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营养票 第三更
方海的伤, 虽然没有想象的重,但也不是很快就能好, 在医院又住了一个多礼拜。
赵秀云全身心照料他,孩子托付给陈蓉蓉。
期间张盛志来过一次,和方海两个人在病房不知道说些什么。
顺便说过孩子近况,夸道:“禾儿把妹妹照顾得挺好的。”
每天自己起床,三顿饭带着妹妹在食堂吃,吃过饭去训练,洗澡抱个小脸盆, 夏□□服薄,自己洗完晾上。
倔强得很, 哪个阿姨叫她去吃饭都不去,很有长姐风范。
赵秀云自己感慨道:“也算验收成果了。”
孩子什么会什么不会,她最清楚, 欣慰之余又心疼。
方海也是,清醒一点说:“今年生日都耽误了。”
两个都是暑假生,禾儿一过完妈妈的生日就数自己的,期待得很。
赵秀云哪里还顾得上, 说:“我都跟她们说好了,等你好一点再去吃蛋糕。”
就惦记那口吃的。
方海现在说起吃的就流口水,说:“我啥时候能吃点正常东西?”
顿顿肉汤熬粥加青菜,熬得烂巴巴, 不用咽都自己吞下去。
他就想吃点大口肉。
肉汤还嫌弃, 好日子过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年,赵秀云想想说:“我问问医生吧。”
主要是他的伤处在腹部,最好不要动来动去,连咬东西那口力气都想帮他省下。
夫妻俩说这话, 有好转的赵庆坐着轮椅过来串门。
他们俩有正经话要说,不消说又是保密。
赵秀云看看手表,觉得时间还早,说:“秀英,咱俩出去转一下吧。”
军医院在市中心,离百货大楼什么的都很近,赵秀云从前是看这些跟钻进蜜罐里一样,这几天堪称“三过家门而不入”,营地给的一大叠给伤病员的营养票还没用上。
营养品都是平常不好买的东西,还可以去药房买人参,总之是多多益善。
两个人走着逛着,这些日子的忧愁也卸下。
要按陈秀英平常的性格,票是舍不得一口气用完的,花的钱也多,这回时彻底被吓住,说:“我嫁老赵二十年,数这回最吓人。”
又说:“不过年纪大也有差,他从前可是疼死都不叫唤。”
内蒙人,硬汉一个,站着都快一米九。
赵秀云琢磨着,方海今年三十二,还算年轻,再过十年可不好说。
她们俩在说话,病房里方海和赵庆也在说。
赵庆这回是实实在在栽大跟头,想起来都觉得面上无光,说:“多亏你带人,不然这帮特、务全跑了。”
也不知道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偏偏单枪匹马的时候撞见人在破坏铁轨,本来他还以为是几个小偷小摸,艺高人胆大上去,结果是特、务,一口气挨三枪,能救回来都是他运气好。
方海就是在抓捕中不幸受伤,想起来也觉得险得很,说:“幸亏我避得快,不然也说不好。”
说着工作上的事,有人进来止住话音。
赵秀云以为出去那么久,早聊完了,手赶紧从门把手上放下,说:“我再出去转转。”
其实聊得差不多了,赵庆才不是那么没眼色,说:“不用,我也该回去了,再不回又该挨骂。”
醒过来那天,陈秀英骂他的声音是响彻整个楼道,再加上他还总躲着抽烟,被骂得简直是体无完肤。
陈秀英也是刚回病房没看见人,要来推他,听见就骂道:“我骂你骂错了!”
每次见她这个中气,赵秀云都很好奇,这点小身板哪来的力量。
送走夫妻俩,赵秀云显摆自己买到的东西,什么枸杞、红豆、红糖,一听全是补血的。
不拿着票还不好买。
方海听了光流口水,问:“我也不能吃啊。”
赵秀云一脸严肃说:“医生说可以,等下就给你做。”
医院有食堂,家属们也可以花钱借小炉子,米面粮油自己置办就行,而且有证的话,可以跟食堂买肉。
方海当然有证,营地给开的,赵秀云今天买半边鸡,剁成块熬汤,放一大把枸杞,站在边上等着。
人来人往的,她那天就丢一块肉,心疼得差点没哭出来。
熬汤慢,借炉子的多半是舍得花钱的几户,每天都差不多。
有时候大家也聊几句。
不认识归不认识,又不耽误瞎聊。
赵秀云正跟人抱怨厕所地板全是水,陈秀英也下来做饭,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我看他有尾巴都翘到天上去,还想吃牛肉,牛屁股我都不给他吃。”
看见赵秀云又把自己男人骂一遍,可惜骂是骂,还真给买了。
陈秀英平常多抠门,看表情以为在煮她的肉,又抱怨起来说:“四个儿子,娶媳妇就得一大笔钱吧,我不省着点能行吗。”
而且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赵国的饭量都快顶上他爹了,幸好年纪差不多,再过两年就能送去当兵。加上婆家穷,每个月就要接济不少,陈秀英是算着过日子。
不当家不知油盐贵,赵庆这是仗着有伤,拼命作死呢。
陈秀英骂了又骂,比赵秀云好得快,端着上楼去。
赵秀云笑笑,掀自己的锅盖,戳一下觉得还差点,看着窗外发呆。
厨房的窗正对着后院,种着一点葱姜蒜,有个小孩猫着腰从洞里钻进来,东看西看从兜里拿出一个碗,从潲水桶里舀东西。
困难时期,赵秀云都没这么干过,不过也可能是老家没潲水。
看着才八九岁的样子,谁能落忍?
小孩子自以为隐蔽,其实被人尽收眼底,看到的不只赵秀云一个,厨房师傅都知道,一位厨师说:“跟个腿不行的爷爷一起住,可怜得很。”
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想着要不要帮一帮,才出声,小孩子一溜烟跑没影。
好心还办坏事了。
赵秀云懊恼得很,上楼还跟方海说:“看着跟禾儿差不多。”
她做了妈,心就软,见不得这些。
方海想想说:“要不问问厨房的人吧?”
他这回死里逃生,就当行善积德,吃潲水,哪怕能吃饱,也不是那么好。
赵秀云琢磨也是,吃过饭揣上一包糕点出门。
第122章 孩子 第四更
医院后巷住的人挺杂的, 赵秀云只是旁敲侧击打听几句,大家都对那个孩子有印象。
听说是个孤儿, 被爷爷捡到养大,老爷子本来就只做点散活挣钱,去年冬天摔一跤后,断了收入,孩子就到处捡吃的。
可怜哦,就像方海说的,全当行善积德, 换解放前死里逃生的人还要去庙里布施。
穿过堆积的物品和狭窄的小道,赵秀云才找到孩子, 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烂菜叶子,蹲在院子里洗着。
这是个杂院,住的人挺多, 日子多半过得不怎么样,乍看个打扮齐整的,都在想谁家有这门富亲戚。
小孩儿眼睛倒尖,一眼看出是下午在医院看到的人, 警惕起来,生怕是来追究自己。
她也知道不问自取就是偷。
赵秀云尽量和善地笑,表明自己没有恶意,说:“你下午帮我捡东西, 忘了吗?”
满院子的人盯着看, 总得有个由头。
小孩子瞪着眼摇头说:“我没有。”
一扇半开的门前,有位坐在躺椅上的老爷子咳嗽一声,说:“福子,请阿姨进来。”
叫福子吗?
人虽然多, 赵秀云也不想贸然进别人家,隔着门说:“福子帮我捡回重要的东西,我男人让我送一包点心过来。”
不多,起码够吃两顿,又不至于让人太惦记。
老爷子当然要推,赵秀云没让,微微点个头示意,转身就走。
福子追出半条巷子,意识到这个阿姨没有歹意,攥着手说:“谢谢!”
小脸营养不良的样子,跑几步上气不接下气。
赵秀云心下怜惜,说:“回去吧。”
福子把阿姨的样子牢记在心里,才转身回家。
这本来算萍水相逢,赵秀云并没有放在心上,是第二天又撞见福子,才把这事提上来。
大概是不知道去哪找人,孩子在厨房等着碰运气,期期艾艾过来说:“您有什么活,需要我干的吗?”
赵秀云一愣,说:“没有。”
她很少使唤孩子,就是觉得她们高高兴兴玩和读书就行,更何况是这么个一看就不健壮的。
风吹就倒的样子。
福子有点急,即使是在爷爷还没生病之前,她也没吃过几回甜点心,天气热放不住,家里老鼠又多,昨晚她几乎是饱餐一顿,至今想起来都想舔手指。
对这位陌生阿姨的感激达到巅峰。
加上爷爷的嘱咐,说:“您要做饭吗?我可以帮忙的!”
一口一个“您”,赵秀云觉得自己快受不起,说:“你叫我赵阿姨吧。”
福子从善如流,说:“赵阿姨,我帮您做饭吧。”
赵秀云哽一下,说:“那你帮我洗菜吧,还有,不要再说“您”了。”
她听着都觉得要折寿,有种解放前老地主的感觉。
福子也长舒口气,兴冲冲蹲在水龙头下洗菜,还知道先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
洗完又凑过来说:“我来切,我来切。”
外人看着倒是亲热一家子。
禾儿“风尘仆仆”带妹妹来看爸爸妈妈,气得跳脚喊:“妈妈!”
赵秀云还以为自己是听错,都没马上回头,禾儿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又喊着说:“妈妈!”
赵秀云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问:“你们怎么来了?谁带你们来的?”
禾儿有些警惕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同龄人,拽住妈妈的手说:“后勤吴叔叔带我们来的。”
正好顺路,还把她们送到了病房门口,已经跟爸爸打过招呼,乐呵呵来找妈妈,谁知道撞见这一幕。
禾儿的危机感又升起来,问:“妈妈,他是谁?”
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嘛,赵秀云也没想太多,说:“这是福子弟弟。”
谁承想福子抿着嘴说:“是妹妹。”
咦,赵秀云都没看出她是女孩,上下打量她的寸头和浓眉大眼,越看越不觉得是女孩子,可人家都这么说了,那就是。
就是禾儿第一眼,也觉得是个男孩子,摸摸自己的小辫子,眨巴着眼睛企图找出看出她是女孩子。
赵秀云改口道:“这是福子妹妹。”
禾儿还是讲礼貌的,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叫一声。
苗苗怕生,扒拉着妈妈的裤腿叫,然后说:“妈妈,我刚刚摔倒了,没有哭。”
最近都只有她和姐姐在家,有时候两个人都很想爸爸妈妈,姐姐就会叫她不要哭,这样他们会早点回来。
苗苗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很勇敢的小孩了,矜持炫耀着进步。
果然,赵秀云紧张地看她的掌心,问:“摔疼没有?”
苗苗昂着小下巴说:“没有。”
骄傲得很。
赵秀云揉揉孩子头,说:“行,上去找爸爸吧,我做完饭就回去。”
公共的厨房,人太多,烟气缭绕熏得很,有点像住老家职工院的时候,家家都在走廊做饭,赶上谁家下大料,味道简直绕梁三日。
禾儿却霸占住妈妈身边的位置,说:“不,我要帮忙。”
既然孩子来了,赵秀云本来也不想“使唤”福子,索性叫她回家。
福子左右看看,确实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又从墙洞钻出去了。
禾儿好奇地扒拉着洞口,最后下结论说:“是狗洞。”
人钻狗洞,好奇怪的妹妹。
落在大人眼里,全是可怜,赵秀云拍孩子的手说:“不是,是她回家的捷径。”
哦,捷径啊,钻出去就能到她家了吗?
禾儿在这些事情上向来是手脚比脑子快,地上一趴也想钻出去,又马上缩回来,起得太急还撞到头,说:“妈妈,外面是垃圾桶!”
赵秀云都没能拦住,那点喜悦化为无奈,说:“我看你是欠收拾。”
好端端的,头上撞个包,衣服裤子全是灰,不揍不行。
怎么一个人带妹妹的时候好好的,在妈妈跟前净闯祸?
赵秀云自己叹口气,说:“不是说要帮忙,快点把手洗干净过来。”
禾儿捂着自己的小脑袋,“哦”一声,还是纠结于狗洞外面的垃圾桶,问:“妈妈,她也是垃圾桶捡回去的小孩吗?”
赵秀云也拿“垃圾桶”的话糊弄过孩子,这会哑口无言,因为福子据说还真是她爷爷从垃圾桶捡的,还是照实说:“嗯。”
又跟女儿说福子的身世。
禾儿向来爱“行侠仗义”,拍着胸脯说:“她可以和小麦一起挣钱啊!”
虽然不多,暑假的话每个月能有十块钱。
这里到公社还有一二十里地,哪里是件容易事。
赵秀云很高兴孩子这样的表现,想想说:“她不一定有时间去,但你可以问问。”
禾儿愈发眉飞色舞起来,说最近训练的事。
“要从第三棵树下跑到篮球场,陈树林跑得最快,我第四,教官说前十都有糖吃,我……”
就数她最叽叽喳喳,赵秀云一顿饭坐下来,脑壳都嗡嗡响,说:“你的妈妈听很多了,咱们现在听听妹妹的好吗?”
说起这个,禾儿不知怎么更兴奋,小手推妹妹说:“你快说,你快说,你快跟妈妈说。”
苗苗慢条斯理要张嘴,姐姐又指挥她道:“待会说,待会说,让爸爸也听到。”
说完迫不及待端着菜往病房跑。
这得是多大的好事啊,赵秀云心里琢磨开,赶紧跟在孩子后面喊:“慢点慢点,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海听见声很是无奈,跟来串门的赵庆说:“就这俩,活生生把她妈变泼妇。”
赵庆想起自己媳妇,看着那叫一个有气无力,骂男人孩子的时候声如洪钟,心有戚戚焉道:“我回去了啊。”
他现在自己使轮椅好得很,来去自如。
赵秀云看着背影说:“怎么觉得老赵有点喜欢上轮椅了。”
有事没事坐着晃。
方海撑着手坐好,说:“他那天还说想跟医院买一个。”
“那恐怕没出医院门,能被秀英再打进来。”
这几个男人,工作上都灵清的得很,过日子,有一个算一个的靠不住。
赵秀云把饭菜摆好,这才问:“苗苗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爸爸妈妈啊?”
苗苗询问地看一眼姐姐,见她点头,说:“我现在是班长啦。”
别说赵秀云不看好自己女儿,是恐怕她连班里孩子叫什么都不知道,教官怎么会选她?
苗苗本来以为讲完这一句就可以吃饭,拿起勺子看爸爸妈妈还是看着她,小脑袋一歪,问:“不可以吃吗?”
比她爸还不会讲故事。
赵秀云捏捏她的小脸说:“吃吧,姐姐替你说。”
禾儿把宣布好消息这件事留给妹妹,已经很憋得慌,立刻巴拉巴拉地补充说:“她们班的小孩子都很不听话,老爱哭,动作也做不标准,苗苗是最标准最听话的,钱教官就改选她做班长了。”
苗苗这一班是三到五岁的孩子,能指望做得多好,都是活泼好动不好管的,反衬得她乖巧听话。
这算什么?大的是靠活泼,小的靠安静,人家一门双进士,自家双班长,是不是也该奖励奖励?
赵秀云拍板决定说:“下午你们照顾爸爸,妈妈去买奶油蛋糕。”
奶油蛋糕!
禾儿像模像样敬个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第123章 补过生日 第一更~
吃过饭, 赵秀云就去买东西,预备给孩子弄点好吃的, 这恐怕是她们离开父母最久的一次,不安肉眼可见。
做父母的也愧疚难当。
方海的伤口已经在慢慢愈合,只是媳妇不准他大幅度地动,也是这么交代孩子的。
本来嘛,孩子妈妈在的时候,执行标准宽松,现在他已经获准下床走两步。
孩子一来, 反而更严格。
禾儿紧紧盯着爸爸的手,一有动作就去按住, 很是不赞同说:“妈妈说‘不能乱动’,爸爸你怎么不听话。”
不听话就好得慢,再不好她都要开学了。
她都这么说了, 方海能怎么办,当然是老老实实躺着。
这也就罢,还不许他去上厕所。
禾儿坚决执行任务,说:“爸爸可以在盆里上啊。”
她小时候, 妹妹小时候,冬天夜里都是这样的。
她说话就说话,还拿过旁边的盆。
方海哭笑不得说:“那是你妈的洗脸盆。”
哦,妈妈的洗脸盆啊。
禾儿悻悻放下手, 左右寻找着下一个可以拿来用的东西。
方海心想, 他今天要是被憋死,一准是个大笑话,也顾不得什么,腿一跨站在地上。
禾儿“诶诶”叫唤, 气呼呼看着爸爸进男厕所,苗苗则双手叉腰,以示自己的立场。
可爱啊可爱。
方海打厕所出来,好声好气地哄孩子,还给她们看自己的伤口说:“你们看,已经快好了。”
缝过针的蜈蚣线,一点也不好看,禾儿怕没敢伸手摸,说:“教官说爸爸是英雄。”
虽然家属院每个孩子的爸爸都是,但她坚信自己的爸爸是最英勇的。
方海头回立大功才十九,不少人夸他“英雄出少年”,他那会也是心高气傲,觉得全世界数自己最厉害。
年轻嘛,不怕风大闪了腰。
再稳重一些,只要有人夸一定摆摆手谦虚,可当着孩子的面,他好像又是那个豪气万丈的少年人,说:“嗯,爸爸是英雄。”
禾儿只觉得爸爸是最厉害的,说着话又手舞足蹈起来,好像只用嘴不够表达。
赵秀云推开病房门,第一句就是说:“楼道里全是你的声音。”
禾儿才不信,说:“那护士姐姐会来骂我的。”
小辫子一甩,还挺傲气。
方海想孩子是想,但也觉得她话实在多,如释重负道:“回来啦。”
赵秀云买的东西不少,尤其是一块大的奶油蛋糕,孩子眼睛蹭一下发亮,有尾巴的话都快摇起来了。
她挨个亲亲脸说:“现在给你们补过生日,高兴吗?”
高兴高兴,苗苗头重重点一下,两颊的肉晃一下,赶紧坐好,小腰挺得直直的,大眼睛里全是渴望。
哪怕不说话,你都知道她想干嘛。
禾儿殷勤给妈妈提东西,蛋糕盒子打开的时候双手交握在胸前,说:“哇,蛋糕~”
好像她没吃过一样。
连方海都下意识舔一下嘴唇,没办法,媳妇给他做饭不放盐,吃得人嘴里淡出鸟来,哦,据说坐月子的人就是这么吃的。
父女三个竟然都眼巴巴看着。
赵秀云只觉得好笑,说:“行啦,先吃吧。”
太阳大,被晒化了一点。
她本来就不爱吃,现在吃着更一般,全进另三个的肚子里。
禾儿鼓起小肚子说:“妈妈,什么时候吃苗苗的蛋糕?”
她想得挺好,两次生日,本来该吃两个的,现在只有一个,那她是姐姐,肯定先过。
真是这口没吞完,就想着下一口的事。
好像妈妈会骗她一个蛋糕一样。
赵秀云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说:“等爸爸可以出门再去店里吃吧,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终于要出院啦,姐俩盼星星盼月亮,禾儿毫不犹豫告爸爸一状,说:“爸爸刚刚还自己去厕所了!”
这话新鲜,厕所难道还有人能替他去吗?
禾儿说完,就等着妈妈批评爸爸,等半天也没有,小孩子无奈地摊着手想,等爸爸病好了,妈妈一定会收拾他。
因为每次也是这样对她的。
攒起来的话,够狠狠打一顿的。
可怜的爸爸呀,禾儿怜悯地看着他。
方海心头一跳,觉得这孩子十有八九又要折腾什么,问:“干嘛这么看我?”
