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事实证明,路见秋的顾虑一点也没错。

    从前他不会对江邃侧目半分,但如今有了两月的“道侣”交情,他实在没有办法对他不管不顾。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熟悉又陌生的白色纱幔,在梨花镇的日子,终究还是对他留下了不小的影响。

    他往门外看去,也不见江邃的身影,自从回到苍蘅派,江邃都未曾找他说上两句话。

    期待已久的大婚礼就这般被师兄毁于一旦,他还被当面带走,江邃没有当场毒发已经是件不小的好事。

    他坐在屋里纠结良久,不知道自己如今应该去寻江邃,还是去问问师兄,伤可好全了。

    他思虑半日,纪芜先上门了,提醒他:“小师弟,去瞧瞧大师兄吧。旁的不说,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陆见秋想起来昨日没问的话,神色认真了半分:“你之前说的,秘药,怎么回事?”

    “哦,有一日我恰巧偷听到江邃与袖匀尊上的谈话。江邃向尊上讨要了什么‘秘药’,还说要带你离开门派,为此不惜自请入万蛇窟修炼。

    “袖匀尊上只说要与师尊商量,既然你都消失了,那么想必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路见秋完全没有想到,此事还能与灵渊仙人扯上关系,一时间怒急攻心。

    旁的人也罢,但灵渊仙人可是他的亲生父亲,明知他对沈今潮有意,却还将他往江邃身边推。

    “小师弟?小师弟,你去陪陪大师兄吧。我猜这两月,他都日夜不停地寻着你。我从前以为他对你无意,是我看走眼了。”见他迟迟不说话,纪芜又提了一嘴。

    路见秋应声:“我会去的。只是我如何也想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这般做?”

    “江邃有资质,生得好,还背靠袖匀尊上这座大山,这还不够吗?”袖匀尊上可是苍蘅派的宗主,往后江邃会继承这个位置,成为下一位天下第一人。

    倘若路见秋真的能与江邃结为道侣,哪怕他此生混吃等死,也无人能欺辱他半分。

    “师兄一点也不差。”他下意识替沈今潮说了一句话,脑中突然冒出来的,却是江邃的脸。

    “大师兄是不差,但他若是想达到江邃的位置,估计还需得两辈子吧。”

    纪芜说得一点也没错,像沈今潮这般的修士,倘若没有贵人扶持,想在这个势利的修仙界出人头地,简直难如登天。

    这里最不缺的便是修仙之才,一棵还没去成长起来的小树苗,可是分分钟能被人掐死的。

    而江邃不同,他生来便在天上。他是不受人待见的合欢宗修士的孩子,他度过了糟糕的童年,但这半点也不影响他被袖匀尊上迎回苍蘅派,成为人人敬仰的门派继承人。

    路见秋自知纪芜说得一点不差,轻叹了口气:“师兄在何处?”

    纪芜隔空指了指:“还能在哪儿?如今这时候,他必定是在桃林处等你。”

    “我去瞧瞧。”

    说完,他便匆匆往桃林去了。

    他先去问候一番师兄,再去问问灵渊仙人,与袖匀尊上究竟达成了何种合作。

    沈今潮本不需要什么睡眠,但这几日发疯一般寻师弟,实在是累得不行,便睡了一夜。

    今日一早,他便拿着剑,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桃林。此处可承载着无数他与师弟之间的回忆。

    他又忍不住开始思虑,先前是不是该早些杀了路见秋才算好,临门一脚,他还是对师弟心软了。

    至于此番路见秋会不会怨他,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已经隐忍躲藏了多年,再也不想继续装下去,不论小师弟如何想,他都不会再放手。

    他从前就是太讲求礼义廉耻,才让江邃这个贱人钻了空子,机会总是留给最卑鄙的人,他深以为然。

    有的时候,对待路见秋,也必然需要使一些好用的奸计。

    至于这奸计要何时开始,他尚未想清楚,另一方面,他还是思虑着,这会不会让路见秋感到痛苦和难过。

    ……面对小师弟,他似乎总是在心软。

    路见秋走进桃林,便看见沈今潮正在林中挥剑,像记忆中的无数次。他默默看了一阵,才问:“师兄,你在宗门大会时受的伤,可好全了?”

    “倘若我说我不好呢?师弟会为了我而记恨江邃吗?”沈今潮收剑入鞘,靠近了两步,锐利的试探目光直射着他。

    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后背触及桃树干,被师兄堵在了树与胸膛间。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礼貌距离,沈今潮极少有这样侵略性极强的时候。在他头脑一片空白之时,便感觉师兄有力而修长的臂膀绕到他的尾椎骨处,试探性地搂了搂他的腰。

    “师弟抖得这般厉害,怎么,江邃也曾如此搂过你吗?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敢太正大光明,你却与他在小镇里当起了夫妻。见秋,你总是让师兄失望。”

    路见秋瞪大了双目,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今潮随意将手里的剑丢在脚边,垂眸看着他:“师兄不是你想象中的模样,让你失望了么?”

    “没有。我从来不曾对师兄失望过。”

    “那为何……为何你不愿意再等等我?”

    沈今潮的眼底浮起血丝,看起来如癫似狂。

    出于本能的,路见秋的手很迅速地抽出手帕,轻柔地给师兄擦了擦眼泪。擦了一会儿,他的手腕反而被沈今潮攥紧了。

    “师兄,你冷静点。”

    沈今潮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很快后撤了一步,收回了视线:“抱歉,小师弟,我方才有点失态了。”

    “无、无碍。”路见秋看着可怜兮兮的师兄,心又不由得软成一潭春水,泛起了涟漪。

    他爱怜地给师兄抹着眼泪,轻声安抚:“我与江邃不过是因为那古怪的秘药,还请师兄不要放在心上。”

    “让师弟担心了。”沈今潮闭了闭眼,似乎在平复着内心的汹涌,“我无碍,师弟若是有要事要忙,便先离开吧。”

    他这么一说,路见秋自然不好离开,只好连哄带骗地安抚了他一阵,知道夜幕降临,才被沈今潮送回了卧房。

    他累极了,恍恍惚惚间想起来今日似乎还有何要事未曾做,但实在记不清楚,沾枕便睡了。

    沈今潮站在门外,顺着月光漏进窗口的轨道望去,只能看见床榻边被夜风吹动的白色床幔。

    他手里捏着路见秋今日塞给他的手帕,心想,偶尔使点计策,倒也不令人讨厌。

    良久,他才转过身,往卧房走去,离去前,他脚步微顿,轻瞥了一眼不远处,很快抬步离开。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江邃才从树丛后走出,在路见秋门外枯站了半夜。

    他想起来前夜路见秋说的,他不在身边睡不着的事。但他如今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平缓呼吸声,心想,原来也不是时刻都需要他。

    路见秋睡了一夜,起身后到食堂处随意用了些膳,实在难吃,但他现下还不知该如何与江邃相处,甚至心中有些怨他。

    再者,江邃也没有主动来找他,这令他多少有了几分火气,要知道,先前江邃对他可是百依百顺的。

    之后他便寻到了灵渊仙人的寝殿处。

    路见秋小的时候,灵渊仙人总是很忙,大多数时候都是沈今潮在教养他,因此尽管灵渊仙人待他很好,他也与他不很是亲近。

    “师尊。”

    灵渊仙人抿了口茶,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来问候为师。”

    “师尊,我是想来问你,有关江邃的事。”路见秋开门见山,懒得与他周旋,“你为何要帮助江邃?师尊,你明知道我对实行……”

    “江邃有何不好?”灵渊仙人反问道。

    他略有犹豫:“哪里都好,只是我……我不喜欢。”

    灵渊仙人不以为意,淡淡道:“感情总是会变的,但是权势地位不会。小秋,为师总是会死的,护不了你多久。”

    路见秋蹙眉道:“我不需要谁护着。”

    灵渊仙人冷哼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你可知我得罪了这世间的多少人?这些年来,你又疏于练功。一旦我死去,你可知会有多少人蜂拥上前,将你撕碎?”

    灵渊仙人年轻时是一位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客,一世沉醉于锄强扶弱、除恶扬善。在他二十五那年,他结识了一名普通的琴师,也就是路见秋的娘亲。

    他知晓她的孤寂,她明白他的抱负,两人惺惺相惜,迅速坠入爱河,成亲三年,诞下了路见秋。

    灵渊仙人因此度过了生命中最为幸福的半年。

    但好景不长,他闯荡江湖,帮过的人无数,得罪过的人也不少。不知他的其中一名仇家从何处得知他成亲的消息,顺藤摸瓜查到了他们的住处。

    在一个普通的晚夏之日,趁他外出,一行人闯入宅中,将他的妻子虐杀当场。幸而,妻子在临死前,将熟睡的孩子藏进了地窖里,才让他躲过了这一劫。

    当他赶回时,妻子已经断了气,在地窖中的孩子也奄奄一息。他肝肠寸断,花费十年时间报了仇,然而他的妻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为这个孩子取名“见秋”,寓意着那个令人绝望的晚夏之日总会过去,迎来秋日。

    那之后,灵渊仙人进入了苍蘅派,成为了派中长老之一。他甚至不敢承认路见秋的身份,就是怕在哪一日,会有糟糕的事情降临在他头上。

    这些年来,他实在是将儿子保护得太好了,但终有一日他也要离路见秋而去,到那时,他会如何呢?

    出于私心,他自然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与江邃结为道侣,过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江邃也算得上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把路见秋托付给他,灵渊仙人也还算放心。

    第三十二章

    路见秋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反驳道:“大师兄,在我眼里,他一点都不比江邃差。”

    “他不差,但也还不够好,我为何不能给你选择最好的那一个?作为爹,我自私一些并没有错。况且江邃对你有意,将你交给他,我比较放心。”

    顿了顿,灵渊仙人继续道:“为师与袖匀做了约定,让她在我死后务必护你周全。你什么也不用做,好好活着便够了。”

    路见秋越听越不是滋味,问道:“师尊,你怎么忽然开始考虑这种事?况且,护我周全也不必将我推给江邃吧。”

    灵渊仙人是整个修仙界都少见的化神期,本该能再活几百年才对,怎么会忽然提到他死后的事。

    “江邃这孩子,与为师年轻时很是相像,为师很欣赏他。”灵渊仙人背着手哼了一声,“你怎会知晓这些事?谁同你说的?”

    “没有谁。”

    “你不说也罢,既然你都知晓了,便与江邃好好相处。为师死前要看到你们举办道侣大典,这不难吧?”

    路见秋还想接着说什么,被灵渊仙人冷声打断了:“不必再说下去了,就这般决定了。”

    路见秋微微蹙眉,明白跟他完全说不通,只好告辞打道回府。走到寝殿门口,正好与江邃迎面撞上。

    江邃显得有几分疲惫,看见他,脚步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错开眼,与他擦肩而过。

    “江邃。”

    路见秋一开口,他便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你可有什么想与我解释的?”

    他低垂着头,微微侧耳听着路见秋的话,动了动唇,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没什么可解释的,他就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样做他只恨自己没早点与路见秋拜堂。

    一个不曾走投无路的人,是没有办法能够与他共情的。

    路见秋想要什么东西,伸伸手就够了,多的是人上赶着送给他。但江邃想要的东西,总是要用许多东西来交换。

    “是你找了袖匀尊上,要了那什么秘药,是这样吧?”

