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沉沉通幽冥,北风穿过窗柩,幽幽恸哭。


    小少年——疯子二表兄盯着周瑭,晦暗的眸子里敛着一道利光,仿佛能洞穿人皮,挖出心底的秘密。


    周瑭本能就点了点头。


    ……不对不对,这样承认下来,不就等于当面骂二表兄是疯子吗?


    周瑭反应过来,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两个小揪揪甩来甩去,东倒西歪。


    “真的不是在躲我?”


    二表兄又逼近一步,周身苦辣的药香直冲周瑭肺腑。


    就像恐怖电影里的贴面杀,一个眨眼,那张青白无血色的笑脸就出现在眼前。


    周瑭心跳一停,往后跌了个屁墩儿。


    二表兄又轻声问:“为什么不躲我?”


    他语速极快,嗓音带笑,轻得像鬼魅私语,眼中有种异样的执着。


    周瑭快要吓哭了。


    “因、因为……”


    他嗫嚅着,莫名其妙胸肋一抽,打了个嗝儿。


    嗝儿里还泛着胡饼的味道。


    周瑭打着嗝,瞅瞅二表兄手里的胡饼。


    刚才喂他吃胡饼的“好心人”无疑就是二表兄,而且二表兄还贴心地帮他撕去了沾染尘土的那面……


    “嗝、因为你喂我吃饼。”


    周瑭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


    投喂小孩的人,都不会很坏。


    这么一想,周瑭竟有些自我说服了。对眼前的二表兄,也没方才那么害怕了。


    暗夜里,二表兄颇显惊悚的笑容微微一滞。


    “喂你吃饼,就不是疯子了?”


    “是、是啊。”周瑭颤巍巍道,“有什么不对吗?”


    二表兄顿了一下,胸腔里又发出一连串低低的笑声。


    周瑭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总要笑。


    虽是笑了,但笑声很是古怪空灵,里面听不出几分欢愉。


    笑完了,二表兄撤回半步,那股浓郁压抑的药香终于有所减淡。


    他随手把半个胡饼递给周瑭,然后支着下颌,目光灼灼地观察他吃胡饼。


    小孩吃起东西来,脸颊一鼓一鼓的,煞是可爱。


    时不时警惕地瞥他一眼,好像在猛兽的地盘里偷偷觅食的食草动物。


    只不过还在止不住地打嗝,有次呛到饼渣,咳嗽了好一会儿。


    二表兄皱了皱眉头。


    见他快吃完了,二表兄幽幽笑着开口道:“我喂养过一只兔子,日日夜夜冒着挨罚的险,去厨房捡来剩菜叶喂给它。”


    周瑭吃完胡饼,腹中那要命的饥饿感稍缓,人也放松了许多,于是认真听二表兄讲养兔子。


    刚要打嗝,就听二表兄接着说道——


    “日日喂养,就待把那兔子喂肥了,哪日宰了吃。”


    周瑭猛地噎住。


    他惊恐地瞪大杏眼,顿觉腹中的胡饼也不香了。


    二表兄微微笑了笑,把食盒推给他:“继续吃啊。”


    周瑭忙不迭摇头。


    疯子二表兄虐杀兔子、咬掉人耳朵的事,他怎么就忘了呢?


    不过这一惊吓,竟不打嗝了。


    二表兄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这个时机吓唬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北风吹散蔽月之云,破厢房里蓦然清亮。


    周瑭偷瞥二表兄神色,发觉对方眼眶通红,血丝密布。


    像是熬了好几宿,疲惫之至;偏又精神奕奕,压抑着难以发泄的精力。


    不是因为熬夜,难道是……饿红的?


    按照侯府这克扣饭食的程度,饿到想吃人,也是有的。


    周瑭感觉自己抓到了关键所在,于是非常大方地把食盒推还给二表兄,还掀开木盖,主动递出胡饼。


    “你吃!”


    喂饱二表兄,二表兄肯定就不想吃他了!