禾儿无辜地眨眨眼说:“没有呀。”
说没有,才是有,方海愈发警惕起来。
禾儿想着,爸爸还是好好养病吧,做晚饭的时候偷偷跟妈妈求情说:“爸爸不是故意的,妈妈能不能不打他?”
膀大腰圆一个,赵秀云想打也打不过啊,说:“我没什么时候打过他?”
禾儿数起来可多了,数得她妈脸都红了。
是觉得打爸爸太多不好意思吗?
熟知孩子数的这些,多半是夫妻俩凑一块,方海说些不要脸的话,才被收拾的。
想起来,能不叫人羞得满脸通红吗?
赵秀云含含糊糊应,使唤她去洗菜。
禾儿一边洗一边看窗外,显然在等福子,见人钻出来喊道:“福子妹妹。”
反倒给福子吓得一愣。
赵秀云招招手叫她过来,说来奇怪,有门她不走,偏偏爬窗,看得禾儿跃跃欲试。
但她悄悄看一眼妈妈,只能有些遗憾地说:“福子妹妹,你怕虫子吗?”
虫子有什么好怕的。
福子虽然还是警惕,姿势像随时要跑,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
禾儿兴奋地拍手说:“太好了。”
接下来,她绘声绘色说了几种虫子怎么抓、怎么卖,连摸起来像软软的小鼻涕这样的话,都说出来。
要说她原来也是害怕的,自打跟着小麦玩,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赵秀云翻动着锅里的肉,都觉得不香了,一声长叹说:“禾儿,到边上说去。”
再说下去,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禾儿于是往旁边挪,还跟新认识的姐姐嘀咕说:“妈妈最怕这些。”
虽然害怕,但还是敢把它们赶走、捉起来扔掉。
福子看一眼秀气的赵阿姨,觉得她会害怕不足为奇,抿着嘴说:“要到你们家旁边的山上才有是吗?”
别的地方可能也有,但禾儿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附近的一亩三分地,说:“我只知道那里有。”
市区里也没有山,哪怕最近的一座,对福子来说都很遥远。
但她被禾儿描绘的胜景吸引住,尤其是那个叫小麦的女孩子还可以上学。
她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了。
小孩子踌躇犹豫着。
赵秀云看在眼里,说:“你可以回去和爷爷商量一下。”
也是,福子跟她们道过别,一溜烟钻出去,第二天做早饭的时间来,说:“爷爷不让我去。”
赵秀云早有预料,就是陌生人,大人多半想得多,还是带到山上去,只有禾儿很是不解道:“为什么不让你去?”
多好啊,像小麦一样不分昼夜干活,很快能攒下钱啦。
福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赵秀云不许孩子再追问,笑着说:“没事,你还是听爷爷的。”
福子自己也很遗憾,但还是重复说:“嗯,听爷爷的。”
这两天赵秀云打听得更多,对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有更多了解,给她几个馒头说:“吃吧。”
福子要推,赵秀云半蹲下来说:“吃吧,我们明天就要回家了。”
萍水相逢,她能帮这个孩子的只有这么多。
禾儿也盼着回家,但对没能和福子姐姐建立起更多的交情感到可惜,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着,说:“妈妈,我们明天就回家吗?”
大概是知道“无力回天”,小丫头又跟福子嘀咕几句才走。
赵秀云好奇地问:“说什么了?”
“当然是秘密。”
半大的孩子,还秘密,赵秀云态度纵容道:“行吧,秘密。”
说着把菜盛出来。
禾儿端着窗口买的馒头上楼,赵秀云端着菜,进屋再泡个牛奶,简直是丰盛早餐。
托孩子的福,方海总算吃上口有滋味的,简直是感激涕零,馒头吃出珍馐的感觉来。
夸张,赵秀云摇摇头,又说:“后勤的车明天早上八点来,今天得收拾一下东西了。”
别看才住半个月,东西可不少。
方海没被允许下床,只能看着媳妇孩子忙得团团转,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干活还难熬。
赵秀云直起腰擦一把汗,就看他满脸写着“斗争”两个字,问:“干嘛呢你?”
方海跃跃欲试下床的脚收回来,说:“我其实好得差不多了。”
“谁给你下的诊断?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做医生?”
媳妇下巴朝外一点,连鼻子都透着不悦。
方海哪里敢惹她,老老实实盖好被子说:“我也觉得我还没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身体好一点,媳妇那种风雨欲来的怒火也多一些,好像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燃烧。
天天躺在病床上养伤,还能犯什么错?
他哪里知道,错的就是这件事。
赵秀云知道他也不想的,但还是忍不住生气,心里已经有一百种收拾他的法子,偶尔拿出来想一想才解气,笑得也有几分吓人。
方海缩着脖子不吭声,觉得接下去倒霉的一准是自己。
心里叹气,唉,怎么又是自己啊。
第124章 出院 第二更
时隔半个多月回家, 大概孩子常打扫,居然没什么灰尘, 禾儿邀功地跟妈妈说:“地是我扫的,桌子是妹妹擦的。”
赵秀云忙着归置东西,抽空回头夸一句道:“都很乖。”
孩子得了这句就心满意足,绕着妈妈转来转去。
转得妈妈不耐烦,赶她们说:“赶紧归队去吧。”
耽误她干活了。
方海被勒令坐在沙发上,只看得到媳妇满屋跑,心想家里得亏不大, 不然能累得够呛。
孩子做家务,那就是表面光, 桌面是干净,桌子腿全是灰。
赵秀云碰一下嫌弃地收回手,拧破布里里外外擦。
从窗口能看到楼下在集合, 还别说,练一个暑假,有模有样的。
就是都穿着爸爸的旧军装,戴帽子, 看不出来谁是谁。
方海伸长脖子看,说:“小孩子过家家。”
看着还行,实际上散沙一盘。
本来就是小孩子,怎么能高要求?
赵秀云说话的时候嘴巴尽可能不张开, 生怕吃一嘴灰, 说:“只要能管住他们不闯祸就行。”
往年放暑假,那真是方圆十里地的大队都叫这帮孩子祸害过,大人怎么打都打不怕,现在倒好, 让你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
给妇联不知道省多少事,这个暑假李玉生老三,陈蓉蓉帮她看孩子,只剩张主任自己,要是事情还多,只怕手忙脚乱。
想起李玉,赵秀云拍拍灰,环视家里说:“差不多了,我出去一趟。”
方海被“锁”在沙发上,只觉得屁股有针扎,又不敢动弹,那真是轻则白眼,重则记一笔。
可是实实在在地记一笔,人家还有专门的本子,翻开看简直触目惊心。
【8月3日,方海说要吃甜馒头,打】
【8月7日,方海说菜太淡,打】
……
每一个“打”字,都预示着他将来的凄惨。
他小心翼翼地问:“去哪?”
赵秀云看冰箱、看柜子,心里列出清单来,说:“去公社买点东西,再去李玉家看看她和孩子。”
反正可忙了,都没空解释,风风火火就走。
她一出门,方海松口气,扶着沙发站起来,小心挪两步。
他体格好,恢复快,医生都说可以走两步,偏偏媳妇看得紧,他是寸步难行,这会偷着机会,可不抓紧走。
他眼睛尖,看来看去也找不到自家姑娘,穿得都差不多,个子也差不多,人堆里一站,只看背影都分不清。
好不容易有个回头的动作,他才看清楚,禾儿一脸认真,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想做标兵。
苗苗就难找,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他们那个班一半的人,还是报数的时候她站出来,才看得出来是。
别人报数的时候恨不得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小的这个他是支着耳朵想听都听不着,做班长第一要紧嗓子亮。
孩子平常说话就慢,不够铿锵。
但她也有优点,做动作永远是最标准的,从不偷懒,该几下就是几下。
方海就靠在窗边看,远远看到媳妇回来,赶紧挪回去坐好。
赵秀云在公社买一大堆东西,进家门也顾不上唠嗑,捡出一包红糖,乒乒乓乓收拾着,换身衣服说一声又出去。
李玉本来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这回生的老三是姑娘。
姑娘儿子都行,她是儿女双全了,坐月子半躺在床上,婆婆照顾着,精气神还不错。
看是赵秀云赶快招呼说:“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爱人身体怎么样?”
赵秀云跟长辈打过招呼,一边抱孩子一边说:“刚回来,他恢复得不错,你怎么样?”
李玉这一胎生得不错,说:“一个多小时就生下来了。”
那运气可真是不错。
赵秀云碰碰孩子的小手说:“看着挺重的啊。”
“四斤七。”
“那都差不多,苗苗好像才四斤五。”
……
说着孩子话,李玉婆婆倒茶进来又出去,同事两个对视一眼。
赵秀云悄声问:“不是说你大姐来带吗?”
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嘉兴乡下人,离沪市近,不过这时候人口管得紧,非本地户口不让常住的,暂住证也不好办,不过家属院还算容易,军属优待嘛。
很多老人家都有个毛病,不爱离开家,上哪都怕,李玉婆婆就是,打她怀老三,已经说好几次坚决不来,让她回乡下生。
她在办公室抱怨过,大概是拿钱的时候心肝宝,要帮忙的时候头掉转,没个指望得上的时候。
怎么现在又来了?
李玉说:“她儿子叫来的。”
得,儿媳妇对婆婆那真是没一句管用的,关键还得看儿子。
又说:“听见我生个女儿,就说不用坐月子,当场给老王顶回去,说‘你是女的,是不是也不用养老’。”
“你说说看,每个月寄三十块钱回去,我请个人都划得来。”
多少?三十。
赵秀云真是吓一跳,当然,按他们这样双职工的人是负担得起,可也算大数目了吧。
她表情震惊说:“老两口一个月花三十啊?”
李玉更是撇撇嘴说:“哪能啊,一大家子。”
什么小叔子小姑子,多得是。
这样比起来,显得自己给少了,赵秀云想想要不多给点?人家一个月就顶自己给一年的。
她琢磨了一肚子话回家,跟男人念叨说:“三十块你妈够花吗?”
方海茫然“啊”一声,说:“我妈去年还挣了一千三百二十一个工分,一分五分钱,扣掉她的三百六十斤粮,还分三十块钱。”
他特意去会计那里查过,到底是亲妈,怎么可能真的让她吃不上饭。
赵秀云就没去查过,因为她私心里觉得婆婆手里有钱,对儿子手缝再松,也一定攒下不少,这是大家的生活习惯。
长辈说是开始养老,其实不可能的,能干得动的都会去干,才六十的人,还硬朗得很。
方海还有几分讥讽,说:“为了她的宝贝儿子,还在上工呢。”
大队为杜绝懒汉,每家按人口都有最少要完成的工分,像娘家就是赵秀云她妈带着两个弟妹干。
方家其他几个,都不是不孝顺的,平时对父母还是照顾,就是不想让最小的弟弟占便宜。
公公去世那次就是,要是帮他做义务工,大家没意见,帮弟弟,那是你推我让都不愿意,谁也不知道公公会摔那一跤,说起来真是意外。
赵秀云心想,还是怨怼的,觉得对家里付出的最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感激。
真的是一句最简单的话,都没听到。
她握住丈夫的手说:“方芳前几天给我写信,说书都收到了,孩子都很高兴。”
这种消息,听了总是让人振奋。
方海打起精神来说:“陈知青有文化,多寄一点,他也好教孩子。”
读书是正经事,老家很多书都买不到,不像沪市的新华书店样样齐全。
赵秀云敬重学问,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始终偏爱喜欢读书的孩子,对小麦也格外照顾。
有的孩子真是不禁念叨,才想到她,小麦第二天就来家里。她平常是不进家属院的,一来要登记嫌麻烦,二来总有种格格不入,怕人家打量的眼神。
今天是兴奋得满面红光,才进门那个劲挡都挡不住。
赵秀云在家正忙着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看是她吃一惊说:“禾儿她们还在训练。”
小麦从楼下上来都看见了,说:“我是来看方叔叔的。”
还带着慰问品,正儿八经的样子。
赵秀云看这一篮子鸡蛋,就知道花她不少功夫,谁知道她跑得太快,真的就看方海一眼就跑。
总不能提着鸡蛋追吧?磕坏一个叫人心疼。
方海连她的眼都没对上,人家问个好就跑,没见过这样上门探望的,好笑又欣慰说:“是个好孩子。”
赵秀云只看着鸡蛋发愁,数一数居然有六十六个,说:“怎么这么多。”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麦平时就过得省,为开学要上初中更是省,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
方海劝她说:“收就收吧,别像上回一样。”
上回也是推礼物,禾儿送回去,人家又送过来,推好几次,孩子不小心,新衣服不知道在哪钩一下,给孩子都气哭了。
有时候这种人情,真是累得很。
赵秀云也想起上回,说:“那是黎大嫂太客气,我哪好意思收。”
都是小忙,上纲上线也不合适。
话是这么说,也只能先收起来,说:“那我回头给她买两本书吧。”
“那到时候去一趟新华书店,全买回来。”
要说买书,赵秀云可是太舍得,比买肉都愿意,说:“等你好一点再去吧。”
还欠孩子一顿生日饭,没吃上她们老记着。
方海觉得自己已经好太多,有时候任务急,没养好就得出门,哪像现在一口气给你一个多月假。
算起来,他入伍这么多年,好像这次是最长的休息时间。
但他只是应,什么也不说。
赵秀云也没空管,她攒了一书桌的文件要写,手都快抄飞起来,一边抄一边记。
【8月27日,要补工作,全赖方海,打】
第125章 白捡的 第三更
赵秀云正式回归工作, 张梅花是松一口气的,又有些愧疚, 她男人几次说“多给赵干事放假,方海这回是吃大苦头了”。
家里有伤员、有孩子,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按理她该更体谅些。
可实在是忙,家属院、工程队两头的事,都快把她忙烧起来了,在这当口李玉还在坐月子, 本来就不够的人手更是紧缺。
赵秀云看重工作,反正孩子要开学, 方海可以自己卧床在家,她就还是来上班。
虽然请假也没耽误她发工资,家属院这种情况是特批。
可到底过意不去, 忙起来就是天昏地暗。
还记得苗苗头天上小学,要送她去,方海非要跟,他觉得老大没送过已经很对不住, 总不能老二现摆着的也没送。
原定的开学日遇上台风,又往后推三天,他的伤口多几天能恢复的时间,赵秀云看来看去, 最终还是同意。
新的开学日这天是雨后初晴, 地还没干,一家四口都穿上雨鞋。
苗苗背着新书包,穿着新衣服,东看西看, 这条路她走过不少次,但这一次是送自己上学,还是新鲜的。
禾儿叽叽喳喳跟妹妹说:“你放学一定要等我,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去找我,下了课自己去厕所,不要上第二个坑啊……”
赵秀云忍不住问:“第二个坑怎么了?”
“砖松了一点,会摔进坑里。”
禾儿津津有味列举谁都摔过,然后再次郑重警告说:“绝对不要啊。”
这些本来都是说过好几遍的话,苗苗点着头,新买的头花一甩一甩的。
特别大一个红色蝴蝶结,都快把整个头顶遮住了,这几天也不知道刮的什么风,大院里的小姑娘几乎人手一个。
要说也不算难看,偏偏这个暑假有一个算一个,晒得也只比碳白一点,还个个戴红色,那可真是……
禾儿就不要,并且评价道:“一点也不好看。”
苗苗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一种执着,认定哪个就是哪个,有时候去供销社,没喜欢的东西就空手出来。
不像禾儿,逮着爸爸妈妈说给买东西的机会,那是没什么想买的也立刻生出想买的东西来。
南辕北辙可以说是。
除开大女儿,赵秀云也有几句话要嘱咐小女儿,说:“上课要认真听讲,不懂的话就去问老师,有人欺负你就去找姐姐,知道吗?”
说实在的,苗苗很少觉得有人在欺负自己,可她着实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正宗的……嗯现在是黑面包子脸,那也是好揉搓得很。
做父母的总是格外担心她。
禾儿今年上五年级,读小学的最后一年,知道自己的重大使命是让妹妹适应小学生活,拍着胸脯说:“有我在,绝对没人敢欺负你。”
她是座山雕还是什么?
赵秀云好笑拍女儿一下,说:“你也上你的课,妹妹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苗苗总不能一辈子跟在姐姐屁股后面过日子。
禾儿其实不大信的,家里三个人,都是不大信的,尤以方海最为忧心忡忡,送孩子到教室,扒拉着栏杆不肯走。
赵秀云还急着回去上班,哪有空跟他磨蹭,叫他他不肯走,索性说:“想看你就看吧。”
上育红班和上小学,对方海来说不是一回事,他总觉得育红班是过家家,孩子闹着玩似的,小学就不一样,是大孩子。
像他这样的家长有几个,男人着实一个都没有,他也不怕人看,仗着好视力看一个早上。
一开始是想着站一节课,过一会又第二节 下课了,想着三节就放学,索性接孩子回去。
赵秀云工作着时不时要抬头看窗外,生怕他是伤口裂开晕在半路上,气得记好几笔,等见父女三个进院门还要骂说:“怎么不搬到学校去住,叫你看个够!”
方海讪讪笑,赶紧把苗苗推出来说:“快,跟你妈妈说你当上班长这个好消息。”
嗯?爸爸都说了,还要再说一遍吗?
苗苗嘴巴还没张开,姐姐已经跳脚说:“爸爸你干嘛说,要让妹妹自己说的!”
方海自知失言捂住嘴,咋回事就没管住呢。
对赵秀云来说,可真是意外,她蹲下来问:“苗苗,跟妈妈说说。”
苗苗的表情有点奇怪,说:“老师问‘谁想做班长’,我说‘我就是班长’,老师说‘方青苗同学非常积极主动,我们就把这个机会给她好吗’,然后我就是班长了。”
大概很少说这么长串的话,苗苗停下来喘口气,一脸疑问说:“可是我本来就是班长啊?”
为什么要重新选班长,她也没犯错啊。
哪怕是黑面包子,这副样子也是可爱的。
赵秀云都觉得她这班长跟捡的似的,还是给耐心解释了班和班的区别,拉着她的小手回家,开家门的时候说:“老师选了你是信任,我们苗苗可以做好的是吗?”
苗苗“嗯”一声,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颇有点宠辱不惊的大将风范。
赵秀云进屋把米饭煮上,打发孩子做作业,喊:“进来。”
都不用叫名字,方海都知道是自己,禾儿居然还给爸爸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她成精了这是。
方海慢慢挪进厨房,说:“要我干点啥吗?”
赵秀云只想给他一肘子,二话不说掀他衣服看。
就这道口子,早也看晚也看,要是个活的,早就被盯死了。
方海觉得视线都是热的,说:“没事的,都好得差不多了。”
他是身经百战,心大得不行,赵秀云比不上他,愁得很,瞪他一眼说:“我看你恨不得现在就归队。”
那是冤枉了,方海说:“也没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
他们队伍特殊,平常就是训练,出一些保密任务。
他别的不说,还是爱惜自己这条命的,不然媳妇孩子怎么办?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
这还像句话,赵秀云也不想使唤他,说:“坐着去,看见就来气。”
方海赶紧躲出去,禾儿冲着爸爸嘿嘿笑,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幸灾乐祸。
成精的小丫头啊。
方海拧她的鼻子说:“写你的作业。”
开学第一天,哪有多少作业。
苗苗文具盒、新本子、新笔、新橡皮擦一字排开,占了大半张桌子,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谨慎地写下了第一排数字1,然后合上本子。
嗯,这么大阵仗,就写一排吗?
