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时节,弄玉小筑未生炭火,一如雪窖冰窟。
薛成璧血是烫的,手是冰的,手掌下的孩子是温暖的。
温暖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这样的梦,薛成璧濒死时经历过两回。
他知道,他必须奋力抵御幻觉,否则会永远沉睡在这个寒冬里,不再醒来。
于是压人的动作僵持了许久。
周瑭最初见到主角的兴奋劲儿过了。
他反应过来自己受制于人的处境,开始后怕。
两只小手紧张地蜷握成一小团,在胸前瑟瑟打着抖。
睫毛扑扇,难掩委屈。
薛成璧拧眉,似是不解,为何梦境里的小孩会有他没见过的鲜活表情。
“二表兄,是我呀。”周瑭攥着手指轻唤,“我们昨夜里还一起吃过饼。”
薛成璧的眉头拧得更紧。
然后缓缓松开了周瑭。
周瑭一骨碌爬起来,跳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看向薛成璧的眼神里有一丝警惕。
薛成璧没有再攻击谁。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一旦松了心神,便支撑不住,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望着周瑭,眼神略微涣散。
“我这是,死了?”
“啊?”周瑭懵。
薛成璧面无表情道:“既然并非梦境,那除了同在阎罗殿,我怎会看到你。”
周瑭微怔。
对方现在的状态,和昨晚那种疯狂感很不一样。
眼神空洞沉寂,语速很慢,似乎连说话都疲惫,连总是在挂在唇畔的笑也不见了。
整个人都陷进了阴影里。
周瑭顿了顿,鼓足勇气,挪动小鸭子步,主动靠近薛成璧身边。
薛成璧的目光勉力一动。
他的视线钉在周瑭身上,一双凤眸血丝密布,周瑭挪一步,殷红的眼珠子就跟着动一步。
好像一只困兽,被逼到绝境,摆出最凶恶的模样吓唬人。
其实又可怜,又无助。
周瑭一点都不怕了。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轻轻触碰薛成璧的手指。
“你摸,是热的。”
他又在冬阳下晃了晃手。
“看,还有影子。”
然后笑吟吟地鼓励他:“才不是鬼魂,二表兄活得好好着呢。吃了药,睡上一觉,绝对不会有事!”
“来,我先扶你坐起来吃药……”
说着,周瑭就搀着薛成璧的肩膀,吭哧吭哧使劲想把他拱起来。
但是力气太小,人没扶起来,自己反而脱力摔了个跟头。
薛成璧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
视线焦点,落在忙碌的小孩身上。
没扶起人,小孩并不气馁,转身先去端药。
木碗很烫,又太重了。周瑭端不稳,就连两颊都在使力气,圆嘟嘟地鼓起来。
就在他快要端不动药碗的当口,一双缠满绷带的手接住了碗。
薛成璧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从他手里端过了药碗。
他仅仅是起身就十分吃力,一条手臂勉力撑着地,脊背瘦如削骨,因虚脱而微微颤抖。
但他眸光冷凝,不见方才的脆弱。
汤药乌黑刺鼻,薛成璧细嗅药香,看到了周瑭被烫得微红的手指。
“好药。”薛成璧轻声低喃。
“是呢!”周瑭把手指背在身后,开心道,“嬷嬷说刚好对你的症,吃几副就能好。”
薛成璧垂眸,并不动药。
气味确实是他常吃的救命药。
但那些人只想要他的命,又怎会放进一个小娃娃,来救他的命?
——这碗药,恐怕不是救命药,而是催命药。
周瑭见他犹疑,善意地催促他。
“快喝吧!待会凉了可就不好了。”
薛成璧抬眼,眼眸沉在眉骨下的阴翳里。
周瑭若有所悟。
他怎么忘了,女孩子当然要娇贵些养,这么苦的汤药,让小公主如何下嘴?
