑾凌说。

    已经来云州赶考几次的书生肯定,“没错,这些都是虞山书院的学生。”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多读书人!在雍凉,连像样的书院都没有,考来考去也就咱们几个。”刚过了县试小考,跟尚瑾凌一样第一次来云州的考生惊叹道。

    “虞山书院光学生就有上百人,夫子十多人,中举者比比皆是,就是进士都出了好几位,甚至有不少京城人士专门为了虞山居士特意赶来求学呢。”

    “那可真厉害。”雍凉的考生咋舌道,“咱们那儿若不是因为有新法办那位大主事,怕是连举人都难找出一个。”

    这声音有点大,很快周围便响起了窃窃笑声,那些儒生看他们的目光不由地带了一丝恍然和嘲意,原来是从雍凉来的。

    “没想到雍凉这地方还有人过来考试。”

    “反正每次都落榜,考不考有什么区别?”

    “是啊,还想中举,能考中秀才就谢天谢地,祖坟冒青烟了。”

    “还整这么大阵势,是来写文章还是打架的呀?”

    “果然是野蛮之地出来的野蛮人。”

    ……

    到哪儿都有地域歧视,京都人士看不起地方,富硕之州低眼看贫困之县,而中原之地也鄙视几乎到了关外,跟胡人混居野蛮不开化的雍凉,那里能学到什么孔孟?

    而事实上,因为雍凉没有好的老师,光靠零星几个老秀才教导,若非天赋卓越,再刻苦也的确考不过云州人士。所以,不少对自己有信心的书生都是离乡背井,在外求学。

    而这些话也让雍凉的考生羞愧起来,有些考了好几年,甚至都已经过了而立,变成熟面孔,都不敢与之对视。

    这时,一个冷笑声突然响起,“怎么的,这云州是出了公文,不准雍凉来的考试了?不然来不来考关你们屁事!”

    “有这闲工夫看不起人,还不如回去多读两本书,看看啥叫做非礼勿言!我怕你们考到这题,当场哭出来吓到考官,丢人!”双胞胎最近跟着尚瑾凌学论语,终于能逮着机会用一用了。

    她们声音清脆响亮,理直气壮且嚣张,怼人的话想也不用想脱口而出,而且两双厉眼是一点都不客气地看过去,直接盯着之前说的最厉害的几个。

    这些人,顿时气得涨红脸,看着她们,抬起手怒道:“你们……来这里居然还带着女人,简直有辱斯文!”

    “边陲之地,果然不知礼数!不与你一般见识!”

    以往,他们人多势众,欺负雍凉考生就算听到了也不敢回嘴,没想到这次两个女人竟直接怼了回来,说人坏话,理亏在前,不过是为了面子拿女人说辞,强行挽尊罢了。

    尚瑾凌一听,就要站出来,然而他只是一动,就让双胞胎摆摆手给按了回去,吵架这种事她们是行家。

    “女人怎么了,凭什么女人就不能来,还有辱斯文,你像是个斯文人吗?”

    “舌头这么长,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在这里考秀才!看把你们能的,读书的时间是不是都用到跟街头的长舌妇学口舌去了?”

    “你……”那人气得伸出手指,指着双胞胎,“强词夺理!”

    “嘿,说不过就强词夺理,你什么你,把手指头给姑奶奶放下去,再指指点点,小心连笔都别想拿!”

    尚家女性身高腿长,双胞胎往前一站,气势一放,就吓得人不由地往后退,边上不相干的书生赶紧让开地,生怕遭受池鱼之灾。

    雍凉的考生:“……”长见识了。

    秦悦和张志高忍不住看向尚瑾凌,“尚公子,令姐好生厉害。”

    “是啊,不仅武艺高强,嘴皮子都这么利索。”

    尚瑾凌谦虚地笑道:“哪里,哪里,我姐她们很和善的,一般不跟,人,计较。”

    众人:“……”

    “哈哈……”周围的书生听了都大笑起来,骂人不带脏字,有意思。

    “不过衙门重地,要是动手,会不会不太好?”边上的书生小心劝道。

    尚瑾凌安慰道:“放心吧,家姐不过是吓唬他们而已,尚家家训不得对百姓动手。”

    然而光吓唬也的确是唬住了,那几个脸白的,压根就不敢说话,生怕被扭了手指。

    双胞胎见此嗤笑一声,“回去多读几本圣贤书吧,好歹先明白做人的道理。”然后就回来了。

    “说得好!”这时,从堂屋里走出来三个人,皆是身着虞山书院襕衫,领头的一位衣裳纹饰更加复杂一些,当然年纪也更大些,像是夫子的模样。

    “华夫子。”果然,周围的书生纷纷对他见礼,就连不是书院的也一样恭敬执礼,可见他在云州士林之中威望不低。

    “圣人开设科举,便于天下选贤,凡是大顺子民,皆可以此晋升,除了才能有高低之分,从无地域优劣之说。此歧视者,本身便小了眼界,失了风度,若想高中,也难矣。”这位华夫子对着周围书生高声,眼神中颇为严厉。

    众人纷纷再一次拜谢,“学生受教。”

    而最先歧视的几个书生脸红如血,讷讷不敢言语,明明无人再理睬他们,却也无地自容,自行离去。

    尚瑾凌身边一个年轻书生上前一步,行礼,“华夫子。”

    华夫子看到他,不禁笑道:“沈小友,不知你祖母的身体可好?”

    沈书生惊讶:“华夫子竟还记得学生?”

