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非你的亲……”
话音未落,女子的脚步声踏入寝屋,有人影映照在屏风上。
薛成璧将未尽之言吞入喉中。
周瑭像做坏事被人撞见一样,杏眼不好意思地闪了闪,急急缩回了搭在薛成璧指尖上的手。
薛成璧眸色微黯,流露出些许被打搅的不悦。
两人齐齐回头,见薛萌绕过屏风,面上似乎微有急色。
“二兄,瑭瑭,不好了,”她道,“孟氏把葛大夫请过去了。”
孟氏是二爷既阮氏之后续娶的正妻,薛成璧名义上的嫡母。
“或许是二舅母见葛大夫医术高明,所以想请他为自己调养身体吧。”周瑭疑道,“这有何急?”
“——但葛大夫给孟氏诊出了喜脉!”薛萌道。
薛成璧似乎早有预料,并没什么表情。
周瑭满脸迷茫。
“还不明白么?”薛萌抿唇道,“若孟氏诞下一个小郎君,这小郎君便是二爷的嫡子。到时候,你哥哥便承袭不了侯位了!”
周瑭呆呆“啊”了一声。
有这份利害关系在,他理应讨厌那个威胁公主地位的孩子才对。但他的内心,无法对一个无辜的胎儿生出敌意。
一时有些矛盾纠结。
周瑭探寻地观察薛成璧的神色。
还好薛成璧面上并未有不悦之色,唇边甚至还噙着一抹浅笑。
“恭祝二爷喜得麟子。”他平和道,“还请堂妹替我带句贺词,我才医治了断骨,怕血腥气冲了母亲,就不过去道贺了。”
见他如此,周瑭的心理压力荡然一空。
他笑了笑道:“二舅母那边道贺的人定然很多,哥哥这里就只我一个。我也不去啦。”
薛萌见他们一个平静、一个傻乐,啧声道:“你们怎么和没事人似的?结果就光我着急了。”
其实薛成璧如此,只是为了安抚周瑭。
暗地里他在思虑更多——不仅仅是侯位。
武安侯侯位本就不属于他,他可以全然不争不抢。
但这个孩子的降临,会更让孟氏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这侯府便更容不下他了。
利益倾碾,局势一乱,不仅仅是他,向着他的周瑭和老夫人或许也会被卷入其中。
薛成璧眉心不自觉微微拢起。
忽然间,一只暖乎乎的手抚上他的眉峰,用轻到几乎碰不到的力度,慢慢抚平他眉心的隆起。
“不要皱眉。皱眉就不美了。”
周瑭倾过身,注视着他长眉的褶皱一点点被自己熨平。
眉与眼离得太近,薛成璧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周瑭很专注、很怜惜地与他近距离对视。
杏眼近在咫尺,温柔明媚,宛若盛满一池春晖的水。
薛成璧似被烫了一下,忍不住眼睫轻颤。
鸦黑的睫羽扫到周瑭掌心,微微发痒。
周瑭笑着瑟缩了一下,收回手。
“哥哥先安心养伤,不必思虑那些杂事。就算他们都挤去二舅母那里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他站起来给薛成璧添茶,嘴上不忘认真叮嘱:“记得了,大夫说伤口不能沾水,还要吃药,免得生了脓疮。半个月内最好不要挪动手臂,谨防伤口撕裂。若有什么想取用的,告诉我便是,我替哥哥取来。”
薛成璧失神片刻,才道:“嗯。”
周瑭忽疑惑道:“对了,刚刚二姐姐来之前,哥哥要与我说什么?”
他总觉得方才公主的态度异乎寻常的郑重,就好像要坦露什么非常重要的秘密一样。
薛城璧却敛了敛眸,道:“日后再说罢。”
现在想来,他方才实是有些冲动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长竟是鸩占鹊巢的冒牌货,任谁都一时难以接受。
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周瑭添更多烦忧。
二房寝屋里,薛二爷眉飞色舞,压抑不住地狂喜。
如果孟氏生下一个男孩,这将是他唯一的嫡子。
然而孟氏柳眉间却蕴着哀愁。
二爷问道:“夫人为何不悦?”
孟氏道:“听说阮姐姐的孩子去年在平卢老家坠楼而死,我心里总有些怕。”
她说的是三郎薛环。
自从薛环被送出京城之后,便一蹶不振。人是长大了几岁,只是文不成武不就,整日招.妓吃花酒。
前年在宜春院他与人酒后斗殴,竟不慎坠楼而死,死时全身上下不着片缕,成了整座平卢镇的笑柄,连带着侯府也遭乡野人的耻笑。
一提起薛环,薛二爷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那孽畜死有余辜,夫人与他有何干系?”