方海翻着孩子作业本问:“就这一样作业吗?”
苗苗摊开拼音本说:“对啊。”
写一排1,写一排a,她虽然写得慢,质量却好。
赵秀云看过说:“禾儿一年级的字比这歪。”
要写七八遍反复纠正,才有现在的工整。
又说:“收一收,吃饭了啊。”
禾儿包书皮包到一半,喊:“妈妈等一下。”
牛皮纸包起来,封面再写上班级姓名,她自己的包完,还要给妹妹包。
等她干完,饭菜都凉了,赵秀云催促道:“吃完饭再弄。”
禾儿不情不愿收起来,吃得飞快,吃完一头钻进书房里。
要是读书有这个劲头就好了。
赵秀云摇摇头说:“苗苗,你吃饭还得再快点。”
等作业再多一点,这个也慢,那个也慢,哪里还有时间玩。
没时间玩,小孩子只怕会讨厌学习。
苗苗咀嚼着,匆匆吞下去说:“已经是很快了。”
她的很快,还是透着懒洋洋,也不知道哪天能快起来。
赵秀云知足地想,已经很好了,毕竟是孩子。别说她自夸,满大院看来看去,自家的真是不赖。
她问着苗苗第一天上学的事,忍不住感慨道:“日子挺快的。”
她知道方海喜欢听孩子小时候的事,说:“禾儿第一天上小学的时候没哭,欢欢喜喜进校门,表现良好,反而是我,一到家眼泪就掉下来。”
孩子不一定离不开大人,是大人离不开她们才对。
赵秀云想起来还好笑,说:“她上小学头一个月,就跟小男生打架,人家扯她辫子,给她气的。小男孩也都调皮,明知道她宝贝头发,越要碰。别看她念书早,比别人都矮一个个头,打起来一点都不输。”
小孩子打架嘛,除非头破血流,大人不管的,都让他们自己来。
方海唯一一次看禾儿打架,还是上次在小树林,想起她捏拳头说“我是你奶奶”的样子,虎虎生威,很有他的风范。
他也不觉得是坏事,孩子不受欺负,总比受欺负好。
他再次叮嘱小女儿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一定要跟爸爸说啊。”
苗苗真的不解,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有人会欺负她呢?但她还是老样子,心里转一圈,还是应好。
越是这个样子,越叫大人发愁。
赵秀云本来是觉得孩子大了,等姐姐上初中总要独立起来,这会也全是放不下的心,跟大女儿说:“多看着点妹妹啊。”
这件事,禾儿从来都是做得好好的,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怎么看着也不对,赵秀云又开始不安了,无奈叹气,假装没有这种情绪。
第126章 双喜 第四更
禾儿一向照顾妹妹, 每天先送她到教室,下课再去接。
小孩子对高年级的学生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对老师也有,班长这个名头,还是很唬人的。
苗苗的小学生活如鱼得水,班主任一开始选她做班长只是暂代,等第一次成绩出来,再也不提换人的事。
别看只是一年级,孩子和孩子的差距也很大。
赵秀云今年暑假是没赶上, 不过从去年就陆陆续续给孩子上点课,加上她有个好为人师的姐姐, 第一名是完全不用愁。
禾儿可爱摆小老师的架子,回到家觉得妹妹的成绩也有她的大功劳,毫不客气地说:“是我教得好。”
赵秀云摸摸孩子头, 说:“妹妹很认真学习,你教得好,老师也教得好。”
正经夸,禾儿反倒会不好意思, 说:“妈妈最厉害。”
反正她不会的题目,妈妈都会,就是最厉害的。
一眨眼要上初中的人,对父母仍然一派赤诚。
母女三个你夸我, 我夸你, 和谐得很。
方海才进门,又都围过来看他。
赵秀云有些不安说:“开会开什么了?”
不会又是要出去吧。
方海赶快摆摆手说:“不是,是说表彰大会的事。”
一眨眼又国庆,领奖和风险并存啊。
赵秀云看着墙上属于他的那片地方, 说:“又要贴一张。”
不过会开这么久的吗?吃过午饭就出门,现在才回来。
方海还没来得及说话,苗苗摊开自己的考卷给爸爸看,上面鲜红的一百分。
虽然意思表达得很明显,方海还是要问:“哟,这是考了多少分啊?”
苗苗已经会从一数到一百,了然地想,爸爸不识数啊,他们班很多人也不认识,不觉得有哪里不对,说:“一百分。”
其实考一百分的人挺多的,妈妈说这叫并列第一,但是姐姐说要是有两百分的卷子,她能考两百,别人不一定行。
总之她就是最棒的小孩子。
方海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沦落成不识数的,是一直到吃完晚饭,苗苗摊开本子也想做小老师的时候才知道。
苗苗一本正经地说:“爸爸,这是1。”
为证明自己,方海把有限的文化展示个遍。
苗苗一下子有些失望,把本子收起来,说:“爸爸都会啊。”
小脸竟然有几分失落。
方海只好说:“要不你再教一遍吧,我有点忘记了。”
可怜他高龄三十二,还在这念aoe,彩衣娱女,牺牲良多。
赵秀云看他一脸苦瓜样,内心暗笑,时间差不多才说:“好了好了,洗澡睡吧。”
可算解放,方海一脑门的知识,睡前才想起来说:“哦对,这次的表彰是全国性的,得去一趟首都才行。”
分量和营地的可不是一个级别,又是他军功章上的一大笔。
赵秀云只怕他坐不了长途火车,说:“又要二十个小时。”
这才是方海最要说的,兴奋地说:“要坐飞机去!”
这回表彰大会的项目挺多的,一共去一大帮人,考虑到有些同志重伤刚愈,特意调的客机。
他们出任务从来都是低调再低调,三个人一组分散在火车上,飞机还真是头一回。
这时候大多数人也都没坐过,包括赵秀云。
她倒是看过几次起飞降落,沪市有机场嘛,选个好时间,能感觉得到是从头顶掠过去的。
这种规格,多半预示着表彰的分量。
赵秀云心里高兴,问出最关键的问题说:“发奖金吗?”
实在不行,茶缸子、毛巾,多多益善、少少不拘。
方海现在也是当家的人了,悄悄说:“发的,据说还有票。”
不管什么票,都是好票。
赵秀云已经猜开了,她现在最想要的是电视票,产能有限,一年就那几台,简直抢破头,她攥着钱一直没能买上。
那么多人,多半不会发这样的珍稀票,十有八九是米面粮油,那也是顶好的。
不过高兴归高兴,她还没失理智,近乎冷酷地说:“手拿开。”
方海倔强地说:“我真的好了。”
这都一个多月了,他又不是出家,哪里还能憋住。
赵秀云不肯纵容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想也不要想。”
“我筋骨好好的。”
“你这是差点穿膛破肚,我没算你两百天都是客气的。”
两百天?现在不是天黑,是方海觉得自己眼前一黑,要晕过去,还是坚强地说:“不行,太久了。”
讨价还价,方海最终为自己争取到七十天,才应下来,掐指一算又想反悔。
赵秀云忍无可忍,说:“闭嘴,睡觉!”
爱睡她睡,方海赌气说:“我睡不着!”
谁惯他啊?
赵秀云这阵子连睡觉都很小心,只肯贴着墙,生怕碰到他,今夜恨不得把自己躺成根木头,直愣愣地,坚决不往他那边去。
夫妻俩中间远得够再躺下一个人,方海动动鼻子就能闻到媳妇身上的香味,干看不能吃瞎着急,动作轻微地往里挪。
确实很轻,赵秀云都没听见,是觉得身边的温度渐渐高起来,手往外伸一点就能碰到人,不管什么天气,永远像个火炉子。
在这种将入秋的日子里,靠着睡不用盖被子都行。
方海以为她睡着了,小心翼翼伸出手想把人揽在怀里,又知道她睡眠浅,犹豫着没敢动,最后只用手指在脸颊上轻轻碰一下。
一下,好像就带回香气。
明明用同样的肥皂,怎么闻着又感觉不一样。
方海沉沉叹息。
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赵秀云铁石心肠,说:“这招没用啊。”
卖可怜,她也是上过几回当的。
方海讶异道:“我以为你睡了?”
不是装的,那就是真可怜,赵秀云一样不为所动,说:“赶快睡,不然我去和孩子睡了啊。”
本来她就怕碰到伤口,是他非要耍无赖。
方海知道她是不会轻易松口,只能憋着说:“七十天是吧,你给我等着。”
赵秀云才不怕,反倒“哼”一声说:“当心我给你加到八十。”
不知道怎么的,方海忽然想起小女儿的声音在说:“这是七十,这是八十,七和八差多少呢?差一对不对?那八十减七十,就等于一十。”
想起孩子,真是叫人什么杂念都没有,方海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被佛光照耀,变得无欲无求起来,说:“行,睡吧。”
爽快得古怪,赵秀云做好他还要缠人的准备,反而空落落起来,没说什么翻个身,很快睡过去。
方海就惨了,一晚上都梦见在上课,连梦话都在背乘法口诀。
第127章 表彰 第一更
国庆节前两天, 赵秀云给方海收拾去首都的行李,这次连表彰和学习一起, 一共要七天。
方海出那么多趟门,从来都是说一声就走,也用不着行李,他们有自己的任务所需,这算开天辟地头一回,眼睁睁看着皮包越发鼓鼓囊囊,不得不叹气说:“太多了吧。”
“哪里多了?”
赵秀云点点数, 衣服、洗漱用品、药、鞋,装起来不就这么多。
“五天四套衣服, 还不多吗?”
招待所肯定有地方洗,这种天气,晾一晾就能干。
“两套是短袖, 两套是长袖,怎么能一样。”
首都冷啊,比沪市不知道冷多少。
总之她是操碎心,方海浑不在意, 轻飘飘想背个小包就走,只一个劲琢磨着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出门,给你们带点特产回来。”
赵秀云又去看他伤口,快两个月, 其实已经长得差不多了, 但留疤,一个小洞,有点吓人。
她还是说:“坐飞机应该很快能到,你多照顾着点赵副师。”
那才是真正的伤筋动骨一百天, 陈秀英是又喜又忧。
照顾战友,应该的嘛。方海应下来,能听到屋外喊口号的声音,遗憾道:“没法看禾儿参加汇演了。”
每年营地的汇演,今年李师长特意给练了一个暑假娃娃兵腾出位置来,禾儿想做标兵的愿望终于实现,顺利入选,这两天晚上都在紧急加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不知道孩子还有没有下一次参加的机会,赵秀云还是安慰说:“以后有机会的。”
营地也不准拍照,没法留念。
方海觉得亏欠孩子太多,尤其是老大,苗苗年纪小,对老家的事情根本都不大记得,现在你问她,她就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是跟爸爸妈妈姐姐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她的每件事都有另外三个人的参与。
禾儿不一样,本来就心思多,别看才九岁,什么上学校、第一次上台、第一次拿奖,爸爸都不在,心里约莫是嘀咕的,只是知道说出来也补不回来。
赵秀云想想说:“你8号回来正好是中秋,我让人买个奶油蛋糕回来吧。”
后勤的人天天跑市区,顺道带回来可以。
进城是不要想,她就指望方海再好好休息一个月,要不是表彰重要,她是绝不会让他出门的。
她说话还嘀咕呢:“我还以为今年的会取消。”
七六年发生了太多事,举国上下还没从悲伤中缓过来,好多活动叫停,赵秀云都觉得怔愣,叹口气说:“我总觉得怪怪的。”
方海只当她是多思多愁,说:“我咋不觉得,我只知道我快升职了。”
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有位置出来一准是他。
功都立了,赵秀云当然盼着点好的,说:“你要是再升一级,每个月工资多二十块呢。”
好大一笔钱,她的工资现在还是三十几,难怪现在都想嫁当兵的。
赵秀云这两年做成好几桩媒,为家属院和公社职工院的友谊架起桥梁,这会兴冲冲地说:“我准备办个学习会,你手下的小王、小李,不都没对象吗?”
这会不叫相亲,各单位有自己的名目,赵秀云就打算办个学习会,和公社领导都说好了,请适龄的女职工来参加,非职工也行。
方海很是为她的媒人事业做贡献,说:“都没有,你要是有特别好的对象,给小陈介绍一下,明年十有八九升他。”
那看来还是个优秀人才,赵秀云也不含糊,说:“国营饭店的李姐有个二姑娘,二十岁,在市纺织厂上班,长得特别漂亮。”
李姐跟她是好交情,总给她留着饭店的红烧肉,可不得介绍个最好的。
这方圆八百里,可真是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啊。
方海大为佩服,又想大姑娘也是这样,逮路上一走,个个跟人问好,还不是瞎问,是“张爷爷”“李奶奶”有名有姓。
小的嘛,估计就随他了。
夫妻俩说着话,禾儿结束训练从楼下跑回来,苗苗跟在姐姐后面大步大步走,就是舍不得跑起来,不是等着她,禾儿早跟飞一样进门了。
当然,即使没飞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一张脸上全是汗,夜里还是有几分风,吹起来还得了?
赵秀云赶快催说:“快洗澡去。”
这个点澡堂关门,只能在厨房里冲一冲。
禾儿发梢湿漉漉出来,赵秀云站在边上盯着小的看,说:“方青苗,快一点。”
洗澡也慢,就怕她感冒了。
苗苗勉强加快,小毛巾把自己一擦,慢悠悠套衣服。
愁哦。
赵秀云看不下去了,帮她把衣服穿好,屁股上拍一下说:“你啊你,小乌龟。”
小丫头还不高兴,说:“我是小兔子。”
兔子好看,小乌龟不好看。
爱是啥是啥,赵秀云给她涂雪花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觉得孩子也白回来一茬,可掀开脖子领看,还是颜色分明。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白?
她看自己的手臂,距离她劳作的日子已经过去许久,都看不出原来也不白。
是什么时候才变白的,她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只能说:“随你爸,长得黑。”
不好的都随爸,方海已经认了,说:“我也有优点。”
那还是有的,不过赵秀云不想夸他,只翻个白眼,看来要出门这件事还是让她不高兴。
夜里,方海只能哄她说:“坐飞机,一点也不累的,何况我好得差不多了。”
赵秀云忍不住伸手去摸,仍旧不放心说:“反正要是裂了,就别回来。”
都长好的伤口,怎么可能裂,方海有时候都想不通她是怎么想的,只能归结于担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证说:“一准好好的回来。”
就是去领个奖,多大点事。
没想到一语成谶,方海这回遇上人生头一遭连通知都没通知的任务,差点又负伤回去。
这个不提,国庆那天,禾儿穿着身军装去参加汇演,不是爸爸的旧衣服改的,是李师长特意给这帮孩子们做的新军装。
赵秀云借了相机,还在家给她拍照片,说:“等爸爸回来给他看。”
禾儿还是不大满意,说:“那妈妈你多拍几张吧。”
小丫头可不高兴了,昨天爸爸出门的时候还哼哼唧唧地。
赵秀云捏她一下,说:“爸爸是有很重要的事。”
又不是去买大白菜,说可以换一天。
禾儿也知道,肩膀又挺起来,说:“我的表现一定是最好的。”
选的孩子里,多半是男孩子,女孩子里她的年纪最小,骄傲得不得了。
又翘尾巴,真是时不时得给紧一紧。
禾儿预料到妈妈要说什么,捂住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我是排头。”
她的个头最小,不站排头要站哪?
赵秀云有时候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又打量一圈说:“挺好的,出门吧。”
营地一年就数这天最热闹,孩子们一人一句,再加上家属们,称得上沸反盈天。
赵秀云占了个前排,估摸着孩子们能从自己面前过,把小女儿抱在腿上说:“待会看到姐姐,你就给她鼓掌好吗?”
苗苗摩擦着掌心说:“好。”
看样子已经准备齐全。
陈秀英坐在边上,眼睛就没停过,说:“我们赵国说他是标兵,我咋没看到。”
标兵是站在排头前面的三个人,要说赵国这个暑假是成大孩子,懂事不少,本来论爱闯祸,有他一个,这会算是洗心革面。
赵秀云帮着她找,半天也没看见,说:“都是绿的,差不多。”
赵国还蹿个头,不近看都不觉得是个孩子,倒是他几个弟弟眼睛尖,一个说东,一个说西,止不住的兴奋。
苗苗找姐姐准,她那双眼睛亮,小手准确一指,说:“姐姐在那。”
大树林里的小树苗,可显眼了。
娃娃兵们开场,别说,还有模有样的,李师长特别满意,说:“咱们家属院的孩子,就得这样子才行。”
台下的观众也满意,认出自家孩子的都嚷起来。
汇演完的队伍不能马上退场,还得等结束。
娃娃兵当然和真正的军人有差别,但李师长还是给他们发了一个优秀奖,以资鼓励。
那么多号人,一张奖状,索性就贴在家属院公告栏,想去看就去看。
简直是人山人海,热闹好几天都不消停。
公告栏也不单贴这个,还有最新的《人民日报》,里面有一页报导了表彰大会,有一张大合照。
那真是人多到谁是谁都看不出,赵秀云拿着放大镜找才找到。
禾儿一天八遍要领人去看,连不知道为什么和小麦混熟的福子都来了,她对着公告栏看半天,说:“我见过叔叔。”
但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见过有什么稀奇的,禾儿不觉得有什么。
赵秀云本来不知道,是留她吃午饭的时候,福子苦思冥想后说:“我见过叔叔,和坏人在一起。”
禾儿不喜欢坏人这个词,喊起来说:“不可能的。”
赵秀云却是心里一咯噔,她的直觉从不会错,仔细问:“什么坏人?”
第128章 漏网之鱼 第二更
要说福子这孩子, 今年八岁,去年一年级上到一半, 相依为命的爷爷就受伤了,她回家照顾。
老爷子年纪大,恢复慢,到现在一整年,才勉强能走几步,还没法子去上班,只能在家接点街道的手工活, 再加上有点救济粮,日子不是完全不能过, 但着实艰难。
要说不至于到吃潲水的地步,但爷爷那条腿要手术,还要上什么钢架, 毛估估小一百块钱,要是有单位的话,这笔钱就不用自己掏,可惜没有。
本来街道也可以帮点忙, 但他们这不算性命之忧,拨款上排在老后面,福子等不及,正在拼命攒钱。
对这个家来说, 十块钱都是大数目。
禾儿和妈妈一样, 很是助人为乐,赶巧小麦进城读初中,学校就在福子家附近,禾儿就请小麦去看看, 有没有什么能帮到她挣钱的法子。
离了大山,小麦也得挣钱啊,读完初中还有高中,稍微停一停下学期的学费就出不来。她成绩只算中等,脑筋却灵活,还有大部分这个年纪孩子没有的优点,脸皮厚。
十三四岁的年纪,大多脸皮薄得很,小麦不怕,开学没多久,就带着弟弟去收破烂。
说是破烂,也都是城里人不用,乡下好用得很的东西,谁叫队员不发工业券,搪瓷盆都得补了又补,对大部分人来说,进城是很遥远的事,这就便宜了小麦。
福子在小巷子里长大,街坊邻居都熟,由她领路,小麦收回来囤在福子家,放假的时候再带回大队,来回能倒腾出一点钱。
这事算擦边的倒买倒卖,给赵秀云吓一跳,还是小麦拿出大队给开的收购证明才放下心。
只要有证明,红袖章也不能拿她们怎么样。
福子最近还是没去上学,很多人家都是九、十岁才去读一年级的,只是偶尔帮着小麦提东西回大队,今天正好也是,半道遇见放学的禾儿,硬生生给拉回家的。
既然都遇见,别的不说,赵秀云好歹请她吃顿饭,谁知道能听见这样的话。
她又有些不安地问:“什么坏人?”