    “两年前我曾问你是否愿意随我读书,你说家中唯有一祖母相依为命,不忍离去。”

    沈书生道:“多谢华夫子记挂,学生惭愧,祖母身体已无大碍。”

    “好,孝心之人,上天垂青,此次院试祝你高中。”

    “多谢华夫子。”

    说着,华夫子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同行之人,特别是双胞胎,目光中带着疑惑。

    沈书生连忙介绍道:“夫子,这两位是西陵公府的尚小姐,陪同尚少爷来云州参加院试,而身后的侍卫,则是宁王殿下怕我们这些考生路途遥远,遭遇困难,所以派来随行保护。”

    此言一出,顿时周围都惊讶极了。

    “宁王殿下?”

    “是那位被贬去雍凉的七皇子吗?”有人不由出声询问。

    沈书生笑道:“正是。”

    “宁王竟然会为了童生考试派侍卫保护?”

    院试称为小考,这是科举第一步,而他们没有过之前还只是白身,与普通百姓无疑,宁王如此大动干戈,就为了保护她们,众人只觉得不可思议。

    雍凉的考生听此,下意识地挺胸自豪道:“虽然雍凉地处边陲,少有读书人,可自从宁王殿下到达雍凉之后,便开办学堂,重视读书,一切优待便是希望我们能回归雍凉担当教任。”

    “我们学识其实多有不足,不过殿下有需要,自当义不容辞。”

    “正是,相信将来终有一日,雍凉也不再是人们口中的野蛮之地。”

    ……

    雍凉考生们你一言我一语,明明他们连个功名都没有,却眼中充满了希望,好似已经看到了雍凉学院齐开,学子如云的景象。

    这份信心,让众人感到神奇。

    尚瑾凌笑了笑,心中充满愉悦。

    “说的我都信了,凌凌,真会变成那样吗?”尚小雾问。

    尚瑾凌颔首,“繁荣富硕又安定的城市,会不断吸引人口,自然也会吸引人才,孕育出昌盛文化,雍凉不缺这份土壤。”

    双胞胎听得一脸懵,但是看尚瑾凌的神情,想必是能的。

    “那真是一件好事。”华夫子捻须而笑,却也撇开不谈,可见并未放于心上,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尚瑾凌三姐弟身上。

    尚瑾凌于是往前一步,笑道:“家姐乃是行军带兵之将,对阵匈奴毫无怯色,这次前来便是受宁王殿下所托,护卫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解释了方才双胞胎虽然爽却也粗俗的话,那都是跟匈奴对阵中练出来的,英雄人物,要不是看在宁王的面子上,也不会大材小用。

    这样一说,原本还在怀疑的人,立刻明白了他们的确来自驻守沙门关数十年,西北赫赫军神的尚家!一时间肃然起敬,之前虽然未曾言语,却心中微词之人也收了轻视之心,尚家,哪怕她们现在不驻守沙门关了,也让人从心底敬佩。

    只是都说尚家无男丁,女眷上战场而双胞胎的精神气度也并非弱质女流,那尚瑾凌又是谁?

    但是问出这种话就无礼了,还记得方才尚小霜骂的非礼勿言。

    “原来如此。”华夫子笑道,“诸位今日是刚到云州吧?”

    “正是,刚于客栈落脚,就听掌柜告知,云州读书人尽聚首于知府衙门,为云州百姓争一条活路。虽然我们并非云州人士,但听闻云州之乱,同为顺人,亦有一份心意前来相助。”尚瑾凌说着,雍凉而来的书生齐齐点头附和。

    而这时,众人才将希望的目光落在华夫子三人身上,急切地问:“华夫子既然出来了,不知与杨大人所谈如何?”

    这么多读书人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知道结果。

    “杨大人什么时候杀了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的贪官?”

    华夫子面露为难道:“杨大人之意还得押解进京受审。”

    “等进了京,有端王护佑,梁成业是不是死不掉了?”

    “杨大人不是内阁首辅,钦差大人吗?难道连当场处决贪官污吏的权力都没有?”

    “莫不是也想包庇他们?”

    “那新政呢,息苗法和免役法,这两大毒法,什么时候收回去?”

    “对,若狗官不是以此名目,盘剥百姓,云州何至于动乱?”

    “哪怕杀了梁成业,有这新法在,便会有下一个狗官,无穷尽啊!”

    一人一问,将华夫子他们团团围住,华夫子摇头叹息,一见到他的模样,书生们都明白今日又要无功而返了。

    但是已经接连这么多天,他们心中便憋着一股气。

    “诸位先回去,院试只有几日的功夫,莫要拿自己功名开玩笑,先考完再说吧。”华夫子劝道。

    “还考什么?”忽然有人大喊,“咱们读书为国为民,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是考中了又如何?”

    “于这样不将百姓死活放在眼里的官员同朝,我等不屑!”

    “华夫子,山长怎么说?我们干脆集体静坐于此,逼着杨大人给出说法,这样一次次来,只会被随意打发!”

    “对,我们不怕!”

    华夫子脸上愁容更深,抬起手按了几次才将周围激动的书生也安抚下来道:“大家先别急,此事等我问过山长,明日再来回复各位,届时,再仰仗诸位。”

    “好,只要虞山居士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我等义不容辞!”

    “多谢诸位!”

    而尚瑾凌一行人早已经被挤到了外面,听着这一声声激情昂扬,心情复杂。

    秦悦道:“其实,新政无罪,无非是不够完善,多有疏漏,若能坐下详谈,商议妥帖之法,倒也不至于如此。”

    张志高也道:“旧法旧历与百姓负担何其之重,一味恢复旧制,并非良药,偏颇了。”

    一同的雍凉考生也点了点头。

    他们站于外头,没有一同激愤,显得格格不入,再听此这翻话,终于有人看不过去讥讽道:“说什么来绵薄之力,一同助威,原来不过是来瞧热闹,说风凉话!”

    “被人瞧不起倒是敢怒敢言,真需要仗义执言之事,却当起了理中之客!”

