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周瑭一辈子依赖他,永远都离不开他。
薛成璧心有此念,却什么也没说。
那不是亲兄长该说的话。
……是啊,亲兄长。
薛成璧眸色一黯,撤了开去,带走了周身压抑的苦香。
他一语不发,似兴致不高,周瑭全然不知他真正的念头。
周瑭只以为,公主听取了“不再惯坏他”的意见,正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呢。
薛成璧转到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翻出书卷浏览。
多年以来,为了压制疯病,他炼就了一番专注的毅力。无论心思如何躁动,他都能迅速冷静下来,投入扮演某个角色。
此刻却久久神思不属。
他拧了拧眉心,继续读下去。
刚沉下心没多久,周瑭抽着鼻子,挪到他身后,神神秘秘地小声念叨咒语。
“在念什么?”薛成璧指腹捻着书页,没有回头。
“在念可以让人失忆的秘法。”周瑭红着兔子眼,一本正经道:“一忘皆空,哥哥把刚才周瑭哭过的事全都忘光光……”
薛成璧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听着不似汉话。
“哥哥又在念什么?”周瑭好奇。
薛成璧没有隐瞒:“是回鹘语里的‘我已全忘记了’。”
“哇,”周瑭赞叹,“哥哥连回鹘语都学会了?”
记得上个月春蒐,他们遇到回鹘刺客的时候,公主还听不懂回鹘语。
那时候,因为公主长得很像回鹘人,还有个刺客误把公主认成了可汗。
想起那一日的场景,薛成璧翻动书卷的手指蓦然停住。
他合上写满回鹘文的书卷,回眸看向周瑭。
“你不想问,”薛成璧嗓音轻缓,带着某种诱导,“我为何偏要学回鹘语?”
紫藤花架下有片刻安静。
周瑭隐约觉得,公主说这话别有用心似的,语气里潜藏着深意,仿佛留下了一个线索,诱他探知某个真相。
回鹘语有什么特别吗?
周瑭仔细思索了一下。
周瑭恍然大悟!
他扬起眉毛:“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问吗?”
薛成璧定定注视着他,一瞬间呼吸停滞。
却听周瑭沾沾自喜道:“景旭扬就会回鹘语,他会的东西,哥哥必然也要会。哼,我哥哥就是要比他优秀。”
薛成璧:“……”
所有的紧绷都化作一个放松的笑,他垂下睫羽,藏起眼里的庆幸与遗憾。
他刚才,到底想暗示周瑭什么?
薛成璧压下复杂难辨的思绪,道:“未时我去一趟禁军府,晚饭就不陪你用了。”
“去禁军府做什么?”
“抓那个逃跑的回鹘刺客。”
周瑭“啊”了一声,担忧道:“哥哥可千万要小心啊,刺客凶恶,若是遇到了,千万不要单打独斗。万一身边没旁人,就……”
“哥哥就跑!”他捏紧拳头,“跑到我这里,由我来保护哥哥!”
薛成璧凤眸里漾起笑:“好。”
未时一刻,薛成璧走出禁军府,进入了大理寺狱。狱吏见到他皆恭敬不已,忙将他请入狱中。
新来的小狱吏疑惑道:“那位公子身无腰牌,说明未在禁军或大理寺挂职,师父缘何对他如此敬重?”
“嘘。”老狱吏剜他一眼。
小狱吏从未见过师父如此严厉,当即噤若寒蝉。
他们目送着薛成璧挺直冷峻的背影转过墙角,老狱吏这才道:“那就是武安侯府的薛二公子。”
“就是那位?”小狱吏又是激动,又是敬畏,“我常听师父们谈起,这几年许多穷凶极恶的要犯都由薛二公子亲自缉拿归案。听闻不管多狡猾的逃犯,请他出手都能追捕到,这是真的吗?”
“自是如此。”老狱吏不无崇敬,“想必此次逃脱的刺客,薛二公子也能轻松缉拿。”
狱中灯火幽暗,常年潮湿阴冷,血腥味如附骨之疽般浸透了每一次呼吸。
时不时传来受刑囚犯的哀嚎,□□声、哭泣声更如蚊蝇嗡然不止。
薛成璧走过一间间牢房,军靴冷冰冰地落在石砖上,仿佛在踩踏着囚犯们的肝胆。足音落下,胆囊便是一颤。
他路过了一间空牢房,那个回鹘刺客就是在这里失踪不见的。
但他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继续向深处走去。
在大理寺狱的最深处,有许多年迈的死囚,他们被关押在此长达数十年,即便失踪、即便被调换,也无人留意。
薛成璧绕过曲折幽深的地道,走进了一间牢房。
他向着牢房里的囚犯,薄唇微启,吐出一口流利的回鹘语:“那日,为何唤我可汗?”