隔得太久,福子有点想不起来,半响才说:“住在尾巴巷的几个叔叔,嗯,还骂过我,很凶的人。有一次,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是方叔叔,在跟他们问路。”
骂过她的坏人啊,赵秀云还以为是什么,松口气仔细回想,在医院的时候,福子只见过她和孩子,都是在厨房,没有到过病房,照片又只有那么小一点,认错也有可能。
她拿出大的照片问:“是不是他?”
福子犹豫一下说:“应该是,但是那个时候,穿得很破。”
不像照片里穿军装,又不大像一个人,她有印象是因为这个叔叔给了她一个馒头,还跟坏叔叔们站在一起。
赵秀云眉头蹙起来,问:“什么时候看到的?”
福子还不大会记日子,只能大概说:“认识你们之前。”
那也是方海受伤之前,做任务的时候吗?问路是任务吗?
赵秀云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想想还是说:“那应该是他,吃饭吧。”
福子顺从点点头。
禾儿却还是好奇,问:“为什么骂你啊?”
“我跑得太快,撞到他们了。”
说起来福子还有点不好意思,说:“不过我有道歉。”
禾儿也经常跑很快,心有戚戚焉说:“那我下次去那边也要小心。”
她可不想挨骂。
福子不在意地说:“没事,他们搬走了。”
是她最近去那边收破烂的时候发现的,还有些遗憾地说:“他们搬走,糖果姐姐就再也没来过。”
可好的一个姐姐,只是把她掉的手帕捡给她,就有一大把糖果吃。
为此,福子每次都格外注意,想再找到帮她捡东西的机会。
赵秀云本来是不想问了,觉得不对,又问:“什么姐姐,多大了啊?”
这个福子记得清清楚楚的,说:“比小麦姐大一点吧,虽然跟坏人们认识,可是是个好人。”
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赵秀云把疑惑存在心底,决定等方海回来跟他说。
谁知道方海一去半个月多,报纸上的新闻一条又一条,广播就没停过,数字帮粉碎,连沪市街头都有人在游行庆祝,小道消息满天飞,整个十月既乱又有序。
踩在十月的最后一天,他才从首都返家,他自己也没料到会参加到这种大事里,已经想好要面对什么样的疾风暴雨了。
果然,才进门,媳妇拉着他东看西看,问:“没事吧?”
方海摆摆手说:“一滴血没掉。”
夫妻俩有默契地不提这些天的事,只说家常话。
赵秀云说着说着拐到福子上次提过的事,没想到方海听完脸色大变,说:“她说有个女的跟那些人认识?”
人可都是他亲手抓回来的,一个一个数得很清楚,绝不会有什么女的。
“对啊。”
赵秀云搜肠刮肚想,说:“福子是想着能不能再蹭点糖,有一次见他们在说话,挺熟悉的样子。”
方海捏着拳头,说了句本不该泄露的话。
“我上回受伤,就是逮的他们。”
都是些收别人钱,破坏祖国的东西,早就吃枪子去了,当时还以为是一网打尽,现在看来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方海不禁感叹道:“福子这名字起得不错。”
他也顾不上才进门,立刻又出去。
赵秀云一颗心拧着,尤其是晚上福子和她爷爷被接到家里,更叫人忧心忡忡。
福子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换上禾儿的旧衣服,在客厅里一边玩一边看书房。
书房里,她爷爷在临时布置的小床上,说:“方团长跟我说过几句,我心里有数的。”
赵秀云是怕长辈想多,见状松口气说:“您安心在这先住下,等这阵子过去,马上安排手术。”
老爷子姓李,他本来是半截身子进棺材的人了,什么手术不手术的都不想做,不如省点钱给孩子。但人有机会活着,谁想死?
李老爷子一脸感激说:“给组织添麻烦了。”
赵秀云知道这回福子一准是立大功,说:“方海有位八叔公,十来岁就离家,再也没回来过。”
老爷子不愧这么大年纪,立刻说:“李这个姓是我随便改的,原来是姓方。”
……
改口好快,赵秀云不合时宜想笑。
但一来家里好端端多两个人,总得有个说法,二来福子住得很不安,知道是亲戚后虽然不解,还是问:“那我要叫婶婶是吗?”
还挺会算这些的啊,禾儿就老算不明白。
赵秀云摸摸她的头发说:“对啊,婶婶。”
家里多两个人,日子也是照常过,方海不知道又在忙什么,中途回家两次,拿过几张照片让福子认人。
福子谨记大人的嘱咐,绝口不提,她现在一门心思投在学习上。
一年级她上过一点,插班也不算压力大,放学还能跟在高明后面去挣钱。
“八叔公”每日在家糊纸盒,祖孙俩的日子如鱼得水。
家属院里也不是没人嘀咕说:“钱多烧的吧,这么远的亲戚也养着。”
当然,也有人觉得赵秀云本来就是烂好心,说:“人家还给高明过生日,天天跟禾儿玩的那两个乡下孩子,还是她给供进市里读书的。”
后面这一半,纯粹是瞎说,小麦姐弟为自己的人生很努力,根本不用帮忙。
瞎说不瞎说的,都有人信,居然还有人上门借钱。
赵秀云简直是无话可说,干脆说:“你都说我心肠这么好,养着那么多人,哪还有余钱啊。”
不这么说,难道说福子祖孙俩花的是一笔最好不要见光的奖金吗?给人家招祸才对。
这话传得满天飞,高明还专门来过一次,把自己攒的一百块钱拿出来说:“赵阿姨,你不要给我买东西了,我有钱。”
他是光挣不花,但凡能从他后妈手里抠出来一分钱,那是打死也不动自己的。
赵秀云对着这个孩子只剩叹息,说:“财不露白知道吗?有钱我也不跟别人说。”
夫妻俩每个月百来块工资,四口人隔天吃一次公社国营饭店都行。
再说了,高天小事上糊涂,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很不愿意欠人情,要是花大钱,他十有八九又不许高明上家里来。
赵秀云给孩子买的都是些纸笔这样的小东西,充其量几块钱。
要说这都没什么,等最近又开始深居简出的求老太都上门,才是真正叫人感叹流言蜚语的力量。
老太太不能受凉,秋冬的天气里不太出门,好在白若云也上小学,每天只要跟苗苗一起上下学就行。
正是吃过晚饭的点,赵秀云把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全打发下楼,给求老太倒茶说:“您有事叫我就行,这么大风怎么还出来。”
求老太素日里有一种疲倦,今天看着还精神,说:“我知道你是个守得住话的,也不瞒你,我能不能见见你八叔公?”
嗯?
李老爷子天天在书房糊纸盒,见他做什么,赵秀云隐约闻见大新闻的味道,说:“我问问他吧。”
也不是她能做主的。
第129章 旧情 第三更
家里的书房不算太小, 不过为房间宽敞,大多数东西都堆在里面, 老爷子来住之后,只来得及搭一张行军床,铺上厚厚的垫子,也还算凑合。
他腿脚不好,平日里不出门,就是糊纸盒,堆得门都只够开条缝。
赵秀云轻轻敲门, 听见应声才推开说:“老爷子,有位姓求的长辈来拜访。”
求啊, 这个姓可少见,坐在床上的人一时怔愣,半响才说:“稍等, 我出去见客。”
他是腿脚不便,不是半身不遂,尽量想维持少年时的体面,镜子一照。
四十来年风风雨, 还有什么意义呢。
屋外的求老太也是忐忑,巧,太巧了,她只奔着两个名字来, 表情更多是恍惚。
赵秀云好奇得抓心挠肝, 但她是个讲礼数的人,倒上茶说:“我去找找孩子,你们慢聊。”
人家的家,倒要给他们腾地方。
求老太过意不去, 说:“麻烦你了。”
赵秀云摆摆手说:“这有什么。”
她带上门出去,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
谁都没有先开口,长得跟年轻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偏偏又一眼就能认出来。
最终还是求老太先说:“若云跟我说班里新来的同学叫‘福子’,我只觉得巧。可万事没有这么巧的,福子的爷爷叫‘李道’。”
那年彼此有意,她说:“我爹娘给我起名求立雪,是希望我有‘立雪求道’的精神,可是道到底是什么?”
彼时还叫李问的人说:“是我行不行?”
小女儿情态娇憨,说:“还想让我求你!”
“不,是我想求娶你。”
往事历历在目啊,李老爷子咳嗽一声说:“当年我返家想让父母去提亲,没想到仗打到老家,只能先逃。等再回东北,听说你们一家已经登船去香江,几经打听都没有音讯。”
后来他因为出身颇受牵连,不得已改名离乡,定居沪市,朝不保夕。
求老太说:“我没去,你回老家第二年,我娘给我说一门亲,夫家不走,我也走不了。”
白发垂垂,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阴差阳错,无言以对。
求老太没多久就下楼,赵秀云正看着孩子玩,有些惊讶,也没多嘴,只说:“若云刚跌一跤,脚没事,裤腿破了一点。”
白若云抬腿给奶奶看,说:“我没哭。”
勇敢得很。
求老太从前只为这个孩子活下去,今日觉得自己原来还亏欠人不少,招招手叫福子说:“你今年八岁了?”
福子和白若云同班,点点头没说话。
老太太也没多问,只摸摸她的头说:“好名字,我乳名也是这个,希望你比我更有福气。”
乳名啊,赵秀云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什么,她只在心里琢磨,求老太却要给她解惑,有点像感慨地说:“他终生未娶。”
说好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到头来是她食言了。
也许是重见故人,求老太这个冬天比往常好。
赵秀云看了心里安慰,也为另一件事着急。
一眨眼就要元旦,方海到底还知不知道家门朝哪个方向开了?
人有时候就得多念叨,赶在抢节日福利这天,方海终于回家。
赵秀云扛着大包小包爬楼梯,冷不丁听见声,差点手一松把鸡蛋掉地上,忍不住借题发挥道:“吓唬谁呢你!”
方海就知道回来一准得挨骂,把她手上的东西接过来,说:“快点回家,我有话跟你说。”
最好是说发钱,否则今天绝不轻饶。
赵秀云走得愤愤,都快在地上踩出洞来。
方海听着脚步声都怕,咽口水,一到家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口袋说:“看看这是什么?”
赵秀云接过来看,也是大喜过望说:“电视票,哪来的?”
不错,逃过一劫,方海松口气说:“营地就这一张,师长说今年我最辛苦,留给我。”
掐头去尾有大半年不在家,轻伤不下火线,要是选劳模都有他一个。
赵秀云火去大半,又忍不住看他有没有添新伤。
方海这回毫发未伤,敞开双臂说:“好好的,要不要上屋里试试?”
话音刚落,听见动静的李老爷子拉开门,彼此都觉得尴尬。
要命,他都忘了家里还住着别人。
方海都不敢去看媳妇的脸,只凭着她拧人的劲可以想象。
赵秀云简直要气死,都不想跟他说话,把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方海讪讪跟老爷子打招呼,末了说:“托福子的福,这回立了大功,师长的意思是,为你们的安全,还是保密,但工作和生活都会解决的。”
工作要是想解决,他的成分就得照实说。
老爷子想想说:“我爷爷是进士出身,我父亲当过袁家的官。”
就这出身,能在沪市活着都是不可思议,不过方海不甚在意摆摆手说:“这些事我们早都查清楚了,要按以前我也不敢说,今年是铁定没问题。”
赵秀云听着话音,瞪他说:“管好你的嘴。”
方海哪里顾得上跟谁说话,巴巴又凑过去,压着声音说:“我升啦?”
赵秀云也是顺嘴,问:“男孩女孩?”
呸,说什么呢。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说:“不是说得有副师的位置出来才到你吗?”
她最近可没听说谁要调走,不会是自家要调走吧?
方海解释说:“工资升14级,职务没升。”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只等有机会可以“并驾齐驱”。
那也不错了,这就涨十八块钱。
他这接连的好消息,确实让赵秀云的火气消散不少,没好气推他说:“接你姑娘们放学去。”
孩子也是天天要找爸爸。
方海一看时间都快放学了,撒腿就跑,没忘记从抽屉里抓把糖。
得亏得他身体好,踩着放学铃声到。
高年级下午三节课,低年级只有两节。
苗苗和白若云每天都在学校玩一节课等着,福子则在附近转悠找钱。
方海到的时候就看到小女儿在操场上,喊了一句,孩子立刻哒哒跑过来。
还别说,少见她跑这么快。
苗苗伸着手要爸爸抱,她比姐姐有肉,沉得很,方海把她举高放下,胡子在她小脸上乱扎,说:“是不是长胖了?”
一掐就是一把肉。
小丫头纠正说:“这是福气。”
眼睛还瞪起来了。
“行行行,小福宝,吃不吃糖?”
苗苗着急地去掏爸爸胸前的口袋,说:“我掉牙啦。”
妈妈说换牙不许吃糖,可把她馋坏了。
换牙可是大小孩,这是又没赶上啊。
方海心里叹口气,捏着她的下巴看,说:“掉了两个啊?”
苗苗抓紧把糖放嘴里,点点头没法说话,表情比看到爸爸还高兴。
孩子哟,方海摸摸她的头,又给白若云拿,说:“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苗苗仰着头回忆,说:“今天她值日。”
要扫地、拖地、擦玻璃。
方海也是急着看孩子,索性进教室找。
禾儿哼哧哼哧提一桶水,往地上洒,再用布拖一遍,高明踩在二楼窗户边擦玻璃,王月婷踮着脚擦黑板,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孩子也在干活。
都挺忙啊,他都不好意思出声打扰。
苗苗窝在爸爸身上,嘴巴被糖塞得满满,“唔唔”两声没有得到回应,急着要下地。
典型的有了姐忘了爹。
方海松手让她去,苗苗快活地跑到姐姐跟前,得到一句骂说:“方青苗,你哪来的糖!”
妈妈都说不许吃,她还吃,牙不想要了。
苗苗一手捂住嘴,一手指向门边。
禾儿这才看到爸爸,但气得跺脚说:“爸爸,你又给她那么多糖,这样不行!”
就这副样子,跟她亲妈一样一样的。
方海都没法说,只能认错道:“我不知道,下次不给了。”
这还差不多!
禾儿这才肯给亲爹好脸色,回家路上照样牵他的手不放,叽叽喳喳个没完。
方海想孩子是想,受不了也是真受不了,到家就找借口钻进厨房。
他一回来,媳妇就恨不得做满汉全席。
赵秀云忙得不可开交,指挥他说:“一边洗菜去。”
不说一声就回来,什么都得弄现成。
方海老老实实择菜,企图跟她说话也没人应,到晚饭更没机会,孩子想爸爸,问东问西,拉小手都没赶上,一直到夜里两口子躺床上,才算是单独相处。
掐指一算,从他受伤到现在五个月,和原来说好的七十天相差甚远,方海憋着劲,说:“我咋觉得自己亏了八十天。”
赵秀云也想他,觉得被窝都暖和许多,给他好脸色看才一会,又想翻白眼,说:“我让你出门的吗?”
说起这个,方海就理亏,问:“家里没啥事吧?”
他就怕自己不在家,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赵秀云气归气,也知道怨不得他,说:“挺好的,就是给你认了个八叔公。”
又不是认爹,叔公有什么要紧的。
方海揽过她的肩说:“辛苦你了。”
赵秀云觉得自己也挺好哄的,有这么句话就行,问:“给你放几天假?”
方海手比划一下,说:“五天。”
那可不少,赵秀云把他的手拍开,说:“力气这么多,不如多干点活。”
干活就干活,方海是不嫌累的,都快把人逼到墙角了,说:“我特别想你。”
赵秀云也就是闹闹脾气端架子,还想多说两句话,女人和男人好像就是不大一样,她说:“我先把话说完。”
祖宗诶,就她这话,可不比姑娘少,偏偏方海不敢得罪,只能耐着性子听,听到一半彻底没脾气,说:“咱说点别的吧。”
都在床上,还能说点啥,赵秀云剩下的话全被堵住,失神得都忘了。
第130章 逮个正着 第四更
正所谓, 不用白不用。
既然恢复良好,不如多干点活。
赵秀云秉持这一方针, 列出百八十样活给方海干。
赶上大晴天,他从早到晚洗被子,窗户望下去全是自家的,一种收获的喜悦笼罩着他。
除开媳妇那套花花绿绿的嫁妆被,其他的都以纯色为主,非要说的话嫁妆被像红花,其他的像绿叶。
方海怕热, 一到冬天就盖薄被,抱着棉被和媳妇睡觉, 他那床尤其绿叶,因为是真的绿色。
赵秀云压床被子都嫌喘不过气,觉得他出趟门回来更是粘人, 偏偏她还有一种快乐和纵容,每次推两下也就罢。
说白了是惯的。
她下班回来挨件被子摸过去,都干得差不多,一件一件抽下来。
一趟肯定是收不完, 方海在厨房洗菜,喊:“我等下收!”
生怕别人听不见是怎么着,晚上唠嗑大家立马就说开。
夫妻俩吃过饭下楼转悠一圈,赵秀云没少被调笑, 她也不是刚嫁人, 脸皮厚不少,说说笑笑没当回事。
正碰见陈蓉蓉一家三口遛弯,张盛志宝贝儿子不遑多让,跟在后面走还得手护着, 没法子,早产的孩子,多病,走路说话都比别人晚,好不容易才养到这么大。
不是没人嘀咕他们家养孩子金贵,可要赵秀云说,自己家要是有这么一个,只怕养得更金贵,不落到谁家谁知道。
更何况陈蓉蓉伤了身体,男人心疼,以后指不定就这一个。
都遇上了,就得唠几句。
陈蓉蓉给坚强拿着水杯,说:“吃过饭啦?”
赵秀云应:“吃了,你们散步呢?”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种全是废话的共同感油然而生,退到一边说自己的事。
张盛志比方海还大两岁,原来平级,现在是人家高一级,替他高兴之余也羡慕说:“啥时候到我立功。”
富贵险中求,入伍除了保家卫国,也为建功立业,说不想加官升职都是骗人的。
方海苦笑道:“为这回,她给我摆脸色摆的。”
不用明说,张盛志都知道是谁,说:“一样,生孩子那次,足足一整年看我都不带笑的。”
人家最需要的时候你不在,就是理亏,两个可以说是院里有名的妻管严,凑在一起苦水倒不尽。
平日里不见话这样多啊。
赵秀云心生狐疑,给陈蓉蓉使眼色。
借着风大,两个耳朵尖的不知道是警惕性低,还是说得入迷,没听见脚步声,嘴巴不停。
张盛志说:“爱翻旧账,结婚没给她买那件毛呢大衣,到现在还在说。”
方海说:“脾气大,光今儿骂我三回,一回蒸馒头不盖锅盖,一回肥皂用太多,一回……”
赵秀云还等着听呢,本来在妈妈怀里的安安静静的坚强突然叫出声。
嗯?这声好像太近了。
方海跟张盛志对视一眼,再次心意相通。
四个字,小命休矣。
多希望现在能个洞钻进去啊,方海一动不动,用不转身来表达自欺欺人。
赵秀云笑都憋不住,问:“还有一回呢?我都忘了。”
陈蓉蓉则是柳眉倒竖,说:“还敢提我的毛呢外套,给买了吗?买了吗?”
张盛志讪讪说:“这不是没货嘛。”
进口货,就那一年的料子最好颜色最正,过那个村没有那个店,多少年没见再卖过,他就是想买也买不着啊。
“那就是没买,你就是欠我一件毛呢外套。”
小俩口拌嘴,赵秀云给陈蓉蓉示意,就走了。
方海自觉跟上,听得见跟前没人,张盛志哄媳妇那小狗腿的语气。
方才是谁说自己在家说了算来着?
