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就被枣儿娘塞到聋哑学校的枣儿就觉得,这世上最难的事情恐怕就是上学了。
自由自在的生活突然被迫终结。
她要跟许多其他聋哑小朋友一起,努力学习、锻炼。
生活一下子忙碌起来,而见不到娘和叔叔伯伯们的孤独,更让六岁的小姑娘无法承受。
她晚上偷偷哭过好几回呢。
她想跟娘在一起,哪怕没有房子住也好……
有一次枣儿娘来看她。
被生活提前磋磨的女人抓着铁质栅栏门,焦急地往里看着。
看见枣儿的瞬间,她兴奋地举起手臂,用力挥舞起来。
“枣儿!”
枣儿像一头困顿已久的小手,闷头冲了过去,搂着枣儿娘嘤嘤哭起来。
她想娘了。
她不想在这里。
但她不敢说,怕被娘打屁股。
枣儿娘拉着她看了又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裹了好几层的纸包。
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之后,是个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枣儿娘微微用力掰开,盯着里面蜜一样的黄瓤吞了口唾沫,又推到女儿面前,往她鼻子底下送了送。
“吃!”
城里什么都贵。
这么一个烤红薯就要小十块钱了。
若放在他们老家,都能买一兜子了。
枣儿舔了舔嘴唇,摇头。
娘吃。
“你吃你吃。”枣儿娘笑得傻里傻气。
娘儿俩你让我,我让你,最后一人一半,蹲在校门口的墙根底下,乐呵呵吃起来。
真甜啊。
枣儿娘一边吃,一边盯着枣儿看。
真好,孩子上学了,看着也俊了。
上学……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用力把脸贴到铁栅栏中间的空隙上,贪婪地望着学校里面。
她听人说过,学校是学知识的地方。
具体什么是知识,她不懂。
但是只要有了知识,人就能有出息,才能不被欺负。
她也想上学,做梦都想知道上学的滋味……
枣儿吃得半边脸上都沾了红薯蜜。
她茫然地顺着枣儿娘的视线看了眼,好像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也不知怎的,她幼小的心尖儿突然颤了颤。
不上学的心思,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枣儿拉了拉枣儿娘的袖子,顺手从墙根儿底下抓了块尖利的小石子,用力在地上写了个字:
“上学”。
她朝学校指了指,努力张开嘴巴,含糊不清地道:“shaangxue!”
这是前几天老师教他们的。
社会底层的身体不健全儿童,大多伴随着严重的心理障碍,很难像普通孩子那样按部就班的接受教育。
老师们在课下也会时时关心,不断从现实生活入手,教授知识。
“上学”这两个字,就是周末大聚会时,老师教的。
枣儿又重复了一遍,指了指学校,又指了指自己。
枣儿娘嘿嘿笑起来,被深刻的皱纹包围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光亮。
她懂了女儿的意思。
“上学!”
她没上过学,没接受过教育,几乎不会写字。
也因为这个,连正常记账都做不到。
娘儿俩一个教,一个学,都很认真。
从那之后,每次枣儿娘有空来看枣儿,枣儿都会教她识字。
这一教就从冬天到了夏天,又从夏天到了冬天。
然后出问题了:
一直带着枣儿娘到处跑工地的刘国强等人就发现,枣儿娘开始说不清楚话了!
这他娘的咋回事儿?!
刚开始,一群人吓得够呛,还以为枣儿娘得了什么怪病,还忍痛去医院挂号看过。
结果医生检查了一顿,说没问题。
众人正傻眼时,经验丰富的医生尝试着问:
“她最近有没有模仿谁说话?”
模仿?
刘国强等人面面相觑,然后一拍大腿:
可不是咋的!
枣儿娘最近在跟枣儿学认字!
医生听后,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跟着哑巴学说话……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植入人工耳蜗后,枣儿的听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基本可以听到正常音量的对话。
但前面那些年的经历却让这个小姑娘的语言功能极度退化,发音极其模糊。
可枣儿娘不觉得啊!