    或许是他表现得太过热情,二表兄露出些许意外之色。


    他狐疑地眯起凤眸,审视周瑭,也审视周瑭递来的胡饼。


    被吓唬了一遭,没有落荒而逃,怎的反倒要与他分享食物?


    他接过胡饼,放在鼻间轻嗅。


    一股谷物烤制后纯粹的清香,味道无异,没添毒。


    他小心地咬了两口,身体也没有异样,便就着食盒里的冷菜残羹,狼吞虎咽起来。


    像是饿了许久的模样。


    幼童的身体扛不住饿,周瑭趁他不注意,悄悄摸出一缕凉醋鸡丝塞进嘴里,后来见二表兄没有阻止的意思,胆子愈发大了,拿起筷子明目张胆地与他分食。


    两个小孩都饿狠了,用饭速度都很快,不到半刻钟,便吃了个精光。


    周瑭摸摸充实的小肚子,瘫坐在地,浑身洋溢着酒饱饭足之后的懒散舒适。


    他问二表兄:“现在是不是不想咬我了?”


    二表兄似乎认真思考片刻,温温一笑:“想。”


    周瑭一缩脚,好像随时要跑。


    “但是不能。”二表兄语气遗憾。


    周瑭心有余悸,缓缓躺平。


    二表兄没说为什么不能,转而问他:“你可知,自己为何会与我这么个疯子关在一处?”


    周瑭摇头。


    二表兄:“是姚氏罚你在此禁足,可对?”


    周瑭微讶。


    他如何得知?


    “侯府世子未立,大房无子,难以承袭爵位;二房、三房皆有嫡子,两房之争由来已久。姚氏是三房嫡母,她想等我这个二房的疯子发狂伤了你,再以此为由,攀咬二房。”


    二表兄笑意盈然,一口一个疯子,仿佛对自己的疯病全然不以为意。


    周瑭听懂了,又觉得更不懂了。


    面前的二表兄思路清晰,除了笑容古怪、些吓人以外,没什么不好。


    好端端的,怎么会是疯子呢?


    “所以我不能吃你。”二表兄朝他微微一笑,“再想吃也不可以。”


    周瑭瑟缩一下,连忙夸他:“……你不想连累二房,处处为家人考量,是个很好的人呀。”


    想来什么“二表兄暴揍嫡亲弟弟险些致死”的话,都是谣传。


    二表兄听周瑭所言,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样,默然嗤笑两声,不说话了。


    周瑭没听到他笑声中的讥讽之意。他以为二表兄默认了,心中不由感慨二房真是兄友弟恭的一家。


    二表兄精神虽不太正常,总归还是有善心。


    可是既然有善心,为何还要虐杀兔子,还要咬掉别人的耳朵?


    “难道是人耳朵更好吃吗?”周瑭一不小心就问出了声。


    “是啊。”二表兄轻笑。


    果然一听这话,那个听什么就信什么的小孩就吓了一跳,小揪揪耷拉下来,悄默声往远挪了三寸。


    好吃?


    二表兄掀起薄唇,太阳穴青筋暴起,滋滋跳动着刺痛。


    那是他尝过的最恶臭的味道。


    他那“好弟弟”薛环,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养了兔子,带着家仆冲进他的小院,捉住小兔子,说要扔进滚油里活炸。


    家仆狠狠掐住兔耳朵向小主子邀功,小兔子全身悬空,无助地挣扎,漂亮的红眼睛扯出狰狞的眼白。


    家仆抓痛了兔耳朵,他就要咬下家仆的耳朵,哪怕被笞二十鞭、关进这个鬼地方也不后悔。


    只是不知,他奋力一击之后,那只小兔子可有顺利逃脱?


    “他们送你来的时候,除了说我是疯子,还说过什么?”


    二表兄抱有一丝期待,询问小团团。


    “可曾提起过……一只兔子?”