唉,男人嘛,吹个牛挣脸面,他不也吹了?
方海态度特别好,说:“没骂我,那是我活该。”
赵秀云还记着呢,说:“不是我脾气大吗?”
是也不能说啊,方海自己也狗腿得很,说:“哪能啊,是我心眼小。”
一个答不好,他今晚指不定又要干着急。
赵秀云看破他的焦虑,故意说:“我的心眼也挺小的。”
乌云罩顶啊。
方海趁着没人拉她手说:“明天想吃啥?我给你买。”
过年福利票一茬一茬发下来,他现在是采购,握着钱,说话口气大起来了都。
赵秀云警告他说:“单子上的东西,少买一样,你都有得瞧。”
方海只差立军令状,说:“保证完成任务。”
赵秀云不太看好,这男人,还有个缺点,不该脸皮薄的时候脸皮薄,跟妇女们抢,只怕抢不过。
她也是太忙腾不出时间,才对他“委以重任”。
她又想起来刚刚那茬说:“毕竟我脾气大,不是吗?”
咋还没过去,这算不算翻旧账?
方海“嘿嘿”笑两声,没法搭腔,心想自己平常警惕性杠杠的,怎么今天这样松懈,一定是张盛志带的。
这不就出事了。
悔不当初啊。
他怎么鬼迷心窍跟老张搭上腔。
不管怎么后悔,这一晚两个人都没落好,第二天居然还在公社供销社喜相逢。
那真是执手相看……妇女。
一个字,挤。
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每家凭户口本发一张花生油票,先到先得。
那可是一斤油啊,方海咬咬牙撸袖子,几次想冲进去都没能成。
张盛志的性子还不如他,他出身好啊,哪里见过这种,夫妻两份工资,原来数他们家买不要票的东西最凶,自打有孩子,媳妇都开始抠起来。
唉,今天要买不回去,又是一天冷板凳。
方海是真不能忍这个,跟张盛志商量说:“你们买副食品吗?”
“买。”
“那我挤供销社,你挤副食品,行吗?”
“行。”
拿出作战精神,倒也没什么是不行的。
方海很是为自己难得的机灵高兴,到家就显摆。
实不相瞒,赵秀云听见“张盛志”三个字就觉得不妙,把东西翻个底朝天问:“醋呢?肥皂呢?”
方海茫然摊手说:“他把票都用了,我还以为买齐了呢。”
苍天呐,败家东西,票给出去,没拿到东西?
赵秀云都觉得自己这脾气要不坏,得是菩萨转世才行。
第131章 迎新年 第一更
方海果不其然挨骂了, 他靠着墙站,都没敢凑过去, 尤其是媳妇嘴里反复念叨着“票”。
枉费他这样信任老张,怎么这样靠不住。
正好是吃过午饭的点,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李老爷子去医院接受术前检查,家里只有夫妻俩。
赵秀云声音都高起来,骂道:“你气死我算了。”
和挖她的心肝有什么区别。
陈蓉蓉举手要敲门,听见声没好气地瞪一眼男人, 手还是落下,喊:“秀云, 是我。”
赵秀云赶快换上待客的表情,她俩现在熟稔,算是要好的朋友了, 说话也自在,直接问:“东西翻过了?”
陈蓉蓉无奈道:“可不是,你们老方给买的一样不差,我们这个, 呵。”
要是自己家的也就算,偏偏还有别人家的。
赵秀云请他们进来坐,陈蓉蓉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就是来问问, 老张现在要进城, 我有个好姐妹在百货大楼上班,老方去不去?”
她是本地人,四处都有交情。
赵秀云踌躇片刻,说:“会不会太给人添麻烦?”
现在售货员可是顶好的工作, 谁家有这么一门亲,买东西都便利。
“不会,是我最要好的的姐妹了。”
“行,那我拿票,你们等会啊。”
赵秀云怕人家等太久,匆匆列了张单子,把钱票单都给方海,说:“要是有不要票的吃的,多买点。”
陈蓉蓉对这张盛志也是耳提面命,感觉这回他要是再错,能叫人揭下来一层皮。
等他们俩去搭车,也到上班时间,赵秀云下午没去办公室,而是到工地看一下。
这程子在修的是公社通往大路的连接处,本来只容许一辆车单向通过,太窄,要拓宽。
两侧本来是水沟,要填平,再挖出新的水沟来。土下面石头多,是项大工程。
妇女们热火朝天,很有干劲的样子。
陈秀英看她来,凑过来说:“现在还行吧?”
她们俩是副队长,偏偏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假,加上张主任这个队长两头忙,顾不上,人心难免松懈。
等回归工作后就发现,队伍不好带啊,进度还严重落后。
既然落后,那就赶工。
她跟陈秀英带着人一天干十五个小时,她俩都熬着,谁敢不熬,是鹰都给熬傻了,熬一个月,整个队伍重肃风气。
唯一的缺点就是废人,活生生给累的。
方海都想说别干算了。
赵秀云至今还是没有多少肉,摸着自己的手腕骨说:“挺好的,打算哪天歇?”
工程队是按天算工资,年前数着日子就得停下来,不然也没人来跟你开工。
陈秀英说:“再过半个多月吧,少说腊月二十。”
今年过年得到二月份呢。
两个人说着工程队的事,过会陈秀英问:“怎么听说过年家属院要办什么联欢会?”
以前肯定是没有的。
昨天才决定的事,今天她就知道,到底都是上哪听说的啊?
赵秀云见怪不怪,说:“是有这回事,也算迎接新气象。”
什么新气象,大家也还是都不太爱提,总觉得还有点恍惚。
赵秀云不说这个,说:“你爱热闹,得出俩节目啊。”
“我哪成啊。”
“不是说你们新疆人都爱载歌载舞吗?”
“嗐,我爹妈都是汉族。”
光她这长相,也不是维吾尔啊。
赵秀云反正是能有一个节目算一个,才不管,说:“你肯定要一个的啊,表演啥自己想。”
咋还强买强卖了。
陈秀英下班到家都是愁眉苦脸的,赵庆最近能站起来走路,正在恢复期,看她这样问,问完就笑。
“小赵等着看你出洋相吧,你哪会表演节目。”
陈秀英不服气,说:“我出啥洋相,老娘还不信了。”
她脾气上来,想破头也没想出来,把仅会的几首歌翻来覆去唱,觉得都没有最合适的。
家里好几天都是她的魔音穿耳,她大儿子赵国忍不住,说:“妈,你不是会顶碗吗?”
要说这可是个绝活,她祖上三代都是练杂耍的,她小时候也是正经的童子功,几个孩子都看过妈妈耍这个。
陈秀英先头也想过,但怕不合适,说:“我这不是怕说我四、旧嘛。”
当年可都是这么说的。
年轻人,读书看报的,什么不知道。
赵国跟他妈解释半天数字帮粉碎,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这个新年联欢会就是新生活的象征,总之说得嘴都快干了。
她妈来一句说:“那我这是能演?”
“能,怎么不能。”
不光赵国跟他妈解释,赵秀云自己也是到处解释。
报上来的节目全是唱《我的祖国》,这又不是什么大合唱,合着就这一个啊?
她想着“身先士卒”,挖掘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能表演的节目,想起来去居然也觉得自己只能唱《我的祖国》。
这怎么行呢?
她夜里都不睡,问方海说:“你觉得我表演个什么好?”
“诗朗诵?”
“俗气。”
方海只有沉默,因为除了“俗气”的这个,他居然说不出别的。
赵秀云想表演一个特别一点的,琢磨来琢磨去,好几天后最终决定说:“我要诗朗诵。”
方海一头雾水,本来想说“这很我说的有什么区别”,但鉴于他最后都会自取其辱,只能婉转一点说:“请问这个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的?”
区别大了去了!
赵秀云给他看今天自己搜集到的资料,说:“我研究了一下,咱们家属院居然有七个民族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方言大概是三十六种。”
一般人听到这就该反应过来,但方海不是,他“哦”一声,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赵秀云只得说:“我决定用这些不同的语言,来诗朗诵。”
嗯?主意倒是好主意,就是难度有点大的样子。
但这对赵秀云来说不难,一种语言一句话而已,她死记硬背也背下来。
每天就听她在家里叽里呱啦,孩子还以为妈妈在说外语,听得满脸震惊。
她要负责的还不止这一件,连主持带筹划都是她,还要为过年准备,忙得晕头转向。
一直到大年初一,才消停下来。
第132章 联欢会 第二更
大年初一, 是个晴天。
这次联欢会借用的公社大礼堂,可以容纳好几百号人。
赵秀云凌晨三点就起, 攥着主持稿在客厅念念有词。
方海给她做观众,眼睛都睁不开问:“你不是不紧张吗?”
大会小会,赵秀云也没少开过,论发言她是从来不怵,今天是个例外。
她说:“谁让张主任昨天特意来找我说话,看来她今年是一定要退下去了。”
升职的关键,搞得她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方海无奈道:“越急越错。”
就怕本来好好的事, 一下又变得不好起来。
赵秀云瞪他说:“初一早上,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就祝你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吧。”
方海自以为俏皮,又得到一个白眼。
赵秀云反复确认过所有事项,心慢慢稳下来。禾儿的自信其实像她, 坚决认为自己是出不了错的。
她吃过早饭匆匆出门。
大礼堂的舞台上挂着横幅,门口铺着红地毯,几株红梅点缀,过年气氛足得很。
昨天公社也举办了联欢会, 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上还留着些鞭炮和气球碎屑。
按规矩,新年不扫地,会赶福气。
妇联就那么几个人,也没什么筹备小组, 平常闲得可以打毛衣, 忙起来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用。
她在后台巡视来巡视去,一根螺丝钉也不放过,没一会陈蓉蓉和李玉就都来了。
三个人满场转悠,陈蓉蓉给演员们化妆, 李玉盯着灯光音响,赵秀云是一块砖,哪里叫她去哪里。
方海带着孩子们来,想跟她说话也没说上几句。
禾儿今天也有节目,还是跳舞,是学校之前排练过,又请文工团的人重新教过,一溜十二个小姑娘,可爱的小脸被画得红扑扑。
方海今天是追着孩子跑,说:“有点像猴屁股。”
禾儿气坏了,说:“才不是!陈阿姨说了,舞台上就要这样才看得清!”
陈蓉蓉手上丝毫不敢停,就她这一个壮丁,还分出神来说:“禾儿别理你爸爸,他不懂。”
整个大院数她最好看最会打扮,男人懂什么呀。
禾儿也觉得爸爸不懂,还跑去告状说:“爸爸说我像猴屁股。”
赵秀云忙着给领导座位放姓名牌,抽出时间喊:“方海,你要是有空给我把横幅正一正。”
又匆忙回头看女儿的脸,没敢捏,说:“挺好看的,你别蹭脏了啊。”
禾儿大受安慰,像模像样找地方拉筋,她们就是草台班子,没正经学过跳舞,这出《草原女民兵》的很多动作都是简化的,只要能踩对拍子不跳错就行。
说白联欢会就是图一乐,难道指望能表演出大剧院的水平吗?
像小孩子时间多,还给排出节目来,妇女们才是真的乱,陈秀英捧着她的宝贝碗,没上台就摔碎一个,“哎呦”惨叫。
顶碗可不是随便碗都行,那可是祖传的家伙,碎一个少一个,碎片她都小心翼翼捡回家去。
一位大嫂吹唢呐,练着练着全后台的人都说话靠吼。还有拉二胡和敲鼓的,震得人耳朵疼。
赵秀云开始绝望地想,这台联欢会不知道要办成什么样了。
但一上台,居然都表现得不错。
她把自己的节目放在开头几个,连串词都是自己写自己念。因为选用的语言种类太多,用的是一首最为耳熟能详的《沁园春?长沙》。
第一句是普通话。
“独立寒秋……”
接下来的长沙话、沪市话、粤语、闽南话等,加上少数民族语,一共四十三种。
非要说字正腔圆到本地人的地步也不至于,但确实有七八分像,起码观众们都听得出来,专拣着自己老家那句重复。
况且节目寓意好,就像串词说的“千言万语一句话,五湖四海是一家,在此新春佳节之际,以乡音聊慰诸位的思乡之情”。
李师长是客家人,说:“家属院好像就我们一家说客家话。”
老乡难见,说得很少,孩子都在沪市长大,普通话说得溜,沪市话也会一些,唯独老家方言不太会,也就夫妻俩偶尔说几句。
大过年的,听起来总是倍感亲切。
李师长掐指一算,说:“七八年没回去过了。”
他旁边一位副师长说:“我原来在云南待过几年,傣族差不多就是这个调。”
能学得像,也是一种本事。
诗朗诵不是什么稀奇节目,但这份巧思确实不错。
接下去的节目也大有看头,最厉害的数陈秀英,她不仅会顶碗,还骨骼精奇,上半身和下半身能叠在一起。
赵秀云第一次看就把她定为压轴,她这阵子也是勤练,毕竟落下好多年。
最后一个节目则是所有人都想唱的《我的祖国》,全场大合唱,也算是高潮结尾。
赵秀云对这场联欢会还是很满意的,不枉她筹备良久。
方海也跟着松口气,说实在的,这个年家里都没怎么好好过,他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可惜他这心放得太早,趁着佳节,赵秀云组织了好几场名为“学习会”的相亲,她去年办的很成功,这个正月里收到不少喜糖。
市郊有几个大的国营厂,公社附近有几个农场,都有不少适龄女性。
也不是旧社会的包办婚姻,采取自愿报名原则。
当兵工资高、福利好,缺点是常年不在家,但也算香饽饽,一连好几场,促成不少姻缘。
这时候都这样,见过面互相满意的话就定得快,双方再找媒人说和一下。
陈秀英简直是当仁不让,满家属院还有谁比她外向。
不过忙着忙着,好事也会变坏事,才出正月,第一桩事就找过来。
赵秀云本来在办公室写报告,门卫刘叔着急忙慌来喊她说:“外头来了一大家子人,说咱们这有个小流氓,占完便宜还悔婚。”
这时候耍流氓可是大罪名,最轻也要判五年。
赵秀云不敢大意,说:“我出去看看。”
刘叔说:“来者不善,人可多着呢。”
要是“善”,就不会先闹开,毕竟大家有事还是先找领导反应的。
赵秀云冷静道:“没事,我看看再说。”
第133章 姑娘(大修) 第三更
看看再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刘叔的一大帮人都是客气的, 乌泱泱三四十号人,全是男丁。
只有领头的一个妇女,扯着嗓子骂,骂得太快,又都是方言,赵秀云没能听清,只觉得含糊间好像有个名字。
于?余?
反正不管骂的谁, 这像什么样子,赵秀云赶快过去问。
赵秀云扯着嗓子喊:“大嫂, 大嫂,你有什么事吗?”
声音不大不行,都给盖下去。
妇女还给点面子, 上下打量说:“你是这儿领导?”
“不是,我们领导不在,我是妇联干事,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领导不在?忽悠我们乡下人吧, 我可告诉你,今天不把流氓犯交出来,我就是告到中央去,也要有个说法!”
妇女这话一出来, 后头青壮年还举起棍棒应和说:“告到中央去!告!”
怎么还带家伙, 刚刚藏得还挺好,赵秀云赶快使眼色,几个哨兵都警惕起来,只等有异动就往上扑。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 说:“大嫂,您说找人,也得先跟我们说找谁吧。”
“我就找流氓犯!怎么,你们还想包庇罪犯吗!”
鸡同鸭讲嘛这不是,赵秀云无奈叹息,问:“名字,我是问您那人叫什么名字?”
大嫂讲得斩钉截铁地,说:“于炳山!就是你们这院的!你们别想包庇罪犯!”
这都什么跟什么了就包庇就罪犯的,家属院从里到外,压根没有叫这名的,姓这个的更没有。
赵秀云试图解释说根本没有这人,对方根本不听,一个劲嚷嚷着让交出罪犯。
还是刘叔听见名,翻册子查,悄悄说:“是有这么一人,刘副师外甥,来过几次。”
要不是进出要登记,他根本想不起。
知道是谁就好办,赵秀云喊:“大嫂,不是我们院里的人,要不你们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好好说,我看能不能帮你们把人找出来,你们这样围着家属院,也不是事啊!”
得亏是家属院,要是换后头营地,早被人全按下了,弄不好还要去劳改。
她是对牛弹琴老半天,嗓子说得都快冒火,人家才肯好好说话。
那位大嫂也没别的,就一句话说:“我姑娘可是在你们的学习会上认识的于炳山,现在她被骗了清白,就该你们负责。”
学习会?
赵秀云全程盯得紧,就怕这些小年轻闹出什么事,她怎么就没见过这个于炳山。
她不觉得自己会出纰漏,说:“你姑娘叫什么名字?”
大嫂叫起来:“女孩子的名字,是能说的吗?”
赵秀云现在真觉得这人有毛病了,十里八乡就这么点地方,他们这么大动静来,家属院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路边盯着瞧热闹的人都有认出他们的正在嘀咕,过今晚谁都能知道她姑娘叫什么。
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怎么不悄悄地来,悄悄地解决?
她是真心累的说不出话,老远看刘副师媳妇周大嫂过来,稍微松口气。
她赶紧叫人拦着点,问周大嫂说:“嫂子,你可得跟我说实话,这人你认不认识?”
周大嫂忙不迭说:“认识认识,你等着,我马上把人弄走。”
她还把人弄走呢,嚷嚷得越发大声,吵着吵着都忘记什么叫秘密,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那边喊:“就是你骗人,说什么副师长的亲外甥,市轧钢厂的工人,我呸,什么东西也想娶我姑娘。”
周大嫂骂:“你姑娘又是什么好货色,也不知道肚子是叫谁搞大的,还一千块彩礼,金子做的吗!”
“就是他于炳山的种,他敢做不敢当!”
“我们可养不起这种野种,你说是就是的吗!”
……
赵秀云听得脸色铁青,就说学习会她盯得这么紧,怎么会出事。
那天去参加的根本不是周大嫂在内蒙兵团八年回来探亲的儿子,是她娘家妹妹在家待业的儿子于炳山。
自家儿子不愁找不到对象,外甥愁啊,周大嫂想着学习会都是些漂亮姑娘,也有不少乡下人,能嫁进城里都是高攀。
自家外甥虽然不是顶好的条件,可她妹妹是棉纺厂的三级工,工资不错,守寡多年只有这个儿子,将来不还都是他的。
哪怕是撒点谎,可谁家说亲那么实诚?人要是进门了,谁还会反悔。
也是巧,正好有一姑娘看上于炳山,都在谈婚论嫁了,说好三百块彩礼。结果事成之前,于炳山的撒谎的事叫人知道,女方加价要六百块钱彩礼。
要赵秀云说,男方理亏,要是想娶媳妇,这个钱就掏,可惜人家不想。
亲事没谈拢,没多久姑娘却怀孕了,女方家一口咬定孩子姓于,要一千块彩礼。
儿子也是二十大几的人,周大嫂的妹妹心疼孙辈,想着咬咬牙给吧,又舍不得给。
两家扯皮有一阵,女方家也是故意闹到家属院来的,毕竟他们家肚子快藏不住。
赵秀云气得牙根都痒痒,她环顾四周看,这儿听见的没一百个也有八十,明天这三顷地里要是有一个人不知道,她赵字倒过来写。
偏偏是在她办的学习会上认识的,这回真的是连她都给兜进去,不给善后能行吗?