    “虞山居士带着书院上下为了云州奔走,在你们嘴里竟成了偏颇,岂有此理!”

    “难道雍凉也实施了新政,给百姓减轻了负担?否则,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这一声声的指责,让他们群情激奋,书生热血,为了信念可勇往直前,是一群可爱之人,可却也往往带着冲动。

    竟这样被围攻了?

    尚瑾凌他们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双胞胎有心上前争辩,却被尚瑾凌拉了回来。

    这并非侮辱,无需争吵,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尚瑾凌往前一步道:“诸位,雍凉并非蛮荒,也属大顺之州,自然在新政法令之内,朝廷颁布的每一条法令,雍凉都在执行。恰恰与云州相反的是,百姓欢欣鼓舞,直言好策,诸位可信?”

    第138章 主张

    好策?欢欣鼓舞?

    周围的书生听了,不由连连可笑,竟是连反驳都不愿多说了。

    尚小霜看见他们的表情,皱眉问:“怎么,你们不相信?以为凌凌在撒谎吗?”

    就是连一同而来的考生也面露疑惑,“尚公子说的没错,不管是免役法还是息苗法,在雍凉,百姓的确毫无抵触。问及之人,皆说是惠民之策。”

    “是啊,是啊!”

    这些考生并非双耳不闻窗外事,他们虽然不是新法办的,但是因为读书人,总会比普通百姓多关注几分。

    “真是愚蠢,云州百姓若非忍无可忍,哪个敢说新政不好两个字,还不是为了官府政绩,做给朝廷看的,逼着百姓将苦水往肚里咽。”

    “尚家保家卫国,西陵公英雄人物不假,可也是钟鼎君侯之家,如何明白民间疾苦,百姓微末?娇少爷,你们若是往乡野之间看一看,问一问,就知道你们自己的话又多可笑了!”

    尚瑾凌眨了眨眼睛,对面前义愤填膺的书生感到莫名的好笑,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田间,乡野?”

    那书生傲然而轻视道:“锦衣玉食在身,出门呼奴唤婢,又有姐姐相护,不是娇少爷又是谁?”

    尚瑾凌点点头,“原来如此,以貌取人。”

    “你……难道我说错了吗?”

    尚瑾凌笑道:“在雍凉,自去岁四月开始实施免役法起,至今年末封印,共有八万七千余名百姓服从徭役,分时段而进行,于城墙修补,道路修建,河流扩渠等水利工程,人均三十日,总计约二百六十一万工时日,雍凉官府收取役钱约四万五千两,按十文钱一个工日计算,共支付役民二万六千一百两,除去服役期间的三餐食宿,以及衙役官差补贴,还剩约五千两入雍凉银库……秦主事,我说的与你们新法办记录的可有出入?”

    秦悦摇头,“虽不够详尽,但大体无差。”

    而这一段话,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就是原本都不以为然的华夫子都面露惊讶。

    书生们面面相觑,不由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话不需要尚瑾凌回答,自有一旁的考生说:“这些在春节过后,官府就形成告示贴在衙门口了,百姓们自可以前往查看。”

    “不仅在衙门口有,集市口,城门口,人来人往之地都有贴着,旁边有识字的衙役帮忙解释。而且每一次徭役征用范围和人数,以及历时工时日,发放银钱,都有记载,人人皆可知。”

    “除此之外,下一次徭役涉及街坊村庄,预计征用人数和时日,若无意外,也会提前半月通知,让乡民们有所准备。”

    “这怎么可能呢?”云州书生听此,震惊极了。

    “你们不信,也可以去看,不过咱们蛮荒之地,就怕你们不愿屈尊降贵。”第一次来云州考试的书生还带着被歧视的气,说话不由带着冲。

    尚瑾凌见此摆了摆手,他微微踱步,然后继续说:“再者息苗法,去岁秋末开始施行,刚好卡在年关之前,家计困难以至难以过冬的百姓自发前往官府贷银,我记得前来共有千余户?”尚瑾凌看向了另一名新法办的张志高。

    张志高回答:“共记录一千四百二十三户,多是真的没钱过冬的穷苦百姓,借贷的也不多,一般都在最低一档五百文,怕来年还不上,共借出九百三十三两银。”

    尚瑾凌点头,“这笔银子不多,不过是雍凉对息苗法的试运行而已,官府提倡量力而行,计息二分利……”

    “为什么是二分,不是二分半吗?”忽然有人问道。

    只听到秦悦补充:“因为另外半分由宁王殿下自己贴息,为了让百姓更好的过冬过年,减轻负担。殿下告诫百姓,莫要再找民间高利,有事官府来抗,尽力帮助!”

    “原来如此啊!”一位雍凉的书生恍然道,“怪不得我在想明明出的官文写的是两分半的利息,怎么街坊邻居拿过来给我看的息苗条约中写的是二分利。”接着他对着雍凉的方向抬了抬手,“宁王殿下真是用心良苦,对我等穷苦百姓关爱有加!”

    “宁王殿下恩德,我们无以为报。”

    “不过一年,咱们雍凉的日子跟以往都大不一样了。”

    一顿马屁,让正在街上溜达的刘珂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不太高兴道:“不知哪个混蛋又在背地里骂爷了。”

    尚瑾凌看着怔然的云州书生,看向最先喊他娇少爷的一位,温和地笑道:“我身体的确不好,做不来这些又苦又累又琐碎的事情。不过在雍凉自有专门的新法办,以及上下官吏,他们上山下乡,前往民间,一一丈量土地,统计每一乡,每一坊的户数和户级。他们驻守集市,以一颗为民的公益之心将新政新法条条例例告诉每一位百姓,让他们明白新政并非只是朝廷为了敛财,不顾他们死活的毒策。而是真正为了这群苦难深重的黎民,让他们从千百年来繁重的徭役中解脱出来!息苗法这本该是朝廷给穷苦人家,走投无路,颗粒无收之时的一线希望,并非是将他们推向地狱深渊的魔爪!”