    想起墙角那只血淋淋的死兔子,周瑭脸色蓦地煞白。


    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太多。


    “我知道了。”二表兄说。


    他脸上的笑消失了,嗓音像沁了冰。


    所有人都畏惧他、厌弃他,只有不知疯病为何物的小兔子,才不会怕他。


    ……可是,就连一只小小的兔子,那些人都不肯留给他。


    弄玉小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周瑭听到二表兄倒在了地上。


    月光下,二表兄眉宇拧紧,脸颊泛起异样的潮红,其余皮肤却更加青白。


    周瑭悄悄凑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


    推一推肩膀,没有反应。


    二表兄发烧昏迷了。


    周瑭一时不知道,是天寒地冻里发烧的二表兄可怜,还是那只死去的兔子更可怜。


    他想,明天离开弄玉小筑,他要好好把兔子埋葬起来,免得曝尸荒野。


    入夜落了雪,周瑭实在冷得紧,柜子里冷,床榻上也冷,而二表兄滚烫的身体就像个暖炉。


    周瑭怕他,又渴慕温暖。


    迷迷糊糊间,他本能地滚了过去,依偎着二表兄,就这么睡熟了。


    *


    翌日。


    弄玉小筑的房门兀地被推得大敞,巨响声中,周瑭猛地弹了起来。


    门窗外晨光熹微,显然还不到仆妇答应来接他出来的时候。


    相貌浓艳的贵妇风风火火闯进来,一把将周瑭抱进怀中。


    那样温暖带着脂粉香气的怀抱,让周瑭错以为是自己的母亲。


    “我们瑭儿吃苦了。”贵妇急道,“来,快让舅母看看,没受伤吧?”


    是二夫人阮氏,二表兄的嫡母。


    周瑭有些失落,摇摇头。


    阮氏仔细检查他身上没有血迹或者咬痕之后,大松一口气,语气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热切了。


    只要这孩子无恙,三房就怪不到她们二房头上来。


    阮氏絮絮叨叨地抱怨:“三弟家的怎的如此过火?才五岁的小娃娃,学不会女红就算了,竟然把人和疯二郎关在一处。我看弟妹是失心疯了!”


    她把周瑭丢给仆妇,转身就走,没有丝毫要理会庶子的意思。


    周瑭想提醒她二表兄病了,几次都被别人嘈杂的声音遮住。


    最后他挣出仆妇的手臂,用最大的嗓音喊:“二表兄发热了!”


    所有人一愣。


    阮氏神色尴尬。


    身边的仆妇解围道:“二公子惯于发热症,小娘子莫怕,每回他熬一熬,那病也就过去了。”


    阮氏没说话,是默认的意思。


    周瑭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古代不比现代,小小风寒都能夺人性命,何况是孩童。


    照仆妇所言,二表兄常常发热,不知在鬼门关里走了多少遭,这偌大的侯府,难道还请不起郎中吗?


    “可是……”


    周瑭的声音又被淹没。


    这好像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众人热热闹闹地在阳光下向前走,将二表兄抛进弄玉小筑的阴影里。


    周瑭趴在仆妇肩头,发觉二表兄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站在那暗沉的厢房里看他。


    一缕晨光扫在他脸上,周瑭终于看清了二表兄的形貌。


    清瘦、苍白,五官浓烈深邃。颧骨割出寒意,凤眸微弯,眼瞳却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鼻梁高挺,偏左侧的鼻骨上,生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周瑭怔住了。


    《奸臣》里,主角薛成璧最突出的容貌特点,就是鼻梁左侧的小痣。


    很多读者问这样设计有何寓意,作者解释说,小痣意味着他“白璧有瑕”。


    没有人知道那“瑕疵”指的是什么。


    毕竟在书里,薛成璧总是表现得完美无缺。他龙姿凤采,芝兰玉树,仿佛生来就光辉灿烂。


    那个时候,周瑭也不明白。


    现在,周瑭望着那阴影中的小郎君,心中生起一股强烈的直觉。


    他攥紧袖口,在剧烈的心跳中轻声询问。


    “嬷嬷,二表兄他……叫什么名?”


    “二公子啊,”仆妇从记忆深处搜索出这个疯庶子的名姓。


    “他叫薛成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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