    江邃很轻地眨了下眼,敛目看着他,似乎是在好奇,他是怎么知晓这件事的。

    “是。也是我将你带到梨花镇,但装作你的道侣并非我的本意。”

    这是假话,他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否则也不会故意让理大叔误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明智的选择。

    路见秋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应了声“好”,便径直离开了。江邃回过头,看着路见秋的背影。

    实际上他们二人勉强算是两小无猜,江邃远比路见秋想象的还要了解他。路见秋看似很愤怒,但待他到底比之前要亲近得多。

    换作以往,他此刻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顶多当面唾骂他几句。

    若是知晓这样做有用,他早该做了。

    沈今潮要比江邃早认识路见秋几年,当他被袖匀尊上寻回来时,师兄弟两人已经很是亲近了——不过,大概是路见秋一人在亲近吧。

    小时候的路见秋是个青团般可爱软糯的孩子,话多,也活泼,没人见了不喜欢。

    见到他的第一面,江邃便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低垂着头,把自己脏兮兮又丑陋的脸藏起来。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知晓,什么叫作自惭形秽。他这种人,给路见秋当马奴都不配。

    但没想到后退时,他的脚跟正好磕着个小石子,他不慎跌倒在地,沾了满身灰尘。

    本就破旧的粗麻布衫不堪重负,悄悄裂开了个缝,他眼疾手快地攥紧了开裂处,生怕引来旁人的嘲笑。

    好在无人注意他,除却一旁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四处乱看的路见秋。

    看见他的窘迫模样,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两步上前,朝他伸出了手。江邃还以为要挨巴掌,下意识偏了下头。

    和他不一样,这孩子没吃过苦,手也是软滑得像绸缎,江邃的双目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只默默地盯着他的手心。

    这下他明白了,小团子是想拉他起身。

    唔,不过,他心想,即便这巴掌真的落下来,受疼的也会是这只柔软的小肉手,而不是他那本来就皮糙肉厚的脸。

    江邃的脸红透了,他慌忙摇摇头,往后挪了两步,不愿自己脏臭的手玷污了眼前这块纯洁的美玉。

    路见秋挥了挥手,露出一个亮晶晶的笑:“你是新来的小师弟吗?我拉你起来。”

    他笑得实在是好看,像春光乍泄,明媚如花。江邃便一时忘却了开裂的衣衫,缓缓伸出手握紧了那块美玉。

    但他弗一站起身来,身上的粗麻布衫便轻飘飘落下来一块,露出了他瘦骨嶙峋的腰腹。

    实在是丢人现眼。

    “谢谢。”江邃迅速后撤一步,手捏着断裂的麻布边,微微垂下了头,不敢去看路见秋面上的表情。

    “小师弟,你怎么又四处乱跑。”一道冷淡的小孩嗓音响起,“跟我走。”

    路见秋撒了会儿娇,声音明显高亢了一些,对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孩道:“师兄,这位好像是刚来的小师弟,我们要不要带他进去?”

    江邃感觉到对方审视的视线落到他身上,随即,他不轻不重地轻嗤一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乞丐罢了,你可饿了?想吃些什么?”

    说起吃的,路见秋就把他丢到了九霄云外,动作熟练地爬上了师兄的脊背,两人说着悄悄话渐渐走远了。

    江邃这才敢抬起头,粗略看一眼。

    路见秋趴在师兄背上,很兴奋地挥了两下小肉手,被师兄警告地拍了下脊背,这才安分下来。

    好和谐的一幅画面。

    江邃是被袖匀尊上找的人送上山的,那人把他送到青吟派门口,便轻唾一口扬长而去。

    他站在门外,从早等到晚,也没等到袖匀尊上,她想必早就忘了有他这么一回事。

    真狼狈啊。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那位传言是天下第一人的娘亲才姗姗来迟,随便将他丢在了某个犄角旮旯。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与路见秋都没再有什么交集,也许是因为路见秋认他不出来,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忘了。

    江邃彼时生得瘦弱矮小又丑陋,仅只因为在某堂课上出了点风头,便被其他弟子冷待羞辱。

    即便不认识他,路见秋见到时也曾帮过他几回。如今他不那么肮脏不堪了,便开始幻想着有没有机会能认识那位小师兄。

    小师兄在弟子里很有名,因为他是灵渊仙人的小徒弟,青吟门少有的亲传弟子。而且他生得玉雪可爱,也半点没有架子。

    知道了这些,他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因为袖匀尊上对他毫无庇护之意,弟子们很快便不满足于言语羞辱,开始变本加厉,对他拳打脚踢,将他推落水中。

    江邃原本是不会凫水的,但被殴打一番丢进湖中后,他居然径自游了回来,便这样学会了。

    他忘不了其他人轻视鄙夷的视线:

    “哦,这都死不了。”

    “觉得不觉得他像只臭老鼠似的?怎么踩都踩不死。”

    “他看过来了……看、看什么看……啊!贱人!你咬我干什么!”

    江邃浑身湿漉漉的,冲上来就扯几个弟子的头发,咬住他的肩膀,狠狠撕扯着,像是想要生生把一块肉,从他身上扯下来。

    其他几人很快围上来,将他痛殴一顿,但最终还是江邃胜利了。因为他趁着无人阻拦,将其中一人的耳朵咬了下来,吐在了一边。

    此事闹得不小,袖匀尊上也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她随意挥挥手,罚江邃受了百鞭,又关在刑房受过半年。

    出来时,他成了如今这副生人勿近、寡言冰冷的模样,他开始发奋练功,渐渐的,袖匀尊上许是意识到他是个好苗子,收在了手下。

    他也慢慢的成了受人尊敬仰慕的苍蘅派双璧之一。

    一切都在好起来,除却他与路见秋的关系。

    江邃很快也知道了,被路见秋换作“师兄”的人,是灵渊仙人的大弟子,天之骄子,生得也俊秀好看。

    中间隔着一个碍眼的沈今潮,江邃很难接近他,于是便只能常年与沈今潮虚与委蛇。

    只消看上一眼,江邃便知沈今潮是个如自己一般的人,狡诈、冷酷,从冰冷的死人堆里爬出,往后也要进入通往地狱的坟墓。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今潮是如何哄骗小师弟,如何通过各种手段博得小师弟的爱意。

    想到这里,江邃闭了闭眼。

    他以为以往种种他早该忘却,但如今想来,却记得分外清楚。

    这局棋下到这里,江邃觉得自己还算有几分胜算,接下来,他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坐以待毙了。某些下作的手段,沈今潮用得,他也用得。

    他走近灵渊仙人的寝殿中,行了一礼:“见过灵渊尊上。”

    路见秋回到了卧房中,竟然觉得无事可干,往日这种时候总是在练功,但是他如今对师兄有些愧疚,又不想去寻江邃。自己练功,他又实在是犯懒,于是便打算在屋子里睡一觉。

    但他将将躺下,便扫见余光里有了沈今潮的身影。

    “……师兄?”

    第三十三章

    沈今潮脸色苍白,看着有些许病容,然而这几分憔悴并不使他变得丑陋,反而给他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掩唇咳嗽两声,冷声责备道:“今日怎么没去桃林练功?”

    路见秋赶忙从床榻上爬了下来,连罗袜也忘了穿,赶忙过去扶了师兄一把。

    “师兄,你病了?”

    “我等了你许久,你却不来。你的剑术已经荒废了两个月,不能再继续躲懒下去了。”他没说任何责备的话,顺势坐到一旁的木凳上,喝了一口师弟倒的冷茶。

    路见秋甚少见到沈今潮生病的模样,师兄在他眼中,便像是一尊疏冷的神佛,病痛这种太触及凡尘的事情与他沾不上任何关系。

    但乍看见沈今潮殷红的唇和苍白的脸,路见秋还是禁不住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话本子里写西子捧心、美人颦眉,让英雄落泪,身死美人关,他不屑一顾。如今才算是明白了这种滋味。

    “抱歉师兄,你别着急,先坐一会儿。可曾去看过派里的医师,需不需要我……”

    沈今潮的美眸微抬,偏头轻咳两声,打断了他:“我无碍。只是你今日为何不来?”

    路见秋嗫喏了一会儿,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先前的生活中,下意识撒娇道:“只是又犯懒了,师兄生气了么?我下次不会了。”

    “嗯。”沈今潮轻叹了口气,带着桃花香气的手摸上师弟的脸,轻蹭两下,但他很快起身,提醒道,“现下拿了剑跟我到桃林去,让我看看你可曾将先前教的法术忘光。”

    “知晓了。”

    路见秋拿上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但出了房门,却见江邃正站在离房子不远处,淡色的双眸紧盯着两人。

    许是太过放松了,他忘了如今身处何地,下意识放软嗓音喊了一声:“夫君?”

    话一说出口,他便觉得方才还暖洋洋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沈今潮瞥了他一眼,瞥得他抽了口气。

    “我……我是说……江师兄。”

    江邃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呼喊,没什么旁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头。

    “听闻小孩子要学坏总是很快的,你说对么?路见秋。”

    沈今潮冰冷的话音一落,路见秋便知晓自己捅了马蜂窝,但这声“夫君”喊了两月,哪里是说戒掉便能戒掉的。

    似乎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一顿后,沈今潮又道:“倘若下回小师弟再喊错,往后便也要这般喊我,知晓了么?”

    他的视线渐渐下移,落到路见秋纤细脆弱的脖颈上,似乎在思虑,用几分气力能将它折断。

    “不。”

    沈今潮一向我行我素惯了,路见秋又从来对他言听计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师弟这般言辞拒绝,怒极反笑。

    “师弟这是何意?”

    路见秋后退了一步,道:“只是不小心,一时口快,我下回一定会注意的。”

    沈今潮似乎也能感觉出两人之间那层淡淡的隔膜,脸色更冷了几分。他轻咳两声,冷冷道:“随你。”

    路见秋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什么时候,居然也能拒绝师兄了?

    “我不是有意的,师兄,我实在是头脑发晕……”

    沈今潮往他靠近了两步,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敛下眼皮。

    他问道:“江邃就在不远处,我给你机会,你是要跟他走,还是跟我走?”