    尚瑾凌的声音不缓不急,音量也不高,却有一种自信的力量吸引着旁人倾听,“世上无完法,端看何人施为,如何施为,若一概而论,非黑即白,那么世上再无好策,诸位扪心自问,第一眼看到新政的时候,究竟是欢喜期待还是厌恶抵制呢?”

    这一问,却是将人都问倒了,人的第一印象最为深刻。

    作为科举的读书人,他们对新法上的条例自然不会看不懂,只是那时候的肯定和期待在官府一次又一次地阳奉阴违之中失望透顶。

    沈书生对华夫子叹道:“虽然雍凉地处边陲,不过尚公子所言千真万确,若华夫子以及诸位兄台不信,尽可以问一问往来雍凉的商贾,他们亲眼所见总是能信几分吧。”

    尚瑾凌说完这些便拱手行礼,也对之前轻视他,口中相讥的书生报之以笑容,然后转身离去,而雍凉的考生在怔怔之后跟随离开。

    “等等。”华夫子忽然喊道,“尚公子。”

    尚瑾凌站住脚步,回头看他。

    华夫子道:“敢问在雍凉,这新法办究竟是何人所提倡?”

    “高学礼。”尚瑾凌回答。

    华夫子锁眉而思,“这位是……”

    所有书生都摇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其父乃高自修。”

    华夫子顿时恍然,“原来是高自修大人的公子,怪不得有如此见地。”

    高自修的名望实在太大了,即使他已经死去多年,可如今提起来依旧令人肃然起敬,而他的新政自然比杨慎行更着人信服。

    等尚瑾凌他们一走,便有虞山书院的书生提醒道:“华夫子,我们现在怎么办?”周围的书生也一同看着他。

    华夫子看着对面远去的背影,思忖片刻说:“不管如何,先见过山长再做定论,诸位,且等一等。”

    “是。”

    *

    聚集在衙门前数百名书生随着虞山书院的离开慢慢散去。

    差役见此,进屋禀告:“杨大人,都走了。”

    杨慎行点了点头,差役退下,可他的眉头却依旧没有展开。

    方瑾玉道:“外祖,我不明白,区区一个学院,加上数百名书生,无兵无权,为什么您要这么忌惮他们,还一次次与他们好商好量?您可是当朝首辅,钦点钦差,只要平息暴乱,不就可以回京向皇上交差了吗?”

    杨慎行看了外孙一眼,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暴乱虽平却未平,百姓愚昧不足为惧,可就怕这些书生煽动,再一次动荡,若是如此,老夫就是回京,皇上那儿也无法交代。你怕是不知道吧,虞山书院的山长手里就握着暴乱百姓的请愿书,字字血泪,云州之乱,朝廷地方都看着,一旦风波再起,这新政……怕是真得无疾而终了。”

    “惩治贪官还不够吗?大不了杀了梁成业,给他们泄愤就是了!”

    “梁成业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消除百姓对新政的抵触,否则就是老夫来做这云州知府,也无法推行下去。”

    方瑾玉最后道:“那该怎么办?难道要接受虞山书院的条件,暂时云州这里缓行新政?”

    “不行,云州缓行,其他地方也会如此要求,这跟失败有什么区别?”杨慎行一口拒绝,“玉儿,老夫如今能够站在朝堂上,就是因为新政,一旦新政没了,杨家也就没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瑾玉不禁道:“这虞山书院究竟何意,暴乱之前为何不曾有任何话语,不是说在朝中有人吗?”

    杨慎行听到这里,笑起来,看外孙的目光多了一份赞赏,“你总算看到关键了。”

    “外祖?”

    “新政从高自修还在之时,我们便一力主张,自然也有诸多人反对。勋贵反对,士林也有反对,这虞山居士便是其中之一,觉得新政伤国本,动国基,闭门造车之物,容易为人所趁,更加重地方贪腐,以至民不聊生。”

    “可如今的大顺若是没有革新,只会越加衰亡,皇室好逸恶劳,官员素餐尸位,百姓也已经不堪重负了呀!难道他们看不见吗?”

    杨慎行摇头,“未曾看不见,只是我与高自修主张刮骨疗毒,而他们却希望另行缓治慢疗。”

    “缓治慢疗?可怎么治,怎么疗?”

    杨慎行失笑道:“找,选贤举能,净化朝堂,择贤王而侍,劝慰君主效仿先祖之贤,或许还在寻觅其他更加温和之法。”

    “那跟等死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我等之间矛盾所在,而云州在新政之下,的确加重贪腐,使民不聊生,让他们一语成谶。”杨慎行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悲哀来,“这是老夫的错,一步错,步步错,受制于端王,放任三司条例司妄为,让新政面目全非。”

    方瑾玉闻言握紧手中折扇,垂下头,“是外孙和母亲的错。”

    杨慎行摆摆手,“行了,这些事情再提及也没什么意义,与你无关,这次带你出来,无非是见识见识地方,给两年后的乡试增加阅历而已。无需操心,总有办法的。”他拍了拍方瑾玉的肩膀,安慰道。

    方瑾玉勉强笑道:“是,那我去街上转转,看看那些书生做什么。”

    “也好,来人。”

    下人走进来,拱手道:“老爷。”

    “送一份拜帖去虞山书院,明日老夫想拜访虞山居士。”

    “是。”

    第139章 人选

    这边回客栈的路上,张志高忍不住问尚瑾凌:“尚公子,你说我们这些话有用吗?”

    尚瑾凌反问:“什么叫有用?”