可这事真是挺冤枉的,周大嫂领过来的人,说是她儿子,谁会去问是不是她儿子?
赵秀云气得都快晕过去了。
她尽量说和,可惜谁也不听她的,要说周大嫂还给两分面子,女方家是压根不听。
长袖善舞,也得有地方舞。
赵秀云头回见这种油盐不进的,挫败之余也觉得无能为力,最后还是闹到刘副师出面,承诺会给出解决方法。
他不出面没办法,女方家看不上她这样不能做主的。
闹一整天,这都叫什么事啊。
赵秀云回到办公室还在想,陈蓉蓉安慰道:“这事也不怨你。”
李玉抱着自家老三也说:“周大嫂太不牢靠了,外甥就外甥,还跟你说是儿子。”
赵秀云只剩苦笑,说:“她当时要是说外甥,我不会让他进的。”
既然是相亲,总得有个门槛,人家女孩子来参加,不就是想找个好对象,哪能随随便便让人进,她也得负责任才行。
她本来还在写学习会的报告,什么“帮助官兵解决个人问题”,现在是看了都碍眼,心想她一准得吃个瓜落。
下班回家还犯愁呢。
方海看媳妇脸色过日子,打听清楚后说:“这跟你也没关系啊。”
“追根溯源,就是学习会闹的,怎么会没关系。”
赵秀云说着还叹气说:“出这一桩,以后估计都不办了。”
这种事向来是这样,方海有些可惜,说:“小王、小李还是在学习会上成的家。”
都是普通人,年纪到想说亲,可天天在营地,哪有机会认识姑娘,本来挺好的事,弄成这样。
赵秀云初衷是想为大家牵牵线,二来也是她的工作成果,现在好了。
她愈发惆怅起来,说:“可怜好好的姑娘。”
今天这架势,说是为孩子讨公道,可做的事没一样是为孩子想的,更像是想讹一笔。
过今晚,明天大家就能知道是谁未婚先孕,也就是今年,再往前几年,只怕要被拉去游街,哪怕是不游街,以后日子怎么过?
她只恨自己间接造孽,最后恨恨说:“周大嫂平常看着好好的,以后我跟她誓不两立。”
方海同仇敌忾道:“以后不来往就行。”
赵秀云仍然气得不行,吃过晚饭人家上门赔礼道歉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刘副师也知道理亏,再三保证说:“小赵你放心,我一定会妥善解决,这个确实不关你那个学习会的事。”
可惜他保证得好好的,也没能处理好,两家仍然为多少彩礼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女方家仗着在理,开价到一千五。
周大嫂妹妹每个月四十五块工资,得攒多久才有这么多钱,迟迟不肯答应。
传来传去,都是男方怎么样,女方怎么样,一点怀孕姑娘的消息都没有。
只叫人气愤难当。
赵秀云从风言风语中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叫张玉珠,在大队做代课老师,剩下的都是些污言秽语。
孩子是一个人能怀上的吗?
她觉得这事自己也有责任,想想还是去了一趟张玉珠家。
张家和小麦家是一个大队,赵秀云去过几次,只要在路上稍微问问就知道。
她敲门的时候,只有一个小腹微凸的姑娘来开门,还有几个孩子,看来大人是都上工去了。
去学习会的人太多,赵秀云也只有些印象,问:“玉珠吗?”
张玉珠倒是认得她,客气地说:“赵干事吗?请进。”
看着真是个好姑娘啊,赵秀云越发替她不值,问:“我也不瞒你,今天来是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张玉珠有些怔愣,说:“我的打算?”
炳山说让她扛住,做父母的总是拗不过孩子,父母让她多为家里想想。
她谁都替想了,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像她这样的姑娘,又怎么会只想着自己呢。
好半响说出句傻话来:“我也能替自己想的吗?”
第134章 我是我(大修) 第四更
平心而论, 赵秀云很理解张玉珠的话,她从前也这样傻过。
要换平常, 她也不见得会跑这一趟,说这些话。
但张玉珠是小麦口中一直鼓励她坚持读书的张老师,赵秀云便天然抱有好感。
她说:“我有几句话,你介意听听吗?”
张玉珠这阵子也很茫然,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错事,父母有时候责怪她太傻,有时候又得意于有拿捏心上人的办法, 她一颗心拆成两半,觉得好像没什么两全之法。
这时候不管是谁的话, 她都是愿意听一听的。
她说:“请说。”
赵秀云不是逢人就诉苦类型,她是苦往肚子里咽,说:“我结婚前, 三转一响买齐了,我妈说家里穷,两个弟弟要结婚花费大,以后我还要他们撑腰, 又说她养我辛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以后也不要我帮忙,只要这些彩礼。”
天下的妈都这么说吗?
张玉珠微微叹息, 居然都说得差不多。
“结婚后, 我婆婆逢人就说,‘她是个什么,赵家卖掉的姑娘罢’。”
张玉珠生在乡间,知道多半是这样的, 彩礼多嫁妆少的姑娘,任由搓扁揉圆而已,她一颗心微微触动。
“我没带彩礼回去,我男人也不高兴,只是没说。”
炳山也不高兴,他说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给出去的钱将来不都是他的,都是他们小两口的。
张玉珠手在腿上搓来搓去,只说:“我是张家的姑娘啊。”
她是张家的姑娘,哪怕再想向着夫家也狠不下心。
赵秀云也不知道是跟她说,还是跟自己说,斩钉截铁道:“你是你自己。”
又说:“你要是想嫁,都能嫁的,不想嫁,也可以不嫁的。”
这件事该由她自己决定。
赵秀云觉得于家的门不进为妙,想想还是说:“你这有三个月了吧?”
一个男人,能这么放任心上人和孩子这样吗?他也配是个东西。
怀着孕的女人,摸肚子的时候都不自觉笑,张玉珠手动动,说:“三个半月。”
怀胎十月,她也再没多少时间可以拖了。
她好像明白赵秀云的未尽之意,说:“我想有一个家。”
她也知道现在的不叫家。
赵秀云只怕于炳山给不了她一个家,说:“我会跟领导转达的。”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刘副师是最想压下来的人,据住在他们隔壁的邻居说,已经有几天吵到要离婚。
赵秀云才不管他们家怎么样,只去提议说:“张家也只是想要钱。”
刘副师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别看他级别高,其实几个孩子都大了,嫁娶下来根本没攒下多少。
周大嫂出一张嘴的时候肯帮妹妹,出钱的时候又不肯,但她也不是没办法,硬逼着她妹把钱拿出来。
好容易赶在张玉珠肚子越来越大前把婚事办了。
要说彩礼不舍得给,婚礼还是办得挺大的,在国营饭店开好几桌,还给赵秀云发请帖,她收到的只觉得悲凉,夜里闷闷不乐。
方海禁不住问:“不是解决了吗?”
怎么看着比前几天还不高兴。
赵秀云说:“这算什么解决?”
平白叫人膈应。
方海知道她还去劝过张玉珠,说:“你也尽力了。”
赵秀云仍然揪着被子,说:“我其实特别在意彩礼的事。”
她从前在这上头吃的苦头最多,现在想想,被婆家挖苦的是她,享福的是娘家人,凭什么啊!
她气得脸都鼓起来,方海轻轻戳一下,不像孩子的软软的,她瘦得好像碰一下就会破。
怎么老是养不胖。
方海发起愁来,虚握着她的手说:“是不是又瘦了?”
可不是瘦了,仔细一算,从去年在医院到现在,压根就没怎么停下来喘过,尤其是最近忙乎着就为升职的事,好像也没着落。
赵秀云叹口气说:“张主任下个月就退休专心带孙子,我只怕是没指望了。”
别看现在是解决的样子,但总得有个人出来负责任。
找谁呢?当然是她这个学习会的组织者。
赵秀云脸皱巴巴,说:“你说说看,我有多努力啊。”
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功败垂成。
方海只能安慰说:“不一定的事。”
其实心里也知道,多半是轮不上她,工作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赵秀云撇撇嘴,说:“算了算了,也是我自己不仔细。”
她越是这样说,方海越心疼,说:“不生气不生气,下次还有机会的。”
下次,张主任是年纪大,妇联就这几个人,下一次还有得熬。
赵秀云硬邦邦地说:“我不生气。”
“真不生气?”
赵秀云很戳破了的气球似的,说:“很生气。”
她扛着锄头去工地,熬夜写稿子,跟家属院每个人打好关系,任谁都觉得主任之位她唾手可得,结果呢?
这样不就对了,还嘴硬。
方海捏捏她的脸问:“周大嫂跟你道歉,你愿意接受吗?”
“不愿意,但是她都说我不原谅刘副师要离婚了,大家觉得她可怜,我要是再咄咄逼人,别人怎么看我。”
方海也觉得周大嫂实在糊涂,多半她没料到事情会这样,人生有时候不算在掌握的。
他问:“有没有生张玉珠的气?”
赵秀云摇摇头说:“顶多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说:“其实我很能理解她的想法。”
懂事的好女儿,体贴的好妹妹,大方的好姐姐,勤奋的好学生,上进的好职工,忍让的好儿媳,全心全意的好妈妈,女孩子一辈子好像就是这么被教过来的。
她仔细想想,说:“只有嫁给你的时候,我决定不做个好老婆。”
不是,他也没做错什么吧。
方海头回知道,问:“为什么?”
“因为你不喜欢我。”
赵秀云羞于启齿,但她十来岁的偷看过几部“禁书”,对爱情这种东西有一种朦胧的渴求,又知道这种东西不属于自己。
结婚的时候,她也隐隐约约希冀过,但她是个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方海是因为想娶她,才娶她。
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她是他看得上的对象,漂亮、读过书、有工作。
她所有对婚姻的憧憬化为乌有,觉得不过是另一个和娘家一样的地方,所以她拒绝给出这颗心,一直到今天都踌躇不定。
方海必须承认,说:“当时确实没有。”
又立即补充说:“但我对天发誓,现在有。”
赵秀云忽然笑说:“我很拧巴吧?”
禾儿和她小时候其实一模一样,只是境遇大不相同,所以扭曲的只有她。
方海戳她的酒窝,孩子也有,但她特别瘦,都不用用力,永远挂在嘴角。
什么时候才能胖呢?
他说:“特别拧。”
他伸出手比划一下说:“你的心思在这,却只肯说到这。”
哪怕对着他也不是全然坦诚。
方海其实挺生气的,每当他觉得自己握住这颗心一点,马上又飘走。
他也不生闷气,说:“亲一下。”
平常真是要点好处难于登天,今天倒爽快,赵秀云大方亲两下,说:“我今天畅所欲言,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问:“还在生娘家人的气?”
他用生气,是很客气的说法了。
赵秀云自己纠正说:“是恨。”
她透露自己的小秘密,说:“有一回我妈打我,半夜里我起来给炕加柴,抽出一根火条,站了半天。”
“还有一回在溪边,我手都伸到大弟后背了,没推。”
“我二弟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我想松手让他摔一跤,没松。”
方海听起来都一身冷汗,说:“可不行做这种事。”
赵秀云娇娇昵他说:“杀人偿命的,他们才不值得。”
她很爱惜自己这条命,说:“我得过得好才行。”
她知道善,不会为恶。
方海喜欢她这样的娇嗔,是在孩子面前绝不会有,独属于他的,恨不得把人捧在掌心。
问:“那你觉得现在好吗?”
“大部分时间挺好的。”
“那小部分是什么时候?”
赵秀云故意数手指头说:“你买错东西的时候,你给你妈寄钱的时候,你……”
方海握她的的手说:“别数了祖宗。”
赵秀云嘎嘎笑,慢慢沉寂下来,说:“方海,你人真的很好。”
她太郑重其事,方海也严肃起来,说:“你才是最好的。”
他想不到更多的溢美之词,但十分肯定这件事。
“哪里好?”
平常不是挺谦虚的嘛。
方海好脾气地数道:“聪明、漂亮、善良……”
夸得赵秀云都不好意思了,说:“也没这么好。”
“我觉得有。”
这话说得可真讨人喜欢,赵秀云说:“那你再夸夸吧。”
方海夸了一遍又一遍,书到用时方恨少,好些词重复着来。
赵秀云不管听几次都不腻,眼睛都快听闭上了,说:“所以我是很好的赵秀云是吗?”
人说自己的名字总是有些奇怪,方海应是,想起来自己好像没连名带姓叫过她,轻轻叫一声。
“赵秀云。”
“我是。”
我是赵秀云啊,不是孩子妈妈,不是方海媳妇,不是赵家女儿,不是……
只是她自己。
她说完这句眼睛好像闭上睡过去,方海关掉台灯,听到一句像是喃喃的话。
“方海,我不看了。”
曾几何时,有个人说:“方海,我只能且看看。”
第135章 甜一下 人呐,半梦半醒可以诚实,梦醒……
人呐, 半梦半醒可以诚实,梦醒如初。
方海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 第二天迫不及待追问说:“你昨晚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赵秀云眨巴眼,好像那真的是无心之言,完全不记得,其实一颗心“咚咚”跳。
听见就听见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她一派天真样,一双大眼睛眨呀眨,方海就是觉得有猫腻, 也不好意思再问,只能佯怒拧她的脸。
都没舍得用力。
赵秀云把脸鼓起来, 自己捏一下说:“还挺舒服的。”
她平常也爱捏孩子脸,尤其是苗苗,软乎乎的。
方海总烦恼她不长肉, 觉得跟孩子的差太多,忽然问:“你最近是不是都没跑步?”
“嗯?没跑吗?”
三年前的今天吃了啥她说不定都能想起来,在这跟谁装傻充愣呢。别的事还好说,这上头方海从不惯着, 当即拍板说:“别磨蹭,赶快起床跑。”
要不是他拽着,早起了好嘛。
赵秀云还是想逃避跑步,说:“我好困。”
从来起得比鸡早, 困什么困。
方海不为所动, 说:“起来。”
赵秀云边掀被子被撒气,说:“小心留待观察。”
“那也得起,你看你最近瘦成什么样了。”
这话说得,赵秀云都没法发脾气, 只是老大不乐意说:“跑不动。”
说来奇怪,为什么干活她不喘,独独跑几步能累成这样。
方海总结说:“因为你身体虚。”
能扛二十斤米的人,到底哪里虚了。赵秀云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自己爱惜命,只能不情不愿说:“晚上少折腾,我说不定就不虚了。”
还有这说法?
方海虚心求教道:“这对你身体不好?”
实在不好只能忍了。
赵秀云哪里知道,她这方面的知识也是一片空白,只能模模糊糊说:“我累啊,可不就不好了。”
这倒也是,方海痛定思痛,说:“行,那我熬一熬吧。”
一脸沉痛。
赵秀云才不信他能忍,没一天消停的,换好衣服说:“我吃块桃酥再走。”
不垫东西她跑不动。
方海也不为难她,只从楼下跑到院门口拿牛奶,再跑回来。
加起来就八百米,喘得快断气,还咳嗽起来。
方海边摇头边给她顺气,人扶着楼梯栏杆走路,怎么看怎么虚弱。
他实在无奈,说:“这速度,也就比走路快一点。”
快半点也是快,赵秀云办公室坐久,越发弱柳扶风,断断续续说:“我……以前……七个……工分。”
挣七个工分也是大劳力了。
方海从不怀疑她能干活,问题是能干活的人就强壮吗?有时候都是撑着,苦头只怕在后面。
他彻底剥夺媳妇干重活的权利,连去工地也三令五申不许扛锄头。
赵秀云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只怕越来越虚弱,但不敢反对,因为这回方海对自己也很狠。
他从前没觉得夫妻生活哪里不对,现在每晚都忍着。
有时候过那一阵就能睡,有时候睁着眼半天睡不着。
赵秀云睡眠浅,忍不住说:“算了算了。”
方海禁不住诱惑,手往她的细腰上一放又收回来,意志坚定道:“你睡你的,别管我。”
哪里可能不管他,这么大一个活人躺在旁边。
赵秀云连着几天也没睡好,终于忍不住说:“不要动来动去的。”
方海保证自己没有动,他潜伏的时候还试过四小时一动不动,就怕把她吵醒。
有点委屈说:“没动。”
“说你动,你就动了。”
赵秀云简直是没好气,她一向不太主动,最大胆也只能是手凑过去。
方海都给吓僵了,随之而来一阵狂喜,片刻又褪去说:“睡吧。”
还睡什么睡,赵秀云涨红脸,说:“我不累的。”
第136章 耀武扬威 第一更
没能做主任这件事, 赵秀云早有预料。
她失望之余不是那么震惊,但被这一馅饼砸中的李玉晕头转向, 其实她在妇联待得最久,性格平稳,又是高中毕业,能升职也不意外。
只是让人有点意难平而已。
李玉怪不好意思的,觉得自己是截胡,本来大家好好的同事关系,倒变得尴尬起来。
其实也不是她的错, 赵秀云总不能去怪她。
张梅花也觉得过意不去,有点食言而肥的意思, 本来要月底才办手续,也早早给办了。
办公室只剩下三个人,赵秀云说:“塞翁失马, 也许我的福气在后头。”
只这一句,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总不能还要她去安慰李玉吧。
李玉正在挪桌子,顺着说两句, 其实都知道家属院的坑就这么多,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到底这话题说起来叫人不痛快,她转而问:“怎么听说福子要搬走?”
李老爷子年前去做手术,骨头打断重新接, 已经修养得差不多, 到底是两家人,再住着不合适,人家不自在,再加上方海那边已经把人全抓获, 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赵秀云说:“对,要搬回家。八叔公身体也好得差不多,还是想回城里住。”
毕竟地方再简陋,也是自家的好。
李玉还怪可惜的,说:“福子老乖了,那天小宝哭,她还帮我哄半天。”
外冷内热一孩子,看着对谁都警惕,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当妈的人,真是见不得啊。
赵秀云说:“是啊,做家务数她最积极,不让干还急。”
这也是她同意让爷俩搬回去的原因,不管他们再怎么努力,把福子当自己家的孩子看来,对她来说都是寄人篱下。
不过这事不急于一时半会,她说:“还要暑假呢,老爷子的腿得再养养。”
说着话,求老太在外面喊:“苗苗妈妈。”
听话音还有几分急切,老太太平日里震惊,很少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赵秀云怕是什么事,快步走出去问:“怎么了?”
求老太给她看信,说:“怎么我都听人说开始平、反了?”
赵秀云一目十行扫完,说:“这是当年李家的事?”
“是啊,他父亲原来给袁家做过官,就是个小书记员,后来做生意,还捐助过起义,只是后来……唉,我就想问问,他这样的也有机会平反的吧?”
赵秀云还真不知道,她只听说有几例,但都是案情不复杂的,现在连负责这项工作的办公室门都不知道开在哪。
她想想说:“您要是有证据,多搜集一点,我再四处打听打听。”
又说:“您也注意身体。”
本来就有年纪的人,身体也不好,还到处操劳。
求老太只摆摆手说:“今年还觉得比往年更有力气。”
总觉得她欠了李道点什么,一口气吊在心头。
赵秀云眼见着她好起来,也是松口气,说:“家里要是闹腾,现在天气也好,多上外头走走。”
求老太知道她的好心,没多耽误她上班,把信留给她,说两句就走,从背影看,看不出原来那气若游丝的样子。
陈蓉蓉有些奇怪道:“怎么觉得若云奶奶今年身体不错。”
赵秀云心知肚明,含含糊糊带过去说:“养得好吧。”
等到下班,她带着求老太的信回家,打发孩子们在客厅写作业,进书房才拿出来说:“若云奶奶给我的。”
三页纸,李老爷子草草看都知道是自家的事,这些年他梦里夜里都不敢忘,说:“挺细的,几乎全在上面。”
都是些烂谷子陈芝麻的事,难为她还能找得这么细。
老爷子叹口气说:“也不用为我折腾,都这把年纪的人了。”
上上下下几十口,只剩他一个,少年时的意气全是寥落。
赵秀云还在琢磨,坦诚地说:“要是风险大的话,恐怕我暂时没办法。”
她是有家有口的人,总不能为别人的事把全家搭上去。
“不着急,不办也行。”
但这事其实没想象的难办,赵秀云还没打听好材料要交到哪儿去,她问过几个单位,都说还没有专门的工作组,好在李师长主动帮忙。
还不到端午,批复已经下来。
李老爷子拿着信抖,问:“我这就……没罪了?”