    路见秋先前从没有觉得这问题有犹豫的必要,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愣了一瞬,才道:“你,我跟你走。”

    沈今潮的脸露出一种介于庆幸和悲伤之间的神情,良久道:“我知道了。那走吧。”

    路见秋不敢再看江邃一眼,仅仅跟着师兄,沈今潮也许是在争着些什么,有意与江邃擦身而过。

    然而为此感到窘迫的人却不是江邃,而是被江邃轻轻挠了下手心的路见秋。

    他起了身鸡皮疙瘩,莫名有了种当着妻子的面与妾室眉来眼去的感觉,被羞耻感折磨之时,心中又升腾起一种别样的刺激。

    走到后山,沈今潮才停下脚步。

    “路见秋,你当我都看不见吗?当着我的面与江邃在做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

    路见秋暗暗叹了口气,江邃干的蠢事,到头来还要他挨骂。

    沈今潮垂下眼,心里盘算着,现下应该怎么做才好。早知如此,他早些同路见秋表明心迹便是了,何必像如今这般麻烦。

    “你总是让我难过。”他咳嗽了两声,苦笑道。

    等路见秋心软,着急去哄时,沈今潮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催促他拿起剑。

    原本温柔的师兄,变得像以前的江邃;而江邃却渐渐变得温柔了。

    将路见秋送回去,沈今潮才回到了卧房,在屋内扫视了一圈。

    他的房间不大,空旷而整洁,书案上摆着一副寻常的字画,没有什么出奇的。路见秋平素也常来此处偷偷饮酒,从未发觉过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若是走近了床榻,拉开底下遮挡视线的脚杌子,便能看清里头装着整整三个大箱子的私物。

    从路见秋总角到双十,丢过的以及送给他的,全都在箱子里,被他桩桩件件列了清单,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原本沈今潮留着这些,不过是为了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搬出去卖钱,但渐渐的,他私藏的物品越来越小,越来越廉价。

    从千金难买的暖玉,再到一片路见秋随手捡起的落叶,沈今潮皆如珍似宝地留了起来,有了机会,也再不舍得卖出去。

    沈今潮将这些东西翻看了一遍,脑中总萦绕着路见秋那句雀跃的、轻软的“夫君”。他今夜本只想打坐着度过,没曾想,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睡得很深很沉。

    —·—

    路见秋今日睡得很早,也睡得很熟。

    他做了个很是古怪的梦。

    梦里,他成了他的师兄,沈今潮。

    在他的印象中,沈今潮是个十分厉害的人,他总是在仰望、追逐着师兄。

    从他开始记事起,沈今潮便总围着他团团转:

    他饿了,师兄便从他的芥子戒中掏出各色点心;

    他渴了,师兄御剑几里也定会给他送来满水囊新鲜的水;

    他累了,师兄便单膝跪地,让他爬上自己的背脊。

    但他从未想过,哪怕是师兄,也会有脆弱可怜的一面。

    甚至有……堪称可怕的一面。

    路见秋一醒来,便发觉自己趴伏在一块潮湿的青石板路上,许多身着粗布麻衣的人在落雨的街上奔跑着。

    他抖了抖耳朵,往屋檐下缩了起来,但雨下得很大,把他毛茸茸的尾巴都打湿了。

    ……不对,他怎么会有耳朵?

    他垂下脑袋,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肉垫,登时忍不住跳了起来,尖叫了一声。

    他这是变成了什么鬼东西?

    做梦?

    “嘿,他在这儿。”

    “快看,被淋得湿漉漉的,真恶心。”

    如幕的雨帘落下,洒在路见秋毛茸茸的后背上,打湿了他满身的白毛,他嗷呜一声,抬起头,撞进了三个凶神恶煞的小孩眼里。

    带头的是个高个子的胖墩,他朝路见秋狠狠踢了一脚,指着他狼狈的模样大肆耻笑:“人不人妖不妖的鬼东西,真是太恶心了。”

    “反正没人看到,少爷,我们不如把他弄死吧。一个妖怪而已,没人会在意的。”

    三个孩子淬毒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哀哀地哭号了两声,因为他的肚子实在是被踢得太疼了,身上也又冷又湿。

    被润湿的绒毛粘在腹皮上,风一吹,就冷得直发抖。他后退了两步,想退出他们的包围圈。但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疾步围了上来。

    路见秋拖着自己的大尾巴,慌忙朝雨中跑去,小胖墩很快反应过来,将手中的油纸伞往他身上丢去。

    竹制的油纸伞本就不轻,他使了点力气,砸在身上就更是疼痛。路见秋哀鸣了一声,踉跄了两步,被另一个小男孩拽着尾巴拖行了回来。

    “死妖精,还想跑?”

    “抓他脖子!这妖精会咬人!”

    小胖墩很快搭把手,捏住了路见秋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狠狠在青石板路上磕了两下。

    他立刻便眼冒金星,晕晕乎乎的了。

    几个小孩像是找到什么乐趣,见他没了反应,拎着他的尾巴将他抓起来,晃动了两下。

    他实在是瘦小,身上的绒毛湿透了,很快便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不动了,不会死了吧?”

    “再砸他两下试试看。”

    路见秋微微睁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从出生起,他便没有受过这样的气。

    小孩把他晃动了两下,他趁机挺动了两下,一口咬上了那只手。

    “他醒了!”

    但就在他得逞的前一刹那,小胖墩狠狠一脚踢到了他身上,他很快像块破布似的飞了出去,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摇晃了两下,很快栽倒在水洼里。

    “死了吗?”

    “他刚才居然想咬我!妖怪就是妖怪!恶毒得很。”

    几人在远处审视着他,试探着拿油纸伞戳了戳他的脊背。路见秋这下明白了,如若他再不跑,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他强撑着站起来,歪歪扭扭地往远处跑去。几人在身后怒骂了好几声,路见秋使着逃命的气力在跑。

    好在雨下得实在是大,他的狐狸身体很快融入了雨幕中,消失在了几人眼里。

    他只依稀听得风中吹来一句话:

    “沈今潮……这个贱种……!”

    第三十四章

    沈今潮?

    这与师兄有何关系?

    夏雨渐渐小了,路见秋在蒙蒙细雨中走了半天,好不容易停在了一间破庙前。

    换作还身为苍蘅派亲传弟子的他,是决计看不上的,但莫名其妙一觉醒来出现在了陌生的地方,淋了一场大雨,还变成了一只瘦小可怜的狐狸。

    哪怕眼前是兰若寺,他也是要进去闯一闯的。

    路见秋又累又困又饿,伤痕累累,沾了泥水的肮脏绒毛纠结成一团,看起来凄惨极了。

    他找了个干燥的角落,蜷缩在一块破旧的布帘上,那布帘不知道放了多久,灰扑扑的,让他一连打了三个哈欠。

    除了睡觉,他什么也思考不了了。

    幽深的暗夜里,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几人压低的谈话声:

    “真的会在这里吗?”

    “人人喊打的妖精,怎么会有人愿意收留他?除了这里他可无处可去。”

    成为狐狸之后,路见秋的听觉灵敏了百倍,他动了动耳朵,睁开了眼。远处的夜色里,一道橘红色的火光,映出几个小孩恶魔般狰狞的面孔。

    他浑身直都,身上的上还隐隐作痛,他们就准备赶尽杀绝了。他小心地贴着墙壁,想趁着他们不注意往门外溜。

    几个小孩很快反应过来,高呼:“妖精在这里!”

    路见秋一扭身躲过飞过来的火把,趁机跳过门槛,逃了出去。

    破旧的小庙,烧起来别提又多快,那火苗顺着布帘往上窜,不多时,整个破庙就浸润在了火光中。

    “让他跑了!”

    “走水了!走水了!我们创大祸,老大,怎么办?”

    绝对不能回头……!

    路见秋来不及回头看,一口气跑到了街上,又顺着青石板路往外跑,等回过神来,已经跑出了镇子。

    从镇子外往里看去,最中心的某处冒着火光,成簇的黑烟往外呼呼地冒。那破庙果真烧了起来,那几个小孩也不知有没有事。

    他夹着尾巴,几步窜进了密林深处。

    他在林子里流浪了两日,先是趁着晴天到河里洗了个澡,又在阳光下晒干了身上的皮毛,下午的时候就四处乱逛,找找能治伤的草药,和能饱腹的野果。

    他分明记得他先前只是在苍蘅派中的卧房睡着的,怎么一醒来,就在这个古怪的地方?

    是在做梦?

    但是他很快便反驳了自己,他被打得实在太疼了,半点都不像是在做梦。

    几日下来,他身上的伤口好了许多。他在密林深处寻了个还算隐蔽的山洞,捡了许多干树叶铺着,对付两日。

    起先他还感觉一切都好,但第三日,他忽然就浑身发起热来,他原以为是着凉了,但一连吞了几棵去热的药草也不见有什么用。

    还是很难受。

    他开始想念他的温柔师兄,想念面冷心热的江邃,倘若这是在苍蘅派,他们一定舍不得让他吃一点苦。

    被几人拳打脚踢了一阵,又狠狠挨了一顿饿,路见秋现在觉得,哪怕不得不在两位师兄之间周旋,能吃饱饭也是极好的。

    他这么没骨气地想着,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路见秋出现在一辆粗糙的马车里。

    他一瞬间以为回到了沈今潮身边,下意识唤了一句:“师兄……”

    “师兄?什么师兄?”一个小少年可以压低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额头被摸了摸,“还没退热吗?”

    他怎么会说话了?

    路见秋强撑着坐起身来,看看自己蜡黄瘦削的手臂,喃喃:“变回来了?”

    “什么变回来了?你是个傻子?”

    他终于看向那说话的小少年:“你在说什么?”

    小少年缩在镣铐里的手指了指自己:“我叫四黑,你叫什么名字?”

    “四黑?我叫……”路见秋顿了一下,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我叫沈今潮。”

    为何又是沈今潮?

    沈今潮,白狐;沈今潮,白狐。

    难怪他总是觉得自己变成的白狐很是眼熟,仔细想来,他似乎在苍蘅派时也见过一只。

    他就说了,门派中明明禁养,又怎么会忽然出现一只白狐。

    这么说来,师兄是狐妖?

    四黑是真的很黑,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亮得发光:“真好听的名字,我都不认识这几个字。哦,你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这是人牙子的马车,方才他们在山洞里发现了你,就把你一起绑了起来,打算把你和我们一起带到集市上卖。”

    “这是何意?”

    路见秋活了许多年,却完全不知道“人牙子”是何意。

    “就是卖人的人牙子呀,就像卖鸡卖鸭卖猪那样。我家太穷了,为了给弟弟一口吃的,我就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家里养不起太多孩子,倘若我走运被卖进了有钱人家,那可真是享福了。”

    他完全不理解给旁人当牛做马才能讨一口吃的,这算什么福气,但也没有打击四黑。

    他道:“我没打算把自己卖给人牙子。”

    他环顾一周,发现除了自己和四黑,马车里还有五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孩,男女皆有,都是瘦骨嶙峋可怜兮兮的。

    “哦。”四黑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为什么不啊?至少能吃饱饭呢。”

    “别吵吵,想吃鞭子了?”

    他话音刚落,马车旁边的铁栏杆便被敲得乒乓作响,一道浑厚的成年男子的吆喝声便响了起来。

    路见秋这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马车,这是一辆简陋的囚车,不过是周围挂了块布。

    四黑很快闭上了嘴,路见秋被囚车晃得想吐,也不想说话,其他几个小孩哭的哭,睡的睡,一时没了声响。

    他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瘦得跟胳膊差不多粗细的大腿,叹了口气

    他身上只套着件大件的外衫,他猜测是他化为人身时一丝不挂,被人牙子用这件外衫裹着丢进来的。

    路见秋从没遇到过如此古怪的事情。

    唯一的可能就是灵渊仙人给他们套上的那根红绳,也许阴差阳错让他进了师兄的记忆里,经历他遇见过的事。

    沈今潮……师兄……

    他忽然发觉,他似乎远远没有自己所想想的那样了解师兄。

    ……也是,他先前连沈今潮的真实模样都看不穿。

    路见秋的手肘被轻轻碰了一下,四黑贴着他的耳朵,身上的泥土腥味儿和汗臭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

    “沈、沈今潮……”

    他往身旁躲了躲想挪远一点,但四黑又紧跟着贴了上来,路见秋开口想说些什么,四黑却先他一步说出口:“刚才看你在生病,现在饿不饿?”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用藏污纳垢的脏手珍而重之地从衣襟里掏出小半个黑乎乎的馒头,递给他。

    他瞬时便觉得囚车里其他几个小孩的目光扎到了自己身上,那目光是饥饿的、渴望的,让路见秋头皮发麻了起来,也对自己刚才的糟糕态度感到惭愧。

    见他不发话,四黑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连忙道:“我一点都不饿的,你不用客气。”

    见路见秋还是不说话,他小声解释道:“这是用卖身的钱买的,临走前我爹娘塞给我的,不是偷的抢的。你放心。”

    路见秋除了羞愧还是羞愧,说不出话来,但是坚定地把馒头又塞回了四黑的衣襟里。

    一只馒头,这囚车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怎么可能会真的不饿。

    路见秋想起来以前浪费过的食物,青菜和肉,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可恶过。

    “谢谢你四黑,我现在还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这囚车还不知道要走多久。”

    他抓着四周围的铁栏杆摇了摇,确认以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四黑张了张嘴,最后点点头:“那你要是饿了,就跟我说。”

    “人牙子有多少人?”