    “我看今日云州的书生听到咱们雍凉新法开展的如火如荼,都很惊讶,连华夫子都询问了主事之人,怕是得回去要跟虞山居士进言吧。”那沈书生带着隐秘欢喜,神情微微激动道。

    “若是能改变他们想法,别盲目地抵触新政,稍稍变通一下,那就太好了。”

    “没错,照着咱们雍凉的办法来就好,乡里乡亲每一个都赞不绝口呢。”

    秦悦和张志高听着,不由面带笑容,对着这些考生拱手道:“多谢各位肯定,以后我们新法办就更有信心了。”

    “秦兄和张兄客气,新法办为百姓所做之事,都是有目共睹的。”周围的书生也一同拱手。

    “是啊,云州比雍凉更繁华,人口更多,怎么会闹得如此严重?这狗官到底是如何推行的,但凡稍稍收敛一些,都不至于如此啊!”

    “我觉得尚公子刚才走得太急了,应该让秦兄和张兄再细细说道,让他们明白雍凉是如何实施新政,这样才有对比,更容易说服他们!”

    “对!”

    尚瑾凌听着不禁哑然失笑。

    张志高看见他的表情,纳闷道:“尚公子觉得我们说的不对吗?”

    尚瑾凌否认,“没有,你们说的很好。”

    “可为什么……”

    尚瑾凌问:“难道你们以为这位华夫子不知道雍凉新政的情况?”

    “您的意思……”

    “云州离雍凉虽然路途较远,但是云州的商贾却是往来最多的,谁到雍凉不得说一句新政的新鲜事?虞山书院只要消息不蔽塞,不可能没听说过。特别是今天的这位华夫子,他若不知,就没资格今日代表虞山书院来与杨大人谈话。”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一味地抵触新政?”

    尚瑾凌说到这里,微微叹息一声,“万事无绝对,主张新政并不意味着新政毫无弊端,乃万用良药。同样的,反对新政也不会觉得新政毫无可取之处,乃万恶之源。只是看待的角度,最终取舍不同。而杨慎行推行了一年,急功好利,这就让世人看到的,便是弊多于利,自然站出来纷纷反对,干脆一劳永逸,将新政打压下去。如果猜的没错,云州的新政不过一年就发生这样的动荡,未曾没有这虞山居士的推动,至少坐视不理,任其恶化吧。”

    尚瑾凌的话,让书生们极为惊愕。

    “这,这不会吧!”沈书生先反对道,“尚公子,这话不能乱说。”

    “是啊,虞山居士素有威望,不少读书人不远千里前来求学,就是因为其高洁的品行而追随,咱们雍凉也有诸多学子就在虞山书院,这样无端诋毁他……我们,不能苟同。”其中几位书生颇有不适,拱手反驳。

    “凌凌也没说什么……”尚小雾刚说了一句话,尚瑾凌便摆手道,“抱歉,诸位,这只是我的一些猜测,若有冒犯之意,还望见谅。”

    “尚公子,我们并非指责你,只是……这样不太好。”

    尚瑾凌颔首:“明白了。”

    “多谢尚公子体谅。”

    尚瑾凌公侯之后,而这些书生多是平头百姓,走在一起终归身份上有所嫌碍。

    秦悦说:“前面就是客栈,诸位可以稍微修整一下,若要温习书本,自可以留在客栈里,想要上街走走,或有当地好友探望,与我或张主事说一声便可。虽然宁王殿下为了我等安全,一同护送,但到了云州,没有要求诸位也得聚首一起,寸步不离。”

    这样一说,十多位书生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谢秦主事,张主事,我正有好友要拜访。”

    “我们待会儿要去书坊看看。”

    “尚公子呢?”

    “我体弱,走了这会儿路,有些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再做计较。”

    于是一行人进了客栈,不一会儿各自东西。

    双胞胎伸展着腰,有些不得劲地跟着尚瑾凌走进屋子。

    “跟这些书生说话可真累,文绉绉的,就连骂人都不爽快。”尚小雾抱怨了一声。

    尚瑾凌给她俩倒了茶,“劳烦两位姐姐今日出头,请喝茶。”

    “是这些书生嘴笨,这又有什么不好反驳的?要是这些人上战场,还没开打,气势先没了。”双胞胎两介武夫进入书生圈子,感觉浑身不自在。

    尚瑾凌听此哭笑不得,有些好奇道:“跟匈奴对骂,他们听得懂吗?”

    尚小雾理所当然地反问,“听得懂啊,为啥听不懂?”

    “真的?”

    “嘿嘿,骂爹骂娘祖宗,全天下都一样,再不济伸手比划,哪个脏用哪个,保管气得对面暴跳如雷,然后开打,凌凌,你想学吗?”尚小雾坏笑道。

    尚瑾凌连忙摇头,“不用,我不是上战场的料。”说着,他抬头吩咐了一声,“长空,准备笔墨。”

    “凌凌,你要用功了吗,那我俩出去。”双胞胎一口就杯中茶水饮下,然后起身。

    然而尚瑾凌却叫住了她们,“姐姐暂时别离开客栈,我写几封信,待会儿你们派人送回雍凉。”

    “好,的确到了云州是得写信回去说一声。”

    尚瑾凌颔首,坐下来,奋笔疾书。

    不过他刚写完,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尚公子。”是秦悦的声音。

    尚瑾凌提声回答:“请进。”

    秦悦和张志高是一同来了,见到尚瑾凌面前摊开的纸笔,不禁一愣,然后惭愧道:“看来我们打搅尚公子了。”

    尚瑾凌笑道:“我不过写信而已,请坐。”

    长空整理了笔墨,又上了两盏茶,尚瑾凌问:“两位没有出去走走吗,反倒是来我这里,有事要说?”