“可衙门至今未寻到与三郎斗殴的凶手,是人是鬼,亦未可知。而阮姐姐也一夜疯魔,被送进了安济坊。”
孟氏嘴唇泛白:“听人说,她一直在喊……是二郎身上的厉鬼害了他们。”
薛二爷打了个寒颤。
“嘘——”他扯着孟氏压低嗓音,“此话切莫在他人面前提及,老夫人最忌讳神鬼之说。”
“可我好怕。”孟氏低泣,“阮姐姐母子无非是挡了二郎承袭侯位的道,才落得悲剧收场。若我为侯爷产下子嗣,只怕…只怕……”
看着怀中怯畏的娇妻,二爷勃然大怒。
“岂有此理!侯爵之位何时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了?待夫人诞下麟儿,我立刻立嘱将爵位传给嫡子!”
“爷……”孟氏哀哀投入二爷怀中,藏起了唇畔得逞的笑意。
二爷柔声安抚妻子:“夫人放心,我定会护夫人平安孕子,绝不会让那孽畜伤夫人分毫。”
两人相拥半晌,孟氏道:“对了爷,前月那些行刺太子殿下的回鹘军奴午门问斩,我阿兄去观刑,和我谈及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
“我阿兄也是第一次见回鹘人,他说……二郎生得皮白鼻挺,眼瞳颜色又淡,与那些贱奴像了八成。”孟氏小心地试探,“邹姐姐是汉人,爷亦是汉人,莫非……”
莫非那薛成璧,并非二爷的亲生子?
话音未落,孟氏便被二爷猛地甩开,重重摔在了榻上。
她惊愕地看向薛二爷。
“谁教你说的这些疯话?”薛二爷如一头怒气冲冲的公牛般呼哧呼哧地喘气,“邹氏对我一片痴心,绝不会背着我在外面偷人!”
孟氏忙伏在榻上连连求饶:“妾身知错。妾身并无此意,还望爷莫要气坏了身子。”
二爷一振衣袖,面色不善地摔门而去。
孟氏眼中满是对他的讥嘲。
她知道,二爷并非未起疑心,反倒是刚才那番话恰恰戳中了他的痛脚。
只是碍于大男子的尊严,并不肯承认自己竟会被女人背叛罢了。
看来他们还要想个办法,让薛二爷不得不直面事实。
否则任由那庶子继续坐大,必定会给她腹中胎儿带来无尽的祸患。
孟氏向婢女道:“无定上师开的那副祛阴补阳的药,替我熬一碗来。”
“司天台的无定上师忙于卜筮国运,哪有这闲工夫帮妇人孕子?”婢女浅笑,“想来是民间偏方,冠了上师的名,当不得真的。”
“他不会骗我的。”孟氏不知想到了谁,眼里现出些小女儿的柔情蜜意,与方才对薛二爷的讥嘲截然不同。
她敛下心绪,催促道:“许多贵妇服用这药,都产下了小郎君。怎么就当不得真呢?快去。”
婢女只好应下。
孟氏轻柔地摸着小腹。
她急着生一个男孩,一个能承袭侯位的男孩。
没过几日,阖府上下就都传遍了,二爷非常看重这个刚刚孕育了两个月的孩儿。
然而自从确诊有孕之后,孟氏便整日担惊受怕,茶饭不思,闹了两次胎像不稳。太医对此束手无策,请了神婆来,那神婆又道是孟氏冲撞了二公子身上的邪祟。
二爷安抚不住,只得去好言央告老夫人。
老夫人勃然大怒,当场举起拐杖要抽打二爷,最后连桃木拐杖都气得摔折成了两截。
她这两年身子愈发不顶事,动怒动得狠了,坐在榻上站不起来,头晕的厉害。
李嬷嬷忙唤来周瑭,周瑭亲自服侍老夫人吃药:“外祖母不气,谁又惹您了?让孙儿替您出出气。”
“替我出气?”老夫人哼道,“用你这幅哑嗓子骂他几句猪头么?”
周瑭一本正经:“不够的话,孙儿就再骂他几句大坏蛋。”
老夫人道:“是你那拎不清的蠢二舅。”
周瑭立刻小声:“猪头大坏蛋。”
老夫人哼笑出声,心情好多了。
她道:“那个拎不清的蠢货满嘴胡言乱语,嫌你阿兄常驻禁军,恐身上的煞气犯了孟氏孕子,竟想让二郎离开侯府住一阵子。简直是胡闹!”
周瑭闻言,险些捏碎了瓷勺柄。
“照他这么说,岂不是所有军中将士都身染煞气,不得娶妻生子了?当下我朝正临外患,是将士们在边疆浴血奋战,才换得我们片刻安宁。二舅真当是……”
他现在是真气急了,也只憋出一句:“真当是坏蛋大猪头。”
老夫人见他像只小兔儿似的气到跺脚,反过来安慰他:“放宽心,只要我在一日,他就别想欺负你俩。那狗屁不通的请求,我绝不同意!”