“二表兄可是怕苦?”周瑭歪头询问,两个小揪揪也随之一歪。
薛成璧黑沉沉的眸子注视着他。
周瑭以为他不好意思承认,用一种“我知道我知道、别害羞啦”的眼神,浅笑着觑了他一眼。
然后诱哄小娘子似的说:“当当当!我还带了糕点,只要吃完药,就能吃梅花酥。整整三块哦!”
薛成璧缓缓埋下头去。
为了治疗疯病,他从小灌下的药不知凡几。
浓重的苦香能遮掩毒.药的异味,某次家仆“不小心”在药里煎入了寒热相克的剧毒,他没能辨别,在鬼门关边缘挣扎了半个月,才挺了过来。
自那以后,他的味觉衰退到几乎消失,是甜是苦,他都品尝不出。
这个孩子却问他,他可会怕苦?
薛成璧心跳不正常地加快,他嘴角抽了抽,似是一个极怪异的笑。
疯病又犯得厉害了。
血液在奔涌,他想要大笑、想要发怒,想要遵从欲.望做任何疯狂的事,甚至想杀人见血,让所有欺辱他的人惨死在面前。
泛红的视野里,周瑭关切地望着他。
“二表兄,你还好吗?”
薛成璧阖眼。
他撑在地板上的手死死攥紧,太阳穴青筋暴突,似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再睁眼时,眼尾勾起,满是猩红。
“我怕苦。”他轻笑着说,“你怕吗?”
周瑭不太有底气:“……不怕。”
“不怕?”薛成璧弯起的眼眸里沉着冷光,“证明给我看。”
周瑭惴惴地捧住药碗,闭目屏息,包子脸鼓起,嘴唇碰到碗沿。
神色间没有对剧毒的畏惧,只有对苦味的抵触。
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药汁差一点就要沾到他的嘴唇时候,薛成璧突然暴起,猛地把药碗夺了过去。
仰头一口气灌下。
他清楚自己的情况,重伤和高热下疯病复发,身体无法休息自愈,不吃这药,熬两日也会死。
或生或死,都不该拖累无辜之人。
辛辣滚烫的药汁直冲肚腹,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半晌后,薛成璧徐徐放下碗,朝周瑭笑,笑容越来越大,笑得停不下来。
“这真的只是救命药啊。”
鼻梁上那枚血色小痣栩栩如生,烙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癫狂的病态。
若是旁人见他脸色变得这样突兀,恐怕早就觉察出了不妥,露出嫌恶畏惧之色远远跑开。
但周瑭怯生生地、傻呼呼地,回了他一个笑。
还特别守信用地奖励他糕点吃,认认真真数出三枚梅花酥——虽然他总共也只有三枚。
薛成璧接过梅花酥,嗅闻后投入口中。
周瑭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手里的梅花酥,眼神有点眼巴巴的馋意。
于是最后一枚梅花酥在薛成璧手里打了个弯,递回给小孩。
周瑭整只团子快乐得像泡进了蜜罐子里。
他礼貌地道了谢,边吃边夸“二表兄真好!”,浑身洋溢着满足。
薛成璧盯着他,满眼怀疑和戒备。
“谁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周瑭迷惑。
薛成璧:“……”
他换了一种方式:“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次周瑭听懂了,笑道:“飞进来的呀。”
薛成璧丝毫未信,眼尾弯起一个凌厉的弧度。
周瑭三言两语讲了薛环教他轻功口诀的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照着口诀做,竟然‘蹭’地就蹦起了三丈!老槐树那么那么高,我差点没爬下来……”
薛成璧凤眸微凝,满腹狐疑。
他慢慢盘问道:“你说你刚学了口诀,还只是第一次尝试?”
“是啊。”
“你可知,薛环练武资质上佳,又有名师指点,用轻功却最多只可跃起一丈?”
薛成璧冷眼睨着他,流露出不信任之色。
“这样吗?”周瑭想了想,随即拍手笃定道:“定然是三表兄平日疏懒,习了口诀也不肯多试上一试。”
薛成璧沉默。
阴影里,他面上神色不住变幻,半晌才道:“你叫我表兄,你母亲是薛沄?”