    “不忙着出去,反而今日衙门前发生的事,以及尚公子说的话颇让我俩在意。”

    “话?”尚瑾凌端起水杯,轻轻一抿,“是关于虞山居士推动百姓聚众闹事,或者冷眼旁观的话?”

    “正是。”

    尚瑾凌有些纳闷道:“那话我的确有失偏颇,已经道过谦了,你们就放过我吧。”

    秦悦拱了拱手,道:“尚公子误会了,我们并非指责您,而是想问问您为什么这般猜测?”

    “原来如此。”尚瑾凌放下茶盏道,“两位想想,杨慎行是谁,他是钦差,又是首辅,朝廷重臣。若虞山居士没有足够的权力和资本,如何单凭这些书生就能与之对话,让其为难?”

    “朝中必然有人,而且是反对一派,心中有底气,这才能让杨大人慎重起来。”

    “没错,想明白这一点,那么就好推测了,别说梁成业只是端王侧妃的弟弟,就是真正的妻弟,那也不过只是个四品知府,虞山居士既然有这样的影响力,怎么会毫无察觉,他只要明确反对,从中阻挠,梁成业也不敢太肆无忌惮,如何能让云州在区区一年内直接发生暴乱?”

    尚瑾凌的话让两人下意识地点头。

    “全国各地的新法推行成效都搜集到了新法办,虽有延迟,但两位应该发现,越是重要的州省,士子,商贾,各式各样的人物云集之处,对新法的诟病就越多,但是却没有什么太大的乱子,因为地方官就算想媚上,也不敢明目张胆,他们被一双双眼睛所监督着。”

    “言之有理,若是虞山居士有意为之,难道他是景王之人?”

    尚瑾凌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在士林有如此威望之人,应当不至于与景王沆瀣一气,要知道那位的口碑比端王好不到哪里去。景王是不会顾及百姓死活的,但是这位……却能代表百姓说话。”

    “所以,还是有可谈之处的?”

    尚瑾凌轻轻颔首,“可惜替端王背锅的杨首辅已经失去了信用,他的新政给云州百姓只有痛苦,让人无法再相信,所以他想谈成此事可太难了,一个不好,新政还未怎么开始就要从这里走向末路。”尚瑾凌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

    虽然他曾断言杨慎行走不远,成不了,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新政是好策,不该就此夭折,尚公子,还有什么办法,还有谁能促成此事?”

    “有一个人可以试试。”

    两人眼睛纷纷一亮,一同追问:“谁?”

    尚瑾凌起身,将他写好的其中两份信递了过来。

    他俩一看署名,顿时惊讶道:“高司长?”

    “嗯。”

    “这……我们能看看吗?”秦悦问。

    尚瑾凌点头,“请便。”

    秦悦和张志高不再客气,分别抽出了里头的信,其中一封是尚瑾凌写给高学礼的,让他看到信之后即刻准备来云州,当然带上人手和资料,特别是在原来官文之上完善了一次又一次的新规,以及在推行过程中遇上的种种问题和解决之策。

    而另一份便是给刘珂,请他准许此事,派人保护通行。

    看完之后,秦悦和张志高简直惊愕极了,“尚公子,您让司长来云州给虞山居士演示一次,咱们新法办的办事条例?”

    尚瑾凌笑眯眯地端茶道:“不好吗?”

    “这,实在太让人意外了!”张志高不得不说。

    张志高更觉得神奇,“我等才刚到云州,一夜未过呀,您就安排下去了~”

    “事情宜早不宜迟,早点解决,早点让我参加院试,我还等着两年后的乡试呢。”尚瑾凌有些无奈道。

    “可是,万一不成呢?岂不是让高司长他们白跑一趟?”

    尚瑾凌眨眨眼睛,“不成也没事,就权当普及了,以姐夫高自修独子身份,应当也能吸引一批追随者,不算白来一趟。”

    好像万事在这位少爷的嘴里都轻轻松松似的,两人只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莫名的有热血上涌,带着一股兴奋。

    他们想了想,秦悦又问:“万一,虞山居士另有考量,并不愿意接受呢?”

    尚瑾凌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并没有打算劝说虞山居士,他接不接受其实不重要。”

    “那您的意思是……”

    “别忘了,此事的主体是云州百姓,这位只是个代言人而已。新政好不好从来不是单单一个人,甚至连赋税都不需要的士阶层来评判,而是这些服徭役,缴纳苛捐杂税的百姓说了算。新法办到哪儿都一样,永远为这些人而设置,只要他们有信心了,愿意给官府,给新政一个新的机会,那么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当然,那些义愤填膺的云州书生愿意一起看一起听,也是可以的。”

    尚瑾凌笑眯眯的说完,两人张了张嘴竟发不出一个声音,百姓若是都说好,虞山居士还有什么立场说不接受?

    “尚公子,独辟蹊径,厉害。”

    “我等佩服。”

    尚瑾凌受了这两声赞誉,接着他话题一转,有些苦恼道:“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怕是没发现。”

    “什么?”

    “就是不知道那位杨大人会不会配合?”不管是召集百姓,还是演示,都需要官府支持,外来的和尚初来乍到总是不好念经的。

    “这么好的事情杨大人为何不同意?”

    “对啊,尚公子这是替他解决燃眉之急!”

    秦悦和张志高立刻站起来道:“不如现在就去找他,我们陪您一起去。”

    “啊……现在啊?”尚瑾凌懵了懵。

    “对,宜早不宜迟,这不是您说的吗?”

    “可我现在不想去找他。”尚瑾凌撇了撇嘴,有点不高兴道,“人还没焦头烂额,熬秃了头,咱们上赶着做什么?说不定还觉得别有用心呢。”

    秦悦和张志高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尚瑾凌为啥突然赌气起来,莫不是有过节?

    “那……”

    “等着呗,说不定人亲自来请呢?”