她就觉得自家闺女咋看咋好……
弄清楚原委之后,啼笑皆非的医生也十分动容。
他一块钱药也没给开,还很好心的给出建议,“有上进心是好事,不过你这样学习不太行啊……不如去报个夜校、技校什么的,先识字,后面看看或许还能再学点儿其他技能。”
一来枣儿娘如今跑工地,十天半月才能去看枣儿一次,这教学频率和时长都忒低了点儿;
二来枣儿那老师当的,也实在不够格……
三么,跑建筑工地都是挣命,说白了就是吃青春饭,等过几年年纪大了,处境通常会很凄惨。
还是正经学门手艺的好。
原本这话是说给枣儿娘听的,但陪着来的刘国强等人听了,突然就跟被指了一条明路似的:
还有这种好事?!
刘国强跟枣儿娘和其他人不大一样,脑子活泛,坐着公交车回去的路上,就开始琢磨开了。
如果真能学门技术,也不用什么气派的,比如说学个挖掘机驾驶啊,电气焊啥的,活儿可不比他们跑工地轻快、职业寿命更长?而且也赚得也多呢!
在他们老家那种小地方,这类技术活都是正经拜师手把手教的。
大家都没有门路,也没钱找关系,就从没奢望过这个。
可如今不一样了,现在大家多多少少都攒了点钱……
刘国强觉得这条路行!
回去之后,他开始到处打听,结果弄清楚之后就跟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
夜校、技校啥的,都有门槛!
而他们这些人好多高中都没上过……
但他不信邪。
没道理人想上进了还没门路么!
为此,刘国强还特意去市民办事处打听找工作人员问,还真就问出点儿啥来。
如今全国好多城市都有由当地政府组织举办的成人文化班、职业技能培训学校!
上这些学校有的只需要象征□□十几、几十块钱,有的不仅不要钱,甚至还有补贴。
刘国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睁着一双大眼,傻不拉几问了一遍又一遍,“真不要钱?”
那工作人员都乐了,还特意给了他几份报名材料,“叔,真不要钱。”
刘国强连连道谢,出来时还觉得云里雾里的。
还有这样的政策?
他们以前都不知道的。
回去之后,他立刻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工友们,众人也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不能吧?”
这么好的事儿,轮得到他们?
“你懂啥!”刘国强跑了一整天,嘴都干得冒白沫,这会儿咕嘟嘟一口气灌了一大茶缸子水,一抹嘴儿,又摇身一变成了专家似的,“这叫政策,专门给咱们这些文盲和没有一技之长的。”
众人哄笑,也不知笑什么。
说话那人挠了挠头,抄着袖子笑道:“那俺觉得俺现在过得就挺好,赚的不比那些大学生多多了?”
不少人都跟着点头。
像他们这些肯卖力气的室内外泥瓦工,一天怎么着也有好几百。
只要不偷懒,一个月下来过万很正常。
刘国强指着他道:“你咋好意思跟人家比?人家那是卖脑子,你这卖/身子,能一样?你自己混的这个熊样,也想让儿子、闺女也这样?
你现在一个月挣八千一万,能保证月月都挣这么些?
在场这么多人,谁没被人拖欠过工钱咋的?
可等学了真技术,没准儿就能挣三万两万!
保不齐再等到哪一天,就能当老板,管着别人给你挣钱,你想想,那是啥滋味儿,能一样?”、
众人就跟着想,忍不住开始砸吧嘴儿。
是不大一样哈。
另一人叹道:“现在活儿确实越来越不好干了……”
他们干的都是基础粗糙活儿,没多少技术含量,竞争对手可多了。
因为门槛低,差不多的人都来干这个,以前他们基本天天有活儿干,现在也是干五天,休三天了。
真论起来,还是跑工地的时候更多。
而那种一年、几年的大型工程,真的特别容易被拖欠工钱……
而且就像刘国强说的,这活儿吃的就是青春饭。
人一上了年纪,体力脑力都跟不上,雇主也不爱用了。
就上个月,他们隔壁村那个老王,因为体力不济,爬梯子挂顶的时候摔下来,右腿和右臂骨裂。
前头几个月白干了不说,这么大年纪了,再养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样子,以后日子更难过。
然后这一群人就开始白天干活,晚上识字、学技术。
一开始真不适应。
都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再去老老实实坐着学东西,怪别扭的。
而且白天累了一天了,多累啊!