赵秀云感慨万千,说:“是这个意思,您原来的工资会补发,房子也会退,其他的估计都不好找。”
身外物,也都不重要,李老爷子看重的是名节,想想说:“沪市的房子是有一处,在和平里。”
和平里,那不就是平安饭店外那一片,解放前是各家的公馆,一水的小洋房,不是说李家只是做点小生意吗?
赵秀云一时不知道“小”字怎么写。
她还跟方海嘀咕说:“我都打听过了,人家是住三层小楼长大,出入豪车接送,家里下人就好几十个,这怎么能叫小生意。”
方海也是才知道,吃一惊说:“这得是多好的日子啊。”
两个人都是苦出身,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已经过得顶好,这样跟人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赵秀云也是听说的,说:“花园都有三分地,主楼副楼大得很。”
人家那日子啊,方海搓着手说:“咱们什么时候去买电视啊?”
说起电视,当时原本要买,可是家里添了两个人,花销正是大的时候,虽然钱不是自己家出,但没法对外说啊。
要是再买个电视,恐怕人家得觉得这家里有多富。
不想招非议,赵秀云一直压着没让买,现在想想说:“我没当主任,有人看我热闹呢,现在买正好,我也“耀武扬威”一次。”
人家越是想看她过得不好,她就越想好。
方海只觉得好笑,说:“这个禾儿是像你吧。”
回回有点不好全赖他,这个可赖不了。
赵秀云理直气壮说:“这是咱家的脸面,又不单为我一个人。”
有台电视多风光啊。
她一扫这阵子的阴霾,雄赳赳气昂昂地选了个星期天,带着孩子们进城去。
小麦姐弟很久没回家,王月婷和高明都想去看看他们,加上福子、禾儿、苗苗和白若云,一溜六个。
方海看了都头疼,连一贯话少的小女儿,跟好朋友凑在一起都是叽叽喳喳。
赵秀云习以为常,把孩子们全打发到后排自己坐,靠在椅背上说:“我困了,你看着孩子一点。”
她几乎是闭眼就睡。
方海脖子朝后看,话最多的当数禾儿和王月婷,怕被骂,嗓门压着,手好像就得挥着才够劲。
高明坐在最外侧,两只手撑在前座的椅子上,防着刹车,边上的苗苗和白若云能摔出去。
福子只偶尔说几句,大多数时间都看向窗外。
方海觉得自己现在很能看出每个孩子的优点来,他以前觉得孩子要勤劳、懂事、善良、大方才是最好的,大人们都以教出这样的孩子为荣。
现在他觉得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好,自己家的尤其好。
车一路颠簸,赵秀云头颠来颠去,不耐烦地“啧”一声。
方海生怕她睁眼,从早上起来就没给好脸色看。
唉,昨晚可不是这样的,女人哦。
他假装出神地看窗外。
赵秀云一睁眼就看到他这副样子,似笑非笑地看。
目光灼灼,方海余光看见都不好意思装下去,回过头来说:“醒了啊。”
“做贼心虚。”
赵秀云上下看他,忽然觉得不对,问:“你脖子上怎么划了一下?”
方海伸手去摸,回忆起来,说:“树枝划的吧。”
“好端端,哪来的树枝?”
方海打量她的神色,说:“禾儿想要个弹弓。”
好日子过没几天,明摆着想挨骂。
赵秀云没好气说:“砸了哪家的玻璃,我从你的钱里扣。”
方海每个月还有十块钱可以花,仔细一算,姑娘要是一个月打破两块,他就连颗糖都要买不起,只得苦巴巴说:“她现在十岁了,应该没那么莽撞。”
十岁,赵秀云忽然叹口气说:“九月就要上初中,我这都舍不得放她去。”
市里几所中学,最好的十三中离家远,要住校。别人家的孩子都十二三岁,这个才那么点大,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她越想越愁。
方海安慰说:“三个一起上初中,也算有个伴。”
起码不怕被人欺负。
愁就愁在这,赵秀云无奈道:“月婷哥哥等下就毕业,单位都找好了,在四里那片租了间房。”
现在租房可不容易,里外就两间,王月婷当然是跟哥哥们一起住。
方海惊讶道:“这就高中毕业了?孩子长得够快的啊。”
又说:“没事没事,禾儿这么能干,住宿也能好好的。”
赵秀云现在是很舍不得,只觉得不该叫孩子那么早去上学,看着苗苗更愁,说:“她还好,以后小的怎么办。”
就这慢腾腾的样子,时时刻刻叫人揪心。
方海只能说:“争取到时候能不能调到市里吧。”
哪里有那么容易,赵秀云忽然问:“怎么听说刘副师想调走?”
要说这车上人多,方海压着声音答:“还是为上回的事。”
不管怎么说都是记一笔,李师长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他手底下肯定没出路了。
赵秀云听了还挺畅快,说:“光我自己倒霉,我也是不服气的。”
就是于炳山没倒霉,挺可惜的,毕竟千死万死他最该死。
方海知道她的不痛快,说:“都结婚了,还是盼着于炳山好一点。”
这才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赵秀云觉得憋屈得很,说:“便宜他了。”
第137章 念头 第二更
百货大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人, 赵秀云从门口路过,探头看一眼说:“晚点再来吧。”
那么大一台电视, 拎手上还不够累的,她今天受人所托,还有事情要办,没办法一大早带着走。
福子想带着禾儿他们去找小麦,赵秀云不太放心,还是把人都送到校门口,仔仔细细交代过, 只带着两个小的走。
她给苗苗和白若云一人买一串糖葫芦,顺着巷子找到平安里街道办事处。
这一片都是老洋房, 要么分给各单位做办公室,要么分给职工做宿舍。
李老爷子的平安里17号,是后一种。里里外外被隔成几十户人家的居所, 街道干事一听他们的要求就打官腔说:“退肯定是要退的,但我们也需要时间安置原来的住户。”
听上去是合理,赵秀云问:“那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安置好?”
她也好抽出时间来帮老爷子打扫。
“这可说不定了,城里住房紧张嘛。”
问百八十遍, 都是说不好,赵秀云头疼得很,说:“只怕有得折腾。”
但这是头一回,她也不是屋主, 没办法太强硬, 只能从办事处出来,有些悻悻说:“看来福子他们只能先住老房子。”
那边的环境和这边不能相提并论,一小间房住两个人也就罢,还用做客厅、厨房和餐厅, 哪里适合养身体。
赵秀云又踌躇起来,福子再能干也是个孩子,老的老、小的小,住一块总是让人不放心。
她说:“要不等过完暑假,再让福子他们搬回来吧。”
方海是无所谓,但是说:“老爷子愿意吗?”
打住到家属院,连门都不出,也避讳女眷,一点也不自在。
要是愿意的话,也不会这么急着要搬。
赵秀云把地契、介绍信又收好,找了个路边的水龙头,借水给孩子擦脸。
苗苗吃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连手都是黏黏的,被妈妈搓得“啊啊”叫。
白若云仰着脸说:“赵阿姨,我很干净的。”
其实小脸上一道一道,也被赵秀云揪过来。
两个孩子一般大,有位老太太端坐路边问:“双胞胎啊这是?”
赵秀云有时候懒得解释,就会说:“是啊。”
倒也不是撒谎,就是觉得没必要跟生人说那么多。
她应完牵着孩子要走,老太太又说:“你们来租房的是吧?”
街道办事处和房管所一般是连在一起的,除了些老居民,房子都是分的,城里住房紧,五六口人挤一间房比比皆是。
租房的人也不少,实在是挤,都得通过房管所。
老太太是打量他们从街道出来,以为是小年轻想搬出来住,指点他们说:“现在房子不好租,你们要有钱啊,拐过去太平里,那边22号院2楼想卖的。”
太平里那边也都是石库门的老房子,赵秀云没这个念头,大家都是分房子住,哪有自己买房的。
笑笑说:“哪买得起啊。”
老太太挥着蒲扇说:“我看你们也不差钱,那边一间屋,八百就能卖。”
也就是看他们穿得不错,不然她还不搭腔呢。
赵秀云兜里那点钱都打算用来买电视,再说了,她放着家属院三间房不住,跑去买房子做什么。
她说:“哪有钱啊。”
本来也就是生人搭个话,谁知老太太撇撇嘴说:“看你们也买不起,浪费我时间。”
什么意思啊,赵秀云这脾气。
她“哈”一声说:“你有钱,有本事别卖。”
不是自家的房子,哪里至于这么卖力吆喝。
老太太果然哽住,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乡下人”的话。
赵秀云是懒得理会,得亏是她年纪大,不然没完。
家属院的人五湖四海,本地人更稀罕,平常相处还好一些,公社职工院的人看他们都可是一帮外地人。
小孩子之间的排挤厉害,没少为这个吵架。
方海不好意思说老人家什么,走出几步才说:“不就是八百吗?谁没有啊。”
他自觉混得还行,男人都有自尊心,说真的,他现在每个月挣一百五,一年就能攒一千多,媳妇被下面子,比他自己更难受。
赵秀云真没觉得有什么,外头奇怪的人可不少,她说:“那是,我男人工资高呢。”
方海的不舒服烟消云散,说:“我以后一定给你挣钱买大房子。”
赵秀云好笑道:“现在哪有大房子可以买?”
大部分房子都是公家的,哪怕有也是那几间小房,再说了。
“咱们住家属院,买房子做什么?”
三间房,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好事,也就是军属待遇好,看看这街头巷尾。
方海想也是,可惜地说:“老家盖的五间房,就结婚住过。”
当时他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掏这个钱,但是衣锦还乡的人怎么能不盖房。
赵秀云也没怎么住过,不过给小姑子住也挺好的,她说:“方芳前两天寄了一大包蘑菇干来。”
老家山多,野货多,春雨下一场,多得不得了。
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现在时时寄东西来的是得好处最少的这个妹妹。
也是上回回老家,赵秀云才跟小姑子热络起来,原来都是面子情。
方海说:“你回了啥?”
平常就爱客气,人家给一分就得还两分的礼。
赵秀云说:“那天抢到的布,我寄了几块大的回去。”
纺织厂每年都卖碎布头,不要票,赶早就得去抢,运气好能抢到做孩子衣服的整布,运气不好就只有巴掌大。
这种事,她向来能干,抢回来的每块都大,捡出些深色的寄回去,干活的人要紧穿耐脏耐磨的衣服。
大队一年就几尺布票,这回礼好得很。
夫妻俩闲聊,孩子走在跟前,小巷子里没什么自行车,路过一家独门院,栅栏里探出颗小小的狗头来。
苗苗脚都挪不动,非要蹲着看,还惦记着老家的小黄狗。
方海替营地的黑背抱不平说:“带你去看海陆空,你就吓得直退。”
海陆空可是条好狗,令行禁止,从来不乱叫。
苗苗脑袋动也不动,说:“它黑。”
黑溜溜的,她才不喜欢,站起来也很高。
小丫头喜欢大红大紫的东西,黑色和白色都是她最不喜欢的,爱好分明得很。
赵秀云故意说:“爸爸黑还是海陆空黑?”
方海心想,我还能比它那毛黑吗?
他满心以为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熟料孩子眨巴眨巴眼,似乎很认真比较过,最后说:“差不多。”
差得多着呢。
方海摊手心给孩子看,说:“我有白的地方,海陆空有吗?”
白若云跳起来抢答说:“海陆空的肚子是白的。”
这要不是不合适,方海都想掀衣服给她们看,自己的肚子也是白的,没咋晒过。
他支使媳妇给自己证明。
“你说,我肚子是不是白的?”
赵秀云觉得他傻得没眼看,说:“比赢了你觉得光荣吗?”
跟狗还较真。
方海哑巴似的闭紧嘴,是啊,比狗白能咋的,听上去也不像好话。
他搓搓女儿的头说:“你也是个小黑妞。”
这要换禾儿,只怕“哼哼”不大高兴,苗苗却是实在孩子,她今天穿着短袖,把袖子往上卷一点,一条清晰的黑白分界线出现。
小丫头指着说:“这是白的,这是黑的,我是黑白妞。”
一本正经得惹人怜爱。
方海想想说:“因为爸爸是黑的,妈妈是白的,所以你一半一半。”
苗苗觉得很有道理,还提供证据说:“姐姐也是黑白妞。”
父女俩怎么不去说相声,这一出还怪有意思的。
赵秀云看一眼手表,说:“苗苗,若云,跟小狗说再见吧,我们要走了。”
苗苗依依不舍,老话重提说:“妈妈,我们不能养小黄狗吗?”
养狗吃粮食啊,赵秀云有点舍不得,说:“不能。”
苗苗可怜巴巴叹口气,说:“爸爸,下次带我去看海陆空吧。”
黑是黑一点,也是狗狗啊。
方海琢磨着这话音有点熟悉,思索良久,猛然醒悟,原来说的都是“妈妈,那让爸爸带我去吧”。
就是这个“吧”,用得好啊,一听就是退而求其次。
方海扯女儿的小脸,说:“行,带你去。”
苗苗正在换牙,口水哗啦往下掉,说:“坏爸爸。”
赵秀云责怪地把男人手拍开说:“换牙呢,少扯她的脸。”
换牙规矩一百零八种,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方海寻思牙硬得很,应该没那么脆弱,不过他没说,讪讪收回。
赵秀云给孩子脸擦干净,走到大路上赶紧牵好,尤其白若云是别人家的,更得小心。
方海左看右看,说:“这洋房,感觉是不一样。”
连屋带院,每栋都很有特色。
赵秀云打量着道路两侧的梧桐树,投射下的光影斑驳,老人家一把藤椅一把蒲扇往阴凉处一坐,自行车叮叮当当开过去,出门就是百货大楼和外滩。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问:“要不咱们以后在这养老吧?”
老家是肯定回不去了,家属院又没有住一辈子的道理。
方海觉得很不错,说:“买栋有院子的,还能种菜。”
他越想越兴奋,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定了!”
赵秀云只得给他泼冷水说:“肯定不便宜。”
他们现在哪有钱。
方海掐指算道:“咱俩离退休还远着,再过四五年肯定买得起。”
赵秀云也算着,买完电视,家里就没什么要添置的东西,到时候肯定能攒下五千块,她兴致冲冲地说:“咱家人少,买个小的就行。”
夫妻俩越聊越热火朝天,好像房子已经到手了。
第138章 希冀 第三更
今天是星期天, 学校也不上课,但是回家一趟太麻烦, 加上快期末功课压力大,小麦本来带着弟弟在教室做作业,跟朋友们玩了一早上,才带着人到百货大楼前集合。
人多,也不吃什么大饭店,对面三毛钱一碗的小馄饨管饱。
小麦还想抢付钱,她那点小滑头, 哪里够看,赵秀云二话不说就按住, 仔仔细细问。
“功课多不多,能不能跟上?”
“食堂荤菜多少钱?素菜多少钱?”
“舍友好不好相处?”
……
亲妈都没有这样的细致,小麦一一回答。
她一向不用人操心, 赵秀云很是欣慰,但还是嘱咐说:“读书也要注意劳逸结合,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小麦其实还真有件事想问,她小学基础打得不好, 初中跟不上,回家就回得少,因此张老师的消息,她是最近才知道的。
十四岁的年纪, 正好该情窦初开, 很是需要一位女性长辈答疑解惑。
她觉得这不是该当着人问的,有些偷偷摸摸说:“我那天看到张老师了。”
张玉珠婆家在城里,看到也没什么奇怪的。
赵秀云掐指一算,问:“肚子挺大的吧?”
“挺大的。”
小麦手比划一下, 说:“她跟我提起您了。”
要不是写完了,她今天也不会问。
赵秀云对张玉珠嘴里的自己颇有几分好奇,问:“说什么了?”
“说您运气好。”
丈夫疼爱、女儿可人、工作有成,这还不是运气好吗?
不知怎么的,赵秀云不太喜欢“运气”这个词,好像她什么都没付出,全是上天馈赠。
小麦却没觉得这不是好话,有些惆怅地说:“我以前也觉得张老师运气好。”
张玉珠?
赵秀云问:“怎么说?”
小麦认真解释道:“他们家有五个孩子,只有她上过学到初中,毕业以后在大队小学做代课老师,每个月都有十块钱和二十斤粮。”
这对一个大队姑娘来说,已经是能想到的,全部最好的生活。
赵秀云反问道:“为什么只有她上学?”
“嗯……张老师成绩最好。”
上初中有升学考试,考过的人才能念。
“她的成绩为什么好?”
“因为她刻苦学习。”
“那这是运气好吗?”
小麦恍然大悟道:“不是。”
她已经是大孩子,不能摸头摸脸,站着几乎和赵秀云一样高。
赵秀云微微低头,和她对视,说:“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才对。”
这句话,赵秀云是费不少功夫才琢磨出来的。她在大队人眼里就是个幸运儿,姐姐嫁到城里,供她念书,让她有跳出农门的机会,她自己在读书上确实有些许天赋,这步走得比别人容易,又赶上巧,早早落实工作。
件件桩桩,化为一句话。
【命真好啊。】
什么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最后都被一句轻飘飘的人生所替代,好像她的努力在得到的东西面前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赵秀云从没否认过大姐的付出,但好像大家都不太承认她的。
小麦长得像杂草,凡事都靠自己,是弟弟的引路人,但没有人是她的。
这会她陡然明白为什么大人都说“小孩子不懂”,因为她确实不懂。
她很是不耻下问:“那张老师过得不好是吗?”
赵秀云说:“你见过她,你觉得她看上去好吗?”
小麦回想一下,说:“挺好的,脸上有肉,也挺爱笑的。”
好像比在大队的时候好。
赵秀云说:“那她求仁得仁了。”
她怀着一种希望大家都能奋起反抗的心情,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人有时候不是不够勇敢,是没法勇敢。
张玉珠想结婚,说实在的,赵秀云期盼她能过上想要的日子,为什么要为印证自己“就知道她不会好”的想法,而希望别人过得不好呢?
求仁得仁啊,好像很有哲理的样子,小麦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她略有所得,又问:“如果我是张老师的话,是不是不应该结婚?”
“是不应该怀孕。”
赵秀云觉得她是大姑娘了,有点警惕说:“没定过亲就动手动脚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个年纪,要紧是读书,别想东想西。”
小麦怕被误会,着急忙慌摇头说:“我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该怎么做。”
赵秀云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自己现在会怎么做。
“我不会未婚先孕,世道对女人太刻薄。我不会任由娘家抬高彩礼,还一分不给我。我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因为他没担当。我不会……”
掰开揉碎讲,赵秀云还是习惯在小麦头上顺两下,说:“但我以前不会这么做。”
所以她听从安排嫁给方海,没有争取彩礼,婚后盼着能生儿子,忍受着婆家的得寸进尺。
她花了好久的功夫才走到今天这步,看着小麦有一种隐约的希冀,希望她跳脱得比自己更快。
小麦没有辜负,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好像知道了。”
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才十四岁,不用急。
赵秀云转而说:“慢慢想就行,走快点吧,咱们落在后头了。”
方海一个人看这么多孩子,焦头烂额,看她们像是说完话的样子,大大松口气,不知道以为他是死里逃生。
赵秀云心里偷笑,还是伸出自己的援助之手说:“至于嘛你。”
哪里不至于啊,方海就没见过大米这样话多的男孩子,跟禾儿和王月婷凑一块,都快把广播声音都盖过去。
小麦有时候对这个弟弟也很头疼,喝道:“刘大米!”