    尚瑾凌在这两份信之后,又写了几封平安信,让双胞胎派人送过去,“姐,越快越好。”

    “这么着急?”尚小霜有些纳闷道。

    “嗯。”

    “行吧,快马加鞭。”

    第140章 辩论

    文香楼是云州当地久负盛名的酒楼,取自诗文自有墨香而得名,是文人雅士最喜欢谈诗论道的地方。

    最近院试,云州各处的童生汇聚在此,又因为虞山居士挺身而出,带领读书人与官府对抗,这商议和号召往往就在这文香楼里面,每晚几乎都是座无虚席。书生们各抒己见,高谈阔论,以满腔之热血,舍命而忘生的高亮情操,用抑扬顿挫,又激昂大义的声音鼓舞众人士气。

    以梁成业为首,吸食百姓血肉的狗官必须要死,那万恶之源的新政必须要除,不除还不了云州安宁,天下太平!

    每夜如此,激昂愤慨,热情不减。

    方瑾玉原本是不想来的,因为每次一来,就听着一肚子火气,可人单势孤之下,即使心中有万千反驳之语都不敢说,生怕引起众怒,遭这些书生一人一口吐沫,只得默默听从,声声附和,待人群尽兴而散。

    这个时候,他有些后悔来云州了。

    其实这云州之行却是他自己争取而来,杨慎行来平乱,怎么会想带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是危险,二也帮不上忙,只是方瑾玉坚持,这才一道而行。

    以十五之龄考中秀才,方瑾玉的资质可谓不凡,就是表兄杨哲如今还被父亲拘在家中苦读,以便来年的院试。

    然而他毕竟姓方不姓杨,母亲又因过错被外祖父送入庙宇苦修,方瑾玉作为一个尴尬的外姓人,若是无法展现足够的才能和实力,又如何在杨家立足?这次来云州,就是希望凭借自己的本事给杨慎行帮忙,如同那些幕僚一般,好让人另眼相看。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云州大乱岂止是百姓聚众闹事那么简单,能让杨慎行一品首辅连年都不过了亲赴而来,这就不是区区一个秀才就能插手的。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云州士子当夜的檄文告知杨慎行,知道虞山书院的动向。

    “少爷,要不还是别去了吧?”身边的小厮看方瑾玉望着那灯影重重的文香楼,不禁劝道,“那些书生,说来说去就那些话,除了气人,没啥有用的。”

    方瑾玉捏紧手里的扇子,目光阴郁,“那我还能做什么呢?”说着他走进了文香楼。

    方瑾玉已是这里的常客,他还算有点心眼,隐瞒自己的身份,以一个京城求学学子的身份混进了这些书生里面,平时也不在杨慎行身边露脸,倒也无人发现书生堆里进了个内鬼。

    又因为年纪小,长相俊俏,一身打扮加上说话谈吐不凡,便博得不少书生的好感,都将他引为知己,一份助力。

    不过今天的文香楼有些奇怪,不似往日一名学子慷慨激昂,下面纷纷叫好,也不像痛斥狗官贪官,引得同仇敌忾,反而像是在两方争辩。

    方瑾玉纳闷地走向前,在一处门边位置上坐下,然后朝身边人拱了拱手:“林兄,朱兄。”

    边上的书生一看到他,顿时惊讶道:“原来是方弟,你今日来的有点晚。”

    “有点事情耽搁了。”方瑾玉随口解释了一句,接着问道,“这是怎么了,与谁争论?”

    “是那些从雍凉来的考生。”林书生的口吻中带有一丝不屑,“说什么新政是造福万民的好策,只是不够完善,为狗官所逞,让我们不要偏激,莫一概而论。”

    接着朱姓书生也摇头道:“还说什么在他们雍凉,宁王治下,为了这新政特意设立了新法办……百姓都叫好,这怎么可能呢?”

    方瑾玉听着愣住了,他问:“宁王,就是当朝七皇子吗?”

    “对,就是他。”

    方瑾玉再问:“那新法办又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听着像是跟朝廷的三司条例司一样,专门推行新法的。”朱书生轻蔑道,“像是那么一回事,可谁不知道这三司条例司就是个捞钱的地方,一丘之貉罢了。”

    “是啊,新政若是没了,这帮子人还能怎么剥削百姓的血汗钱?”

    “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鼓吹新法的好处究竟有何居心,莫不是朝廷派来瓦解人心的吧?”

    “听说今天下午,这些人也去了衙门,对着华夫子直接出言不逊,差点动起手来。”

    “真的,那也太过分了!”

    “还争论什么,就应该将这些人给轰出去,免得蛊惑人心,将咱们的努力功亏一篑。”

    “对。”

    方瑾玉听着这一声声鄙夷的话,心中疑惑,他忍不住抬起头听着那处辩论,可是离中间太远,于是抬了抬手,招来了店小二。

    “给这几桌各上壶好茶,来些小食。”

    林书生不解,“这桌上有茶水,方弟怎么……”

    方瑾玉抬起扇子行礼,“一直未曾感谢兄台们的照顾,一点心意,莫要客气,你们稍坐,我去前头听听,看看他们如何争辩。”

    “那便多谢方弟了,去吧。”

    这些书生坐的这么偏远,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如同马前卒一般,反倒是虞山书院的在中心与人辩论。

    方瑾玉往前,寻了一个位置,与边上的书生告罪,又同样给桌边的每一个人上了茶和茶点,然后坐下来,很快他就听清楚两方你来我往的内容了。

    只听雍凉的考生说:“在下说过,每一个新法推出,官府皆会在市集,城门口,酒楼客栈,任何来往人群众多的地方派人粘贴,令人详细解读,力求人人而知。”

    接着立刻有云州书生反驳:“笑话,论一城一省识字之人何其之少,新法之条拗口难懂,说句不好听的,所谓解读就如对牛弹琴,如何做到人人而知?”