“……错认。”对方嗓音沙哑,也用了回鹘语。
那死囚抬起头,白肤、挺鼻、淡绿色的眼,赫然竟是那名失踪的回鹘刺客!
大理寺狱守备森严,现在薛成璧的确难以将囚犯送出牢狱。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回鹘刺客,调换至一间被人忽略的空牢房里,并将所有知情者封口。
牢房中,薛成璧凝眉:“你可识得与我相貌相似之人?”
那回鹘刺客语焉不详道:“郁督军山有您在寻找的答案,”他耍了个心眼,“小人甘做您的向导。”
薛成璧轻嗤一声。
那刺客只觉寒芒一闪,刀锋便架在了脖颈间。
薛成璧眸光凛冽:“你以为,我很在乎自己的身世?”
杀气从刀锋倾泻而出,他确实可以轻松地藏起他,亦能随便杀掉他。
刺客惊惧不已,急道:“是可汗的妹妹,尼露拜尔公主!……公主离开汗国时我曾见过她一面,您与公主像了七八分!”
薛成璧睫羽轻轻一掀。
然而他的刀,始终未从回鹘刺客颈间移开。
那刺客觉察出事情并未如他预料般发展,慌忙求饶道:“请您、求求您饶我一命!我们是同族啊!”
薛成璧想起了春蒐时密林里万箭齐发,想起了周瑭在箭雨下苍白的脸。那些妄图夺取周瑭性命的弩.箭之一,便出自此人之手。
他神色瞬间变得阴沉可怖。
“——但你碰了不该碰的人。”
不管是谁,不管出于任何原因,只要胆敢伤害周瑭,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嗤”地一声轻响,求饶声戛然而止。
薛成璧收刀入鞘,两名聋哑老狱卒默默走来,裹起回鹘刺客新鲜的尸体,抬了出去。
死囚尸身无人收敛,很快就会被烧作灰烬。
但尸身曾说出口的话语并没有消失。它们混杂着无数嘈杂的声音,充斥于薛成璧的脑海。
『凡有回鹘血脉者,永世为奴。』
『你既是夷族,便从来都不是周瑭的亲兄长。』
『鸩占鹊巢。』
『——但你真的只满足于“亲兄长”吗?』
『难道你没有别的贪欲……』
薛成璧一拳猛然砸在墙壁上,生生打断了思绪。
他站在血腥味浓重的牢房里,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困兽。
额头青筋突突跳动,手指不住地顶出刀锋再收回,指甲因为用力克制而泛出青白。
最后他从袖间取出一包药粉,仰头,喉结滚动,干吞下去。
控制疯病需要服药,往常他会服用更温和的汤药;偶尔克制不住时,才会食用这种强效的药粉。
药粉的功效几乎立竿见影,却药性极烈。不但有伤脾胃,还会头晕难忍,有时手抖得连刀都握不稳。
薛成璧苍白着脸,深呼吸数回,平复下情绪。
他走出了大理寺狱,神色如常。
狱外暮景桑榆,天边流转着瑰丽的晚霞,如幻似梦。
薛成璧并未回武安侯府,而是转身去了京城里规模最大的地下黑市。
药粉用光了,强效药粉只这间地下黑市有卖,他来此买药。
黑市表面是一间赌坊,赌坊内却可通往天然的地下洞穴,经过人工建造后,成为四通八达的地下商业街道。地下黑市鱼龙混杂,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却屡屡能免于被官府查抄。有人传言,这黑市本身便由皇室宗亲一手创立。
购置完药粉之后,薛成璧听到了黑市不远处的叫嚷声和呵骂声,还有兵刃相接的铿锵声。
戴面具的商贩介绍:“那也是赌场——赌人命,赌人的输赢。”
他瞥了一眼薛成璧手里控制狂症的药包,意味不明道:“若有心怀怒意想要宣泄,倒可上去厮杀一番。赢了,还能得些银钱。”
薛成璧抓起一只玄色厉鬼面具,扣在面上,提着横刀,向那赌人命的赛台行去。
规则很简单,敌对双方可以任意使用武器,只要击败对方即可。
就算不小心死了人,也不必负责。
赛台如囚笼,武人如野兽。
血与汗在场中挥洒四溅,看客大嚷大叫,铜臭味的金银铜钱当啷作响。
薛成璧连战五人,连战连胜。
看客为他而沸腾尖叫,而薛成璧只为了耗费掉多余的精力,逼迫自己不去多想那些有关周瑭的念头。
直到精疲力尽,他才离开了黑市。
摘下厉鬼面具,洗去一身脏污与血腥,换上熏香新衣,重新装作一个好兄长。
朱雀大街,华灯初上。
卖花娘子正要归家,挎着竹篮,边走边招呼最后一波客人。
“公子,买一支花吧。芙蓉、山茶、芍药……所剩不多,便宜卖。”
路人行色匆匆,摆着手绕过她。
薛成璧的目光落在她臂弯间的花朵上,略微放缓了脚步。
他模样太俊,也太冷厉。卖花娘子不敢向他搭话,薛成璧却在她的花篮前驻足。
“公子想买花吗?”她小心地问,“买一支花,赠予心上人。”
“我没有心上人。”薛成璧淡淡道。
但他望向花的眼神,分明是想要买花送给谁。
卖花娘子试探着问:“公子可有心悦的小娘子?”
