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库里,所有人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


    矮小的孩子扯住凶悍的家仆,认真地要求他道歉——只因为他欺辱了疯二郎,这种众人都习以为常的小事。


    像丁巳这样的刁奴,再行事嚣张,也不敢真的承认自己以下犯上,这对奴仆来说可是重罪。


    丁巳讪笑:“表姑娘年纪小,怕是看错了吧。”


    周瑭定定注视着他,不说话。


    被孩子乌黑的杏眼盯着,丁巳心下一虚,问围观众人道:“刚才有谁看见我对二公子不敬了?”


    没有人敢出声。


    正因为无人出声,周瑭弱小的声音才能格外清晰。


    “你是二舅母院里的人,对吗?”周瑭道,“我听说,二舅母宽以待人,从来不苛待下人,也从来不会苛待非己所出的庶子。”


    他看向一旁的大婢女:“莲心姐姐,大伯伯这样没礼貌,只会败坏二舅母名声。”


    丁巳心下一慌,求助地看向莲心。


    莲心是二夫人的身边人,应当知道他们是奉命而为啊!


    “表姑娘说的是。”莲心却道。


    事已至此,如若不罚,真当就要败坏二夫人的名声了。


    “刁奴该罚!”


    丁巳被直接拖了下去,拖他的人,正是刚才那几个商量好了要一起激怒薛成璧的家仆。


    鞭笞声中,丁巳惨叫着,向薛成璧连声道歉。


    为了表示二夫人的宽厚慈爱,莲心又吩咐几个小厮,帮薛成璧捡回木炭。


    薛成璧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不管他发狂也罢,沉默也罢;身边热闹也罢,冷清也罢——他身上永远萦绕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感。


    好像不会有人能得到他的关注。


    周瑭有一点点失落。


    为什么?


    在弄玉小筑里,主角还常常和他说话的,怎么出来之后,反而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了?


    周瑭不知道的是,待他转身离开,薛成璧才抬起头。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凝视。


    *


    “瑭儿,你方才为什么要帮二公子出头?”


    回云蒸院的小路上,郑嬷嬷神色忧心忡忡地问他。


    周瑭鼓起包子脸:“那些人欺负二表兄,我不高兴。”


    郑嬷嬷急道:“但你这样和他亲近,是会吃苦的啊。”


    周瑭仰起脸,疑惑地看她。


    郑嬷嬷叹了口气,絮叨起往事。


    “二公子本来就是二爷的庶长子,在他患疯病以前,邹姨娘本来也是很受二爷宠爱的,几乎是宠妾灭妻的程度。”


    “但那疯病一旦显露,邹姨娘的清平院就冷清了下来,邹姨娘也缠.绵病榻没好过。”


    “瑭儿当真以为,那清平院里一直都没有下人吗?从前当然是有的。奴婢也有感情,也会心疼他们的小主子啊,但是时间久了,走的走,死的死。”


    “悬梁的、落湖的、投井的……这就是留在清平院里,亲近那对母子的下场。”


    周瑭脊背的寒毛根根竖起。


    他很轻声道:“二夫人憎恨她们母子,所以邹姨娘一失宠,她就故意孤立她们……是不是?”


    郑嬷嬷摸了摸孩子冰凉的脸蛋:“你能想明白这些,就该知道嬷嬷为何不许你亲近他。”


    周瑭的心脏皱紧。


    如果自己成为了阮氏的攻击目标,现在这份岌岌可危的温饱就会消失,或许性命也会丢掉。


    而且不只是自己,还有郑嬷嬷。


    这个待他如亲子,为了找他能跑遍全府、为了救他能在二房门外站一整夜的奶嬷嬷,也可能遭遇不测。


    寄人篱下的幼弱孩子,在羽翼丰满之前,连想对谁好都无法自己做主。


    一股迫切想要成长的欲.望,在周瑭心中生根发芽。


    “嬷嬷,我想明白了。”


    郑嬷嬷欣慰道:“想明白,以后就不理会他了?”