    “你?”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他压低了嗓音,“沈超,你不会打算逃出去吧?他们有五六个人,都拿着刀和鞭子,会被打死的!在你来之前就有一个——被活活打死了!”

    四黑示意他看看手上的镣铐,道:“看到没,上面还沾着血。他死了,这镣铐才给你用的。”

    路见秋低头望去,果不其然,那镣铐缝隙里还沾着点软肉,他当即干呕了两声。

    “沈超,你是哪里来的?怎么会出现在那林子里?”

    路见秋不敢再低头乱看,道:“我叫沈今潮,不叫什么沈超。我是——我是那个镇子里出来的。”

    四黑拉长了声音:“哦——那个镇子啊。我娘说那镇子里有妖怪,是不是真的?”

    妖怪?

    那说的不就是他?

    “没有,都是乱说的。”

    囚车吱呀吱呀地行进着,很快到了一个热闹的城池里,车帘翻飞间,能看见车底的泥地渐渐成了青石板路。

    四黑很是兴奋:“到了到了。”

    “我娘说,要是能被卖给有钱人家的老爷,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能吃上猪油炒的饭菜。想想就幸福。”

    路见秋不忍打击他,只道:“祝你早点遇上有钱老爷。”

    “嘿嘿,我要是真的走运了,也不会忘了你的。”

    囚车在一座高楼前停下了。

    空气中些微飘来些胭脂水粉的香气,哪怕看不见外头的景象,路见秋还是一下子猜出来,这里是青楼。

    四黑兴奋得直叫:“到了到了。”

    车帘子被猛地掀开,两名大汉围着一个满脸墙灰的矮小老鸨走了上来。

    一个汉子拍着胸脯道:“丽娘,你随便选,都喜欢的话,一起拿去,我给你便宜点。”

    第三十五章

    被叫做丽娘的老鸨冷哼了一声,扭着臀部往前走了两步,凑过来像打量哪块猪肉更肥瘦相间似的打量着他们。

    她捏着一条桃色手绢的手挑了个兰花指,捏着路见秋的下颌仔细看了看:“哟,这回讨来的成色都还不错嘛。”

    “可不是,这不都是为了丽娘你么。”大汉赔笑道。

    “为了我?怕是为了钱吧。”

    丽娘把几个小孩逐个看了看,最后落到了四黑那张漆黑细长的脸上,捏着鼻子后退一步:“这是打哪儿来的?生得这么丑,连进我们春风楼倒茶都碍眼。”

    “哦,这个啊。是他爹娘求着非得买给我的,缠得紧,我才不得不花了点钱买下了。的确是丑,你就当是个白送的,他不算丽娘你的钱。”

    四黑的当有钱老爷奴仆的梦一朝破裂,惊叫起来:“我、我不要进青楼!我要去有钱老爷宅子里当杂役!”

    路见秋赶忙捂住他的嘴,想提醒他冷静点,他们可不是那几个大汉的对手。想逃跑,也得从长计议。

    大汉赔笑道:“丽娘,他不是这个意思,小孩子而已,心直口快的……”说着,他狠狠瞪了四黑一眼。

    “哦,这年头,连这种穷酸鬼都有资格嫌弃我们青楼啦。王牙子,我看这生意吧,不做也罢。是我们春风楼呀,配不上你的货。”

    丽娘说着,啐了一口,摆着臀往春风楼里走去,作势不买了。

    王牙子登时急了:“丽娘,你别这样,我们都合作这么多次了……这样,你要是不喜欢他,就不要他了,怎么样?”

    “我、我不要进青楼,这可是败坏家风的事!”四黑死死扯开路见秋捂住他嘴的手,大声呼喊。

    眼见丽娘就要进门,几个汉子忍不住了,一个把锁打开,一个把里头的四黑揪出来,丢到了地上。

    王牙子讨好道:“丽娘啊,丽姐,我们都合作许多次了,您就给个机会。要么你看,我们现在就把他打死,你原谅我们这一次,怎么样?”

    说着,另外两个男人各人手里握了根棍子,狠狠往四黑头上敲去,砰的一声闷响,他面朝地栽倒下去。

    哪怕他晕了过去,几人也没解气,你一棍我一棍地对他动起了手。

    囚车的锁没上紧,路见秋顾不上自己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衫,推开铁门,几步跳下车子,扑到了四黑身上。

    四黑身下洇散了一滩鲜红的血液,将整个春风楼的侧门口都染红了,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

    “别打了!别打了!”路见秋急得直掉眼泪,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无力。

    王牙子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给我滚开,别耽误你王爷爷做生意,不然,连你一块打。”

    丽娘远远站着,抱着手臂往这边看戏。路见秋挨了几棍子,哭得岔了气,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四黑的鼻息,吓得瞪大了眼。

    “他快死了!真的不能再打了!”

    他从来没想过,他也会有这般多管闲事的一日。但他是真的真的,不希望这个心善的可怜孩子就这么死在此处。

    王牙子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两个汉子走开,走过来薅起他的头发,呲着发黄的牙花道:“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别以为这张脸长得不错,爷就不会打你,爷多得是不伤脸皮也能折磨你的本事。”

    “欺软怕弱的可怜虫。”路见秋被他钳制,不得不斜眼瞪着他,一字一顿道。

    王牙子显然被激怒了,他哼笑一声,左手高高举起,掌风一过,那比他的脸还大上两圈的手掌就要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闪过,王牙子就被打飞了出去,路见秋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哭着扑上去检查四黑的伤势和鼻息。

    ——四黑已经没了呼吸。

    他不相信,拔了根墨发探了又探,但仍然没有任何气息的迹象。

    一条活生生的命,就在他眼前如此儿戏地溜走了。

    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只玄色的鞋,鞋的主人轻柔而哀戚的嗓音响起:“请节哀,他已经回不来了。”

    这声音如此耳熟,路见秋慢慢抬起眼,看清他脸的那一刻,他甚至连落泪都忘了。

    ——是灵渊仙人。

    他喊了此人三四年的爹爹,又喊了十四五年的师尊,决计不会认错。

    他忽地反应过来,这里是沈今潮的记忆,四黑,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救得回来。

    灵渊仙人低下头,凝视着他,缓声问道:“你,就是沈今潮?”

    路见秋仿佛听见虚空里传来河水流动的声音,原来,他们都在循着历史既定的轨迹缓缓走下去。

    一旁传来些微声响,他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是四黑曾递给他的小半只馒头从衣襟内缓缓滚落,滚进了血泊里,转瞬成了殷红色。

    事情如何发展下去,已经很是明晰了,灵渊仙人收他为徒,并允许他将四黑妥善安葬,给其家人留了一部分财物。

    这之后,路见秋跟着灵渊仙人上山,隐瞒狐妖身份,拜入了苍蘅派。

    套在师兄的壳子里,他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认识了灵渊仙人,认识了纪芜,甚至认识了……他自己。

    路见秋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醒来时对之前的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他如今想来,沈今潮从前约莫不太喜欢自己。

    ——他活得无忧无虑,师兄却不得不在泥沼里挣扎,在这种情况下,能喜欢得起来才奇怪。

    苍蘅派的日子过了几天,路见秋便突然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再醒来时,便出现在某座山的山口。

    他反应过来,这是到了沈今潮记忆中的另外一个节点。

    这座山高耸入云,看着也很是眼熟,一旁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摇着折扇道:“沈兄?你真的要独闯幽山?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宝物,你果真要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我……”路见秋嗫喏两句,“不必担忧,我会平安归来。”他明明没说话,这句话却像有了生命似的自己从他嘴里跑了出来。

    这是师兄说过的话。

    公子道:“也好,你去吧。我会记着给你祈福的。”

    路见秋点了点头,抬步往幽山深处走去。

    他动了动手,却没再能操控这具躯体。

    沈今潮的法术实在是好,旁人闻之胆颤的诡山,他简直如履平地。不论长得多古怪的妖兽,在他手下都过不上几招。

    在幽山内逛了一日,到夜幕降临时,他才在河边寻了个山洞,生火打算过一夜。

    路见秋认出来,这正是之前沈今潮带他与江邃歇脚的那个山洞。

    但一到夜里,阴风阵阵,树叶簌簌作响,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毛。

    路见秋顺着师兄的视线,望向山洞外黑漆漆的夜色,心中忽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静谧的空气中,沈今潮胸口的传讯玉牌忽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短短一日,“路见秋”给他传来了不下五条讯息,每每接收到,他的神情总是一瞬间便化成了一潭春水。

    尽管身处险境,他没办法及时查看,但等到找到安全的庇护地,他便会取出玉牌,一遍又一遍地认真翻看,唇角噙着抹温柔的淡笑。

    路见秋总以为师兄对他爱搭不理,却原来,师兄只是近乡情怯,看着他传来的这些亲昵的督讯息,却又明知无法靠近。这种时候,沈今潮在想什么呢?

    路见秋眼见着他从衣襟内将玉牌掏出,捏了个诀,上头便浮现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

    路见秋彼时怕说多了惹师兄厌烦,因此也只传来了短短的一行字:

    “师兄何时归来?”