周瑭点头:“二表兄识得我阿娘?”
薛成璧眸光流转。
“听人讲过。她武艺绝佳,是第一个夺得武状元的女子,二十多年前,在京城儿郎中无人能敌。”
想来这孩子与她血脉相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不过……”
薛成璧弯眸一笑,勾起的弧度里暗藏恶意。
——只不过侯府里有关薛沄的传言,多是恶意。
说当今圣上做太子时,曾欲娶她为正妃,被薛沄婉言相拒。
说她到了二十有五,竟仍未出阁。
说最后,薛沄竟无媒无聘的,跟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私奔去了西南边境,投军了。
所有人都笑话她,放着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当,却去西南蛮夷之地做一名从九品军曹,把命放在刀尖上拼杀。
薛成璧正要说下去,却见小孩乌亮的杏眼望着他,眼眸里满是对母亲的憧憬和向往。
干净明亮,一尘不染。
薛成璧一顿,生生截住了后面的话头。
他垂眸审视周瑭。
侯府和薛沄几乎断绝了亲缘,关系比仇人还不如。
偏偏薛沄武功奇高,遭宫里的忌惮,不得不把幼女留在侯府为质。
这孩子处境如此艰难,却肯翻墙冒险为他送药。
有何目的?
薛成璧早就不再相信善意。
亲生父母尚且不肯施舍给他一分恩惠,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他。
他正冷冷思索着,指尖忽的一暖。
周瑭一双小手捧住他的手指尖,轻碰缠于其上的绷带。
缠在手上的麻布原本是素色的,上面却洇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有的日久发褐,有的暗红,还有的是新鲜的殷红。
不知那麻布下,暗藏了多少细密的伤。
周瑭还未看清,薛成璧便猛地抽回了手,掩藏于袖下。
“走开。”他低声道。
一刹那,周瑭觉得他异常暴怒,再仔细一看,薛成璧的脸分明还笑着,似乎刚才的凶戾只是错觉。
“二表兄?”周瑭关心道,“受伤不涂药,伤口会好痛的。”
薛成璧掩下异样,浑不在意地笑道:“我背上的伤,比这要凶险许多。你可要看?”
周瑭心疼坏了。
他咬唇点点头,就要绕到背后掀薛成璧的内衫。
手还没碰上衣角,忽然间脑海里警铃大作。
嘴上叫二表兄叫习惯了,他怎么又忘了,主角可是女孩子!
在主角眼中,她们二人都是女子,自然可以随意宽衣解带,查看私.密处的伤势。
可问题是,周瑭外面穿着小裙裙,芯儿里可是个纯纯的小少年啊!
周瑭又悔又窘,一想到自己竟差点就碰了公主的身体,顿时羞得满脸绯红,无措地用小手捂住了脸,使劲摇起头来。
“罢了。”薛成璧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垂眸笑道,“那些脏污东西,小孩子看了眼睛里会生疮的。”
周瑭听了,使劲揉揉眼睛,险些被骗住。
然后才反应过来,得意地抱住手臂:“我才不信。”
好像勘破他随口的戏言,是多有成就感的事情似的。
薛成璧停顿一下,随即大笑。
这回的笑声里,倒有几分真切的快意。
周瑭不知他为何而笑,小脸满是迷茫。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薛成璧耳尖微动,骤然敛了笑,低声道:“有人来了。”
周瑭一惊,急忙跳起来。
家法有言,除非各房主母发话,否则禁足者不许私会外人,更不许外人进来送饮食。
若有犯者,双方各罚十大板,再禁足十日。
若周瑭被人发现,薛成璧那句“阎罗殿里来相会”可就要一语成谶了!
周瑭慌忙抱起食盒,四下环顾。
可是这件厢房除了空荡荡的床榻以外,又有何处可藏?
一只手轻放在他肩头。
“别怕。”
薛成璧手掌瘦削,却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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