    周瑭摇摇头。


    “这又是何苦?”郑嬷嬷叹息。


    “嬷嬷,她需要药,她自尊心那么强,明知道会被刁难,但她还是去了,说明那些药对她来说真的非常重要。”周瑭目光恳求,“我只是把药带给她。悄悄的,绝对不让任何人发现。”


    他抿唇,小声道:“不见面也可以的。”


    郑嬷嬷仍是担心他的安危,不肯点头。


    “嬷嬷。”周瑭揪住她的衣摆,撒娇似的摇一摇。


    这样的情态,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郑嬷嬷只得应下。


    他们先把份例送回云蒸院,周瑭向郑嬷嬷演示了自己的轻功,骇得她好一阵没回过神。


    周瑭又顺势坦白了自己之前翻墙送药的事,郑嬷嬷一阵后怕,但看到全须全尾、且对二表兄满口夸赞的小主子,她心里对那位疯二郎的看法,产生了一丝动摇。


    难道真如瑭儿所说,那位二公子是个对孩子很和善的人?


    他们不清楚薛成璧的那份药单上写了什么,于是带了他之前发热症时吃的药草。郑嬷嬷寻了个落东西的由头,牵着周瑭折返内务库,看能不能恰巧碰上二公子。


    薛成璧还在内务库。


    清平院只有他一个人,来回搬份例要多走几趟。


    鞭笞丁巳溅出的鲜血还残留在青石板上,奴婢们窃声讨论着刚刚发生的事,传着薛成璧的小话。


    “表姑娘纯善,又是同病相怜,才好心替他说话。但二公子对表姑娘还是冷着个脸,没有半点感激之心。”


    “他对清平院的旧仆也是如此,前几年所有想接近他的人,都被他恶语相向赶走了。”


    “活该没人愿意帮他……”


    现在周瑭再听到这些话,心里已经没有被主角冷落的难受了。


    他好心疼啊。


    在薛成璧去偏僻库房取陈旧次品的时候,周瑭拉着郑嬷嬷跟了上去。


    他没有进入库房,而是站在库房外的窗牖下,拿出昨晚缝好的小荷包,假装和郑嬷嬷叙话。


    屋内,薛成璧正走到窗边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周瑭故意扬起的声音:


    “这荷包上的兰花可真好看,是谁描的绣样呀,简直是仙女下凡!”


    薛成璧:“……”


    屋子里面没有动静,周瑭又拿出了给《奸臣》写五万字书评的气势,把荷包上的兰花从里到外夸得天花乱坠,连口气都不带歇。


    若是旁人这样拍马屁,定然肉麻。但对于周瑭来说,这些话就只是实话实说,把他的公主姐姐夸到天上,他都不会脸红。


    还没夸两句,里面就传出了薛成璧冷淡的声音。


    “我不会感激你。别白费力气了。”


    周瑭抱住荷包一笑:“我不要你感激啊。”


    不要感激,那就是想要其他物质性的报答了。


    薛成璧漠然想着。


    如果这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冰冷交易,那么周瑭就不会像那个送他湖笔的嬷嬷一样,无私地给予他温情,用感激麻痹了他的理智,再狠狠夺走,将他踹入深渊。


    这倒也让人安心。


    但他一个遭厌弃的疯庶子,毫无利用价值,到底有何可图谋?


    薛成璧冷冷提醒周瑭:“我一无所有,他们都厌我、怕我。你看不明白吗?”


    周瑭一呆。


    主角在……自卑?


    在面对那些恶意时,主角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动于衷。


    他光芒万丈的公主,怎么可以自怨自艾呢?


    快夸夸她,帮她振作起来!


    “那些人胆子太小,而且有眼无珠,不知道你的好。”周瑭大声道,“但我知道——二表兄是个顶好顶好的人!”


    好人?