    一眼便能看到头的字,沈今潮却忍不住看了又看,半晌,又望向腰带上晃荡的同心佩,伸手摘了下来,仔细翻看。

    那玉佩圆润精致,看样子被保护得很好,连一点瑕疵也不曾有,想必主人很是爱护它。

    路见秋观察着他此刻面上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他静坐许久,久到路见秋昏昏欲睡时,才给那头回了讯,只短短两个字:

    “很快。”

    回的时候冷淡又敷衍,但回过之后,沈今潮又焦虑而着急地守着传讯玉牌,等着他的回信。

    路见秋又默默叹了口气。

    山洞外的阴风显然大了起来,沈今潮支着剑坐在火堆旁,似是忽然察觉了什么动静,缓缓站起了身。

    一道黑影从黑暗中游弋而入,路见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影妖。

    师兄显然尚不清楚此物的来历,握紧剑便冲了上去,一人一妖缠斗了几回合,倒是都没占到便宜。

    最终是那影妖贴着沈今潮的墨发滑下,从他胯下窜了出去,他拎着剑思虑了片刻,似乎在猜想这是不是那妖物的陷阱。

    但不过一瞬,他便做出决定,疾步追了上去。

    幽山夜间外周的月光很亮,洒在摇曳的叶间,将山中景色照得很清晰。只见得那影妖几番逃窜,最后隐入半人高的树丛中,不见了踪影。

    沈今潮朝四周围扫了一圈,静悄悄的,妖物的气息已经消失了。他的视线一转,落到了一旁的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上。

    原来,师兄就是在如此寻到这块三生石的。

    第三十六章

    沈今潮看着那块三生石,面上的表情似乎很笃定,他知道它是什么。

    路见秋简直不敢去观察师兄接下来的神情,这几乎不用多想,他们二人人妖殊途,是不可能有机会的。

    沈今潮却似乎并不以为他们之间隔着多么大的天堑,也许从一开始,他便没打算告诉路见秋,自己是一只狐妖——还是人人喊打的人妖混血。

    不过,如此多年以来,师兄的确不曾暴露一分一毫他的身份,路见秋从未怀疑过他不是人类。

    但这并不代表沈今潮有机会,即便路见秋一无所觉,灵渊仙人也绝对不会同意让他们二人结为道侣的。

    难怪,难怪灵渊仙人总要千方百计地阻拦他,将他往江邃怀里推。

    沈今潮上前两步,也在观察这块巨石。

    那石头上映出的画面几番变幻,最终归于沉寂,什么也没发生。

    那上头只出现了沈今潮一人的脸。

    面上期待的喜意渐散,他慢慢冷了脸,手指捏了个诀,周遭亮起了一簇火光。

    的的确确,石面中只出现了他一人的身影。

    路见秋猜不透沈今潮在想些什么,只见他从腰间撤下那块白玉佩,垂眸凝视了一会儿。

    眼见着那石面又逐渐晃动变幻,但等沉寂下来,仍然只映出了沈今潮一人的脸。

    他沉浸在思虑中,连身后逐渐逼近的影妖也没看到。路见秋的心脏几乎从嗓子里蹦了出来,急道:“师兄,小心!”

    但很可惜,沈今潮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呆滞地站着,那影妖趁着他心神恍惚,呲溜钻进了他的识海里。

    沈今潮的瞳孔深处红光一闪,但并未如路见秋所料想那般发狂,周围的景色模糊起来,当他反应过来,沈今潮已经被浓雾紧紧包裹了。

    “小七?小七,你快些回来!”

    路见秋听得一声声心焦的呼喊,再回过神时,只见面前站了个矮小细瘦的小孩子,身高只到他的腰腹处。

    那孩子生得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生得有些丑陋。

    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往呼喊声来处偷瞧了一眼,紧接着,便低头专心干着眼前的事。

    与一个肥头大耳的老爷擦肩而过时,他眼疾手快,将对方坠在腰间的钱串和玉佩取了下来,转身消失在了弥漫着脂粉味儿的走廊内。

    路见秋快步跟了上去,走得近了,只听得走廊内的一个小房间内传来人声:

    “小七,你又去……又去做什么了?”

    “姊姊,我去……”

    紧接着,便是啪的一下巴掌声响,小七似乎被打懵了,不解地问道:“姊姊,你为何打我?”

    “我们姊妹几人,努力挣钱是想让你走上正道,你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我,他不缺这点钱,我只是、只是看姊姊们……”

    那姑娘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啜泣起来:“也罢,你既不懂,往后慢慢教就是了。方才可把你打痛了?让姊姊瞧瞧……”

    画面一转,路见秋不过眨了下眼,再睁眼时,人便到了一个挂着旖旎纱幔的房间内。

    眼前的小七,也明显高了一头。

    他稚嫩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精明,眼底的市侩更深,来回扫视着青楼内进出的老爷。

    倘若看到个有钱又好欺负的,他便会悄悄跟随而上,寻找机会从对方身上捞点油水。

    路见秋不敢认,这究竟是谁。

    明明这孩子如此惹人讨厌,他看着看着,眼里却忽然有了湿意,他不敢想,沈今潮是如何成为多年以后他所熟知的模样的,这中间他经历了多么艰难的事,又曾吃过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

    他想到小时候,刚遇见沈今潮时,他甚至连大字也不识一个。

    小七跟着老爷走到巷子,没成想却中了计,被十几个家丁围着,狠狠打了一顿。

    大腹便便的老爷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指着他骂:

    “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狗!想偷我的钱,下辈子去吧!”

    小七咬着牙,即便被打得鼻青脸肿,也奋力反抗着,寻到时机便拼死还手,一番打斗后,居然也打伤了几个家丁。

    路见秋的眼泪流个不停,他想冲上前帮帮他可怜的师兄,却根本触碰不到人。

    他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沈今潮。

    小七最终从一个家丁胯下逃跑了。

    但也并没有用,老爷将此事告知了老鸨,他被老鸨卖了出去。

    路见秋紧紧跟着他,看他是如何被发卖,又是如何趁着人牙子不注意,使计跑了出去。

    跑到河水下流,小七一时走运,竟碰上了死去的沈家少爷。他计从心来,用妖术将自己幻化成了“沈今潮”的模样。

    也是路见秋所认识的,师兄的俊朗模样。

    他以为被霉运裹缠了整个童年的沈今潮,总算要开始走晕了,但没想到,他不过就是从一个地狱,坠进了另外一个地狱。

    天道对他从来谈不上公平。

    “沈今潮”为何要投河自尽呢?是因为沈家家主宠庶灭嫡,他活得悲哀而小心翼翼,如今,师兄成了这个可怜的人。

    但比起在烟花柳巷的日子,沈今潮自认过得很幸福每日都能吃饱饭,还有奴仆可以使唤……没有比这样更好的神仙日子了。

    但好景不长,这神仙日子很快便化为乌有。

    沈家很快遭到仇家暗杀,满门皆被屠尽,唯独沈今潮这个“假少爷”活了下来,继续以“沈今潮”这个名头活下去。

    他喜欢这个名字。

    沈今潮重拾扒手的活,仓皇地活了下去,一直到遇见灵渊仙人,跟他回了苍蘅派。

    其实灵渊仙人又哪里不知道此沈今潮非彼沈今潮呢,他其实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终究心一软,将这小孩留了下来。

    沈今潮是个很卑劣的人。

    路见秋知晓了这一点,但他反倒觉得师兄更可怜可爱了,为了自己所渴求之物不择手段,这算是一个优点吧?

    沈今潮便这般怀着点难以言说的心思,在苍蘅派一直待着,之后便对路见秋逐渐有了私情,起了欲念……

    师兄的方法一直是很高明的,率先撩拨他,又率先抽离,如此几番;等他有所回应了,便若即若离、时远时近,在引诱他的同时,也在折磨他自己。

    沈今潮使尽了一切方法,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同时也在暗暗打听三生石的下落。

    知晓也许在幽山秘境时,他毫不犹豫地出发了;看到了结果,他仍旧不肯放弃,又拉上路见秋去瞧。

    那时候的沈今潮,又是何种想法呢?

    他算计了半辈子,到头来还是得把路见秋拱手让人。

    他一定很愤怒,因为路见秋看到,在幽山秘境内,他昏倒之后,沈今潮缓缓走到趴在地上的江邃身旁。

    彼时沈今潮的双目通红,面上是有如野兽般狰狞的神色,他拎着剑上前,颇有要置江邃于死地的意思。

    路见秋捂着双眼,不敢再看。

    师兄曾告诉他,不是自己动的手,他撒谎了。他一时不知该悲哀还是恼怒,愣在了原地。

    沈今潮会走到这一步,何尝与他无关呢?

    他从前怎么会以为,师兄一点都不喜欢他?

    他简直太愚蠢了。

    这之后,路见秋见到了许多:

    例如在他与江邃一同练功时,师兄是如何嫉妒痛苦的;

    又例如在他失踪时,师兄是如何不眠不休寻他踪影的;

    再例如,在影妖左右他的念想时,师兄是如何痛苦困顿的……

    在沈今潮失去他的所有消息、独自忍受所有痛苦时,他却与江邃在梨花镇过着恩爱道侣的生活。

    更糟糕的是,当他联想到此间种种,他心中有可怜、有痛苦、有心疼,还有羞愧,却唯独没有后悔。

    江邃下了一招险棋,但他挑了个十分正确的时机,路见秋是真的一点都不爱师兄了。

    沈今潮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与江邃并无不同,沈今潮也是个疯狂的赌徒,倘若他明白自己毫无胜算以后,路见秋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样可怕的事。

    天色渐亮,路见秋倏忽睁开了眼,捂着胸口不住喘气。

    他这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将手腕看了又看,是因为这红绳吗?

    他好像用一梦,窥见了沈今潮悲哀而可笑的半生。

    清浅的脚步声响起,纱幔撩开,露出沈今潮那张白皙温润的脸。

    这张脸与幽山秘境深夜里的面庞渐渐重合,让路见秋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两步走上前来,温声问道:“今日早些起身,同我到桃林练功。”

    路见秋呆呆地瞧着他,眼眶一酸,便落下泪来。沈今潮便掏出沾染着淡淡桃花香的手帕,帮他擦了擦脸,语气严肃了两分:“就算是哭了,也还是要练功的。”

    他不由栽进师兄的怀中,细声哭了起来。

    师兄的手一顿,便轻轻落到他的后背,熟练地拍了拍。

    “这是发生何事了?”

    路见秋只是摇着头,并不说话。

    哭了好一阵子,他才渐渐止住了眼泪,再抬头看去,沈今潮像是想通了什么,神色冷了下来:

    “你此番落泪,是因为见不到江邃么?”

    第三十七章

    路见秋缓缓摇摇头,一遍遍道:“对不住,师兄……我该早些明白的。”

    他的视线落到沈今潮的脸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他陌生了两分。

    师兄是只狐妖,还被不怀好意的影妖附身了,这般下去,路见秋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令他难以想象的事。

    他一定要救师兄。

    至于怎么救,他尚未没想好。总之,绝对不能再让师兄一个人待着。

    他今日没再推脱,暂且把江邃抛之脑后,跟着沈今潮到了桃林练功。

    路见秋练功练得不甚认真,不时抽点意识去观察一旁的师兄,每每发现,师兄总会回头温声问他:“有何不解么?”

    一连观察了几日,他也没发现沈今潮有任何不妥之处,直至某日,江邃出现了。

    江邃自知做了错事,这段时日只敢远远瞧着他,那蛇毒也已褪却,他找不到任何接近路见秋的理由。

    江邃一出现,沈今潮的面色便不太好看,路见秋也还记着秘药的事,不想与江邃多加交流,因此三人僵持不定。

    江邃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看着这头,倘若路见秋与沈今潮亲昵了一些,他的神情便会多几分隐忍,仿佛下一秒便要冲上来与师兄打斗一顿。

    路见秋忍受不了这尴尬的氛围,只好道:“师兄,我有些累了,今日可否早些回去歇息?”

    沈今潮瞥了江邃一眼,点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经历了那尴尬的两个月,路见秋能与师兄谈论的话题少了许多,生怕提到些不该提的,会踩了线。

    沈今潮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所想,意味不明道:“从前师弟总是有许多事跟我说的。”

    路见秋张口想辩解,又被他淡淡打断了:“前几日的那箱小玩意可收到了?师弟喜不喜欢?”