大米缩脖子站得好好的,心里嘀咕着,他姐又要说他不像男孩子了,可谁规定男孩子就不能爱说话,难道都跟方叔叔似的。
他余光偷偷看,把自己的腰板挺直,下巴使劲,嘴抿成一条线,可惜保持了没多久,又松懈下来,破罐子破摔想,我就要做女孩子样的男孩子。
小麦哪里知道弟弟一番波动,拍他一下说:“闭嘴吧你。”
百货大楼人那么多,哪里差这点声音,十二岁而已,活泼一点也是正常,赵秀云劝道:“难得放假,让他高兴一点吧。”
松弛有度,学习才能好好学,她自己就是学生时代过来的。
小麦对这个弟弟是真的疼到心坎里,拉出苗苗来说:“你看看妹妹多文静。”
说话语气都跟大人似的。
禾儿也是大人样叹口气说:“要是不爱说话,你也该发愁了。”
分明学的是妈妈,赵秀云自己笑出来,点点她的额头说:“就你会学。”
第139章 电视 第一更
房子, 暂时是买不起。
电视,肯定是绰绰有余。
北京牌12寸黑白电视, 一台要一千二。
赵秀云给钱的时候心疼得很,咬咬牙还是递出去,其实这笔钱已经攒下很久,是那回从老家拿回来的。
她也跟孩子们说好很久要买,只是苦于没有票。
方海用绳子把箱子再扎牢一点,伸手去拎,还别说, 铁制品,死沉死沉的。
赵秀云都不能帮他扶着点, 她得看着几个孩子。
大的几个还好,福子自己往返于市区和家属院都有好几次,小的她一手一个拽得紧紧的, 在车上也不放松。
箱子上印着电视,谁都图新鲜,打听的乘客络绎不绝。
赵秀云应接不暇,疲惫地说:“早知道等后勤有车再来买了。”
后勤的车可以借, 自己出油费就行,不过这阵子用别的人多,排到他们得有一阵。
方海寻思电视自己拎还是拎得动的,一家人这才出门。
这会后悔没带块布, 好把电视给挡一挡。
这才是开始, 打进家属院,就热闹纷呈。
家里乌泱泱全是来看热闹的人,方海挪个天线,有几十号人给他指挥。
频道少, 七点放新闻,人家都带着凳子来看。也算这时候的惯例,谁家买电视,一准街坊邻居都来看。
播完新闻有时候是电影,有时候是样板戏,得热闹到九点半。
客人一走,几个孩子全被赶上床,赵秀云把垃圾收一收,地板拖一拖。
方海把客厅中间的桌子挪回来,说:“不会天天来吧?”
赵秀云摆摆头说:“不会,顶多来几天,院里没有这规矩。”
家属院有电视的不光他们家,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其实其他的还好,方海也不是小气,就是说:“天天来的话,不到点也不好意思赶客。”
可是家里睡得早啊,要是天天到九点半,孩子哪里起得来。
赵秀云说:“是啊,我都困了。”
电视再好看,那也得早起啊。
每天六点多就得起来做早饭,不早点睡能行吗。
方海是愁自己那点睡前生活,把布拧干擦一遍桌子说:“你先睡吧,我来弄。”
人多,脚印瓜子皮的,哦还有烟味,光收拾就得好一会。
方海再次叹口气说:“天天来是真不行。”
赵秀云也这么觉得,给电视盖上一块斜纹的粉布,说:“睡吧。”
都累一天了。
方海现在也不是天天馋,七天里还能忍个三四天,老中医说的。
赵秀云暂时没觉得有什么用出来,倒是这阵子伙食水平好,有点用。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头的,大路上忽然出现个小菜场,一开始只有那么两个人试探,现在已经发展到十来户,鸡鸭鹅都有在卖,不过都是天不亮就收摊。
赵秀云悄悄嘀咕说:“原来公社革、委会几个头头都下来了,领导班子这会一团乱,哪还有人顾得上他们。”
这阵子这样那样落马的人不少,报纸广播天天都有,各地的风气都在松动,沪市向来走在全国第一步。
赵秀云敏锐觉得很多事都会不一样,躺在床上忽然说:“咱们家现在还有两千一百二十三块九。”
她虽然没升职,工资涨过一次,现在是四十一,方海升13级以后是每个月一百五十九,也就是说正好两百块。
公社国营饭店点个小炒肉也才五毛钱,一家子要想天天下馆子都行,还是家里人口少,花费虽然大,每个月最少攒一百。
攒一阵子,就添个大件,不过家里已经没什么要买的了。
赵秀云现在的新目标是买房子,说:“现在一整栋的小洋房我估计都没怎么有人在卖,有的人太少,咱们攒够钱还得费功夫打听,万一先有房子钱不够,就太冤枉了。”
方海觉得她说的向来有道理,问:“得攒多少钱啊?”
赵秀云打听过几句,说:“带院子,上下七八十平的那种,大概就六千。”
七八十平可就宽敞了,一家四口能住。
方海又念叨他乡下那几间房,说:“要是没寄钱回去,现在不就够了。”
打寄回去的钱少,老家的抱怨愈发多起来,他本来看在那点情分上不想计较,现在是越想越气。
赵秀云说:“当时白纸黑字都写好了。”
她那会是不情愿,可男人还有点兄弟情在,她是绝不会愿意做坏人的。
方海只气自己不够狠,咬咬牙说:“就当我没过兄弟。”
老方家兄弟六个,小时候也是大队一霸,乡下就看谁家男丁多,气势就足。
不像赵家,一个姑娘接一个姑娘生,没少叫人看笑话。
赵秀云又想起件事来,说:“当初嫁给你是我大姐拍板的,我妈其实老不乐意。”
丈母娘有啥不乐意的?收彩礼的时候可没看出来。
方海竖起耳朵听。
赵秀云现在想起来还好笑,说:“我四姐跟你同岁,你们生日差不多,我妈说有天你妈抱着你打我们家门前过,说‘哟,这又生的姑娘啊’。”
她妈本来就生姑娘快生疯了,这一下只差没大疯,连带着看方海不顺眼。
方海只知道她有几个夭折的姐姐,但没听她提起过,这会说:“老家好像不兴给小孩子立坟?”
太小了,都是草草埋了。
黑咕隆咚里,赵秀云闷闷不乐说:“没死,我大姐说是给卖了。”
又说:“本来我也要卖的,我大姐说是她死死抱住我才没让得逞。她是家里第一个,哪怕是我爸对她也有几分疼爱的。”
方海对岳家的印象更差上几分,想到她现在几乎是断了亲的地步,说起她娘家的好事来。
“不是说成天成绩好,高中没毕业已经有工厂招他?”
高中毕业管分配工作,但工作和工作也是有区别的,要么靠家里关系,要么靠自己。
老王家有点关系,外甥又争气,虽然才高一,已经定好进县办公室上班。
赵秀云就盼着这几个孩子能过好,说:“成天一上班,成高担子没那么重。”
就是说亲,人家一听他自己带着弟弟妹妹过日子,谁能愿意。
想到这,她又抱怨说:“成高二伯还叫我劝劝孩子,说他硬是不愿意结婚。”
年纪到,长辈总是要催。
赵秀云觉得年纪也不大,急是不用急,她就是有些担心,叹口气说:“我怕他有心上人,为了弟弟妹妹才不想结。怕他被他妈吓到,连娶媳妇都不想。”
那这样好好一个孩子不是全耽误了。
这种事,你问他他也不会说。
要在跟前,赵秀云迟早给他收拾一顿,但不在,写回去百八十封信也落不到实处。
方海本来想说点好事,结果她又愁起来,无奈道:“他也这么大人了,能自己做主。 ”
做的这叫什么主,赵秀云觉得自己这颗心操得没完,有时候都觉得太过分,说:“我是不是不该管?”
方海也不是这个意思,说:“不是,我是想说,你能不能躺过来一点。”
天气热就嫌弃他,恨不得缩到墙角睡。
赵秀云都没发现自己又缩过来了,说:“明天把风扇拿出来洗洗吧。”
这个天,也到能吹的季节了。
方海早盼着,夜里不盖被子都嫌热,说:“我捂着你睡,你不会冷的。”
何止是不会冷,就那扒拉劲,浑身都热。
赵秀云懒得理他,打个滚滚进他怀里,哈欠说:“睡吧。”
这天对她来说一点也不热,睡草席还能盖薄被,又是睡二楼,家属院不怕进贼,开着半扇窗通风。
方海就不行,也不算大热,早起后背都黏黏的。
赵秀云一早把风扇翻出来,趁着她做饭的功夫,方海把扇叶拆下来洗。
孩子火气也旺,尤其是现在三个睡一张床,每天早上起来都有一层薄汗。
禾儿第一个高兴地叫道:“要开风扇了。”
本来家里应该再买一台的,毕竟现在三间房都住着人,但老爷子早年吃过不少苦,连草席都还没换上。
赵秀云想着票也不凑手,她是手里拿着钱也无计可施。
她警告地说:“晚上我会去看,要是再偷偷对着头吹,全给我睡大街去。”
孩子贪凉,怎么爽快怎么来,吹两天一准全感冒。
夏天一回,冬天一回,每年这个病一下,那个痛一下,一年就折腾过去了。
禾儿偷偷吐舌头,坏事九成九都是她的主意,没说话乖巧地摆碗筷。
最近能买到的鸡蛋多,孩子一人一个水蒸蛋,一杯牛奶。
大人还得加馒头才够饱。
说实在的,大家日子都过得抠,有钱也舍不得这么花。福子爷俩刚住进来的时候很是惴惴不安,吃一阵子才习惯。
家里没别的,吃的花销大。
赵秀云就觉得肉肉的才是福气的象征,摸摸孩子嘟嘟的脸,叫她割龙肉回来吃她都愿意。
人活一辈子,不就图吃饱饭。
赵秀云咬着筷子,说:“要包粽子,你们下午放学都去摘芦苇叶吧。”
这种光明正大玩的机会禾儿最喜欢,说:“保证完成任务。”
赵秀云无奈道:“闯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140章 芦苇叶 第二更
家属院附近有一片芦苇, 快到节日,都快被薅个精光, 要说往年也没这种情况,今年甚至有胆子大的跑到城里卖。
这可是公家财产。
临水,赵秀云怕孩子不当心,掐着点还是请假去看看。
苗苗蹲在路边看蜗牛,看到妈妈站起来说:“有小猫!”
野猫多半不亲人,赵秀云严肃地说:“不许摸的。”
要是被咬一口还得了。
苗苗其实也害怕,她胆子不大, 但凡看到动得快点的东西都要抖一抖。
平常都是围着蚂蚁转。
小丫头重重点头,又蹲下来看蜗牛。
赵秀云站在她身边伸脖子看, 芦苇长得高,只看得到几个孩子的影子。
王月婷大喊道:“我被划了一下!”
叶子锋利,赵秀云说:“那你上来。”
禾儿听见妈妈的声音, 说:“妈妈我摘了好多!”
王月婷也说:“我也好多!”
她是娇滴滴,可是爱玩,从不肯被小伙伴抛下。
今天采叶子的人多,另一边还有小河, 几个家属院的孩子钻进去摸鱼。
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水一口气没过脖子。
水边长大的人家,孩子多半水性好,可淹死的难道都是不会水的?
赵秀云爱操心, 扯嗓子喊:“东东, 你们还不快上来,当心我告诉你妈!”
这话对孩子没多少威胁,尤其是玩疯了的,有时候说吧, 怕人家觉得多管闲事,不说吧,又怕有意外。
赵秀云踌躇着要不要再说一句,那边已经出意外,东东约莫是脚抽筋,扑腾得厉害,边上的人想去拽都没能成。
赵秀云根本不会水,只能扯着嗓子叫人来帮忙,一边找竹竿。
这嗓子的功夫,禾儿几个已经钻出去,一看那样子就没少游水,早知道他们平常不安分。
赵秀云心里记一笔,附近的大人已经都被招呼声叫过来。
一通折腾,才把叫东东给救上来,万幸没什么大碍,只是呛了点水,被吓得小脸蜡白,他妈匆忙赶过来,劈头盖脸就给他一顿打。
“我说过没有不许到水里玩,不许玩,你不听,你还不听,我打死你算了!”
赵秀云给自家几个拧干水,着急带他们回家,也没顾得上拦。
禾儿走几步,还不忘她辛辛苦苦摘下来的芦苇叶子,抱着走。
一路滴水到家属院,刘叔从门岗探头问:“这是咋了弄这一身?”
得亏是天气热,赵秀云还有心思答:“东东抽筋,拉了一把。”
“那赶紧带孩子回家换衣服去。”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打发王月婷和高明快点回家,进屋就给禾儿拿衣服。
本来孩子都是自己换,怕她再把干衣服弄湿,赵秀云给她扒拉干净,毛巾擦干,漫不经心问:“我看你游水游得挺好的。”
禾儿被妈妈搓着头发,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每次比赛我都是第一名!”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惨了。
赵秀云沉着脸给她套好衣服。
孩子大了,她管得没有以前紧,有时候三个人出去一玩就是大半天。
说实在的,她从没奢望过孩子是安安分分的,可是玩水这件事不一样,危险性太大。
赵秀云憋着口气说:“到墙边站好。”
她说完出门,先去看王月婷换好衣服没有,再去把高明带回家。
高明没办法跟赵阿姨撒谎,只能一五一十说:“只有三次,带衣服去换的。”
回来自己把衣服晾干,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没什么好说的了,赵秀云二话不说拿棍子,说:“三次,三下。”
说是三下,一下比一下重,高明搓着掌心没敢说话,禾儿眼泪包着不敢掉下来。
赵秀云仍然气不过,骂道:“讲几次了不许去玩水不许去,还给我来这招,不收拾你们都不行。力气这么多,下楼跑步去。”
她想起来都心慌,随意把芦苇叶放一边。
苗苗哒哒跟着姐姐跑,只有福子留下来说:“赵阿姨,我把叶子煮了吧。”
连放肆地玩都不敢,赵秀云把脾气收起来,说:“没事,你做作业吧。”
芦苇叶都洗过泡过才不会容易碎。
赵秀云把它们放一边,先做晚饭。
方海到家楼下就看到几个孩子在跑步,禾儿跑一圈,苗苗估计能跟上三步,一看就闯祸,忍不住好笑道:“又干嘛了你俩?”
禾儿觉得多半还要再挨一顿爸爸的骂,倔强抿着嘴不说话,高明眼睛看地板,他真的不太会撒谎。
负隅顽抗啊这是。
方海挑了个软柿子,一把把小女儿抱起来说:“姐姐干嘛了?”
苗苗捂着嘴,我们可是一派的,才不说。
一个个还有点铁骨铮铮的意思,方海挨个揉揉头说:“行了,都回家吃饭吧。”
可惜他说的不太算,孩子们踌躇盯着家里的窗。
方海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说:“行,我帮你们问问去。”
他大步上楼,才进门福子乖乖叫一句。
他应了,挪到厨房问:“怎么了?”
赵秀云奇道:“没跟你诉苦?”
大的这个爱撒娇,蹭破点皮都得拉着爸爸说半天。
方海洗过手来拿碗筷,说:“理亏吧。”
不然平常嗓门大的,轻易不认错,倔强的小下巴一抬,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不服气。
还知道理亏啊,多半只能管用两天。
赵秀云声音冷冷跟他说,方海听完吓一跳。他有个堂哥就是在他跟前游水没的,一向也三令五申孩子不许下水。
这是顶风作案啊。
他看一眼时间说:“那也得吃饭啊。”
饭肯定是要吃的,高明听到“赦令”一溜烟跑回家,禾儿磨磨蹭蹭跟在爸爸后面。
光看样子,反省得不错。
方海说她道:“下次不许了知道吗?”
禾儿恹恹应,能管多久就不知道。
真是没一刻能错眼的。
赵秀云故意不理她,只叫福子说:“叫爷爷出来吃饭。”
老爷子的脚在恢复,平常也是该多走动一点。
福子甩着刚长出来的小啾啾,从门缝里叫道:“爷爷,吃饭了。”
老爷子拄着拐慢慢挪出来,坐在位置上。房间隔音不好,他其实听得一清二楚,这会说:“我有个堂弟,原来在黄河口做事,人称‘小白龙’,后来也是淹死的。”
看看,看看,一年年有多少意外。
赵秀云拍着桌子说:“要是再让我知道,有你好看的。”
禾儿眼泪终于憋不住下来,自己抹干净,沉默地吃着饭。
她这一年有点像大孩子,心事越抬越多,叫人琢磨不透。
赵秀云心想,孩子长大了,也许都是要这么飞出去的,哪怕再不舍得也得放。
餐桌历来是孩子的主场,禾儿的嘴从来消停过,今天她不说话,老爷子清清嗓子说:“再过几天福子就放暑假,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们送一趟。”
就他这手脚,自己搬也不行。
说起正事,赵秀云把愤怒抛之脑后,说:“到时候跟后勤借车,我们帮您搬,地方也得重新收拾一下。平安里那边也得催,哦,您之前的工资已经落实,到时候拿介绍信回原单位拿就行。”
十来年的工资可不是一笔小钱,够祖孙俩过上很长一段好日子了。
李老爷子深知是李师长帮忙,否则他的事情哪能进展得这么顺利。
客气道:“房子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哪里能老麻烦你们。”
赵秀云打听过,老爷子的大洋房有几十户人家住着,一时半会怎么可能腾出来,只怕还有得扯皮。
就他那副身子骨,别再搭进去。
有缘做过半家人,不是福子,方海也没机会升职。
赵秀云还是想着送佛送到西,说:“没事,我再跑几趟。你们现在那也不大能住了,福子是大姑娘,总不能还跟爷爷一间房。”
李老爷子早年是私塾开蒙,上过教会学校,一向是讲究人,也是形势所迫才将就,想想说:“那就还是麻烦你们了。”
赵秀云事事妥帖,忙过端午又安排起来,也没忘抽出时间告王月婷一状。
人家是有哥哥的孩子,她不能打,亲哥哥还不能打吗?
禾儿和高明已经痛完,围着她安慰。
王月婷雷声大、雨点大,在家里嚎啕个没完。
王文下手重,打完又心疼起来,说:“你不是想去海边吗?等放假带你去。”
他们已经高中毕业,下个月就能开始上班,还有几天的时间,带妹妹出去玩一趟不成问题。
海边远,禾儿也只和爸爸妈妈去过一次,给好朋友使眼色。
王月婷刚收起来的哭声又大起来,说:“禾儿和高明也要去!”
人家的孩子,王文哪里敢应,到底缠不过她的哭声,认命叹口气说:“我去问问赵阿姨。”
理所当然被拒绝,这多给人添麻烦,赵秀云说:“不用不用,你自己带妹妹去就行。”
王文其实也是想感谢赵阿姨上次带妹妹出去玩,还是努力争取,再三保证,说:“过完暑假禾儿也该去住宿,让她试试自己在外头过夜什么感觉吧。”
没有爸爸妈妈,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赵秀云也是下狠心,说:“行,你们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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