“不曾。”薛成璧仍是坚持。
因为疯病,娶妻生子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外。他性情孤僻,禁军里无人敢与他分享男女情.爱。即便有人想以女色讨好于他,他也终日忙于读书习武照看周瑭,无暇为女色分出一丝注意力。
男女之情,薛成璧不懂、不必懂,也没时间去弄懂。
卖花娘子看出他还未开窍,暗叹一声可惜。
正要挎着花篮离开,忽听薛成璧的嗓音响起。
“这些花,我全要了。”
卖花娘子很是惊喜,忙替他打理篮子里的花朵。手里剪去枯败的枝叶,口中大着胆子问:“公子想要将花送予何人?”
薛成璧缄默不言,脑海里浮现出周瑭的身影。
卖花娘子道:“公子想要赠予的那人,或许就是公子的心上人。”
“不是我的心上人。”薛成璧语声淡漠,未有丝毫犹豫。
“啊……这样。”卖花娘子神色疑惑。
薛成璧付了银钱,伸手接过花篮。
卖花娘子见他左手接花篮,便留意了一下他的右手。
薛成璧右手腕骨折后愈合畸形,常人看不出区别,医家却一瞧便知。
她眼里划过一抹异色。
薛成璧正要走,卖花娘子忽然叫住了他:“请问公子家住何方?”
薛成璧冷冷瞥来,没有回答。
“公子的银钱给的多了,我找不开,明日我亲自送到公子府上。”卖花娘子笑着道,“若公子喜爱花,我再带些更漂亮的送来。”
薛成璧眸光带着审视,确认她并非心怀歹意,才道:“武安侯府。”
“多谢公子。”卖花娘子福了福,视线又落在他残疾的右手上。
薛成璧并未留意。
他择取了最美的几朵,亲自挑选搭配,扎成一束。
素白的纯洁,绯红的热烈,花香并不浓郁,却沁了浅淡的清甜,像周瑭的味道。
周瑭不是他的心上人,薛成璧想。
即便是放在心上的,也描绘不出周瑭于他而言的半分重要。
周瑭,就是他那颗怦然悦动的心脏本身。
失去便会丢掉性命的那般重要。
回侯府时夜色弥漫,云蒸院的小婢女正要闭锁院门。
看到薛成璧,小婢女想到整晚都在等待他的周瑭,先是有些欢喜。正要放他进来,又想起老夫人对她们的训诫,一时心中犹豫。
小婢女歉然道:“夜已深了,公子此时想见小娘子,恐怕有些不妥。”
薛成璧一滞。
小婢女连忙补充道:“而且姑娘已经睡下了。不如二公子明日再来。”
薛成璧点头,转身离开。
转身的时候,小婢女看到他身后藏着一束花。
花束配得很美,见之便让人心生欢喜。
漫天星辰静静俯瞰人间。
路过云蒸院的后墙时,薛成璧忽听到一阵轻灵的“咕咕”声,好似鹂鸟啼唱,却又不是任何一种鸟类。
那是周瑭定下来的、他们私见的暗号。
薛成璧停下了脚步。
墙那边,周瑭噘嘴“咕咕”着,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墙头,坐在瓦片上。
“哥哥回府,怎么不同我说一声就走?”