    “喜欢的。”其实那箱东西他也就随便翻了翻,还没来得及细看。

    “嗯。”

    沈今潮也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路见秋不必回过头,便知道江邃也跟了过来,他那如有实质的视线很难不让人察觉。

    分明他还没有道侣,此番却有种同时背叛了两人的感觉,为此烦闷不已。

    路见秋迅速与师兄道别,紧紧关上了房门。

    沈今潮还在门外站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看到此番场景,你定然很得意吧?江邃。”

    江邃现身,在他身旁站着,不发一语。

    沈今潮伸手,忽地将他腰间耀武扬威挂着的白玉佩扯了下来,他连忙去抢,却被沈今潮旋身避开了。

    “还给我。”

    “还?是你的东西,才叫还。请问,这玉佩是你的么?”

    “还给我。”

    江邃脸色煞白,飞身去夺,但又唯恐沈今潮把玉佩捏碎,因而只是近身去抢,不敢动真格。

    沈今潮有意避开路见秋,于是把江邃引到了桃林处。

    “想要这块玉佩?”他高高举起左手,作势要把白玉佩往地下摔,“我哪怕毁了也不给你。”

    江邃双目通红,狼狈地扑上前接着,但沈今潮不过是虚晃一枪,他眼见着对方一瞬之间将手里的玉佩捏为齑粉。

    他维持着双膝跪地,双手高举着作接捧的动作,眼睛一转,望向微微噙笑的沈今潮。

    下一刻,他爬起身,右手一张一握,本命剑便飞进了他手中。他毫不犹豫,使剑横劈而上,径直冲向沈今潮。

    从沈今潮身上,他也学会了些许不择手段,他道:“沈今潮,你不想知晓么?我与路见秋,在梨花镇的日日夜夜,都在做些什么。”

    闻言,沈今潮的面色也变了。他躲避的动作一转,也举剑迎了上去。

    “不过是些腌臜小事,偷窃来的,不听也无妨。”

    “我们挽着手游街,一齐放河灯,共拜天地,白头相许。在旁人眼中,我们是般配至极的一对道侣。如今,你才是那个窃贼。”

    他说一句,沈今潮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说到最后,他怒急攻心,喉头一腥,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他腿一软,便单膝跪倒在地,神色凄狂。

    “江邃,你夺走了我许多的东西,那些我都可以不与你争抢。可你为何,为何偏偏连路见秋也要抢走?”

    江邃的剑尖直指着他,淡淡道:“成王败寇,不外乎如此。况且,是你,先要置我于死地。”

    他低垂着脑袋,禁不住癫狂地大笑起来。

    “没错,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成王败寇’,‘成王败寇’。早在幽山,我便该不顾一切杀死你的。”

    他缓缓抬起头,江邃便眼见着他方才还正常的身形,很快像吹糖人似的鼓胀起来,眼白也渐渐泛红。

    等他回过神来,沈今潮已经完全成了一只妖狐的模样,足足有两人高,朝着他不住呲牙。

    “只有你死了,一切才能回到原点,江邃。”

    —·—

    路见秋给自己施了个净身术,便躺倒在榻上酝酿着睡意,但不知道为何,今日他实在是心神不宁,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手上的红绳也像脉搏似的,鼓动个不停,不多时,还泛起火舌燎滚的灼烧感。

    他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便迅速起身,往沈今潮的卧房跑。

    但卧房中空荡荡的,师兄根本没回去。

    他暗自恼恨这无用的红绳。走到半道,他便遇上了拎着酒找他小酌的纪芜,连忙拉住他问:

    “二师兄,你可曾见着师兄?”

    “师兄?约莫在卧房中修习功法吧,能去哪儿呢。”

    “我刚才去他卧房里寻了,空无一人。”

    纪芜并不当一回事,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坛,道:“瞧瞧二师兄带了什么?上好的桂花酿,正想与你对月酌饮几杯呢。你也别急着寻师兄了,他能去哪儿呢?不是卧房就是桃林,要么就是在四周围巡逻……”

    “桃林?”路见秋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忙道,“多谢二师兄,我这就去桃林找找。”

    纪芜不明所以:“你大晚上找大师兄做什么?难道是大师兄出事了?”他死死拉着路见秋,不让人离开。

    路见秋直觉此事必须得瞒着他,便随口杜撰道:“只是师兄拿去了我一个重要之物,我想找他要回来。二师兄,你且在我的卧房中等着,我很快便回来。”

    “也罢,你去吧。”纪芜总算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目送路见秋走远,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八卦的念头压也压不下去。

    “去瞧瞧也不会掉块肉。”如此想着,他寻了个树丛把酒藏了起来,快步追了上去。

    路见秋走得越来越快,最终疾步跑了起来,红绳对师兄的感应愈发强烈,他确认了,沈今潮此时此刻的确在桃林处。

    费尽了吃奶的气力,等他在入口处停下,闯入眼帘的,便是沈今潮那扭曲可怕的狐妖面孔。

    赤红的眼、诡异而尖利的毒牙,非但与平日里温和俊秀的师兄形象搭不上任何关系;也半点不像从前见过的那只可爱温顺的白狐。

    也许是那影妖,它让师兄难以控制自己了。

    隔着安静的夜色遥遥相望,沈今潮似乎没料想过路见秋会在此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大张的嘴渐渐合上了,凶狠的狐面上露出几分无地自容。

    路见秋缓缓上前了两步,轻声换了一句:“师兄。”

    沈今潮的神色温柔了下来,但下一刻,江邃便上前一步,拦在了他面前。

    “小心,他是妖怪。”

    区区的“妖怪”二字,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开了有十万八千里,沈今潮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刺耳的警告声,刚软化下的外壳,转瞬便又像石壁似的竖了起来。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能恐惧师兄,唯独他路见秋不可以。

    他轻轻推开江邃,又朝那只狐妖走近了两步:“师兄,你冷静一些。”

    沈今潮的浑身像是有火在烧,脑海中不断有一道嗓音呼喊着:

    “杀死江邃!”

    “杀死江邃!”

    “杀死江邃!”

    然而又有一道安静温柔的嗓音缓声制止:“见秋不希望你做这种事,你知道,你一直都是他最敬重的师兄。”

    这两道声音不断在他的脑海中互相争论、死撕咬,最终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遵循本能,在路见秋面前倾下身,低垂着自己的头颅。

    路见秋轻柔地在他脑袋上抚弄了两下,他便眯着眼,不过五六息的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沈今潮便从一只凶狠丑陋的妖狐,化身为一名一位隽秀端正的青年修士。

    看到这副诡异场景的人,除了路见秋和冷脸的江邃,还有目瞪口呆的纪芜。

    他被吓得双腿发软,摔倒在地,拖着腿往后挪了两步,捂着嘴惊呼:

    “妖狐!妖狐变成了师兄——”

    纪芜几乎从没见过真正的妖精,乍然碰上,吓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他狼狈地爬起身,往大殿中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呼:

    “狐妖!狐妖变成了师兄!”

    江邃握着手里的利剑,明明阻止纪芜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但他一点也不想帮忙,任由纪芜的大嗓门在半刻内响彻了整个门派。

    不多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狐妖变成师兄”的诡异之事。

    第三十八章

    这件事情很快闹到了袖匀尊上和灵渊仙人面前。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作为天下第一门派的苍蘅派,居然连被狐妖混入多年都毫无所觉。

    灵渊仙人早便知晓沈今潮的身份,多年来甚至有意帮他隐瞒身份,却也不曾想过居然会暴露得如此儿戏。

    袖匀尊上的神色极其不好看,她冷笑了一声:“灵渊,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真是败坏我苍蘅派的名声!”

    灵渊仙人辩无可辩,只得道:“我是看着今潮长大的,他不是什么害人的精怪,心肠反倒比许多人要好。”

    袖匀尊上并不关心他的心肠如何,妖怪就是妖怪,凡是妖怪,便得狠狠消灭才好。

    她冷声道:“灵渊,妖精是不该活着的,你可明白?”

    殿下跪着的路见秋霎时白了脸,他膝行两步,连声求饶。

    “袖匀尊上,这些年大师兄所做的事情您都看在眼里,请您看在这些事情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他说不出假话,师兄不是一个十分的好人,但他总有私心,他不希望师兄死去。

    沈今潮倒是安安静静地跪在一旁,不发一语,仿佛眼前的闹剧与他毫无干系。

    “饶他一命?倘若他某日像今日这般发疯,谁能负责?”袖匀尊上冷漠的视线直射向沈今潮,明明杀个人便能解决的事,她不明白为何还要这般拖拖拉拉。

    何必对一个妖精心怀怜意呢?

    灵渊仙人将沈今潮养大,自然不可能毫无感情,见状叹了口气:“不必再说了,倘若出事了,我来负责。”

    “也罢,既然你们决心留这妖精的命。要留便留,但前提是,他得进锁妖塔去。”

    锁妖塔……去了锁妖塔,与死有何分别?

    曾经被仰望的苍蘅双璧,转瞬便成了阶下之囚,如此可笑的场景,路见秋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他狠狠磕了两个响头,哀求道:“还请尊上袖匀尊上收回成命!”

    袖匀尊上转了转眼睛,望向他,他平日很怵她,此时却一点也没有退缩。

    “此事不容再辩。”丢下这句话,她便拂袖离开了。

    灵渊仙人也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路见秋望向身旁的师兄,眼里有了湿意。

    沈今潮如旧掏出手帕,为他拭泪,语气还是温和而淡然:“最近你总是哭。”

    他说得漠然,好像将被关进锁妖塔的人不是自己。

    “抱歉,师兄,我保护不了你。从前也是,如今也是。”

    “我何须你保护我。”沈今潮低垂着眉睫,语气平淡,“倘若师弟实在不安,便陪我一道赴死吧。师兄很早之前便想这般做了。”

    说着,他的手顺着路见秋的衣襟缓缓上滑,捏住了他脆弱的脖颈。

    “师兄,你说……什么?”

    路见秋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的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像只被拍上了河岸的鱼,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着。

    沈今潮控制着力道,不至于转瞬将他的脖颈掐断,总让他保持着几分清醒,将心里的话娓娓道来:

    “我到这世上来的时候便是孑然一身,所念唯一便是活着。但我发觉人都是自私的,一但得到了一点,便会幻想着得到更多。”

    “我之所求本也不多,唯你一人,但你为何总要离我而去?”

    “我甚少做后悔之事,但每每做了,总是与你有关。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必你也都听不懂。”

    “倒也无碍,到了地府,我再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说完,他手上的气力猛地加大,路见秋疼得几乎以为自己的脖颈要在他手中活生生断掉。

    “师弟想说些什么么?师兄听着。”说着,沈今潮侧耳贴近他的双唇,果真做出了倾听的姿势,“师弟不必担忧,我很快便随你一道去了。”

    路见秋想到了许多,有小时与师兄发生的事,有他所见过的师兄的童年,有他与江邃的大婚……乱糟糟的混浊一团。

    也或许他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头脑发晕罢了。

    他是无法判断,此时他是不是愿意随沈今潮赴死,但他的双手,并没有做出半点反抗的动作。

    等路见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白色的纱幔,以及江邃神色不明的脸。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问道:“江邃,师兄,我的师兄……他在哪儿?”