好多人晚上到了课堂上,光打盹。
但刘国强和枣儿娘几个都硬撑着。
瞌睡了就拧大腿里子,专挑肉嫩的地方掐,可疼了!
短短两个月下来,大家的差距就拉开了。
刘国强这家伙,竟然开始拽文了!还看得懂合同了!
一群人大受刺激,又开始憋第二波劲儿……
只是到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能勉强跟上的,也有跟不上的。
不过学点儿,到底比不学强。
到了第三年,刘国强就咬牙去学了挖掘机。
他想考个证,最好以后能攒攒钱,直接买台机器。
开这个可比跑工地安全、轻快多了,又吃香,赚的都是自己的。
枣儿娘开始学做面点。
在别人的帮助下,她去办理了相关资格证书,有了自己的小吃摊。
枣儿娘的脑子不大好使,也做不了太细致的,就卖点包子饺子什么的。
但她实在,用料好,分量大,手脚也麻利,虽然一份只赚几毛钱,可薄利多销,一个月下来,竟一点儿不比以前干工程赚的少。
而且干净、安全。
枣儿娘高兴得了不得。
我当老板了!
那些人说的真没错,得上学!
学了本事,自己当老板!
又过了几年,枣儿就业了:
在忙碌的应聘季中,她几经波折,打败了一干竞争对手,成为了程序员大军中的一员。
这是个放在以前,她和枣儿娘、刘国强等人想都不敢想的高贵职业。
程序员呀,拼脑子的,坐办公室的!
电脑,那可是电脑!
枣儿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不太用跟人交流。
虽然经过多年的努力,她说话已经不像儿时那样费劲了,但跟正常人还是有差距……而大部分职业,都需要频繁交流。
工作后的第二年,她就跟枣儿娘一起凑了首付,在清江市买了一座小小的两室一厅。
面积不大,只有不到七十个平方。
但这是她们的家。
从今往后,她们再也不用辗转于各个工地、各个出租屋,不必担心被人撵来撵去了。
拿到房产证的第二天,刘国强带着几人找到枣儿求助;
如今枣儿已然是他们村子的骄傲,就像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但凡谁碰到难题了,都爱找她拿主意。
开玩笑么,这可是程序员!坐办公室的!
程序员懂吗?
不懂?
老子也不懂,但没关系,你就记住,特别牛逼就是了!
来的也不是外人,就是当初和枣儿娘他们一起进城打工的村民。
大家曾一起上过再就业培训,只不过刘国强和枣儿娘他们坚持下来了,这些人却吃不得学习的苦,,最后干脆放弃了。
曾经的青年变成了中年,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皱纹,横竖写满了愁苦。
几个人搓着手,十分局促且羞愧地说明情况。
面对如今干干净净的枣儿娘俩,他们有种发自内心的惭愧和自卑。
早知道,早知道当年我们就认真学习了……
枣儿认真听了。
问题很简单:
他们被包工头拖欠工资。
工程干完了,但包工头就是说没钱,死活不给。
一群人急等着钱回家过年,说的急了,还动了手……有几个人就被拘留了。
刘国强恨铁不成钢道:“早说什么来着,跑工地就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他也会说成语了。
枣儿慢吞吞道:“得打官司。”
这事儿闹是不成的,得走法律途径。
那几人面面相觑。
平头百姓的,一听打官司就腿肚子打转。
“打官司?那是不是得老多钱了?”
枣儿笑了笑,声音略有些模糊的说:“只要胜诉,不用咱们掏钱,而且也有专门的律师义务帮忙的,不要钱。”
接下来的两天,枣儿认真筛选了清江市的几家律师事务所,最终选定其中一家。
三天后,枣儿带着惴惴不安的几位同村长辈去了律师事务所。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律师。
她画着干净的淡妆,穿着大方合体的职业套装,脊背挺直,神采飞扬,自信的笑容中充满了叫人安定的味道。
“你们好,我叫司和,”她冲枣儿伸出手来,宛如冬日里绽开的太阳花,“接下来,会由我帮你们打这场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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