    孩子的声音特别认真,充满了情绪感染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是龙困浅滩、明珠蒙尘。


    错愕之后,薛成璧阵阵发笑。


    竟有人说,二房的疯子是个好人。


    薛成璧笑得止不住,半晌才直言道:“你好像有点笨。”


    嗓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温和。


    郑嬷嬷在一旁听着,又恼火,又觉得他所言非虚。


    自家小公子,哪里都聪明,怎么就对这个薛二公子有种奇怪的错误认知呢。


    “我现在不笨了!”周瑭严正声明,“我已经明白了,二表兄之前在旁人面前不同我说话,是为了我好,是在保护我。”


    如果亲近主角就会被阮氏敌视,那么主角在旁人面前故意疏远他、冷落他,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就像主角对那些清平院旧仆所做的一样。


    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薛成璧的笑声停了下来。


    半晌,他意识到自己的沉默恰恰代表了承认,于是生硬地反驳道:“你想多了。”


    隔着一扇窗子,周瑭笑得很开心。


    他也不点破,笑盈盈地问:“还在发热症吗?我又带来了草药,是你上次吃的,还没煎煮过。”


    “不是我。”薛成璧嗓音带着些许艰涩,“是邹姨娘病了。”


    邹氏是他的母亲,但这一声“邹姨娘”的称呼夹在母子之间,带着奇怪的疏远意味。


    周瑭也弄不懂主角到底和邹姨娘亲不亲。


    说亲吧,称呼又很疏远。


    说不亲吧,偏又在疯病不稳定的时候,冒着险也要来取药给邹氏治病。


    一张攥得皱皱巴巴的黄纸,从窗缝里塞了出来。


    “这是药单。”薛成璧沉声道,“我不会白要,欠你的,我.日后会全部还给你。”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请求,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邹姨娘”。


    周瑭取出那药单,感觉它重愈千钧。


    郑嬷嬷眼中颇有感慨。


    “我会把药包挂在西南角大槐树的枝丫上,二公子在无人时来取走便是。”


    说这话时,她心平气和,先前眼中看待疯子的恐惧感,已经很难再找到了。


    周瑭看在眼里,会心一笑。


    *


    清平院。


    夜过三更,邹姨娘的咳嗽声吵醒了角落里的硕鼠,发出令人心烦的吱吱尖叫。


    薛成璧练完一套刀法,回屋给邹姨娘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床榻边的桌上。


    母子都醒着,却没有说一句话。


    热茶渐渐转凉。


    薛成璧兀地站起身。


    疯病折磨得他无法安眠,除了短暂地发热昏睡以外,已经许久没有阖眼。


    他要去为邹姨娘取药。


    别人的善意让他煎熬,让他无法相信。


    但如果只是一场交易,只用计较欠了多少、以后要还多少,他便能平静待之。


    不过,这或许是一个陷阱。


    薛成璧又想。


    或许有许多家仆藏在那棵大槐树附近,等他露头,就跳出来抓他,栽赃他偷盗。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有经验。


    薛成璧在老槐树附近警惕地徘徊许久,确定没有其他陷阱之后,才慎之又慎地取下了挂在树枝上的包裹。


    确实只是一包药。


    拿起药包时,有什么东西飘然掉落。


    薛成璧瞳孔一缩,以为又是什么新的阴谋。


    再一看,才发觉是张无害的小纸条。


    『要好好保重呀。』


    纸条用炭笔写成,字迹笨拙还都是错别字。


    旁边画了一个火柴人,火柴人脑袋顶上的一对小揪揪,颇有某个小孩独特的扎眼风格。


    薛成璧摩挲着炭字,纸条上仿佛还残留着孩子体温的暖意。


    各取所需的交易,需要做这种多余的事吗?


    他那双除了讥嘲和冷漠以外很少流露其他情绪的眼睛,满溢出寻常八.九岁小少年的茫然。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轻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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