    江邃用几乎称得上冷漠的视线审视着他,给他掖了被角:“不知,也许进了锁妖塔,也许已经死了。”

    路见秋的脖颈留下了一道红肿的指痕,这彰显着,先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但在他死去的前一刻,沈今潮还是心软了。

    这是第二次了。

    他爬起身来,套上靴子便往外跑去,被江邃头也不回地拉住了手臂。他甩了两下,却没甩开。

    “路见秋,你要去哪儿?”

    “找沈今潮。他不能死。”

    江邃又问:“去了能如何?他是个妖怪。”

    “但他也是我的师兄。”话落,他便感觉江邃松开了手,他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往袖匀尊上所在的主殿跑。

    顶着脖颈上的指痕,他在主殿外整整跪了三日,甚至连袖匀尊上的面也没能见到。

    第四日,袖匀尊上才从殿中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倒是看不出来,你与我那倔强的儿子有几分相像,都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

    路见秋只道:“还请尊上饶师兄一命,莫要将他关进锁妖塔。”

    “你们三个,可真是冤债。不过于本尊而言,倒也算不上坏事。”

    “还请尊上饶师兄一命。”

    袖匀尊上若有所思,道:“也罢,反正这些年来,他倒也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坏事。不过,本尊有一个要求,你得将他好好关着,不准他迈出门半步。”

    路见秋不知晓她是否察觉了影妖的事,但他明白,此刻是什么都不提为好。

    他对着袖匀尊上深深地磕了个头,转身便往锁妖塔的方向跑去。

    袖匀尊上淡淡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不必去锁妖塔,他如今还在水牢里待着。”

    他转身,再度朝她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

    “多谢尊上。”他这是发自内心的。

    苍蘅派的水牢位于峰腰,某个山洞的深处,牢内挖了个半人深的池子,蓄满了水,沈今潮就站在水池中心,被绑在了十字刑架上。

    长而凌乱的头发随意地搭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他低垂着脑袋,空着的上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鞭伤。

    看起来格外狼狈。

    路见秋两步跨下水池,抖着手去开锁。

    沈今潮微微掀起眼皮,看着他,似乎笑了下:“师弟,你来了。”

    他跟着扯了下唇角,却笑不出来。锁链一松,沈今潮就像失了主心骨的稻草人,软软地栽到了他身上。

    沈今潮的苍白的唇角贴着他的耳廓,轻缓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告诉他,自己还没死。

    “感觉好幸福啊,师弟。”

    沈今潮平日里不太爱说话,现下却说个不停,路见秋沉默地将他一步步扶了出去。

    一路上碰见了不少师兄弟,他们远远地看着两人,平日里面盛满孺慕的双眸,也换成了忌惮和恐惧。

    没人试图上前搭一把手。

    沈今潮只穿着一条湿透的亵裤,随着走动,在身后拖出一尾长长的水渍,有污水,也有血水。

    走到后山,路见秋扶着师兄的手一轻,转头看去,却是纪芜那张苍白的脸。他张了张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路见秋也不想听。此事怪不得纪芜,他只是太害怕了。再者,他现下实在是心乱。

    “路见秋。”褚簌给他丢了个香囊,叹了口气,“你给他戴上吧,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要取下。”

    “三师姐?”路见秋没料到,平日里对师兄退避三舍的褚簌,倒在这种时候上前帮忙。

    “是我来得晚了些。”自从上回有所觉察,褚簌便没日没夜地研制药方,可千防万防,没防住纪芜那张嘴,“不过,现在这情况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还没酿出大祸来。”

    至少沈今潮还是清醒的,没有完全被影妖慑去了心神。

    褚簌见不得这种肉麻的场面,挥挥衣袖便走了。

    “不必谢了,倘若他行为有异,你便来寻我就是。”

    纪芜帮着路见秋把人扶到自己的卧室,用锁链锁在了床榻上。

    这是袖匀尊上的要求,从此以后,沈今潮无法再迈出此处一步。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路见秋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给他处理伤口。

    许多伤痕与布料或发丝黏连在了一起,路见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剪开。看得一旁的纪芜直抽气,最后只能捂着眼给路见秋递湿手帕。

    说实在的,路见秋此刻已经没了那歇斯底里的痛楚,师兄能活着,这比什么都要幸运。

    纪芜看着看着,便落下泪来:“对不住,师兄,这都是我的错……”

    沈今潮不知有没有听见,只是静静地躺着,不发一语。

    直到纪芜跪着趴在榻边失声痛哭,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在他发顶上轻柔地拍了拍。

    是沈今潮,是他那温柔的大师兄。

    第三十九章

    回到卧房的当日夜里,沈今潮便化作白狐,沉沉睡了过去。路见秋不敢懈怠,将褚簌送的香囊用红绳挂在了狐狸的脖颈上。

    接下来的两日,白狐都在榻上沉沉睡着,路见秋常来看他,但他总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若非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路见秋简直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按照纪芜的原话来说,他准备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于是便准时准点到沈今潮的卧房里来陪他聊天。

    路见秋去褚簌处讨了不少好药,她不吝给予,偶尔还会多问两句沈今潮的伤势。

    给狐狸上过了药,眼看着伤口一点点消去,他放心了不少,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后,他又开始不知道该如何与江邃相处。

    最近江邃也没来找他搭话,但偶尔在宗门内撞见,江邃总是伤痕累累的。

    看着这些伤痕,路见秋免不了心烦意乱,问道:“江师兄身上的伤,发生了什么?”

    江邃看他的视线又成了以往那般冷淡的、疏离的,他问了,便答道:“只是练剑时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让我仔细瞧瞧。”

    江邃躲了一下路见秋的手,但最终还是一动不动任由他抓着。

    “只是小伤,你去关心你的师兄便足够了,又何必理会我。”

    他本来只是想推拒他,说出口的话却不知道怎么的变得酸溜溜的。路见秋被他逗得笑了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作势要离开。

    “嗯,你说得对,我关心我的师兄就好了。”

    等他走开两步,江邃又忽然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将他往回拉了两步。趁路见秋不注意,他还顺势将五指伸进了他的指缝,与之十指相扣。

    他垂着眼帘,看着两人紧握的双手,闷声道:“我身上,也很疼。”

    路见秋仰头看着他莫名有几分委屈的脸,晃了晃交握的手,贴着他的耳侧轻声道:“他是师兄,而你……你是夫君。”

    腾的一下,江邃的脸又红了个透。自从回到苍蘅派,他的心上总笼罩着雾霾,怕路见秋离他而去,重投沈今潮的怀抱。

    如今看来,他赌赢了。

    他心情颇为不错,以至于趁着路见秋没注意,轻轻地翘起了唇角。

    真好,如今,他只需要静静等着沈今潮去死就够了吧。

    路见秋看着江邃,越看他越像一只温驯听话的大犬,想起来那一夜江邃尾随他,看着他在屋顶对月酌饮。

    明明那时候,他对师兄还……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了口气,率先抽出了手:“江邃,你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口。”

    江邃方才还着急将他拉回来,这会儿却捂着他的眼睛不让看。

    “只是小伤,过两日便好了。”

    “小伤?你让我仔细看看。”

    路见秋自然不是江邃的对手,被他捂着双目单手搂在怀里,动弹不得。路见秋猜到此事不简单,瞬间冷了脸,警告道:“江邃。”

    江邃一顿,似乎在衡量该不该给他看,好一会儿才灰溜溜地缩回手,任由他将自己的衣襟扯开,探头进去仔细察看。

    映入眼帘的是那道覆盖在心口的肉粉色伤痕,路见秋将它爱怜地摸了又摸,才望向了旁的地方。

    江邃身上的伤口不多,但血腥气格外浓郁,路见秋记起来,这味道就与在梨花镇中闻到过的差不多。

    他将江邃的衣服拉下一半,之间上头的蜜色皮肤上覆盖着或深或浅的红点,不像是剑伤,倒像是……

    “被蛇咬的?你去万蛇窟了?”路见秋瞪大了眼。

    虽然两人避着旁人,已经躲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处,但在大庭广众下衣衫不整,江邃还是很不自在。

    他一只手臂若有似无地搂着路见秋,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拉紧了衣衫,以防他突然猛地把自己的外衫除去。

    江邃避开了路见秋的视线,不发一语。

    万蛇窟是个及其危险的地方,传言里头布满了毒蛇与天下的诡奇机关秘境,进去之人无一不是九死一生。

    然而相对的,这地方于修道之人的功法增长大有裨益。

    江邃的父亲是个疯狂的修士,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人中龙凤,不惜在江邃小时便将他丢进万蛇窟历练。

    多亏命大,江邃侥幸活了下来,但也中了严重的蛇毒,险些命丧黄泉。

    然而他的父亲并没有因此收手,反而更痛斥他的懦弱和无能,一次次地将他丢进万蛇窟,一次次地让他在鬼门关前徘徊。

    直至他父亲身死,他被袖匀尊上带回了苍蘅派。

    万蛇窟于江邃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个危险的洞窟,而且是恶魔的囚笼,他小时曾遭遇的噩梦。

    不需要深想,路见秋也知道他一定怕极了那地方。

    “为什么要去万蛇窟?江邃,你说。”

    在这短短的一瞬,江邃算计了许多,最后眼一眨,便道:“袖匀尊上不愿意放沈今潮,我替你求了两句情。”

    ——这句话真真假假,他说得理直气壮。

    袖匀尊上不愿意放人是真的,他求情是假的——他恨不得沈今潮快些死,又怎么可能会为沈今潮求情。

    他去万蛇窟,是他先前向袖匀尊上讨要秘药时,她所提的要求。

    在这种合适的时机,他真真假假地说上一句,比做什么都要管用。

    这是他从沈今潮身上学来的。

    路见秋蹙起了眉,望向他。江邃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但他似乎什么也没觉察,道:“我该多谢你,又帮了我一次,否则师兄……”

    “见秋,我好疼。”江邃不太乐意从他嘴里听见有关沈今潮的任何事,迅速打断了他。

    路见秋往沈今潮的卧房方向看了一眼,江邃连忙拉了他一把。

    “我流了许多血。”

    小时候江邃实在是怕极了万蛇窟,就连只听到这几个字眼,都要浑身颤抖的地步。但进去多了,渐渐的便如鱼得水了。

    他并不如路见秋所想对此避之不及,与蛇共舞多年,他早已知晓如何与毒蛇相处。唯一令他苦恼的事情便是,要如何对路见秋隐藏身上被毒蛇咬出来的伤痕。

    “且快些,我先给你上些药。”

    路见秋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先与江邃离开。

    江邃的卧房离后山实在是很远,等两人进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江邃在屋里点了蜡烛,朦胧的烛光笼罩在他脸上,莫名的便很有梨花镇的氛围,路见秋下意识唤了一声:

    “夫君。”

    他一愣,江邃也跟着愣了愣。

    路见秋从来没有细想过,江邃下秘药令他遗忘了师兄,以至于让他移情别恋,爱上江邃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在梨花镇中当“道侣”的日子,江邃总在引导他往沈今潮处深想,好几回他脑中冒出来的都是师兄的身影,却在江邃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将这些朦胧的情愫施加在了江邃身上。

    更别提江邃本身便在扮演着沈今潮的角色。

    这么说来,路见秋喜欢的究竟是沈今潮,还是江邃?亦或者说,是披着沈今潮皮囊的江邃?