“我同意。”薛成璧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周瑭附和着点点头。
……等等,同意谁?
“我同意‘父亲’的决断。”薛成璧道,“‘母亲’孕子的这段时间里,我不妨离府安心备考。”
他微微一笑:“免得她出了什么岔子,凭白误会了我。”
其实薛成璧并不怕什么内宅的阴私伎俩。
他只是不愿这些因自己而起的争端,打扰了周瑭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
而且离开侯府,更方便他行事。
——那些不能被周瑭知晓,有违善良仁义的事。
离断骨重接不过三日,薛成璧右手绑了固定断骨的竹夹板,他还在发热症,面容深邃而苍白。
为避免遭人构陷、自请离府时,在周瑭眼里更显得公主荏弱可怜。
周瑭心疼坏了。
他“咚”地放下了药碗,两道眉毛竖起。
“他们要逼哥哥离开侯府?这怎么可以?”
他拔高了公鸭嗓子,还破了个音。
一旁的郑嬷嬷咳嗽了一声,意有所指。
周瑭全然没有注意,站起身,跺跺脚就要冲出去:“哥哥别怕,我这就去找二舅理论。”
郑嬷嬷又重重咳了一声。
因为她这声提示,周瑭脑海里灵光一现,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又慢腾腾坐了回去。
“离开侯府?……也不是不可以。”
刚刚还浑身炸毛的小兔子,又软绵绵地趴了回去。
薛成璧意外,墨眉微挑。
周瑭表演了一个大变脸,笑盈盈道:“外祖母,我觉得哥哥说的对。”
“不过——我要陪哥哥一起出府隐居,寒窗苦读。”
只要他跟着薛成璧出府隐居,就没有人知道他处于变声期,也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个小郎君了。
薛成璧微怔。
他本无意与周瑭同往,然而一想象他和周瑭隐居于山林——只有他们二人,再无蜂蝶叨扰,薛成璧竟一时没能出声反驳。
老夫人一愣,随即态度强硬道:“万万不可!你一个小娘子,在府外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正是如此,”周瑭也在担忧这一点,“若哥哥一个人离府,在外面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老夫人铁不成钢道:“女子最好的年华只有这几年,若错过了姻缘,年过二十还嫁不出去,任你是个公主都没人瞧得起你!”
她嗓音发颤,周瑭方要开口辩驳,忽然察觉,老夫人眼里的愤怒与悲伤不只是对他。
“错过姻缘”、“年过二十不嫁”、“满城风言风语”……那是他的母亲,薛沄啊。
她是老夫人唯一的骨肉,本来能风风光光嫁与当今圣上、承欢老侯爷老夫人膝下,却为京中贵人所不齿,远走边疆,一走就是二三十年,生死不知。
这是老夫人身为人母的切肤之痛。
她已失去了一个骨肉,便再也不想失去另一个。
周瑭心里酸涩得厉害,一点都不愿再惹她生气了。
他伸手,慢慢覆在外祖母如枯树皮般苍老的手背上。
肢体接触往往最能传达情感,一时间祖孙二人都心间微震,争锋相对的气息消弭于无形,只余脉脉温情。
“……我和阿娘不一样,”周瑭软和道,“我是不能嫁人的。”
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告诉老夫人那个真相了。
“外祖母,我有话想要私下与您说。”
老夫人徐徐点头。
周瑭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薛成璧,不知该不该同时告诉公主。
老夫人误会了他的意思,直接屏退了除其他所有人。
周瑭想着不急这一时,便没说什么。
待正屋里只剩他们祖孙二人,老夫人引着他走过重重屏风,进了隔音极好的里屋。
周瑭紧张得同手同脚,待将老夫人搀扶至卧榻之上后,他四处张望寻出一只蒲团,摆在老夫人面前。
然后“咚”地一声,跪在了蒲团上,行一晚辈大礼。
“其实我现在嗓音哑涩,并非因为风寒。”
他抬起眼,内心忐忑,眼神却是坚毅的。
“——因为从始至终,我都是一个小郎君。”
正屋里,长久的寂静。
薛成璧侧耳,却什么都没听到。
半晌后,老夫人颤抖的惊呼从里间传来。
“乱套了,全乱套了!”
“给我叫郑氏来!”
郑嬷嬷早知会如此,攥着衣袖,神色紧张地迈进里屋去。
薛成璧想跟上去,却被仆妇拦住。
“二公子,侯夫人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李嬷嬷温言道,“还请公子谅解。”
薛成璧止了步,墨眉紧锁。
他从未见过老夫人失态至此。
……周瑭所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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