    “无须条条例例皆清楚,只需告知应尽之务,应得之利,以及如何维权之法便足矣。如免役法,徭役颁布而出,或交役银,或服徭役,此乃应尽之务。之后,已交役银者无须再担徭役,而服役之人可按免役法得雇银,这便是应得之利。最后若交银还需服役,或服役未得雇银便可状告,这便是维权之法。”那雍凉考生抬头挺胸,大声回答,“而免役法最重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这话让方瑾玉不由地点了点头,说来朝廷律例,大多百姓是稀里糊涂的,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一旦日子过不下去,就朝廷,怨恨皇帝不给百姓活路,其实有时候并非政令有问题,而是地方不作为,或者乱作为导致。

    “那田间乡野之村人怎么办?别忘了,担负徭役之人多是他们,难不成还得专人前去挨家挨户地详解?”有人冷笑道。

    那雍凉书生肯定道:“没错,在雍凉,新法办甚至官府就是这么做的,人人自知权力和义务,这样一个法度才有完善可能,你们不明白,便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如今的雍凉无人视徭役于洪水猛兽,反而是增加收入的一个途径,此乃再好不过的政策。”

    方瑾玉听着心中微微一动,然而雍凉的考生刚说完,便有云州书生起身反驳。

    “可惜需要民告官,试问官威之下,若真受了压迫,区区百姓谁敢告?新政或许初衷为了百姓,可说到底增加了官府敛财之途径,若要遇上好官,或许能有雇银到手,可若遇上了梁成业这种狗官,岂不是让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身着虞山书院的学生大声道,“恕在下偏颇之语,好官如同凤毛菱角,而贪官污吏却是过江之鲫,为了政绩,为了媚上应和,这些当官的什么事干不出来?”

    “面对此种,雍凉的新政又该如何杜绝这种贪官污吏,贪赃枉法呢?”

    这两问却是将雍凉的考生给问倒了。

    他们毕竟不是新法办的,知道的也不多,只得道:“可这是贪官所致,与新法无关呀!”

    “若无新法,又怎以此为名盘剥百姓?不杀伯仁,却因伯仁而死,兄台,在下说的可对?”

    “这……”雍凉的考生皱了皱眉,彼此面面相觑,显然无法反驳。

    接着云州书生趁胜追击,“雍凉地处偏僻,又有西北军在侧,只要无战事,朝廷并不干涉,就是赋税都能少交,自然这新政可以大开方便之门。可在云州,乃至天下,谁不知道国库空虚,赤字多年,这个时候推行新政,不就是为了敛财吗?这财从何而来,百姓也。”

    “好,说得好!”

    “雍凉的兄台,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周围的书生都看着这十个考生,不禁令他们面红耳赤。明明知道新政完全能够为百姓带来好处,却无力反驳,让他们顿时产生了无力的挫败感。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沈书生道:“若是尚公子,或者秦主事,张主事就好了,他们对新法办的做事规章更加了解。”

    “是啊!”可他们来此也是偶然,不过是跟着友人过来见识一下,结果听到对新政全然否定之词,便一时激动争论起来,结果……

    “不对,我听秦主事说过,记得是有办法抵制官府肆意妄为,有制衡。”

    “哦,那我等洗耳恭听。”

    就连方瑾玉都坐直了身体,眼中带着希望。

    杨慎行烦恼的根源便是这帮人不信任官府,以至于抵触新政,可若是雍凉的考生能够在今日驳倒这些书生,那么他将此法告知杨慎行,或许便是一条出路。

    想到这里,他期待地看着这几个雍凉考生。

    然而,他们却面露为难,因为实在不清楚,便最终道:“诸位若是愿意等,我们去将新法办的主事请过来,与诸位详细一说。”

    “怎么,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的确不知。”雍凉考生老实道。

    “哈哈,那有什么好说的,若是辩不过,直说便是!”

    “是啊,我等又不会笑话你们,何须死不承认呢?”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这一声声嘲笑之中,他们终于坐不下去,道:“我们去请尚公子他们前来。”然后去起身,快速离去,后头传来哄堂大笑,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一样。

    不久之后,文香楼的聚会便散了,方瑾玉也随着这些书生走出酒楼。

    这时,忽然身边有人叹道:“其实若官府真能像这些雍凉考生所言,倒也令人向往。”

    “方才人多,我就没说,其实今天下午在衙门前,那位小公子所言比今日这些考生振聋发聩得多,你们怕是不知道吧,雍凉的新法办是由高自修大人的公子所办。”

    方瑾玉的脚步一顿,接着立刻赶了上去,“兄台,请留步。”

    前面的两个书生停下脚步,回头,见到方瑾玉,不由疑惑道:“你是在叫我们吗?”

    “对。”方瑾玉抬起折扇行礼,“在下方才不小心听到两位兄台言语,提到了高自修,请问是不是那位……”

    其中一位书生道:“没错,就是那位与杨慎行一同问罪流放,去了西北却途中逝世的高自修大人。”说着他看向自己的同伴,“说到新政,其实这位才是真正的创始之人。”

    “正是,要不是他已逝世,也轮不到杨慎行来主持这场新政,这天下也就不会让杨慎行弄得如此乌烟瘴气,说不准山长也就不会如此反对了。”

    “可不是,如今其子为宁王所用,以至于雍凉的新政人人叫好,我看也并非虚言。”书生皆有气节,新政若非真的如此之好,也不会让这些考生这般维护,甚至辩驳不过都急红了眼睛。

    “没错,真是可惜了。”

    方瑾玉听着这话,心中复杂万千,那两个书生说完便渐渐走远,而他站在马车前却久久未动,小厮不由地唤道:“少爷?”

    方瑾玉回神,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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