    路见秋不必细想,只跟着内心走便是了,能对两个疯子动心的他,也本该就是个疯子。

    他如今喜欢的就是江邃。

    江邃褪下了上衫和单衣,靠在床柱上,路见秋则拿着药瓶坐在榻旁,犹豫着需不需要倾身上前把伤口内的毒血吮出。

    “可以上药了。”江邃微微偏头,不敢直视他,滑落的青丝挡住了他半张红透的脸。

    路见秋用棉花沾了点药粉,皱着眉凑上前,一边小心翼翼给他抹着药粉,一边缓缓地给他吹着气。

    江邃偏过的头又缓缓转了回来,专注地看着他的脸,心跳一点点重了起来。他想起来再幽山客栈时受伤,路见秋也给自己上药了。

    那是他第一次与路见秋离得那样近,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但路见秋给他上药的动作远远没有现下这么用心,只是乱七八糟地给他倒了点药。

    “疼吗?”说着,路见秋轻轻吹了吹伤口,掀起眼帘观察他的神情,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他专注的眼睛里。

    他一把抓住路见秋的手,应道:“倘若你今日不去见他,就不疼。”

    见路见秋的神色有变,他立刻又后退了一步:“天色已晚,我想将你安全送回卧房。”

    “师兄只是师兄,是我的亲人。”路见秋随口道,“你又何必太在意。”

    他说得随意,就像从前那对沈今潮含情脉脉的人不是自己。江邃的心内莫名地起了一丝不安,以及一丝压也压不下去的欣喜。

    见他总提沈今潮,路见秋也有些不耐烦,他放下了药瓶,道:“师兄,你也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江邃自知干了蠢事,不敢再多劝什么。

    “夜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走了。”

    路见秋帮他灭了灯,轻轻掩上门,果真迅速而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江邃在床榻上呆坐了一会儿,很快爬起身来,急急地跟了上去。路见秋还没走远,他不敢让他发现,只敢远远地跟着。

    前方的小树丛内白光一闪,江邃看出来,那是条狐狸尾巴。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沈今潮。

    第四十章

    路见秋往卧房的方向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身,往沈今潮所在的方向走去。

    入夜了,山风微凉,打在人身上,让他感觉心里发毛,恍惚间,总感觉有一道诡异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他。

    直至走入师兄卧房的小院,才感觉好上许多,他下意识很心虚地整理了一番衣襟,才轻轻敲了敲门扉。

    沈今潮早已变成了只狐狸,自然没办法回答他,于是他便犹豫着推开门,走了进来。

    白狐还趴伏在被褥上,脖子上环着一只铜项圈,正眯着眼小憩,那只又大又软的尾巴高高翘起,不时拍打一下床沿。

    路见秋在他旁边坐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师兄这么晚了,竟还未歇息。”

    沈今潮的喉中溢出几声轻微的哼哼,似乎是在反问他:你不也还没休息?

    白狐的皮毛厚而柔软,他摸了一下又一下,被沈今潮用尾巴不轻不重地打了下。

    沈今潮支起两只前爪,搭在他的腿上,那双莹润的眸子盯着他,围着他转了两圈,鼻子绕着他上上下下嗅个不停。

    他顿时心虚,把狐狸往外推了推,没有推动。

    路见秋怀疑沈今潮想必早便嗅出了他身上属于江邃的气味,连周身的气息都冷了许多。

    他毛茸茸的脸颊在路见秋手背上轻蹭两下,紧接着突然吐出自己那条纤长的红舌,在他手上轻轻舔舐了一下。

    路见秋惊得跳起,想缩回手,却被沈今潮缠人的舌头迅速追上,又轻舔了一下。

    身形巨大的白狐一跃而起,将他按倒在床榻上,伸出舌头将他里里外外地舔了个干净。

    路见秋没躲开,任由他将狐狸脑袋蹭到自己的颈窝,用舌头在自己的耳后打着圈舔舐。路见秋打了个寒颤,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师兄?你忽然这是怎么了?”

    沈今潮的双眸雾蒙蒙的,任由他喊了几声,也没有什么反应,挣扎着试图去够他的双唇。

    路见秋往外头看了一眼,心想,难不成师兄变成了狐狸,也像狐狸似的会……

    他道:“师兄,你冷静一些,否则我就要离开了。”

    白狐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拖长了嗓音撒娇似的长鸣了一声,尾巴也百无聊赖地晃了晃。不像传闻中妖媚的狐狸精,倒像是只委屈的小狗。

    “你今夜好好睡觉,不要再上来舔舐我,可好?”路见秋试探性的将他放到床榻上,他哼唧一声,又要过来顺着路见秋的大腿往上爬。

    “听话,否则我便要离开了。”路见秋拍了拍外衫,“师兄,你蹭得我满身都是你的白毛。”

    “呜。”

    沈今潮歪着脑袋盯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动了。

    “师兄,你莫要再往我身上爬可好?今夜太晚了。倘若你好好听话,我便不走了。”

    “呜。”

    “师兄答应了?”路见秋将他塞进被窝里,见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跟着放心地钻进了被窝里。

    沈今潮果真很听话,一动不动地趴伏在他身旁,狐狸脑袋枕在他脸侧,绒毛将他的测骗的皮肤搔得痒痒的。

    “我今日实在是很累了,师兄。”说完这句话,路见秋缓缓地闭上了眼。

    等他缓缓滑入梦乡,这个长夜才渐渐开始。

    他身侧的被褥一点点隆起、拔高,一名不着寸缕的男子缓缓从下边钻了出来。墨发挡住了他大半的躯体,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他悠然起身,狐狸的毛发一点点褪去,彻底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样,铜制项圈还扣在他的脖颈上,与他白皙的肤色相映成趣。

    沈今潮抬手,不知怎么的,那铜项圈便完整地从他身上摘了下来,他俯下身,盯着路见秋熟睡的脸。

    睡着的师弟显得格外的乖巧,似乎白日里做的错事皆与他无关。沈今潮轻叹了口气,他伸出右手,来回抚弄着路见秋裸露的耳后。

    一遍又一遍。

    “师弟总是让我伤心,可我总不会真的舍得伤害你的。”

    离天亮还早,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一些想做已久却做不得的事。

    暧昧的氛围在这个小小的卧房中升腾起来,等一切尘埃落定,沈今潮重新化为狐身,用自己柔软的大尾巴盘住路见秋,沉沉睡去。

    —·—

    今夜苍蘅派的夜里天气可真是古怪。

    明明早些时候路见秋在吹着山风时,还是冷得直发抖,到了深夜睡着的时候,却觉得四周围热得像火炉。

    不仅如此,没一会儿他又觉得呼吸困难,大口喘气也无济于事,身上也像被蚂蚁爬着,酥酥麻麻的,泛着说不出来的疼痛之意。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他莫名的觉得这感觉异常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何时经历过。

    唔,也许是在做梦吧……

    等第二日一早醒来,路见秋只觉得身子又沉又累,身前似乎压着什么,让他难以呼吸。

    定睛一看,却是沈今潮那张雪白的狐狸脸,他躲在路见秋的衣襟中,两只前爪搭在他的前胸,此刻正酣睡着。

    虽然不明白为何师兄睡着睡着觉会忽然睡到他身上来,但路见秋没多加计较,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准备把他挪到一旁的床榻上。

    但手一举起,他才发觉手上布满了细细小小的红色痕迹,像被虫豸爬过,红彤彤的一片。他将自己裸露的皮肤,乃至被衣襟拢住的胸膛,无一不泛着红肿。

    路见秋把狐狸搬到一旁,沈今潮撩开眼皮看他一眼,阖上了眼睛,像是累极了。

    他将浑身都检查了一遍,不仅四肢红肿,脖颈上还有一块一块暗红色的痕迹,在这尴尬的位置上,看起来分外暧昧。

    是被虫豸爬过了?

    路见秋百思不得其解,又望向沈今潮。

    难不成是师兄身上的虱子?

    师兄身上也会有虱子……吗?

    这红痕的位置不太对劲,路见秋又羞又恼,连忙将衣领拉高,试图遮挡住这些怪异的痕迹。

    等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扉离开,原本在床榻上安然酣睡的白狐慢悠悠地睁开了眼,望向了他离开的方向,轻而慢地舔了舔下唇。

    路见秋捂着脖颈一路上跑回了卧房,索性一大早人不多,他还不至于丢光了脸面。

    他洗了个澡,接着给自己施了个净身术,又换了身高领的衣裳,才总算好受了些。

    但他站在铜镜前,越看也越不是滋味——

    苍蘅派的弟子有统一的弟子袍服可穿,他换了身与旁人不同的衣裳,自然也是不一般的显眼。

    他仔细思虑了一番,到底是张扬一些招惹视线,还是脖颈上的红痕被人发觉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自然是后者。

    大不了,他这几日便先不到外山去,等这些痕迹消了再说。

    他疑心这是被虫豸咬的,因此还拿了瓶药膏给自己抹了一些。抹到耳侧时,却摸到了一手的血。

    路见秋吓了一跳,将耳朵凑到铜镜前仔细瞧了瞧,却见耳骨处不知被什么咬穿了,破了个血洞。

    离奇的是,他竟一点也没感觉到疼,身上也不见有旁的伤口。

    那血洞圆润而小巧,坠在他的耳廓,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一扎而穿,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也是虫豸咬的吗……?

    他抚摸着伤口,想到了沈今潮那口尖利的牙。

    话说回来,为何师兄迟迟不变回人身?是因为伤得太重,无法恢复;还是说,单纯的只是不想?

    路见秋强逼着自己不要多想,将耳朵上的血擦干,上了一层药膏。

    —·—

    路见秋不在的时候,沈今潮并不也总是闲着。

    这些日子里来他想通了许多,比如说他本来也不必只是瞧着苍蘅派的脸色行事,倘若这世道不给他活着的机会,他便先行将这世道推翻就是。

    他想要的本来便只有路见秋,如今他们连他这么一点点的安稳地也要夺走。

    他们不是都说他是妖怪吗?

    这也算是给了沈今潮一条新的路,从前他身为妖精,却装得人模人样地过了三五年;累死累活地降妖除魔许久,谁料却根本无人记挂他的好。

    “狐妖”短短二字,便已经足以让世人忘却他所做的许多善事了。

    既然如此,他倒也不必继续演下去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挡他路的、敢阻拦他的,一并杀绝便是了。

    反正,他也不过是只人人喊打的妖怪。

    他想做的坏事有许多,偶尔关于路见秋的一些想法会忽然冒头,比如说若是他变坏了,不再是路见秋眼里那个无所不能的、温和慈善的大师兄了,会如何呢?

    路见秋会离他而去吗?

    沈今潮只是戴着项圈,趴伏在床榻上默默地想着,纪芜在一旁叽叽喳喳,他全当听不见。

    说起来也是奇怪,自从恢复了狐狸身,他便觉得身上的力量增强了许多。

    也对,妖怪就是妖怪,人族的功法,再怎么修也不过就是那么个样。

    他告诉自己:去吧,沈今潮。孤注一掷,要么将路见秋赢回来,要么便与他一起赴死。

    他已经对他心软两次了,绝不能再心软第三次。

    他这么劝着自己,但他却知道,他一定会对自己食言。

    路见秋的底线对他一退再退,他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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