语调似是着恼,和着软糯的音色,又像在撒娇。
周瑭穿着一身素白寝衣,长发披散着,双足赤.裸悬在墙檐外摇摇晃晃,满是少年人生机勃勃的气息。
薛成璧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双玉足上,顿了顿,又慢慢移开了眼。
“我以为你睡下了。”他垂眸。
周瑭道:“我还没睡呢!”
薛成璧没有解释,眉目沉在阴影里,像藏着许多心绪。
周瑭想他许是没抓到回鹘刺客,所以情绪不佳。
于是便不恼了,只想哄公主开心。
“夜里坏人那么多,哥哥夤夜不归,我如何能放心?等不到你,我当然睡不着。”周瑭托着脸,笑了,“不过现在见哥哥安然无恙,我便放心啦。”
薛成璧望向他的笑靥。
他扎的花束在这笑靥面前黯然失色,就算凡间所有花朵聚集在一起,都不如周瑭的笑那般好看。
配不上的礼物,不如不送。
薛成璧背手垂眸,将花束藏得更深。
周瑭看到薛成璧背后,淡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是花吗?”
薛成璧一顿。想要辩解,却已晚了。
周瑭紧接着“哇”了一声:“那花是哥哥送给我的吗?”
他眉眼弯弯,满是惊喜——绝不能被辜负的惊喜。
薛成璧在生死间尚能面不改色,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时,面上却露了难色。
片刻后他薄唇紧抿,将花束举起,递给墙檐上的周瑭。
“禁军府外有名卖花娘子……她卖不完花,所以我帮了她。”
周瑭不疑有他,脸蛋埋在花朵间猛吸一口,喃喃道:“哥哥人可真好。”
薛成璧望着他,专注而沉默。
“这花搭配得真漂亮。”周瑭笑盈盈的,“是哥哥亲手扎的吗?”
薛成璧刚要否认,便听周瑭自问自答道:“肯定是了!和哥哥绣的荷包风格相似,都是一样的好看。”
薛成璧微启的薄唇闭紧,最后只道:“早些歇息。”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夜色深沉,遮掩了他耳尖的薄红。
周瑭捧着花束,跳下墙,灵巧地翻窗回寝屋,将花束插在床头高几上的花瓶里。
这一晚,有花香入梦。
龙骧阁里,薛成璧只小憩了几刻。
白日里尚且可以做事情分散心神,然而夜里一闭上眼,那些疯狂的念头便如附骨之疽般重新缠缚而来。
“亲兄长”就像一把他珍而重之的黄金枷锁。
它金碧辉煌,璀璨而美好,却压在颈间,将他禁锢在灼灼烈火之中,举步维艰。
而如今,他确定了自己与周瑭并无半分血缘关系,这个真相如一把钥匙般,呈现在他面前。
用钥匙解开黄金枷锁,他便能获得自由。
然而黄金枷锁自此消失不见,于他又是彻骨之痛。
两相矛盾,殊为折磨。
于是薛成璧起身练刀,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进学堂,在周瑭看来时他神色如常,待周瑭注意力转走,薛成璧微拧了眉心,眉眼间染上了浓浓恹戾。
贺子衡凑了过来,要与他私下攀谈。
此时方大儒还未到,他们寻了学堂院子里一处僻静的角落。
贺子衡小心翼翼道:“小弟有些拙见,可解二兄近日的烦忧。”
“你想要什么?”薛成璧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
“我想给萌萌传些书信。周妹……”贺子衡在薛成璧的冷冷盯视下匆忙改口,“周瑭已不肯替我传信了。若二兄满意小弟的拙见,可否为我向二娘传一封信?”
薛成璧漠然瞥向他,手掌缓缓摩挲着刀柄。
见他未有拒绝,贺子衡轻咳一声:“二兄近来可是在为和周瑭的关系烦忧?”
薛成璧并未反驳。
贺子衡知道自己说对了,道:“依小弟的愚见——二兄既心悦周瑭,为何不将心意说与她听?”
薛成璧摩挲刀柄的动作猛然停了。
贺子衡仍在喋喋不休:“这样一来,无论长辈再如何劝阻,只要你们情投意合,谁拆得散你们?”
“你在说什么?”薛成璧墨眉紧锁。
“二兄不是想娶周瑭么?”贺子衡也懵了。
薛成璧眸中的疑惑不似作伪。
贺子衡惊呆了。
“整个学堂的同窗都知道二兄想娶周瑭。”
“……该不会只有二兄自己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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